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

发表于 2020-07-04  2.53k 次阅读


作者:璃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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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8万
本文关键词:架空;吸血鬼;主cp

防雷说明: 微方王、喻黄、林方、伞修

01

夜晚是非人的活躍時間。

黑色生物只有沒有光的時候才得以探頭,靈巧的身形藏匿在夜色之中,穿梭在小巷內讓人幾乎抓不住飄揚的風衣衣角,隱密的如同空氣中漂浮的塵埃粒子。

見不得光的小老鼠。

坐在城市最高大樓的頂樓欄杆上,百樓之下的路面是川流不息的車潮,只要失去平衡就會墜落紅白的燈火間萬劫不復,孫哲平卻始終面不改色,甚至還打了個大哈欠,眼角沁出一滴不到的生理性眼淚。

「乾坐在這裡有意思嗎?」

比孫哲平更加懶散的聲音響起,連個腳步聲的預示都沒有,孫哲平眼神都懶得拋一個,葉修倒是不惱,嘴角叼著的香菸在空中飄著灰色氣體,靠上孫哲平旁邊的欄杆,他把手肘放在生鏽的橫桿上,仰頭看著不見星子的夜空,葉修吁了口菸。

孫哲平偏頭看了他一眼,「你幹嘛?」

「沒啊,怕你老人家寂寞在這裡陪陪你唄。」

「嗤。」孫哲平完全當他在說屁話,「今天不去找你那個朋友?」

「他明天要考試,嫌我煩呢。」懶洋洋地應了聲,葉修的聲音頗有幾分沒心沒肺,倒不像語句那樣委屈,「倒是你,跑來這裡就只來看夜景?要看要吹風在咱們那就行,何必大費周章地累人。」

「我樂意。」

「呵呵。」淡淡地笑了兩聲,葉修捻熄了香菸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看啊。」

「嗯,自己小心點。」瞥了在通緝榜上有名的同伴一眼,孫哲平的關心不帶幾分在意,「最近跑來跑去跟蟑螂一樣,別被蟲子吃掉了。」

葉修隨意地擺擺手,「知道了。」

話語一落,黑色的身影在下個瞬間消失在空蕩蕩的頂樓。

孫哲平又打了個哈欠,想來也真的沒事情幹,與其這麼無聊還不如回去睡覺,他從欄杆上跳下來,半個腳掌落到頂樓的外邊懸在空中,黑色的風衣隨風揚起,慵懶的表情卻是瞬間一變,無預警飄散過來的血腥味讓孫哲平的全身五感幾乎在半秒不到的時間內調整到最高,他的瞳孔緊縮,呼嘯的風聲聽在耳裡甚至有些吵雜。

像是花香一樣的味道。

孫哲平的喉結上下滑動。

舌頭不由自主地滑過犬齒,口渴和隱隱然的飢餓感湧上,孫哲平用力地閉了閉眼睛才能壓下那股躁動,低下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弓起,手背青筋暴突,青黑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看上去充滿攻擊性。

而血液似乎距離自己百里之外。

成年後的吸血鬼除非受重傷,否則絕大多數的時候都不會對血液產生衝動,尤其孫哲平的壽命將近千年,他甚至早就忘記想要血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此刻卻需要做好幾個深呼吸才能徹底控制自己的本能,對他而言更接近一種危險,孫哲平卻無法控制地看向東方,那是這座城市最偏僻的一角。

是血液在的地方。

孫哲平的身形一頓,消散在空氣之中。

像是花蜜又像是花香,帶著一點蜂蜜的香甜氣息幾乎勾起他潛在的獸性。

黑色的身影游移地無聲無息,眨眼睛將近跨越了一個城市,孫哲平站在一棟骯髒破舊的廢棄公寓樓頂,周圍混亂不堪,就連潛伏的非人數量也比方才的地方來得多,沙沙的腳步聲、非人與人類獨特的氣息充斥他的感官,鮮血的味道卻破開那些惡臭與混亂打入他的腦海。

三樓。孫哲平能夠精準地找到他的方向。

那應該是個小傷口,也許已經包紮過了。孫哲平推斷。距離這麼近,他甚至能夠透過鮮血的味道分辨出那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類,血的味道很新鮮,估計還沒成年,也許對這個城市有著不同於人的生物的概念都還沒建立起來吧。

不過也難說,生活在這裡哪可能會不知道這種事。

孫哲平瞇起眼睛,片刻的冷靜給了他緩和本能的時間,儘管雙眼仍然赤紅,他卻要比方才平靜的多,他甚至有閒情判斷出教會的人的臭味散播在附近的哪些地方,顯然可以認為這並不是那些白色的陷阱。

這讓他格外想知道那鮮血的主人到底是誰。

孫哲平縱身一躍,靈巧的身影滑落到大樓巷子裡的電線桿上,一隻手抓著突出物攀附在三樓的房間前,雖然踩在二樓的遮雨棚可以看得更直接,不過隔著這樣的距離對他就已經足夠,離開也比較方便。

儘管姿勢危險,孫哲平依然可以將房間盡收眼底,看過去是一間臥室,裡面的東西相當雜亂,放著兩張分別有上下舖總共四個床位的床,還有兩張桌椅,裡面只站著一個人,他背對窗戶罵罵咧咧地不知道在念什麼,身上的衣服洗到褪色,衣角還起了毛球,左手將衛生紙壓在右手的手指上,那底下顯然是個傷口。

孫哲平不由自主地盯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白皙的手指修長,儘管上頭帶著粗糙的薄繭和細小的傷口,仍舊是一雙很好看的手。

那也是一個很好看的孩子。

吸血鬼裡好看的不少,孫哲平這麼多年什麼美人沒有見過,他幾乎膩了那些精緻面孔,卻依然覺得這孩子長得相當好看,桃花眼睛上鑲著長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閃動,嘴巴微微張開可以看見血紅色的舌頭,膚色很白,看起來不是很健康。

血的味道很甜。孫哲平舔了舔嘴唇。

他輕輕往前踩上二樓的遮雨棚,塑膠忽然乘載一個重量而發出刺耳的聲音,裡頭的少年反射性扭頭,就這麼和孫哲平的視線相撞。

他瞬間一愣,看起來整個人有瞬間是定格的。

「──靠你誰啊!」

說髒話呀。孫哲平不自覺地挑眉,感覺奶兇奶兇的。

少年卻是驚愕,顯然他的窗戶外面突然飄著半個人給了他人生觀造成不小的衝擊,他下意識走上前看才發現他是站在遮雨棚上,稍稍鬆了口氣,不過下一秒又繃緊神經,從旁邊摸了根球棒出來。

孫哲平:「……」

好吧,有危機意識也是挺好的。

孫哲平兩手插在口袋裡,「放心吧,我不是小偷。」

「小偷才不會說自己是小偷──」

少年下意識應了句,不過突然冒出來的這人無論是衣著還是舉動的確都不像做壞事的人──那外套看起來就貴,而且態度之坦然連他都感覺有點詭異──開了個頭卻接不下去。

想了想,他忍不住問:「我沒看過你,你是最近搬來的嗎?」

孫哲平挑眉,「你們附近鄰居新搬來就是用這種方式和你們認識的嗎?」

「並沒有。」少年眉頭微蹙,有點煩了,「你是誰?來在這裡是想幹嘛?我房間可沒有超過一百塊的東西,想搶劫自己換一棟,如果是誰叫來幫忙打架的話就下去,別在這裡嘰嘰歪歪。」

孫哲平並不意外這人的敵意,生活在這個區塊的人要是沒有這樣的心性可是混不下去的。

他注意到的是那雙眼睛的明亮,他並不害怕他。

孫哲平喜歡這個發現。

「我沒有要對你做什麼,就是被吸引過來看一下而已。」孫哲平老實說:「你的血很香。」

「血?」少年一臉錯愕,「你在說什麼鬼?」

「我是吸血鬼。」

「……啊?」

孫哲平隨口一說換來對方整個皺在一起的臉,那股質疑濃厚到他想忽視都沒辦法,實在忍不住抽搐嘴角,「我說我是吸血鬼,你的血對我很具有吸引力。」

少年反射性看向自己壓著衛生紙的右手,白色的紙張印上紅色的血,顯眼又刺目,他除了痛楚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更別提什麼香不香的。

