keep out

发表于 2022-03-12  17.57k 次阅读


作者:漠花/樱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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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13万
本文关键词:现代;刑侦;多CP;

防雷说明:双CP-韩张

001.

张新杰放下碗,先擦了擦嘴,接着看向饭桌对面捧着碗还盯着电视的张佳乐。

“哥。”他开口唤了一声。

“嗯?”张佳乐反应过来。

“我有事跟你说。”张新杰姿势不变,脸色也很严肃。

“……行,你说。”张佳乐放下碗,也调整了一下姿势,但眼角瞟到电视里正进行到精彩部分的比赛,不免面露沉痛表情。

“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哦?哦——哦!”张佳乐这一声特别百转千回,导致嘴张开后一时半会儿没能合上,看上去特别震惊。

事实上他也特别震惊。

张家父母去得早,他就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从小就非常优秀可靠让人省心,三岁能打酱油六岁会做饭,连洗碗都洗得比别人干净,简直挑不出一点错来。如果要说什么问题,那肯定就是万事都太较真这点,所以张佳乐一直以为起码得等到张新杰准备结婚了,自己才能听得到这句话。

“你……还没毕业呢?”想到这里他脱口问了一句,张新杰在医学院是本硕博连读,毕业还得两三年。但说完这句话张佳乐自我感觉有点像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于是不等张新杰回答,立刻换了一个问题。

“多大年纪啊?”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哥哥。

“28岁。”

张佳乐强忍住“居然比你哥我还大”这句话,又问了一句:“那是已经工作了?”

“嗯。”张新杰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没计较年纪的问题。

“干哪行的?”

“警察。”

张佳乐的本职工作是花店老板,店铺开在大学附近,名字也很普通就叫百花,生意不好不坏,开张这么多年即没人闹事也从不偷税漏税,对警察这两个字着实陌生。

但他好歹认识一个似乎对此比较熟悉的人。

“不靠谱,实在太不靠谱了。”张佳乐看着柜台旁拿着报纸叼着面包的人,“诶,诶,跟你说话呢,孙哲平!”

“嗯?”孙哲平放下报纸,看了一眼他:“不就是你弟弟找了个比他年纪大的警花,哪里不靠谱?”

“滚滚滚,一听你这就是看多了制服片儿,我告诉你啊,不许意淫我未来的弟媳妇!”张佳乐站起身,一把夺过了对方嘴里的面包。

“我还没吃饱。”

“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如果不和我站在统一的立场上,以后就别来我这里混饭了。”

“你是什么立场?”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愣了一下,感觉到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于是干脆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道:“我弟说周末要带那位回来吃饭,你也来呗,帮我考察考察。”

“我离开警局好几年了,不一定认识。”孙哲平重新展开了报纸,眼角瞟见张佳乐正捏拳头,又问:“叫什么名字?”

张佳乐闻言张了张嘴,用表情诠释了一句“忘记问了”。

然后他听到孙哲平短暂地笑了一声。

花店开在张家老房子一楼,房子是两层的小洋楼,兄弟两人住了一楼后间,而孙哲平则是二楼的租客,据说曾经是警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干了,改行当了私家侦探,虽然就张佳乐看来他一点也不适合这职业,但生意居然还过得去。据说是因为上次帮人调查婚外情时直接跳出去把那个丈夫狠揍了一通,揍得对方从此改邪归正,最后差点获得委托人锦旗一面。

当然张佳乐也觉得这事儿很不靠谱,孙哲平肯定有什么关键问题没有交代,不过只要不拖欠房租,他也觉得犯不着去管租客这么多事。但那位租客却明显不这么想,当他注意到时,孙哲平已经每天三顿饭都在他这里混了。

张佳乐也没含糊,直接伸手要了生活费,然后开始了两人搭伙叫外卖的生活,偶尔也会到楼上厨房做个饭,张佳乐手艺马马虎虎,孙哲平略胜他一筹——真的只是“略胜”,但所幸两人都不算挑剔,凑活着过了。

但周末例外。张新杰平日吃住在学校,只有周末两天回家,而且拒绝吃外卖,所以一到周末就是兄弟俩轮着下厨,而张新杰做饭的阵势孙哲平见识了一次后就再也不去掺和。

“你先慢慢搞清楚立场,开店时间到了。”

孙哲平站起身,和往常一样先帮着张佳乐拉起卷帘门把花架搬出去,但老半天没见张佳乐把花移出来,折返回来就见那人拿着把剪子“咔嚓咔嚓”剪得作响,十分面目可怖,忍不住说了句:“不至于吧你。”

“你懂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张佳乐努了努嘴,有些坐立不安地挪了挪位置。

“你上次有不好的预感好像是我打翻了你两个花盆。”孙哲平点了点头。

“那不也挺准的么,”张佳乐缅怀了一下花盆,又叹了口气从柜台后绕出来,大手一挥道,“算了,干活,孙哲平,把后面那个捅提出来。”

“我记得你没付我工资?”孙哲平站着不动。

“中午给你加菜,”张佳乐顺手把手里的剪刀抛回台面,蹲下身刚想去搬个花盆,手臂却突然被孙哲平拉了一把。

这一下用力很猛,张佳乐的手刚抓着花盆就被拉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坐去,土也洒了一身一地,而刚想骂人却发现那把剪刀大概是没放稳,掉下来差点扎着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胎死腹中。

“这就是你不好的预感?”孙哲平笑着问了句。

“……不是还挺准的么。”张佳乐底气不足地嘟哝了句,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又去收拾那个倒霉的花盆。

孙哲平皱了皱眉头,刚想再说什么却看到那人蹲在地上不动了。

“怎么?”以为对方是伤了哪儿,他赶紧又拉了张佳乐一把。

“那什么,孙哲平,”张佳乐这次倒是站起来了,但是表情有点古怪,“……你见过用这玩意儿当花肥的吗?”

孙哲平的目光落到张佳乐脚边的花盆,刚看了一眼,表情也变得有点奇怪了起来。

“你的预感还真的挺灵验的。”最后他说。

“先说怎么办!”张佳乐几乎要跳起来。

“要听专业的意见吗?”孙哲平把张佳乐拉开了两步,“报警。”

显露在潮湿松散的泥土外,那玩意虽然已经烂得黑了但还是看得出个大概,那是人的手指。

002.

警察来的时候,百花花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休业中”的牌子,而店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边,悲天悯人又愤世嫉俗的表情让路人纷纷对现在的鲜花行业产生了极大的误解。

“你看上去像破产了。”孙哲平靠在门的另一边,嘴里叼着半支烟,用眼角看了看张佳乐。

“破产了我肯定先卖房子,你另找地方住去吧。”张佳乐说完站起身,先把凳子踢到一旁,然后迎向停在了路边的警车。

但还没等他想好是称呼“警官”还是“同志”,眼前的车门就猛地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下车后两三步就跨到了他面前,由于身高的劣势,他不得不后退一步,再抬头仰视对方。

“尸体在哪里?”男人开口就道。

“是尸体残骸。”孙哲平跟了过来,抓着张佳乐的胳膊往后拽了一把,把人拉到了自己身旁才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那警察的眉头皱了起来,让那张本身就棱角很是分明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戾气,而跟在他身后下车的其他几个警察也几步赶了过来。

“孙哲平?”男人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对此有什么疑问,反而带着几分严厉的口气。

“他这是要打架?”张佳乐虽不认识这男人,但也看得出他和孙哲平是旧相识,说不定以前就不对盘,这样一想就觉得对方一身杀气外加身后带着小弟的形象非常具有威胁性,不禁往孙哲平身前挤了挤。

“你这是要袭警?”看到张佳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孙哲平忍不住笑了下,又把人往身后挡了挡,“这位天生就这个样子,没恶意。”

“……刚才也许没有恶意,但现在肯定有了。”张佳乐的目光越过孙哲平的肩膀,看着那张又黑了几分的脸肯定地说。

“尸体残骸在哪里?”那男人重新问了一遍。

“哦哦,店里面。”张佳乐想到这才是正事,赶紧拉着孙哲平往旁边让了让,后来又想起什么似地贴到孙哲平耳边道:“喂,他们发现所谓的残骸就那么小一块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危言耸听?”

“只要有零散的部件,就可能是命案。”孙哲平的语气听起来很普通,但还是让张佳乐心里沉了沉,毕竟他一直想着只是一根手指,出现的原因多种多样,不一定是最坏的那个。

可还没等他两步跟上去,就看到那个男人在店门口顿住了脚步,抬眼看了看招牌,然后回头看向他们。

“你是张佳乐?”这次是真的充满疑问。

“我是。”张佳乐也愣了愣,刚刚报案时他直接报的门牌号,留的姓名也就是张先生。

然后他看到对方脸色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我是韩文清。”那个男人说。

张佳乐努力地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也没想起自己和这个叫韩文清的男人曾经有过什么瓜葛,但所幸对方似乎也没有打算和他叙旧的意思,转身就进了店门。

“你认识他?”孙哲平在他身后问道。

张佳乐摇了摇头。

“他认识你?”

“我怎么知道!”

“那他大概是认识你弟弟。”

“哦!”张佳乐回过神,觉得孙哲平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赶紧也往店里追了进去。

花店面积本就不大,而且平时光顾的都以学生和小青年为多,现在同时挤进了几个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汉子堵在花架间,让整个空间有险些让人窒息的错觉。

张佳乐奋力挤到柜台旁,看到那根手指已经被夹起来装进了袋子,而花盆连带着地上撒开的土一起被收了起来,一个人正在对韩文清说着什么,看到他后韩文清对那个人摆了摆手。

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气氛有点凝重,张佳乐顿时觉得要是这时候开口问韩文清是不是认识张新杰也太不合适了,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那根被装在袋子里的手指。之前在发现这根手指后他就被孙哲平拉离了现场,而这时才仔细看了两眼。

“……是小指?”他犹豫着问出了口。

韩文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这盆花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就是一直放在店……诶?”张佳乐本是随口答道,但说了一半却顿住了,因为这时他才发现这个花盆不是他店里常用的白色方盆,更像是什么住家的阳台上随便搬下来的棕色盆。

“难怪早上看到它时随便就放在柜台边……”张佳乐探头过去看了看那花盆,又摇了摇头,“不是我店里的,不知道哪里来的。”

“有监控录像吗?”身边有个警察问了句。

“没有那种高端洋气的东西。”张佳乐无语道。

“那你还记得昨天到店的所有顾客吗?”

“我有出货单,但是我不可能在单子上记录买花的人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别身高几何……等等,这是录口供吗?”

“例行询问。”韩文清回答了一句,继续问道:“记得吗?”

“有点困难。”张佳乐仔细想了想,除了熟客,他确实不能清楚地记起每个来买花的人,顶多也就是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于是他照直说了,韩文清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手指我们会带回去做比对,这几天你多留意来店的顾客。”

张佳乐本想点头,就见孙哲平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店里来,这时接了韩文清的话说下去。

“你们的警车大张旗鼓地停在路边,就算有嫌疑人回来看现场也被吓跑了吧。”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韩文清头也不回地说。

“哦?然后?”孙哲平笑了下,表情有些不善,可刚想再说什么,突然被张佳乐伸手拍了拍肩膀。

“所以现在是你想袭警?”

孙哲平感觉被噎了一下,看了张佳乐两眼后“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那什么,韩……韩警官。”而张佳乐终于想起另一件事来,转回头去看了看韩文清,“你是不是认识我弟弟?”

“新杰?”韩文清确认了一下。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等等!”张佳乐说完就突然又有了不好的预感,看到韩文清两嘴一张就直觉对方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紧先截断了,可嘴里又不受控制地蹦出了一个问题:“韩警官你……贵庚?”

“28岁。”

张佳乐很想找根棒子把自己敲晕过去。

003.

张新杰接到短信赶回家时花店依然挂着休业的牌子,而屋里前前后后看了一圈都不见人,皱了皱眉头,他锁上门从侧面的楼梯上了楼。

二楼的客厅特别宽敞,孙哲平租下后就直接改装成了办公室,平时大门就虚掩着,现在更是门户大开。张新杰还在门口就一眼看到张佳乐和孙哲平坐在沙发后的牌桌旁玩扑克,孙哲平很快就看到了他,但却只是瞟了一眼后冲他点了点头,也没出声提醒张佳乐。

既然得到屋主许可张新杰就没有再敲门,而走近了一点后却发现那两人在抽鬼牌。

“兄病危速归?”

“靠!”张佳乐明显对突然来自身后的压力没有准备,手一抖牌就洒了一桌子。

“短信是用我的手机发的,但那几个字不是我说的。”孙哲平顺手捡走了张佳乐掉在桌子上的鬼牌,“你赢了,不玩了。”

“这不算!”

“我说算就算,换谁连赢一小时抽鬼牌都受不了。”孙哲平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兄弟两人,“你们是要借用我的办公室还是回家?”

“这里也是我家。”张佳乐恶狠狠地瞪了孙哲平一眼。

孙哲平懒得反驳这句违反了租赁合同的话,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张新杰,自己往办公桌那边走。

“回来回来!”张佳乐奋力对孙哲平招手。

“腹稿还没打好?”孙哲平看了他,又看了看张新杰,最后折中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了,示意张佳乐开始。

张佳乐只清了清嗓子。

因为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实在没出过什么错,让他作为哥哥谈人生的业务很不熟练,所以确实还没想到要怎么开口,这时觉得背后有人心里有底了才转回头去看张新杰。恰巧张新杰把手放到了桌面上看了看表,让现在的阵势看上去特别像商务谈判,一种一旦谈崩就要做不成生意了的悲壮感顿时从张佳乐心底油然而生。

这还是其次,张佳乐知道张新杰这时候从学校赶回来肯定打乱了原本的安排,不免有些心虚,但一想到韩文清——事关终身大事,他顿时又觉得身为兄长的自己特别理直气壮。

“哥,”结果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还是张新杰先开口了,“我刚刚去店里看了看,出了什么事?”

“嗯?”张佳乐这才想到还有另外一件事似乎也该交代交代,但他决定先放放,开口道:“先不说这个,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终于想到了这个万能的开头。

张新杰没有立刻回答,表情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是。”

张佳乐顿觉战争获得初步胜利,放松不少,但还没等他顺势带出未来和人生的话题,就听到张新杰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个师兄失踪了,已经找到了部分尸体。”

“……啊?”张佳乐觉得头有点晕,这个发展也太不对了。

“尸体的手指还在吗?”一直没出声的孙哲平却突然开口了。

这话让张佳乐猛然醒转过来,再看向张新杰时皱起了眉头,连刚刚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也都完全抛到了脑后。

“你是不是有危险?”他看向张新杰,“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能确定,”张新杰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说了也只是让你担心。”

张佳乐气结,差点一拍桌子站起来,却看到张新杰的目光往孙哲平投了过去。

“我刚才说了,发现的是部分尸体,其中确实没有手指,”张新杰道:“你怎么知道?”

“今天老韩来过。”孙哲平看了张佳乐一眼。

张新杰愣怔了一下:“韩文清?”

这下张佳乐真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再一言不发地在另两人的目送中冲出门,直接“噔噔噔”下楼去了。

“生气了。”孙哲平收回目光,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

张新杰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而孙哲平也没指望他说什么,把烟叼到嘴里就起身往外走去。

“孙先生,”张新杰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却也并没有忘记之前的话题,“今天店里发生了什么?”

孙哲平耸了耸肩,一边下楼一边三言两语把情况交代了,但至于张佳乐关于韩文清的那些问题就略过了,那不关他的事。

张新杰沉吟了片刻,对孙哲平点了点头道:“谢谢。”

“别什么都瞒他,直觉厉害着呢。”孙哲平笑了笑,在花店门口站住了脚步。

张新杰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手机却适时响了起来,等他走到一边两三句接完了电话再回来时就看到孙哲平在拍门,那架势是如果张佳乐再不开门就要踹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有点古怪,说不定等会就能聚集起围观人群再喜闻乐见地登上晚间社会新闻——但他现在确实没时间管。

“我哥就先拜托你了。”他看了看表,对孙哲平说道。

“你去吧,见着老韩帮我带个好。”孙哲平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靠!你就让他这么走了!?”张佳乐啪嗒一下开了门。

张新杰钻进出租车时,最后一句听到的话就是这个。

而打开车门下车时,张新杰第一眼看到的是韩文清在寒风里站得笔直,但他周围的人都在哆嗦,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警局前的车站视野特别开阔,换句话说就是四面通风,这时连张新杰也觉出了点冷来,而他刚把大衣拉紧,韩文清就大步走到了他面前。

“你今天……”他抬头望向韩文清,话刚说了一半,韩文清就伸手把他露出袖子的手腕握了握。冰的。

“为什么不让我去接你。”韩文清皱起了眉头。

“我哥正生着气。”张新杰拉了拉袖子。

韩文清不禁沉默了一秒:“你们长得不像。”

“但是是亲生的。”张新杰强调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孙哲平跟我说了今天的事情。”

“比对结果还没出来。”韩文清先交代了这个,又问,“你跟你哥哥说了?”

“你指的是哪一件事?”张新杰又拢了拢衣领。

“换个地方再说。”韩文清转过身,拉起张新杰的手就往停车场走。

张新杰也没说话,就这样被拽着走了一段路。

“对了,还有个事。”他看了看韩文清的侧脸。

“嗯?”

“孙哲平叫我给你带个好。”

“……”

004.

张新杰坐进副驾驶座,韩文清在发动了引擎后先打燃了空调,温热的暖意即刻从风口涌出,让皮肤还泛着凉意的张新杰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还冷?”韩文清侧过脸看他。

“不冷了。”他摇了摇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却也没忘记未完的话题,“你刚才指的是哪件事?”

“都有,”韩文清简短地回答道,顿了一下又说,“你哥哥不认识我。”

“现在肯定认识了。”张新杰已经基本猜到今天店里是个什么样的场景,脑内演练了一下后再看韩文清时差点问一句“我哥没揍你吧”。

当然他肯定没这么问,首先他认为就算真揍了韩文清也不会吃多大亏,所以只问了句:“他会不会有危险?”

“你应该先担心自己。”韩文清又皱起了眉头。

张新杰的那位师兄失踪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几天前才发现了尸体,而且是被装在黑塑料袋里丢在学校人工湖畔的零碎部件,拼拼凑凑后也还差上小半个,所以警方才会对发现肢体部件的报警如此重视。

本来这人和张新杰平时的关系不近不远,但恰巧张新杰是他联系过的最后一个人,虽然电话内容是完全无关痛痒的课业问题,也不能排除其间是否有什么联系,所以警方也一直没放掉这条线。

因为和张新杰的关系,按理说韩文清并不方便沾手这个案子,但他们的关系还没公开过,照韩文清的性格本来是准备就这么跟上边儿直说,但事关两人得跟张新杰讨论一下。

“下周到我家吃饭吧,我跟我哥说一声。”

这是张新杰当时的回答。

可现在张新杰家里的花店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一根手指头,虽然还没确定那两根指头到底来自何方,但韩文清的职业触觉已经告诉他这和那案子有关没得跑。

特别是在那花店看到孙哲平后,他隐约觉得这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不能不管。

“你认识孙哲平?”张新杰正好问了他这么一句。

“以前的同事。”

张新杰就没有再详细追问,他自然也知道孙哲平以前曾经干过警察,只是再确认一下。

“那根手指是今天才出现的,”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是不是证明剩下的部分尸体还在凶手手里……”

但还没等他说完,韩文清的电话就响了起来,而且适时解答了他的疑问。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韩文清接电话时越皱越紧的眉头就知道事情的展开不对。

出乎意料的是,那根手指并不属于张新杰那位被杀害的师兄,而且那根手指还明显在某种化学液体里浸泡过。

“……福尔马林液?”张新杰听到结论后愣了愣。

福尔马林在医学院肯定算不上什么新鲜罕见的玩意,但张佳乐和孙哲平绝对是的。

——所以在赶回学校后就在实验楼下看到那两个人时,连张新杰都忍不住失语了片刻,韩文清更是脸色变幻了好几下。

而这时张佳乐正拉拦了个学生问什么问题,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压迫感,孙哲平倒是在左顾右盼,所以又一次先一步发现了向他们走来的那两个人,忍不住内心感叹了一下天大地大冤家路窄。

不过同样的事情一天来两回也太不厚道,所以这次他敲了敲张佳乐的后脑勺,指了指一旁。

“干嘛?跟你说过多少次别碰我的头!”张佳乐转过脸,但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勒个去!”

好了,这下人生不用谈了,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也不用问了。张佳乐呆了几秒,连那个被他拦下来的学生也跑了。

“找我?”张新杰走到他面前,先问了一句。

张佳乐还沉浸在一种看到绯闻主角在自己面前自暴的震惊感里,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我来工作的。”孙哲平帮着回答了。

这次换作韩文清看了他一眼。

“这位是我的委托人。”孙哲平顺手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

张新杰也向他看了过来。

“你要查什么?”韩文清显然是知道孙哲平现在的职业,沉声问道。

“你查什么,我就查什么。”孙哲平看了看他。

“哦?”韩文清脸色也沉了下来,“你——”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不用你重复。”孙哲平扯了扯嘴角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点我不想重复。”说完这句,韩文清转头去看张新杰:“几楼?”

“五楼。”张新杰答了一句,但是没有迈开步子。

所以张佳乐回过神后看到的就是几个人正大眼瞪小眼,气氛凝重不说还堵住了实验楼的大门,不由得又觉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五楼啊,走走走。”张佳乐扯了一把孙哲平的袖子往大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张新杰:“你这几天什么时候能回个家?”

“……今晚吧。”

“你知道去五楼干嘛吗?”被张佳乐扯着袖子走进了大门,孙哲平才问了一句。

“反正不是他们查什么你查什么吗?”张佳乐松了手,还笑了两声。

“那你也该让他们走前头吧。”孙哲平理了理衣袖,看了大厅的指示牌后往一个方向走去。

“你以为我不想啊,但我看我弟那架势是准备敌不动我不动,”张佳乐丝毫没察觉到已经自归为敌方了,走在孙哲平身边又问:“你跟韩文清以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孙哲平没立即回话,只是转脸看了他一眼。

“不方便说就算了。”张佳乐耸了耸肩膀。

“是有点不方便,”孙哲平笑了下,又在张佳乐“啧”了一声的时候接着道,“这里不方便给你看。”

“看什么?”张佳乐愣了愣。

孙哲平拿手指在自己腰侧划拉了一下,“这儿有个枪伤。”

“韩文清干的?”张佳乐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的险恶气氛来源于何。

“不是,有个傻逼枪法不好,瞄他没打准蹦我身上了。”

“……”

张佳乐无语片刻,好歹等着的电梯门适时开了,而正当两人走进去按了五楼,电梯门快关上时,被一只手挡了挡。

韩文清和张新杰走了进来,电梯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张佳乐特别想撞破电梯门冲出去。

005.

电梯里只有四个人,韩文清站在正中央直视电梯门,孙哲平半靠着墙仰望天花板,张佳乐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韩文清身边,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液晶屏上的变化的数字。

而张新杰站在轿厢最靠后的地方,最后推了推眼镜,开口道:“晚上一起吃饭吗?”

三人一起回头,现场鸦雀无声,居然是无人反对。

“那就这么定了。”

张新杰下了结论,电梯也刚好到了五楼。

韩文清回头看了看张新杰,微微点了点头后跨出了电梯门,孙哲平扫了几眼张家兄弟两人,跟在韩文清身后出去了,把他们两人落在了身后。

“走吧。”张佳乐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也不那么气了,就拍了拍张新杰的背。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门,这层楼就是几间解剖室,时值午后更没什么人,走廊上的窗户都紧闭着,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初冬阳光里翻滚着跳跃的灰尘。

韩文清和孙哲平的步子很快,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正回身等着他们。虽然韩文清手里挽着大衣,孙哲平手揣在裤兜里,但也特别有下一秒就会亮拳头的气氛,所以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都没讲话。

“你知道他们两个以前有过节吧?”于是张佳乐随口八卦了一句。

“过来的路上刚刚知道,”张新杰答道:“韩文清稍微说了说。”

“哦哦哦,说说你听到的版本,”张佳乐居然来了点兴致,眼看快要走到当事人面前,赶紧小声问道。

“韩文清的腹部有道刀伤……”张新杰刚开口说了半句就被张佳乐截断了。

“是有个傻逼想砍孙哲平但是刀法不好劈韩文清身上了是吧。”

“不是,”张新杰看了他一眼,“他说是孙哲平失手。”

张佳乐忍不住“日”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拉了张新杰一把道:“……等等,你什么时候看到过韩文清的伤?”

张新杰睫毛闪动了几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我来开门。”

“你今天当机几次了?”孙哲平看了看站在在门口不动,表情却变幻莫测的张佳乐。

“你懂个屁,换你试试?”张佳乐犹自咬牙切齿,“我总算懂了那些想劈死女婿的老爸的心情。”

孙哲平闻言又转头看了看已经踏入了解剖室的那两个人,首先是觉得这两个人和那几个亲属名词的定义相差得有点远,然后再扪心自问了一下确实没有体会到喜当爹的心情,干脆就抓着张佳乐的领子把人拽进了屋里。

“靠!”还没来得及挣扎两下,张佳乐先捂住了鼻子,虽然事实上整栋楼里都飘荡着消毒剂及福尔马林的味道,但这间屋子里的味道还是实实在在地扑了他一脸。

张新杰先开了排风扇和灯,然后又示意队伍最后的孙哲平随手关了门。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大功率排风扇嗡嗡作响的声音,让人有点心烦意乱,张佳乐适应了一下骤然打开的灯光,就看到张新杰站在一个大水槽前,韩文清正带了双手套把盖子揭起来。

“嗯?”他也凑了过去。

“喂。”孙哲平一把没能拉住人,只能跟了过去。

于是四个人就这样挤在水槽边,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位仁兄面面相觑。

“这位兄弟……”张佳乐用眼角看了看张新杰,先迟疑着开口了,“不会也是你师兄吧?”

“不是,这是我们师兄弟几个常用的。”张新杰隔空往尸体的肋下指了指,“那是我缝的。”

“哦……”张佳乐盯了那道刀口半晌,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适时赞扬一下缝得好,鼓励一下弟弟的学习热情。

“技术不错。”孙哲平随口说了句,结果被张佳乐的眼刀剐了一下,有点莫名。

“这里原本就只有一具尸体?”韩文清往后退了退,去看水槽的边缘的一些痕迹,之前警方的调查涉及张新杰的部分他都没有过多参与。

“尸体紧缺,老板搞给我们的也只有这一具,”张新杰打开柜子换了件白大褂,“要捞起来看看吗?”

张佳乐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

本来他十分敬佩这位仁兄为医学发展而捐躯的精神,但现在被捞起来摆在解剖台上确实还是有点让人无法直视。不过虽然张新杰手里掂量着一把手术刀,也好歹并没有出现众人协力围观解剖这种展开,几个人只是反复确认了尸体的手指是否完好。

“这个池子的大小泡两具尸体没有问题吧。”韩文清突然道。

“不知道,”张新杰沉吟了一下道,“但自从我们接管了这个解剖实验室后,这里面从没有放过一具以上的尸体。”

“你有多久没来过这里?”孙哲平又问了一句。

“嗯?”张新杰想了想,“快半个月了,最近都在医院那边实习。”

“那就是说那人失踪后你一直没来过这儿?”

“我说……”张佳乐打断了他们,“你们与其继续讨论,不如过来看看这个?”

孙哲平回转头,就看到张佳乐正弯腰往水槽边往里看,一旁耷拉下去的头发都快碰到了水面,整个一副准备立刻就进去洗个澡的架势,赶紧先拉了一把。

“那是什么?”张佳乐被拉得后退一步,却指了指那些液体里一小片贴在水槽边的东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溶液的水面还泛着一片片涟漪,冷色的灯光照上去有些碜人,特别是周围几个人的面孔齐齐映照上去的时候。

“是指甲。”张新杰仔细看了看,“但那边那具尸体的指甲是完整的。”

“我叫人来取证。”韩文清直接掏出电话,走到了一边去。

“我眼神不错吧?”张佳乐稍微得瑟了一下。

“……挺不错的,如果掉进去那就更不错了,”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又问张新杰:“这里的钥匙都谁有?”

张新杰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孙先生,我记得你说你是来查案的,我哥哥是你的委托人。”

“然后?”孙哲平挑了挑眉。

“我不太希望你们搅和到这个事情里来,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才说不嫌太晚?”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张新杰突然笑了笑,“你们查你们的,我们查我们的,今天是不小心碰上了。”

“喂,证人不配合怎么办?”孙哲平看了看在一旁的张佳乐。

“那我扣你的酬劳。”张佳乐咬着牙说。

006.

韩文清打过电话后很快就有警察熟门熟路地摸上了门来,显然之前也曾搜查过这里,只是没能在福尔马林里发现那片多出来的指甲——当然,按照张新杰的说法,要发现那玩意儿也是需要一定运气的。

而不知道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的张佳乐硬着头皮顶住了韩文清和张新杰“你怎么还不走”的眼神和气势,毅然在解剖室外围观了整个取证过程,可惜的是警方也没有再发现其他线索,待他想着要和孙哲平讨论几句时却发现对方不见了。

“靠!逃得真快!”张佳乐惊叹。

“说谁呢?”孙哲平从走廊尽头探了个头出来。

“你在那儿干嘛?抽烟?”张佳乐望了几眼,却见孙哲平和一个小警察站在一起,这时正拍了拍对方肩膀。

“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别这么说,孙哥你以前那么照顾我们,”那小警察往门里瞟了几眼,见韩文清并没有注意这边,又压低了声音道:“别让老大知道就行啦。”

“不会,你忙去吧。”孙哲平塞了根烟给那小警察,把他打发走了。

“以前的同事?”张佳乐转头看了看那个警察,也踱出了门外,“烟钱我可不报销啊。”

“你别扣我酬劳就谢天谢地了。”孙哲平顺手拍了下他的额头,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张佳乐倒没在意,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样,打听了什么?”

“有这个解剖室钥匙的人还挺不少,”孙哲平道,“你弟弟和他老板,失踪的那人有,这楼的清洁工有,管理处应该还有备用的,而且……”

“嗯?”

“而且我刚才看了下这个锁,就算不用钥匙我也能开,很简单,也不用破坏锁。”孙哲平松了松关节。

“……你这架势看起来像是要一拳砸掉门,”张佳乐看了他一眼,“厉害啊孙哲平,看不出你还有这爱好。”

“那是里面那位的爱好,”孙哲平用大拇指向门里指了指,“你看过警匪片儿吧?警匪片儿里警察破门而入不是常常往锁上开一枪吗?韩文清开门从来没这个步骤,最高纪录是不仅一脚踹开了门还踹断了门后那位两根肋骨。”

闻言张佳乐不由得担忧起了张新杰的肋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看孙哲平。

“你的最高纪录呢?”

“不小心劈了破门而入的韩文清一刀算吗?”孙哲平笑了笑。

这句话的信息量好像有点大,但张佳乐盯着孙哲平的脸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追问,并且把话题给强行扭了回来。

“……我倒觉得对方肯定有钥匙,”张佳乐看着眼前这个他们走过的长廊道,“这个解剖室在走廊的尽头,如果只是随便选一间,干嘛不选离电梯或楼梯近的?他可是拖着一整具尸体,又没有自带四轴滚轮。”

“有道理,那嫌疑最大的就是你弟弟和他导师,”孙哲平看了看他,“毕竟清洁工或管理室整层楼的钥匙都有。”

“呸呸呸,你怎么知道他拖着一整具尸体?万一人家只揣了个手指在兜里呢?”张佳乐立马反悔。

“也很有道理,这个现场这么干净,实在不像是分过尸。”孙哲平吐了口烟,表示赞同。

虽然了解这一点,但这是张佳乐今天第一次正面听到“分尸”二字,顿时忍不住去全方位细想了一下,紧接着脑子里胃里都是一片翻江倒海。

“对了,晚上吃什么?”孙哲平还适时问了一句。

最终四人是用猜拳的方式决定了吃什么,韩文清弃权,张佳乐首轮败退,接着一招克敌赢了孙哲平的张新杰决定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大盘鸡吃晚饭。

“这里味道不错。”张新杰这么说。

“……如果不是我的错觉,好像有很多人在看我们。”张佳乐僵着脖子道。

“那是因为你刚刚声音太大了。”孙哲平伸手拍了拍他的后颈。

因为来来往往的差不多都是学生,让这四人看上去本就有些醒目,更别提张佳乐在进门后还一直在追问张新杰“你觉得那里到底是不是分尸现场”,让前来带位的服务员连退五步差点绊倒。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张佳乐压低了声音,往前倾了倾身子,问桌子对面的张新杰。

“看起来不像。”因为知道张新杰不会对没有确切证据的事情下定论,最终是韩文清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太干净了,是吧?”孙哲平靠在椅子上,看了坐在他对面的韩文清一眼。

韩文清的眉头皱了皱,和孙哲平对视了片刻后点头道:“对。”

“确实很干净,”张新杰把话接了下去,“没有血迹、油脂或者骨渣,连皮屑都没,我们找到的那部分尸体也并没有被福尔马林浸泡过,如果是在解剖室分尸,那一定是做过非常彻底的清扫。”

“证人配合工作了。”孙哲平挑了挑眉。

“我说的刚才都在你们眼前。”张新杰道。

“等等,我发现,”张佳乐顿了一下,打断了他们的话:“吃饭的时候这个话题是不是不太合适?”

其余三个人一起看向他。

然后一大盘鸡放到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四人一起抬头看那个服务员,对方立刻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影。

“这里味道真的不错的。”几人转回目光后张新杰打破了沉默。

“嗯……”孙哲平拿起筷子,又看了看韩文清:“你发现没有?”

“发现什么?我弟弟口味特别独特?”张佳乐已经夹了块鸡肉塞进嘴里。

“有人在监视我们。”韩文清道。

张佳乐顿觉喉咙里那块肉噎不下去了,连忙捶了捶心口。

“是在店里?”张新杰递了杯水给张佳乐,又问韩文清。

“应该是。”韩文清道。

这话虽然说得并不确定,但张新杰知道韩文清既然这么说,那十之八九没有错。因为正值饭点,店铺里人很多,几乎是满座,他们坐的是靠窗的位置,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去确定那不知名的视线来自何方。

“有什么话,吃完再说。”张新杰拿起了筷子。

“哎等等等等——”张佳乐连忙阻止,因为他知道张新杰一动筷子那就真的不会再说话了。

“嗯?”

“你是不是还应该有什么话应该对我说?”张佳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韩文清。

张新杰愣了片刻,然后放下了筷子看向张佳乐。

“我忘记介绍了,”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这是我男朋友,韩文清。”

007.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张佳乐还是有些冒险冲出战壕果然被打中的悲壮感。

“回神。”孙哲平拍了下他的背。

“我本来是准备周末回家再说的,之前也并不是故意瞒着你。”张新杰也接着道。

“只是没有说的必要是吧?”听了这话张佳乐倒是终于开口了,还咧嘴笑了一下。

“是。”张新杰抬了抬眼,没有否认。

张佳乐叹了口气,本想再问一句“你是不是想好了”,但刚出口了一个“你”字,就自己把话给堵回了喉咙。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如若不是想好了,张新杰现在就不会坐在他面前对他说这样的话。

“你耳朵有点红。”最后他拿起筷子,对弟弟这么嘟哝了句。

张新杰“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韩文清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到张新杰的耳根真的有些泛红时愣怔了下。

“……这是正常生理反应。”沉默了片刻,张新杰道。

韩文清不由得笑了下,收回目光看向张佳乐。

“停!”但还不等韩文清说话,张佳乐就立刻抬手做了个暂停姿势,丰富的斗争经验让他一看这架势就心知不好,不管韩文清是说出“请你把新杰交给我”还是“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新杰”或者更加惊悚地叫出声“哥”来都让他简直无法想象如何承受,还不如立刻叫停从长计议。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韩文清挑眉道。

“我知道他不想你说什么。”孙哲平随后就“哈哈”了两声。

“嗯?”张佳乐立刻转头看他。

孙哲平似乎是沉浸到了某种想象中,笑得有点厉害,遭遇了张佳乐的眼神也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哥?”

此招杀伤力巨大,张佳乐直接就一个哆嗦,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好直到这顿饭吃完,韩文清也没有突发奇想随着张新杰叫出一句“哥”来,让张佳乐大大地松了口气。当然他认为根本原因是张新杰开始吃饭后就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韩文清自然也就没有说话,只是和孙哲平交换了几次眼神。

“你们刚才干嘛眉来眼去?”张佳乐压低声音靠到孙哲平身边道,“监视我们的人还在?”

“还在。”孙哲平看了韩文清一眼。

韩文清皱起了眉头,转头对张新杰道:“你晚上不要回宿舍了。”

“好。”张新杰刚放下碗,简单答道。

“那就回家,我也觉得你们那学校里不太安全。”张佳乐赞成。

“家里也不太安全。”孙哲平接了一句。

“啊?”张佳乐刚想问为什么,但转瞬想到那个花盆,改道:“那我们去哪儿?”

“我家还是他家?你选吧。”孙哲平指了指韩文清。

“你家和我家到底有什么区别?”张佳乐简直想掐着孙哲平的脖子问,“一楼和二楼的区别?”

“有没有我的区别。”

“窝槽孙哲平你这脸皮厚度见长啊——”

“你们那里不行。”韩文清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安保太差,没有摄像监控,连那门我也能一脚踹开。”

张佳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肋骨。

“但要是一脚踹门进来屋里有个我,情况就不一样了是吧。”孙哲平动了动手指,向后靠到了椅子背上,“不是开玩笑的。”

韩文清闻言表情稍微变了变,但没说话。

“他家有客房吗?”张佳乐长长地叹了口气,指着韩文清问张新杰。

“有一间。”张新杰倒也没含糊。

“你是觉得待在他那儿比我那儿安全?”孙哲平笑了笑。

“不是,”张佳乐瞟了他一眼,“我是怕你又把冲进来的人砍了。”

孙哲平想到自己之前对张佳乐说过的话,一时噎了半晌,反倒是张新杰望了他一眼。

“怎么样?”张佳乐又追问了句。

“……行啊,”孙哲平看着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韩文清家是高层公寓,也正如张新杰说的那样,只有一间客房,而且没什么准备,可见平时很少招待客人。而张佳乐坐在宽大的客厅里,看着张新杰熟门熟路地端了几杯茶上来,简直已经无力再做出什么反应了,只能诚意感叹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为惊心动魄,不知道自己头发是不是都白了几根。

“哥。”张新杰看到张佳乐正扯着自己的头发出神,先叫了一声。

“嗯?”张佳乐抬起头,先是发现孙哲平和韩文清在阳台上关着门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然后看到张新杰坐到了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我还是反对你和孙先生继续查这个案子,”张新杰考虑了片刻,继续道,“按现在的情形来看,虽然还不知道原因,但显然我是牵扯最多的一个人,至于送到花店里来的那盆花,我认为十之八九是冲着我来的,所以你们……”

“哎新杰,”听到这里,张佳乐摆摆手打断了他,“虽然我知道你的判断很少有错,但这次我真不这么认为——你不觉得,送那盆花到店里来更像是挑衅不像是威胁吗?”

“挑衅?”张新杰愣了愣,当然对于这个将花盆送来店里的行为他有过各种猜测,最初他自然想到的也就是张佳乐刚才所说的威胁,也许是自己和那个遇害的师兄在不经意间得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但事实上他认真梳理了近一段时间来自己经历过的人事,确实没有从其中找出任何线索,或者说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这种把线索送上门来的情况,警匪片里常有吧?”张佳乐往后靠到了沙发背上,可韩文清家的沙发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不是很舒服。

“如果是挑衅,为何不直接送去警方?”张新杰用手指贴着嘴唇,沉吟了片刻。

“这估计就要问那两个人了,”张佳乐对阳台努了努嘴,“你没觉得他们瞒了啥吗?”

张新杰也笑了笑,他当然清楚韩文清和孙哲平肯定是隐瞒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这是因为还没到可以说及应该说的时候。

“我的直觉怎么一向都那么准呢。”张佳乐继续苦着脸道。

孙哲平推开阳台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张佳乐一脸古怪的表情看向他。

“干嘛?没吃饱?”孙哲平随口问了句,也坐到了沙发上。

“哦……不是,我是在想只有两个床该怎么分配,”张佳乐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更古怪了,“我和新杰睡客房的话,你岂非是要跟韩文清睡?”

孙哲平一口气把刚喝进去的茶都喷了出来。

008.

虽然似乎是很喜闻乐见,但孙哲平最终还是没和韩文清睡到一张床上去,倒不是孙哲平抵死不从,而是韩文清表示自己很喜欢现在这张床,并不想拆了它。

“……所以你们原本是准备在床上练拳?”张佳乐奇道。

“不练拳难道打牌?”孙哲平想了下道,“也成啊,老韩,家里有扑克没?”

“没有。”韩文清坐在另一边,手上拿着份文件,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睡眠不好,有外人就没办法入睡,一点响动就会惊醒。”张新杰算是做了个旁证,说完还看了看另一个人,“我想孙先生应该也差不多。”

似乎没想到会说到自己,孙哲平稍微愣了下,对张新杰对视了一会儿才道:“我可能比他更严重点,职业病。”

“我怎么没发现?”张佳乐有点疑惑,他和孙哲平虽然说不上什么生死至交但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熟人了,孙哲平在他的花店里打盹不是一次两次,因为一楼有阳光房,这人还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自带枕头到阳光房占据他的躺椅午睡,推都推不醒。

闻言张新杰挑了挑眉,再看向孙哲平时眼神多停留了片刻。

无视了张新杰的目光,孙哲平拍了下张佳乐的手臂,“因为你这胳膊腿对我而言太没威胁了。”

“靠!”

随后张佳乐暴起伤人未遂,最终被丢进了客房,而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跟了进来。

“你干嘛?”张佳乐警惕地看了看孙哲平。

“看看。”孙哲平说完这句话还真的先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看,接着往桌台下摸了几把,然后又趴在地上看了看床下。

“……我说,”张佳乐忍着看他做完了这一堆,终于问道:“你这是被害妄想?”

“我这是职业习惯。”孙哲平拍了拍手,发现地面非常干净,手上并没沾上什么灰尘。

“等等,那你是准备睡这里?”张佳乐突然道。

“我不睡这里难道睡厕所?”

“那我弟呢!”

张佳乐立马跳了起来,结果收到了孙哲平略带诧异的“这还用说”眼神一个。

“……真是世风日下。”张佳乐咬牙。

“人心不古。”孙哲平点点头接了下句,就听到有人敲了敲门。

门没关,所以张新杰正站在门口看向他们,于是三人一起沉默了片刻,直到张新杰开口。

“我给你们准备了洗漱用品,今天情况太多了,还是早点休息,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张新杰说完又加了一句,“哥,晚上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能有什么事?”张佳乐愣了愣。

但张新杰没回答他这句话,只是临出去时看了一眼孙哲平,还顺手带上了门。

孙哲平忍不住笑了下。

“打什么哑谜?”张佳乐不满。

“没什么,”孙哲平往床上一坐,“上次说的伤口,要看看吗?”

张新杰收拾好走进卧室时,韩文清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房间里灯光昏暗,窗外的深蓝天幕沉甸甸地坠着些零碎光亮。公寓楼层很高,视线广阔,而韩文清的目光正落在街对面的一座建筑物上。

那是四周唯一和他们所在的公寓楼高度相差无几的建筑物,现在因为夜色渐深,楼内的灯光已经关掉了七七八八。

而张新杰刚想往窗边跨出一步,韩文清就对他摆了摆手,站起身拉上了窗帘。

“在那边?”张新杰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过去把窗帘拢得更紧了些。

“……大概。”韩文清皱紧了眉头,露出些罕有的疑虑之色。

张新杰便没有再追问,而是在床边正正经经地坐了下来,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不是冲着你来的。”韩文清站到了他面前,下了一个结论。

张新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男人,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觉得对方的手抚上了耳侧,韩文清的手指向来干燥有力,因为常年持枪而有些粗糙,在擦过皮肤时会带起些细碎的痒意。

“不用担心。”韩文清接了一句。

“不用担心什么?”张新杰依然仰着脸,慢慢道,“你下午刚让我与其担心我哥,不如担心自己,然后只过了……”张新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七个小时,你就认为不用担心了。”

韩文清愣了愣,眼前这个抬眼直视着自己的青年表情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唇抿得紧了些,隐在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所以,你说的不用担心是指什么?”张新杰依然看着他。

“我,”韩文清的手划过他的耳垂,随即捏了捏他的下巴,“不用担心我。”

张新杰不说话了,但却突然伸出手,隔着衣料按在韩文清的腹部,又往下移了移。

韩文清有点吃惊,倒是也没躲开,任由张新杰的手上下划拉了好几下,虽然他知道张新杰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哥哥在隔壁。”

“我看看你的伤,”张新杰突然道,“你下午说那是孙哲平失手伤的,但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不像。”

韩文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解开了纽扣,他现在只穿着件衬衣,很快就露出了那道划过整个腹部的伤痕,因为已经是旧伤,所以看上去也并不怎么狰狞,而事实上张新杰对它已经很熟悉了。

他将手指靠了上去,指尖是包裹在皮肤下肌肉的熟悉触感,毫不柔软,却仿佛只是这样的触碰就能感到这个人强大的生命力。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伤痕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当时韩文清还笑着问了句他是不是在想要是他的话会怎么缝合。

“这一刀过来时你有防备。”半晌后,张新杰道,“所以不像是失手。”

“嗯。”韩文清没有否认。

“你踢开一扇门冲了进去,同时防备着屋子里的人,还依然还是被砍中了一刀,”张新杰缓缓道,“根据今天你们的对话,那个人是孙哲平,对吗?”

“对了一半,”韩文清捏住了那只还抚在他伤口上的手,“你想问什么?”

“我不想问什么,”张新杰摇摇头,“只是确认一下。”

“陈年旧事了。”韩文清放开了他的手,笑了一下道:“孙哲平当年是立功后甩手不干的。”

这话听起来和之前的话题似乎有点不着边际,但张新杰一动也不动地听着。

“他在一个组织里卧底了两年,和组织的老大混成了兄弟。”韩文清道,“但后来大家在抓捕方案上意见出现了些分歧,但最终行动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差错,现在那家伙本来应该还蹲在牢里……”

“本来?”张新杰捕捉到了这个词。

“嗯。”韩文清又看了看窗户。

009.

张佳乐是被热醒的,睁眼时愣怔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他侧身躺着,望着窗帘外沁进一缕薄光,但眼前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而身后那个堪称天热火炉的家伙正死死地锢着他,透过单薄的布料投过来的热度烫得他背上的皮肤发紧。

终于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后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声,本还想着要不弄醒孙哲平挣脱,但稍微动一动就觉得勒得难受。

而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身后那人还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说好的睡眠很浅呢?说好的有外人根本睡不着呢?说好的跟曹操似的近身就砍呢?噢不——攻击性确实还是有的,很有攻击性的那玩意儿现在顶在他屁股上,还不安分地蹭了两下。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张佳乐再也躺不住了,奋力把那只揽在他胸前的手扯开,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但因为动作太大,一个鹞子翻身就滚到了床下。

等他揉着腰爬起来,就看到孙哲平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

“大清早的……你这是,练功?”

“练你个鬼!”张佳乐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复杂了一下,指了指孙哲平道:“你……要不要去厕所解决一下?”

孙哲平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忍不住笑了,但还真的钻出了被窝,若无其事地往门口去了。

“卧槽你好歹也遮一下!”张佳乐连忙随手扯了件衣服追过去,孙哲平昨天睡前再三强调自己习惯裸睡,在他的拼命坚持下才套了个裤子,现在是光着膀子挺着兄弟就准备去开门。

可孙哲平一到门口就站住了,让张佳乐差点刹不住车撞到他背上。

“你干——唔!”

张佳乐张口想问,孙哲平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还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外。

他愣了愣,就听见客厅里有声音传来,似乎是韩文清在接电话。

韩文清倒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听了墙角,因为这电话来得太早,连张新杰都是刚醒,所以他接起电话就出了卧室。

但还没说上两句,张新杰就拿着一件外套跟出来了,给韩文清披上后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而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这个电话不长,所以韩文清也很快就挂断了。

“解剖室的指甲和多出来那根手指是一个人的,可能是第二个死者。”

“但只有指甲和手指的话……”张新杰将手指靠上嘴唇,顿了一下。

“确实,只有指甲和手指无法说明什么,”韩文清点了点头,“但始终是条线索,既然解剖室门锁没有拆卸的痕迹,所以有钥匙的人,或者说有机会接近钥匙的人依然有嫌疑。”

“包括我。”张新杰道。

但韩文清没理会这句话,继续道:“虽然既不拆卸门锁,也不使用钥匙开门的方法也有,但那样的话为什么要选择那个解剖室的动机就更存疑了。”

“所以也许应该往简单里想。”张新杰沉吟了片刻,再抬头望向韩文清,“管理室的备用钥匙没有出借记录,那个有钥匙的清洁工和管理室的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就……”

“阿嚏!”

韩文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到一门之隔的客房里传来了一声非常响亮的喷嚏。

张新杰沉默了片刻,问了一句:“哥?”

孙哲平面色复杂地看了张佳乐一眼。

“……真不是故意的。”

张佳乐揉了揉鼻子,开门后就见韩文清和张新杰正直盯着他们。

两厢沉默了半晌,张新杰才说了句:“不要感冒。”

张佳乐闻言愣了愣,转头就明白了过来,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随手甩到了孙哲平身上。

孙哲平倒是毫不介意,拿着就套上了,直接问向韩文清:“昨天我说的事情怎么样?”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倒也没避讳:“问了,那人还好好地呆在里面。”

孙哲平皱了皱眉头,却也没再追问。

“谁?”张佳乐一头雾水。

“一个老朋友。”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对韩文清道:“我还是觉得和他有关。”

“直觉?”

“直觉。”孙哲平点了点头。

韩文清居然也没反驳,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张佳乐身上:“那你们小心。”

“不用你担心,我会看好他。”孙哲平很快答道。

“你先看好自己吧!”张佳乐瞪了他一眼,然后抬头看向韩文清,“你们刚刚的话我也听到一点,我有句话想问你。”

“你说。”韩文清看了看他。

“那间解剖室的钥匙我弟弟也有,如果他是凶手,你准备怎么办?”

张佳乐这句话出口,其他几人都看向了他,张新杰更是愣住了。

“不可能。”韩文清直接道。

“我说如果。”张佳乐皱起眉头,直视向韩文清的眼睛。

韩文清侧脸看了看张新杰,对方似乎还没弄明白张佳乐这句话,表情依然有些愣怔。

“那我会给他请最好的律师。”韩文清转回头,最终道。

直到回了花店,张佳乐还在沉浸在义愤填膺和怒火中烧之间的情绪里,拿着剪刀挥舞得咔咔作响,似乎把眼前那盆长歪了的花当作韩文清,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

孙哲平也没回自己那儿,就坐在花店门口看他舞刀弄剑,半晌才说了句:“我觉得韩文清说得挺对的。”

然后立刻就见张佳乐立刻转火,双目炯炯地瞪向他,似乎是准备把剪刀当成小李飞刀给扔过来。

“要不你要他怎么说?绝对不可能?”孙哲平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坐着,继续道:“那不是你想听的答案吧?”

“那至少也应该看起来纠结一点,痛苦一点——诶?”张佳乐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而孙哲平则立刻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哈哈”了几声道:“韩文清?他?”

“孙哲平同志,你立场太不坚定了,”张佳乐不乐意了,“说好的死对头呢?怎么还很熟似的?”

“是挺熟。”孙哲平摸了根烟,“我还帮他挨过一枪,伤口你也看到了。”

说到这里张佳乐倒是皱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犹豫了片刻道:“之前我是觉得你自己的事儿不想说就算了,但是现在跟我和我弟有关了,我觉得还是得问问你。”

“你都没问过,怎么知道我不想说?”孙哲平点了根烟。

“那好,”张佳乐把剪刀扔回柜台,两步跨到孙哲平面前,“那个老朋友,是谁?”

010.

孙哲平交代问题的方式一向简单粗暴,三言两语就把原本还挺适合警匪大片儿的剧情给描绘得那叫一个毫无起承转合。张佳乐做好了磕一包瓜子的准备,可连包装袋还没撕开呢,孙哲平就两手一摊。

“完了。”

“完了?”

“就这样。”孙哲平依然保持着最初那个坐在椅子上,把腿伸得跟花店门口的绊马绳似的样子,仰头看着张佳乐笑了一下。

张佳乐拖长声音“噢”了一声,慢慢转身往柜台后走,走了好几步才回过味来,虽然孙哲平说得轻描淡写的让人提不起劲,但再怎么轻描淡写,这也还是个警匪大片儿的剧情啊!

照孙哲平的说法,他是被上头派到了某个组织里卧底,为了有凭有据,还和韩文清在警局里做了一场大戏,然后他辞职混起社会,不知道是不是天赋异秉,仅仅两年时间就打入了那个组织的内部,还跟组织头目讲起了兄弟交情,而也正是因为这份交情,他要求警方缓上两天让他跟那人谈谈并安排好家人后事,但警方却没等,一拿到证据就立刻抓了人。

“他们没错,只是我觉得没劲,就真撤了。”孙哲平双手枕在脑后,在阳光下眯起眼。

“……你砍韩文清那刀不是失手?”张佳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谁知道呢,那时候为了争取时间被追到了一破楼里,正一肚子火,手里又刚好捏了把刀,”孙哲平耸耸肩,“但后来我帮他挡了一枪,两清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这事儿还是跟你那个老朋友有关?”张佳乐干脆拉了个板凳往孙哲平身边坐了。

“不一定,你也听到老韩说了,那家伙还好好蹲在监狱里。”

“那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张佳乐的眉毛拧起来了。

“你知道切小指是什么意思吗?”孙哲平又问了句。

“靠,你也说我阅遍警匪片了,这个我还是知道——”说到这里张佳乐顿了顿,往孙哲平看了过去。

“残害手足。”孙哲平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五指健全,灵活而有力,虽然手指骨节并不纤细,虎口还带着厚茧,但依然算得上好看。

“……就算是跟你那老朋友有关系吧,关我和我弟什么事啊,手指头干嘛送我店里啊!”张佳乐深觉自己就是城门失火外的那池鱼,十分不平。

“大概是看我对你有意思,所以才冲你下手吧。”

“哦这样的话我就明白——等等??”张佳乐起先还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明白个屁啊?哪里明白了?完全不明白啊?

孙哲平就见张佳乐脸上顿时变幻莫测,最后停在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上。

“脸抽筋了?”所以他关心了一句。

“抽你的筋——”张佳乐的表情顿时无法保持,仿佛接下来就应该是“剥你的皮”了,但还好他没说出如此血腥程度破表的一句话,而是又努力了一把恢复表情,然后才道,“开什么玩笑。”

“我哪句像开玩笑了?”孙哲平还叼着烟,往椅背上靠着。

“你对我有意思?”张佳乐虽然脑子里嗡嗡作响,但决定还是问个清楚。

“有啊,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太迟钝了啊张佳乐。”

“这尼玛还怪我的!?”

“不怪你怪我?我死乞白赖跟你睡一床了你都不知道难道怪我?”

“窝槽我就知道你心怀不轨!靠你昨晚上还想不穿裤子就睡觉!”

“我后来不是穿了吗?”

“但你你你——”张佳乐努力了半天,也没能把“你拿你那玩意蹭我”给张牙舞爪地吼出来,顿时憋得有点喘不上气。

“你真不知道?”这下反而是孙哲平的表情有些奇怪了,皱了皱眉头站了起来,因为原本就坐在门口,这一下更是直接挡住了半扇门。

张佳乐微微抬起头,就见原本洒进店里的阳光被挡了大半,孙哲平在逆光里直视过来,而自己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塌糊涂,问题难道不是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吗?怎么重点变成我到底知不知道了?

“真不知道。”最后他嘟噜了一声。

“那现在呢?”孙哲平低下头,凑到了他眼前,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一起。

张佳乐心里猛跳了一下,只知道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指甲都差点掐进肉里。

“知道了吗?”孙哲平还追问了一句。

“知道个屁!”张佳乐猛地往后一跳,再转身头也不回跑进了一楼的后间。

“喂!有客人来怎么办!”孙哲平在后面喊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张新杰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和韩文清刚到实验楼楼下,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后,他的表情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怎么了?”韩文清也停下脚步。

“我哥的短信。”张新杰拿着手机沉吟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复。

“嗯?有什么事?”

“……他说,”张新杰顿了顿,才道,“张家要是绝后了,怎么办。”

这话让韩文清呆愣了片刻,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很少有这么笑的时候,所以张新杰看了他两眼后也翘了翘嘴角,随即回了短信。

“你怎么回的?”韩文清还来了点兴趣。

“知道了。”张新杰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韩文清就也没有再问,和张新杰一起继续往楼里走去,他们准备到管理处拿钥匙看看同一楼层的其他几个解剖室,因为根据张新杰的推测,以他们的那个解剖室的干净程度,并不一定是第一现场。

管理处的老师是个退休后闲不住、返聘回来发挥余热的老人,就分尸的难度而言缺乏必要的身体条件——当然不排除有同伙作案,所以和那个清洁工一样都经过了调查,但究其结果,两人的共同点就是和那位被害者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没关系,毫无动机。

不过就算这样,韩文清还是派了人盯梢。

“那个清洁工现在怎么样?”张新杰重新问起早上被打断的那个话题。

“让人盯着,两点一线,从学校出去就直接回家,完全没有其他动作。”

“嗯,”张新杰点点头,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的家人呢?”

“他不是独居?”韩文清皱了皱眉,“户籍上他未婚,老家很远。”

“唔,但是我记得……等等。”张新杰对韩文清摆了摆手,他们已经走到了管理处,张新杰伸手敲了敲窗子,打了个招呼,“王老师。”

“哎,小张,”王老师抬了抬眼镜,笑道,“又有什么事啊?”

“想借钥匙,”张新杰顿了顿,又说,“另外……打听个事儿。”

“你说。”

“就给上面四五六楼做清洁的那个聂师傅,他结婚了吗?”

“结了吧?”王老师皱起眉头,有点不确定,“他还经常讲到自己老婆,但我们都没见过。”

张新杰看了韩文清一眼。

011.

“清洁工有问题。”韩文清拿起电话,让人重查那个老聂底细。

“……多出来的凶手,”张新杰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这样说也不对,因为事实上至今你们只发现了一具尸体,一个被害者。”

“嗯,”韩文清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想说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让我们先入为主,跑偏了方向。”

“但也不能否认确实是一条线索,就算是……”张新杰斟酌了一下用词,“属于一个新的案件。”

“所以不管送手指来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放着不管,”韩文清沉吟了片刻,“但目前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不可能申请到搜索令。”

“派人去联络他的老家?证实一下他是不是已婚,或者只是办了仪式没有办手续?”

“太慢了,”韩文清摇头,“他那个所谓的老家在一个偏僻山村,电话联络很难。”

“那……”张新杰本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自己截断了话头。

“嗯?”韩文清看他一眼。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张新杰顿了一下才道,“会影响你的判断。”

这话让韩文清愣了下,想到张佳乐对他说的话。

“你觉得我应该把你当嫌疑人看待?”

现在说这个也太晚了点。张新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关系人不应该过多影响你,这样不好。”

这话让韩文清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却说了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知道你从这个学期开始修法医学的双学位,”韩文清看了他一眼,“你想当法医?”

张新杰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表情有些诧异。

“我原本也需要意见,”韩文清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带了回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张新杰望向他,半晌后叹了口气,“我想说,虽然明面上警方拿不到搜查令,但不代表谁都不能去搜查。”

韩文清马上就听懂了,又皱了皱眉。

“我以为你不想让你哥哥他们参与这件事。”

“我不想,但是如果这件事原本就和孙哲平有关的话就不一样,”张新杰苦笑了一下,“况且,我了解我哥,他现在一定不会安分呆在店里。”

可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张新杰这次难得地猜错了——因为某种出乎了他意料的非可抗因素,张佳乐现在还真呆在店里,虽然并不安分。

他正第五次试图打开门走出去,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第五次失败后他依然站在门后边调整自己的表情。

一脸正气十分严肃好像不太好,但过于轻松若无其事似乎也不太对,严词拒绝好像不太好,但一口答应似乎也不太对。

张佳乐茫然了。

他是没谈过正儿八经的恋爱,但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一张白纸,早在小学二年级时就牵过隔壁班小女生的手,初中二年级时就胆敢揽着姑娘的肩膀对校门口的小恶霸叫嚣“谁叫你动我的人”,虽然从没到生死相随情定三生的地步,但也经历过无情冷酷无理取闹,可惜高中二年级时突然沉迷网游,否则履历应该会多姿多彩。

所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后,他觉得孙哲平应该是真的对自己有意思,并且很有意思,那接下来呢?按照普通规律,脑子里的命题应该从“孙哲平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思”往“我到底对孙哲平有没有意思”过度,而张佳乐就卡在这里了。

他是挺喜欢孙哲平的,但也喜欢经常到门口蹭饭吃的那只黑色小猫,喜欢屋子后面那片三角梅,喜欢吃酱牛肉和鱼香茄子煲。

他努力思考其中的不同,直到孙哲平在门外叫他。

“玩够了没?”

“玩你妹啊!”这下不用调整表情,他怒而开门直视对方,只见对方一脸淡定,好像已经把之前的事儿给忘了。

“出来了?走,干活。”孙哲平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作为一个花店老板,张佳乐从来不觉得所谓的“干活”二字会和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阳台翻进一家民居有任何关联,况且他作为一个花店老板——真的就是一个花店老板,完全没有点开其他技能点,他认识一百种花,但是不代表他能顺着排水管麻溜往上窜三楼。

虽然孙哲平就是这么干的。

张佳乐仰着脑袋在楼下给他望风,简直紧张得手心冒汗,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了十二遍被居委会大娘发现时的惨痛情形,自己是跟着一起大喊抓贼,还是掩护孙哲平逃跑,这是一个问题。

还好孙哲平不愧是专业的——专业的警察出身,所以动作精准,速度很快,在张佳乐脑袋里的天人交战还没经过一轮时就已经抬腿翻进了目标的阳台,张佳乐甚至发现他还趁机摆了个很帅的POSE。

以前他没察觉过,但现在他觉得孙哲平是耍帅给他看的。这个想法突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自然十分做作而又自作多情,而张佳乐脸皮略薄,顿时就有点耻得想揍自己。

孙哲平不管他在想什么,只是在阳台上对比了个手势,表示这家里确实没人,张佳乐就赶紧一溜烟通过正常渠道上了三楼。这栋居民楼的年纪偏大,没有电梯,声控灯基本不听声音控制,楼道里堆着大型杂物,地板和墙壁湿漉漉的,泛着霉味。

虽然是奉弟弟和……弟媳之命行事,张佳乐依然有些忐忑,在昏暗的光线和混乱的环境中一阵抓瞎后才终于找对了门牌,做贼似地在铁门上敲了三下,被孙哲平放进了门内。

这是一个普通的两居室,作为一个清洁工的家,显然不太整洁——当然这两点并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对于一个妻子不在身边的中年不得志的男人而言,桌上堆着方便面碗,沙发上堆着未洗的衣服,似乎都还可以理解。

但厨房里飞着苍蝇,灶台上糊着油污,锅里发出扑面而来的酸臭,一旁的碗碟里七八糟的粘稠物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什么东西,这就有点夸张了。

“难怪他吃泡面,就我也不想进厨房。”张佳乐后退三步,站在厨房门口,捂着鼻子感叹。

孙哲平在他身旁“哦”了一声,走了进去。

“……”张佳乐无语了片刻,“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是可以,”孙哲平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后突然道,“你关了自己几小时自闭,有个结果了没?”

张佳乐闻言浑身一哆嗦,先不说要不要在这错误的时间地点探讨这个难解的命题,光说眼前这人吧——尼玛,原来没忘啊?

012.

“这么快就忘,你当我是鱼吗?”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无语了半晌,说了一句特别严肃认真的话:“你能不能暂时先忘一忘,看看眼前这环境。”

“我看了,”孙哲平皱着眉头,显然也是有点受不了这味道了,“锅里什么玩意儿?”

张佳乐摇头表示不想知道,依然捂着鼻子站在门口,对一个货真价实的每天生活在鲜花丛中的人而言,他觉得自己还能忍住没去厕所吐就已经很给孙哲平面子了。

“肉,”孙哲平仔细研究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我记得现在找到的那具尸体不完整是吧。”

“窝槽,你别唬我,”张佳乐惊悚地盯向那个锅,“事关我未来十天吃不吃肉这种大事啊!”

“嗯,确实是大事,弄点回去给你弟弟和老韩看看。”孙哲平四下望了望,仿佛是要找容器。

“等等等等,”张佳乐举起刚好开始震动的电话阻止他,“新杰打电话来了!”

“我们找到第二具尸体了。”

张新杰捂着话筒站在楼梯间给张佳乐打电话,五楼整层楼都被拉了警戒线,他自觉地退了出来。

“完整吗?”张佳乐第一反应就是。

“缺根小指,其他都完整。”

“哦哦……”张佳乐松了口气,转眼看到厨房里的孙哲平已经没在打量那锅不知道什么肉,而是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根排水管道看。

“分尸地点也找到了。”

“在哪儿?”张佳乐回了神,立刻问道。

“隔壁,”张新杰顿了顿,“就在隔壁一间解剖室。”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虽俗气,但人的思维死角真是无处不在。张新杰想。

他和韩文清刚打开第一间解剖室,张新杰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最近这案子闹出来的缘故,这层楼虽然没有封闭但也鲜有人来,但这间理应许久没人踏足的解剖室里却有些新鲜的气味。

张新杰这么说的时候,韩文清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尸体的味道?”

“…………”张新杰说,“不是,洗涤剂的味道。”

“…………”韩文清知道自己想岔了方向,咳嗽两声后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最近又来做过清洁?”

因为自从事发,张新杰他们那间解剖室就已经禁止无关人士出入,但不知道隔壁这两间如何。

“嗯,”张新杰四周看了看,“你们盯着那个聂师傅,他有没有来这层楼做过清洁?”

“不知道,”韩文清皱了下眉头,“我们的人只跟到楼下,我让人去查电梯监控。”

“先看看这个吧。”张新杰指了指福尔马林池。

“然后你们就发现了一具尸体?”张佳乐拿着电话,本来还想多唠叨两句,但这好歹还是嫌疑人的屋子,于是又压低了声音:“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撤吗?”

“按理说池子里本来应该只有一具平时教学用的尸体,但我们发现了两具,都是女性,其中一具没有小指,已经叫人来先带回去验尸了。”

“你没先看看?就算是都泡了福尔马林,死了没多久的和死了很久的还是有区别吧。”

“我不是法医,也不是警察。”

“…………”张佳乐“哦”了一声,又道,“那我们撤不撤?”

“撤吧,一会儿警察该上门来了。”

“操!这种事不早说!”

张佳乐挂了电话,赶紧叫还在厨房里端详那管道的孙哲平风紧扯呼,等会被警察堵在门里,不背个从犯嫌疑也至少是个非法入侵。

孙哲平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先往阳台去了,一抬腿就准备往外跨。

“跳什么楼!耍什么帅!”张佳乐抓狂道,“有大门不走!”

孙哲平面无表情地跑回来,“以前习惯了,忘了有门。”

张佳乐很想把他踹下楼去,但现在不是时候,孙哲平已经抓着他匆匆出门,并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锁无恙。

等他们出了小区时,就已经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没留下指纹吧?”张佳乐不愧是饱览警匪片,突然灵光一闪。

孙哲平扬了扬自己带着手套的手。

“不愧是有前科的。”张佳乐赞扬道。

“…………”

孙哲平简直想揍他屁股,而且他也这样做了,“啪”的一声后张佳乐往前窜出了三米远。

“靠!你干嘛!”张佳乐捂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质问对方。

“揍你。”

“你你你……”张佳乐愤怒地涨红了脸,但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好当街大吼孙哲平吃他豆腐,要不去揍回来吧,就变成了他吃孙哲平豆腐,似乎也不太对。

“我没前科,都消了案底了。”孙哲平说。

张佳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个玩笑好像开得有点不合时宜,似乎戳到了对方痛处,于是也顾不上豆腐的问题了,连忙两步迈了回去,诚恳道歉。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又笑了,带着他压马路,也不知道去哪儿。

“我活了这么些年,白道黑道都混过,”孙哲平突然说,“见过很多人。”

“是是是,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张佳乐随口附和道。

“白道的坏人,黑道的好人,都见过不少,”孙哲平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青年,“但像你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我?”张佳乐就有点不自在,他们站在马路边上,秋风干冷,一边是引擎鸣笛声,另一边是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实在不像是一个深入探讨人生的好地方。

“你总考虑着别人的事儿,”孙哲平却对时间地点满不在乎,“把别人的心情当包袱,我都揍了你屁股了,你还管我高不高兴干什么。”

张佳乐想反驳,比如说你当我傻啊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所以,”孙哲平整个人转过来面对他,笑了笑道,“你要是对我没意思就直说,怕什么,怕我跳楼?”

张佳乐愣住了,本来想说的话全被堵了回去。

“走吧。”孙哲平这次却没急着要他的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往前走去。

“哦,”张佳乐机械地应了一声,又问,“去哪儿?”

“警察局,认尸。”

013.

张新杰坐在警局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手里端着杯热咖啡,先是发了会怔,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挂钟。

正是下班时间,玻璃门外染了些暮色,出入的人流渐渐稀少,最后安静了下来,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值班的小警察从门卫室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张新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其实并不常来警局,虽然韩文清没把他当外人,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不可能全程参与案件的侦破过程,若不是因为韩文清认为有潜在的危险,他更愿意站在门外等他,或者窝在韩文清的办公室里。

但为了不给韩文清带来麻烦,他决定还是呆在大厅里,等韩文清办完手上的事儿。

可是在那之前,他先等到了另外两个人,熟门熟路地进了大厅,其中一人还跟门卫打了个招呼。

“…………”

“哎,新杰你怎么坐在这儿?”张佳乐一边搓着自己被风吹得通红的耳朵,一边四处张望,“这是下班了?”

“下班了,”张新杰站起身,“哥,你们过来干什么?”

“过河拆桥啊,”孙哲平抱着手臂,“张佳乐,你弟跟韩文清学坏了。”

“滚滚滚,”张佳乐挥手驱逐孙哲平,一边招呼张新杰坐下,“怎么样?那个清洁工抓了没?”

“作为重要嫌疑人暂时扣留了,电梯里的监控显示他每天都来这层楼,你知道清洁工推的那个垃圾车,放下一具尸体是没问题的,”张新杰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下了,“但还没有直接证据,也没动机,正在搜查他家。”

“我们刚从那地方溜出来呢,别说这还是你哥我这辈子第一次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张佳乐沉痛悼念了一下自己逝去的清白。

“醒醒,这是为民除害。”孙哲平拍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看向张新杰,“那分尸地点确定了?”

“十之八九,虽然仔细清扫过,毕竟是个外行,留下了些痕迹。”

“那间解剖室平时没人在用?”孙哲平还是觉得不对,“多了具尸体都没人发现?”

“问题就在这儿。”张新杰说。

那间解剖室本来也是某个教授在用,他过来的时间不定,但恰巧在张新杰那个师兄失踪前来过一次,那时都只有一具尸体,也就是说,多出来的那具女尸,是在师兄失踪后才出现的。

而最主要的,这具女尸,张新杰的师兄,还有那个清洁工,三者之间似乎毫无关系。

“那女人你认识吗?会不会是你师兄的女朋友?”张佳乐脑洞大开,“比如那清洁工暗恋她……之类的。”

张新杰和孙哲平都无语地看向他。

“我们怀疑这女人是那清洁工失踪的妻子,”半晌后张新杰才说,“但是要等验尸结果出来。”

“啊?是你师兄暗恋那清洁工的老婆?”张佳乐恍然大悟。

孙哲平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转向张新杰说,“你们让那个解剖室的教授来认过尸吗?”

“没有,”张新杰皱了皱眉头,“教授在外地讲学未归。”

“行,”孙哲平点了点头,“我去认尸。”

“你认识?”张新杰有点诧异。

“不认识,但我刚刚在那清洁工家里发现点东西想要确认,”孙哲平随口道,“就跟韩文清说我是死者侄子好了。”

“谁是谁侄子?”恰好韩文清从楼上下来,一眼看到他们。

“………”孙哲平嘴角抽了抽,“我去看下尸体。”

“正要说这事,”韩文清的眉头紧皱,“尸检结果出来了,那女尸在福尔马林里起码已经泡了一年半载,换句话说,那应该就是一具普通的教学用尸体。”

“那手指呢?”张佳乐忍不住问。

“手指倒确实是这具尸体的。”

四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孙哲平舒了口气。

“他在玩我们。”

“我也这么觉得,”韩文清表示同意,“我已经让人去把那解剖室的另外一具尸体给带回来了。”

张家兄弟两人先是茫然,随后张新杰很快反应过来,“那根手指是误导,另外一具尸体才是我们要找的?”

“那把手指送给我们干什么?”张佳乐还在纠结动机。

“耍我们好玩,”孙哲平面无表情道,“走吧,让我看看尸体。”

尸体还摆在解剖台上。

张佳乐在门口感叹万千,感觉这辈子的经历都没这几天刺激,不仅体验了擅闯民居,连尸体都要大宝天天见。

但孙哲平没这个心理斗争,一把掀了白布,就仔细去看尸体的手脚。

“果然。”孙哲平说。

“怎么?”韩文清问。

“我在那清洁工家的厨房里,发现排水管的铁锈有一圈脱落,应该是摩擦造成的,”孙哲平把白布盖了回去,“我猜是绑过绳子。”

“你认为有人被捆在厨房?”韩文清马上了然,“这尸体上没有捆绑过的痕迹。”

“那个聂师傅传说中的没露过面的妻子……”张新杰看了一眼韩文清。

“不管杀没杀人,非法监禁应该跑不掉,”韩文清点点头,“我告诉审讯人员,这是一个突破口,应该能撬开他的嘴。”

“他家里应该也能搜到些东西,”孙哲平点头,“而且他这么多天居然没跑路,要不就是有恃无恐,要不就是根本无所谓被发现。”

“我偏向后者,”韩文清点头,“我刚才去看过,他的精神状况有点问题,非常麻木,对问题都是一问三不知。”

“那你们认为……”张佳乐一直旁听,这时终于忍不住插嘴,“那个把手指送到花店的,还有监视我们的,都是这个清洁工?不可能吧?难道又是一个扫地僧?”

韩文清显然并没有听懂扫地僧这个梗,茫然了片刻。

孙哲平无力地摆了摆手:“还有你弟弟师兄的分尸案,估计都要等那个清洁工开口才知道怎么回事,至于你说的……”

“嗯?”张佳乐竖起耳朵。

“我和他,”孙哲平指了指韩文清,“虽然得罪过的人不少,但没道理连个清洁工都想故意找我们麻烦。”

张新杰忍不住看了韩文清一眼,见对方闻言表情古怪,忍不住笑了下。

“……对,”韩文清吐了口气,无奈地拍了下张新杰,“所以,还有第二个人。”

014.

另一具尸体很快被带了回来,这次如孙哲平所料,法医很快在尸体的手腕和脚踝上发现了麻绳捆绑过的痕迹。

“我们上次发现的指甲也是这具尸体的。”韩文清说。

另外三人点头表示收到。

天色已墨黑,大厅里的暖气渐渐抵抗不住入夜的寒气,所以张新杰只得带着那两个不肯走的无关人士缩到了韩文清的办公室里,还好办公室地方虽不大但五脏俱全,最起码暖气开得足,办公桌也收拾得很整齐,柜子上还搁着各式奖状奖牌。

孙哲平摸着下巴观摩了半晌,然后舒展开长手长脚霸占了大半个沙发,张佳乐强势挤入了剩下的位置,继续开脑洞分析动机,张新杰只能坐到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

韩文清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瞬间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查清那女尸的身份了吗?”张新杰连忙从韩文清的位置上站起来。

“在失踪人口里没找到,”韩文清摆摆手,示意让张新杰坐着,“但是搜查队从他的屋子里找到了身份证,看地址和他是同乡,正在和他们老家联络。”

“只要能撬开他的嘴,什么都好说,”孙哲平打了个哈欠,“要不让我去试试?”

“你不是警察了,”韩文清看了他一眼,“而且就算以前你在警局时,也没人会让你去审讯。”

“为啥?”张佳乐立马八卦。

“因为他没那耐心,曾经把一个嫌疑犯揍了一顿,还拿了个处分。”

“你脾气很好?”孙哲平嘲他。

“所以我也没去。”韩文清道。

“…………”

实在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张佳乐想。

因为韩文清的加入,办公室显得更为拥挤了些,孙哲平不得已只能端正坐好,张佳乐给张新杰挪了个位置,让韩文清终于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然后四人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

这两天他们四人在一起时都在谈论案情,现在案情除了脑洞外已经谈无可谈,势必需要唠嗑,但无论是谈人生还是理想,似乎都有点不合适,何况张佳乐突然想起自己还没跟韩文清严肃交涉过关于张新杰的问题。

张新杰看了其他三人一眼,干脆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看起来。

但还好警局的专业审讯人员并不是白拿工资的,在张佳乐靠着张新杰快要睡着,孙哲平已经在和韩文清打商量能不能弄副扑克牌来的时候,桌子上的电话终于响了。

张佳乐一个激灵,看到韩文清很快把电话接了起来,听了半晌,最后“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问出什么了?”张新杰合上书。

“他愿意开口了,但是有个条件,”韩文清也没卖关子,看向孙哲平道,“要见我们。”

“我和你?”孙哲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

“你们……”张佳乐看了两人半晌,道,“是不是干过当着清洁工的面随地吐痰这种缺德事?”

“…………”

孙哲平和韩文清当然没干过这种事,事实上几人心里也清楚,应该还是事关当年那一出旧案。

张佳乐莫名有点紧张,就跟初中时准备到学校门口跟人谈判时似的,不免想要找个防身的家伙,可惜现在他们正在警察局二楼的过道上,实在是没有趁手的玩意儿。

“你干嘛?”孙哲平看了看他。

“没什么……”张佳乐回过神来,又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韩文清和张新杰,小声道,“一会儿你别冲动啊。”

“我冲动什么?”孙哲平莫名其妙。

“……就,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要稳住,保持住根本不care的世外高人风范。”

“你觉得他会说什么?”孙哲平倒是来了点兴趣。

“以我阅遍警匪片及柯南金田一的经验,”张佳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肯定会问当初你背叛老大,后悔吗?”

“哦……”

孙哲平意味深长地哦完,不说话了,反而是韩文清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张新杰抬头望了韩文清的侧脸,原本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开口。

“没事。”韩文清笑了下,握了握张新杰的手。

张新杰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姓聂的清洁工,以前他在实验楼里当然也遇到过,还会点头打个招呼,留存在记忆中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并不高大,蜡黄脸色,额头已经爬上了皱纹。

而现在他隔着玻璃墙再看到那个男人,却觉得和自己记忆中的并不那么相像了,眉眼五官并没有变,但神情麻木,眼珠浑浊,直勾勾地望向站在桌子对面的孙哲平和韩文清。

“中了邪似的。”张佳乐皱眉。

他和张新杰并没有进审讯室,自觉地呆在了外面,其他办案人员对他们的身份知道个大概,权当家属,加之也算得上这案子的关联人士,所以并不过问。

“有人让我问你,”那老聂看了对面的人半晌,终于转了转眼珠,“一句话。”

“说。”韩文清简单明了道。

“……后悔过吗?”

在这种时间地点背景下,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发人深思的问题,但孙哲平却“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连韩文清都面露诡异表情,其他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就见孙哲平还对着玻璃墙比了个拇指。

张佳乐一击即中,简直也要开始佩服自己了。

“不后悔,”孙哲平笑完后恢复了根本不care的世外高人表情,随口道,“我这辈子没干过任何一件后悔的事。”

“哦,”老聂对这个回答却丝毫没有反应,转看向韩文清,“他说,让你小心点,这个人的朋友都死光了。”

“老子还活着呢!”张佳乐立刻隔墙做出反应。

韩文清听不到张佳乐的话,但对老聂这句话也没什么触动,而是适时问了一句:“他是谁?”

“一个好人。”

“好人还杀人?”孙哲平又笑了一声。

“没有,”老聂摇了摇头,“人都是我杀的,我老婆,还有那个男人,都是我杀的。”

见老聂终于开口交代案情,众人都松了口气,张佳乐更是恨不得把耳朵贴到墙上,但还没等他这么干,却见张新杰正看向自己。

“嗯?怎么了?”

“哥,”张新杰突然道,“你和他还是朋友关系?”

015.

“你之前给我发那条短息……”张新杰本来还想继续问两句,但见张佳乐已经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就立刻顿住了口。

“当我没说。”他说。

“…………”

你已经说了,张佳乐默默腹诽,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只是担心他在感情问题上抓瞎,于是有点犹豫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

还好老聂的话很快就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那个女性受害者小名叫红妞,确实和老聂是同乡,小他十来岁,长得还行,心气也高,在家里坐不住就想外出打工,所以在乡里亲戚的怂恿下投奔他而来,但没想到老聂起了其他主意,硬要讨了她当老婆,红妞当然不乐意,几番冲突下,老聂就把她绑起来关在了家里。

“那为什么杀她?”韩文清皱着眉头问。

“我要和她圆房,她叫救命呢,怕被隔壁的听见,就捂死了,”老聂木着脸道,“虽然死了也是我老婆,不能由得她烂了,就想到学校里那水池子,人泡在里面就不会烂了。”

“刚好那天我上班,听见那小伙子在打电话,说他最近忙,就不来实验楼这边了,我就想把老婆弄过来,放到他那间解剖室的池子里。”

听到这里,张新杰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天他确实在出实验楼时接了个电话,正是那个失踪的师兄打来的,说要用解剖室,问他有没有其他安排,他就答自己刚好最近要去医院那边实习,不会过来,没想到却被一旁的清洁工给听了去,而后的事情,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结果没想到,被人撞见了。”老聂说。

接着就是杀人灭口,分尸弃尸。

人性这种东西一旦弄丢了,那就是破罐子破摔,再也没补好的时候。

“哎,”张佳乐推了下张新杰的肩膀,“要不我们出去等吧。”

“啊?”张新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太好看,又摇了摇头,“没事。”

“走走走,”张佳乐不由分说,拉了张新杰就往外走,“剩下的等会问他们俩就成了,这里憋闷死了,我怕再听下去不等孙哲平动手我就要进去揍那混蛋了。”

张新杰本想再挣扎一下,但抬头见审讯室里的韩文清突然望了过来,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他还是愣了愣,任由张佳乐把他拉了出去。

张佳乐反手关上门后,走廊里更显得安静起来,明晃晃的日光灯映得地板反出冷清的颜色,难得的两株富贵竹在暖气的烘烤下焉焉地垂着叶子。

张新杰长出了口气,看向靠在一边墙上的张佳乐。

“你那师兄的死,”张佳乐顿了顿,想了下怎么组织语言,但最后还是直接道,“不关你的事。”

“唔。”张新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张佳乐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回答,准备再开口,就见张新杰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张新杰说。

“虽然知道,但还是不太好受是吧,”张佳乐的眼神移开了些,“也是,又不矛盾……像孙哲平,说不后悔,但还不是计较了这么多年。”

张新杰知道他指的什么,没有搭话,反而陷入了沉思。

“而且吧,那家伙这次铁定吃枪子了,”张佳乐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你就算不好受,也不要……”

“不对。”张新杰突然打断了他。

“啊?”张佳乐一头雾水,心想这不是全世界通行的鸡汤吗到底哪里不对。

“我接那个电话时,虽然是刚出了实验楼,但也走了有些距离了,”张新杰道,“我刚才一直在回忆四周的境况,虽然记得没那么清楚,但是没有我认识的人。”

“那家伙撒谎?”张佳乐立刻就要冲回去。

“这算不上证据,要是他一口咬定自己躲在什么视线死角,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那……”

“应该是那个人。”张新杰道。

“老聂把所有事情都揽了。”韩文清道,“按他的说法,那个人只是给他出了出主意,就算抓到顶多也是个丛犯,教唆杀人。”

审讯完后,几人还是回了韩文清的办公室,韩文清还亲手给几人都泡了杯热茶。

水蒸气腾起,在镜片上黏了层模糊的白雾,张新杰捧着茶杯,觉得手心有些发烫。

“那新杰那师兄剩下的尸体……”张佳乐又想起一件事。

“煮了。”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想起老聂厨房里那些不明物体,张佳乐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立马转移话题。

“但送手指的是那个人没错吧。”

“是没错,但事实上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是送给我们的线索,找个好点的律师,说不定还能让他脱罪,”韩文清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更何况,关于那个人的情况,老聂死也不开口了。”

“没名字,没相貌,”孙哲平道,“大海捞针。”

“那老聂是怎么认识那人的?总不能是路上碰见的吧。”张佳乐扁了扁嘴。

“据说是主动来跟他搭话的,说一看就知道他有烦心事,”孙哲平耸了耸肩,“说明对方注意我们及周围的情形已经有点时间了,你每天宅花店里,加上我也在,他不好下手,所以才盯上张新杰。”

这话让韩文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可以让人查学校里的监控,看老聂和哪些人有过接触,不过这项工程很大,而且能够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那我们还能干什么?”张新杰突然问。

“问得好,”孙哲平道,“什么都干不了,除非……他再找上我们。”

四人离开警局时已经夜深,上了车才发现目的地没定。

“还是去我那儿吧,”韩文清把车钥匙插好,道,“安全。”

“没这个必要,”孙哲平在后座上踢了脚座椅靠背,“他要真的想对我们做什么早下手了,看这样子他只是想玩我们。”

“我花店两天没开了,”张佳乐做凄苦状,“同志,日子还是要过的。”

“我同意,”张新杰居然站在了哥哥那边,“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让我们四人都杯弓蛇影,更何况之前我们是不知道他的存在,现在知道了,他没那么容易再干什么。”

韩文清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但明天开始,我会退了宿舍。”张新杰又说。

张佳乐正准备举双手赞成,就听张新杰的话并没有说完。

“——搬去你那儿。”

“好。”韩文清点头,打燃了引擎。

“…………”张佳乐扒着座椅靠背,如遭雷击。

“女大不由娘咯。”孙哲平在一旁幸灾乐祸。

“滚吧!!!”张佳乐愤而暴起,将孙哲平痛打了一顿。

016.

张新杰难得地没有准时准点醒过来。

他的房间在花店一楼,开窗就能见到后院,虽然入冬后的清晨里院子显得有些萧索,但这天天气好,阳光爬过围墙,透过梧桐洒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斑驳金色。

张新杰坐在床上,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比平时晚起了半个小时。

虽然他现在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但张佳乐还是把他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被子晒得蓬松,暖气恰到好处,加之放松了精神,他觉得自己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过了。

他梳洗好走出房间,到前厅就看到孙哲平正挽着袖子当苦力,摆弄几桶插在水里的花,看见他点了点头。

“早,”张新杰打了个招呼,“我哥也起来了?”

“在前头开店,”孙哲平把桶提起来,“早饭在饭厅桌上。”

张新杰表示知道,转身去了饭厅,就看到桌上摆着看上去是一大早在街口买来的豆浆油条。

他和张佳乐相依为命很多年,虽说彼此都没怎么提过,但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家,导致这屋子从他记事起就没怎么变过,就算后来张佳乐决定要因地制宜开个花店,装修时都没动过后面几间屋子,家具旧了,连桌布都洗得有些褪色,但正因为如此,这个家里随时都洋溢着一副暖哄哄和懒洋洋的生活气息,张新杰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孙哲平喜欢呆在这里。

而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的人,也就只有孙哲平一个。

不对,现在不止一个。

他吃完饭来到店里,就见韩文清和孙哲平并排坐着,人高马大地被迫缩在小板凳上,各自拿着一把剪刀在修剪玫瑰的枝桠,孙哲平居然还很熟练。

这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连张新杰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起来了?”韩文清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张新杰笑着答道,“你不去上班?”

“我跟他要出去一下。”韩文清用剪刀指了指孙哲平。

“这边两个苦力让让。”张佳乐没好气地抱着一个花盆过来放到地上,哐当一声。

“…………”

韩文清和孙哲平挪动着往两边让了让。

“去哪儿?”张新杰也挽起袖子,找了个小板凳坐到韩文清身边,“那边事情了结了吗?”

“就是为这件事。”

韩文清示意张新杰不用帮忙,依然自顾自地拿着剪刀认真比划,张新杰转过头看他,只能看到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侧脸,嘴角紧抿着,眼神又有些困惑,像不知道这些枝桠有什么不同。

张新杰又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想伸手摸摸对方的眉毛。

“我们去一趟监狱。”孙哲平在干完了自己的活儿,站起身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张新杰才发现他居然还穿了围裙。

“嗯,”在一旁整理包装纸的张佳乐应了一声,“小心点。”

“这个给你。”孙哲平说着从腰间摸了个东西出来。

“…………”

张佳乐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枪,简直眼前一黑。

韩文清抬头望了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考虑了半晌后又埋头去看自己手上的剪刀了。

“看,警察叔叔都当作没看见了,”孙哲平对韩文清的表现很满意,又看张佳乐,“会用吗?”

“不会!!”张佳乐抓狂道,“我是个开花店的!!”

“哦,很简单的,你这样,”孙哲平拉开保险栓又推上,“瞄准对方的胯打。”

“……”张佳乐闻言不禁一阵蛋疼,“太狠了。”

“瞄太高你射不准。”孙哲平把这把92式塞到了张佳乐手里。

张佳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左右看了看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暂时塞到了柜台抽屉里。

“走吧,”韩文清装完了瞎,甩甩手站起来,又看了看张新杰,“你……”

“别把你的佩枪给我。”张新杰立刻道。

“不会,”韩文清笑了,“等我先去弄清楚一件事情,再回来接你去学校收拾东西。”

张佳乐拉开抽屉,把枪拿出来,冲着韩文清下身比划了一下。

“…………”

为了避免发生惨案,而自己还是凶器提供者,孙哲平把韩文清拽着跑了。

“你真要搬?”张佳乐把枪塞回抽屉,有些无聊地坐在柜台后。

“嗯,”张新杰正在拉开卷帘门,“如果继续住宿舍,我自己就算没什么,但很容易连累无辜的人。”

“那你搬回家呗。”张佳乐撑着下巴。

“目标太集中了,韩文清也不放心,总不能让他也搬过来。”

“……”张佳内心思考了一下韩文清搬过来,脑子里出现了“娶过门”三个字,吓得自己一个哆嗦,挣扎道:“你跟他在一起,我也不放心。”

“他还是挺可靠的,”张新杰笑了,“再说了,如果我搬回家,出了个什么事,孙哲平肯定顾你不顾我。”

“……”张佳乐觉得自己居然有点被说服了,但想想不对,“你这是在怀疑你哥我的战斗力啊??”

“就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专业的。”张新杰委婉地提醒了一下。

“不行,我准备去学个拳击,不,跆拳道……什么的,”张佳乐琢磨起来,“你觉得哪个好?”

“射击?”张新杰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的。

“对哦!”张佳乐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非法持枪份子,“待我搜一下地方……”

“我让韩文清联系下,他比较熟。”张新杰道。

张佳乐“哦”了一声,眼神又飘忽了一阵,最后落到自己弟弟身上。

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张新杰了,对方早就长得和自己差不多般高,眉眼也早就不是床头照片上的那个小孩,眼前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温润青年。

“韩文清哪里好?”张佳乐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可爱啊。”张新杰放下袖子,又弯腰拍了拍膝盖。

“啥??”张佳乐一脸惊恐。

“开个玩笑,”张新杰笑了,“他哪里都挺好的。”

“所以你是真喜欢他?”张佳乐垂死挣扎了一下。

“是的,”张新杰看向自己的哥哥,“我喜欢他。”

017.

市监狱离市区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孙哲平下车后从兜里摸出包烟,自己点燃后又递了一支给韩文清。

半山上的风略大,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地没几辆车,只有落叶和散步的山雀,青蓝的烟雾被平地而过的风卷起,瞬间就散得没影。

坚挺如孙哲平也觉得确实有点冷,叼着烟把外套的拉链拉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戒了。”他看了眼韩文清。

“抽得少了,”韩文清穿上大衣,锁了车,突然又问了句,“你有多久没见过龙正了?”

“多久?法庭上就是最后一次。”

“没来探监?”韩文清带路走在了前面。

孙哲平觉得这话很有意思:“我来看他过得如何?”