不過孫哲平並沒有要等他接受這個說法,逕自問:「你是怎麼受傷的?」

少年顯然還沒完全回神,反射性回答:「開、開泡芙的時候被卡紙割傷的。」

孫哲平:「……」

孫哲平知道泡芙是一種零食,但他不知道有人開個零食也可以受傷。

估計是表情太過鮮明,少年整個人尷尬起來,「不、不行啊?我哪知道卡紙這麼利!」

行,怎麼不行,就算是一陣風吹過去割破皮的孫哲平都可以接受。

不過就是以後吃別的吧。

「所、所以。」少年有點躊躇,但看起來更像是想換話題:「你真的是吸血鬼?」

「對。」

「……你是來吸我的血的?」少年舉起自己的右手,「就為了這個?」

孫哲平還是第一次這麼和食物對話,本來就沒有要吸食人血打算的千年吸血鬼簡直哭笑不得,忍不住跟他科普:「一個吸血鬼如果真心要來喝你的血,才不會和你廢話這麼多。」

少年僵了僵,「我又沒遇過我怎麼會知道……那你到底是來幹嘛的?不會就是過來看一眼吧?」

孫哲平聳聳肩,「可以這麼說。」

「……你怎麼這麼奇怪。」

「這是我想說的。」

孫哲平一點也不客氣,平淡地落了這麼一句而後轉身,敏銳地察覺到黑夜之中依稀存在的同伴的血腥味,他微微瞇起眼睛。

……是王杰希?

查覺到眼前這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存在的情緒變化,少年蹙眉,「怎、怎麼了?」

「出了點事,我得先離開,改天再來找你。」轉過頭看著那人一眼,孫哲平想了想,從口袋裡翻出一小包糖果,「這個給你,下次開零食的時候小心點。」

「咦、」

反射性接下直接丟過來的糖果,少年傻愣愣地看著包裝很可愛的小零食,抬頭卻發現眼前的人竟是跳上對面的大樓,瞬間驚呆了。

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個箭步衝到窗戶邊,「──喂!你!──靠你到底是誰啊!」

孫哲平的腳步頓了頓,這麼點距離他自然可以把那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卻是怎麼都沒想過他會問這個,身形一閃又回到三樓的窗戶前,他隔著鐵窗看著少年瞪大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他的身影。吸血鬼是不會出現在任何的倒影上。

「我是孫哲平。」他說:「記住這個名字。」

「孫、孫哲平……」少年有些遲疑地重複,而後一咬牙,「不管你要做什麼,小心點。」

這真是他見過最詭異的人了。孫哲平想,忍不住笑起來。

難怪血味都帶著花香。

少年的臉上多了幾分窘迫,「你、你笑什麼啊!」

「沒事。」孫哲平收斂笑意,衝著人點點頭,「我知道。」

話語落下,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之下。

02

誰也不知道對立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像女巫受到女巫獵人的追殺,吸血鬼也有教會在後方追趕,究竟是不死生物違法白色的法則還是吸血鬼和獵人之間用屍體對砌起來的仇恨早已看不見盡頭,其實也沒有哪一方真的在意,彼此的爭執持數了數千年,這幾乎已經成為天經地義。

孫哲平對這些鬥爭並沒有興趣,可千年吸血鬼的資歷在那裡,為葬花獻出鮮血的吸血鬼獵人究竟是多少數字他也算不得,他唯一確定的,就是教會的人可以砍。

「但是最近那邊的人好像變猖狂了。」

用長布擦拭重劍,那比他半個身體還要大的重劍被孫哲平握在手裡,單手橫舉在胸前,他的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顯然比起說話內容更在意他的武器。

可方士謙卻是瞬間黑了臉,還差點撕爛他的寶貝藥草,「他們最近又幹什麼了?」

「就是隨地亂跑的次數多了吧。」葉修在旁邊把玩對方最近研發出來的菸草,夾在嘴唇和鼻子中間,隨口接話:「我昨天不是還順手救了兩個小朋友嗎,他們最近有點飢不擇食啊,之前這種年紀的可不會隨便動手,況且小年輕也沒主動出手。」

「你說你之前帶回來扔給江波濤安置的?」

「對。」

葉修的腦袋一點,方士謙臉更黑,看起來就像想衝出去靠一個醫生的力量把教會給砸了一樣。

就連孫哲平也覺得他要是再衝動一點估計就去了。

在方士謙看不到的地方,孫哲平衝著葉修挑眉,他幹嘛火氣這麼大?

葉修示範性地拔了一根老虎鬍鬚:「王杰希恢復狀況不好?」

方士謙摘下白色的手套甩到一邊,啪的一聲帶著幾分火藥味,「整天想著那群小孩會好?」

葉修挑了挑眉,這可就不是他們能控制的。

孫哲平卻是皺起眉頭,「王杰希後來有說為什麼那群蟲子會突然攻擊那間孤兒院嗎?那裡面收容的都是人類,他過去的時候也做過偽裝吧,這麼多年下來沒道理會突然被攻擊。」

方士謙暴躁地抓了抓頭,「我怎麼會知道!」

不過真要他說,他其實也不想想這些,要不是當時狀況太兇險,他直接屠了教會就不需要知道這種見鬼的理由。

想到這些火氣又衝上來,方士謙深吸幾口氣仍壓不下怒火,索性轉身從大木櫃裡抓了五六個瓶罐下來,他算著比例將取出來的藥粉放進高腳杯裡,加熱水又加東西,看起來像是在做什麼恐怖實驗,渾身的黑氣之濃烈,孫哲平衝著葉修微微挑眉,後者聳聳肩,暗中完成對話的兩人沒一個敢去惹莊園裡少數的幾名醫生。

誰讓這醫生可是有足夠的能力滅了一支十人以上的隊伍。

方士謙就連攪拌的動作都很劇烈,藥汁灑了不少出來,青綠色的液體看上去實在詭異,在乒乒乓乓的聲音中調製好藥水,抓了好些東西放上托盤就氣沖沖地甩門離去,被留下來的孫哲平和葉修又對視一眼。

「火氣真大。」

「關心則亂。」葉修並不意外,摩了摩手指弄下菸草渣,「你最近有出門的話,幫我件事。」

「幹嘛?」

「有路過沐秋那裡的話幫我去看看,我有點擔心。」葉修瞇起眼睛,神情帶著幾分耐人尋味,「好久沒看到老韓他們了,那群傢伙最近的行動又變得詭異,我的預感不是很好。」

「都活這麼久了你還會相信預感?」

「這不是感覺太怪嗎。」葉修沒理會同伴的嗤笑,撐著下巴嘆了口氣,「沐秋那傢伙還好,我其實比較擔心沐橙,小丫頭一個才幾歲,真遇到事情還不知道跑不跑得掉。」

孫哲平用力擦拭劍鞘,毛毛躁躁的人對於他的重劍保養是一個步驟都沒有疏漏,瞇起眼睛仔細檢視他的武器,他隨口一說:「那你不會乾脆不要過去,這樣不是最好的嗎?」

「就怕已經盯上囉。」葉修伸了個懶腰,「那可就連防都防不了了。」

這話孫哲平同意,將整理好的劍收進劍鞘裡,他點點頭,「行吧,出去我就順便幫你看看。」

葉修笑了笑,「謝了。」

揹起武器,孫哲平站起身轉身離開,被扔下來的葉修打算幹麻他也懶得管,手放在大衣的口袋裡邁了幾個步子不知為什麼卻是忽然想起那雙桃花眼睛,孫哲平頓了頓,最終還是轉了個方向。

他離開了莊園。

吸血鬼存在的時間太長,加上又受到相同的迫害,熟識的抱團抱久了竟然也產生一定的規模,要說教會的人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不過就像吸血鬼不會真的跑去輾壓教會,吸血鬼獵人也不至於真的發瘋帶人來抄了他們的莊園──死傷不會只是簡單的幾個數字。