韩文清似乎也只是随口问问,没再搭话。

他们一前一后地爬着楼梯。不是探监日,四周冷清得只能听到风的呜咽,建在半山的监狱像个与世隔绝的堡垒,飞鸟盘旋,灰白的外墙斑驳淋漓,路边漫开枯黄的苔藓。

“如果下雪,”孙哲平哈了口白气,“这儿倒是个好地方。”

“这地方很多设施都已经旧了,很可能过段时间会把犯人逐批转移翻修。”

韩文清向门卫亮了证件,有早已联系好的狱警迎出来带他们去专用的会客室。

这种地方孙哲平倒不是第一次来,他还在龙正手下混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次需要去牢里慰问一下为组织献出自由的弟兄,传达大家对他的怀念之情,顺便保证只要出来就是步步高升,你的妻子儿女都情绪稳定生活良好,如此这般,你懂我懂。

他仰头看了看镶着铁栏的窗户,出了会儿神。

“好久不见了。”龙正坐在他们面前,将带着手铐的两手放到桌面上。

“好久不见了,”孙哲平同样跟他打了个招呼,“你老了点。”

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男人,长相普通,看上去不像什么丧心病狂或心狠手辣的角色,头发理得很短,但还是能看出夹杂了些白发。

“是吗,”龙正笑了一下,“其实我是少年白,以前你们没发现,是因为我染过了。”

“…………”

韩文清看向孙哲平,用眼神询问,这位是这种设定?

“我有事问你。”孙哲平咳嗽了一声。

“当然是有事问我,”龙正两手交错摩挲着拇指,“要不你们俩……”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会一起来找我?”

“对了,我记得你们不是因为我闹翻了吗?”他还接着诚恳地八卦了一句。

孙哲平努力回忆自己当初是怎么能忍受这个人的。

“你是不是猜到我们会来找你。”韩文清把对方的话都从左耳进右耳出。

“好问题,”龙正点了点头,“是,比我想象中还早了点。”

“然后?”孙哲平眯了眯眼,“你猜猜我们为什么找你?”

“有人找你们麻烦了?”龙正笑道。

“有人找我家房东麻烦,”孙哲平抱着手臂,“而我刚好在追我家房东,这梁子结大了。”

韩文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哦,你有女人了?”龙正倒是惊讶了一下。

“不关你的事,”孙哲平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们要问什么。”

“我上次看到你,还是在法庭上,”龙正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别的,“你没怎么变,和以前一样,真不愿意和我叙叙旧?”

这次孙哲平和韩文清都没说话,让他说了下去。

“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我见过不少卧底,演得都不错,个个能拿奖,但一旦拆穿了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龙正看着孙哲平,“但是你完全没变,到站在法庭上也跟看场子时一个样子,理直气壮得像没骗过我们似的。”

说到这里龙正笑了,又摇了摇头道:“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自己干这行,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现在只是坐个牢还算不上什么报应,但是……”

听到“但是”韩文清就皱了皱眉,当年的事他最清楚不过,孙哲平是卧底没错,但当初作为孙哲平的联络人,是他在最后拒绝了孙哲平要求给龙正安顿家人时间的要求,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至今他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但不能让孙哲平背这个锅。

可当他想开口背锅时,孙哲平在桌下对他摆了摆手,所以龙正说了下去。

“但是我们这么多兄弟,信任你的人也很多,就算有些罪有应得,也有不少罪不至死的兄弟枉死了,”男人似乎在想什么,“东港那场枪战,我们死了几个兄弟你记得吗?”

“5个。”孙哲平说。

“殉职的警察有3个,”韩文清皱了皱眉,“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持枪抵抗……”

“我说,”孙哲平打断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龙正道,“以后我有赔命给你们的时候,终有一天不得好死。”

“你有病吗。”韩文清毫不客气地对孙哲平道。

“…………”

龙正却笑了,把手从桌子上放了下去。

“这里面无聊,但我认识了一个小朋友,你知道我爱说话嘛,就把事情跟他说了说,他很感兴趣,说出来了就要去找你们玩——他来了吗?”

“调他们一个月的出狱名单。”出了会客室,孙哲平道。

“一个月不够,起码三个月。”

韩文清直接找到了负责人,对方听了来意后也不含糊,立刻吩咐去办,并按照韩文清要求,将其中和龙正在狱中有过接触的人挑出来。

“五个人,”韩文清翻了翻那几张纸,“比想象中少。”

“保险起见三个月的都带走,”孙哲平指了下那一摞档案,“他说的跟那个小朋友接触过,但不一定是被监控到的。”

“都拿回去给新杰认一认,看看有没有熟面孔。”韩文清倒是赞同。

两人抱着一大堆东西从原路返回,时间临近中午,气温却越发的低,孙哲平动了动鼻子,突然感觉到一点凉意。

他抬头看了看。

“下雪了,”孙哲平奋力把东西都堆进后备箱,“我说话还是很准的。”

韩文清“唔”了一声,四周零散稀疏的雪花落到地上,化成了点点水渍,更像一场慢悠悠的春雨。

孙哲平关上后备箱,舒展了下筋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今天这事,具体的就别跟张佳乐说了。”

正在开车门的人看了他一眼。

“行。”韩文清说。

018.

从那天开始下的,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一开始还是柳絮似轻飘飘的小雪,后来渐渐大了,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

到第三天一早,孙哲平推开窗户就见雪终于停了,张佳乐正在楼下的后院里扫雪,裹着一件球状的羽绒服,头发乱七八糟地塞在绒帽里,脸颊冻得泛红,在晨曦里哈着白气。

“喂。”他趴在窗台上喊了一声。

“啊?”张佳乐转过身,抬头望见他,“起来了?”

“要帮忙吗?”孙哲平居高临下地望着张佳乐帽子上的毛球,那东西晃来晃去让他很想伸手抓一把。

“窝槽你不冷啊,”张佳乐这才发现对方光着膀子,简直要感同身受地瑟瑟发抖起来,“快把窗子关上!”

“哦。”

孙哲平从善如流地关了窗户,过了一阵张佳乐就见他穿了件像隔壁刘大爷才会有的旧棉衣,抄着手进了院子。

“你这衣服哪儿来的?”张佳乐忍不住笑道。

“谁记得,”孙哲平接过他手上的扫帚,“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包子,等会拿微波炉转转。”

“哦。”张佳乐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那天孙哲平和韩文清弄了一大堆资料回来,在他们家摆成个烂摊子,让他和张新杰回忆在近几个月里有没有见过里面的人。他是一头雾水,但就算是张新杰也没可能把自己随意一瞟见过的人记得那么清楚,所以结合他们对年纪的推断和其他猜测,也从中选出了五六个嫌疑人,其中有两个和龙正有过接触。

但事情往往没那么简单,这几个嫌疑人在那几天都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甚至有两个根本不在本市。

“我把所有人都记下来了,如果他再出现的话就能认出来,”张新杰说,“只能守株待兔了。”

其余几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晚上他们俩要回来吃饭,”张佳乐望着白茫茫的屋顶发呆,“叫外卖吗?”

张新杰按之前说好的隔天就搬到了韩文清家,张佳乐虽然不愿意,但在这些事情上还是充分尊重了弟弟的意愿,况且张新杰还得去学校上课,之前请了几天假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破例了,比较起来,韩文清家确实离学校更近。

“你弟弟比你靠谱多了,比较起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孙哲平对他的顾虑不屑一顾。

“也是,”张佳乐居然没有反对,垂头丧气道,“韩文清也比你靠谱。”

“…………”

妈的,简直就是躺枪,孙哲平觉得自己改天还是跟韩文清约一架吧,街头那个公园就很合适。

而在孙哲平畅想怎么将韩文清胖揍一顿以解多年之恨的时候,张佳乐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他和孙哲平的问题。

在那天把话说开后,孙哲平没再提过他们俩之间的事,张佳乐也没办法一时半会就给出对方一个答案,加之案子的事情未了,所以双双装傻充愣。

而现在案子暂时告一段落,而张新杰好死不死在这种关键时刻公然跑路,势必造成他们俩孤男寡男同处一楼的尴尬场面。

当然,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但那时候张佳乐把孙哲平当好房客好哥们,现在纸玻璃已经被孙哲平悍然戳破,张佳乐觉得自己焦虑得头发都要白了几根。

最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焦虑的并非是如何跟孙哲平相处,而是别的什么,他没办法弄清楚的情绪。

“回神。”罪魁祸首孙哲平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哦,”张佳乐把漂浮的眼神收了回来,“我在想晚上吃什么。”

“随便。”孙哲平道。

“……我不是在问你,算了算了,”张佳乐决定放弃这团乱麻,不耐烦道,“随便吧。”

孙哲平却笑了,伸手捋了捋张佳乐被压得翘起来的耳发,张佳乐的脸颊被风抚得冰凉,他的手指也没好到哪里去。

身后的树桠上有积雪哗然落地,但雪后的清晨依然安静得如同古早的电影,似乎连风也停了。

张佳乐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孙哲平先开了口。

“我说真的,”孙哲平说,“想怎么样,都随便你。”

张新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就见韩文清站在大门左侧。

“今天不忙?”他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走到韩文清身边。

“结案了,”韩文清的表情不太好看,“这个案子影响恶劣,上头说不能再拖。”

“嗯。”张新杰没多说什么,并肩和韩文清往停车场走去。

“到时候你可能要作为证人出庭。”韩文清道。

“公开审判的话,我也可以趁机看看到场的人。”

“嗯,”韩文清顿了下又问,“学校里怎么说?”

“没影响。”张新杰道。

韩文清明白他的意思,就没有再问。

学校里的停车场地处偏僻,四周逐渐人际稀少,张新杰抬头望了望天色,冬日的夕阳早早地隐入了天际。

“冷吗?”韩文望了望身边的青年,将对方的手握进掌心。

张新杰摇了摇头,但也任由韩文清的握着自己。

“你是个好警察。”他开口道,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韩文清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你的决定都是对的,”张新杰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韩文清沉默了一会儿。

“或者说,”张新杰换了个说法,“我认为你是对的。”

“你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韩文清道。

张新杰当然记得,早在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过。

那时候韩文清在追捕一个逃犯时受伤入院,张新杰刚好在那里实习,见识了一场闹剧。因为那逃犯似乎是有什么苦衷,却被韩文清铁血手段逮捕归案,一时间触动媒体闹得沸沸扬扬,对方家属也找上门来一通好闹,扰得医院烦不胜烦。

那时候依然卧床的男人看起来有点狼狈,眼圈铁青,下巴上带着胡茬,脾气也暴躁,像是有满腔的火气无处可发。

他去给男人换药,看着那条狰狞伤口,突然就说了这句话。

“你是对的,”他说,“我认为你是对的。”

那时韩文清也似乎是愣了下,最后垂下头说了句“谢谢”。

像只受伤的老虎,张新杰想。

“谢谢。”

现在韩文清依然说了这句话,并且低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鬓角,张新杰抬头想说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一声。

“你哥催我们了?”韩文清道。

张新杰看了短信,面色有点奇怪。

“是,他说他们煮了火锅,还有……吃完饭刚好打两圈麻将。”

“…………”

019.

火锅据说是张佳乐亲手煮的。

“超市买的调料,丢进锅里,掺点水。”孙哲平嫌弃道。

“有种别吃。”张佳乐说。

“张佳乐你是小学生吗?”孙哲平往锅里加了菜,“吃不吃和种有什么关系,做不做才和种有关系。”

“……”张佳乐被噎了半晌,说出一句让自己后悔莫及的话,“你有种。”

“味道不错。”还好韩文清适时打断了这段顶多只有初中生级别的对话。

张佳乐忍不住为韩文清加十分。

平心而论,张佳乐认为韩文清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认真靠谱,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又有些凶恶,但按照孙哲平的说法这位是天生的,没恶意。

然后他就看到韩文清在锅里涮了块牛肉,夹给张新杰。

四个人围着桌子,看着在电磁炉上汩汩冒着气泡的锅子,热腾腾的水汽蒸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都面目模糊,桌上杯盘交叠,孙哲平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一旁的电视里播着无关痛痒的新闻,让他们在暖色的灯光下像廉价情景剧里的一家人。

对了,家人。

张佳乐发现自己的那点别扭正来源于此,并非张新杰交了男朋友没跟他报备,也不是无法接受韩文清这样一个弟媳妇,而是他和张新杰的人生里就这样加入了新的角色,而且看样子并非跑龙套的路人甲,而是安营扎寨了。

他长舒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孙哲平。

“怎么?”孙哲平正夹出一个鹌鹑蛋,收到眼神后愣了愣,一脸无奈地放到了他碗里,“给你给你。”

“…………”

张佳乐咬牙切齿地把那颗蛋夹进嘴里,一口咬破了。

“哦,对了,”张新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是不是要打麻将?”

张佳乐发那条短信时原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张新杰居然真从库房里翻出个麻将桌来。

“哪儿来的?”他傻眼了。

“哥你忘了,隔壁搬家的时候懒得带走,送我们的。”

“哦……”是有这么回事,张佳乐想起来了。

韩文清一语不发地帮张新杰支好了桌子,摆好了阵势。

“怎么回事,你弟弟是高手?”孙哲平摸了摸下巴。

“我……我不知道啊。”张佳乐则是觉得自己的下巴要掉了。

“听说你打得很好。”张新杰看了一眼孙哲平。

“一般,”孙哲平谦虚道,“就以前当基层工作者的时候,弟兄们抬举,号称南街雀圣。”

“……”张佳乐忍不住想揍他,“你港片看太多了!”

“没办法,大家都看,”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韩文清,“他也看。”

被当作佐证的韩文清“唔”了一声,居然是认同了。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冲击,说好的温馨家庭情景剧呢,为什么转眼就成港产片了,还是王晶导的。

但张佳乐没想到的是,孙哲平是真的牌技一流,而张新杰居然也真的跟他旗鼓相当,四圈下来,他和韩文清都已经输得脸上贴了白条。

张佳乐对着自己鼻子上的那张纸吹了吹,看了看坐自己对家的韩文清,一张白条贴在额头上,加之那一脸严厉的表情,头顶灯光打下来,简直像僵尸片场景。

他被自己的想象惊得抖了三抖,一不小心扔出一张八条,一炮双响。

“我能不能直接认输去洗碗。”他严肃地看向孙哲平和张新杰。

“我们又没有打脱衣麻将,你怕什么,”孙哲平慢悠悠地和着牌,“再说了,现在是你弟弟在跟我死磕。”

张新杰面不改色地默认了这个事实。

“那你们单挑好吗?”张佳乐欲哭无泪,“别拿我和老韩当炮灰。”

“……”韩文清按了按自己额头上那张纸,嘴角抽了抽。

“也对,”张新杰居然点了点头,站起来对孙哲平道,“孙先生,我想跟你谈谈。”

“行,”孙哲平也站起来,“我们出去说。”

“干嘛?你们是要约架?”张佳乐一脸莫名其妙。

“你,还有你,”孙哲平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韩文清,“愿赌服输,洗碗。”

“…………”

张佳乐倒不是真的觉得张新杰和孙哲平是约架去了,反而对他们在谈什么有点忐忑心虚,心不在焉地差点摔了三个碗,还好韩文清眼疾手快都给救了回来。

“我来。”韩文清干脆赶人。

“不行不行,你好歹是……”他振作精神,本来想说你好歹是客人,但是却没说出口。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新杰经常说起你。”

“哦?”张佳乐竖起了耳朵,虽然感觉这话经常在各种类似场景出现,但还是十分好奇。

但韩文清继续洗碗,居然就没有下文了。

张佳乐憋得半死,干脆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挑起了话题:“那天我跟新杰谈了谈。”

韩文清“嗯”了一声,却没有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问他觉得你什么地方好,”张佳乐一边擦着盘子一边道,“他说因为你可爱。”

“……”韩文清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又笑了。

“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张佳乐自暴自弃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嗯,”韩文清把他擦好的盘子接过来,放进碗柜,“谢谢。”

“谢我干什么,”张佳乐有点不自在,“谢天谢地去吧,我弟弟这么好……”

他话没说完,就听张新杰在背后问,“我怎么?”

“……没什么。”

可见不能背后说人,张佳乐转过身,就见那约架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看上去和出去时没有丝毫变化,让他简直按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问为妙。

“洗完了?”孙哲平打了个哈欠。

“那我们先走了,”张新杰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

“嗯,”韩文清看着他笑了笑,去拿了大衣,“回去吧。”

“唉,等等,”张佳乐摆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啥,这么晚了,就住家里吧,反正新杰那屋子还空着,他那床还挺大的。”

“你打通任督二脉了?”孙哲平一脸不可置信。

张佳乐忍住踹孙哲平的冲动,做出一副家长表情,淡定道:“你们别在意我,我等会到楼上去,跟孙哲平打通宵麻将。”

“两个人没法打。”孙哲平提醒他。

“那就抽鬼牌,再不济看星星!”张佳乐抓狂道。

“好好好,随便你干什么,我奉陪。”

孙哲平拉着张佳乐往外走,又回头跟韩文清吹了个口哨。

“…………”

这回换作韩文清想揍他一顿了。

020.

在韩文清最初和张新杰商议着要来登门拜访的时候,他还认真考虑过要带怎么样的见面礼,应该怎样称呼,怎么表现自己的诚意之类的问题。但事情发展至今,别说他第一次见到张佳乐是因为一通报警电话,而后的一切发展更是犹如脱缰野马——以可以媲美现在张佳乐和孙哲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速度。

韩文清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有一种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的错觉,最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问张新杰:“你房间在哪儿?”

张新杰的房间就在张佳乐的隔壁,依然和之前一个样,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铺着蓬松的被子,因为张新杰从小就住在这儿,房间里还带着些少年时代的气息,书架上放着褪色的泥塑小人,墙上还有揭掉海报后留下的痕迹。

韩文清拿起桌上一个相框,相片上是童年时的张新杰,大概只有六七岁,还没带上眼镜,稚气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背着手,似乎并不太想拍这张照片。

“……这是我哥放在这儿的,”张新杰难得地有些窘迫,“我刚上小学时的照片,他一直收着。”

“是个好哥哥。”韩文清道。

“是,”张新杰笑了笑,“关于你的事情,我本来以为还需要和他好好谈谈,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唔。”韩文清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相框,又扭头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二十五年,”张新杰道,“我在这儿出生,长大,如果没有认识你,大概还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如果不是认识我,”韩文清若有所思道,“也许你会认识一个别的谁。”

“对,”张新杰笑了下,“这不是一句抱怨。”

“我知道,”韩文清略低了低头,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屋子里都是你的味道。”

张新杰原本想回答,但是他们已经在接吻,韩文清的嘴唇贴过来,带着干燥的冬天气息和滚烫的温度。张新杰想,韩文清是对的,这个屋子里都是自己的味道,但现在还有韩文清的,带着侵略性的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吞噬着他的唾液和呼吸,他听到了韩文清喉头滚动的声音。

也许以后就只剩下韩文清的味道了。他想。

就像要贯彻他这个想法,韩文清抓住了他的后颈,逼得他略微扬起头来接受这个几乎让他窒息的吻,眼镜因为两人急促的呼吸沾上了水汽,吞咽不及的唾液沁出嘴角,他手指紧紧勾住了对方的衣服,似乎是想挣脱,但又像是想贴得更近。

冬天厚重的衣物隔开了两人的体温,察觉到了这点,韩文清的另一只手滑进了他的衣服,按着他的后腰让两人的下身紧贴在了一起,张新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做完,”韩文清带着重了几分的呼吸声摩挲着他的耳朵,“行不行?”

“没关系,”他明白韩文清的意思,小声道,“在这里可以。”

张佳乐打了个喷嚏,一脸别扭。

“所以我就说了,大冬天的看什么星星。”孙哲平道。

他们并排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孙哲平在这里摆了两把椅子,一人占据一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不是不抽鬼牌嘛。”张佳乐道。

“除了抽鬼牌看星星我们能不能干点别的??”

“你不懂,”张佳乐正色道,“冬天的星星是最好看的。”

这倒是真的,壮丽的冬日星空在他们眼前延展开来,像天文馆里的星相图般璀璨又浪漫。

孙哲平抬头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想说什么?”

但张佳乐仿佛是在发呆,片刻后才道:“孙哲平。”

“说。”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这个问题他在这两天里想了无数次。

孙哲平却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最后道:“不知道。”

“敷衍。”张佳乐鄙视他。

“真的,”孙哲平有些无奈,顿了顿又道,“我以前见过你。”

“啊?什么时候?”张佳乐皱了皱眉头,开始努力回忆。

“别想了,”孙哲平看着他笑了笑,“我就随便说说。”

“……”张佳乐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你在转移话题。”

“是吧。”孙哲平还点了点头。

张佳乐刚想抓着他的衣领将此人暴打一顿,就听孙哲平接着说了下去。

“但我喜欢你,真的。”

美好,快乐,带着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坚韧而又柔软。谁喜欢上都不稀奇,孙哲平想。

张佳乐却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星空。

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孙哲平就是在花店门口,那天他早上刚开门不久,在门口送完张新杰,回头就见路边的电线杆下站了个男人。

穿这件黑色T恤,头发剪得很短,左手的绷带缠到小臂,手却揣在兜里,靠着栏杆一脸乏味地放空。如果不是这么人高马大的,简直像个走失儿童,那时候他想。

但花店不是儿童福利院,所以他没理会这个人,直到快中午时他出来搬盆花,发现这人居然还在,吓了一跳。

在正义感及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跟那人打了个招呼,“喂。”

“嗯?”那人终于收回了不知道落在哪儿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你有什么事儿吗?”

“哦,”那人却笑了下,“我不买花。”

简直是个神经病。张佳乐忿忿地想,我又不是推销员,好心当成驴肝肺。

“对了,我记得你这儿二楼招租?”那人却又道。

“啊?你是租房子的?”张佳乐愣了愣,他之前倒是一直在招租,但各种上门看房的不是不靠谱就是不合适,迟迟没能租出去,他也放弃了,连贴在门口的广告都撕了。

“你一个人住?”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二楼的面积一个人住有点大,还是你要开店?”

“开店?……哦,也行。”那人点了点头。

张佳乐顿时觉得不靠谱起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请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那人仿佛是愣了一下,最后道:“抓坏蛋的。”

“…………”

现在想来,张佳乐觉得那时的孙哲平不像走失儿童,更像是一只离群的野狼,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呼出口白气,转眼看了看孙哲平,对方也正看着他。

“你的手,”张佳乐道,“给我看看。”

孙哲平愣了愣,但还是把左手从兜里掏出来,伸到张佳乐面前。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手上缠着绷带。”

“嗯,那个时候受了点伤。”

孙哲平摊开手掌,有一条刀疤从手心延伸到小臂,这个疤痕张佳乐当然见过很多次,但从来没问过,谁都有点不想说的事不是么。

“这也是因为那件事受的伤?”

“不全是,这是我归队后在警局跟人在吵架,摔了个杯子弄的,”孙哲平握了握拳,“现在已经好了。”

“哦。”

张佳乐把他的手重新摊开,又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差不多大小,他想。

孙哲平有点发愣,眼前的青年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但是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连喉结都发紧,像个刚刚陷入初恋的毛头小伙。

“我爱你。”他说。

“嗯。”张佳乐答了一声,十指交叠,握住了他的手。

021.

一切都风平浪静。

张佳乐有时候会觉得之前那件案子的发生是不是只是一个误会或者错觉,他们打定主意认为那个潜伏在暗中的家伙会再次上门来找麻烦,但事实上直到新年过去,一切都风平浪静。

他们四个人一起过了元旦,在张佳乐的坚持怂恿下,还去了市中心的广场跨年,挤在一群群的年轻人里,汗流浃背地抬头望着倒数的时钟,听着远处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

孙哲平紧握着他的手,在新年钟声敲响时,他原本以为孙哲平会非常俗气地对他说点什么好听的,结果孙哲平只是看着他,说新年快乐。

在那个晚上以后,他们的关系虽然有了质的变化,却完全没有质的进展,彼此都像早恋的中学生一样,沉浸在说说话拉拉手的氛围里,张佳乐觉得这有点不对。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才确认了自己的感情,但张佳乐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喜欢扭扭捏捏的人,既然想清楚了,彼此都有那个意思,他觉得就应该正正经经地谈起恋爱来,可在他眼里脸皮比墙厚的孙哲平居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他在怎么和男人处对象的问题上也是一头雾水,有一次忍不住厚着脸皮想旁敲侧击地问问张新杰,结果对方一脸严肃地和他讲解起生理知识,尴尬得他夺门而逃。

最后想来想去,他认为还是因为没有机会,总不能直接大大咧咧地跟孙哲平说要不你就搬下来跟我一块住吧,万一孙哲平只是看起来万花丛中过,其实是个纯情小青年呢,吓到人家多不好啊——张佳乐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打了个寒颤,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总之,还是太闲了,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一脸乏味地坐在花店的柜台后,拿剪刀捅一张包装纸,然后就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夹在每天送来的报纸里的,最为普通的邮政信封,没有收件人,没有落款,拆开后掉出两张招待券来。

“温泉山庄?”孙哲平拿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像要看出一朵花来。

“嗯,”张佳乐看着手机,“我搜了这地方,就是个普通的温泉山庄,刚开张不久,之前还在搞网络抽奖,就抽免费招待券。”

“你参加了?”孙哲平看了他一眼,笑道:“想去泡温泉?”

“没有!”张佳乐不知为何有点脸红,虽然他是想过要不跟孙哲平两个人出去玩玩,但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呢。

“唔,”孙哲平用个塑料袋把信封装进去,“给张新杰打个电话,问他收到没有。”

结果这个电话还没打出去,张新杰就和他们联络了,果然也是为这个招待券。

一个小时后,四个人围坐在花店里,大眼瞪小眼。

“先查。”韩文清说。

“我又停业了。”张佳乐一脸悲痛。

“我这里也是两张,夹在每天送来的报纸里。”张新杰把一个信封放到桌上。

“先查送报纸的,”孙哲平道,“再查这几张招待券的来源。”

“查吧查吧,”张佳乐自暴自弃道,“我去给这家店打电话。”

那几张招待券的来源确实是网络抽奖,但还好都有编号,能查到中奖者,但在顺藤摸瓜,那几位中奖者都表示自己拿到票后就直接挂在网上卖了。

寄送的地址是个古旧的居民小区,快件都是门口一个杂货店代收,杂货店的快件代收管理得乱七八糟,堆在那里随便谁都能去翻,而付款人是个普通的中学生,据他说是之前在某家游戏厅里遇到一个人说自己网上账户没钱了,给了他现金让他帮忙付款的。

“总之,没戏。”孙哲平说。

“想来也不会让我们这么容易就有迹可循,”张新杰道,“但是至少我们从那个中学生口里知道,是个年轻男人,短发,身高不超过180。”

“也太普通了,”张佳乐道,“新杰你就符合。”

“我带眼镜的。”张新杰说。

“……”张佳乐又看了看韩文清,“送报纸那边呢?”

“没戏。”韩文清简单道。

“……好吧,那现在怎么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韩文清皱起眉头,似乎有点不满。

“也好,”孙哲平甩了甩那几张招待券,对张佳乐道:“你不是想泡温泉吗?免费的。”

“唔……”张佳乐认真考虑起来。

“不行。”韩文清道。

其他几人都看向他。

“新杰最近在期末考试。”韩文清接着道。

“哦!”

这个理由真是太正义了,张佳乐赫然醒悟自己也是个家长,必须要力挺韩文清。

“我刚才忘记说了,”张新杰拿了一张招待券在手里,“这个时间考的两科,我都免试。”

韩文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说明他依然对我们了若指掌,是吧,”孙哲平笑了,“那还不去会会?”

这家温泉山庄在临市山区,五个小时车程,在他们快要到达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会越下越大。”张新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了看窗外。

因为张新杰提前查过天气,所以韩文清的车倒是上了防滑链,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阻碍。

“唔。”张佳乐在后座吃零食,天亮就出发,现在早就饿了。

他们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有名的温泉疗养地,而是个最近才在开发的小镇,地处偏僻,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只有一条山道进出,估计山庄开业后生意也清淡,所以才会搞免费送体验券的活动。

“你和当地警方联系过吗?”孙哲平问。

“没有,”韩文清道,“无凭无据,只靠猜测,他们没这么给我面子。”

“也是,”孙哲平道,“这些警察在哪儿都一样。”

这地图炮开得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曾经也是。”韩文清道。

“现在不是了,你说的。”

眼看两人又要互掐,张佳乐塞了一把薯片到孙哲平嘴里。

“…………”孙哲平艰难咀嚼,对张佳乐这种胳膊肘外拐的行为十分不满。

“哎,”张佳乐却不管他,转头去看窗外,“你们看,太正点了。”

“嗯?”张新杰有点疑惑地也看向窗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以我阅遍柯南金田一的阅历,这地方太正点了。”张佳乐正色道。

汽车转过一个弯道,眼前是一座只供一车通行的石桥,再往前便是个房屋零散的小镇,刚开张不久的温泉山庄突兀耸立在半山,招牌倒是醒目,在雪中也若隐若现。

“那个叫啥来着,”张佳乐冥思苦想,终于灵光一现,“暴风雪山庄。”

022.

他们把车停进山庄前开阔的停车场,发现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三辆车,可见这里的经营情况惨淡,在越下越大的雪里显得十分萧索,山间还间或刮起旋风,张佳乐刚下车就冻得一个哆嗦。

眼前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刚刷的墙面有些斑驳,立柱糊着污渍,看上去是新载的树木在风里东倒西歪,除了招牌外一切都新得勉强,像在老房子的基础上改建而成。

他们在一楼的前台出示了招待券,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里原本是个温泉疗养院,但因为地处偏僻而废弃了,年前被一个在外赚了些钱归乡的当地人买下,改作了对外营业的温泉山庄,算是家族经营,老板一家也住在山庄里。

“温泉在后面?”张佳乐问了一句。

“是的,后面有公用的大浴场,”前台的服务员是个扎着马尾的活泼姑娘,“但是几位客人的房间在一楼,房间都自带小院和独立的池子。”

张佳乐“哦——”了一声,略微别扭地转头去看大堂里的摆设。

这地方似乎是想走温馨的家庭式旅馆风格,大堂面积不大,铺着暖色地毯,陈设朴实,沙发看上去也挺舒适,但着实冷清,除了他们眼前这个马尾姑娘,就只有大堂吧里还站着一个服务员。

说是大堂吧,也就是角落里摆放了几张小木桌和椅子,这时只有一个顾客,正在玩牌。

张佳乐往那边看了两眼,就见张新杰的视线也落在同样的地方。

“怎么了?”张佳乐压低声音问道。

张新杰摇了摇头,示意一会儿再说。

“两间大床房。”孙哲平拎起两把钥匙晃了晃。

张佳乐踌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韩文清已经伸手接过一把钥匙。

“走吧。”韩文清道。

“………”

两间房挨在一起,都在走廊尽头。

张佳乐总不能去和韩文清挤一张床,只能跟着孙哲平进了他们的房间。

房间倒是普普通通,大床房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床,还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和玻璃门,屋外是被楼层高的竹篱围起来的小院,用石头垒了个仅够两三人容身的小池子,水汽腾腾,飘着硫磺的味道。

张佳乐蹲在池子边,一边伸手去探水温,一边拼命盘算要怎么样才会显得不太紧张并不尴尬,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一回头,就见孙哲平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张佳乐无语半晌,道,“你在干嘛?”

“找东西,”孙哲平掀开台灯罩子,“窃听器,摄像头什么的。”

这一次张佳乐倒是没嘲笑孙哲平被害妄想,挽袖子就上,和孙哲平一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有。”片刻后张佳乐坐在床边,望着一屋凌乱的战况,还有被掀到地上的毛毯,无语道。

“哦。”孙哲平还在摸索墙壁。

张佳乐正准备告诉他差不多得了,就听门铃声响,隔壁的两人站在门外。

张新杰进了屋,望着一片狼藉沉默了半晌,道:“要不我们过半小时再来?”

“……不是!”张佳乐一下红了脸,抓狂道,“我们只是检查了一下房间!”

“有发现吗?”韩文清道。

“没有,”孙哲平终于放过了墙壁,随手把毯子捡起来扔回床上,“你们那边呢?”

“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韩文清坐到椅子上,“还不算恶趣味。”

“但我们没翻得这么……彻底。”张新杰看起来有点不能忍,自发主动地帮他们收拾起来,还把那床倒霉的毯子叠好。

“对了,”张佳乐想起来,“刚才你在大堂时在看什么?”

“大堂吧里那个在玩牌的人,”张新杰把掀开的灯罩放回去,“我在那天你们带回来的资料里见过。”

“什么??”张佳乐立刻跳起来。

“叫单骁,经济犯,当初判了五年,减刑两年,和龙正在监狱里有过接触。”

“哦?”孙哲平倒是有点吃惊,“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或者是有持无恐,”韩文清松了松拳头,“上次那件事,他就是有证据不在本市的人之一,说是出去旅行,有来往火车行程,还有在其他地方旅馆入住的记录,每天在各种餐厅用餐的单据。”

“这种程度的证据伪造起来也不难,”孙哲平想了想,“只要开车来回就行,至于旅馆,开房退房时出现,中途再找几个时间故意到监控前晃一下,餐厅单据更好找,又不是自己的地盘,我想你们也没办法去找每个餐厅调监控吧。”

“当时我们不能对每个人都做有罪推论,这样的话任何证据都有伪造的可能,数量太大了。”

“我知道,那些家伙也怕麻烦,”孙哲平笑了下,“你这领导也不容易嘛。”

韩文清的面色有些不善,刚想开口又被打断。

“你们出去打一架吧。”张佳乐面无表情道。

“………”

“总之,那个人现在出现在这里,有可能是巧合有可能不是,”张新杰终于收拾完了屋子,“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就算我们双方心知肚明,也只有看他下一步什么动作了。”

“或者我们主动找碴?”张佳乐眼睛一亮,“比如一不小心把他撞下楼梯,直接送医,我们上门赔罪,再主动二十四小时陪护,不信他不露出马脚。”

“好办法。”孙哲平立马拍板。

“……那万一他来这里真是巧合呢?”张新杰望着这跃跃欲试的两人。

“呃。”张佳乐纠结了一下。

“哪儿有那么多巧合。”孙哲平不耐烦道。

“不过我也觉得是好办法,”张新杰又笑了下,看向韩文清,“不至于撞下楼梯,但可以试试主动找碴。”

“行。”韩文清点了点头。

可惜对方并没有给他们找碴的机会,晚饭时他们出现在餐厅,环视四周,发现用餐的只有四五个人,并没有他们的目标。

“我去找那个前台妹子或者大堂吧的服务员套套话,”孙哲平吃饱喝足,“客人这么少,她肯定每一个都有印象。”

“你行吗?”张佳乐望向他。

“你忘了我以前干什么的了?”孙哲平放下杯子,漠然道。

“哦……”张佳乐呆了一会儿,又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泡温泉去。”孙哲平道。

“日!不去!”张佳乐抓狂道,“凭什么!”

“我和新杰去饭后散步,顺便掌握一下周围的地形。”

韩文清没有理他们,直接带了张新杰走人。

“他们都有事干!”张佳乐更愤怒了。

“你跟着我影响发挥!”孙哲平压低声音道。

“我影响你什么了我,你……”张佳乐说了一半,突然醒悟过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孙哲平,“……你是要去把妹?”

023.

为了不影响孙哲平因公牺牲色相,又能让彼此不超过对方的视线范围,张佳乐决定和孙哲平共同分担进攻任务,自觉主动地坐到大堂吧里,让无所事事的服务员给自己煮了杯味道乏善可陈的咖啡。

大堂吧的服务员姓陈,是个年轻小伙子,话却很少,张佳乐和他闲聊,问三句只答一句,绕了半天只搞清楚这小伙子是这里老板的远房亲戚。

“在这儿工作的基本都姓陈,都是老板的亲戚。”

张佳乐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演技略浮夸了点,就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说什么,就被对方打断了。

“你朋友对她有意思?”那服务员朝他背后抬了抬下巴。

不用回头张佳乐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从刚才起孙哲平就一直尽职尽责地在跟前台那姑娘说话,虽然两人声音不大听不清对话内容,但张佳乐透过有色眼镜,觉得孙哲平其实并没有牺牲什么色相,甚至都没怎么笑,一脸漠然,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有意思的样子,演技简直还不如自己。

但是作为一个好队友,必须硬着头皮捧场:“是……是啊……”

那服务员却冷笑了一声。

“啊?”张佳乐愣了下,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

“让你朋友小心点咯。”那服务员说完这话,转身回了吧台后面,不再搭理张佳乐。

张佳乐满心疑惑,只能又回头去看前台旁那两人,见那姑娘正用手挡着嘴在孙哲平耳边悄声说什么,而孙哲平收到他的眼神,用手指在唇间压了一下,示意噤声。

张佳乐有些无趣,便只好转回头来,却愣了一下。

他发现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因为外面的风雪未停,所以大门一直紧闭着,这时往里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凉意趁机浸入被暖气笼罩的室内,张佳乐打了个寒颤,觉得门外站了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门边,再猛地把门拉开,寒风立刻夹杂着雪花席卷而来,逼得他眯起眼后退了一步,但门外却空空空荡荡。

他探出头,见地上已经积雪,一排脚印往外延伸,却不见有来的脚印,但风雪里能见度太低,他刚想再往外追两步,却被一把拉住了。

“怎么了?”孙哲平皱眉道。

“刚刚有人站在门外,现在跑了,”张佳乐挣扎了两下,但对方纹丝不动,只得道,“我想追去看看。”

“这鬼天气,追什么。”孙哲平拉着他进了屋子,又把门关上,见张佳乐的脸冻得泛红,忍不住伸手去搓揉了两把。

“喂,喂!”张佳乐扭动着悄悄指了指前台,意思是你还在演戏呢!

孙哲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了一声,却变本加厉地牵起他的手就走,经过前台时还跟那姑娘打了个招呼,姑娘笑眯眯地对他们挥了下手。

张佳乐一脸不可思议,被孙哲平拖着走出了大堂。

“现在的姑娘口味也太奇怪了。”他忍不住道。

“你管现在的姑娘喜欢什么。”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觉得这句话居然很有道理,被噎了半晌,才道,“你问出些什么?”

“包括我们,现在山庄里只有五拨客人,”孙哲平拉着张佳乐的手往走廊里走,“我们要找的那个单骁是单身来的,自称是个摄影师,来拍雪景,两天前就来了,但几乎没有出过山庄大门,当然今天也没出去。”

“那刚才门外那个人……”张佳乐皱起眉。

“这地方本来就有问题,别管那么多。”孙哲平开了门,把张佳乐先推了进去。

“啊,对,”张佳乐突然想起来了,又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孙哲平,“刚才大堂吧那个服务员,叫你小心点。”

“什么?”孙哲平随手关了门。

“……他问你是不是对那个姑娘有意思……”

“没意思。”

“我知道!!”张佳乐脸有点红,把事情跟孙哲平说了说。

“我跟那姑娘说我是私家侦探,来调查婚外情的,她就很八卦地跟我把客人的情况都说了,”孙哲平耸了下肩,又脱了外套,“你刚吹了冷风,去洗个热水澡,这天气也没办法泡温泉了。”

张佳乐“哦”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愣了愣。

“这鬼天气,新杰他们跑哪儿散步去了??”

“打个电话。”孙哲平把手机扔给他。

张佳乐一把接住,却皱起了眉头:“没信号。”

张新杰拿出手机开电筒,却发现这里没信号。

“天气的原因吧。”韩文清倒是没在意,只是牵着张新杰的手又紧了紧,气温下降得很快,隔着手套也能知道对方的手心冰凉。

他们已经围着整个山庄走了大半圈,为了摸清附近的地形,他们走得很慢,但没想到还没回到大门口,雪已经快没过脚面。

山庄是被两人高的围墙围起来的,虽然有翻新,但越往僻静的地方走,越可以看出围墙的修缮马虎,绕过浴场后还有一段崩塌了,墙外是隐在黑暗里的山林。

韩文清蹲下身,在手机的光亮下仔细检视了片刻,从崩塌的围墙上捡起了一块快要被雪埋住的碎布,像是从衣物上勾破下来的。

“有人从这里出入?”张新杰拉了拉围巾,几乎把自己整个脸都块裹住了。

“可能,”韩文清把那块布揣进兜里,又用手电照了照后面的山林,“雪太大,回去再说。”

“嗯。”张新杰点了点头。

韩文清看了看他,松开牵着的手,改为把对方揽进了怀里。

“这样也不会暖和点的。”张新杰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小心脚下。”韩文清不置可否,带着他往前走。

手机的光亮在风雪里显得有些微弱,但聊胜于无,看这天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他们没再耽搁,直接回到了大门口,准备进去时韩文清突然抬头看了下。

“怎么?”张新杰也愣了愣。

“看哪些房间亮着灯,”韩文清拍了拍他,“走吧,没事。”

他们进了大堂,前台已经换了一个服务员,也不见张佳乐和孙哲平,料想他们已经回了房间,便只和那个服务员点了点头,径直往通向一楼客房的走廊走去。

山庄里暖气开得很足,张新杰终于舒了口气,把围巾松了松,韩文清取下手套,捏了捏他冻得通红的耳垂。

“不该带你出去。”韩文清皱眉道。

“没事。”张新杰摇摇头,取出钥匙开门。

“也是冰的。”韩文清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本来也……”张新杰刚想说什么,就听旁边的门轰然打开。

“你们跑到哪儿————”张佳乐话说到一半,就见两人还保持着接吻的姿势,顿时哑火了。

“…………”

孙哲平伸手把张佳乐拉了回去。

024.

等韩文清和张新杰换了衣服过来,四人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遇到的事儿都说了说。

“也就是说有人从后面的围墙进出?”孙哲平烧了开水,用房间的茶包给几人各泡了杯寡淡的热茶。

张新杰接过茶杯,先道了谢才说:“不一定是长期进出,也许只是偶尔一次。”

“后面是山林,不知道可以通往哪儿,”韩文清沉吟了片刻,“你们问到的消息,说那家伙这几天没出门是吧?”

“是,至少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去过,但我觉得不会是那家伙从后边出入,没理由,”孙哲平耸了下肩,“从后面的围墙进出,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避人耳目,但是他既然都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了,不用多此一举。”

“我也这么想,”张佳乐盘腿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我还是觉得那个前台姑娘有点问题。”

“这山庄整个都有点问题,”韩文清道,“前台说有五拨客人,但除了我和新杰的房间,一圈绕下来,看到亮灯的房间就不止五间。”

“是不是他们这儿的员工?”张佳乐想了想,“据说这里的服务员和员工大都是老板在镇上的各式亲戚。”

“就算是员工,住客房也不太对。”张新杰道。

“反正我们就只呆三天,不管是谁,要出什么昏招,肯定也就这两天了,”孙哲平望了几人一眼,“静观其变?”

“嗯,”韩文清站起来,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回去了。”

张新杰点点头,又看了看张佳乐,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跟着韩文清出了门。

“慢走不送。”孙哲平挥了挥手。

孙哲平关好门转回身,就见张佳乐依然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干什么,入定?”孙哲平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去去去,”张佳乐赶开他,又入定了一会儿,“你跟前台那姑娘说话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什么奇怪的地方?”

“你还在想这个?”孙哲平想了想,道:“有。”

“现在才说?”张佳乐看他一眼,“您可真够淡定的。”

“不是,我就觉得有人盯着我,”孙哲平道,“之前以为是你。”

“谁盯……”张佳乐下意识就要反唇相讥,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了顿,“门口那个人?”

“谁知道,”孙哲平倒不是很在意,“只要现在窗户外边没人就行了。”

张佳乐被这话说得一个哆嗦,忍不住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看去,但玻璃蒙着雾气,一片模糊。

刑侦片就快成恐怖片了。张佳乐想。

他椅子上溜下来,站到窗边,用手抹开一片水雾,窗外依然是水汽笼罩里的小院,有两盏昏黄的石灯,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昏暗,但应该没有藏身之地。

“想泡温泉?”孙哲平走到他身后。

“这天气泡什么温泉……”张佳乐从玻璃的倒影里看着对方,觉得有点别扭,想转过身又发现两人贴得太近,背上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热量。

孙哲平抬起手,在窗户的雾气上画了朵花。

“…………”张佳乐无语,“你这是返老还童了?”

“我觉得这是你小时候常干的事。”孙哲平笑了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我小时候只会在玻璃上画猪头,”张佳乐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孙哲平的鼻尖蹭到了耳垂,让他的脸有点泛红,“再写个谁谁王八蛋之类的。”

“哦,”孙哲平伸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谁是王八蛋?”

“你是小学生吗?”

张佳乐想嘲他两句,但孙哲平已经凑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对方的嘴唇有些干裂,但舌头却肆无忌惮地往他齿间探过来。

这个吻来得即突然又理所当然,张佳乐觉得有点发晕,脑子里盘旋着诸如怎么回事要做吗妈的也搂得太紧了手贴到玻璃上了好冰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这个姿势有点难受,于是他不自觉地挣扎了一下。

“嗯?”孙哲平退后了一点,在近距离里看着他。

“你……”

“————啊!!!!!”

张佳乐喘匀了气刚想说话,却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惨叫打断了,是个女人,听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两人都呆了呆。

孙哲平低声骂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脏话,抓起外套就开门往外走,走廊里传来其他开门声,韩文清也跑了出来。

张佳乐连忙也想跟上去,但想了想,回转身从行李里摸出个布包揣进兜里,是上次孙哲平给他的手枪,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了出来,之前韩文清曾给他找了个警校的教练集训一周,结果没想到张佳乐在射击上天赋异禀,惹得对方要收他当关门弟子。

他刚冲出门,就见张新杰也刚从屋里出来,但是衣冠不整,边关门还边在扣扣子。

“我正准备洗澡。”张新杰迎着他别说了我懂得的眼神,解释了一句。

“行了走吧。”张佳乐痛心疾首道。

两人出了走廊,就见有其他人也在往楼上跑,于是紧跟了上去,二楼有一扇房门大开,门口已经围了些人,孙哲平正堵在门前,见了他们俩,往屋里点了点下巴。

这是一间普通的大床房,但现在却飘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一个男人横尸床上,两眼圆瞪,脖子划拉开一道口子,浸出的血几乎染满白色床单,一个女人正全身发抖地缩在墙角,正是之前他们问话的那个前台姑娘。

韩文清皱着眉头站在床边,用手指沾了沾床单上的血液。

“新杰。”他回头叫了声。

“嗯。”

张新杰从兜里翻出手套带上,先按了按死者的皮肤,正准备翻看眼皮,就有个男人急匆匆地想冲进来,但被孙哲平手一伸拦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男人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我是这儿的经理!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韩文清看了他一眼,又对孙哲平说,“让他进来。”

“……使唤得还挺顺口啊?”

孙哲平啧了一声,但还是松了手,那男人一个踉跄扑进屋里,见到床上的场景后脸色唰的雪白,往后退了两步。

“你认识死者?”韩文清看向他。

“……是,是老板的儿子,”那男人牙关颤动,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这……这……”

“报警。”韩文清道。

“哦,哦……”那男人话这么说,却完全没动。

“我去吧。”张佳乐从眼前的场景里回过神,心想这日子也过得太刺激了,好好的花店小老板就快成柯南了,走哪儿死哪儿。

他退出房间,刚刚转身,就见那个单骁从楼下上来,看见他后还笑了笑。

025.

这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三十来岁,短发,五官平淡得像蹩脚画手随手勾在纸上的素描,就算笑起来也没给那张脸增添太多神采。

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应该就只是一个很难引起注意的路人。

但张佳乐依然多看了他两眼,对方脸上的笑意似乎僵了僵,又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看了看围在房门的人群。

“这是怎么了?”

张佳乐眯了眯眼,却没有回答,而是转头低声对孙哲平道:“我到楼下前台打电话。”

“嗯,你今天搭过话的那服务员如果还在大堂吧,让他上来一趟。”

张佳乐比了个OK的姿势表示了解,目不斜视地和单骁擦身而过,往楼下走去。

在单骁回头去看的时候,孙哲平突然道:“凶杀案。”

“什么?”对方似乎是愣了愣。

孙哲平松了松手腕,半晌后才道:“警察来之前,所有人最好都别乱跑,呆在自己房间……除非是想被当作凶手,或者是想当下一具尸体。”

他声音不低,原本还探头探脑的几个围观群众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向他确认已经报警后都溜了个干净。

“有人死了?”单骁愣了半晌,像刚反应过来。

孙哲平“唔”了一声,揣着手靠在门边,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屋内的韩文清,那家伙依然在和目击的前台姑娘困难交涉,而张新杰在检查尸体情况,山庄经理倒是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但似乎还没能接受现实,两眼发直,有些神经质地低头一直划拉没有信号的手机屏幕。

“警察来之前,你也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孙哲平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过快十点了,外面大雪一直没停,别说今天,明天警察怕是也来不了。

“你们这镇上有派出所吗?”他又问了一下那经理。

“啊?”经理抬起头来,四顾了一圈才把视线停在了孙哲平脸上,“没,没有,最近的派出所应该是在,在县里的……”

孙哲平“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听他继续啰嗦。

经理立刻闭上了嘴,走到一边站着不出声了,手里倒是一直攥着手机,像是还在期望信号能够回光返照。

一直站一旁的单骁却探头往屋里看两眼。

“好看吗?”孙哲平抬了抬眼皮,嘲道。

“不好看,”单骁收回视线,“请问怎么称呼?”

“哦,你不认识我?”孙哲平笑了下。

“你认识我?”单骁也笑了,道:“哦,你是警察?”

“不是,但我是给警察打杂的,”孙哲平用拇指点了点身后的屋子,又道:“所以知道这位单先生……好像有前科?”

这句话说出来后,单骁眯了眯眼睛,一旁的经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往墙角又缩了缩。

走廊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安静下来后几乎能听到头顶铜灯的电流声。

“年轻不懂事时,是犯过一点错,”单骁叹了口气道,“但谁没做过一两件后悔的事呢?”

“是,我就很后悔今天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孙哲平随口表示赞同,又看了看他,“……其他人都回房了,单先生还呆在这里,有点太关心现场了吧。”

“别误会,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没有,”单骁笑道,“而且说起来,万一只是自杀呢?”

不出所料,调度台接警后虽然表示会尽快联络最近的警察局调派人手,但是因为天气问题,山路已经封了。

张佳乐放下电话,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依然没有信号。

刚过晚上十点,除了和前台换班的一个年轻男人,大堂里已经空无一人,角落里的灯都关了几盏,让本就不高的空间更像是往下压了些许。

“对方也许还会回电话,手机也没信号,”张佳乐转向前台后的年轻男人,“麻烦你留意一下,前台通宵都有人吧?”

“我们这里人少,大堂吧九点就下班了,前台就两个,我和……”男人显得有些紧张,似乎完全把职业素养给忘了个干净,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脱不了干系,这次……”

“你也是老板的亲戚?”张佳乐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是老板的侄子,大堂吧的那个是我亲弟弟,”男人敲着桌面,“以为谁稀罕这活儿吗,每天值这个夜班,那女的又……”

张佳乐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准备接收信息,但对方把话咽了回去。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随意道,“你弟弟今天和我聊了两句,也说到那个前台的姑娘,好像不太喜欢她。”

“谁喜欢她?”男人嘲了一句。

“那……”张佳乐正准备趁机追击,却也顿住了。

有人在往这里看。

他猛地回转头,一丝凉意不知是从背脊还是从门外传来的寒气窜上后颈,因为大门又开了一条缝。

这一次张佳乐只愣了一秒,马上就跑到大门口,但一把拉开门后眼前依然是黑暗中呼啸的风雪,不见人影,也没有往外的脚印。

刚才肯定不是错觉。张佳乐套上兜帽,用手挡着脸往外走了两步,在屋檐昏黄门灯下,终于看到雪地上的脚印这一次是贴着墙边的花台往屋后去了。

“喂!怎么了?”前台的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

“没事,我出去看看。”

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拉紧了衣服,按了按口袋里藏着的手枪,跑进了雪幕里。

韩文清有些烦躁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他不是谈判专家,甚至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实在没办法从这个精神有些崩溃的第一发现者嘴里问出更多的东西了。

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很会对付姑娘的人。

“让她休息一下再说吧。”张新杰取下手套,走到僵持的两人身边。

“陈丽丽,陈小姐是吧,”他看了看那前台姑娘的胸牌,放低了声音,“你先不要回宿舍了,还可以叫个朋友过来陪陪你?”

“我……”陈丽丽又抹了一把红肿的眼睛,“我,我没什么朋友……”

“那也没关系,我们不会放你一个人的。”张新杰叹了口气,伸手搀了她一把。

“没,没事,”陈丽丽站直了身子,“我就到隔壁休息,哪里也不去。”

“行吧。”

韩文清头疼得厉害,带着她出门交给了经理,就让他们在隔壁开了个房间,叮嘱他们哪儿也不要去,还要来了案发房间的钥匙,把现场的门从外锁上了。

“那家伙走了?”韩文清看向一个人守在门口的孙哲平。

“走了,他说了句可能是自杀就上了楼,我一直盯着楼梯口,”孙哲平看上去情绪也不太好,“怎么样?死了多久?”

“很新鲜,”张新杰用了个奇妙的形容词,“两到三个小时。”

“…………”

“以出血量和伤口来看,一刀割断了气管和动脉,死者应该是……”张新杰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道,“我毕竟不是法医,不能随便下判断。”

“应该是在睡眠状态被割喉,”韩文清接着说了下去,“我刚才看了一下,窗户是锁着的,但如果割喉的话,凶手肯定被喷了一身的血,不可能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当然也要等监控调出来。”

“没监控,”孙哲平搓了搓手指,“我问了那经理了,这些都是装样子的,这里生意不好,客人少,设备早就停了。”

韩文清皱起了眉头,刚想说什么,却被张新杰打断了。

“我哥呢?”

“嗯?”孙哲平愣了下,“他去前台打电话报警……操!”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立刻转身往楼下跑去。

026.

脚印围绕着山庄绕了半圈后消失了。
张佳乐呼出一口白气,用手机开着电筒往四周看了看,风雪里视野很差,但脚印确实是断在了这里。
他低声骂了一句,把视线移到了身边的篱墙上。
一楼都是和他们住的一样自带小院子的房间,所以身边是一排竹篱围墙,还隐约能看到顽强蒸腾的水气。
他抬头目测了一下,两米左右,一个努力一把就能翻过去的高度,但因为温泉的热量没有积雪,看不出先前是不是有人爬过,而且风声太大,连里面有什么响动也听不到。
张佳乐犹豫了片刻,先拍了几张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照片,又后退几步记住了房间的位置。万一对方手持一把四十米大长刀什么的,不能随随便便跟着往里跳,但攀到隔壁墙上往院子里看一眼总行吧。
他长舒了一口气,助跑了两步,起跳抓住篱墙的边缘,用力把自己撑了上去。
这边几间房间都关着灯,但不管有没有客人,庭院灯是在入夜后是统一打开的,至少能看清院子里的情况。
没人,但是……
张佳乐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想看清一点屋内的情形,背后却突然被拽了一把。
“操!!”
这一惊非同小可,篱墙上原本就有融化的雪水,他虽然带着手套也没能抓稳,仰面朝后倒了下去。
孙哲平也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把人接到怀里,却被带得倒坐到了雪地里。
“你……你……”张佳乐回过神,看清楚来人,抓狂道:“你特么是想吓死我吗!”
“我他妈才要被你吓死了!”孙哲平咬着牙,恨不得把这个骑在自己身上的人狠狠搓揉一通。
他刚刚跑下楼,在前台没见着人时脑子都空白了一秒,还好门口的脚印还没完全被雪盖上,要不这天寒地冻地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人。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了两秒,看上去都想给对方一拳以泄心头之恨,但张佳乐最终想起了正事,挣扎了两下道:“快起来快起来,刚才我在大堂里跟那个前台套话,门口又有人往里看,我跟着脚印到这里,估计那人是翻进院子里了。”
“你快冻成冰棍了。”孙哲平却像完全没听到,自顾自地脱了手套,捏住他的脸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原本冰凉得快失去知觉的脸颊被手心烫得发热,张佳乐有点不自在地道:“我跟你说正事呢。”
“唔,我听到了。”孙哲平在他脸上搓了搓,又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妈的,真要被你吓死。”
“你也吓了我一回好吗,差点想掏枪崩了你,”张佳乐移开视线,“好了,起来,坐在雪里不冷吗?”
孙哲平笑了下,拉着他站起来,看了看张佳乐指的房间。
“你看到什么没?”
“院子里没人,”张佳乐摇了摇头,“但是屋里看不清楚。”
孙哲平“嗯”了一声,道:“先回去。”
“万一我们一走他又从这里翻墙出来了怎么办?”张佳乐有点不愿意。
“如果房里有人,你趴在墙上早被看到了,我们要翻墙进去他随时可以开门走,这山庄人少又没监控,我们逮不住他。”
“这个人对这山庄肯定很熟,”张佳乐跺了跺脚,“这种天气肯定不可能从山下上来,说不定就是住在这里的人。”
“如果留下什么痕迹,我们绕正门进去也一样的,”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脸,“回去,你真要成冰棍了,我还得扛着你走。”

张佳乐当然是不会让自己被扛着走的。
等在大堂里的张新杰看到他们松了口气,迎上来帮张佳乐拍掉身上的雪沫,又递来一杯热水。
“哥,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张佳乐捧着杯子,牙齿却还在打颤。
进屋后他才觉出了冷来,像在暖气里突然松了弦,手脚冰凉得刺痛不说,五脏六腑都仿佛是结冰后又融化了,装了这一腔子冰水,咕噜噜地冒着泡。
“你先跟你弟弟回房去。”孙哲平摸了摸他的脖子,落进衣领的雪化了,入手湿漉漉的一片。
“哎,我们不是要去……唔!”张佳乐说到一半,被孙哲平捂住了嘴。
“这里没医生,路况又不好,真感冒发烧就麻烦了,”孙哲平转头看向张新杰,“老韩呢,我找他有点事。”
“在楼上看着现场和目击者,”张新杰皱了皱眉眉头,“但我觉得这不是办法,总不能不休息一直守着他们。”
“我去看看,刚好找他也有点事。”孙哲平松开手,又被张佳乐狠瞪了一眼。
“哥,”张新杰拍了下他的肩膀,看着张佳乐平静道,“我陪你回房。”
“…………”

张佳乐在张新杰的逼视之下屈服了,“啧”了一声后转身往房间走去,还不忘嘱咐了孙哲平一句“你自己小心点。”
“他比你安全。”张新杰看了一眼孙哲平上楼的背影。
“阿嚏!”张佳乐走在他前面,打完喷嚏后揉了揉鼻子,“什么?哦,是嘛,好歹我还有把枪呢。”
“不是武器的问题,对方的目的明显不是直接对付他们,而是他们身边的人。”
“是没错,但你不是也一样?”张佳乐笑着掏钥匙开了门,让张新杰和他一起进了房间,
张新杰难得地哑然了片刻,刚想说什么,就见张佳乐并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神经质地检查了一下通往院子的玻璃门,还有几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你刚刚是……”
“跟踪可疑人员。”张佳乐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失望地拿了衣服进浴室。
“孙哲平很担心你。”张新杰站在浴室门口,踌躇了一下道。
“哦,你不是也很担心我吗?”张佳乐解开绑头发的皮筋,发现发尾都浸湿了,打了结。
“你是我哥。”张新杰加重了声音道。
“是啊,然后呢?”张佳乐从门缝里探出头。
“……我当然担心你。”
“对嘛,”张佳乐又缩了回去,一边悉悉索索地脱衣服,一边道:“担心就说呗,还扯孙哲平,话说回来,你刚才一个人在楼下,老韩就不担心你吗?”
“他知道我不会一个人乱跑。”张新杰另有所指地说。
张佳乐咳嗽了几声,又道:“那老韩一个人在楼上,你不担心他吗?”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说过,我不用担心他。”
“哎,你们两个……”
张佳乐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随即浴室里传来水声,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张新杰依然站在门口,抬手看了看表。
快十一点了,生物钟在提醒他尽快洗漱,上床睡觉,但现下显然不行。
他还不知道孙哲平找韩文清是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将他们卷入这些案子最终是为了什么,至少不像是单纯地为龙正报复。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察觉到这是一个韩文清经常做的动作。
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张新杰靠着略显冰凉一点的墙壁,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但他还是想着韩文清,而且心头有些奇怪的、难以言喻的冲动,想现在就去找他,但是找到他后是想说什么?
……对了,那个叫陈丽丽的姑娘,被吓成那样,看上去也不是胆子很大的样子,但刚刚目睹了那么惨烈的死亡现场后,为什么会自愿留在离尸体最近的房间?

027.

“哟。”孙哲平手插在兜里,随便打了个招呼。
韩文清站在房门口,正低头看手机里的照片,闻声看了过来。
“张佳乐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刚在外头撒野呢,”孙哲平把事情说了说,又道:“去看看吗?你总不能一直守着他们。”
韩文清从门口走开了几步,才沉声道:“这两个人有点问题。”
“有问题的地方多了,”孙哲平不以为然,“问清楚哪些人有客房钥匙了吗?”
“按那两人的说法,除了前台和服务员那里的两把钥匙,经理还有一套备用……但我认为死者应该也有一套钥匙。”
“老板的儿子,”孙哲平随口道,“陈丽丽和他是情人关系?”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韩文清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示意他看现场的一张照片,“但至少有情杀的可能性。”
孙哲平瞟了一眼,道:“窗户是从内锁着的,这个天气应该也不会有人开窗,如果陈丽丽是用服务员的那套钥匙开的门,那凶手应该也有钥匙。”
“对,”韩文清点头,“如果死者是约陈丽丽见面,而且在等的时候睡着了,凶手再开门进去行凶,就有两个问题,一是凶手是否有把握他肯定睡着了,还清楚睡着的时间,二是凶手不可能一身血从大堂出去,也不可能在山庄内游荡太久。”
“也有可能是行凶时脱了外套,然后穿上,当然味道遮不住,”孙哲平耸了耸肩,“另外如果他有房门钥匙,可以从一楼任何一个有院子的房间翻墙出去……比如我刚才说的。”
韩文清看了看他,道:“哪个房间?”
“很巧,”孙哲平笑了,指了指地板,“就在楼下。”

韩文清将经理那一套备用钥匙拿到了手里,顺便还要来一张平面图。
“他们的员工宿舍是后面大浴场旁的那一排平房,我和新杰之前在外面时看了两眼,新建的,但很粗制滥造,”韩文清对着图沉默了片刻,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房子改造成温泉山庄前应该有点历史了,连消防通道都没有,谁批的开业?”
“后门这条路也不太可能了。”孙哲平凑过来看了两眼,一楼的前台后是员工更衣和休息室,经理办公室也在这边,而后门开在休息室旁一条只供员工进出的小回廊上。
“还有餐厅的侧门。”韩文清道。
“去餐厅也要经过大堂。”孙哲平点了点图纸。
“行了,走吧,”韩文清把图纸叠起来,“一楼都扫一次。”
孙哲平明白他的意思,对方很有可能和上次一样是故意误导,只能一个不落都搜查一遍。
“至少在张佳乐追的那个人不是单骁。”孙哲平从兜里掏了根烟叼在嘴边。
“室内禁烟。”
“我知道,”孙哲平抿着烟嘴,却没点燃,“从哪边开始?”
韩文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你说的那个房间。”
“不先看看我们隔壁那几间?”孙哲平顺手敲了敲墙壁,落下些墙灰。
“如果那个人和上次一样只是个搅屎棍的角色,暂时不会对正面对我们不利,”韩文清目不斜视,“况且从枪法上来说,张佳乐比你有天分。”
“…………”
被鄙视了枪法的孙哲平有点烦躁地把嘴里那根烟摘下来揉了揉,扔进垃圾桶。
韩文清已经往走廊深处走了过去,脚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太安静了。孙哲平想。在这里连风声都听不到。
仿佛所有人都缩回了自己的壳里,被惊吓的游客也许正在房间里心惊胆战地检查门窗,其他服务员也许在宿舍里关紧房门八卦,还有心怀鬼胎、心思各异的人,个个都蛰伏不出,只有前台紧张地守着电话,手里握着一根可以充当武器的木棍。
而孙哲平在想,如果没有他,张佳乐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呆在温暖的家里。窝在他舒适而又干燥的床上,手边有热牛奶或者别的什么零食,抱着笔记本看莫名其妙的电视剧,被偶尔一个扯淡的梗逗得哈哈大笑——这些如同情景剧一般的场景,在他脑子里像冬天里的火锅一般噗噗地冒着热气。
但他却只能给张佳乐一把枪,而枪里的子弹还有可能会打在谁的头上。
孙哲平有点想笑。

“你这个毛病是好不了了。”韩文清掏出钥匙时,突然道。
“嗯?”孙哲平松了松筋骨,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韩文清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推开了门。
走廊的灯光渗进黑暗里,照出了家具模糊的轮廓,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依然粘着水雾,如同浸水的报纸般昏黄一片,而他们总算又听到了风声,尖锐地划破了沉默和寂静。
“雪还在下。”韩文清稍微放松了点,直觉告诉他这里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发现没,”孙哲平带着手套按开了房灯,“门的隔音效果很好。”
两人依然挤在门口没动,先仔细打量了视线所能及的地方。
“没脚印。”韩文清道。
如果是从雪地里翻进来,踩在地毯上肯定会留下痕迹。
“也没血迹。”孙哲平把韩文清往一边挤了挤,率先走了进去。
韩文清:“…………”
“我以前听跟你的那几个小鬼头说,”孙哲平掀开床单看了两眼,“谁要是抢在你之前进门,回去屁股上都会挨一脚。”
“你是我手下的小鬼吗?”韩文清口气不善。
“不是,所以还好你不用为我的安全负责,”孙哲平又在沙发旁蹲下来,“来搭把手。”
“哦,保护普通市民是警察的职责,”韩文走过来,“后面有东西?”
“……”前任黑道风云人物,金牌卧底,现任普通市民的孙哲平说,“血腥味。”
两人合力把沙发挪开,沙发后和墙壁上果然有些拖拉状的血迹。
“蹭上去的。”孙哲平道。
“凶器,或者是沾了血的衣服,”韩文清拿手机拍了照,“塞在沙发后面。”
“唔,”孙哲平在玻璃门前站了站,伸手掰了一下把手,“这个锁也是坏的,从外面能开。”
“出去看看。”韩文清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温泉的热量勉强笼罩着小院,但夹着冰渣的风依然让人头皮发麻,孙哲平开了手机的电筒,照向楼上的窗户。
“你还是觉得他是从楼上窗户爬下来的?”韩文清看了看他。
“这个高度,还有攀爬物,换我上下几个来回都没问题,”孙哲平皱了皱眉头,“视野太差了,看不清外墙是不是有痕迹。”
“从上面爬下来,而且知道这里的锁是坏的,把凶器和沾了血的衣服先塞到了沙发后面,洗洗手,就能堂而皇之地走出去,那就是一个山庄内部的人。”韩文清道。
“而张佳乐跟着的那串脚印,是来回收衣服或者凶器……从外面绕路还要翻墙,那应该他没有钥匙,或者说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山庄里的人。”孙哲平道,“两个人。”
“他回收了东西后……”韩文清顿了顿,“还记得之前我和新杰说过的吗,有人从后面垮塌的院墙出入。”
“也就是说张佳乐追过来时他其实一直呆在房间里,而我们走后他直接又翻墙出去了,”孙哲平笑了一下,“玩捉迷藏。”
“这倒是有搅屎棍的风格,”韩文清突然道,“事发后所有人都到了房间外,只有一个人来得晚了点。”
“单骁,他的房间在三楼,但那个时候他是从楼下上来的,”孙哲平道,“但按之前的事情来看,他不会亲自出手干什么,只会唆使别人和搅局……哦,说不定凶手还不知道自己藏的凶器和衣服已经被拿走了。”
“所以在外面窥探的那个人,是故意让张佳乐发现,故意给我们线索?就和那根手指一样?”
“猜拳吧,”孙哲平看哲韩文清道:“决定谁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凶手回来收拾东西,谁去盘问那个陈丽丽锁上的窗户是怎么回事。”
“加我们一起?”张佳乐高高兴兴地从屋里探出个脑袋。
“…………”
孙哲平觉得对方肯定是在故意报那一吓之仇。

028.

几人都进了屋子,张佳乐大仇得报,对孙哲平扬了扬下巴。
“刚才你们没关门。”张新杰指了指现在已经被虚掩起来的房门。
“不是,”孙哲平揉了揉鼻子,面露古怪神色,“不要说得好像被你们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一样。”
“…………”
这个笑话实在太不合时宜了,让其他三个人都被震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韩你想揍他吗?”张佳乐用手挡着嘴,“这回我帮你。”
“……”韩文清看了看表,转身看向张新杰,“这时间了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张新杰笑了笑。
“哇,这种情况,换谁能睡啊……着?”张佳乐勉强忍住了一个喷嚏,“就算新杰也不行吧。”
“头发不吹干就跑出来了。”孙哲平无奈道。
张佳乐的头发看起来只是胡乱吹了一下,还湿漉漉地垂在肩上。
“哪儿有那个美国时间吹头发,来晚一步就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了,”张佳乐说,“怎么样?我们现在是猜拳决定谁留在这里谁去楼上?”
“你们听到多少?”韩文清皱了皱眉头。
“也没多少,我们来的时候就见你们在院子里,”张新杰答道,“听到的是关于对方也许是两人的猜测。”
“没错,猜测,”韩文清点头,“仅仅猜测是站不住脚的,现在需要的是证实、证据。”
“如果凶手真如我们猜测的那样,并不知道有人拿走了他藏在这里的凶器或衣服,就一定会折回,”孙哲平接着道,“能逮个现行。”
“我和新杰留下来,你和张佳乐负责楼上那两人……三人,还要确认单骁是不是呆在房间里。”
“说好的猜拳呢?你这活儿好像轻松点。”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要埋伏,你俩太吵。”韩文清直接道。
“……听到没,”孙哲平拍了张佳乐的肩膀一把,“走了,张乐乐。”
“是哦,孙平平。”
“…………”

韩文清关上门反锁,顺手将灯也关了。
屋子里重新黯淡下来,张新杰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看着他。
“过来。”韩文清低声道。
仅靠窗外映进屋内的昏黄光亮,张新杰看不清韩文清的表情,但依然立刻就到了对方身边,韩文清拉着他坐了下来。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上,只要门有一丁点儿响动,立刻就能听见的距离。
“你睡会儿。”韩文清按着他的头靠到自己肩上。
“………”张新杰愣了下,“睡不着。”
“对方就算要来肯定也在半夜,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韩文清侧脸看了看他,“睡。”
张新杰张了张口,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韩文清的衣服上还有些风雪的味道,张新杰偏了偏头,鼻尖在对方颈侧擦过,也是冰凉的。
暖气应该是一直开着,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两下,抓住了对方的手,手心倒是温热而又干燥。
“嗯?”韩文清低下头。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韩文清没有再握回来,也没有搂着他,而是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靠垫一般,一动不动地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
张新杰知道他是在维持一个最好状态的姿势,防止四肢在长时间的蹲守后麻痹。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惦记着自己顽强的生物钟。
张新杰笑了一下。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在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还认真讨论过,韩文清的工作性质导致作息时间很不稳定,通个宵甚至几天不睡都是家常便饭,偶尔只能抽出一些十分蹊跷的时间来见他一面。
“我还记得。”韩文清突然道。
“嗯。”张新杰依然闭着眼睛。
“我有一次半夜一点到你宿舍楼下,给你打电话,”韩文清伸手将他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用拇指摩挲着他的眉心,“你下楼的时候好像在梦游。”
“我还忘记带眼镜了。”
“对,”韩文清收回手,在他额角亲了一下,“睡吧。”
他确实有些困了,不知道是因为顽固的生物钟开始发力,还是因为韩文清的声音,低沉而有暖和地麻痹着他的意识,似乎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张新杰真的睡着了。

孙哲平在前台给单骁的房间打了个电话,听到对方“喂”了两声后就挂了,对张佳乐使了个眼色。
“那什么,”前台的服务员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眉来眼去,“这么晚了警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吧,我能不能到休息室里睡觉啊?”
“哦?”孙哲平转头看他,“你平时晚上都不值夜?”
“拜托,这个地方晚上会有客人来吗,”服务员还捏着那根防身的棍子,“行不行啊?我到里面睡会儿,外面就算有电话也听得到的。”
“你倒是不怕那凶手是无差别犯案?”张佳乐好奇道。
“哈,死的是那个人,怎么可能是随便杀的,肯定……”服务员话说到一半,丢下一句“我不管了”就直接站起来,进了后面的休息室。
“……他肯定知道什么。”张佳乐附到孙哲平耳边说,“我之前来问他话,他也是留了一半。”
“唔,老板儿子的密辛,估计也就是什么八卦,”孙哲平道,“单骁在房间里。”
“那我们只要注意楼梯口就行,他在三楼又不能跳楼出去。”
“走吧,我们先去会会楼上那两位可疑人士。”孙哲平转身往楼上走去。
“嗯等会……阿嚏!阿……阿嚏!”张佳乐连打了三个喷嚏。
“你……”孙哲平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没感冒,”张佳乐吸了吸鼻子,立刻回答,“肯定是有人说我坏话。”
“……”孙哲平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丢了过去,“刚刚在前台顺的。”
“哦。”张佳乐还是接了过来,跟着孙哲平往楼上走。
“等会儿你别随便讲……”孙哲平回头看了他一眼,“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你当我傻吗?”张佳乐的鼻子被擤得有点发红,“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们刚刚的意思,是那个陈丽丽在凶手翻窗后把窗子从内关上了,然后才装模作样地尖叫了两声?”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有第二个人关了窗后从前门走了。”
“……要真这么多人掺合进来,不如说这里是个黑店算了。”
“那也不一定。”孙哲平笑了。
“喂喂,这年头不讲究什么龙门客栈了吧?”
“总之陈丽丽的嫌疑最大,先盯着她,”孙哲平笑了,“反正我之前也跟她说过,我是个私家侦探。”
“查婚外情的。”张佳乐补充。
“…………”

陈丽丽的情绪看上去倒是平稳了一些,至少比那个神叨叨的还缩在一边的经理好多了。
“韩警官呢?”她看了看两人身后,问了一句。
“我弟弟感冒了,有点发烧,老韩在照顾他,”张佳乐顺口胡编,“因为他们吃完晚饭居然还出去溜了个弯。”
“……是,这个天气真的……”陈丽丽勉强笑了笑。
“以前你们这里这种天气的时候,也会出现大雪封路,手机没有信号的情况?”孙哲平开门见山。
“是,每次都这样,”陈丽丽怀疑地看了他两眼,“孙先生……你不是来调查婚外情的吗?”
张佳乐差点笑出声,扭过头去控制表情。
“哦,床上死着的那个就是我的调查对象,”孙哲平胡扯得更远,“没办法,只能顺便帮帮韩警官的忙了。”
“什……什么?”陈丽丽看起来有点没反应过来。
“是,我的委托人怀疑他老婆和死者有……哦,不好意思,你和死者是情侣关系?”
“不是!”这次陈丽丽立刻反驳了,“我……我们只是……”
“身体关系。”孙哲平面不改色道。
张佳乐看了看天花板,搬了个椅子坐到门口,方便自己可以监视楼梯口,还示意他们继续。

029.

孙哲平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还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样子。
屋里的另两人都显得有些尴尬,陈丽丽站着愣了一会儿,又坐回了床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倒是那个经理又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几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不行吗?而且警察也没来……”
“说得也是,看来凶手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很,知道选这个天气下手,警察进不来,连手机都没信号。”
“这……”经理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有些踌躇。
“其实有些话也不该我来问,”孙哲平笑了笑,随口道,“毕竟我只是个普通市民,别紧张。”
“那孙先生你在这里是……”陈丽丽抬起头。
“受韩警官的委托,保护你们的安全,”孙哲平叹了口气,“我也很想回房间……睡觉。”
门口的张佳乐瞥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们很安全,”陈丽丽着急道,“凶手杀了陈少,那肯定是跟他有仇啊?说不定早就下山跑了,关我们什么事呢?”
“怎么,这小少爷平时有跟人结仇吗?”孙哲平掏出手机,“哦还有,这个天气,还有下山的路?”
“…………”
“哦,我不是开录音。”孙哲平把手机屏幕亮给两人看,他打开的是一个杀时间的三消游戏。
陈丽丽又有些尴尬,说:“录音也没什么,我只是个猜想……”
孙哲平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似乎真的不是想问出什么,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游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张佳乐想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也掏手机出来玩的冲动。
他在门口换了个姿势,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孙哲平,发现此人完全无视了另外两人古怪的眼神,十分自在地戳着手机屏幕。
这种随时视他人为空气的精神,别人是真学不来。
他正默默腹诽,突然听见孙哲平盯着手机道:“看我干什么?”
另两人一怔,正想开口说什么,孙哲平又抬起了头。
“哦,我不是说你们,”他指了指张佳乐,“我是说那一位。”
“……”张佳乐无语道,“你这个问题问得,我是不是该回答瞅你咋地?”
孙哲平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那什么,”经理也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们,“我……我知道谁有嫌疑。”

另外三人都看向他,陈丽丽更皱起了眉头,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孙哲平只当作没看见,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把手机放开了,“哦?”
“其实……少爷还有个弟弟,”经理也坐在床沿,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但老板的东西以后肯定都是留给少爷的,而且兄弟俩感情也不好……”
“喔,”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感叹了一声,“财产纠纷?”
“有,有可能。”经理勉强笑了笑。
“对了,你们老板平时都不在这边?”
“不在,老板的生意基本是在外面,就少爷也就是每年这段时间会过来泡温泉,休假。”
“那个小少爷呢?”孙哲平看着他。
“小……少爷,倒是一直留在这边,但是平时也不住在山庄里。”
“哦?你们老板在这边还另有房子?”
“也不是,是因为小少爷身体不太好,所以不方便跟其他人住在一起……”
“哦?身体不好,还能风雪天里摸进屋子杀人?”孙哲平奇道。
“不,也不是身体不好,而是……”经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不太好。”
孙哲平“哦”了一声,手指敲打着扶手,沉默了半晌。
一个不会出现在山庄里,又对山庄很熟悉的人,之前的猜测的两个人里还真有这样一个角色。
“就算脑子不太好使,也是你们老板的亲儿子吧,不送去疗养院或特殊学校之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放养?”
“是老板亲生的,但不是夫人亲生的,”经理倒是没一开始那么紧张了,仿佛这个八卦已经说得驾轻就熟,“没办法只能放在老家这边,也挺可怜的。”
一直旁听的张佳乐插了句嘴:“但脑子不好的人,也没办法摸进来杀人吧?”
“或者经理的意思是,有人教唆?”孙哲平道。
“没有,没有,”经理连忙摆手,“怎么会呢,他妈都死了好几年了,身边没人的,一个人过,但是他脑子不好使嘛,一条筋的,我们这个小地方,人少嘴碎,听别人说得多了动歪心思也很正常。”
“好歹也是亲生儿子,还是有点毛病的,怎么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张佳乐忍不住道,“听你的意思,其他人还挺嫌弃他的?”
“这……”经理卡壳了,拿眼瞟了瞟身边的人。
“其实这镇子里的人都知道,”陈丽丽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们这个地方,往上多数个几代,大家都是亲戚……就算到现在,也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唔,”孙哲平突然道:“你们这儿,以前就是个陈家村吧?”
“是,”陈丽丽捏着手指,“那个陈老二,他妈和老板也是亲戚,没出服的……近亲。”

韩文清看了看表,一点半。
张新杰依然靠着他睡得很熟,温热的鼻息平缓地扫过他的肩窝和颈侧。屋外的雪似乎小了,连风声也没了呼啸的气势,灯光透过窗框投射在地上的痕迹里,仿佛有了雪花蝌蚪般的阴影。
差不多了。韩文清想着,稍微直起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腕。
张新杰几乎是马上就醒了,抬起头,还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韩文清把食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张新杰先是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也看了看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想。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却听不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所以韩文清换了个姿势,贴墙蹲在门边,把注意力都放在门锁上。
张新杰悄无声息地往黑暗中又缩了缩,在擒拿方面他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如果对方只是孤身一人,对韩文清而言够不上什么威胁,他能做的就是盯紧对方。
而对方也没有让他们等得太久,门锁刚发出一点响动,韩文清已经弓起了背,手按在了墙上。
张新杰在心里默默读了个秒,在数到三的时候,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慌张地闪身进来,准备关门。
可还没等他动作,手腕就突然被死死地钳住了,心慌之下喊出了一句“什么人!”
但韩文清没给他反抗的机会,手上用力一拉,趁对方脚下不稳时伸腿一拌,就直接将人双手反剪,抵着肩膀按到了地上。
一声闷响后来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大概是肩膀脱臼了。张新杰想了想,站起来去开了灯。
突然亮起的光线让几人都眯起了眼,被制住的人更是激烈挣扎了起来,但在韩文清的禁锢下毫无作用。
“是你?”韩文清皱了皱眉头。
来人正是之前张佳乐搭话的那个大堂吧服务员。
“什么?什么意思??”那人脸贴在地上,双眼瞪得滚圆,“你们是谁,凭什么按着我!放开!”
“我就想问问,你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韩文清沉声道。
“你管我来干什么!”
张新杰走过来,在他身上的口袋里摸了摸,翻出一个揉成一团的黑色垃圾袋。
“来回收垃圾?”张新杰看着他。
“我……我睡不着!来巡房的!”
“哦。”韩文清倒没有再多问,示意张新杰去浴室里拿来几条毛巾,稍微拧了拧,将对方手脚捆了起来。
“你再想想是来做什么的吧。”他松开手,任凭对方死鱼一样躺在地上。
“你肩膀脱臼了,最好不要用力挣扎,”张新杰道,“会很疼。”
对方的的额角已经流下了冷汗,表情像是要吃了他们。
“……是谁叫你们来的,陈丽丽吗?”
韩文清和张新杰对视了一眼,刚想再说什么,却听到打开的门外又一次传来了熟悉的尖叫。
他愣了愣,立刻和张新杰一起出了房门,就见张佳乐已经气喘吁吁地从大堂那边跑了过来,看着他们道:“又出事了。”

030.

死者正是之前说要道休息室里睡觉的那个前台服务员。
尸体大剌剌地摆放在沙发上,依然是喉咙被割开,血溅了一地。
“恐怕是一样的凶器,”张新杰查看了伤口,“而且也是在睡着中被杀的,不过他睡得不像前一个那么……熟,所以还有些挣扎的痕迹。”
“地上也还有沾血的足迹,”张佳乐指了指地板,口气有点焦躁,“凶手应该是往这里的后门跑的,孙哲平追出去了。”
“他一个人?”韩文清皱眉道。
“是,他说不追远,”张佳乐显然有点不信,磨着牙道:“没办法,我得来找你们。”
“怎么回事。”韩文清看了看站在门外没进来的陈丽丽和经理。
“我们刚刚在楼上,突然房间电话响了一声就断了,来电显示是前台,我们就下来看看,而且……”
张佳乐用只有面前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来找你们的时候,隐约听到陈丽丽跟那经理说了句……真不是你?”
“哈,”韩文清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有趣。”
张新杰想了想,说:“这个先不提,但对方肯定是看准了有人往我们蹲守的房间去了,才给你们打的电话。”
“没错,”韩文清沉声道:“麻烦了。”
“显然是想告诉我们抓错了人,”张新杰顿了顿,慢慢道,“……或者说,我们倒是没有抓错人,但这个人要告诉警察、法官,我们抓的那个不是真凶。”
“我们本来都是推论,但现在证据被另一个凶手,用来杀了另一个人。”
“也有可能我们一开始就被误导了。”张佳乐有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休息室后的回廊,见孙哲平还没影,忍不住“啧”了一声。
“那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那个大堂吧服务员深更半夜跑去那个房间。”韩文清道。
“也是,”张佳乐即烦躁又头疼,“要不把那个服务员弄过来吧,要是我没记错,死者是他的哥哥,你们审审,我去找孙哲平。”
“你去哪儿找?”张新杰皱眉,“他一个人落单,但还有自保的能力,你……”
“喂喂,我怎么样,”张佳乐不服气了,“小看你哥吗?百米之外轻松爆头好吗?”
“放心吧,对方只是个普通人,手里就算有一把刀,也不是孙哲平的对手,”韩文清道:“这一点我比你清楚,你还不信他?”
张佳乐张了张口,不说话了。

“这兄弟俩,死的那个叫陈强,另一个叫陈力。”
陈丽丽和那个经理被叫了进来,可能是一晚上见了两次命案,两人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也没了之前的忐忑和慌乱。
张佳乐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没有多话,而是把张新杰叫到一旁,把他和孙哲平从这两人口里套的话简单说了说。
张新杰点点头,沉吟了半晌,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
张佳乐话音未落,就见韩文清像拎小鸡一样拎着陈力回来了。
“咳,你揍他了?”张佳乐悄悄道。
“没有。”韩文清横了他一眼,松了陈力的绑,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你们……啊!”
但出乎他们意料,陈力在看到尸体后并没有什么悲痛欲绝的意思,只是像被揍了一拳似的懵了片刻,之后表情更是千变万化,先是恐惧,也许有点伤心,但最终居然定格在狂喜上。
“我就说!”他一扫萎靡之态,差点原地跳起来,“少爷的死关我屁事!你们乱抓人!看吧!看吧!我哥也死了!肯定是一个人干的!”
韩文清脸色一沉,刚想呵斥,就听另外一人道:“闭嘴吧。”
这声音让一直堵在张佳乐嗓子眼里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孙哲平从后门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先往张佳乐头上呼噜了一把。
“没事吧,怎么去这么久。”张佳乐低声问了一句。
“好胳膊好腿的,”孙哲平笑了笑,“雪停了。”
“怎么样?”韩文清问道。
“有足迹和滴落的血迹,到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塌了围墙的地方,进了后面的林子,我跟了一段,但对方显然对地型很熟悉,我就退回来了。”
“不是说不追远吗!”张佳乐怒道。
“那个……”经理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们。
“你想说什么?”张新杰转回头。
“我……之前说的那个,小少爷,他就一直住在山庄后面的林子里……林子里也有个屋子。”
几人对视了一眼。
“陈老二?是陈老二干的吧?我就知道,”陈力又嚷嚷起来,“他脑子不正常的!”
“你和他很熟?”孙哲平随口道。
“谁会跟那个神经病熟?”陈力嘲道,“我们这里跟他熟的,怕是只有陈丽丽吧,连个傻子都……”
“胡说什么!”一直没出声的陈丽丽忍不住了,扬手就推了对方一把。
陈力“嘶”了一声,后退了两步,他脱臼的肩膀还没接回,被一动又痛得哆嗦。
“我帮你把肩膀弄好吧。”张新杰突然道。
陈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医生。”
张新杰说完,没灯对方回答,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用力一扯一送。
“啊!!!”陈力一声惨叫,吓得张佳乐退了一步。
“好了。”张新杰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
几人都愣了愣,倒是孙哲平先咳嗽了一声,对还一头冷汗的陈力道:“你和他不熟,他为什么要替你顶罪?”
这句话来得突然,陈丽丽最先反应过来:“是你??”
陈力回过神来,大声道:“别胡说八道了!有证据吗?你们不是警察吗?放着凶手不去抓,盯着我干什么??”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警察,”孙哲平看了看表,“现在雪停了,警察明天就能来,有些话你们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也可以现在就说清楚,”韩文清接过话头,“比如,陈丽丽,楼上凶案现场的窗户,是不是你关上的。”
“我……”她看了看身边的经理,不禁缩了一步。
“警察到后,就可以提取窗户的上的指纹。”韩文清道。
“还有死者生前吃过的东西,用过的东西……床头柜上有一个咖啡杯,”张新杰没给她时间思考,紧逼道:“安眠药是不是你下的?”
“不,不是!我不……我……”
“不是她,”经理把陈丽丽拉到了身后,“安眠药是我……我下的,但我不是为了杀人!我们没有杀人!”
张佳乐“喔”了一声,其实因为没有解剖条件,他们对死的那个少爷死前是不是服用过安眠药也是出于猜测,但没想到这两个人经不起诈。
陈力却像听到了天大的证据,马上道:“好啊,我就知道你们跟那个陈老二是一伙的,陈丽丽,你妈不是还准备把你嫁给他吗,到时候这地方都归你们了是吧!”
“我再说一次,”孙哲平转头看向他,不耐烦道:“闭嘴,否则我让你开不了口。”
“是哦,我跟你说,这人以前是混黑道的。”张佳乐补充。
“…………”孙哲平被噎了一下。
“为什么给他喂安眠药。”韩文清打断了他们,问那个经理。
“我……不是为了杀人,因为少爷约丽丽晚上见面,就一定是想……所以我,就先给他送了杯加了安眠药的咖啡,想让他睡过去就算了……”
“你也知道安眠药的事?”张新杰看向陈丽丽。
“……是,所以我看到尸体时,以为是他……我就把打开的窗户关上了。”陈丽丽道,“但我们真的没杀人,也和陈老二没什么关系!”
张佳乐看了看两人,觉得有些为难。
“我姑且信了,”韩文清面无表情道:“还有谁知道安眠药的事?”
“没有……没有谁了,但是……啊!”经理顿了片刻后,突然指向陈力,“他!他可能也知道,我是在大堂吧让他煮的咖啡!”
真是一出好戏。张佳乐想,妈的,绕死我了。

031.

韩文清直接把陈力塞进休息室的卫生间,从外反锁了门。
“………”孙哲平看他一眼,随口道,“你小心又被投诉。”
隔着一层门板,里面正在又叫又骂,韩文清干脆抬脚猛地踹在门框上,巨响震得墙灰“扑哧扑哧”往下掉。
门那边立刻就安静了。
“我怕他投诉我?”韩文清指着门,沉声道。
张佳乐站在休息室外,往里探了探头,一脸同情地说:“没事,失业了我聘你。”
“…………”韩文清的手指头僵住了。
“咳,”张新杰在他身边招了招手,待孙哲平和韩文清出来,“电话打过了,明天警察能到。”
“其他住户呢?”
“也通知过了,让他们关紧门窗不要外出,刚才发现第二具尸体时的动静不少人都听到了,但不敢出来看,”张新杰顿了顿,说,“那个单骁……我也通知了。”
“他现在还算是置身事外,但……”孙哲平眯起眼,“那个陈老二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脑子不好使,会干这些肯定跟他有关系。”
“现在说也没用,现场保留给警察,晚上都不要分散了,全部呆在大堂里,” 韩文清转头对陈丽丽两人道,“你们也一样。”
毕竟外面还有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嫌疑犯,不用说这两人也不敢落单,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还在一楼的空房间里翻出了毛毯分给几人。
孙哲平随手接过,又问了句:“陈老二住的地方,有没有其他方式能下山?”
经理摇摇头,说:“公路都封了雪,小路更走不了人,他那个地方本来是守林人……”
“你认识路吗?”孙哲平打断了他。
经理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陈丽丽。
“我……比较熟悉,明天可以带警察进林子。”陈丽丽低头道。
“行,都休息,”韩文清卷了床毯子往后走,又回头对孙哲平道,“我守着后门和那家伙,你看着前门。”
“知道。”孙哲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诶,手机也有点信号了。”
张佳乐举着手机在大堂里来回溜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信号岌岌可危的角落,就看到孙哲平裹着毯子直接背靠大门坐下了。
他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想过去,孙哲平却指了指一边的小沙发,张了张口,无声地对他说了句:“睡觉。”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凌晨4点。
长沙发让给了陈丽丽,其余几人各自占据了一个单人沙发,张佳乐在毯子里缩成一团,困得脑袋发懵,却睡不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天在他脑子里塞满了东西。
雪夜和尸体,两个凶手,找不到的证据。
他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睡不着,因为四周安静得几乎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血脉流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整栋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这当然是个错觉,他勉强转了转身,侧脸贴在沙发扶手上,看向门口的孙哲平。虽然光线昏暗,但他还是能看到对方闭着眼,微微垂着头,应该是睡熟了。
他记起韩文清曾经说过,孙哲平对人的视线特别敏感,就算睡着的时候,只要有人盯着他也会很快惊醒。
但似乎只有自己除外。张佳乐想,说不定只有自己看到过他睡着时的样子。
他有点高兴,又觉得有点难过。
在以往的那么多年里,在孙哲平遇到自己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随着终于放松的睡意一起涌进脑子,而那个印象在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迅速地落进了梦里。
张佳乐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一片阳光照不进的雪地森林,眼前是一串沾血的足迹,回头看不到来路,前方却有隐约的身影,他紧跟着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忍不住跑了起来。依然是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没有风声,没有自己的脚步声,他跑得很急,却连自己的喘气声都听不到。
在孙哲平回头时他醒了过来。

张佳乐的心猛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因为其他人还都在酣睡之中,除了孙哲平。
而最重要的是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单骁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现在正在大门口,和孙哲平面对面站着。
两人似乎用口型简单交谈了两句,孙哲平皱了皱眉头,两人一起闪身出了门。
张佳乐回过神,立刻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想要去喊韩文清或者张新杰,但又顿了顿。
他并非不相信孙哲平,但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觉得孙哲平和单骁有什么瓜葛。
想了想,他干脆悄悄地摸到门口,先贴在门上听了半晌,没听到动静后将门推开了一点缝隙,往外看了看。
远处的云层后已经映上了一丝晨曦,雪和风都停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孙哲平和单骁没有走远,停在了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
“你怕我是调你走开,要对屋子里的人不利?”单骁笑了笑。
孙哲平没搭话,从兜里掏了烟出来点燃。
今天应该是个晴天,雪会化得很快,但清晨的气温依然冻得他手指有点僵硬,他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又瞟了一眼门口。
“你家那位跟出来了,”单骁也看到了,“你说他会不会误会我和你有什么交易?”
“哈,”孙哲平笑了一声,“有屁快放吧。”
单骁哈了一口白气,道:“凶手是这里老板的二儿子,你觉得我这个猜测对不对?”
“哦,很有道理。”孙哲平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
“凶器应该在他手上,现场也留下了证据,就等警察来抓人了?”
孙哲平眯了眯眼,突然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
单骁继续说了下去:“两条人命,但听说他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所以大概也判不了。”
“两条人命,”孙哲平看着他道,“不是两个嫌疑人吗?”
“难道不是一个凶手,两个从犯?”单骁想了想道,“动机也很明显,财产,感情,陈丽丽的母亲是和这里的老板说好了,明年就让她和凶手结婚,但她却和那个死的少爷有肉体关系。”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孙哲平道。
“没办法,谁叫我八卦呢?好歹也在这里呆了几天。”
“哦,时间确实不短,都够你教唆陈力犯案了,还瞒着他给那个陈老二洗了个脑,让他给陈力顶罪,长腿叔叔?”
“这我就听不明白了,我只是个游客,”单骁笑了笑,“这里的雪景很好。”
“是不错,”孙哲平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碾灭了手里的烟头,“你叫我出来,就想跟我说这个?”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单骁顿了一下,慢慢道,“这两桩命案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却抓不到你们以为的犯人,憋屈吗?”
不等孙哲平开口,单骁又做了个总结:“警察也不过如此。”
“我不是警察了,而且还不是个好人,连脾气都不太好,”孙哲平打了个哈欠,又笑了一下:“所以我如果想的话,这里还能再增加一起命案,省得有人总想着怎么给我添堵。”
“这我倒是信的,但说起来,你们家那位知道你杀过多少人吗?”单骁提醒他,“或者说,害死过多少人?”
“我只知道他枪法不错,”孙哲平看着他道,“就算这个距离,他也能一枪打爆你的狗头。”

032.