除了少數激進派或許會這麼想,絕大多數的還是只會針對外頭落單或者惹事生非的。

孫哲平一向屬於前者,不過他敢隻身一人晃來晃去也是憑藉他的實力,他的力量本來就是莊園裡數一數二的排行,若不是他們幾個不興這一套,他估計能混上個長老的位置,從偏僻的莊園移動到城市的一角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黑色取代光亮,是夜行動物開始行動的時間。

孫哲平幾乎就在瞬間鎖定那個小孩的位置。

鮮明的花香味又一次刺激他的五感。

孫哲平順著鮮血的味道來到混亂的巷子裡。

小巷的惡臭濃厚,保守估計有一打以上的非人住在裡面,鮮花的味道破開那些噁心的感覺來到孫哲平身邊,他沒有直接靠近那個少年,刺激太過強烈,他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會咬下去。

放在口袋裡的手握成拳頭,伸長的指甲刺痛手心,隱隱拉回孫哲平的理智。

被五個人包圍到死角,他看起來卻是不落下風。

他沒有直接來到那個少年身邊,

那個少年的眼睛很亮,挺直的背脊帶著一股傲氣,脆生生的又有股倔強,孫哲平聽不太清楚他是在和他們說什麼,眼角餘光擦過他的嘴角,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傷口,不過真正味道濃郁的是他的手臂,那裡被刀子之類的利器割傷,鮮血染紅布料,吸引他絕大多數的注意力。

孫哲平做了一個深呼吸。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少年兩手握成拳頭做成預備攻擊模樣,被五個人高馬大的地痞流氓包圍,他臉上的銳氣卻不比他們少,「不過今天落到你們手上是樂爺我失算,改明兒就不要被我遇到!」

「怎麼?」為首的人發出怪笑,「見一次打一次嗎?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尖酸又嘲諷,下一秒卻是只剩一聲靠,少年一個翻滾抄起地上的碎磚頭就往他的下巴敲下去,正在怪笑的人剛咬出一口鮮血,肚子就被重擊。

衝出來的少年手握玻璃碎片硬生生撕開了口子,充分趁著其他人暴跳的瞬間,他的速度很快,敏捷度很高,每一次的攻擊都是往死裡打,但他並沒有戀戰,唯一的目標就是往巷口跑,不時踩上巷子裡的雜物給自己增加踹人的衝力,充分利用地形。

原來是條小狼狗。

守在巷口的孫哲平不自覺地勾起嘴角,這個少年真的比他想的還要有趣。

救與不救對於他就是一念之間,不過其實也容不得他選擇,鮮花的味道太過濃郁,刺激得孫哲平壓不過攻擊的本能,在一個壯漢逮到機會要掐住相對瘦弱的少年時一個挪步滑過去捏住他的喉嚨,輕鬆的就像抓著一隻布偶熊。

壯漢面色鐵青。

「這孩子可不是你們能動的。」睜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孫哲平的嘴角露出尖牙,讓他看起來有些像是在微笑,「收起你的髒手。」

「你他媽啊啊啊啊啊──」

孫哲平手一轉輕易地扭斷壯漢要攻擊過來的手,扔垃圾一樣地把個頭和他一樣高的人丟在地上,回頭順手將少年拉到背後,也沒有活動筋骨的示威動作,單純看著人就帶著一股威脅,「還不滾?」

那聲音就像一座山往五個人的胸口砸。

少年愣愕地看著擋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卻是感覺不到半分的威嚇。

孫哲平還是有所顧忌,如果一上來就下死手那是半個人都活不成,他是不怕教會的人,但後面這隻小狼狗還是讓他沒有扭斷半個人的脖子,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可孫哲平也沒想到趕走人後一回頭會對上呆愣愣的一張臉,他明明都沒有殺人了。

他甚至沒有見血呢。

孫哲平挑眉,感情其實只是隻小奶狗?

「還是嚇到了?」孫哲平從來沒和人類小孩相處這麼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兩手在口袋裡摸索,這次卻是徒勞,「……我身上沒糖了。」

少年嘴角一抽,「誰要吃糖啊!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要這樣哄!」

「差不多吧。」以這年齡差,少年在他心裡比寶寶還要嫩,說小孩都是抬舉,孫哲平完全沒把他的抗議放在心上,「怎麼兩次見到你都受傷啊?」

少年嘟嚷:我怎麼知道……

「你又是被我的血味吸引過來?」

少年抬了抬手,他的手臂還在流血,剛才打了人還讓身上多了好幾個口子,看上去怵目驚心。

孫哲平的眼睛瞬間紅了,「……你要是不想被吸乾血最好別動。」

少年的反駁在看見眼前男人赤紅的雙眼和露出來的獠牙的瞬間卡在喉嚨。

孫哲平沒理會他的反應,後退一步做了兩個深呼吸,喉結不住滾動,他舔了舔嘴唇,閉上眼睛卻覺得周身充滿香甜的味道,幾乎讓他失控,遠比上次還要刺激。

尖銳的指甲刺破他的手心,孫哲平舔了口才算恢復冷靜。

太難吃了。

「……你還好嗎?」

「還行吧。」孫哲平看了眼,忍不住皺眉,「你的危機意識真的很差。」

少年整個傻眼,「哪裡差了?」

「正常人早就趁這時候跑了,哪裡會等我調整完,就不怕我真咬你?」孫哲平一點也不客氣,「剛才打架也是,跟他們廢話做什麼,有能力上就打,瞎叫什麼?」

少年的臉都氣紅了,怒地朝他比了記中指,「我怎麼不知道!但要是我一動你又刺激我不就完蛋了!況且一對五我赤手空拳怎麼會贏,瞎逼逼的時間就是搶武器的時間啊!」

孫哲平直指重點:「要是沒我在,你肯定跑不掉,搶了武器也沒用。」

「……你在、說。」少年一字一頓地:「什麼宇宙屁話?」

孫哲平忍不住笑起來,「所以告訴你,沒事別讓自己陷入這種狀況,這附近治安很差吧。」

少年翻了個白眼,完全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事實上孫哲平也知道被包圍也不能算他的錯,生活在這種地方就算什麼都沒做也可能惹來麻煩,不過是見到他剛才傻到也不知道跑的模樣沒忍住多說兩句,見人惱了就不再開口,想了想還換了個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張樂。」

「真名?」

「廢話。」張樂又翻了個白眼,「這種東西一查就知道,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需要假名。」

那行。孫哲平點頭,「樂樂。」

「……為什麼你叫起來很像在叫狗?」

「你想多了。」

張樂覺得自己光是今天晚上的白眼就翻得太多,實在已經累了,擺擺手就想走人,可手一揮忽然想到什麼,道別的話到了嘴邊就換成了問句:「你上次那個糖……」

孫哲平愣了半秒才想起來是什麼糖,「給你的那個?」

張樂點點頭,「挺好吃的,謝謝。」

「所以我才說你危機意識差。」孫哲平又批評他:「別人給的糖能隨便吃?」

張樂簡直要氣瘋了,「話都你說就飽啦!」

孫哲平聳聳肩,又一次刷新對這人的印象,這分明就是隻小奶貓,一抓尾巴就會生氣的那種,「不過我給你的還是可以吃,我沒這麼閒害你。」

「我覺得你他媽現在就已經夠閒了……」

孫哲平忍不住笑,這人真的是太逗了,「走吧。」

張樂無力挑眉,「幹嘛?」

「送你回去,省得你待會又得一挑五。」

張樂嘴裡嘟嚷,孫哲平這回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含在嘴裡的都是數落他的句子,夾雜著十足十的怨念,他越看越壓不住笑意,感覺像是把千年來的笑都一口氣提光了。

張樂垂著腦袋跟在他旁邊走,像是一隻被拎著後頸的貓,身邊這人──這個吸血鬼──給他的感覺太過奇妙,根本不像他們附近隨處可見的非人類那樣具有攻擊性。

甚至還救了他。很可能想吸他血的吸血鬼來救他,簡直是莫名其妙。

可他覺得不怕他的自己更莫名其妙。

「你到底為什麼會過來啊?」

「你可以當作我心情好。」

張樂無聲地翻了個白眼,「……你心情會好多久?」

孫哲平瞥了他一眼,「怎麼?」

拋了問句的人轉過頭,孫哲平這回倒是真的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兩個人在破舊的大樓面前停下來,夜色昏暗,掛在門鈴上要掉不要的生鏽告示牌已然斑駁,孫哲平費了點工夫才解讀出上頭的文字:榮耀育幼院。