孙哲平回到门口的时候,张佳乐正好不容易忍住了一个喷嚏,表情古怪地捏着鼻子。
“我就说你要感冒的。”其他人还没醒,他压低了声音道。
张佳乐用鼻音“嗯”了一声,看着他身边的单骁。
单骁还带着笑意对他点了点,说:“我先回房,如果警察来后有什么问题要招我,作为守法公民,一定会配合调查。”
“那真是麻烦你了,滚吧。”孙哲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张佳乐却没说话,一直目送单骁上了楼,才转回头来。
“再睡会儿?”孙哲平关紧了门,随口道。
“……行啊。”张佳乐看了他一眼,干脆原地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孙哲平没想到他这么从善如流,只能跟着坐下,扯过刚才扔在门口的毯子把两人一起裹了起来。
张佳乐又吸了吸鼻子。
“还是冷?”孙哲平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又摸了摸他的耳朵,觉得有点冰。
“刚刚冲着门缝吹冷风呢,”张佳乐有点没好气,但也压着声音道,“你不是早发现了吗?”
“嗯,”孙哲平笑了,“想问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张佳乐顿了一下,又道,“那家伙估计就是挑着你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给你听。”
“哟,聪明。”
“要不然呢,”他睁开眼,慢慢道,“喂孙哲平……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孙哲平倒是愣了愣。
“我说,我们也算是,嗯,那个,额,那种……关系了吧,”张佳乐有点不自在地盯着地面,“难道你觉得我……”
他的话没说能完,孙哲平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
“干嘛?”张佳乐脸有点红。
孙哲平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拉起毯子蒙住了两人,然后亲了上来。
两人的嘴唇都还没有回温,带着冰凉的触觉,但在毯子下狭窄的空间内鼻息交错,包裹着他们的空气立刻就变得稀少而又热切起来。
“唔……”张佳乐皱了皱眉头,想推开对方一点,却被带着薄茧的手掌捏住了脖子,反而往前压了压。
孙哲平毫不客气地撬开了他的齿关,舌头长驱而入,甚至算得上粗暴地侵犯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寸黏膜,合着津液搅拌的水声,掠夺着他剩余的呼吸空间。
险些窒息的错觉让张佳乐想伸手扯开盖在他们头上的毯子,但手被孙哲平按住了。
“你弟弟刚刚醒了。”孙哲平附到他耳边,带着喘息的气音道。
“那你还……!”张佳乐简直要被他气死,却不敢动了。
“哎,张乐乐。”孙哲平叫了他一声。
他们鼻尖相贴,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能听到心跳和呼吸,还有喉结滚动的吞咽声。
孙哲平说:“我可真喜欢你。”

张新杰抬手看了看表,早上七点。
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但生物钟还是顽强地唤醒了他。
陈丽丽和经理都还在蒙头大睡,他看了看门口的另两人,悄无声息地起了身,走到了后面的休息室里。
关着陈力的洗手间里没什么声音,不知道是睡了还是胸有成竹,而他哥哥的尸体依然死状凄惨地放在原处,除了血腥外,整个密闭的屋子里似乎又多了些古怪的味道,那是他在医院时常常闻到的。
死亡的味道。
张新杰小心地绕过干涸的血迹,走到守着后门的韩文清身边。
对方在他进来时就已经睁开了眼,这时问了一句:“醒了?”
“你一直没睡?”张新杰反问道。
“嗯,”韩文清皱了下眉,“想点事情。”
张新杰没有问他在想什么,而是半跪下来,伸手替对方揉按太阳穴。
四目相对,他看到韩文清的眼里带着疲惫的血丝,还有困惑。
“刚才单骁下楼了。”张新杰小声道。
“他干什么?”韩文清有点意外。
“似乎是跟孙哲平说了什么,”张新杰手下没停,道,“但我想还是挑衅。”
韩文清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张新杰接着说了下去:“从前一次的结果来看,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事实上……可以说,就是为了给我们添堵。”
“这就是他的目的,”韩文清拉着他坐到了自己腿上,“我没事。”
但张新杰的手指依然插在他的头发里,慢而舒缓地按摩着穴位。
“你按得我困了。”韩文清把下巴搁到了他的肩膀上。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又道:“他在加注。”
“谁?”
“单骁,”张新杰道,“上一次,他赌我们抓不住他的把柄,而这一次,不仅赌的是我们抓不住他的把柄,还赌我们只能抓不到全部的凶手。”
“这就是出现两个凶手的原因?”韩文清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只是教唆了陈力杀第一个死者,完全可以和上次一样全身而退,但他选择了教唆第二个凶手。”
“所以如果有下一次的话,”张新杰道:“他的目标大概就是让我们一个凶手也抓不到。”
“脑子有病。”韩文清下了个定义。
“也是在逼迫我们……想让我们愤怒,失态,更或者是……”
“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无能。”韩文清接过话。
“但这一次我觉得他可能有些失算,”张新杰的手从后颈滑下,安慰似的抚过韩文清的背脊,“不管是之前的老廖,还是这次的陈力,都是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我觉得单骁是利用了他们趋利避害的心理,一些条件,或者威胁,就能封住他们的嘴。”
“但那个陈老二不是。”韩文清听懂了。
“没错,现在需要的就一个动机,”张新杰想了想,“他为什么杀陈强的动机,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听单骁的。”
“其实有更简单的思路,”韩文清道,“他为什么帮陈力顶罪。”
张新杰愣了下,说:“对,但是按我们看到的,陈老二因为身世不太见得人,而且本身有一些缺陷,平时的生活环境应该很差,而且陈力就是对他很不友好的那一类人,实在没有理由……等等。”
“反过来想想,”韩文清道,“就我们所知的,什么人能让他这么干?”
“对,”张新杰道,“我们应该和陈丽丽再谈谈。”

警察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警笛声从远而近,在一片寂静的半山显得异常刺耳。
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大厅,包括之前一直被关在洗手间里的陈力,只是孙哲平一直看着他,杜绝了任何小动作的可能。
仅有的几个服务员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住客们散坐在沙发上,无一例外都顶着黑眼圈,想是一夜没能睡好。
但过了这一夜,经理倒是镇定了下来,可能也是因为终于拨通了给老板的电话,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还指挥着厨房给所有人做了一份餐点。
“问出什么了吗?”张佳乐贴着张新杰的耳朵问。
“嗯,”张新杰点了点头,见韩文清已经走了出去,道,“一会儿再说。”
韩文清在看到警车停下时先迎了上去,和领头的警官握了握手,表明身份。
对方在电话里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这里的情况,刚想客套两句,却突然愣住了。
韩文清也愣了愣,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在院子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男人,身上的外套沾满了血污,握着染血的尖刀。

033.

“自首?”张佳乐用手捂着嘴,边说边往四周看了看。
“对,但也不意外,”张新杰和他站在一起,同样压低声音道,“毕竟按我们的猜测,他就是打算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
“那陈强呢?”
“交给警方了,就看他们能审出多少,”张新杰顿了顿,道,“我们毕竟不是警察,这里也不是韩文清的辖区。”
张佳乐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转头看向房间另一边。
韩文清依然在和警察交涉,孙哲平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他身边,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警察已经接管了现场,住客都被集中到了餐厅里,由两个警察一个个地坐笔录,而他们几个算是重要证人,只能在大厅里和警察呆在一起,嫌疑人则暂时关押在两个房间里。
“单骁的事情……”张佳乐敲了敲张新杰的肩膀。
“他们应该不会提,”张新杰下意识地往餐厅的方向看了两眼,“但我们没太多时间。”
“嗯?”张佳乐转回目光。
“他们肯定不会在这里过夜,等法医到了过后,勘查完现场,就要带人下山了。”
“哦,我们肯定得跟着走,但单骁只是个……普通住客,是这个意思吗?”
“对,”张新杰点了点头,“在那之前,我得想办法和陈老二谈一谈。”
“很巧,”张佳乐摸了摸下巴,“我也想和单骁谈一谈。”
张新杰看了他一眼,迟疑半晌道:“今天早上……”
“咳!”张佳乐马上清了清嗓子,“啊?早上什么?”
张新杰愣了一下,道:“我不是说你和孙哲平。”
“…………”张佳乐脸有点发烧,咬着牙低声道,“我知道!”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下,接着说了下去:“今天早上,是单骁和孙哲平说了什么吗?”
“你那时就醒了?”张佳乐诧异地望向他。
“是,而且孙哲平应该也知道我醒了。”
“哦……我没问,”张佳乐飞快答道,“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单骁说了些什么。”
张新杰正准备再说什么,就见韩文清和孙哲平走了过来。
“怎么样?”张佳乐立刻问。
“他们要派人去陈老二在后林子的住地看看,在找带路的人。”韩文清道。
“陈丽丽应该是最熟悉路的了,但……”张新杰沉吟了片刻,“我希望陈丽丽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去和陈老二谈谈。”
“所以我们推荐了单骁,”孙哲平道,“说他来摄影,曾经去过那边取景。”

出乎意料的是,单骁答应得非常干脆,也没对他们胡编乱造的理由有什么异议。
“他也想看看我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韩文清冷声道。
“陈老二那边……”张新杰看着他。
“按说是不合规矩,但他们答应给我们半个小时,而且他们的人得在场。”
这个“他们”是谁,张新杰心知肚明,点头道:“可以。”
“但单骁那边我们也不能放着不管,还是得盯紧他,那边也同意我们出个人。”
“我去。”孙哲平和张佳乐同时出声,然后又同时转头对望了一眼。
“我一个人去。”张佳乐立刻补充道。
“你去干什么?”孙哲平沉声道。
“……他对我没戒心,”张佳乐自嘲道,“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这话让孙哲平一时语塞,只能看了另两人一眼。
“我同意。”韩文清道。
“我不同意。”张新杰紧接着道。
“……你们……”张佳乐一个头两个大,干脆一拍桌子,“来,举手表决!”
“哥,这种时候……”张新杰皱了皱眉想反对,但被张佳乐截断了。
“我不是开玩笑,”他收起笑意,看着孙哲平道,“你觉得我连盯个人都办不到?”
“没有,”孙哲平按了按鼻梁,语气里带着点疲惫,“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张佳乐看了看大厅里的其他人,嘟哝了一句,“但我保证我比那些人有用。”
“还有,”见孙哲平准备开口,他继续道,“我保证我能安全回来。”
“你拿什么保证?”孙哲平口气不善道。
“附议。”张新杰举手。
“朕要被你们气死!!”张佳乐抓狂地喊了一句,引来一屋子警察注目。
孙哲平看了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同意。”
张新杰诧异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后道:“孙哲平,你知道单骁的目的,而且他知道你们的关系,如果……”
孙哲平“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但是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他想这么简单地对付我们,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与其说他会对张佳乐不利,不如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认为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手。”
“总之三比一了,”张佳乐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别担心,你还记得你哥我高中时在学校一打五的光辉事迹吗?”
“…………”

他们往林子里去的队伍一共五个人,三个配枪的警察,一个配枪的花店老板,还有一个心怀不轨的普通住客。
积雪晃眼,张佳乐带了个从酒店小卖部扒拉出来的廉价墨镜,看单骁的表情就像看一个嫌犯。
“林子里路不好走,”单骁走在最前面,“还有些套动物的陷阱,大家注意脚下。”
但雪已经漫过了脚踝,再怎么注意也是徒劳,大家只能拿一人掰了根树枝,边走边往前探路。
“咳,”张佳乐一边扫着雪堆,一边加快了几步,走到了单骁身边,“单先生上次来的时候,没下雪吧。”
“可以不用叫得这么客气。”单骁笑了笑道。
“哦,”张佳乐从善如流道,“那老单你第一次过来这林子里是误打误撞?”
“……也不算,”单骁呼了口白气,当真和他聊了起来,“是看到山庄围墙有一处是塌的,而且看起来时间很长了,奇怪为什么不修,问问了他们说后面有路。”
“……我还真看不出哪里有路。”张佳乐无语地望了望眼前的景色。
这是片稀疏的云杉林,没有遮天蔽地的枝桠,但也没有肉眼可见的道路,动物多是冬眠了,除了偶尔积雪掉落的声音,几乎鸦雀无声。
“你看。”单骁敲了敲身边一棵树干,树皮上刻了个箭头。
“谁刻的?”张佳乐扫了一眼。
“不知道,”单骁叹了口气,“但据说那屋子以前是给看林人住的……孙警官不是进过这林子吗,他没告诉你有记号?”
来了。张佳乐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口道:“他不是警察。”
“是吗?”单骁若有所思道,“但我看他一直参与查案。”
他这句话声音大了些,另三个警察都看了过来。
“哦,他侦探小说看多了,是福尔摩斯的粉。”张佳乐张口就来。
“…………”
“诶,不过你怎么知道他进过林子。”张佳乐又看了他一眼。
“今早听孙……先生随口说了一句。”
张佳乐拖长声音“唔”了一声,又笑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吗?”
这句话让单骁也愣了愣。
“因为……阿嚏!”张佳乐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嗯,不告诉你。”
因为他知道你会跟我说什么。
张佳乐想。
他想让我知道别人眼里的他是个什么样子。

034.

“我哥那边还算一切正常。”
张新杰看了看刚收到的短信,对另两人道。
孙哲平“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们正站在关着陈二的房间门口,几个警察把陈丽丽和陈强都带了过来。
“我们需要全程录音和记录。”
“当然,”韩文清点了点头,“麻烦你们。”
“但说实话……他都已经认罪了,你们还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一个姓黄的警官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呀,韩警官,这都是看你的面子。”
“哈哈。”孙哲平冷笑了两声。
黄警官歪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孙警官,当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点,真是可惜啊,明明立了功,怎么就激流勇退了呢?”
“他是伤退的,”韩文清拦住孙哲平,答道:“又不想转文职。”
“哦,”黄警官一副“我懂”的表情,“通不过心理测试?”
孙哲平眯了眯眼,正要发作时被张新杰拉了一把,把手机递了过来。
“等会我哥再来短信,就交给你了。”
“……”孙哲平接了电话,“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还有啊,韩警官,”姓黄的又指了指陈力,“这人你之前告诉我也是嫌犯,现在你又要把他们一起审,不怕他们串供?”
“说笑了,”韩文清面无表情道,“黄警官会同意,当然就没把他当嫌犯。”
黄警官闻言愣了愣,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转头交代了其他几个小警察好好记录,转身走了。
“辛苦了。”张新杰低声说了句。
“事情本来也是因我们而起,”韩文清摇了摇头,“不用搭理这些人。”

陈二没有名字,甚至没上过户口。
大家都只知道他是陈家的老二,但他爹也没认他,从小说话就晚,后来发现是脑子的问题,闲话也就跟着出来了,近亲,又生了个傻子,怎么说都是个好嚼的话头。
张新杰坐在他对面,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棘手。
他虽然辅修过心理学,但毕竟不是谈判专家,也没有经验,但韩文清却坚持让他来,理由还和张佳乐说的一样。
“比较起我们,他对你不会有戒心,”韩文清说,“他们这种人,直觉大于思考,我和孙哲平都不行。”
张新杰明白,韩文清和孙哲平的攻击性太强,就算能骗过人,也骗不过野兽——他看着对方,就像看着一只野兽。
这是个看不太出年纪的男人,身材高大,但皮肤粗糙,眼睛浑浊,额头和脸颊有好几处旧疤,胡子和头发倒是收拾得干净。那件染血的衣服应该是作为证物收起来了,现在他穿着一件不知道谁的棉衣,不太合身,前扣都扣不上。
他两手被手铐拷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一直看着前方,视线却穿过了任何一个人,落在空洞的墙壁。
陈丽丽似乎是想说什么,或者是打个招呼,但最终还是抿了抿嘴,站在了张新杰身后。而陈力则是有点怕的样子,完全不像之前他们看到的那幅样子,进屋后就缩在了墙角。
“陈二,”张新杰拉了把椅子坐下,“我能这样叫你吗?”
对方这才像终于醒了,眼珠转了转,在几个人身上游移了一圈,看到陈丽丽时略微顿了顿。
陈丽丽也察觉到了,往前挪了一步,“老二?”
陈老二却没答话,又看了看陈强,最后垂下眼盯着地面。
“喂,问你话呢,哑巴吗?”一个警察不耐烦地用警棍捅了捅椅背。
陈老二张了张嘴,蹦出一个字,“能。”
那警察愣了下,张新杰却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微微松了口气。
能听懂话就行。
“你为什么要杀陈力?”他干脆开门见山。
“这我们都问过几次了,”那警察嘟哝了一句,“他都没答过。”
“你是来做记录的还是说话的,”韩文清指了指一边的桌子,“坐下。”
那警察眉毛一横,本想反驳,但是和韩文清对视了两秒就败下阵来,乖乖地拿着本子做记录去了。
“我不是警察,”张新杰慢慢道,“我是个医生。”
陈老二抬起头来,眯起了眼打量他。
“医生,我不是要杀他,”他开口道,这时张新杰才听出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受过伤,“我只是要杀人。”
无差别杀人。张新杰可以想象警察已经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了。
“那你哥哥呢,你说他也是你杀的?”
“是。”陈老二低下了头。
“如果你是随便找个人,大厅里就有,何必那么麻烦去杀你哥哥。”
“麻烦……不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张新杰换了个问题。
陈老二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条狰狞的伤口出现在几人面前。
“……你哥哥干的?”
陈老二点了点头。
陈少爷也是被一刀割喉。张新杰想,连作案动机都有,如果不是陈强的表现和现场疑点太多,连他都要相信就是陈老二杀了两个人。
他转过头看了看陈强,那个男人依然缩在墙角,连头也不抬。
“陈丽丽,”张新杰看向依然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你和陈强曾经是情侣关系,对吗?”

张佳乐望着眼前的木屋,吐了口气。
这段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长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单骁带他们绕了路。
而木屋也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前后几间房,扎得也很牢靠,没有在雪里岌岌可危的样子,只是光线昏暗,好几间屋子里都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兽皮、干柴、动物的骨架,和一些破烂的木质家具。
“这里连电都没通。”一个警察皱着眉头,指了指桌上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的油灯。
“见过不少大老板的私生子,这么惨的还是第一次。”另一个还笑了两声。
张佳乐张口就想顶他们两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单骁站在门口,笑了笑道,“能不能先走?”
“哇,不行吧,”张佳乐立刻道,“这里路这么复杂,万一等会出去的时候迷路了怎么办?”
“那好,”单骁点了点头,“我陪你参观一下?保证不会碰任何东西。”
“我也保证不碰任何东西。”张佳乐举起手。
另几个警察互相望了几眼,其中一个嘲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凶器都已经验过了,这里本来就是走走形式,哪儿有那么多证据。”
“哦,哦。”张佳乐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两声,目光却落在眼前还难得完整的一副桌椅上,皱起了眉头。
桌椅看上去都很结实,却布满了各种裂口,又不像是自然龟裂的。
“要不你看看那些坏掉的家具?”单骁一副好心提醒的样子。
张佳乐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打开手电筒照了过去,又愣了愣。
“……都是劈坏的。”
“哎,”单骁叹了口气,“你们都知道陈老二他脑子不好使,但知道是怎么个不好法吗?”
张佳乐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拿着电筒往四周都照了一圈,墙上,地上,四处都不少裂痕,还有干涸得已经乌黑的血迹,绝对不像是昨晚上刚沾上的。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他赶到林子里?为什么他哥哥曾经想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他?”
“他哥想杀了他?”张佳乐抓住了重点,转回视线。
“因为他脑子不好,”单骁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不过不光是脑筋不转弯的问题,而是他一旦脑子转不过弯,就要发疯。”
“有些人天生就有兽性,他也罢,你家那位也罢,”单骁看着他瞪大的眼睛,继续道,“对了,你弟弟还说想问陈老二的话?”

035.

孙哲平打了个哈欠,他看了看手机,张佳乐的短信没再过来,只能一脸无聊地看向房间里对峙的几个人。
“是曾经,是吗?”张新杰继续道。
“……是,”陈丽丽用眼角瞟了一眼陈老二,低声道:“陈强是我的前男友。”
“哈,我?”一直缩在墙角没出声的陈强终于笑了一声,“你的前男友不是大少爷吗?”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哦,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是会上床的关系,”陈强咬牙切齿道,“是给我带绿帽子的关系。”
但这话音刚落,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所以说你也有作案动机。”韩文清道。
“……开什么玩笑,警官,”陈强勉强笑道,“我要是为这个理由就杀人,那要杀的可就多了,你问问眼前这个女人……”
“请你安静一下,”张新杰打断了他,转头看向陈老二,“你也听到了,如果说你是为了陈丽丽要帮陈强顶罪,大可不必。”
“什么?”不仅是陈丽丽,连做记录句的那个警察也不可置信道。
陈老二却像没听到一样,依然盯着地面,只是铐在椅背上的手铐抖了抖。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张新杰在“那个人”上用了重音,“但我大概也能猜到。”
综合之前几个人的说辞和已知的情报,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陈丽丽的存在对陈老二而言十分特殊,在母亲亡故,父兄有还不如无的情况下,说不定还是唯一特殊的存在。
他们都考虑过陈老二的动机,但很明显,物质对像他这样的人都没有吸引力,如果是仇杀也不会有什么顾虑,要杀人早就杀了,而单骁说服他,只能和这个唯一能打动他的陈丽丽有关。
“我猜他跟你说,陈丽丽和陈强准备结婚?”张新杰继续道,“或者……他告诉你陈强要杀你哥哥也是为了陈丽丽?”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这个谎话太容易被拆穿了。张新杰想,不过因为冬天到了,陈大少回来度假,陈老二必然不会到山庄这边来,也没办法当面和陈丽丽对峙,但……难道他觉得我们发现不了?
“我现在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陈丽丽回过神来,急忙辩解道,“我和这个人!”她指着陈强,“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早就把他甩了!”
“是我甩了你!”陈强也吼了起来,“你这个婊子……你……”
“够了!”韩文清喝止了两人。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张新杰对陈老二轻声道。
“我……”陈老二慢慢抬起头,“我困了,想睡觉。”
“什么??”一边竖着耳朵正准备做记录的警察先不干了,“现在是叫你交代问题!”
“等等,”张新杰拦住他,“让他去休息,他应该是需要……想想。”
“啊?他这脑子能想明白什么?”
“半个小时也快到了。”韩文清看了看表。
时间问题,那警察只能不情不愿地上前将陈老二铐在椅子上的手铐解开,再重新将两手铐在一起,整个过程对方都十分安静和配合。
孙哲平便先退出了房间,而他前脚刚跨出门,张佳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嗯?是我,不是你弟弟,”他溜达到走廊上接电话,“你说什么?陈老二很危险?”
他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看不出……”
话未说完,他就听到桌椅翻倒和尖叫呵斥混杂的声音。

“喂??喂??”张佳乐拿着电话奔出了木屋外,“孙哲平!你还在吗!?”
孙哲平的话说了一半就没声了,接着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声和击打声,还有人在大喊“不能用电棒!”
“喂!!怎么回事??操!!”张佳乐恨不得把电话扔进雪堆里。
“出什么事了吗?”单骁跟着他走了出来,在身后问道。
“你……”张佳乐挂了电话,回头看向他。
“哎哎,别吓我,”单骁笑道,“先说好,我一不擅长打架,二不喜欢暴力……你这个样子,可不像是个花店老板啊。”
“所以往我店里送花盆的人就是你咯?”张佳乐反而平静下来。
“我只是顺路买过花,”单骁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他面前,“是家好店。”
“我没功夫听你瞎扯了,马上回去。”
张佳乐吐了口气,撞开单骁就想进屋叫那几个警察,手腕却被拉住了。
“别急,听我说两句,”单骁贴近他耳边,“我在牢里改过自新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龙正的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佩服他,也很喜欢他,还从他嘴里听说了不少孙哲平的事情。”
“关我屁事,”张佳乐抬起手,“放开。”
“我刚刚不是说我在你店里买过花?”单骁道,“其实好几年前,孙哲平也到你店里买过花,一个大年初一的早上……”
张佳乐愣了一下。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那是龙王第一次派他办事,当然会有人盯梢,你知道派他干什么事吗?”
张佳乐想起来了,那天早上他起来尿尿,顺便出去丢垃圾,却见门口杵了个人,一大早就要买玫瑰。
“他拿着你卖他的玫瑰,去杀人,”单骁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嘭!脑门上一枪,流了一地的脑浆……”
张佳乐没让他把话说完,手臂一扭挣开了束缚,抓着单骁的脖子猛力一推,直接将他按倒在了雪地上,“啪唧”一声,附近的树杈也抖落了不少积雪。
单骁似乎是没料到他突然动手,刚回神,就见一杆黑黢黢的枪口顶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嘭。”张佳乐面无表情道。
单骁瞳孔收缩了一下:“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张佳乐却笑了,道:“这是感谢你告诉我,他拿着玫瑰不是去找女人表白。”
“…………”
单骁还想说什么,但张佳乐已经收起枪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警察听到声响,在门口探出头问。
“山庄那边好像出事了,”张佳乐道,“我们最好马上回去。”
“那边能出什么事?”
张佳乐刚想回答,电话适时响了,他立刻接了起来。
“嗯,什么??怎么会……我这边……”他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单骁,“我们马上回来。”
“哦?真出事了?”单骁拍了拍自己头上的雪。
张佳乐吐了一口白气,道:“陈强受了重伤。”

孙哲平挂了电话,有些烦躁地骂了一句。
韩文清和几个警察一起压制着陈老二,他的两手关节都被卸了,却依然还在挣扎,最终被一皮棍敲上后颈才晕了过去。
“必须马上送他下山,”张新杰查看了陈强的伤口,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处理,“现在。”
黄警官闻讯而来,看到眼前的场面也吃了一惊,赶紧安排人手先送陈强下山,顺便把陈老二五花大绑,一起押送。
“怎么回事,”黄警官阴沉着脸,看向韩文清,“这事情……你得负责啊,老韩。”
“是我的责任,回去后我会跟局里报告,给你们出公函。”韩文清也没含糊。
黄警官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转向一边的小警察,斥道:“怎么搞成这样,这么多人也制不住一个傻子吗?!”
“不,不是啊,他一直都很配合,我们也上了手铐啊,”小警察语无伦次道,“但是没想到他经过陈强身边的时候才突然发了疯,拿自己的手铐勒住了陈强的脖子,扯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你不知道他劲有多大,简直,简直……”
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不只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孙哲平嘲道。
黄警官也无话可说,只能恨恨地瞪了几人一眼,说了句“等那几个人回来,都下山!”
“把山庄经理,还有陈丽丽一起带走。”张新杰平静道。
“还用你说!”黄警官语气不善地答了一句,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待其他人都走了干净,孙哲平才道:“还是被耍了。”
“我们时间太少,就一个晚上,不可能查得那么周全,”韩文清的脸色也不好看,“单骁知道陈老二的开关在哪里,所以才卖了这么个破绽给我们。”
“还是和他预计的一样,之后就算陈老二承认自己是顶罪,或者供出单骁,他的话也难当证据了,”张新杰搓着自己的手,“况且现在这路况,按陈强的状况,很可能……”
“麻烦最大的是你,老韩,”孙哲平看了看韩文清,“插手他局的案子,还搞得嫌疑人重伤可能不治,你们那破局子保不住你。”
“我知道,”韩文清沉声道,“一开始他把地方选在这里而不是我的辖区,大概就已经打了这个主意。”
“是我提出要和陈老二谈的,”张新杰立刻道,“我太想当然了,应该……”
“不管你的事,”韩文清马上打断了他,“这话不能再说,现在不行,到了警局里更不行。”
张新杰皱起了眉头。
“知道了吗?”韩文清加重了口气。
张新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哦,”孙哲平在一旁道,“我要跟张乐乐说,你凶他弟弟。”
“……”韩文清却笑了一下,“算了,等张佳乐回来,其他的我们下山再说。”
“也是,”孙哲平望着窗外的雪林,沉默了一会儿道,“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了……”
……只想快点看到张佳乐。

036.

刚从山上下来,张佳乐就病了。

先是前晚上受凉,又在临市泡了两天警察局没能好好休息,最终轰轰烈烈地发起烧来,被孙哲平押送回家。

虽然相隔几百公里,本市前两天也下过雪,路面湿漉漉的,路过花店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后院也浸透了雪水,踩过就沾一脚的泥。

融雪的寒气顺着挂在屋檐的水珠、墙脚的冰渣、还有蒙了雾的玻璃往屋里钻,但张佳乐裹着干燥柔软的被子,把下巴搁在床边的窗台上,并不觉得冷,特别是看着后院里的孙哲平时,觉得自己至少比他暖和多了。

原来他也怕冷。张佳乐想,他一直觉得孙哲平看起来什么也不怕,不怕冷,不怕热,不怕痛,有时候甚至不怕死。

但现在这个人裹着那件旧棉衣在收拾院子,哈着白气,把被雪压断打落的枯树枝扫到一起,做完还搓着手点了根烟,和那个传说中的黑道冷血大佬也好,警戒精英卧底也好,都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又迷迷糊糊地有些想笑,直到窗户被敲了两下,他抬起头,见孙哲平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窗边,隔着玻璃指了指床,示意他躺回去。

于是张佳乐拢了拢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点。

“…………”

孙哲平好像说了两句什么,但是窗户的隔音效果也不错,他看着对方的嘴巴一闭一合,茫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片刻,孙哲平皱了皱眉头,绕过窗户消失在他的视野外。

张佳乐怅然若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哲平是回屋了,于是迅速倒下,躺成一条咸鱼。

孙哲平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张佳乐。

“你烧傻了?”孙哲平脱了外套,把手在暖气片上烘了一会儿,过来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烧,你再折腾就去医院。”

“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张佳乐从被子里露出头。

“嗯,”孙哲平表示同意,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削苹果,“我也哪儿都不想去。”

张佳乐欲言又止地看了半晌,道:“到底谁规定生了病就得吃苹果的,我觉得减肥才该吃苹果。”

孙哲平没理他。

“上次老韩说你刀用得很好,用来削苹果也太浪费了。”他换了个角度。

“好,给你削个兔子。”孙哲平头也不抬道。

“……其实我吃得都要吐了。”

但张佳乐偏过头,见孙哲平真的把手里削了一半的那个苹果放开,另拿了个削起小兔子,手法灵巧,很快就在盘子里摆出一个圈。

“这是哄小朋友的吧。”他忍不住笑了下,又咳嗽了两声。

孙哲平的手顿了顿,插了一块送到他嘴边:“来,小朋友,张嘴。”

“……”张佳乐屈辱地咬了一口,胡乱咀嚼两下吞了,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新杰来电话了吗?”

“就想问这个?”孙哲平把盘子放到他床头柜上,摸了摸杯子的水温,端起来自己喝了。

“小心传染。”张佳乐提醒他。

“嗯。”孙哲平重新给他倒了杯热水,又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冰凉的触感一划而过,让他愣了愣。

“……别打岔,”张佳乐别过脸,重新道,“新杰来电话了吗?”

“你有精神了?”孙哲平坐回了椅子上。

“要我给你表演个鲤鱼打挺吗?”张佳乐振作精神,跃跃欲试。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怕他再折腾,开口道:“陈强的命保住了。”

张佳乐“哦”了一声,知道还有下文。

“但要审讯估计不行,”孙哲平点了点自己的头,“他脑袋里有淤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陈老二呢?”

“什么都不说,”孙哲平道,“按你弟弟的推测,他似乎是更愿意相信哥哥就是自己杀的,但是还好——”

“什么还好?”张佳乐撑起身发问,又被孙哲平按回去掖了掖被子。

“我们还有一个用得上的,那个山庄经理。”

“他也有问题?”张佳乐愣道。

“我们把问题回到最开始,谁给陈大少下的安眠药?”孙哲平两手交握,看着他道,“那个时候他说,是因为陈大少约陈丽丽晚上见面,为了不让他们再发生关系。”

张佳乐明白了:“但是陈丽丽和陈大少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没错,我们的重点被陈老二和陈强带跑了,虽然凶手确实是他们,”孙哲平往后坐了坐,“陈强对陈大少爷怀恨已久也是事实,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会只为这样就杀人吗?”

“那这样说,也是有人教唆。”

“两个,山庄经理和单骁,前者买通了陈强杀人,后者忽悠了陈老二……和前一次一样,如果没有单骁插手,案子简单很多。”

“他就是根搅屎棒,”张佳乐咬着牙道,“只是为了恶心我们,把人命当什么?”

“没当什么,”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人命就什么也算不上。”

张佳乐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又被打断了。

“他们调查了山庄的财务,发现亏空漏洞很多,这才是经理的动机,原本天高皇帝远的,结果大少爷来度假,如果一查账就知道哪里有问题,所以他许诺给陈强的应该还是钱。”

“哦……”张佳乐依然看着他。

“他们都会上被告席。”

“除了单骁,是吧。”张佳乐接道。

“是,”孙哲平道,“这个之后再说,你听得够多了,休息一会儿。”

“说起来……”张佳乐闭上眼,“他想跟每个人说的话不一样。”

“嗯?”孙哲平愣了愣。

“他想跟老韩说,你看,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搞事,你这个警察明知被我坑了也抓不到我……想跟新杰说,你以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不知道。”

“然后?”

“……然后再说,”张佳乐闭着眼道,“我要睡了。”

孙哲平忍不住笑了笑,没有问下去。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望向窗外,刚才张佳乐就是从这个窗户在向外张望,隔着蒙上水雾的玻璃,看着自己。

外面冷得刺骨,而屋内的暖气却烘得他手心发热,这里是张佳乐的家,他想,一个离过去最远的地方。

“孙平平。”张佳乐突然闭着眼叫了他一声。

“你不是睡了?”他笑着问了句。

“这个月过完,春节要到了。”

“唔,还是叫老韩来吃火锅?你会包饺子吗?”

“单骁跟我说……”张佳乐顿了顿,道,“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个大年初一。”

孙哲平“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天我没睡醒,卖给你玫瑰花后就睡回笼觉去了,醒来就把你给忘了。”

“你还给我打了个折。”孙哲平道。

“我就想问问,那天你一大早就要买玫瑰……不是去跟人告白吧,单骁说不是,但万一他又忽悠我呢。”

孙哲平沉默了半晌,道:“不是。”

“哦,那就行了,”张佳乐睁开眼,转头看着他笑道,“到我这儿,这束花也免了。”

“你要吗?”孙哲平俯下身,伸手抚过他粘着汗的发际,贴着他的鼻尖问道,“还是玫瑰?”

“在我店里买吗?”张佳乐弯起眉眼,仰头碰了碰他的嘴唇,“……还是等我送你吧。”

037.

张新杰醒来时有些恍惚。
似乎睡得比平时要久,但窗帘拉得很严实,没有光照进房间,手机和表都放在床头柜上,让他一时有些摸不准时间。
但他还是安静地躺着,因为一动韩文清就会醒,而他实在很想让韩文清至少能多睡一会儿。
酒店的床舒适而又柔软,两人的皮肤隔着干燥的睡衣贴合在一起,即温暖又惬意,让张新杰都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睡个回笼。
但他还是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因为好些天没能好好消息,韩文清眼下还带着青黑,胡茬也不甘示弱地冒了出来,但幸好在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七七八八,今天就能返程。
虽然回去后依然面临着麻烦,单骁依然还逍遥法外,但至少能回家——不管是花店还是韩文清的公寓。
“在想什么?”韩文清突然道。
“醒了?”张新杰撑起身子,从床头拿过表看了看时间,“你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韩文清张了张口,顿了一下才道,“做了个梦。”
“嗯,”张新杰躺回他身边,侧过身道,“你需要一点褪黑素。”
“其他人会说梦都是反的,或者假的,”韩文清伸手抚过他的眼角,“你也没睡好。”
“没有,比前几天睡得好多了。”张新杰抓住他的收进被子里。
“不起床?”韩文清看着他。
“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张新杰道,“想让你多躺一会儿。”
韩文清沉默了一下,翻身过来,将他压在了身下。
“怎么了?”张新杰愣了一下,男人的身体沉重而温暖,他甚至能感觉对方勃起的器物顶着自己的大腿。
“我跟你说过什么?”韩文清低声道,“不要太担心我。”
“……我记得,”张新杰摩挲了一下他下巴上的胡茬,“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韩文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夜灯昏暗的光线下端详他良久,然后吻了上来,在嘴唇相贴时含糊道:“我梦到以前了。”
“多久以前?”张新杰看着他的眼睛,“认识我之前?”
“嗯,”韩文清又亲了亲他的下巴,伸手解开他的衣扣,“我不太会讲故事。”
“龙正的事?”张新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我们时间不够了。”
韩文清笑了一下,放开他坐了起来:“你想问很久了。”
“我曾经是不想问的,”张新杰说,“但你看起来想告诉我。”
“唔。”韩文清把床头柜上的眼镜递了过来。
“现在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人多。”张新杰带上眼镜,打开了房灯。
韩文清坐在床沿,表情有点困惑,最后重复了一遍:“我不太会讲故事。”
“关于这一点,”张新杰伸手理了理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倒是比谁都清楚。”

“我们是在龙正开始沾白货的时候盯上他的。”
韩文清站在窗前,只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让冬日清晨的阳光有了一个宣泄的入口。
“但我们抓不到证据,最后只能出卧底这一招。”
“孙哲平。”张新杰道。
“没错,当时对于人选考虑了很久,选中他也有我的意见,”韩文清捏了捏鼻梁,“但就结果而言,好……也不好。”
张新杰没有插话,而是在吧台前打开了胶囊咖啡机,水蒸气的咕噜声响起来,让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关于孙哲平是怎么混进去,怎么取得的信任,我得到的都只有他简短的报告,他也不会邀功……所以很多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龙正很信任他。”张新杰把咖啡端到了桌子上。
“大概因为他实在不像警察,或者说他原本也不适合当警察。”
“你这样说有点不公平,”张新杰也坐到了窗前的桌边,“似乎在说他原本就应该是那边的人。”
“没错,这是当时上层就有的一种看法,他们怀疑孙哲平已经是龙正的人了,”韩文清双手交叠,思考了一会儿道,“当时和他单线联络的人是我,我只能从有限的碰面里判断他的情况。”
“所以你的判断是?”
“我的判断是孙哲平没有被腐蚀或者同化,而是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一个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当时才会派他去执行这个任务。”
张新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承担了很大的压力。”
“和他相比不算什么,”韩文清皱着眉头,他似乎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些,显得有些烦躁,“但最后他提出要求,要我们延缓捉捕时间时,我们没有答应。”
“你们?”张新杰重复了一句。
“我没有答应,甚至没有上报,”韩文清舒了口气,“因为当时龙正被警方盯上的情况已经开始外泄,对我们而言要尽早行动,但对龙正而言,他的仇人肯定也会趁火打劫,孙哲平希望我们给出一点时间,让他能安排他的家人。”
张新杰愣了愣,片刻后道:“你没有错。”
韩文清却沉默良久,最后才说:“龙正被捕后,他有几个漏网的忠心手下带着他妻儿从海上逃走,但被仇家拦截了,一个不剩。”
韩文清抬头看着他道:“龙正应该恨我。”
“但他一定更恨孙哲平,”张新杰垂下眼,说,“因为孙哲平一定不会告诉龙正,他曾经要求过你们放宽时间。”
“对。”韩文清拿起了咖啡杯。
“不要告诉我哥。”张新杰又补充了一句。
“嗯,”韩文清笑了一下,“孙哲平也说过一样的话。”

“阿嚏!!”
孙哲平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吓了还卧床的张佳乐一跳。
“……你还是被我传染了。”张佳乐一脸“完了全完了”的表情,悲天悯人地望着孙哲平。
“没有,”孙哲平抹了把鼻子,“肯定有人背后说我坏话。”
“什么,”张佳乐警觉起来,“那家伙又在算计我们了吗?”
“……你快要得被害妄想了张佳乐同志,”孙哲平重新拿起手里的书,“现在给你十秒钟,睡。”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看看外面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张佳乐悲愤道,“我刚吃过早饭十五分钟。”
“睡个回笼觉,我相信你做得到。”
“做不到!……我烧已经退了!我现在是个健康的人!”
“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孙哲平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干嘛,去车站接你弟弟弟妹是吧。”
“不要再管老韩叫弟妹了……算我求你了,我感觉我胸口又要痛了,”张佳乐真的咳嗽了两声,“还不是因为我们把车开走了,害他们只能坐车回来……要不你去接吧,我在家里卧床,我当自己是条咸鱼。”
孙哲平立刻道:“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万一被狼叼走了呢,想都别想。”
“……你也快要得被害妄想症了孙哲平同学。”
“他们多大的人了,不会被诱拐的,”孙哲平翻了一页书,“放心。”
“那我努力一下,”张佳乐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哎……孙哲平。”
“嗯?”
“你说放心的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仇恨值拉得很稳啊?”

038.

“欢迎光临,买花吗?”

孙哲平坐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地看向推门进来的两个人。

“…………”

韩文清和张新杰都沉默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韩文清皱眉道。

“卖花,”孙哲平手里玩着剪刀,随手修着一把玫瑰的枝干,“张佳乐说花店再不开门,隔壁街坊邻居都要来关心他的生存问题了。”

“……我去看看我哥,”张新杰接过两个人的行李,转头看了看韩文清,“今天先住家里?”

韩文清点点头,却没有跟着张新杰进后屋,脱了外套后径直在柜台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有事找我?”孙哲平扔过一把剪刀给韩文清。

“你怎么想。”韩文清接过剪刀,帮忙修起花枝。

“……我觉得吧,”孙哲平见张新杰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过头道,“你坐在这里,对做生意一点好处都没有。”

“…………”

“要不凶神恶煞,要不吊儿郎当,还好外头看不见,要不真没客人上门了。”

花店的玻璃门紧紧关着,蒙着一层白雾,冬日的鲜花沾着水渍,在烘得人发热的暖气里几乎让人摸不清今夕何日。

“你很有自知之明。”韩文清客观点评。

孙哲平不置可否:“蹲了几天局子感觉怎么样?”

“明天归队,等候处理。”

“不是我说,你上头那些人看不惯你很久了,”孙哲平笑道,“要不是你手上功劳多,又不犯错,早被发配到交警队去看大街了。”

“…………”

“哦,人家交警队都不一定愿意要你,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的名声,”孙哲平剪错了一根花枝,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听说你上回吼了冯局一通?”

“那是我的问题?”韩文清口气严厉道,“为一点破事耽误时间,人质差点就被撕票。”

“哦,都是破事。”孙哲平放下了剪刀,笑了一声。

韩文清沉默了一会儿,道:“当初你跟我要求延缓抓捕的事,是不是没跟龙正说过。”

虽然是个问题,但是韩文清的语气却毫无疑问,所以孙哲平也没有回答。

“单骁的事,你怎么打算。”他看了韩文清一眼。

“暂时盯着他。”

“能盯多久,一两个月也就罢了,一年两年?”孙哲平道,“如果这次你被免职,还能安排人手去看着他?”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怎么想。”韩文清道。

“我?”孙哲平往后靠了靠,半晌后说,“你是良好市民,但我早就不是了。”

“你没有前科,也没有案底,”韩文清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

“知道,”孙哲平点了点头,“但自己做过什么,自己还不够清楚?”

“我不同意。”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孙哲平掏了根烟,又给韩文清发了一根,“我是欠了龙正不少,但是不欠单骁。”

“不说我,张佳乐也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干,”韩文清道,“你最好想清楚。”

“我一直都在想,”孙哲平顿了顿,“我本来也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好人。”

“别开玩笑,你还不知道张佳乐怎么想的吗?”韩文清站起身,用手指点了点他,“我不管你们两个的事情,也管不着,但是我希望不会有一天有人报警让我抓你。”

“我不会杀人的,”孙哲平点了烟,把打火机扔给韩文清,“你先担心你自己吧。”

张新杰先把行李放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张佳乐的房前敲了敲门。

“新杰?”

会敲门的肯定只有这一个,张佳乐立马翻身坐了起来。

“哥?”张新杰推门进来,就见张佳乐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坐在床上,弯着眉眼向他招手。

“回来啦?”张佳乐拍了拍自己床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倒是你身体怎么样?”张新杰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轻松了点,“之前孙哲平说你反复低烧,拖了好几天。”

“没事了,就是还有点咳嗽,”张佳乐指了指一边的桌子,“药都吃着。”

“下次……”

“哎别念了——”张佳乐拖长了声音,“听了好多次了,没下回了。”

张新杰便没再说话,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哎,你家老韩没事吧?”张佳乐戳了戳他。

“还不知道警队内怎么处理,但算不上没事。”

“干他这行的,要是失业能找到新工作吗,他房贷还完了吗?存款……”

“……”张新杰无奈地看着他。

“我知道,开玩笑的,”张佳乐笑了笑,“比起他,我更担心你。”

“我?”张新杰愣了一下。

“你之前不是还想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吗?”张佳乐努了努嘴,“你该知道老韩为什么不让你那么干吧。”

张新杰“嗯”了一声:“因为他知道我想当法医,档案很重要。”

“从小到大你都比我靠谱,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说什么了,”张佳乐趴在自己膝盖上,慢慢道,“但是你们既然都搞到一块儿了,我觉得……哎算了,就连找男朋友这回事,你动作都比我快,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别担心。”

“单骁那边,就这么让他跑了?”张佳乐偏过头。

“暂时只能这样,虽然现在韩文清那边安排了人手去盯着,但是没有理由一直这样,”张新杰两手交握在身前,又顿了一下道,“之前我们所想的,等着单骁自己露出破绽的办法也不行,他会一直牵连无辜的人。”

“说到底他除了恶心我们也没把我们怎么样,但无辜的人命却……”张佳乐咬了咬牙,嘟哝了一句:“早知道,就该在山庄把他撞下楼梯摔进医院,我们来个二十四小时看护……”

张新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道:“哥,你看好孙哲平。”

“什么?”张佳乐诧异地抬起头。

“他大概……”

“我怎么?”孙哲平抄着手站在门口,望向两人。

“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张佳乐吓了一跳。

“没什么,”张新杰站了起来,“晚上在家吃饭吧?我去准备。”

“哦,好的。”张佳乐愣了愣道。

孙哲平看了张新杰一眼,没有说话,任凭他从自己身边经过,往前厅去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张佳乐一脸怀疑地盯着他。

“没有,”孙哲平走了进来,还顺手关了门,“我要是偷听就不出声了。”

“那你觉得刚才新杰要跟我说什么?”张佳乐眯了眯眼。

“我这不是在问吗?”

“……你当我傻吗?”

“不敢,”孙哲平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是不烧了。”

“昨天就不烧了,”张佳乐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孙哲平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直了身体,在床边沉默了良久。

张佳乐只能仰起头看他,觉得后脖颈有点痛。

“明天……或者后天吧,”孙哲平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039.

张新杰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气。
虽然韩文清让他在车上等,但他还是喜欢空旷的停车场。
风从北边而来,卷着冰渣的味道,刺得人鼻腔发痛,张新杰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挡住了半张脸。
从两人开始交往到现在,他无数次地站在这里等过韩文清,而后者常常因为工作没有那么守时,所以他熟悉四周的建筑,每一个出口,甚至能背下经常停在这里的车的车牌号,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韩文清会从哪里出来。
这一次也不例外,所以韩文清从后门出来就一眼看到了他,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不呆在车上?”韩文清取下手套,捂了捂他的耳朵。
“太闷了,”张新杰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怎么说?”
韩文清“唔”了一声:“先上车。”
车里的暖气已经跑了大半,引擎发动后暖风扑面而来,张新杰刚刚坐下,眼镜就蒙上了一层白雾。
“处理结果出来了。”韩文清说。
“嗯。”张新杰取下眼镜,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还算好,交个检查,停职一个月,刚好和春节连在一起放个长假。”
韩文清松开手刹,将车开出停车场。
冬日的午后依然不见阳光,从车窗看出去,厚重的云层铺展开来,像是倒映在天空中的夜海,翻滚着层层叠叠的墨浪。
张新杰沉默了片刻,说:“学校的事情处理完了,寒假我没有申请实习。”
“嗯,”韩文清说,“我也不用装成病患去占个床位了。”
张新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发现对方是开了个玩笑。
“你难得放这么长的假。”他笑了一下。
“是,上一次还是刚刚认识你的时候。”
“那……”张新杰斟酌了一下,才慢慢道,“你要不要和我回家住一段时间?”
刚好遇到红灯,韩文清停下车,转头看了过来。
“花店吗?”
“对,”张新杰顿了一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并不是说你家就不是……”
“没关系,”韩文清伸手拿过他手上的眼镜,擦了擦后帮他带上,“如果你同意,那就是我家。”
“当然,我——”
绿灯亮了,韩文清转回头去,车很快经过路口,却转了个弯,驶向另一条路。
“回家收拾东西。”韩文清说。
“我还没跟我哥说一声。”张新杰愣了一下。
“现在给他电话。”韩文清握着方向盘,一手把自己的电话递了过来。
张新杰犹豫了一下说:“他今天跟孙哲平出去了。”
“去哪儿?”韩文清有点诧异。
“孙哲平走之前说,如果你问的话,就告诉你……南街。”

张佳乐只在传闻中听过这个地方。
“好像和传闻里的不太一样。”他被孙哲平用衣服裹成一个球,艰难移动着。
这是一条狭窄的长街,冷冷清清,道路两旁的店铺很多都关着门,只有几家大排档和小超市里有人影闪动,街面凌乱,电线和广告牌在头顶交错,把视线切割得七零八落。
“冬天的话晚上比较热闹。”孙哲平回头看了看,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又把他的围巾多缠了两圈。
“谢谢,我快勒死了。”张佳乐翻了个白眼。
“这边走。”
孙哲平无视了抗议,带他穿进了一条小道。
说是小道,不过是两栋建筑中间的缝隙,墙面上贴着各种奇怪的广告,还有用喷漆留下的电话,张佳乐好奇地望了几眼,就被孙哲平拉了一把。
“小心脚下。”
“嗯?……卧槽!”张佳乐惊了一下,自己差点踩上一只手。
“放心,不是零件。”
孙哲平把那只手踢开,张佳乐才看到是垃圾桶后蜷缩了一个人。
“死的还是活的?”张佳乐有点想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活的,别管他,”孙哲平望了一眼,“打针的,救不了。”
张佳乐踌躇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孙哲平一把拉住了往前走,连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两人就拐了个弯,进了后巷。
“走这么快干嘛??”他喘了两口气。
“免得你给自己找麻烦。”孙哲平放开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你约了人?”张佳乐看了他一眼。
“没有。”孙哲平舒了口气,往巷子的一头走去。
这里的路面比之前的小道宽敞了一些,两旁都是低矮的违章建筑,却比正街上还干净了不少,只是越发冷清。
“你以前住这儿?”张佳乐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孙哲平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带着他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门后是个几尺见方的小天井,堆了些乱七八糟的纸箱子,一只野猫正拿箱子磨爪,墙上用粉笔写了两个字“招租”。
孙哲平拍了拍铁门,又附在张佳乐耳边道:“一会儿少说话。”
“好歹我也遍阅警匪片好吗。”张佳乐看他一眼,比了个“ok”的手势。
孙哲平忍不住有点想笑,但一个小青年已经裹着件单薄的皮夹克到了院子里,不耐烦地问了句:“干嘛?”
“是我,”孙哲平转过头去,“裴姐在吗?”
“……孙哥?!”那小青年吓了一跳,又上下打量了他半晌,像是确认自己没认错人,“你,你怎么又……”
他掐断了话头,又往院子外张望了几眼,先急急地开了门,把两人引进里屋,又回身关好了门。
“裴姐刚打完了四圈牌,在里面呢。”
“嗯,谢了。”孙哲平掏了根烟扔给那小青年。
屋子里有股长久不散的烟混合着线香的气味,张佳乐定了定神,看向身边的孙哲平。
但孙哲平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堂屋,进了偏厅。
屋子中央摆着的麻将桌还没收拾干净,一个中年男人正打了个哈欠,歪在椅子上,一个一个地往盒子里扔着麻将牌。
“姐。”孙哲平叫了一声。
“哎哟,”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我这小庙供出的大佛怎么又回来了?”
“来看看你。”孙哲平走过去,帮他收拾麻将桌。
“免了免了,不敢劳烦你,”男人站了起来,看了看他身后的张佳乐,笑嘻嘻道,“这回带的该不是条子吧?”
“这是我现在的房东,”孙哲平对张佳乐招了招手,“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前房东。”
现任房东张佳乐瞪了瞪眼,但还是压下了心头那口气,乖乖走了过去。
“哎,什么房东,骗鬼呢,”男人帮张佳乐拉了椅子,自己坐到了另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比你好看,我更喜欢这样子的,就是穿得也太多了。”
“我的人了,别打他主意。”孙哲平继续收着麻将,头也不抬地说。
张佳乐面无表情,在后面无声地捶了他一拳。
“但看这样子,就知道还没睡过啊,”那男人笑道,“小条子,你这回动作可有点慢哦。”
“我不是条子了。”孙哲平把麻将盒子推到一边。
“是啊,他现在跟着我干了,”张佳乐随口道,“在花店坐柜台当收银员。”
男人愣了下,随即笑了个花枝乱颤,抹了把眼睛后看向张佳乐:“小老板,你要小心着他。”
说完他伸出自己的两手,在张佳乐眼前摊开。
张佳乐愣了愣,他这才发现男人两只手都只有四根手指,没了小指。
“还好我不出千,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打牌呢。”
“龙正的人干的?”孙哲平皱了皱眉头。
“我自己切的,虽然他们不动我,但当年好歹是我把你荐给龙王的,”男人收回手,笑着说,“犯了错,总要付出点代价,要不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欠你的。”孙哲平点了点头。
张佳乐转头看了他一眼。
“下辈子再还吧,”男人叹了口气,“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啊?”
“我要两把枪。”孙哲平直接道。
“嗯,还有呢?”
“我要盯一个人。”

040.

回到那条小道的时候,张佳乐突然顿住了脚步。
四周依然安静,一只野猫从院子里跟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跳上了垃圾桶,那个蜷缩的瘾君子也没了踪影,不知道是自己醒了,还是被人拖走了。
他不耐烦地拉了拉围巾,先是觉得有点热,背后和脖颈都浸出了一层薄汗,在穿堂而过的风里粘住皮肤和衣物,又激起些后知后觉的寒意。
“孙哲平。”他叫了一声。
“嗯?”孙哲平站住了,回头看他。
他们之间原本只有几步的距离,在狭窄的道路上却像是被拉长了,伸出手都无法触碰到对方。
“有话跟你说。”
“现在?”孙哲平有点意外,但还是往回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
“你要枪干嘛?”张佳乐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
“自卫,”孙哲平把手揣到兜里,“我的枪给你了,要是我没猜错,老韩的配枪估计也会被暂时收回去,得弄点武器。”
“你找人盯着单骁,真的只是盯着?”
“嗯。”
张佳乐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想瞒着你。”孙哲平很快道。
“哦,说谎。”
张佳乐突然伸手抓住了孙哲平的衣领,把对方猛地推到了墙上,厚重的衣服撞上潮湿的墙面,发出一声闷响。
孙哲平毫无防备,后脑勺也磕了一下,有点懵地看向他。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张佳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说我离你还远着呢,你想说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个什么样,你想说我知道的那个孙哲平他妈的其实是个混蛋!”
“是,”孙哲平看着他道,“我是个混蛋。”
“当初是谁先招惹我的?”张佳乐拽着他衣领的手又紧了紧,“是,我是不知道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警匪片也他妈的都是白看了,但遇到点破事你就想让我知难而退?!”
“不是,”孙哲平皱起眉头,“我没这么想。”
“那你什么意思?告诉我你随时都可能去给不知道谁偿命?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接着还?”张佳乐气不打一处来,“哦,所以你还不跟我上床,怕我缠着你呢!”
“你……”孙哲平哭笑不得,“你先松手。”
“哦。”张佳乐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转身就往巷子外走去。
“喂,张佳乐。”
“张乐乐。”
“张老板。”
孙哲平在身后叫了几声,但他置若罔闻,埋着头往前走,可没走出几步就被一把抓住了肩膀。
“干嘛!”
他气势汹汹地想转身继续吵架,但孙哲平手上一个用力,直接从背后把他按到了墙上。
“靠!你抓犯人吗!”张佳乐挣扎了一下,但孙哲平却擒住了他的手,根本动弹不得。
潮湿的霉味直冲鼻腔,他心想孙哲平真是果然确实太混蛋了,他只是磕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这都快把自己的脸摁在墙上了。
“听我说完。”孙哲平的嘴唇贴在他耳后,低声道。
张佳乐喘了口气,安静下来。
“你对了一半,我是想说我杀过人,在阴沟里打过滚,当过别人的枪,害死过拿我当兄弟的人,欠了一屁股的债,说不定这辈子不得好死,但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也不会让你跑的,”孙哲平捏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转过头来,“我这辈子是你的,下辈子也是。”
“废话,”张佳乐眼圈有点泛红,却又转不开脸,只能看向别处,“你当我怕吗?”
“你什么都不怕,”孙哲平笑了一声,松开手让他翻转过来,但依然将他压在墙上,“我却有点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张佳乐含糊道,“怕我因为你沾上人命,怕我会跟着你一起……”
他的话没能说完,孙哲平已经亲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这是一个奇怪的亲吻,在南街杂乱而又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巷子里,身边是垃圾桶,地上有形迹可疑的针管和脏兮兮的纸巾,一只流浪猫看着他们。
他们却像是第一次接吻一般亲得忘乎所以,直到张佳乐发现孙哲平的手正通过重重阻碍伸进了他衣服里。
“这个地方!你疯了吗!”他用力推开对方的脸。
“没疯,硬了。”孙哲平喘了口气,又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等……等等……电话!”
张佳乐的电话适时响了起来,惊走了一旁的猫。
“老韩,”他千辛万苦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正色道,“万一是正事呢。”

“好的,我知道了。”
张新杰挂了电话,对正在穿围裙的韩文清道:“他们马上就回来。”
“嗯。”
因为不知道孙哲平带张佳乐去干什么,所以他们回家收拾好了东西,还去超市买了个菜,等到了花店才给那两人打电话。
“他们的事情办完了?”韩文清穿好了围裙,和张新杰一起站在饭厅的桌子前备菜。
“听起来是的,我哥说孙哲平只是带他去见了个老朋友。”
“他在南街的老朋友,”韩文清手上顿了一下,“不多。”
“我觉得……孙哲平大概是在想用其他的办法解决问题。”
“你也发现了?”韩文清看了张新杰一眼,“放心,张佳乐看得住他。”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张新杰愣了一下。
“干我们这行的,”韩文清手上不停,低着头说,“有些人会把老婆孩子送走,有的人干脆不结婚,不回家,把爹妈都送去敬老院,请看护。”
“天天对着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都想着让自己的弱点少点,更少点,最好是没有。”
“为了不让他们变成被抓走的人质,被报复的受害者。”
韩文清提了一条活鱼,用刀背砸晕了,按在案板上刮鳞。
“但是人总有弱点。”
张新杰知道他想说什么,人总有弱点,不是心脏,不是大脑,而是贴着五脏六腑,沁入了血管神经,融进了骨头里,动一下就会疼。
“认识这么久,”张新杰笑着说,“还是第一次和你正正经经地要做一顿饭。”
“难得有这么长的假,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不是,”张新杰摇了摇头,“你是怕以后没机会了。”
韩文清没有回答。
“其实我不担心孙哲平要做什么,”张新杰看着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鱼,“而是一直在想,你要做什么。”
“既然放了一个长假,”韩文清道,“如果可以,我想去直接再见一见单骁。”
“没有证据,你见他也……”张新杰顿了顿,明白过来,“你想给他一个足够好的机会,看看他能对你做什么,或者说会不会对你做什么。”
“对。”韩文清毫不避讳。
“我知道了,我和你一起去。”张新杰点点头。
“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和我一起去冒险。”
“等过了春节吧,我们一起去。”张新杰停下手里的事情,转脸看向他。
“你就算去……”韩文清皱起眉。
“我去了有用,”张新杰打断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的弱点在这里,丢下了谁来看着他?”

041.

张佳乐看着眼前的一桌子菜,喉头滚动了一下,却不是饿的。
“怎么说呢,”他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人不可貌相。”
“很久不做,手生了。”韩文清取下围裙。
“……谦虚了,谦虚了,”张佳乐说,“至少从卖相上就吊打孙哲平。”
“看人不能光看脸,”孙哲平教育他,“看菜也是一样。”
“尝尝。”韩文清递过来一双筷子。
事实证明韩文清的手艺不仅吊打孙哲平,还甩开张家兄弟好几条街,就是量太多了点,害张佳乐撑得半死,吃完饭后就扶着桌子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张新杰只能给他倒了杯茶。
“我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也当过卧底。”
韩文清想站起来收拾桌子,却被张新杰按住了。
“我来吧。”
“我怎么没听说过?”孙哲平奇道。
“不是什么大案,时间也不长,”韩文清随口道,“在一家餐厅。”
“噗。”张佳乐刚喝了口茶,全喷回了杯子里。
“……”孙哲平的表情也很一言难尽,“原来你还有这个设定。”
“掌勺师父对我不错,教了很多,”韩文清说,“但那家店洗钱。”
“哦。”孙哲平点了点头。
韩文清看了看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今天去找裴姑了?”
“他叫姐,你叫姑,你们差着辈分啊!”张佳乐惊道。
“……裴姑是道上的称呼,”孙哲平拍了他脑袋一下,“他说我把他叫老了,我就叫了姐。”
“他确实是个……男人吧。”张佳乐确定了一下。
韩文清说:“如假包换。”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因为他有案底,”韩文清嘴角抽了抽,“他是龙正前任大哥的人,大哥死了,就金盆洗手了。”
“那他还帮你?”张佳乐把怀疑的目光移到了孙哲平脸上。
“他大哥的死因也有不少人怀疑龙正,所以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讲道义,但也讲不到那么深去。”
“我以前就说过,”韩文清冷笑一声,“他们只有在关老爷面前才讲讲义气。”
孙哲平没答话,手指敲了敲桌子。
“你让裴姑找人盯着单骁?”韩文清又道。
“对,你既然被停职,手上肯定没有人手,而且说实话……”孙哲平笑道,“有时候这种事情,小混混比你那些小警察管用。”
“唔,”韩文清也没有反驳,“盯着就盯着,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你有什么打算?”孙哲平抬了抬眼皮。
“等过了春节再说,尾牙到了,恐怕就算裴姑那也抽不出太多人手。”
“嗯,也是。”孙哲平心不在焉道。
“哎,老韩,”张佳乐适时插了个话,“我们家春节都要去扫墓,今年你一起去?”
韩文清似乎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回答:“好。”
“喂,”孙哲平指了指自己:“我呢?”
“你先老实点吧。”
张佳乐丢下这句话,高高兴兴地帮张新杰洗碗去了。
孙哲平:“…………”
韩文清难得地笑了下,也站起来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膀:“老实点吧。”

洗完了碗,张佳乐还带着韩文清在家里走了一圈。
“新杰的房间有自带的卫生间,我们家也没什么规矩,既然要长住,你就自己随意啊。”
韩文清点点头:“谢谢。”
“哦,冰箱里还有牛奶和……”
张新杰咳嗽了一声:“哥,你别管我们了。”
“听到没?”孙哲平忍无可忍,拖着张佳乐的后领,把他拉回了自己房间。
“哎,干什么什么,我正在努力创造出一种宾至如归的氛围!”
“你这么高兴?”孙哲平回忆了一下,“几个月前你还恨不得拿根扫帚把韩文清打出去。”
“孙平平同志,做人要学会面对现实,”张佳乐撑着下巴说,“不过你说得也是,先找个趁手的武器,要是哪天他对我弟弟不好……”
“醒醒,”孙哲平好笑道,“你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另外一件事。”
“什么?”张佳乐回过神来。
“韩文清都搬进来了,”孙哲平靠在门边,看着他道,“我还要回楼上?”
张佳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下午他在南街说那些话的时候被气晕了头,回过味来时就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你就不能失个忆?”
“不能,我的后脑勺撞了一下,现在还疼。”
“你还把我脸摁在墙上呢!”
“所以?”
“…………”
张佳乐脑子里天翻地覆,正想说什么时又被孙哲平打断了。
“那我回去了?”
“哦,”张佳乐木然地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正转身开门的孙哲平愣了愣,回头看他。
“你是傻逼吗!”张佳乐咬牙,压着声音道,“他们俩就在隔壁!”

张佳乐发现自己很久没上过楼了。
自从出来这堆事情,这个原本就做着玩的征信社门上直接挂了个停业的牌子,而孙哲平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白天几乎都在花店跟他泡在一起。
“来,随便点,”孙哲平开了灯,“有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张佳乐在后面踹了他一脚。
但事实上这个地方他还是很熟悉,不仅因为他是房东,还因为孙哲平在这里住了快两年——虽然这两年来,他也鲜有踏进孙哲平卧室的时候。
和大厅兼办公室相比,卧室里装饰更是简单,除了一张看上去还算舒适的大床、一个衣柜以外几乎算得上是空空荡荡,唯一的颜色就是窗台上放着的小花盆,隆冬时节,枝桠上只孤零零地挂着几片叶子。
“我想起第一次带你看房子的时候。”张佳乐突然道。
“对,这花还是房东送我的见面礼,”孙哲平用手指逗了逗叶子,“但我不会养,好几次都差点挂了。”
“这玩意不娇贵,隔三岔五随便浇点水,晒晒太阳就能活,”张佳乐也走了过去,看了看土,“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吗?”
“因为房东刚好是卖花的。”孙哲平随口道。
张佳乐忍不住笑了两声:“因为那个时候我想,这人挺可怜的,一个人租这么大个屋子,却连行李都没几件。”
他转过身,看向孙哲平:“原本你是不是没打算长住?”
孙哲平愣了愣,有些想不起最初怎么想的了,只知道自己从警队宿舍搬出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这里,一个只去过两次的花店,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
就像是凭着直觉,来碰碰运气,而且——
“我运气真好。”他低下头,吻上张佳乐的嘴角。

042.

孙哲平还真的老实了下来,反倒是韩文清闲不住,没过几天就开始瞎转悠,最后把店里所有的活儿都抢着干了。
弟弟弟妹太能干,张佳乐被迫赋闲,外边又太冷,只能每天和孙哲平窝在家里打打牌,看看片儿,滚滚床单,虚度了半个月的光阴。
“太闲了,”张佳乐趴在桌子上,忍不住感叹,“这样下去我都不想动了,当咸鱼真好。”
“知道为什么别人家都喜欢上门女婿了吧?”孙哲平十分赞同,“还不用发工资的。”
“去你妹的,你才女婿,”张佳乐指了指外间,“小心老韩听见揍你。”
“哦,我不介意,”孙哲平指了指自己,“女婿。”
“…………”
张佳乐决定再也不把大好青春浪费在和孙哲平斗嘴上。
“都大年三十了,早点关店吧,”他看了看表,“等会叫新杰别收拾库房了,做个大扫除。”
“别家店今天就不开门,”孙哲平说,“你就不是当咸鱼的料。”
“大过年的,万一有人想给家里买点花儿呢,”张佳乐说,“比如有些人大年初一就一大早来买玫瑰……”
孙哲平正色道:“张乐乐同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种翻旧账的行为要不得。”
张佳乐不甘示弱:“孙平平同志,你的组织有没有教导过你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被捏住把柄的孙哲平立刻岔开了话题:“你不去前面看看?这个时间老韩坐柜台,路过的肯定还以为这家店是卖年画的。”
张佳乐点点头:“哦,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看人不能光看脸。”

——而事实证明,孙哲平确实是以貌取人了。
他们走到前厅时,韩文清刚把一束配好的花递给一位老妇人,而对方十分兴高采烈,又拉着韩文清说了半天话,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店门。
“看到没有。”张佳乐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膀。
孙哲平服气了:“不愧是人民公仆,一身正气,师奶杀手。”
“新杰呢?”韩文清送走了客人,转回他们面前。
“在里面收拾库房,你去帮帮他吧,”张佳乐笑着说,“这里交给我。”
韩文清点点头,往里屋去了。
“三点了,”孙哲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关门,包饺子去。”
“我已经决定把这个伟大的任务交给老韩了,”张佳乐坐到柜台前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就负责晚上放鞭……”
风铃声打断了他,玻璃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忽地席卷而过,让他打了个冷颤。
“欢迎光临,”张佳乐抹了抹胳膊,抬起头来,“买花吗?”
进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陈旧的大衣,衣领挡住了半张脸,走路时拖着一条腿,是个瘸子。
“玫瑰。”男人道。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
“要多少?”张佳乐也愣了愣。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说:“一支。”
虽然有点疑惑,但张佳乐看孙哲平除了皱着眉头外也没有其他反应,就转身去花架上挑了挑,选了一支品相最好的。
“我们马上就关店了,你是今年最后的客人,”他扯出包装纸,又熟练地系上绸带,“这支花送给你了。”
男人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了谢就转身往外走。
“哎,那个谁,”孙哲平叫住了他,“等等。”
男人顿住了脚。
“虽然我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了,”孙哲平偏偏头,示意张佳乐往后退几步,才接着说,“但是你应该认得我吧。”
“认得,”男人依然低着头,“孙哥。”
“来买花?”
“如果你不认识我了,就买支花,如果你还认识我,就给你个东西。”
“哦,”孙哲平眯了眯眼,“谁叫你来的?”
“你还记得的人。”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孙哲平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兜里。
“不用找人跟我,也别留我了,”那人拍了拍自己的腿,“孙哥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什么都不知道。”
孙哲平沉默了半晌,挥了挥手:“走吧。”
男人走到门口,又回头鞠了个躬:“虽然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可能也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曾经你在龙王那里保过我的命,自己保重。”
孙哲平不置可否,说:“你的腿也是因为我废的。”
男人就没再说话,推门走了。

张佳乐放下了卷帘门,回来盯着孙哲平。
“什么玩意?”他指了指孙哲平揣在兜里的手。
孙哲平想了想说:“挑战书?”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所以张佳乐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什么玩意?”
孙哲平耸了耸肩:“我也没仔细看。”
他把那张已经有点皱巴巴的纸掏了出来,看了两眼后突然愣了愣。
“去把老韩叫来。”
“写的什么?”张佳乐想探过头来看一眼,却被孙哲平摆摆手打断了。
“等会再说,先把老韩叫来。”
“好好好。”张佳乐努努嘴,往里屋去了。
孙哲平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在柜台上摸了支笔。

“怎么回事?”韩文清很快就和张家两兄弟一起回到了店里。
“你看看。”孙哲平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这是……”韩文清一把夺了过来,另两人也围过去看了看。
“还真是挑战书??”张佳乐一脸震惊。
“初二上午,单骁约你见面?”张新杰抿了抿嘴唇,“为什么突然……”
“这些都是其次,老韩,”孙哲平看向韩文清,“这个笔迹你认识吗?”
“……你想说这是龙正的字?”韩文清抬起头。
“当年做证据鉴定的时候,你应该接触过不少,”孙哲平说,“像吗?”
“很像,”韩文清点头,“如果这是龙正写的,那只有可能是最近单骁去探过监,见过龙正,但裴姑的人一直盯着他。”
“这两天没有了,总不能让人不过年,”孙哲平说,“我想的是为什么要找龙正写这个条子?”
“有一种可能,”张新杰说,“这是只模仿的字迹,为的就是让你不能随手抛开,一定要去。”
“以他的神经病程度,”张佳乐插嘴道,“还有可能只是让你过不好年而已。”
“行吧,”孙哲平把那张纸条抽了回来,塞回自己裤兜里,“不能让他如愿,走,包饺子。”
“不用送去鉴定笔迹?”韩文清问。
“你在停职,谁敢接你的私活?再说这个时间你让人加班,以后还混不混了,”孙哲平笑了笑,“况且不管这是谁写的,都得去是不是?”
“至少见面的地方要事先踩点。”韩文清皱了皱眉。
“那也是明天的事,”孙哲平拍了拍韩文清的肩膀,“我现在只想好好过个节。”

孙哲平想,这是他在这家花店过的第三个春节了。
张佳乐的饺子包得不怎么样,但是却热衷于放鞭炮烟花,今年有了韩文清这个大厨,更是早早地就在后院里摆开了阵势。
“是男人就该喜欢放鞭炮。”此人还特别理直气壮地说。
“是小学生才喜欢干这个。”
孙哲平蹲在台阶上,屋子里的暖气从门缝溢出,在身后暖烘烘地烤着他的背脊,而迎面的风又吹得脸上发痛。
但张佳乐却似乎完全觉不出冷了,他带了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大棉帽,正兴致勃勃地把一管六十发的烟花搬到院子中间。
似乎整个城市都陷入了闹哄哄的贺岁片里,窗户后都是橙黄的灯光,桌上散落着糖果和橘子,电视里锣鼓喧天,而远处有鞭炮的声音。
其乐融融的,转瞬即逝的。
韩文清和张新杰在厨房里忙活,张佳乐到他身边,脸被冻得发红。
“等会跨年的时候放烟火,你可以许个愿。”张佳乐拍了拍膝盖,也坐了下来。
“还能这样,”孙哲平笑了,“点生日蜡烛呢?”
“之前元旦的时候不是去看烟火吗,我还真许了个愿。”
“实现了?”
“七七八八吧。”
“行,那我也许一个。”
孙哲平想,他从来没许过愿。
他不信邪,不信神佛,有时候却相信因果报应,但如果报应可证神佛,那倒是可以许个愿。
希望张佳乐长命百岁吧。

043.

整个城市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张佳乐高高兴兴地喝了两杯酒,倒到床上就抱着被子睡得人事不省,孙哲平好不容易给他脱了外套鞋子,见时间已过了三点。
他舒了口气,亲了一下张佳乐的额头,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张新杰的卧室就在隔壁,他作息规律,今天虽然破例等到了十二点后,但很快也和韩文清回房了。
孙哲平确定没有声音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在一片黑暗里安静地穿过走廊,但在经过餐厅门口时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去哪儿?”
餐厅的灯突然打开,孙哲平眯了眯眼睛,就见张新杰坐在餐桌旁,正看向他。
“渴水?还是饿了?”张新杰站起身,“要给你下碗面吗?”
“…………”
孙哲平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半夜开溜都能被平时十一点就睡觉的张新杰堵在门口,顿时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张新杰真的打开冰箱,倒出一杯白水放在桌上。
“老韩呢?”孙哲平只能走进餐厅,顺手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
“睡着了。”张新杰坐回了桌边。
“恐怕没有吧,”孙哲平笑了笑,说,“我猜等会就要站在我身后,准备一手刀劈晕我。”
张新杰不置可否,直接问道:“那张纸条你改过?”
“哦?”孙哲平饶有兴趣地放下杯子,“怎么看出来的?”
“落笔的力度不一样,”张新杰说,“而且你把初一改成了初二,二的上一划位置太低了。”
“嗯,所以呢?”
“你想一个人赴约?”
“本来也是约的我一个人,”孙哲平看了看他,“你当时不说,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堵我,应该也不希望你哥掺合进来,对吧?”
“但他一定会很生气。”张新杰说。
孙哲平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而且如果只是和单骁见面,你不用这么谨慎,会瞒着我哥,是因为你觉得这次约见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张新杰不等孙哲平说话,接着道:“单骁独来独往,在入狱前和黑道没有任何联系,出狱后也没有渠道得到资源,就算最近几天没人盯着他,能有什么大动作?”
张新杰虽然这样问,但看起来更像是思考,所以孙哲平也没有打断,一直安静听着,最后才答话。
“但他既然能找到人给我送信,说明他和龙正的交往说不定比我们想的要深,很难说还有什么底牌。”
“但从之前的情形看,他并不是想要我们的命。”张新杰提醒。
“我更觉得,最好别再想他的目的,”孙哲平笑了一声,“都是烟雾弹。”
“……”张新杰想了想,“对。”
“都说清楚了,我可以走了?还得赶时间去踩踩点,”孙哲平回过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餐厅门口的韩文清,“老韩,你也不想在家里跟我动手吧?”
“我跟你一起去。”韩文清也不含糊。
这话在意料之中,孙哲平说:“万一是调虎离山呢?”
“如果这是陷阱,你一个人去,危险太大,”韩文清说,“待在家里怎么也比外面安全,除非对方有重武器并且硬闯,你觉得可能吗。”
“其实我建议过所有人一起去,或者干脆不理会,”张新杰道,“但前者可能会像上次一样让我们所有人都卷入麻烦甚至危险,后者又怕错失了逮到单骁把柄的机会。”
“……晚上你俩自告奋勇包饺子,都是避开我和张佳乐在说这些?”孙哲平无语道。
“现在离七点还有三个多小时,”韩文清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要不你留下,选吧。”

张新杰拉下卷帘门,检查了门锁和所有窗户,整栋屋子都陷在完全的黑暗里,连月光也被窗帘隔绝在外,挂钟“滴答”作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他舒了口气,转身往后院走去。
依然是那条走廊,但这一次半途顿住脚步的却不是孙哲平,而是他了。
张新杰望着走廊尽头的人影,愣了愣。
“怎么,不认识你哥了?”张佳乐靠着墙,“啪嗒”一声开了灯。
“哥,你……”
“你吓孙哲平一次,我吓你一次,这叫什么来着,”张佳乐打了个响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没睡着?”张新杰半晌才说。
“有事没事突然劝我喝酒,当我傻吗?”张佳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是真饿了,去去,下碗面。”
“…………”
餐厅就在一步之遥,张新杰想到刚才自己跟孙哲平说的,顿时无言以对。
“加个煎蛋。”张佳乐还补充了一句。

张新杰真的煮了一碗面。
黄澄澄的荷包蛋煎得刚好,搭上两片青菜,滴了麻油,还撒了几颗芝麻。
“……你的厨艺最近好像进步了。”张佳乐端着碗,嘀咕了一句。
张新杰如实回答:“没有。”
确实是没有,虽然看上去不错,张佳乐想,张新杰最厉害的一点就是这么多年能把每碗面的味道都做得一样。
“你刚才都听到了?”张新杰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
“嗯,一半一半吧,远了点,卧室里趴在门上也听不太清楚,”张佳乐埋头吃面,一边说,“你以为我会半途冲出来?”
张新杰没有回答,但张佳乐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
“就算我出来,结果不也是一样?”张佳乐放下筷子,自嘲道,“孙哲平绝对不会让我跟他一起去的,他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了回去,还端起碗喝了两口汤。
“他这个人有点混蛋。”张新杰帮他说了。
“咳咳,”张佳乐呛了一口,扯了张纸巾捂住鼻子,“还是要有点长幼之分,我能说你不能说。”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笑。
“你知道他哪里混蛋吗?”张佳乐自己说起来,“宁愿让我活着一辈子记着他,也不会让我跟他一起死的。”
“不过想想也很奇怪,以前我看电影什么的时候总在想,谁还能记着谁一辈子呢,现在这世道又有谁愿意为谁去死呢。”
张佳乐喃喃自语了几句,转头去看窗户,但是张新杰把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连天色也无法分辨。
“天亮了吗?”他问。
“应该还没有,”张新杰看了看表,“还有一段时间。”
“你其实想跟老韩一起去,让孙哲平留下来吧?”张佳乐转回头来看他。
“是,其实之前我们都说好了,”张新杰低声说,“只是没想到对方比我们先了一步,而且他点名孙哲平,只有我俩去也没用。”
张佳乐“唔”了一声,随口说:“我还以为你是怕我一觉醒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气得把店拆了。”
“也有这个原因,怕你擅自行动。”
“………”
“或者说,我也不愿意让你冒险……哥,毕竟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那你决定跟老韩去同生共死的时候,想过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吗?”
张新杰不说话了。
“哎,老韩为什么愿意让你一起去?”张佳乐想了一会儿,又一脸疑惑道。
“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他,”张新杰站起身,收拾了碗筷,“知道我会一辈子记着他,而且愿意跟他一起死。”
张佳乐愣住了。
“这样哦,”他突然笑了笑,“难怪呢,孙哲平那家伙……”
他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他。
“新杰,他们约的七点是吧,”张佳乐看着天花板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螳螂捕蝉……别跟我说你没想过。”

044.

冬日的黎明来得很晚。
北区货运港口几年前曾经历过一次爆炸事件,之后新建的仓库一概灰白相间,方方正正地排列开来,在夜色里如同古旧的棋盘。
孙哲平在两个仓库之间的通道停下车,距离不近不远。云层浅淡,将要西落的月光压过稀疏的路灯,坐在车里就能看到约定的G28仓库,拉长的海堤线,和一个钓鱼的人。
“有人。”韩文清低声道。
“是单骁,”孙哲平关掉引擎和车灯,“看来他也知道我不会赶着时间到。”
车子隐在了仓库的阴影里,两人都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闭眼确认周围的风声,海浪拍击声,间或还有野猫的叫声。
“不像有其他人。”韩文清睁开眼。
“我过去,你等着车上,”孙哲平把匕首插进靴筒,“看手势。”
“嗯。”韩文清检查了枪和弹匣,拉开保险。
孙哲平打开车门跳了出去,理智告诉他眼前并没有什么危险,但直觉却让他的后颈一直紧绷着,就像有什么潜伏在暗处和死角,是自己没想到的。
他走得不快,也没有放轻脚步,靴底落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声响,在离单骁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孙哲平看了看四周,G28的仓库门落着重锁,还积了锈灰,屋檐的棱角分明,高处有气窗,但看不清玻璃后的情形。
“来得这么早?”单骁回头看了看他。
“没你早,”孙哲平把手揣进兜里,“你的鱼钓到了吗?”
单骁坐在一张小折叠凳上,身边放着一个小渔箱,手里拿着钓竿,鱼线垂入堤岸下墨黑的海水。
“一条大鱼,”他笑了笑,看向孙哲平身后的车,“我猜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孙哲平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说:“站在你眼前的是一个人。”
“让我猜猜是谁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小老板,还是表情凶恶的警官,总不会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医生吧?”
“你约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想和我玩猜谜?”
“虽然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单骁说,“但听说你在这里救过龙王的命?”
“过奖了,”孙哲平漠然道:“不是我救了他,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不怀念?”
“没有什么可怀念的,”孙哲平看着他说,“如果不是你提醒,已经忘了。”
“你记得清明去给手下扫墓,却不记得自己也救过人的命吗?”单骁摸了摸下巴,“有趣。”
孙哲平不耐烦地笑了一声:“所以你是约我来怀念过去的?”
“我们约的七点,”单骁转回头,去看他的钓竿,“钓鱼嘛,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不对,”孙哲平在海风里眯了眯眼,“钓鱼最重要的,是饵。”

“韩文清的车钥匙你有吗?”
张佳乐全服武装,贴身藏好了枪,还在口袋里放了两盒摔炮,就差让张新杰带上把菜刀了。
“有,”张新杰犹豫了一下才说,“哥,我答应和你一起去,但是有一点必须说好,你得听我的,不能擅自行动。”
“你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张佳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我不是担心你乱跑。”
“我知道我知道。”
张佳乐拉着他出了门,先往两边看了看,凌晨的街道空旷而冷清,地上还散落着爆竹燃放后的纸屑,在街灯下显出一副颓唐景象。
“原来大年初一的早晨是这个样子。”他嘟哝了一声。
韩文清的车就停在路边车位,张新杰拂开落在挡风玻璃上的碎纸,想了想,又开了手机电筒,俯下身看了看车底盘。
张佳乐转身过来看到这一幕,表情古怪道:“新杰……其实你也看了很多香港警匪片吧。”
“…………”张新杰拍了拍膝盖站起来,“走吧。”
张佳乐识趣地上了副驾,想到这里平时是张新杰的宝座,虽然好奇也不敢乱动其他东西,很怕要是翻出来一盒套子大家都很尴尬。
“地点是北区湾货运港,”张新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调整了驾驶座的位置,“那个地方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黑帮火并,死伤不少。”
“……好像有点印象,”张佳乐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有爆炸?”
张新杰发动了引擎,将车驶出车位:“对,今天韩文清跟我说,那件事情和孙哲平也有点牵连。”
张佳乐转过脸来。
“放心,不是他干的,”张新杰说,“但是那场爆炸里他救了龙正的命,才一步进了高层。”
张佳乐“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驶上大道,出了偶尔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空无一人的街头只剩红绿灯还有些动静,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城市这样安静的时候,就像风暴前的海面,正酝酿着掀起巨浪。
而远处的天际渐渐渗出了一点颜色。
“你有没有听到警车的声音?”张佳乐突然道。
“嗯?”张新杰一直在认真地观察路况,听了这话才分神去听了听。
确实有警车的声音,像在城市的另一头那么遥远,只是四周过于安静,才勉强传进了他们的耳朵,像是挠痒痒般让人心慌。
“开快点。”张佳乐道。

“时间快到了。”孙哲平抬起头,天海交际的尽头已经融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
“对,要到了。”单骁放下手里的鱼竿,站了起来。
孙哲平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回头往后看去。
在车上的韩文清也听到了,警笛的声音由远而近,正往这边而来。
他立刻向孙哲平看去,就见对方手背在身后比出两根手指,让他自己随机行动。
“你在等什么?”孙哲平站在原地,直视单骁的眼睛。
“我也很想知道,”单骁咧开嘴笑了,“我能等到什么。”
引擎声响,他们身后的车在一脚油门后急速倒车,调头往外而去。
韩文清握紧了方向盘,仓库区内因为有货车出入,每列之间有宽敞的大道,但也有不少堆积的货箱。
往外的通道有三条,他判断了一下警笛的方向,果断往其中之一驶了出去,沿海公路视野宽广,他一眼就看到从尽头的转弯处转出了一辆随处可见的长途大巴车。
几辆警车紧随其后,都开着顶灯,看距离却不像是追击,而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如果不是在停职期间,他应该第一时间就了解了情况,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韩文清知道目的地肯定是北区货港,也就是他身后。
是拦截还是观察?
对方车速很快,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和打听情况,正准备迎面而上时,电话却突然响了。
是他手下一个小警察打来的。
来不及犹豫,他按下免提,把电话扔到了副驾上,手握方向盘将车开上了沿海公路,既然有警车跟随就不能拦截,但也要先观察那辆大巴的情况,再调头跟——
“老大!!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那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出了什么事直接说!”
“我,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昨天晚上,不,半夜,你知道市监狱年后就准备搬迁翻修吧……昨天晚上,又是过三十……”
“直接说!”他呵斥道。
“龙正跑了!!”电话那边语无伦次地嚷嚷着,“我怕他来找你麻烦,片子里都是这么拍的……你和嫂子都要注意安全啊!”
“说重点!”韩文清把电话一把抓了过来,另一手抓着方向盘,“怎么跑的,有没有同伙,有没有人接应,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猛地抬起头看向那辆快要与自己擦车而过的大巴。
一扇车窗打开,有人挥了挥手,然后露出了熟悉的黢黑枪孔。
他瞳孔瞬间收缩,一脚踩上刹车,但枪声已经响了。

045.

“警车,”张佳乐看了看车窗外,“和我们一个方向。”
“看来没错,”张新杰握着方向盘的手又紧了紧,“那边……”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张佳乐也明白。
天空已经敞亮,警车的呼啸声压过了清晨的鸟雀,张佳乐开了点窗,刺骨的深冬寒气席卷而入,让脑子清醒了些。
“广播。”张新杰突然道。
“对哦。”张佳乐回过神来,立刻打开了车载电台。
但接连调了几个频道都没听到什么和北区港口有关系的消息,但另一条插播新闻让他的手顿了顿。
“今日凌晨,市监狱有一名犯人越狱逃脱,其接应同伙劫持了一辆长途大巴车,该车上都为春节回乡的……请各位市民……警方表示……”
“越狱??”张佳乐不可置信道。
“我知道了,”张新杰道,“给韩文清打电话。”
不用他说张佳乐已经拨通了电话,但片刻后气急败坏道:“没人接!我打给孙哲平……操!他直接挂了!”
张佳乐狠狠地戳着屏幕,再打对方已经关机。
“我……”他气得一口气憋在喉咙,满脑子都是如何把孙哲平吊起来打。
“快到沿海公路了,”张新杰反而镇定下来,“警方在设路障。”
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警车也增加了,可见事情的麻烦程度。
“冲卡吗?”张佳乐忿忿道。
“冷静点,”张新杰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副驾箱,“韩文清车上有警灯,拿出来放到车顶。”
“他不是被停职了?”张佳乐一边翻,一边忍不住道,“用这个会不会有问题。”
“要是因为这样被开除了,”张新杰冷声道,“就让他到花店当收银员吧。”

“嘶……”
韩文清用力摆了摆头,想甩脱脑子里的晕眩感。
他没想到对方突然开枪,下意识地急刹和低头,但更没想到对方瞄准的却是轮胎,虽然尽全力控住了方向盘,没让车翻出护栏,但是强大的惯性和冲力还是让车撞上了另一面的石壁,侧翻一圈,还好安全气囊全部弹出,将他死死地卡在了座位上。
大巴车扬长而去,跟着的警车停下一辆,几个警察赶紧下车,过来撬门救人。
还好。韩文清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骨折,可能只有挫伤,但是胸腹闷痛,肋骨有点问题,是安全气囊的冲击力造成的。
“没事吧!能说话吗!?”一个警察拉开了门,对他嚷嚷道。
“没事,”他努力平复呼吸,“没被压住,拉我出来。”
“韩……韩警官!?”其中一人认出了他,“你怎么……救护车一会儿到!”
“不用救护车,能动。”他伸出手,其他两个警察一使劲,把他从卡死的驾驶座上扯了出来。
韩文清钻出车门,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按住了左肋。
“韩警官,你……”其他几个人围过来。
“车上是不是龙正。”他撑在车上,先问道。
“是,还有接应的同伙,”其他几人互相看了几眼,简明扼要地答道,“越狱,挟持了一车的人质,我们只能保持安全距离,他往货港是要船。”
“走,追过去。”韩文清说完就站起身,往警车走了过去。
“等等,韩警官,”其中一人想起来了,“你最近不是在停职期间吗?”
“当年抓龙正的人是我,”他站定了,回头看向其他人,“还有谁比我更该去?”