應該不是王杰希整天心心念念的那間吧。

裡頭吵鬧的聲音傳了下來,花香味淡淡的,孫哲平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有點習慣這樣的刺激。

「……你之後還會再來嗎?」

含糊不清的聲音幾乎要融化在香甜的味道裡,聽起來軟綿綿的,還有點委屈。

孫哲平不知道自己怎麼能聽出這麼多味道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因為這麼一句問句心情變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衝動,就已經伸手按上少年的腦袋揉了揉。

「我下次來帶你說好吃的那個糖。」

他說,還揚起嘴角。

張樂的脖子慢慢地爬上紅色,僵著肩膀胡亂地點了點頭,轉身鑽進了鐵門裡。

那聲再見也含糊不清,卻還是被孫哲平捕捉到。

03

開門聲響起的時候,孫哲平正好將書本放回到書櫃。

站在兩米高的木製書櫃前,身上揹著一柄重劍,手上卻捧著三本書,孫哲平的模樣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顯得格格不入,更別提他的那張臉還相當緊繃,眉頭深鎖,襯得額角的舊傷疤有些猙獰,怎麼樣都不像是應該和藏書閣樓放在一起的模樣。

畫面太過突兀,江波濤在開門的瞬間整個愣住。

「……前輩?」

孫哲平早就注意到同伴的到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也不開口,板著臉又低下頭,翻了翻手上印著精緻插圖的童話,回頭卻是一句:「你覺得未成年的人類會喜歡看什麼書?」

「未、未成年?」

孫哲平嗯了聲,晃了晃手裡的書,「會看童話故事嗎?」

江波濤一臉古怪,「如果你說的是你家那位最近認識的小朋友,我覺得應該不會。」

嘖。孫哲平眉頭皺得更緊,暴躁地把書通通塞進書櫃裡,動作之粗暴,書本還微微彈回來。

「那個見鬼的年紀除了糖還會喜歡什麼啊?」

江波濤很想說十五六歲的男孩還會愛吃糖的也不多,你家那位是特例,不過孫哲平的模樣看起來太暴躁,他還是選擇把話給吞回去。

避免對方一言不和來燒書,江波濤想了想,提議:「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幫你選?」

孫哲平研究了整個早上,被這些方塊字搞得頭昏眼花,早就放棄靠自己給那小傢伙一個驚喜,擺擺手便把工作移交出去讓專業的來,可江波濤一上來沒兩秒就抽了兩本書給他,風格透著一股書卷味,像是他兩百年前認識的那個道士無時無刻帶在身上的本子。

孫哲平皺眉,「他會喜歡這個?和童話差在哪裡?」

「差得可多了。」要不是知道孫哲平從藏書閣建立至今還沒踏進來超過兩次,江波濤估計會被刺激到吐血,「這種類型的書被稱為武俠小說,王前輩有拿一套放在他常去的那間人類育幼院裡,那個年紀的孩子都滿喜歡的,而且這個作者的書寫得很長還出很多套。」

孫哲平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眼,行書字體躍然紙上。

他瞇起眼睛,「這還買的到嗎?」

江波濤愣了愣,「可以的吧,聽說這個作者在人類世界很有名,再版過好多次。」

「那好。」孫哲平點點頭,「他要是喜歡,你幫我叫王杰希弄一套來,所有作品都要。」

江波濤:「……」

正常思維不是應該趁這個機會慢慢借好多見見人嗎?怎麼是這種壕氣萬千的回答?

江波濤無法理解千年吸血鬼的思維。

孫哲平也沒打算讓他理解,拿到書就想走,不過一個回頭,印在書背上的燙金恰好吸引他的目光,在反應過來之前,孫哲平已經主動伸手把書給取下來。

「那本他可能比較不能接受哦。」江波濤湊過來看了眼,「這個年齡層要大一點比較適合。」

「……嗯。」孫哲平反覆將書本看了兩眼,也說不上來心裡頭是什麼感覺,索性把書本夾著一起抱走,「王杰希問的話就說這三本我拿走了,改天還他。」

江波濤點點頭,「我會轉告的。」

雖然藏書閣是共用的,但實際上有超過半數的書都是王杰希弄來的──不然就是方士謙為了他找來的──在孫哲平的認知裡差不多就是王杰希的所有物,反正他是搞不清楚哪裡的書到底是屬於誰。

要不是為了那個小孩,他估計化成灰都不會進來。

孫哲平道了聲謝,揹著他的葬花拎著書,從窗口跳出去前還不忘帶走先前被他扔在沙發上的糖果,五顏六色好不繽紛,江波濤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葉修最近時常掛在嘴邊的笑。

想到他也忍不住跟著微笑。

千年了。

孫哲平已然對通往育幼院的道路熟悉,就算終點不再有花香味指引,他依然可以在很短的時間來到三樓的窗戶前,出乎他意料的是,已經和他有了默契的少年非但沒有打開窗戶,他還罕見地拉上窗簾,洗到褪色的布簾難以辨認原本的顏色,孫哲平看不見屋裡的景象。

孫哲平微微挑眉。

隱約的對話聲並不間斷,除了他熟悉的,還有兩道陌生的。

在孫哲平來找小孩的這些日子,他通常都是選沒人的時候和人見面,雖然是他沒有什麼企圖,但還是怕給小孩惹麻煩,避開人總是好的,誰知道這回卻是剛好碰上。

……不過想想也不算。孫哲平思索半晌,這小孩好像本來就是和別人一起住的?

「張樂樂你可要記好啊!以後不能叫錯了!」

「知道了知道了,一個方銳一個黃少天,嘮叨了一晚上你們煩不煩,不就是個新名字嗎!」

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暴躁,嗓音裡獨特的味道讓孫哲平瞇起眼睛,他環抱雙臂靠在牆上,藏身在黑暗裡愣是讓人無法區分出他的身影與陰影的差異。

「嘿嘿嘿,你很羨慕吧?」

「羨慕個鬼,不是還要去找人嗎,快滾啦!吵不死你們!」

清脆的聲音沒好氣地把人趕出去,而後是一陣兵荒馬亂,當中夾了多少笑聲和髒話孫哲平也懶得分辨,感覺到屋裡只剩下一個人,他沒有把上拉開窗簾,靠在牆上數到三十,那顆腦袋才探出來。

原本只是打算確定吸血鬼來了沒的少年頓了頓,軟軟的小馬尾垂下來,「……進來吧?」

「嗯。」

孫哲平俐落地跳進去,張樂如今已對這特技表演一樣的動作感到麻木,比起這個,他更在意孫哲平這回又帶什麼來,「你怎麼老是揹著你的劍?」

「習慣了。」孫哲平取下重劍放到一邊,是他伸手就可以輕易拿到的距離,「還想摸嗎?」

「不用了,之前都摸過那麼多次。」張樂搖搖頭,「你帶的是什麼?……書?」

「你上次不是說想看看嗎。」孫哲平點點頭,隨手把帶來的武俠小說塞到他手裡,「我就隨便拿了兩本,你試試,要是不喜歡我再找別的。」

張樂一愣一愣地,想了半天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我那時就只是隨便一說……」

「我也就隨便一記。」

「什麼叫隨便記啊。」

張樂失笑,桃花眼睛卻是亮了三分,總算回到原先的精神。嘴角小小的弧度像是一把小刷子,往孫哲平的心臟撓了撓,癢癢的,連帶將糖漿抹上他的心尖尖。

隨著大大的驚喜表情甜得他牙疼。

「你竟然有這個人的書!」

「有。」孫哲平頓了頓,捏了捏自己的後頸,「……你真喜歡啊?」

「超喜歡的啊,可是附近圖書館和育幼院的藏書都是散的,我怕沒得看所以一直沒借。」少年愛不釋手地捧著兩本書,桃花眼睛裡滿滿都是亮光,「你有收完整套嗎?」

孫哲平不知道王杰希有沒有收完,但他知道他有錢可以幫他買完:「有。」

「那借我!」

「行。」孫哲平頓了頓,「一套我都能送你。」

「不了我借就好。」張樂翻了翻書,忍不住抱著親了口,「我這裡這麼小哪放得下。」

孫哲平勾起嘴角,摸了摸口袋,將那袋五顏六色的糖果塞到他的手裡,「那就送你這個就好。」

「嘿。」

少年笑得眉眼彎彎,拆了包裝拿了顆糖,粉橙色的相當吸引人,含在嘴裡是滿滿的桃子味。

孫哲平勾起嘴角,伸手揉了揉那個紅色的腦袋,他的手比成年人都來得大,幾乎能將少年的頭頂收攏在手心,哄孩子一樣的動作讓小孩瞬間一愣,這麼片刻的失神讓孫哲平連續摸了好幾把,竟是覺得手感不錯。

軟軟的髮絲好像帶著溫度,從掌心慢慢傳上來。

張樂連翻好幾個白眼,「你真的把我當小孩看欸,又是送糖又是摸頭,我告訴你──」

「如果叫張佳樂,你會不會比較高興?」

少年瞬間一頓。

孫哲平又拍拍他的腦袋,人類最脆弱的部分被他輕鬆地捏在手裡,偏偏距離他不過三十公分的人渾然未覺,這小孩可以對人類戒備又謹慎,卻似乎從來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危險存在。

孫哲平只要動動手指就能奪走他的呼吸。

「我剛剛有聽到。」孫哲平收回手,很自然地環抱自己的胸膛,「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就想告訴你,如果不滿意自己的名字,要不要改叫張佳樂?」

「……你取的啊?」

「不然呢。」

弧度徹底從他的嘴邊掉下來,少年張了張嘴,沒說什麼又閉起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孫哲平分辨不出這樣到底是什麼情緒,卻從那雙桃花眼睛中看出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完全無法理解這小傢伙怎麼就突然委屈起來的吸血鬼一愣,活了千年卻發現自己沒有半點經驗能面對這情況,還有點頭皮發麻。

「你要是不喜歡──」

「我、我沒有不喜歡!」少年深吸口氣,「──我就是驚訝──有點意外、我──」

他用力地抹了把臉,做了個深呼吸。

稍嫌瘦弱的肩膀繃得很緊,孫哲平看著心臟又疼又軟的,湊過去卻又不明白具體該怎麼辦,猶豫半晌,他輕輕地將人拉到自己的懷裡,學著曾經看過的動作拍著他的背脊。

嘴裡還喊著樂樂,「你想叫什麼都可以,你開心就好。」

「……你聽到什麼了?」

「你朋友好像有新名字吧,問你羨不羨慕。」孫哲平笨拙地拍著小孩的後背,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一摸全都是骨頭,脆弱的似乎一不小心就會碎成片,孫哲平半點力氣也不敢使,「你要是想要,一千一百個名字我也給你取。」

「……我要那麼多幹嘛。」少年吸吸鼻子,聲音多了幾分笑意,又像嫌棄:「一個就夠了。」

「那你想叫哪個?」

「還能哪個,就張佳樂啊。」他從孫哲平的懷裡爬起來,桃花眼睛有點紅,但沒有半點水氣,「哪個佳?」

「人圭佳。」孫哲平鬆了口氣,摸摸他的臉頰,「喜歡嗎?」

「有點土。」張佳樂皺皺鼻子,而後又笑起來,淺淺的弧度掛回他的嘴角,臉頰連帶染上幾分粉色,「但既然都是你選的,我就將就用一下吧。」

孫哲平一時間哭笑不得,不過他其實也不介意這小孩是將就用還是珍惜用,只要他開心就好。

他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嗯,樂樂。」

「叫我一次。」

「樂樂。」孫哲平勾起嘴角,「張佳樂。」

張佳樂,佳樂──張佳樂。

張佳樂把三個字含在嘴裡滾了幾圈,就像他喜歡讓甜蜜的糖果在他的口腔打轉,絲絲甜味會充滿舌頭的每個角落,從舌尖一路蔓延到指尖,遍及身體的每個細胞。

他笑得眉眼彎彎。

「……不過其實我也不算很羨慕煩煩他們……好啦就一點點。」張佳樂瞇起眼睛,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段小小的距離,實際表示他的一點點有多少:「就這麼一點點羨慕而已。」

孫哲平哭笑不得,「你就算有很多點我也不會笑你。」

張佳樂哼了聲,嘴角又上揚了些,「……育幼院裡面收養的人很多,除了送過來的時候就知道的名字的小孩之外,我們其他人的名字都是這裡的老師取的。」

孫哲平點點頭。

「我很感激育幼院,真的。」張佳樂深吸口氣,「但是我不喜歡撿到我的老師,還有另外兩個,他們……他們會對我們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張佳樂的十根手指頭纏在一起,不自覺地用指甲摳皮膚,他的膚色白,紅痕在他手上簡直怵目驚心,孫哲平沒有開口,默默地把他的手分開來握在自己的手裡。

張佳樂看著孫哲平那雙比自己更沒血色的大手,冰冷的體溫傳遞過來,有種說不出來的暖。

「在我十歲的時候,他們幾個總算離開育幼院,我是那時候開始想要換個名字,煩煩跟點心、就剛剛那兩個人,我室友,他們也是,你大概不懂那種感覺……」張佳樂想了想,「不過我自己也不是很懂,就是想要換。」

孫哲平摩娑他的手背,「也不用懂,想換就換,哪那麼多道理。」

「我後來也是這麼覺得。」張佳樂勾起嘴角,輕輕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不在意,我是想換,但有時候也不覺得有那麼重要,而且名字這種東西自己取怎麼樣都覺得不對,拖著拖著就拖到現在,然後……然後就這樣了。」

他一個朋友遇到一個溫和的人送給他少天這個名字,另一個朋友被稱作方銳,而他竟然也莫名其妙改了名字,叫做張佳樂。

張佳樂。佳樂──張佳樂。

張佳樂抽出手來抓抓自己的臉頰,「你再叫我一次好不好?」

「張佳樂。」孫哲平笑了笑,兩手握住張佳樂沒事做的手,「你要我喊多少次都行,張佳樂。」

「……老實說還滿好聽的。」

「那是。」

張佳樂眨眨眼睛,「你是怎麼取的啊?」

孫哲平的答案在嘴邊轉了圈,給出來的卻是:「你把書看完我就告訴你。」

張佳樂瞪圓眼睛,「這是需要保密的事情嗎?」

「也不算吧。」孫哲平聳聳肩,「就是好玩。反正你不是都要看書嗎。」

張佳樂皺皺鼻子,「我看完你就告訴我啊?那你明天把整套帶來,我三天內解決掉!」

孫哲平戳戳他的額頭,「臉色都這麼差了,熬夜就沒答案了。」

「怎麼話都是你在說!」

「給你說會變成什麼亂七八糟的樣子。」

「我這麼乖──」張佳樂的抗議到了嘴邊看見孫哲平瞇起的眸子就說不出來,他在原地僵了僵,最後還是只能重重地哼了聲,「……知道了。」

孫哲平又拍拍他的腦袋,一天三次,他算是迷上這個手感了,「那就好。」

「靠,你真的是──」

張佳樂簡直要爆,卻被孫哲平捏住後頸的動作制得死死的,他一向怕癢,就算孫哲平什麼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做,張佳樂還是反射性縮起肩膀,腦袋同時向後夾住他的手,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隻束手就擒的貓。