孙哲平看着一辆大巴停在他面前的仓库边,眯起了眼。
而几两警车都停在了五十米以外的区域,警察纷纷拔枪下车,以车门为掩体,领头的开了扩音喇叭。
“龙正!你的要求我们已经向上级报告!一定会给你回复,请保持冷静,保证人质的安全!”
“龙正?”孙哲平手揣在兜里,先看了看远处的警车,又看了看大巴车的车门,“人质?”
“这份大礼如何。”单骁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大巴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中年男人正是龙正,他和之前在牢里时没什么区别,甚至还穿着深蓝色的牢服。
但孙哲平却没有看他,眼光落到他身后,跟在龙正后面下车的两人都端着AK104,大巴车上还有荷枪实弹的两个人,都是以前龙正手下的老面孔。
“你刑满释放了?”孙哲平转回目光,看向龙正,“恭喜。”
“说笑了,”龙正依然带着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好久不见。”
“没有很久,我前不久刚去探过监。”孙哲平也笑了一下。
“也是,虽然我在里面呆了好几年,你就来过一次,”龙正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单骁,“玩得开心?”
“找了不少乐子,”单骁对他微微鞠了一躬,“龙王。”
“不用这么叫了,”龙正摆了摆手,“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的中年人是不会有手下带着突击步枪的,”孙哲平嘲道,“这么大的阵势,又玩的是哪一出?”
“牢里始终还是住不惯,”龙正看了看孙哲平始终揣在兜里的手,“闲来无事算了算,我怕是等不到刑满释放的那天,想了想,还是跑吧。”
“跑得掉吗?”孙哲平随口问。
“我有五十个人质,”龙正比出一只手掌,“换点钱,换艘船,恐怕还是没问题的,对不对?”
孙哲平承认:“有道理。”
龙正点了点头:“所以你要是愿意,现在还能选择跟我一起走。”
孙哲平奇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跟你走?”
“哎,可能由不得你,”龙正伸手指了指那几辆警车,“恐怕那些人已经当你是来接应我的同伙了。”
“那又如何,”孙哲平漠然道,“不是第一次了。”

“龙正越狱逃命,约孙哲平干嘛?”张佳乐看着被甩在身后的路障,松了口气。
韩文清的车牌号应该在警方有登记,再加上警灯和往这边赶的警车很多,所以他们浑水摸鱼,跟在另一辆车后面过了卡。
“不知道。”张新杰虽然有些猜测,但未免张佳乐关心则乱,只能先按下。
“他不是对孙哲平余情未了吧?”张佳乐疑惑道。
“…………”
“开个玩笑,”张佳乐笑了一下,“不然我有点心慌。”
“他们应该暂时没事,要不然……”张新杰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
“那是不是孙哲平的车?”
前方道路左侧有一辆越野车侧翻,不管型号还是颜色都十分眼熟。
“……妈的,真的是!”张佳乐连忙道,“停车!靠边!”
张新杰熟练地一转方向盘,车横切过路面,停在了那辆车跟前,张佳乐不等他停稳已经开门跳了出去,几步冲到车前往里张望。
“没人,也没血迹,”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才觉出手脚有点发软,“还好。”
张新杰赶过来的步子也慢了慢,捏住自己的指尖。
“车胎爆了,”他仔细看了现场,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地面,“有急刹印。”
“安全气囊全弹出来了,”张佳乐道,“人应该没事。”
“嗯,”张新杰道,“他们应该还是在港口那边。”
张佳乐点了点头,跟着回到了车上,车驶出没多久就看道了北区货港靠海而建的仓库区,在朝阳下显得像蛰伏的庞然大物。
“哎,新杰。”张佳乐沉默良久后突然道。
“你说。”
“你会怕吗?”
“嗯?”张新杰抽空侧脸看了看他。
“之前我跟孙哲平说,我什么都不怕,”张佳乐笑了一声,“我现在发现……还是怕的,我特别怕我迟了一步,更怕……”
“更怕就算到得恰巧,也没用,”张新杰接过话头,低声道,“我也是。”

046.

韩文清下了警车,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差不多就明白了七八分。
“老韩??”现场负责的警察姓李,是韩文清的同期,“你怎么来……”
说着他又顿了顿,改口道:“你是听到消息了?”
毕竟当年龙正的案子是大案,上上下下都知道是韩文清办的,现在龙正不仅越狱,还搞出这么大的事情,会通知韩文清不足为奇。
“他的要求是什么?”韩文清不想啰嗦,直接问道。
“要船出海,还要两千万美金现钞,”李警官气愤不已,拍了一下身边的车门,“五十个人质啊!大年初一的,真是……”
“答应他了?”韩文清喘了两口气,他肋下依然痛得厉害,不能呼吸剧烈。
“先稳住了,给了我们二十四个小时,”李警官压低了声音,“人质太多,不能强来,已经在调派狙击手,实在不行就只能赌在海上了。”
“他拿到钱也不会释放所有人质的,筹码太多了,”韩文清直接道,“而且这里没有狙击点。”
四周没有任何高层建筑,而且仓库大都高度一致,狙击手很难找到位置。
“还有吊塔。”
“太明显了,他的站位一定会规避掉。”
“但也只能试试,”李警官叹了口气,“没想到,孙哲平真的是他们的人。”
“什么?”韩文清愣了愣。
“你看,”李警官往旁边让了让,“那是孙哲平吧,当初他在龙正身边的时候就有人怀疑他做双面卧底,好歹后来龙正落马才没人提这事,他又自己辞职了。”
“没想到他们策划了这么久,接应龙正越狱。”旁边也有人插嘴道。
“不是,”韩文清沉声道,“我最近和他有来往,这件事他事先不知情。”
“不知情为什么会在这里?”李警官摇了摇头,“老韩,我知道你这个人重义气,当初和孙哲平单线联系的人也是你,但是人心难测啊。”
“你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临市的案子被暂时停职,那件案子,”韩文清指了指单骁,“是那个姓单的搞的,我和孙哲平都被牵连进去,而且孙哲平会来这里也是因为收到了条子,龙正是为了报复。”
“你怎么知道不是孙哲平和那个姓单的联手搞你?”李警官奇怪地看了看他,“老韩,你先入为主了,还是旁观者清。”
去你妈的旁观者清。
韩文清捏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按下了怒火,他知道现在不是为这个吵架的时候,而且孙哲平待在那边,如果最后决定强行营救人质,说不定还能内外夹击。
孙哲平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没想到多年过去,当年的情形还要重演。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龙正饶有兴趣地问道。
“说你怎么这么会找事吧,”孙哲平耸耸肩,“让大家过个年都不得安生。”
“会不会是韩文清觉得你早就和我串通好的?”
“这话有点耳熟,”孙哲平嘲道,“好像单骁说过差不多的,龙正,你在牢里呆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吗?”
龙正“哈哈”笑了两声,看向单骁:“看,你把我的台词给先说了。”
单骁面色不变,只往旁边退了一步。
“如果你现在往那边走,他们会用枪指着你让你站住,”龙正用手指头点了点警察的方向,“你信吗?”
孙哲平干脆道:“信。”
“所以我一直很奇怪,”龙正似乎真的有些困惑的样子,“你天生就不是当警察的料,为什么要和他们这种人混在一起?”
孙哲平点点头:“所以我现在不是警察了。”
“既然都不是警察了,”龙正笑道,“不考虑回我手下干吗?你很有天分。”
“这种天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孙哲平转头看向他,“而且……别开玩笑了,你永远也不会信任背叛过你的人。”
“以前是这样,不过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说不定有例外?”
“没有例外,”孙哲平继续道,“你会盯着我不放,不过是因为自尊受挫,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了人,而且还载在了这上头。”
“唔,有道理,”龙正叹了口气,“我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的很难得。”
“彼此彼此,我以前也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啰嗦。”
龙正“哈哈”笑了两声,突然转头看向警察的方向,又有几辆车驶来,其中一辆停稳后,很快下来两个人。
“有趣,”他用余光看了看孙哲平,“你脸色变了。”

“你们……”韩文清一眼看到来人,连忙迎了过去,“你们来干什么?”
“老韩,”李警官神色古怪道,“这两位是……”
“人质家属!”张佳乐随口答了一句,察觉到情况有些古怪,先拉了韩文清一把,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孙哲平怎么在那边?”
“家属?有人通知家属到场吗?”李警官一头雾水,先问了问左右,“怎么回事,联系一下总部,他们对外公布人质名单了吗?”
韩文清趁机把两人拉开了几步,却没有立刻回答张佳乐的话,而是看向他身边的张新杰。
“新杰,我们之前说的……”
“是,”张新杰打断了他,直接道,“但是我偶尔也不会听你的。”
“你……”韩文清皱起了眉头,呼吸有些不稳,“你们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
“你受伤了?”张新杰敏锐地问道。
“没有,”韩文清答道,“龙正越狱,情况有点麻烦。”
“我们知道,还有人质是吧,”张佳乐急道,“孙哲平怎么回事?”
“不算。”
韩文清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两人也明白了当下的处境,陷入了沉默。
“那个仓库里是什么?”张新杰道。
“面粉,”韩文清沉声道,“很麻烦,处理不好容易引起爆炸。”
“但如果能抢到那辆大巴的控制权……”
“大巴车上应该还有两个人,都有火力,”韩文清道,“所以孙哲平才没有出手,看得出来他是想一举制住龙正,但就算这样也很难顾及到人质安全。”
“从海上……”
张新杰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见那边李警官带了几个人匆匆过来了。
“你们两位是从哪里知道的信息?”李警官皱着眉头,“我们没有通知下属到场,也没有对外公布人质名单,这里很危险,希望你们……”
“你是不是傻,”知道这人怀疑孙哲平,张佳乐口气不善地接过话来,“新闻都播报劫持大巴了,今天还在运行的长途大巴能有多少?差不多是赶趟回来过年的最后一批了吧,谁不是家里人都等着?”
“你……”李警官被噎了一下,但还是保持了人民警察的风度,“那请问你是谁的家属?确认在车上吗?”
“哦,”张佳乐挠了挠下巴,“孙哲平家的。”
“什么?”
李警官愣了愣,立刻变了脸色,刚想发作,另一个警察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手里捧着手机。
“队长,龙正来的电话!他说,他愿意释放一部分人质!”
“给我!”
李警官一把抄过手机接起来,听了两句后就皱起了眉头,神色古怪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几人。
“十个人质?”他阴晴不定地“嗯”了几声,又说,“我们会考虑的,我知道了,十分钟,好,你……”
那边电话直接挂掉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头来。
“龙正愿意释放十个人质,但是要交换一个人,”李警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们,谁是张……”
“我是张佳乐!”张佳乐刚才就隐约猜到了一些,立刻答道,“我跟他们换!”
“不,不是你,”李警官道,“他们点名要换的是……张新杰。”
张新杰愣住了。

047.

“你以为我会换张佳乐?”龙正挂了电话,回头看向孙哲平。
“没有,”孙哲平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愿意,可以把对面的人都给换过来。”
“我还没有这么爱热闹,”龙正把手机递给单骁,随口问道:“那是两兄弟吧?”
单骁看了一眼孙哲平,答道:“是的,家里没有其他人了,相依为命的两兄弟。”
“这样说来,张新杰就是你那小男朋友唯一的亲人了?”龙正若有所思地对孙哲平说,“如果……等会他过来的时候,我突然反悔了,”他用手比了个枪的姿势,指着自己的头,“砰——他哥哥会不会恨你?”
孙哲平漠然道:“不会。”
“那你会不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龙正再接再厉,“或者说,他哥哥会不会觉得因为自己和你搭上关系,才害了弟弟……哦,还有韩文清,好像也和这个小医生有关系,一定会想一枪崩了我,但是我有人质啊,他这个好警察肯定要大局为重,唉……”
孙哲平没有打断他,直到最后才说:“看来你在牢里过得确实不怎么样。”
“嗯?”
“都快憋出毛病了吧,”孙哲平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怎么,没当成狱霸,反被人搞了?”
“你!”一直站在龙正后的马仔之一往前走了一步。
龙正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是过得不怎么样,主要是无聊——和现在一样无聊,给了你们二十四小时,整整一天都要等着,怎么能不找点事干呢?”
“钓鱼吧,”孙哲平随手指了指一旁刚才单骁坐的地方,“单骁……可是钓上来一条大的。”
“不行啊,”龙正眯起眼,“怕是我坐在那里钓鱼,狙击手就要瞄上我这颗头了。”
“哦?”孙哲平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不仅话变多了,脑子有问题了,连胆子也变小了。”
“这你可能记错了,以前我就最怕死,然后才是无聊,”龙正搓了搓手,感叹道,“哎,这里真冷。”
是很冷,孙哲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大年初一,早晨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冰霜的味道,而现在鼻腔里则是海风的咸腥。
他忍不住看向张佳乐,那个青年裹着厚重的衣服,却依然十分精神。
龙正说得对。他想,是我的错,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同意!”张佳乐正在当场表演暴跳如雷,“搞什么鬼!要你过去干什么!”
“哥,”张新杰平静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张佳乐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不同意都只能是气话,他咬了咬牙道:“反正他的目的也是想恶心我们,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我差不多猜到他在想什么,”张新杰道,“对他们而言,我确实是威胁最小,而且……就像你说的,最能恶心我们的人选。”
这话没错,张佳乐觉得自己都要被恶心吐了,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又转眼看向韩文清,从刚才开始韩文清就一直保持了沉默,张佳乐想跟他说什么,最后也忍住了。
李警官看出他们关系匪浅,虽然不清楚内情,但还是尽职对张新杰说:“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普通民众冒险,你可以拒绝。”
“不用拒绝,”张新杰对他点了点头,“李警官是吧?”
“是的。”李警官愣了愣。
“现在人质都还在车上,如果能抢到车的控制权,那救出人质的机会就很大,应该在他把人质转移到其他地方前动手,如果他把人质赶进仓库就麻烦了。”
“是,”李警官吞了口唾沫,“他现在不动人质也也是因为他们本身人手不够,加上孙哲平和另一个姓单的……”
“孙哲平是我们这边的人。”张佳乐不耐烦地打断他。
“好吧,”这时候他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除了孙哲平,只有五个人,如果贸然转移人质很容易引起混乱,我们一开始也想过,如果他转移人质的话,也是我们动手的机会。”
“你怎么想。”韩文清终于开口,看着张新杰道。
“狙击手可以放弃龙正,以大巴车上的人为目标,”张新杰犹豫了一下道,“如果能放倒一个,就算不是毙命,孙哲平能在瞬间解决另一个人吗?”
“可以,”韩文清道,“但前提是有人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
“我可以办到。”张新杰道。
“不行!”张佳乐沉着脸道,“太危险了,你能过去就已经救出十个人了,没道理让你一个人把危险都揽在身上。”
“你哥哥说得没错。”韩文清难得同意了张佳乐的话。
张新杰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最适合。”
“我知道。”韩文清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
“他只给我们十分钟,”李警官有些尴尬地打断了他们,“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我负责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韩文清接着道,“我有办法。”
张新杰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我可以配合。”
“你们能保证孙哲平会配合我们的行动吗?”李警官道,“这涉及车上人质的安全,我不能冒险。”
“如果你不信他,我说拿我的头保证也没用。”韩文清看了他一眼。
李警官一时哑然。
“当初让他去卧底的也是你们,不相信他的也是你们,”张佳乐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自己试试去黑窝里蹲个几年?”
李警官的脸沉了下来:“我们到达的时候,孙哲平和接应龙正的人在一起,这是事实。”
“除了眼睛外,麻烦你用用脑子!”张佳乐怒道,“孙哲平要是龙正的人,以他的性格,早就一枪把韩文清给崩了!你们当初还能抓到龙正!?”
韩文清嘴角抽了抽,然后面无表情道:“他的确有很多杀我的机会。”
“……”李警官犹豫了片刻,“但如果他是故意……”
“他要是这么有心机,当初还会辞职??”张佳乐恶狠狠地盯着他说。
“…………”
“我刚才说了,”韩文清接着道,“我拿我的头保证。”

“时间到了吗?”龙正看了看身后马仔的表,对单骁道,“问问他们考虑得怎么样。”
而结果也没有出乎意料,对方立刻就给了回复。单骁见龙正点头,就转身上了大巴,随后就有一个持枪的马仔带着一队人质下车来。孙哲平看了两眼,选的十个人质都是年轻体壮的男人,但是被枪顶着,一个个都苦着脸,不敢东张西望。
把还能反抗的都挑走了,孙哲平皱了皱眉头。
“别担心,”龙正笑着道,“你们运气好,放你们走。”
“真的?”
有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被枪托砸了一下肩膀又立即咧着嘴低下头。
而张新杰已经举起双手走出了警察的保护圈,他走得不快不慢,也看不出有惊慌或者不情愿的地方,只是海岸风大,显得有些瑟缩。
“我记得他好像是个医生?”龙正道。
“医学生。”孙哲平更正道。
“哦,胆子倒是不小,”龙正笑了一下,“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完这话,突然伸手从一个马仔的腰间拔出手枪,瞄准了张新杰。
两边的几人都愣住了,孙哲平本能快于思考,下意识地一步上前抓住了龙正的手腕,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龙正说,“砰。”
一声枪响,惊起了仓库和吊塔的海鸟,子弹擦着张新杰的裤管而过,在他身后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弹孔。
“开个玩笑,不要紧张,”龙正看向孙哲平,“你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无所谓啊?”
孙哲平沉着脸收回了手,而张新杰只是在原地站了站,继续迈开了步子。
而另一边,韩文清死死地按住了差一点就冲出去的张佳乐,直到确认张新杰没事,才慢慢松开了手。
“我他妈的……”
张佳乐骂了一句,而他回头看到韩文清的表情时,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048.

被枪指着脑袋后,张新杰才放下了双手。
龙正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二十多岁的年纪,黑色的短发柔软地贴合着额角,琥珀色的眼睛藏在镜片后,大概因为冷,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对于指着他脑袋的枪口,却似乎没什么反应。
“让那些人走吧。”龙正对押着人质的马仔摆了摆手。
得了准话,那十个人质互相看了看,先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几步,见这些持枪分子没有反应,立刻一窝蜂地往警察的方向跑去,还左脚绊右脚地摔倒了两个,生怕背后的这位兴趣来了也给他们两枪。
警方也不敢怠慢,立即小步跑出几个警察将人接到了掩体后安顿下来,双方之间这几十米的距离又重新陷入了让人难耐的僵持。
G28仓库正好在仓库区的一个犄角上,两面靠海,而警方则占据了四个仓库中间的十字路口,如果要将停在G28门口的大巴车开向警方的保护圈,只能直接倒车通过这段距离。
张新杰得出了结论,这才开口说:“龙先生,您好。”
“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不要介意,”龙正笑着点了点头,“嗯……你看上去就很像一个医生。”
“还不是,”张新杰更正道,“医学生,我还没毕业。”
“哦,”龙正饶有趣味地转头对孙哲平说,“你家那位小老板也是这样的性格?”
“……”孙哲平嘴角抽了抽,“不是。”
“我很好奇,”龙正认真地说,“当年你在我手下做事,男男女女都上不了你的床,那时我还以为你……有点那方面的困扰。”
张新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谢谢,各项机能都很正常,”孙哲平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面无表情道,“只是组织上不允许。”
龙正诧异道:“你们组织上还管你们跟谁睡觉?”
“管的,”孙哲平对张新杰道,“对吧?”
张新杰:“…………”
“好吧,所以我真的很好奇,”龙正转向张新杰说,“什么人能和他搅合在一起,你和你哥哥长得像吗?”
“小时候比较像,”张新杰中肯回答,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龙先生。”
“嗯?”
“过来之前,警察拜托了我一件事情。”
“说说看?”
“希望我能帮忙确认一下汽车上人质的安全,毕竟他们看不到车上的情况。”
“要求倒不算过分,”龙正摸了摸下巴,“但是我刚释放了一批人质,他们应该可以给警察提供不少情报了。”
“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认知和判断都会有很大的偏差,”张新杰道,“而且龙先生你应该也清楚,你释放的人质都是其中的青壮年,所以我相信剩下的肯定是对你而言没有威胁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半死不活,”龙正自己接过了话,“那为什么不让孙哲平去检查?”
“他们不信任他,”张新杰淡然道,“你也不信,你不会让他上车的。”
龙正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了,笑了几声,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孙哲平。
“可以,”他道,“单骁,你带这位小张医生到车上看看。”

“狙击手还有十五分钟就位,”李警官挂了电话,看了看表,“吊塔。”
“别往那边看。”韩文清提醒道。
正准备仰头的张佳乐脖子僵了僵,慢慢做了个活动颈椎的动作。
“咳,老韩,你刚才跟新杰说有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要怎么搞?”
“不知道。”
“啊?”
“现在想。”
“……很好,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会瞎扯了。”
“或者就直接上。”韩文清沉着脸道。
“你认真的?”张佳乐斜了他一眼。
韩文清“唔”了一声,没说话。
“我倒是有个想法,”张佳乐拉了拉衣领,“但还是先按我们计划的通知孙哲平,李警官,喇叭呢?”
“…………”
李警官带他到警车旁,扯出扩音器:“没有喇叭,只有这个。”
“可以可以,”张佳乐清了清嗓子,大喊了一声,“孙哲平!!”
带着电磁的声音顿时回荡在仓库区里,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正准备上车的张新杰和单骁,而龙正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哲平神色复杂道:“喂,你们有喇叭吗?”
“没有,”单骁一脸认真地回答了他,“你可以用喊的。”
“…………”
孙哲平认命地举起手,表示听到了。
“看好我弟弟!”张佳乐扯着嗓子道,“如果他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听到了没有!!”
孙哲平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再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行了,”张佳乐赶紧把扩音器扔还给李警官,顺便打了个哆嗦,“妈的,实在太耻了,以后千万别被写进新闻里。”
李警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说:“放心,媒体都拦在路卡那边了。”
“……谢谢。”
张佳乐在其他警察古怪的眼神里溜回韩文清身边,压低声音道:“他应该听明白了,会看新杰的动作行事。”
“你准备干什么?”韩文清直接问道。
张佳乐蹲在车门后,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地面,才开口道:“我不是警察,现在还呆在这里已经很破例了,我自己清楚。”
“嗯,”韩文清也不含糊,“我准备让你躲去后面的仓库。”
“但你也知道,我肯定不会躲着。”
“这里我说了不算,”韩文清干脆道,“老李,还有其他警察,都不会让一个普通人拿枪往前冲。”
“我知道,不让你们为难,”张佳乐咬了咬嘴唇,“所以我准备走。”
“去哪儿?”韩文清皱起了眉头。
“从后面能绕过去,”张佳乐用手比了比,“靠海的另一面虽然没有车道,但是一个人也能过。”
“就算要绕后,那也是警察的事,不能让你去冒险。”
“让我去吧,老韩,”张佳乐笑了一下,“总不能让我一个人置身事外,万一你们出事,我在这里跳海得了。”
“你是新杰的哥——”
“是,我是他哥哥,”张佳乐打断了他,“我们是兄弟,但也是两个人,自己要对自己负责,而且以后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韩文清愣了愣。
“我枪法很好的,”张佳乐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你们先动,我在后面放黑枪没问题。”
“孙哲平知道了,”韩文清面无表情道,“一定会和我打一架。”
“等他有命活出来再说吧,溜了。”
张佳乐弓起身子,贴着几辆车溜到旁边的仓库墙根下,对韩文清点了点头,转身没入了阴影里。

张新杰上了车,先往四周看了看。
这辆大巴车的年岁不小了,虽然看得出极力打扫过,但长年累月积下的的斑驳污渍随处可见,设施陈旧,摇摇欲坠的行李架上堆满了各样的年货和行李。因为是春节回班的最后一辆长途车,车上多是回乡的务工者,现在和预想的一样,多半是妇女还有较为年迈的男人,几乎都抱着头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时传出抽泣声,排泄物和汗臭、血腥混杂一起的古怪味道冲进鼻腔。
驾驶座前有新鲜的血迹,原来的司机应该是最先遇难的,现在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持枪的歹徒。张新杰扫了一眼,还好,钥匙还插在车上。
而另一个人站在过道上,按照他们的计划,他要把这个人往车的后排引过去,并且让他刚好站在车窗旁,但变数就是单骁和他一起上了车。
需要运气,还有机会。
张新杰闭了闭眼,冷静下来。

049.

曾经张新杰很少去注意所谓的运气。
但他却学了医,面对各种各样的案例和事故,让他偶尔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运气的成分,比如现在。
如一开始所预料的,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紧张和恐惧让留在车上的人状态都不太好,加上暮冬的凛冽寒气无孔不入,不少人都在蜷缩着发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有什么问题吗,小医生。”单骁在他身后问道。
“可以把暖气打开吗?”张新杰直接道,“太冷了。”
“恐怕不行,”单骁摊开手,“如果发动引擎,万一有人不小心踩了一脚油门呢?”
张新杰没有坚持,改道:“那可以让警方送一些毯子来吗,还有食物,水。”
“哦……”单骁眯起眼看了看他,没有立刻回答。
“二十四小时,”张新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要求警方需要多少时间能安排好,但是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御寒的物品和进食,你们的人质恐怕会出问题。”
“说实话,就算死一两个人,对我们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关系,”单骁单手撑在一个椅背上,还拍了拍坐在那里的人,“还有很多个。”
那个被拍到的人质年纪不小,吓得全身一抖,几乎立即晕厥过去。
“请不要再制造恐慌了,”张新杰皱起眉头,“警察会同意你们的条件,也是建立在解救人质的基础上,如果你们虐待人质,以你们的人手和火力,恐怕撑不过一轮强攻。”
“哦,有道理,”单骁收回手,“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你是个很讨厌的人。”
“过奖,过奖。”单骁似乎对这个评价十分满意,还笑着回答。
“其实之前我并不这么觉得,”张新杰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我见到了龙先生后,就觉得你是个很讨厌的人。”
单骁的笑容僵了僵。
张新杰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因为你学得不像,知道什么意思吗?”
“哦?”单骁收起了笑容。
“字面上的意思,你学得不像,我见到龙先生,才发现你一举一动都在学他,说话的语气,甚至动作……可惜,你不是。”
张新杰难得的用略显刻薄的语气道:“也许龙先生是个天生的领导者,而你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而且……看起来就像个神经病。”
“你……”单骁压抑着怒气,刚想反驳什么,一直在他身后的那个持枪匪徒却嗤笑了一声。
于是张新杰也笑了笑。
他猜得不错,单骁是在牢里结识的龙正,而这些拿枪卖命的却是龙正以前的心腹,对单骁这种以左右手自居的做派肯定不满。
单骁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看向张新杰。
“我想龙先生一定不介意让警察准备一点物资,”张新杰却道,“请你问一问他。”

单骁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孙哲平正守在车门口,还十分没有眼色地问了句:“怎么?在张新杰那里吃亏了?”
单骁没有理他,而是向龙正转述了张新杰的要求。
“嗯,有道理,”龙正摸了摸下巴,道,“你去跟警察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送点毯子、瓶装水和面包来,我也有点饿了,哦……指明叫那个张佳乐送。”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他不是担心他弟弟吗?让他自己来看一眼还不好?”
“行啊。”孙哲平也没反对,转头又看向车里。
“你倒是尽忠职守。”龙正笑道。
“那是,这件事完了,我还得回去守着他过日子呢。”
“想得倒是挺好的,”龙正慢悠悠道,“真不考虑跟我走?”
“跟你走,一到海上大概就要被推下水喂鱼了,”孙哲平抄着手,眼里直盯着车里拿枪的两个人,“就算不喂鱼,也有别的等着我。”
“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龙正惊讶道,“我怎么会这样对自己人。”
“自己人。”孙哲平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笑了下没再说话。

张新杰看了看表,又从车窗里看了看警察的方向。
一开始说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沿着座椅之间的通道慢慢往车的后排走,偶尔停下来检查人质的身体情况,直到倒数第三排时顿住了脚步。
他的左手边现在只有一个男人,蜷缩着躺在椅子上,看不清脸孔,但头发斑白,至少已经年过半百了。
“老先生,”他俯下身,轻声道,“您没事吧?”
那人依然在急促的喘息,没有反应。
“我是医生,”张新杰放慢了语速,“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句话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张新杰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又收了回来。
高烧,虽然暂时不清楚是什么引起的,但对他而言……却是运气不错。
张新杰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再找其他的理由了。
他站直身体,转头看向之前嘲笑单骁的那个人。
“可以请你过来帮个忙吗?”
对方站着没动,迟疑地看向他。
“这个人正在发高烧,我需要让他平躺下来,”张新杰诚恳道,“抱歉,我力气不够。”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确实无害,或者因为他刚才对单骁说的那番话,那人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来。
张新杰安安静静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人走到自己面前。
“就是他,”张新杰指了指那个发烧的人质,“让他躺平到过道里就行了。”
那人看了两眼,也觉得确实不对,但也没有放下手里的枪,而是挂在身上,然后俯下身去,想把那个人质捞起来。
就是现在。张新杰瞳孔收缩了一下,捏住了满是冷汗的手。
他几乎没有听到枪响。
眼前的车窗玻璃就轰然碎裂,俯下身的那个人直接往前栽倒,红白相间的液体溅开来,刺得人眼仁发疼。
而车外几乎同时响起了声响。

张佳乐从仓库后面绕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玻璃碎裂的一幕,他没来得及考虑,先把自己兜里的一把摔炮给扔了出去。
从背后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显然比玻璃的冲击更大,龙正和另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回转头来。
而孙哲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在玻璃碎裂的瞬间他就一躬身窜上了车,直扑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人。
而那人正听到声音站起来,驾驶座范围狭小,孙哲平又弹指就到了眼前,枪头刚刚端起就被孙哲平一手握住枪管,紧接着就是一个肘击直接打在下颚上,这一击几乎可以让人短时间失去意识,甚至脑震荡。
孙哲平用了全力,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瘫软下去,而他用了最简单的办法,立刻打开驾驶座门把人推了下去,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但在他抬头看向挡风玻璃时却愣了愣,他这才看到了张佳乐,正缩回了仓库后面。
“走!”张新杰从后排跑了上来。
龙正身边的一人已经直接对着张佳乐藏身的仓库后开了火,另一人反应过来,立刻提着枪想冲上车来,刚一步跨上阶梯,还没举起枪口,就被横地冲过来的张新杰撞了出去,两人一起摔到了车外。
没有时间犹豫,孙哲平咬牙挂上倒档,一脚油门,带着一车的尖叫声急速向后倒去。
韩文清已经带着警察围了上来,将大巴车护在了后面。

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计算着对方换弹的时机。
子弹扫射在他身边的地面和墙壁,溅起的层土和砖块碎片甚至能砸到他脸上,对方是AK而自己是手枪,贸然探出头去脑袋都要开花,而幸好对方人手不够,不会一拥而上,要不自己就只能跳海了。
他握着枪柄,让自己镇定下来,直到听到了轮胎突然摩擦地面的巨大声响,而扫射也停了下来。
机会!他立刻闪出墙后。
在接受射击训练时,因为天生的动态视力,他打得最好的就是移动靶,只要举枪,他就能立刻找准目标。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举枪后几乎是马上射击,直接命中一个持枪者的肩膀,让对方手里的枪脱手。
但下一枪他却没能扣下扳机。
张佳乐的瞳孔微微收缩,保持了射击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因为龙正手里的枪已经抵住了张新杰的太阳穴,还对他笑了笑。
“放下枪。”

050.

张佳乐把枪放在地上,慢慢举起了手,立即就有人上去一脚将枪踢开,然后把他扯了起来,押回龙正面前。
“唔,胆子不小,也很识时务。”
龙正满意地点了点头,调转枪头,抵在了张佳乐的额头上。
“麻烦姓张的小医生,去看看那两人的伤。”
张新杰咳嗽了几声,才慢慢站了起来,他刚把人撞下车后就被对方掐着脖子按在了地上,手和脸上都只是擦伤,但喉咙的刺痛感让他呼吸有些困难。
“没事吧?”张佳乐小声问道。
“没事,”他随手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回答龙正,“不用看了,一个枪伤,子弹卡在肩胛骨,现在没法取,另外一个脑震荡,别动他。”
“也就是说我现在能用的人非常少了,”龙正若有所思地说,“但还好有你们兄弟俩。”
“我们可值不了几千万美金。”张佳乐嘲道。
“有道理,”龙正也承认,“看来我得问问他们愿意出什么价码了。”
警察已经包抄了过来,虽然介于他们手上还有两个人,没有立刻动手,但也在仓库边把他们围在了个严严实实。单骁用枪指着张新杰,和龙正站在一起中央,另外两个还全须全尾的马仔枪口一前一后对着警察。
双方剑拔弩张,而站在最前头的韩文清和孙哲平同样气氛险恶,互相黑着脸没有说话。
“救了一车的人质,”龙正看着孙哲平道,“现在感想如何?”
“别废话,”孙哲平沉着脸道,“什么条件,说吧。”
“唉,”单骁摇了摇头:“可惜你说了不算。”
说完他转向韩文清,半晌后道:“你……说了也不算,还是请那位李警官来聊聊吧。”
“我说了也不算,但是会立刻向上级通报情况,”李警官紧皱着眉头,“但是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质。”
“说得好,如果不是现在手上没空,还要给你们鼓鼓掌,”龙正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按道理说,就凭两个人人质和我这点火力,还和警方谈条件很不明智,你们可以选择和我慢慢耗,我这边的人精神紧绷,总会露出破绽,到时候你们一拥而上,压也把我们压死了,对吧?”
“而且这两个人质,在火并中受点伤,甚至死个一两个,和救出去的数量相比,不管是写报告还是上新闻都不够看的,上级和民众不会在意,都会给你们鼓掌庆功。”
“所以他们一点都不慌,”龙正最后道,“是吧,除了你们俩。”
“废话连篇,”韩文清冷声回答,“直接说条件。”
“别学我说话。”孙哲平接着道。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刚才说了什么?哦,我说你居然叫张佳乐去吸引注意力,怎么不找块豆腐撞一下。”
“彼此彼此,你也让张新杰给你堵了枪口。”
“……你们是小学生吗?”张佳乐忍不住接了一句。
“嗯,你们的玩笑很有趣,但我现在不太想听,”龙正笑了笑,把枪口往前送了送,“为了给大家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要不要玩个游戏?”

孙哲平眯起了眼。
在场的所有人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龙正,他知道这个人骨子里是疯的,当年能闯出来,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应该还有后手,或者是干脆地准备发疯了。孙哲平想,最可怕的是两者皆有。
而其他人对龙正虽然所知不多,但也知道他的游戏不是好玩的。
“不要节外生枝,龙正,”李警官先站了出来,“你要求的船已经准备好了,正从其他港口过来,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
龙正没有理会他,而是拉着张佳乐往前走了出来,单骁立刻跟上,把张新杰也推了出来,让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里四人面面相觑。
“现在有几个玩法,”龙正想了想,对孙哲平和韩文清道,“其实两个人质和一个人质,对我现在而言也没什么区别,要不这样,你们俩当年在警校应该都是优等生,比一比,赢的那个,可以指定一个人活下来,另一个就……砰。”
张新杰笑了一声,用单骁才能听清的声音喃喃道:“原来他和你也差不多。”
单骁脸色一变,抓着他肩膀的手更用力了一点。
“傻逼才和你……”张佳乐立刻抗议,但这次龙正打断了他。
“嘘,安静一点,”龙正道,“你再插嘴,我就单方面决定孙哲平已经胜出了。”
张佳乐咬住牙,不出声了。
“我拒绝。”韩文清道。
“别着急,这个筹码是少了点,再听听别的,”龙正又考虑了片刻,“要不这样,你要是开枪杀了孙哲平,我就马上把张新杰还给你,这样张佳乐也不会死,你看这个条件怎么样?”
“这个条件不错。”孙哲平轻描淡写道。
“你……”韩文清转头看向他。
张佳乐更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孙哲平。
“我还可以自己动手。”
孙哲平弯了弯嘴角,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韩文清瞬间出手想拉住他都没来得及。
“你他妈又发什么疯!”韩文清怒道。
“说到底,你也知道你跑不了,”孙哲平依然看着龙正,“如果想要我的命,太简单了,欠你的我还。”
龙正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
“开个玩笑,如果你死了,岂不是剩下这几个人里最舒服的一个,如果我有你以为的那么想报复你,怎么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松?”
“……而且有一点你错了,我还是想跑的。”
龙正说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晃了晃。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都看清了,瞳孔瞬间收缩,李警官更是马上一挥手,就准备让所有人后退。
“都别动,这次我不是开玩笑的,要是有谁往后退,所有人都要下地狱里陪我了。”
“你疯了。”李警官咬牙切齿道。
那是一个小型遥控器。
“你们估计知道,旁边这个仓库里存放的是面粉,”龙正吹了个口哨,“我虽然搞不到太多炸药,但是要在仓库里引爆,一点火星……就能在这里放一个大烟花。”
“你要什么。”李警官沉声道。
“钱,和船,我不贪心,”龙正道,“不知道在场这么多警察,和五十个人质比较起来,谁更值钱一点?”
“我马上跟上级通报情况。”李警官道。
“你最好快一点,这次没有这么多时间了,”龙正提醒道,“哦,我知道你们有狙击手,但是请不要尝试,这个东西很敏感,也许我在被击毙的瞬间一个肌肉痉挛也能按下去。”

张佳乐闭了闭眼。
他是离龙正最近的人,虽然枪口顶着额头,但最有机会能从龙正手上抢下遥控器就是他。但是他不敢,如果只拿自己的命冒险没关系,但是要拿这么多人的安危冒险……他还是做不到。
他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孙哲平,而对方也正看着他,还好没有保持刚才那个傻得要死的动作。
拿枪比着自己一点都不帅,他很想说,以后别做这种危险动作了。
但他张了张口,什么都不能说。
“喂,”孙哲平却开口了,“龙王。”
也许是因为这个称呼时隔多年又从孙哲平的嘴里叫出,龙正露出了稍微诧异的表情。
“船到了,我跟你走,”孙哲平指了指张佳乐,“能换这个家伙过来吗?”

051.

“相当感人,可惜我没办法给你鼓掌,”龙正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我很奇怪,为什么轮到你和我讲条件了呢?”
“你人手不够,”孙哲平说,“多我一个,比张佳乐这个人质管用。”
“哦,似乎有点道理。”
“请问,”一直沉默的张新杰却突然开口,“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龙正像是这才想起了这茬,“抱歉,我忘记宣布游戏已经结束……”
“孙哲平!”
他话音未落,张新杰也还来不及接着往下说,张佳乐就先咬牙切齿地盯紧了眼前的男人。
他一字一顿道:“你要是跑路,以后一定后悔。”
“唔,招惹你是我不对,”孙哲平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要是走了,你还是继续当你的花店老板,说不定过两年就遇到个漂亮姑娘,结婚生娃,挺好。”
他这话说得十分直白,站得近的警察,连同李警官都忍不住露出了点诧异的神色,虽然之前也奇怪他们的关系,但直接听在耳朵里还是有些古怪。
“我们张家已经绝后了,”张佳乐冷笑了一声,更是毫不避讳,“你想得也太好了,准备下半辈子就靠意淫我过得多幸福来自我感动吗?”
孙哲平愣了愣,连龙正也有点意外。
“你要是跑了,我一定会去找你,”张佳乐面无表情道,“上天入地,到死为止,你就是在海上喂了鱼,我也会花半辈子把你的骨头捞回来,让你就算死,也知道我过得不好。”
大概是没有听过这样狠毒的威胁,孙哲平彻彻底底地愣住了,表情甚至有些迷茫和困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倒是小看你了。”龙正扭过头,看了看张佳乐。
“龙先生,”张新杰适时插了话,“你可以听我说几句。”
“请讲。”
“如果你是真的准备离开,我认为你现在的表现不太明智,”张新杰略微低了低头,“首先,你用来威胁警方的方式事实上是同归于尽,我们两个人质在现阶段对你而言意义不大,而且要兼顾两方,对你的精神和身体压力都很大,我想你现在已经觉得拿枪的那只手臂酸胀了。”
龙正微微眯起了眼。
“而且就如你之前所说的,你手下的人都处于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我知道他们愿意跟你到现在,肯定都已经抛开了身家性命,他们也许不怕死,但是肯定不愿意你死,所以你这个同归于尽的选择……”
“闭嘴。”单骁用力地用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你看,”张新杰不为所动,“单先生现在的状态就不太好。”
单骁捏紧了枪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据我所知,单先生以前是经济犯,非常聪明,在教唆犯罪上很有才能,但是应该从来没真的开过枪,或者亲手杀过人……而且,还没有受过什么挫折。”
“新杰。”韩文清打断了他。
他知道张新杰的想法,龙正几乎不会露出破绽,直接对他动手风险太大,只能以他身边的人为突破口,单骁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很久以前他就对张新杰说过,当双方陷入僵持的时候,就需要突发的、不在双方预料中的变数,只要能强行将龙正的注意力移开一瞬间,就是他们的机会。
但这样对张新杰而言太危险了。
“没关系,我觉得你们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没有小医生说的有道理,”龙正顿了顿,“我是觉得有点累了,怎么办呢。”
“龙王!”单骁急急地叫了他一声。
“如果等会为了上船后的安全,确实一个人质就够了,”龙正想了想,“单骁,放了小医生。”
单骁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没有动。
“还不明白吗?你再用枪指着他,他还有更多话等着你,”龙正收起了笑容,“我怕你被他气死。”
“………是。”
单骁咬紧了牙,慢慢地移开了指着张新杰的枪口。
但张新杰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
青年的脸上有些血污和灰尘,眼镜的镜片上也有几道裂纹,按理说十分狼狈,但却对他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我觉得,”张新杰小声说了一句,“龙王好像对你很失望。”
他说完就转过身,向着韩文清走过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韩文清一直盯着张新杰,所以第一时间看到了张新杰刚转过身时,他身后的单骁在又突然举起了枪,对准了张新杰的后脑勺。
在那一瞬间,他本能地往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张新杰往地上按去,随即一声枪响,剧痛让韩文清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背上中枪了。
就如同张新杰所说的,单骁没亲手杀过人,也没有开过枪,在看到韩文清上前就心底一慌,胡乱按动了扳机。
这一枪打中了韩文清,但更像是引爆的导火索,或者说信号弹。
龙正在扭头去看单骁的同时心里就响起了警铃,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身体先快思维一步做出的反应,事出突然,在判断是否要立刻按下扳机或者遥控器的时,大脑也犹豫了一秒。
这一秒就是机会。
张佳乐立刻抬手握住了抵住自己额头的枪管,往上扳去,而孙哲平也已经两步上前,他没有选择去打落龙正手里的遥控器,因为它一旦落地就有可能会因为冲击引发爆炸,他选择了扣住龙正的手。
这是在手握已经拉掉引信的手榴弹时会用的姿势,孙哲平的手死死地握在龙正的手外,让他的五指完全没有动弹的空间,更别说按动按键。
“都走!!”孙哲平吼道。
但四处枪声大作,在突然的变故里另两个持枪的匪徒对着警察胡乱扫射,但双方离得太近,一片混乱中没人听到他的声音,一个匪徒被很快击毙,但另一个还在负隅顽抗。
张新杰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摸了摸韩文清的背,就被粘稠的血沾了一手。
“没事,”韩文清喘息了两声,“小伤,死不了。”
张新杰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想骂一句脏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旁单骁刚才被撞翻在地,现在正在地上摸索他的枪。
张新杰来不及细想,挣扎着从韩文清身下爬出来,先一步把枪摸到了手里,对准了单骁。
“……你要杀我?”单骁看到了他,笑了起来,“来啊!你说我没杀过人,你就杀过吗!你开过枪吗!”
张新杰皱起了眉头,见他犹豫,单骁更是疯了一样扑上来,想直接抢他手里的枪。
“别打头,你的手不是用来杀人的。”
韩文清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偏移了一下准星:“开枪。”
张新杰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单骁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这一枪打碎了他的膝盖,虽然不致命,但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了。
“走,让他们走,”韩文清单手撑着地面,断断续续道,“让所有人都……撤。”
“快走!!!”张佳乐抢下了龙正手上的枪,大声喊道。
孙哲平已经将龙正钳制在了地上,对方不能动,但他也不能松手。
“让所有人都赶紧撤!”张新杰在人群中拉住了李警官。
李警官终于察觉了情况,在控制住了最后一个匪徒后,立刻招呼所有人后撤,把伤员抬走,死了的也都拖走。
没多久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地,和一地的血迹。
还有三个人。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孙哲平笑着道。
“陪你啊。”张佳乐抹了抹自己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
“陪我干什么。”
“李警官说拆弹专家在路上,”张佳乐也笑了笑,“但万一呢,万一你按不住这个神经病了,你们不是要做一对同命鸳鸯,那我太亏了,不行。”
“有道理,别看他这样,我真撑不了一会儿。”
他自己最清楚,体力耗费得太快了,他一手按着龙正的手反剪在背后,膝盖抵着对方的腰眼,但最重要的是他捏着遥控器的那只手,全靠握力在控制。
“不开玩笑了,快走。”孙哲平道。
“不走。”
“是我不对,我想差了,之前的事情我道歉,”孙哲平压低声音,“我不会死的,我有办法脱身,不会给你让我死不瞑目的机会。”
张佳乐依然看着他。
“信我一次,”孙哲平道,“这辈子我第一次求人,算我求你。”
“我不想跟谁做同命鸳鸯,跟你也不行……我们还得好好过下半辈子。”
张佳乐沉默了很久,最终闭了闭眼,点头道:“好。”

直到看到张佳乐退出了危险区,龙正才笑了一声。
“演技不错,我都差点信了,”他的脸贴在地上,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但依然不紧不慢道,“难怪当年我会看走眼。”
“当年也好,现在也好,”孙哲平道,“我都没有演过。”
“那如果我说,你现在放开我,我也不会按动按钮,愿意自首回牢里呆着,你信吗?”
“不信,你就算死也不想回去蹲监狱了。”
“看,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龙正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龙正,”孙哲平安静了片刻,道,“我没有后悔过,但也没有忘过,为我死的人,还有你,欠你们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你还信下辈子?”
“说实话不信,所以只能欠着了。”
“这话说得,比龅牙金还流氓。”龙正说。
一个很久没听过的名字,孙哲平想,是他手里的一条命,还有这个港口,他曾经在这里救了龙正的命,是时候断个一干二净了。
“再见。”他说。
孙哲平突然松开了手,弹跃而起,转身就往海堤边冲刺跑去。
龙正没有动,闭上眼,按下了手里的遥控器。
剧烈的爆炸声后,碎石和火光冲天而起,仿佛是炸响了这个新年最大的一朵烟花。

052.

张佳乐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候——大概就是在警察的层层包围下,自己一脸的眼泪鼻涕,看着孙哲平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哭什么呢。”孙哲平还很无奈地说。
就算很久以后,他每每想起这个情形,都会后悔当时怎么没有一脚把孙哲平重新踢下船去。
而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一动也不能动。
就像失落的四肢在那一刻恰巧回到了自己身上,心脏终于重新在胸腔里开始跳动,耳朵里又能听见引擎、海浪和嘈杂的人声。
天空蔚蓝,云层洁白。
整个世界都向他扑面而来。
“我他妈以为你挂啦!”