孫哲平挑眉,「敢不敢了?」

「……不敢。」

「你乖點不就沒事了。」

孫哲平收回手,一個不察卻是被張佳樂抓住,也不知道這小孩是怎麼想的,竟是兩手捧著他的手給他的手腕來一口,孫哲平還沒感覺什麼力氣對方就鬆了牙,半個印子也沒印上。

他簡直要氣笑了,「回頭我帶幾個能咬的糖來給你?」

「不要把我當成口腔期不滿足!」

「那什麼?」

「……沒事你聽聽就好。」張佳樂撇撇嘴,轉過頭瞪著地上的書,「……我就是覺得,你真的對我挺好的。」

張佳樂長這麼大,遇到的惡意多,得到的善意卻也不少,但從沒有個人像孫哲平這樣對他。

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話也會被他仔細看待。

明明是個吸血鬼,卻對他好的要命。

孫哲平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腦袋,「我不對你好,我對誰好去?」

「……你還想對誰好嗎?」

「沒呢。」孫哲平兩手舉在胸口,一副投降的模樣,對著瞪他的小奶貓笑,「就你一個。」

張佳樂扭過頭哼了聲,耳根卻是悄悄爬上了紅。

孫哲平笑著揉揉他的腦袋。

04

孫哲平有點不太能理解棒棒糖這種東西的設計。

「明明就是一顆糖。」孫哲平皺眉,「幹嘛還要多一根棒子?」

「我也不知道,但是少了這根感覺很空虛,這可能就是它的用處吧。」張佳樂椅子反坐癱在椅背上,嘴裡含著根棒棒糖,臉頰有些內縮,聲音也有點含糊:「你不知道幹嘛還買?」

「我聽別人說你們這年紀會喜歡。」

不過孫哲平原本還覺得為了換一袋糖果得去幫王杰希跑腿是一件很憋屈的事,但是見小孩拿到糖之後眉眼彎彎的模樣,他卻忍不住思考起要不要改天再去找人問問。

不過前提是方士謙那隻看門狗肯放人。嘖。

張佳樂不知道吸血鬼群裡的彎彎繞繞,套著黑襪子的腳晃了晃,露出一截白嫩的腳踝,「那你要不要吃吃看?」

孫哲平搖頭,「沒興趣。」

張佳樂切了聲,「你這樣人生很無趣哦,不覺得吃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嗎?」

「我除了血之外吃什麼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感覺。」孫哲平兩手抱著葬花,臉靠在劍柄上,整隻吸血鬼看起來懶洋洋的,「老早就忘記堂是什麼樣的味道。」

張佳樂瞬間一愣,「……抱歉?」

「幹嘛道歉。」

「呃……這、這畢竟不是一件好事吧。」張佳樂摸摸鼻子,「……我可以問你上一次吃糖是什麼時候嗎?」

孫哲平微微皺眉,「……快要一千年前吧。」

張佳樂原本還以為孫哲平的皺眉是因為自己戳到他的傷心處,沒想到對方嘴唇上下一黏一分竟是給了他這個答案,當下又是錯愕,「……你有這麼老嗎?」

孫哲平聳聳肩,「差不多吧,我記得我當吸血鬼差不多快千年了。」

張佳樂震驚地兩眼發直,下意識取出含在嘴裡的棒棒糖,上上下下把那個抱著劍縮在牆角的人瑞──他能不能這樣叫啊?──打量了遍,只覺得他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大概也就二、三十歲的模樣,除了皮膚白了不只一點、嘴唇還有點不自然地紅,其他就跟路上隨便可見的大叔差不多模樣──當然還要好看不只一點。

這樣的傢伙說他活超過千年了?

「吸血鬼的年紀不能看外表,你不知道?」張佳樂震驚的眼神太過赤裸,孫哲平想忽視都難,「我們原則上是以成為吸血鬼那時候的年紀為樣貌,不過隨著力量的變化多少會增減一些,但基本上是差不多這樣,不怎麼會改變。」

「是這樣啊。」張佳樂這才恍然,「……所以你是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成為吸血鬼嗎?」

「或許吧。」孫哲平瞇起眼睛回憶,這個動作讓他的眼神增加幾分銳利感,「不過我也不怎麼記得了,那已經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張佳樂哦了聲,摸摸鼻子,「……那我問你個問題?」

孫哲平微微挑眉,「幹嘛這麼迂迴?有事就問。」

「這不是有點敏感嗎……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不用回答我沒關係。」張佳樂的下巴靠上椅背,「你活了這麼久,是不是也跟教會對立啊?」

孫哲平瞬間一愣,「……你問這個幹什麼?」

「就、呃,我前幾天聽說的。」張佳樂縮了縮脖子,「我們育幼院每隔一、兩個月會去教會一次,剛好那裡來的新牧師在說這件事情,說什麼黑暗跟光明對立什麼的……」

原本張佳樂都是把它當成故事左耳進、右耳出,這回卻是難得被他放在心上。

教會和吸血鬼也是對立的。那孫哲平呢?

「我可以說算吧。」孫哲平思索半秒,還是和張佳樂攤開來說:「我原本和教會也沒什麼仇,不過變成吸血鬼後就成為被追殺的對象,為了自保殺了幾個獵人,慢慢就結仇了。」

張佳樂眨眨眼睛,不自覺地摳了摳塑膠椅背。

孫哲平頓了頓,「……會很可怕嗎?」

「……好像有點?」張佳樂偏著腦袋想了想,上上下下把孫哲平打量了兩遍,最後還是搖頭,「好吧,我目前還是沒什麼感覺。」

孫哲平抽抽嘴角,雖然他自從認識張佳樂之後就一直覺得他是個妙人,但沒想到他可以這麼奇妙,忍不住跟他強調了遍:「我殺過人,殺過你們的人。」

張佳樂皺皺鼻子,「……但是你沒殺我啊。」

這話回得太有技術性,孫哲平一瞬間啞口無言,「……我要殺你你早就不在了。」

「對啊,我們認識第一天你不就這樣跟我說了。」張佳樂挺直背脊,重新把棒棒糖塞進嘴裡,用含糊的聲音和他說話:「但是你不但沒有殺我、沒有吸我的血,常常給我帶糖果又借我書,還救過我,你要我怎麼怕你呀。」

要不是孫哲平的輪廓比一般人要深邃一些,除了臉色蒼白嘴唇嫣紅,眼圈還有點深之外,張佳樂在很多時候其實感覺不太出來孫哲平有什麼不一樣的。

他頂多比別人對他還要更好。

哦,還愛他的劍愛得跟什麼一樣,永遠都帶著它。

「……你真的很奇怪。」

「靠,不然你非得要我怕你啊?」張佳樂差點想朝他比中指,「你才奇怪,你全家都奇怪!」

孫哲平嘆了口氣,「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不過樂樂,人類跟非人類真的不一樣,你這裡附近住了多少非人你有概念嗎?」

張佳樂翻了個白眼,「怎麼沒有,我還知道我們附近住了一個鼠人,牠在寵物店上班。」

孫哲平難得正色,「非人類之所以會被忌憚,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我們的天性已經和人類不一樣,很多人類會有的良知道德我們都沒有,而且能力也比你們大,殺人對我們來講其實並不難,你別不放在心上。」

張佳樂和孫哲平認識這段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麼認真的語氣說話,一時間還有點愣,頓了幾秒才知道要回答他:「……但是我覺得人類也壞得不惶多讓。」

孫哲平頓時一呆。

「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們的人類也會偷拐搶騙,我上次不是就被五個人圍了要搶錢嗎,你還救我,附近的非人反而偶爾會送食物或衣服到育幼院。」張佳樂抓抓臉頰,試圖想要組織語言,不過有些斷斷續續:「我不是沒放在心上,只是我真的覺得他們最大的差別只有臉,非人跟很大隻的人類的力氣對我來說都很大,真的沒辦法分太清楚……我目前都打不過。」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在最黑暗的地方,人性其實也沒有表面上那麼高尚,相較之下,非人類也沒有這麼可怕。

至少他就遇到一個全世界最好的非人類,對他好得不得了。

張佳樂認真這樣覺得。

孫哲平回神的瞬間也不知道要笑還是要怎樣,胸口好像卡著奇怪的情緒,有點悶,讓他有些想要伸手碰碰他。

張佳樂眨眨眼睛,一雙桃花眼睛清澈透明,印不出他的身影。

「行吧。」孫哲平最終還是勾起嘴角,「算我錯了。你還是都堤防的好,省得笨笨地被騙。」

「你說誰笨笨的!」這話牽扯到智商,汙辱可就大了,張佳樂氣地把糖果棍子丟開來,衝過去抓著孫哲平的領子搖晃,「你說誰笨笨的!啊?我超聰明的好不好!」

孫哲平配合地跟著他微弱地力量前後搖晃,不過節奏沒有掌握地很好,看上去有點卡,「你。」

張佳樂更抓狂:「你這人怎麼這樣!」

孫哲平笑起來,單手托著張佳樂的背脊避免他往後倒,葬花被他順手丟在一邊,張佳樂卻是兩腿一開無預警地用力往他身上坐,瞬間以一種不算很雅觀的姿勢賴在他的身上。

孫哲平挑眉,「你幹嘛?」

「壓扁你!」

「你還是做夢去吧。」孫哲平捏捏他的腰,張佳樂整個人瞬間一軟,差點尖叫,「就這點分量還想壓扁我?放大個五倍再說。」

張佳樂傻眼,「五倍?你認真的?」

孫哲平聳聳肩,「五倍估計也沒什麼用,就說你沒多少分量。」

張佳樂忍不住翻個白眼。

孫哲平揚起嘴角,拍了拍他的後腰,倒是沒有硬逼人起來的意思。

張佳樂被縱容地咧嘴笑,伸手戳了戳孫哲平的臉頰,摸起來的觸感軟軟的,可冷冰冰的溫度卻不似人類,張佳樂揉了揉孫哲平的臉頰,被抓住手的時候還眨了眨眼睛。

這個人也曾經活著。和他一個樣子。

如果他提早一千年出生,是不是會遇到孫哲平呢?

那時候的他會是什麼樣子?

「大孫。」張佳樂問:「你有信仰嗎?」

這個問題對孫哲平而言一點都不難,「沒有。」

「活著的時候也沒有?」

「沒有。」孫哲平記得地很清楚:「與其信仰別人能夠帶給自己救贖,不如自己來比較快。」

張佳樂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語氣卻有點嫌棄:「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孫哲平拍了拍張佳樂的後背,慢慢地上下摩娑,像是大人安撫躁動的小孩會有的動作,「你呢,信仰教會那邊的?還是東方世界那一套?」

張佳樂卻是搖搖頭,「我也沒有信仰。」

「你不是會去教會嗎?」

「那個是育幼院組織會過去的,我就是跟著去玩。」張佳樂很誠實:「順便騙吃的。」

孫哲平抽抽嘴角。

張佳樂皺皺鼻子又鼓起臉頰,表情豐富地不得了,孫哲平看著又跟著樂。

「說沒信仰也不對,我算是相信那些東西會存在,鬼啊靈魂啊什麼的,不過我不怎麼相信神。」張佳樂語氣平靜,不帶一點波瀾,「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麼我看到的東西還有那麼多都那麼險惡呢。」

教會裡的牧師總會跟他說,人間的每一套都是神的安排,遇到的苦難也是神給予的淬鍊,可張佳樂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是他。

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麼他是這樣的命運,其他人又是這樣的命運。

孫哲平又為什麼會成為被神放棄的黑暗生物呢?

他聽過教會的那一派,也聽過東方的宗教與其他的宗教,大的小的都接觸過,可他最後卻是在全盤接受的狀態下成為一個無神論者,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得到這個結論,不過後來想想,或許跟他在教會裡認識的張新杰有關係吧。

張佳樂曾經迷惘過自己不信神是不是正確的,可張新杰告訴他沒關係。

他說,你要是真的不信神,也可以信人。

信仰不是只能源自於神。

張佳樂抓著孫哲平的肩膀,一雙清澈地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慢慢地勾起嘴角。

孫哲平在第一眼就覺得張佳樂生得好看,相處過後依然如此,嫩生生的小孩皮膚是健康的白色,眼睛會微微上勾,鼻子很挺、嘴唇是漂亮的粉,微笑的時候上揚的弧度可愛得不得了,恨不得讓人想要把他渴望的一切都在送到他的面前,只求他笑一笑。

那雙眼睛應該亮晶晶的,而非佈滿塵埃。

孫哲平揉了揉他的後腰,「想不想出去吹吹風?」

「啊?可以嗎?」

孫哲平嗯了聲,竟是單手托著張佳樂的大腿將他直接抱起來,張佳樂反射性地勾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順勢貼在他的身上,一聲驚呼還沒發出來,孫哲平用空著的那隻手撿起葬花後,不打一聲招呼就抱著他從敞開的窗戶跳出去。

冰冷的風迎面而來,張佳樂嚇得抱得更緊,「你你你幹嘛──」

「沒事。」孫哲平一手托著張佳樂的大腿一手將他的腦袋往自己的肩膀壓,「抓穩了。」

一聲比起警告更像是隨口一說的指示剛落下,孫哲平猛地加速,張佳樂只覺得周圍的東西殘影一樣飛越過去,風聲呼嘯,他的臉被壓在孫哲平的肩膀上卻沒受到太大的影響,幾個眨眼的功夫,回過神來,他竟是已然無法辨別他們倆的所在位置。

只覺得看上去像是在幾百層樓高的建築物頂樓,隨時都會掉下去。

「這這這裡……」

「沒事。」孫哲平改用兩手將張佳樂抱在懷裡,輕拍他的後背,「深呼吸,看看風景。」

車潮如同在他的腳底下。

壯盛的夜景讓張佳樂下意識屏住呼吸,他從來沒有親眼看過這麼壯觀的畫面,川流不息的車潮閃著紅白色的光,不間斷而充滿秩序地朝著特定的方向前進,像一張持續移動的網,又像一幅絢麗的畫。

「那裡就是你住的地方。」孫哲平看似隨意指了個方向,張佳樂無法分辨具體到底在哪裡,依稀覺得似乎有某處的光源特別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裡還有一間育幼院,是說你會喜歡棒棒糖的那傢伙常去的地方。」

「怎麼感覺你們吸血鬼這麼熱心,到處去育幼院幫忙?」

「那是他。」孫哲平回答地漫不經心,「我就只找你而已。」

張佳樂喜孜孜地咧開嘴角。

孫哲平不知道這小孩怎麼突然這麼高興,但他喜歡這人的變化,伸手將往他上托了托,他又指了個方向,「那裡住著一對兄妹,離你住的地方還滿近的,他們也認識吸血鬼。」

張佳樂眨眨眼睛,「也是你朋友嗎?」

「嗯,你要是想要,我找來給你認識認識?」

「不用吧,又沒有必要。」

孫哲平便嗯了聲,想了想,他找了個平台將張佳樂放下來,將身上的大衣外套脫下來替他穿上,他們的身形差距太大,他的模樣看起來實在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張佳樂瞪著自己多出來的一大截袖子,一揮剛好打到孫哲平的臉。

孫哲平無奈地把人重新抱回到懷裡,「你好好穿著。」

「你不會冷嗎?」

「不會。」孫哲平順手替張佳樂翻了衣領,他單手抱人也可以抱得很穩,但他總覺得張佳樂要雙手抱著才比較安心,「成為吸血鬼之後就沒有溫度,我是沒有冷熱的感覺,不過要是不穿有可能會因為太冰而凍傷。」

張佳樂一呆,「那你還給我穿?」

「這麼點時間沒事,你穿好就好。」孫哲平暴力鎮壓對方的抵抗,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底下的風景盡收眼底,也不知道算不算難得偏僻,倒是沒有看見吸血鬼獵人跑來跑去,「樂樂。」

張佳樂甩了甩袖子,勉強伸出手來抓住孫哲平的手臂,「幹嘛?」

「你想要信什麼都可以,信神,信別人,還是信你自己。」孫哲平忽然說:「你高興就好。」

張佳樂愣了幾秒才理解對方竟然是又回到他們在房間裡的那個話題。

在那雙黑色的眼睛裡,張佳樂看見自己,孫哲平的雙眼不再赤紅,他冷靜地看著他,雙眼清澈且乾淨,比起他看過的任何一雙眼睛都要認真。

張佳樂咬了咬下唇,「……那我可以信你嗎?」

孫哲平勾起嘴角,不著痕跡地將懷裡溫熱的小孩抱得更緊。

「當然可以。」

05

絲絲血腥味無聲無息地從不透光的縫隙滲透進入黑暗的空間裡。

孫哲平睜開眼睛。

那並不是多好聞的味道,孫哲平在第一時間皺起眉頭。淡淡的血腥味中夾著一點菸草香,從外頭蔓延進吸血鬼的房間,就像一片紅色的花海中點綴的幾許綠葉,突兀得要命,直指古堡中唯一一個人選。