“我当时要是能动,应该给你拍照留恋的。”孙哲平遗憾地说。
“可惜了,”张佳乐用水果刀狠狠地扎着苹果,“你现在也不能动。”
在北区港口仓库的爆炸中,孙哲平虽然及时跳下了海堤,但背后依然被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震断了两根肋骨,并且因此不能保持一个正确的入水姿势,在海面上跌了个结结实实的门板,一根断裂的肋骨差点扎进肺里。
警方出于难以言喻的愧疚心理,大笔一挥,批给他一个VIP特等——双人病房,韩文清就躺在他隔壁。
“难兄难弟。”孙哲平感叹道。
他这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韩文清是枪伤入院,但抢救时才发现他早在车祸时就伤了肋骨,还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强撑着没有露馅儿,这个发现让张新杰难得地发了一次脾气,用手术刀把一个苹果切成了八瓣。
“新杰还在生你气呢?”张佳乐削完一个苹果,自己吃了起来。
“没有。”韩文清闭着眼睛道。
“那他怎么不……”
他话音未落,张新杰推门走了进来,张佳乐立刻专心吃起了苹果。
“还在发烧没有?”张新杰走到韩文清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他下意识地想这么回答,但又转口道,“还是有点。”
张新杰“嗯”了一声,看了看吊瓶,又转过来检查了孙哲平的情况。
“什么时候能出院?”孙哲平忍不住问了一句。
“等你能动的时候吧。”张佳乐幸灾乐祸地接道。
“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张新杰面无表情道。
“……我知道了,”孙哲平扭头看向旁边的韩文清,“老韩,我要是出不了院,一定是你连累的。”
韩文清眼角抽了抽,没搭话。
“龙正的葬礼办了。”张新杰突然道。
“哦。”孙哲平愣了下。
“还有人给他主持葬礼?”张佳乐诧异道。
“裴姑接手了,”张新杰顿了一下,看向孙哲平,“他还让人给你带了句话。”
“算了,”孙哲平摆了摆手,“等我出院了,自己去找他。”
“……他带的话就是,让你别再去找他了。”
孙哲平笑了一声,说:“也对。”
张佳乐看了看他的表情,插嘴道:“如果你只是去找他打个麻将,我想他也不会把你打出去的。”
“好好休息吧,其他的等出院再说。”
张新杰说完这句话,转身想走,又被韩文清叫住了。
“新杰,我有话跟你说。”
“…………”张佳乐叼着苹果,眨了眨眼,“我是可以回避一下,但需要我拿棉花把孙哲平的耳朵堵上吗?”
孙哲平:“………”
张佳乐叹了口气:“还是应该让他们安排两个病房的,很不方便。”
孙哲平接了句:“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和老韩都有心无力,做不出什么需要别人行方便的事。”
韩文清额头青筋都要蹦出来了。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我真的没有在生气,只是……”
“我不是想说这个。”韩文清打断了他。
“嗯?”张新杰愣了愣。
“在北区仓库的时候,看到龙正对你开枪时,我突然想到张佳乐曾经问过我,如果你是犯人,我会怎么样。”
没想到韩文清这时说起这个,连张佳乐也愣住了。
“那个时候我说,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韩文清看着天花板,慢慢道,“原来是我想错了。”
张新杰站在他床边,张了张口,却没有打断他。
“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公无私,”韩文清闭上眼,“那个时候我在想,我要不是警察就好了。”
就那么一瞬间,他想,如果自己不是警察,不用考虑人质的安危,不用拉住张佳乐,他大概已经一枪崩了龙正了。
“但你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张新杰终于开口道,“以后也是。”
“被停职了。”孙哲平很煞风景地提醒道。
正感动得不行的张佳乐一个暴怒,把苹果核扔到了他身上。
韩文清却笑了,道:“是,但这个长假也要过完了。”
“说到这个,”张新杰冷静道,“警方送来一面锦旗,要给你们挂到病房来吗?”
“……不要!”
三人异口同声道。

直到春暖花开,两位难兄难弟才被获准出院。
百花花店终于又能开门营业,张佳乐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温煦的日光倾泻而下,在玻璃门上折射出他的侧影。
“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在医院的时间?”孙哲平正拿着胶水,往门边贴一个二楼的招租启事。
“不是,”张佳乐有些放空地望着街道,“是认识你的时间,我都快想不起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你转头就忘了,”孙哲平贴好启示,又拿起自己那块私家事务所的牌子,“挂在哪儿?”
“花店招牌下面,对,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再右一点……”
张佳乐胡乱指挥了一通,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去买菜吧,晚上吃火锅,老韩和新杰要回来。”
“我好歹是重伤刚愈。”
“活蹦乱跳的重伤刚愈,”张佳乐愤恨道,“你说这话对得起我的屁股吗!”
这话十分诛心,孙哲平不得不服输,还问了一句:“那火锅是要清汤的?”
“快滚快滚。”张佳乐用力挥手。
孙哲平滚进店里,又搬了个椅子出来坐到他身边。
午后的街上人迹稀少,他们在阳光里扣住了彼此的手指,像是相伴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伴侣,安静而又懒散。
“晚上的菜怎么办?”张佳乐有些犯困地说。
“让你弟弟买回来,”孙哲平随口说,“你弟弟不是内定了法医科,韩文清又升职了吗,叫他们请客。”
“嗯,有道理……”
张佳乐话说到一半,却见一个陌生人神色不定地停在了他们的招牌前。
“买花?”张佳乐打起精神。
“不,不是,”陌生人唯唯诺诺地低了低头,拿出一张纸条看了半晌,“请……请问是KEEP OUT私家征信事务所吗?”
“啊?”孙哲平看向他。
“是,是这样,我遇到点麻烦,但警察那边还不能立案,一个姓韩的警官推荐我来这里,说找一个叫……”他又看了看纸条。
“叫孙哲平的。”孙哲平打断了他。

故事还没有结束。

【全文完】

番外1:to be continued…

01.

孙哲平接到任务那天刚好是他生日,八月十七,正值盛夏。门口槐树上的知了歇斯底里地震动着发音器,当空的艳阳明晃晃地晒着楼梯间的栏杆,他路过时摸了一把,烫手。

如果不是被神神秘秘地叫进办公室,他大概都不会记得这个生日,应该会像往常一样下班,和局子里的几个哥们儿去打上两局桌球,或者借两盘录像带回家打发时间,如果轮到值班,就在办公室里随便对付一宿。

可他今天不值班,估计以后也不能值班了。

孙哲平在日光中眯起眼,颇有些可惜地悼念着小隔间里那个被蹂躏过度毫无弹性的沙发。浸透玻璃的热度让屋子里的冷气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坐在办公桌后的人额上覆了一层黏糊的汗渍。

“经过慎重考虑,你最适合。”那人抹了把额头,严肃道。

“哦。”孙哲平随口应了一声。

站得有点久了,不免觉得对方废话很多,贴着背脊的棉质衣料又湿又热,内裤边勒着股沟,让他只想去冲个凉水澡,再不济也要去厕所调整一下裤裆。

“以后韩文清和你单线联系。”那人指了指屋子里第三个人,又说。

孙哲平再次“哦”了一声,暂时把裤裆的事放到一边,爽快地向站在他身边的韩文清伸出手,在警校时韩文清是高他一届的师兄,两人算得上是点头交。

“你要是死了,我就成黑户了,是这意思吧?”

“是,”韩文清跟他握手,“你要是死了,可以领双份抚恤金。”

这对话不太吉利,但孙哲平却笑了,觉得这人和看上去那张扑克脸不同,还算能交流。

然后他坚持着继续听了半个小时的劳工保障问题,最后终于能拍拍胯边的枪袋,转身走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怕过什么,就算跳火坑也不眨眼,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舍不得这把陪了他好几年的枪。

02.

孙哲平这个人有点毛病,当然不是那方面的毛病。

比如他小时候家里养了条狼狗,后来快要寿终正寝,他就守了那条狗两天两夜,瞪着眼睛寸步不离,直到那条大狗闭了眼。

比如他初中时交了个小女朋友,一开始人家觉得他一身成长中的腱子肉不错,但后来又觉得还是学霸更带感,遂勾搭了楼上一个班长,孙小哲平得知后二话不说带着小女友上了楼,揍断了班长的眼镜架,再葬送了自己的初恋。

要是自己的什么东西没了,那一定是自己看着没的,更进一步是自己弄没的,绝不给人可趁之机,绝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这是原则。

所以这一年生日,他振臂一呼叫上了警局里十多个兄弟去夜店,从兜里拍出工资卡请客,欢场小弟认得他们,想给开个大包加送些少爷小姐,却被孙哲平一把拦住了。

他就呆在大厅里,人多,烟酒和脂粉味堵着鼻子,音乐和喧闹堵着耳朵,眼前尽是流不尽的光点和隔了几层雾似的艳俗颜色,再喝两杯酒,基本就能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是兄弟都知道孙哲平酒量不好,并且很不好,按理出来玩也从不沾,但那天刚好是他生日,寿星要喝两杯,自然也没人拦他。

而孙哲平也没想一鸣惊人,两杯后就彻底靠到椅子上,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的人只能看到他解开领扣后的皮肤被酒精烫得通红,但眼睛却很亮,像藏在黑暗里的猎食动物。

“大孙?”有人端着冰水给他。

孙哲平点点头喝了那杯水,然后起身去卫生间,但在半途和人发生了点冲突,大概是谁先撞了谁之类的小事情。

但看起来喝醉了的孙哲平没揍对方一顿,也没抹开警官证让对方小心点,而是冲着天花板开了三枪,最后把枪口抵进了对方的耳朵里。

刚开过枪的枪口很烫,在场的人都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但那个被抵着的人不敢动弹,牙齿抖得咬破了嘴唇。

“你是不是想说让我有种报上名来?”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压低了声音笑道,“孙哲平,记好了。”

而对方大概是说了些求饶的话,四周也十分人声嘈杂,叫骂和劝阻争相出现,但现在酒精真的起了些作用,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十分飘飘然,直到虎口一麻,枪应声而落,随后膝盖被猛力顶了一下。

“操!”

他只来得骂了一句就被按到了地上,双手被反剪身后,脖子被钳制着按向地面。他努力抬头后看到韩文清,对方紧皱着眉头,用枪托砸了下他的肩膀。

“老实点。”

看起来很像是来真的,他稍微挣动了一下后觉得自己全身都疼,于是很想借此机会奋力扮演一下,如果能揍韩文清一顿就更真切了。

但可惜酒量不行,天生的,没药救。

所以他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笑了,嘟噜了一句,“收好我的枪。”

03.

孙哲平离开得很快,且悄无声息,在处分下达的第二天就交了辞职离队的报告,什么都没带走,留下了他的警官证和佩枪,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

这似乎很有他的风格,在那群弟兄们要为他出头给他送行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很久后他时不时又重回那个地方,不是去捞人,就是被捞出来。

但这时他还并没那么拽,只是换了住处和电话,奉旨堕落。

新租的屋子在龙蛇混杂的街区,一栋三层的老楼,房东每天在楼下打二十八圈麻将,信奉和气生财,赢多输少,所以待人越发亲切,见了孙哲平嗲声叫“小条子”。

“我不是条子了。”孙哲平趿着拖鞋在房东屋里翻了个泡面,把钱压在柜子上。

“那过来帮哥哥摸张牌?”房东性别为男,四十有二,五大三粗,但依然保持着一颗少妇心,对新来这位租客十分满意。

“行。”孙哲平叼着烟过去摸牌。

孙哲平酒量不好,赌技却一流,在新租的屋子里窝了这一个多月,每天除了吃泡面,抽烟,玩恐怖游戏,看警匪片儿外,唯一的工作就是下楼帮房东打牌。

起先替打两圈,再买马,最后成了一张桌子的四角之一。

“你当条子真是可惜了。”房东一边摸牌,一边叹气。

“我不是条子了。”孙哲平还是那句话,也没什么表情,拇指一碾,熟练地甩出一张幺鸡。

众人哄笑。

夏天的气息已经被拖到尾巴尖上,冷气早一个星期前就不开了,一楼敞着窗,穿堂风偶尔打着旋儿过,背街的巷道也照不到太阳,很是凉爽舒适,但牌一旦打得大了,总会有人觉得热。

输得浑身冒汗的是个光头,腮帮子直抖,后脖颈上的青龙泡在油汗里,表情看起来是下一秒就要哭。

可孙哲平多看了他两眼就笑了,也没说什么,突然曲起两根手指在对方摸牌的手背上狠敲了一下。落点精准,力道很大,光头一哆嗦,就从袖口落出来个白板。

这下房东也“噗哧”一声,笑得粗枝乱颤。

光头脸色一变,会出千不代表不懂规矩,事到临头谁也舍不得断手断脚,掀了桌子就想往开着的那扇窗子窜,但还没跑上两步,就被孙哲平从背后揪住了衣领,拧住了反手来抓的手腕,两三下按到了地上。

“这得下了好几年苦功吧。”房东笑道,不知道赞叹的是孙哲平的擒拿功夫还是眼光。

“来把家伙。”孙哲平抬了抬下巴。

房东笑嘻嘻地拿了把贼亮的水果刀来。

孙哲平哭笑不得,但也没嫌家伙不趁手,接过来就在光头身上比划了一下,等庄家发话。

“手指吧。”房东还记得和气生财,很是慈悲为怀。

“好。”孙哲平点点头。

他动作很快,手腕一转一削就放了人,光头嚎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又看着地上那根食指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要捂住手。

“去吧去吧,去医院包扎一下,诶,指头给我留下,”房东挥挥手让光头走人,又看向孙哲平,“当条子是可惜了。”

孙哲平拿着水果刀在衣服上擦了擦,“唔”了一声。

“哎行了,哥哥给你介绍个去处,”房东拿起电话,摇了摇头,“叫你每天跟我打牌,也可惜了。”

04.

——孙哲平没有这个情结,但这也不能阻止他认为天台是个好地方,特别是高层公寓的天台,在深秋这个季节。

大概是从某系列电影连环上映开始,从事卧底事业的同行们如果没有在天台上留下过什么难忘经历,履历上就显得有些不正宗、不地道。

视线开阔,没有人迹,一眼望去四面都是铅灰色的天,像是被磨散了般的云,结队的鸽群和落单的大雁,扑到脸上来的风嚣张跋扈。

韩文清走出天台门时,就看到孙哲平正在不断尝试迎风打燃一个价值一元的一次性打火机。

“用这个。”韩文清自己那个防风的扔了过去。

孙哲平终于顺利点燃了烟,把打火机还回去。

“留着吧。”韩文清没伸手接。

“算了,我现在还是个基层工作者,用不了这么好的火机。”孙哲平咬着过滤嘴,在瞬间飘散的烟雾里眯起眼。

韩文清大概是咀嚼了一下“基层工作者”这几个字,接回火机后半晌没说话。

“挺顺利,”孙哲平弹了弹烟灰,“以前周头说得对,和你们比,确实我最适合来混这行。”

“你是警察。”

“现在还真不是。”孙哲平严谨回答。

“你那个场子如何?”韩文清说到了正题。

“小打小闹的交易有,但离大鱼还差得远,基层工作都不容易。”

“我们想办法给你制造机会,能接近龙正就成功一半。”

龙正是他们的目标,年纪不大,四十不到就已经混成了道上的风云人物,靠赌起家,但前几年开始沾手白货,警方已经盯了他很久。

“行,记得提前给我透个风,好歹安排个英雄救主??”孙哲平想了想,“对了,上次龅牙金的人来我那里砸过一次场,他们和龙正最近不对付。”

“我知道,你卸了龅牙金小舅子的一条胳膊。”

“他女人有一个加强营那么多,小舅子自然也遍天下,”孙哲平耸肩,“你还记得那次被我用枪口烫了耳朵那小子吗,也是龅牙金的小舅子。”

“你在故意树敌。”韩文清看了他一眼。

“没敌人就没冲突,没冲突就没机会,”他用鞋底碾了烟头,又捡起来揣进兜里,“走了。”

05.

孙哲平其实不喜欢麻烦事,更不爱演戏。

但正是这种懒得演的态度,看上去特别问心无愧,特别潇洒靠谱。

整个场子的人都知道孙哲平从前是干警察的,后来出了点破事儿,上头要给他处分,大爷一不高兴,就不干了。

“没意思。”他把腿架在桌子上,晃着手道。

众人纷纷附和,对他的昔日上司和兄弟发出强烈谴责。

孙哲平按理说应该是个不受待见的空降,威望却水涨船高,把场子看得固若金汤,要打架总是第一个上,随手拍个啤酒瓶也能把人捅进医院住一个月,每次都把龅牙金弄来找茬的人揍得找不到北,搞得手下的小弟甲乙丙丁对他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这里的幕后老板——也就是要钓的那条大鱼也约人来这边谈过几次生意。

“你天生就该干这行,”房东也偶尔来照顾生意,揶揄道,“当初为啥去当条子?”

“能拿枪,还不犯法。”孙哲平背靠沙发,仰着头道。

“手头有了枪,还怕什么犯不犯法呢,你说是不?”房东朝他抛了个媚眼。

孙哲平“哈哈”笑了,最后说了句“麻烦。”

虽然麻烦,但他也记得每次要去见上线时怎么避人耳目,记得随时保持清醒,记得回家后上下检查一遍,有没有人摸进过屋子,或者留下点什么东西。

而有一次还真让他发现了个窃听器。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翻出张压箱底的毛片儿塞进影碟机,声音放大,然后上床蒙头睡觉。

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之久,他已经把所有藏品都轮了一遍,连珍藏的男男动作爱情片也放了,那个窃听器终于凭空消失。

他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刮了胡子就去店里坐镇,可刚跨进后门就被小弟甲拉住,小伙子又激动又担忧地报喜,“老大来了,要见孙哥你。”

孙哲平点点头,心想英雄救主的机会还没来,正主就自己送上门了,不知道那位被迫听了一个月动作片的兄弟可好,有没有肾亏上火。

“龙王。”他不冷不热地跟正主打了个招呼,用的是道上的尊称。

龙正倒是毫不在意,招呼他坐下,还让人抛了根雪茄过来。

“不会抽这玩意儿。”他站起身把雪茄递还回去,十分不识抬举。

龙正笑了声,阻止了身后意图发难的小弟,伸手去接雪茄,但想了想又抓住了孙哲平的手腕。

孙哲平挑了下眉,没有试图把手收回来。

“枪法挺好,是吧,”龙正看了看他虎口上的老茧,又拿着雪茄剪套在他的小指上比划了一下,“雪茄还是学一学,至少这玩意比水果刀好用。”

“哦。”孙哲平处之泰然。

“听说你和龅牙金有些矛盾,”龙正放开手,“喀嚓”一声夹断了雪茄,“说来听听?”

06.

孙哲平又接了个任务,在他的生日过去差不多半年后,大年初一。

清晨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炮仗的残渣,泡在融化后的雪水里,留下一地狼藉,丝毫看不出前一夜的欢腾景象。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哈着白气,满脑子都是对昨天晚上那顿羊肉汤锅的思念之情,特别是在意识到没地方能吃早饭这个残酷现实的时候。

沿着这条路往前,再过两个路口左拐,是龅牙金给情妇新置的房产。小弟甲昨天晚上吃完羊肉汤锅就赶去盯梢,确认龅牙金昨夜进去后至今还没出来。

这儿原本是一片颇有点年份和历史的住宅区,人行道铺着仿古砖,街道两旁多是两三层的小洋楼,覆盖着枯败的爬山虎或青苔,一些地方还围着雕花的铁栏杆,但现在大多数屋子的一楼都改建成了商铺、咖啡店。

孙哲平正打量地形,身边商铺的卷帘门却突然轰隆隆地拉了起来。

“……”

他是真的有点吃惊,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开张做生意,这是多勤劳还是多缺钱。

但紧接着他就和一个躬身从半开的卷帘门下钻出来的青年面面相觑了,青年裹着厚棉衣,半长的头发垂在肩头,看上去还有些睡眼惺忪。

青年似乎也吃了一惊,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在街边伫着,这是多勤劳还是多无聊。

两人都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那个青年迟疑着开口:“买花?”

孙哲平这才注意到这里是家花店,一旁斜斜探出的木质招牌上印着百花两个字。

“但我们还没开门,我这就只是出来丢个垃圾,”青年自顾自地为难了起来,“你是有急事吗?”

孙哲平有点想笑,又突然地觉得买束花似乎也可行。

“哎算了,你要什么花?”青年似乎是在一番自我争斗后心软了,“这两天送花的都不来,鲜花只有些普通的,品相也不太好了……”

“玫瑰。”孙哲平对花的了解少之又少,随口就说了最常见的。

“那倒是有,”青年似乎对他大清早堵在花店门口的理由有了深刻的认识,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和两个酒窝,“哎你等等啊。”

孙哲平就真的等了一会儿,直到那个青年抱着一束玫瑰再次钻出来。

“我挑了挑,品相还行的都凑上了,开年第一桩生意,给你打个折。”

“谢了。”

孙哲平付了钱,一手夹着那束玫瑰,在轰隆隆放下卷帘门的声音里继续往前走。

天色毫无转亮的迹象,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冰冷的空气带着雪沫窜进鼻腔,让孙哲平有点想打喷嚏,好不容易憋了回去,就看到表情更加惨绝人寰的小弟甲,正缩在街角的垃圾桶后边跺脚。

“冻得够呛?”孙哲平笑着问。

“暖宝宝都用了十张了,鼻涕就快结冰啦大哥……你准备怎么动手?”

“还有时间,把屋子的平面图给我,我现在想想,”孙哲平看了看表,“你先去发动车子,顺便暖一暖。”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他又觉得,天时地利人和。

在某些时候,人总是容易放松警惕,比如大年初一的早上,比如在情妇家里柔软的大床上,比如保镖们在除夕夜都跟着心情不错的主子一起喝了点小酒,比如屋外天寒地冻,而屋内温暖如春。

所以当有人按门铃,而从屏幕上只能看到一束玫瑰的时候,打着哈欠的女主人决定亲自出去打发,以免哪个不长眼的追求者惹怒她的新欢兼金主。

可女主人迟迟未归,睡在客厅的保镖被敞开的大门灌进的冷水吹了个清醒,赶着出门一看,却见女主人晕在路边。

一切都显得十分莫名其妙。

而更加莫名其妙的应该是龅牙金,他从美梦中醒来,美人没有在怀,却被一根黑洞洞的消声器顶着额头。

“提问,如果有人天天想着占你的场子截你的货,该怎么对付这个人?”

说话的人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味道,和枪管一样冰冷。

07.

在那天前,其实孙哲平并没有杀过多少人,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三个挟持人质的匪徒,一个持枪反抗的逃犯,两个火并现场的黑帮份子。

“人在江湖,生不由己。”孙哲平迎风点烟,又一次没点燃。

韩文清把自己的打火机扔了过去。

“龅牙金那边咬准了龙正,闹得很厉害,光街头开枪火并就有三次。”

“可惜无凭无据。”孙哲平笑着“哼哼”了两声。

“龙正准备怎么办?”

“他有退路,大不了把我交出去,推给私怨,”孙哲平吐了口烟,随口道,“要不然也不会叫我去做。”

韩文清皱了下眉头。

“你该不是在想他不仗义吧?”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他们也就在关老爷面前时才讲讲义气。”韩文清口气平淡。

“有点道理。”孙哲平点头。

“上次你说的下周他会亲自在北区湾仓库接货的事,我们不出动。”韩文清掏出烟想点,发现打火机还在孙哲平那儿。

孙哲平随手帮他点了,才道:“我也就那么一说,既然是我现在就能知道的消息,那肯定捞不着什么。”

“但这个消息我们转手通过线人透给了龅牙金那边的人,他们准备在那个时候动手。”

“这么拼?”孙哲平有点诧异。

“谁能杀了龙正,谁就是下一届话事人。”

“好吧,英雄救主,”孙哲平伸了个懒腰,“我去了。”

“别死了。”韩文清伸手跟他击掌。

“死不了。”孙哲平把打火机放到了他手上。

但事到临头,孙哲平才发现这死得了死不了也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龅牙金手下不知道哪拨人丧心病狂,直接在仓库里装了炸弹,“啪唧”一声,在夜半的海港放了个大烟花。

孙哲平一边在心里狂骂韩文清,一边掩护着龙正跑路。

他们带的人本来就不多,估计还有一半折损在了刚才的爆炸里,但对方士气高涨,枪林弹雨里突围的难度有那么点大。

“叫人。”孙哲平把龙正塞到一辆商务车后面,低声道。

龙正笑了一下,这时两人都十分灰头土脸,笑起来更显滑稽。

“叫谁?弟兄还是条子?”

“操!”孙哲平正换着弹夹,听到这话火气上涌,恨不得用枪托揍飞这个社团老大,“随便!”

“不好吧,社团火并,叫条子帮忙,有点跌份啊。”龙正把玩着手机,一颗流弹打中了他们头顶的车窗,玻璃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你要不是老大,我现在就揍你。”孙哲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危险,但他好歹没有揍老大,而是探身出去点掉了一个举枪的喽啰。

龙正又笑了一声,打了两个电话。

”走!“现在上车跑路反而凶多吉少,孙哲平拉起龙正往建筑物后退。

现场一片破败景象,码头的灯光昏暗,各种虚张声势的喊话声交杂在一起,不久后远处响起了警笛,枪声顿时歇下不少。

“你真叫了条子?”孙哲平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人。

“不叫条子,难道叫自家弟兄来玩世界大战吗?”龙正拍了拍膝盖站起来,“谁的命都只有一条,还是爱惜点的好。”

孙哲平愣了几分钟。

08.

“哟,这么早要去哪?”

房东手里摸着牌,抬眼看了看从楼上下来的孙哲平,桌上的其他三人也立刻口里叫着“孙哥”打招呼。

“去扫个墓,”孙哲平走过来帮房东看了看牌,“打这个。”

房东应声打了,又叹了口气:“你到底什么时候搬家,哥哥这小庙要供不起大佛了,每天都提心吊胆,睡觉都恨不得穿个防弹衣,怕有人摸黑进来杀错人。”

“你又没睡我床上,怕什么。”孙哲平又帮他摸了张牌。

“我倒是想睡你床上……”

“免了,”孙哲平立刻打断,“龙哥给我弄了个房子,过两天就搬,不给你添麻烦。”

“那走好,”房东斜他一眼,“是去看旧人?”

“不是,新人。”

“哎,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房东摇头。

孙哲平笑了笑,没再搭话,出门上了车。

他要去看的是小弟甲,上次北区湾出事的时候,小弟甲运气不够好,跑得不够快,被塌下来的一块水泥压了腿,最后被人抵着脑门开了一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是孙哲平身边的人。

在停尸间里他抹了好几把小弟甲的眼睛,最后说了句“我欠你的,别怪别人”,才终于让他闭了眼。

他知道以后还有得欠,估计还不清了。

车窗外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柳树抽枝,猫狗发情,一派繁荣景象,丝毫不见大年初一时他见到的那股萧索。

孙哲平坐在后座上微微有点发怔,却想的是他刚进警校的时候,那时的少年孙哲平并没有那么多事关正义的思考,只是觉得想拿枪,而且做警察够屌够威风,那身衣服也衬他,穿上后在妇女及同志里的回头率非一般的高。

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许多年过去,他坐着社团老大发配给他的奔驰,装模作用地带着副墨镜,要去墓园看一个死在火并里的小弟。

“停车。”他突然吩咐司机。

他在路边看到一家花店,心想既然要去扫墓总不能两手空空,至少该买束花。

“大哥,要买花吗?我这就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弟乙立刻回头道。

“我自己去买。”

孙哲平推门下了车,却发现这个地方有点眼熟,这家花店的招牌也有点眼熟,花店老板看上去也有点眼熟。

但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青年不认得他了,正坐在门口剪一把玫瑰的花枝,抬头问了句:“买花?”

“嗯,”他点了点头,“扫墓。”

“百合还是菊花?”青年起身拍了拍围裙。

“随便。”

“……”

最后青年还是给他包了一大把百合。

“你这里二楼招租?”孙哲平指了指门边贴着的一张纸。

“你要租房子?”青年立刻警惕地望着他,似乎对这个一看就像社团份子的可疑人物很不信任。

“现在不行,”孙哲平笑了下,又想了想,“也许过个一两年……要是我还活着……”

青年看他的表情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谢谢,走了。”

孙哲平夹起那束百合,往小弟乙帮他打开的车门走去。

(完)

番外2:begins

01.

韩文清醒来时,病房里空无一人。
窗户关得严实,日光在厚重的窗帘后糊成一团蛋黄,只有些许幸存的光线能挤开缝隙,散在窗前的地板上。
他收回视线,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恢复知觉的呼吸系统正在与机械抢夺氧气的使用权,残余在气管里的麻醉剂造成假性窒息,导致喉头筋挛,但他依然只是安静地躺着。
大约是正午,耳鸣慢慢退去,中央空调的嗡嗡声和蝉鸣开始此起彼伏,渐渐地能听到门外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压低声音的交谈。
有人打开了门。
他的大脑也终于运转了起来,像生了锈的齿轮被履带拉扯,磕磕碰碰地碾过神经和血管,“喀滋”作响。
韩文清试着动了动脖子。
“醒了?”进来的人稍微愣了愣,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将窗帘拉开了一半。
迟到的光线迅速地充盈了视线,四周是炫白的一片,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被单,还有一个穿白衣的戴眼镜的青年。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喷在氧气面罩上的声音,眼前染上了一层雾气。
“别说话,”青年走到床边,按了呼叫铃,“203的病人醒了。”
韩文清看了看青年的胸牌。张新杰,是个实习医师。

大概没多少人俯视过他。张新杰想。
韩文清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奇怪的生疏,像不知道在这个角度该怎么样去打量自己眼前的人,显得有些艰难。
而他只需要微微低头就能把对方整个都看进眼底——虽然在这两天里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一个面色苍白、有着刀削般轮廓的男人,左腿被固定后无法动弹,绷带绕过肩胛和喉结,下巴上带着胡茬,眼下青黑,在受伤前应该也许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了。
大概他也没想过能休过这么长的带薪假。张新杰想。
所以就算在昏迷时,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肌肉和骨骼也紧绷着,带着莫名紧迫而危险的味道,似乎随时准备着暴起伤人。现在醒来,漆黑的瞳孔里虽然没什么情绪,却依然渗出了警惕和审视。
像刚被猎人捕捉到的某种聪明兽类。
但张新杰毕竟不是他哥哥,所以并没有将这个十分不合时宜的比喻说出口,而是后退了一步,为蜂拥而至的医生护士留出了空间。

02.

韩文清当然不止一次受过伤。
除了小时候从单杠上掉下来撞破头、赤脚在河边玩却踢到石头之类的糟心事,在他烽火连天硝云弹雨的整个青春期,受伤都只能算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吃个大餐。
没办法,怎么说也是方圆百里让人闻风丧胆的角色,至少在韩文清读书的那六年,他的中学门口就从来没有敢于劫道借钱、浑水摸鱼的小混混。
直到他毕业几年后,周围一圈游戏厅、台球室、录像厅等等不良少年聚集地里,都还津津有味地传颂着当年16岁的韩文清赤着精瘦的上身、穿着蓝白条的校裤、手持看门老头提供的拖把柄,在校门口一夫当关的壮烈景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什么校际运动会,有人喊了外面的帮手要堵他们的足球队,”知情人道:“二十个人,懂?被韩文清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当然这经过了一番一厢情愿的艺术加工,事实上那是韩文清第一次因为打架斗殴被送进医院,肋骨骨折。
而更加一厢情愿的传言是韩文清迟早会是东区老大,因为没人比他更能打了,但没想到该种子选手高中毕业就直接进了警校,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条子,而且并非卧底——方圆百里的不良青少年们三观都碎了,长这副样子怎么能是条子?这是后话。
那时韩文清躺在病房里也算光荣负伤,同学们自发主动地提着水果鲜花上门慰问,嚷嚷得让隔壁病房以为这里住了因火并枪战入院的黑帮老大。
而现下病房里却很安静。
主任医师在确定他绝对不会挂掉,只要好好躺着养伤就行后,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张新杰,飞快地走了。
“你的同事来过,但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让他们先走了,”张新杰稍微解释了一下,又道:“一直没能联系上你的家人,警局已经请了护工,一会儿就来。”
韩文清点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氧气面罩。
“再观察一晚上,”张新杰道:“明天就……”
韩文清自己伸手把氧气面罩取了下来,混杂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钻进鼻腔,让脑子又清醒了不少,但肩上的伤口也抽痛了两下。
“…………”张新杰看着他。
“劳烦,”韩文清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要打个电话。”
张新杰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然后道:“不行。”

03.

在第二天呼吸机和心率仪撤走后,张新杰还是把手机还给了韩文清,顺带捎来了探病的乌泱泱一群人。
两位领导模样的人和主治医师热情握手,一通词不达意的感激后进病房关了门。
“老大心情怎么样?”另一个小警察在门口拉了拉张新杰的袖口。
张新杰想了想,如实回答:“不太好。”
虽然他并不太能分辨韩文清的心情,但经验告诉他,任谁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心情都不会太好。
“完了,”小警察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等会要……”
他话音未落,就听病房里一阵巨响,像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然后是一声压抑但愤怒的吼声。
“你的意思是我当初该放了他,让这枪不是打在我肩膀上,而是随便打爆一个谁的头!?”
“哎老韩,你不要激动,不是这个意思,你……”
声音又低了下去。
张新杰皱起了眉头,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进去时还十分趾高气扬的两个人表情有尴尬地挪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道:“病人还在恢复期,请不要太过刺激病人的情绪。”
也不知道是谁的情绪被刺激了,那两人欲哭无泪,敷衍了几句后迅速跑路,张新杰进了病房,发现他刚刚归还不久的手机已经死无全尸,零件碎了一地。
韩文清黑着脸半躺在摇起靠背的病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
他往后看了两眼,原本是想叫护工进来收拾,没想道那几个等在外面的小警察十分乖觉地涌进来,扫地的扫地,收拾的收拾,都是熟练工。
“老大,我把卡拿去,明天恢复了数据送新手机过来。”其中一个小警察小心翼翼道。
韩文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几人齐心协力将案发现场打扫干净,又搬进来鲜花水果,然后一窝蜂地跑了。
张新杰有点想叹气,但还是上前检查了韩文清的伤。
“这一枪打穿了你的肩膀,”张新杰道,“请克制一点。”
“我用的右手,”韩文清抬眼看他,又说了一句:“抱歉。”
张新杰摇了摇头,走到窗口往外看了看,又将窗帘拉上了。
“外面有什么?”韩文清突然问。
张新杰愣了愣,道:“这里是二楼。”
“我知道。”韩文清又看了他一会儿,闭上眼没有再问。
张新杰沉默了片刻,道:“记者。”
韩文清“嗯”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张新杰看了时间,叫来护士给他换药,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什么事?”韩文清依然闭着眼。
“没什么,”张新杰顿了顿,道:“我觉得你是对的。”
韩文清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垂着头道:“谢谢。”

04.

张新杰见过很多暴躁的病人,大都是因为久治不愈的病痛、绝望和贫穷,足够把任何一个人变成疯子。
但韩文清不是这样,他的坏脾气来源于对自己和身边一切的过份严厉,但从不迁怒。
所以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张新杰甚至觉得他脾气不错,并没有那个每天都来的小警察说的那么可怕。
“张医生,你是不知道,有一次我们有个队员犯错,被老大扔到游泳池里,”小警察悄悄八卦,“爬上来后又被一脚踢下去了!”
张新杰用“我又不会被踢进水里”的表情看着他。
“还有一次,我们蹲守一个嫌疑人,上面都说情报可能有误叫我们撤,老大硬是不走,还不让我们下车,尿尿都只能尿到矿泉水瓶……”
“差不多了,”张新杰看了看表,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八卦,“进去吧。”
韩文清右肩枪伤未愈,左腿胫骨骨折,算得上是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都只能叫护工擦身。
他们进去的时候,韩文清依然赤裸着上身,半披着病号服坐在床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胸腹上一条狰狞的刀疤,起伏的肌肉上还粘着未干的水渍。
“绷带湿了?”张新杰走到床头。
“没有,”韩文清把头发往后抓了一把,露出沁着汗的额头,呼了口气道:“热。”
“空调温度不能调太低。”张新杰还是弯腰确认了一下绷带。
“老大。”那小警察叫了一声。
“嗯,说。”
“局里还是被闹得很厉害,家属抬着他们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在门口静坐。”
“知道了,”韩文清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候开庭?”
“下周。”
“行,我……”
“你还不能出院。”张新杰打断道。
三个人都静了一下,韩文清摆了摆手,示意再说。
“老大,跟兄弟们都交代了,不惹事,也不乱说话,但是医院外面的记者……要不要处理一下?”
“随他们去,”韩文清对这些事不耐烦,“昨天说的东西呢?”
“带来了。”小警察看了张新杰一眼,拿出一叠卷宗,放到柜子上。
“回去吧,不用每天来。”韩文清点点头。
小警察笑了笑,道:“老大你不知道,他们一段时间不被你骂,皮都痒了,羡慕我得很呢。”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道:“滚吧。”
小警察从善如流地滚了,张新杰把卷宗递给韩文清,道:“只能看一个小时,你需要休息。”
“唔。”
“一个小时后我再过来。”
这一次韩文清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低头,皱眉看着手上的东西。
他好像又瘦了一点。张新杰突然想。
午后的日光被窗帘隔绝了大半,房间里开着白炽灯,映得韩文清轮廓下的阴影越发显眼,几乎看不出表情。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点,往后扒拉了依然会垂下几缕额发,胡茬倒是刮干净了,但紧抿的嘴唇带着压抑的怒气。
病房这方寸之地,如同牢笼般困着受伤的野兽,像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他脱口而出。
“嗯?”这次韩文清抬起了头来,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吃的。”张新杰重复了一遍。
“没……”韩文清随口就想拒绝,却又顿住了,认真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答道:“没有,谢谢。”
张新杰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然后取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05.

张新杰很守时,所以一个小时后他准时出现在了韩文清的病房,还推着一架轮椅。
韩文清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点诧异。
“要出去转转吗?”张新杰的语气平常。
“可以?”韩文清放下了手里的卷宗。
“只在医院里可以。”张新杰把轮椅推到了床边。
韩文清点点头,把依然披着的病号服穿好,用还能使力的右手撑着自己挪动到床沿,又有些艰难地去搬动打着石膏的左腿,脖子上沁出了汗珠。
他应该是很痛。张新杰想,他见过不少骨折的病人痛得睡不着觉,更别说枪伤,切除了被灼烧的皮肉组织,取出骨头的碎片,像是在肩上挖了一个洞。
但是韩文清醒来后就取下了镇痛泵,更没要求过杜冷丁。
“为什么不叫我帮忙?”张新杰突然问。
韩文清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人,这些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看向对方,青年在逆光里抿着嘴唇,额发搭在有些书生气的眼镜上,他的五官还带着些年轻的稚嫩,眼神却像冻湖般平静。
“劳烦,搭把手。”韩文清伸出一只手。
张新杰便弯下身,把那只手搭到自己肩上,让韩文清能先将没事的那条腿踩到地上,男人的身躯有些沉重,压得他咬了咬牙。
“小心。”韩文清在他耳边道,带着呼吸的热气。
他有了点后知后觉的不自在,对方宽大而又干燥的手心按着他的肩膀,温度透过了布料,让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的体温有点高。”他低声道。
“没有发烧,”韩文清调整了一下姿势,示意他,“腿。”
张新杰扶着他坐好,又帮他固定了伤腿,才直起身来,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韩文清愣了愣,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看看你的体温……”张新杰也顿了下。
“我没事。”
韩文清松开手,青年便“嗯”了一声,绕到了他身后,推动了轮椅。
他看到对方耳根有些泛红,但什么也没说。
“刚刚忘记说,”张新杰岔开了话题,“你的病房号虽然对外保密,这栋楼对探视的检查也很严格,但院子里可能还是有蹲守的记者。”
“唔。”韩文清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带你去天台。”
“没关系,”韩文清道,“走吧。”

06.

离韩文清入院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星期,而社会新闻的热度顶多也就七天,到现在按理说事情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之前在医院门口蹲守的记者没堵到韩文清,也不会浪费过多的时间在这里,跑了个七七八八,但总有漏网之鱼。
比如他们眼前这一个,也许是没想到喜从天降,就大剌剌地坐在住院部门口的台阶上,嘴里还叼着个面包,表情十分呆傻。
“…………”
在看到对方手忙脚乱地掏出相机时,张新杰侧了侧身体,挡在了韩文清面前。
“不用,”韩文清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看向那个记者:“要问什么,问吧。”
那记者喉咙哽了一下,仿佛是刚把一口面包咽下去。
“如果没有要问的,”韩文清皱起眉头:“那就让开。”
“不不不……这,您这伤……”记者一不小心用了敬语,咳嗽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了录音笔,又看了看他。
“如果你只是想问病人的伤势如何,我可以回答你,”张新杰打断了他,指了指韩文清的左肩,“这一枪瞄准的是心脏,如果不是枪法不佳,他已经死了,而你们要报道的,就是他因公殉职。”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表情也没有变化,但那个记者愣了一下,韩文清也看了他一眼,随即接过了话头。
“你们想问什么,我大概知道,”韩文清身体向前倾了倾,沉声道:“我知道他逃跑是为了见重病的母亲最后一面,但他有枪,身上还有两条人命,差一点就有第三条。”
“我,”他指了指自己,继续道:“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比如你。”
那记者往后缩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如果情势所逼,我可能还会当场击毙他,就算是在他家人面前也一样,换谁都一样,”韩文清又靠回了椅背上,直视对方,“听明白了吗?”
记者支支吾吾地“哦”了两声,落荒而逃。

“我多话了。”张新杰打破了沉默。
“没有,”韩文清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谢谢。”
张新杰也没有问他谢的是什么,转身将他推到了花台前的树荫下。
初夏的午后,阳光穿破了树叶和枝桠间的缝隙,在地上落下些零碎的光斑,韩文清抬头看天,皱着眉眯起了眼睛。
“我能抽根烟吗?”他开口道。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包烟和打火机。
“这是你入院时的随身物品。”
韩文清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道:“我为难你了。”
张新杰没有答话,他不想客套,也不知道为什么去借轮椅时会顺手把这东西揣进兜里,大概也算得上未卜先知。
韩文清点了烟,将那打火机握在手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曾经有个朋友……”
张新杰转头看他。
“……没什么,”他自己掐断了话头,道:“这打火机我用了很多年。”
张新杰看着青蓝色的烟雾从他指间腾起,随后一阵风过,什么也没有剩下。

07.

张新杰发现韩文清是个很念旧的人。
打火机上布满划痕,钱包用得很旧,手表是十年前的款式,钥匙链上还挂着一看就不能再打开任何门的钥匙。
他把这些东西都整理好,交还给了韩文清。
“之前你同事说,东西先不要还你,”张新杰道,“你会偷跑出院。”
“………”韩文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你有前科。”张新杰强调道。
“谁说的?”韩文清皱眉道。
张新杰没有出卖那个小警察,转身去帮他倒水。
“那一次……”韩文清考虑了一下,道,“我是受了点伤,没有这次严重,事情又很急。”
韩文清身上带着各种大小伤疤,以张新杰的专业视角,起码有两到三次在生死线上徘徊过。
“出庭你还去吗?”张新杰端了水过来,垂眼道。
“不去了,用不着我。”韩文清吞了几颗药片,仰头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不去了,翻篇儿了,他已经在往前看,等着下一颗打在身上的子弹,或者是别的什么。
张新杰这样想着,又觉得有一点烦躁,转身想走。
“还有事要忙?”韩文清却在身后道。
张新杰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他。
“你还是学生吧?”韩文清又问。
“是,”这是韩文清第一次问起他的事情,他显得有点吃惊,但还是说了下去,“大五,来实习,带我的老师就是你的主治医生,他今天没有手术,所以……我不太忙。”
“不忙的话就坐一会儿。”韩文清道。
原本还有一个报告要写,另外几个病房也还没去巡视,他看了看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
“半个小时。”张新杰说。
韩文清却笑了一声,总是紧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眉头也舒展开来,像是绷紧的绳子突然松开,柔软得可以绕上人的手指。
他很少露出笑容,就仿佛这世界上没有多少值得开心的事情,仿佛所有的笑话都很幼稚,但他现在笑了一下,因为这公事公办的“半个小时”。

08.

这半个小时被列入了张新杰的日程本里。
从那天过后,他每天都会在韩文清的病房里坐上这么一段时间,但他们都不是会漫无目的地闲聊的人,所以很多时间里两人都是静静坐着,自己干自己的事。
张新杰带来了几本自己没有看完的书,韩文清的工作也陆续被送到了病房里。
所以直到韩文清出院的时候,张新杰才发现这么多天下来,他和韩文清其实没有说过多少话。
“就算出院,也还需要在家里修养一段时间,”张新杰半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他的腿,“你腿里没打钢钉,不要太高估自己的恢复力。”
“嗯。”韩文清低头看着他。
“药再吃一段时间,其实食补……”他顿了一下,想到韩文清是独居。
“叫外卖。”韩文清随口道。
他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又被打断了。
“这本书借我看看。”韩文清拿过张新杰放在床头的一本书。
张新杰看了一眼,《急救医学》。
“……好。”
来接韩文清的依然是那个小警察,正收拾好了行李,看见韩文清招手又跑过来,把那本书塞进箱子。
“试试,”张新杰把拐杖递给他,“但平时最好还是坐轮椅。”
“好久没站过了,”韩文清试了试,用拐杖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还好还有一只手能用。”
张新杰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在韩文清站起来后,他才发现两人间的距离近得有点不合时宜。
而他第一次需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并且带着一点新奇和战栗地,发现自己被整个笼罩在对方强烈的存在感里,体温、呼吸、甚至还有心跳。
“习惯了就好,”张新杰垂下眼:“等拆了石膏,也还需要复健,可能会比较辛苦……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不是在急诊室。”
韩文清“嗯”了一声,又说:“我会给你电话,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出来吃个饭吧,把书还你。”

他向他借了一本书,然后问能不能再给他打电话,或者一起吃个饭。
日光从大开的窗帘间照进屋子,实现里充满着曝光过度的眩晕感,空调依然嗡嗡作响,混合着窗外的蝉鸣。
仿佛一个老套的、俗气的电影开头。
张新杰把手揣进兜里,点了点头。
“好。”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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