但他理當是放眼望去所有吸血鬼中最不可能受傷的存在。

尤其還是傷得這麼重。

孫哲平坐起身,抓著放在床邊的葬花,他隨便套了件衣服便下了床,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在他眼裡卻清晰如白晝,推開木門,撲面而來濃厚的鐵鏽味讓他瞳孔瞬間一縮。

古堡每一間房間的隔音與遮光效果都是極致,只要氣味飄散進來,哪怕只有最淺的一點也能證實事態嚴重,但孫哲平沒想過事情會這麼麻煩。

沒有教會的臭味。至少有三種血。

有人類。

孫哲平揹著武器來到樓下,精緻的玄關鮮血遍地,但沒有爭鬥過的痕跡。

「前輩?」

孫哲平轉身的速度和江波濤出現的速度一樣快,還算熟悉的同伴臉上帶著幾分凝重,襯得白襯衫上的紅印子格外顯眼。

孫哲平皺起眉頭,「這是怎麼回事?」

紅黑色的身影從樓上一躍而下,落在地上半點聲音也沒有,後一步下來的楚雲秀板著精緻的臉,跟著問:「葉修出事了?」

孫哲平這才想到這位鮮少接觸的同伴也會抽菸,不過那已經不是現在的重點。

江波濤點點頭,面色多了幾許凝重,「獵人襲擊葉前輩認識的那對人類兄妹家,前輩為了保護他們受了重傷,幾位前輩現在正在幫忙處理傷口。」

「怎麼回來的?」

「我們幫忙帶回來的。」和同樣一起做苦力的周澤楷對視一眼,江波濤稍稍揚起嘴角,後者捏捏他的肩膀,「我們黃昏的時候出去一趟,要回來時注意到味道趕過去,但是並沒有趕上。」

楚雲秀皺起眉頭,「他們幾個狀況呢?」

「葉前輩傷得很嚴重,完全失去意識。」江波濤嘆口氣,「不過人類哥哥的狀況更糟一些。」

「等等,不對吧?」楚雲秀忽然一愣,「老方他們會救人類嗎?」

「方前輩說他有看過書,但沒有多大的把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江波濤用白袖子替周澤楷擦掉臉上沾著的鮮血,不知道是覺得狀況不能更糟還是想活絡氣氛,順口來還一句冷笑話:「反正真的不行,我們這邊隨便一個一口下去都能替他吊著氣。」

只是處境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了。

孫哲平握緊葬花劍柄,「教會那群人現在是在搞什麼鬼?」

周澤楷牽著江波濤的手,主動搖頭,「不知道。」

「我們也來不及搞懂狀況,當時救人都忙不過來了,只知道攻擊的都不是熟人。」江波濤搖搖頭,不解地喃喃自語:「自從王前輩那次之後,獵人的行為越來越奇怪了,明明之前都不會攻擊人類……」

彼此互相鬥毆這麼多年,就算再怎麼水火不容也會認識當中的一兩個,何況吸血鬼的壽命長,長時間下來多少能摸出他們的處事習慣,即便知道哪些人類和吸血鬼有瓜葛,教會獵人通常不會用這種方式處理,以韓文清為首的那一群人堅守著自己心中的正義而不肯破戒,這種行為不可謂不反常。

不過他們這裡充其量只能算規模比較大的據點,其他地區也會有聚集的吸血鬼,彼此很少聯繫,誰知道會不會暗地裡早就出事了。

──教會說不定早就開始攻擊人類了。

孫哲平猛地瞳孔一縮。

葉修常去找的那對蘇氏兄妹,和張佳樂待的育幼院一點也不遠。

孫哲平基於葉修的囑託,找完張佳樂後偶爾會順便過去看一眼,自然對位置熟悉的很。

不過兩條巷子的距離。

──樂樂。

黑色身影一閃,孫哲平扛著重劍向外一滑,同伴的錯愕直接被他扔在腦後,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向前跑過,周身的影像幾乎成為殘影,領口甚至被銳利的風刮破一個口子,穿越大半個城市來到那條狹小骯髒的巷子、爬到三樓進入那間壅擠的四人房,他哪一回不是帶著輕鬆愉快的情緒,揣著糖果,儀容端正,最近還多附上兩本書,曾幾何時這麼狼狽。

可這個念頭光是閃過,就會讓他頭皮發麻。

──只要他沒事。孫哲平咬牙,他最好沒事!

「張佳樂──」

可所有的期待在踏進城市中聞到那股花香味的瞬間灰飛煙滅。

殺意與血紅色盈滿眼眶。

尖銳的利牙探出口腔,閃著嗜血的白光,熟悉的巷弄成了煉獄,火焰吞噬著建築物,非人的惡臭味中多了鐵鏽和烤焦的味道,人類與非人類在尖叫、逃跑,開不進小巷弄的消防車在外頭乾著急,黑暗生物縱身一躍,踹破玻璃窗直接進了四人房。

遍地狼藉,不見人影,地上的鮮血怵目驚心。

花香濃郁的幾乎要讓他窒息,孫哲平的指甲刺破手掌,葬花出了劍鞘,冰冷的光芒如同那對尖銳的犬齒,明亮的劍刃還能倒映出破損的家具,孫哲平特地從書房裡帶過來的武俠小說已經借到第八集,是這部作品的完結篇,張佳樂早就已經預訂好看完之後要借哪一套。

他還沒忘記孫哲平跟他約定,說看完要告訴他名字的典故。

可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四散的鮮血依稀能看出延伸到門扉的輪廓,斷斷續續的,氣味卻像一個巨大的球繭將孫哲平包裹其中,透過每一個細小的毛孔讓他失去理智,整棟樓似乎都是這股味道,觸怒他的每一根神經,緊繃地幾乎要扯斷所有理智。

孫哲平根本無法分辨那孩子具體到底在哪裡。

他無法也不敢判斷血流量會不會危害到張佳樂的生命。

「──張佳樂!張佳樂你在哪裡?聽到就給我應一聲!」

孫哲平強迫自己將五感放大到最大,花香味更加濃郁,他無法辨別張佳樂的所在,身邊的每一分動靜卻無所遁形,他順著地上的血跡衝出房間,陌生的格局映入眼中,揮出去的重劍輕而易舉地收割被吸引過來的吸血鬼獵人的首級,比死神帶著更多的狂暴。

他雙目赤紅的幾乎要滴血,火焰蜷曲黑色的衣袍,刺痛感是和理智殘存的連結。

隨時都可能被打破。

「張佳樂!你他媽在哪裡!張佳樂!」

滿地的血不知道是張佳樂的,還是他那些偶爾會掛在嘴上的家人的。

巨大的動靜將孫哲平的位置暴露地一清二楚,吼聲、沒有掩飾的氣息甚至舞劍的姿態都成為目標,徘徊在樓道的獵人如飛蛾一般洶湧而上,又被葬花毫不猶豫地抹去生息,迅速又俐落的動作帶著狂傲的狠勁,幾乎瘋狂。

他跑過了每一個房間,卻只剩鮮血和火焰。

孫哲平猛地停下腳步。

舉著劍轉身,他看見拿著銀槍指著自己的人,那分明是熟悉的面孔。

「喻文州。」孫哲平咬牙瞪著滿身血汙的白袍者,僅剩的理智幾乎要崩裂,「──你幹的?」

「不是。」

重劍的速度雖然比不上銀槍,但憑吸血鬼的移動能力要躲過一兩發子彈可不是難事,喻文州雙膝微彎、雙腳向前,身體微微向前,沒有因為武器優勢鬆懈,他繃緊神經兩手持槍,平靜的眼神倒映滿天火花。

孫哲平見無法像方才一樣速戰速決,整個焦躁起來,被火焰燙傷的傷口卻是趁著這個時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癒合,不待片刻又是原本的模樣。

「這裡的計畫並沒有走漏風聲,我也是事發才知道。」喻文州壓低聲音:「你來這裡做什麼?」

「張佳樂在哪裡?」孫哲平並不廢話,「你們把他弄哪裡去了!」

「張佳樂?……少天的室友?你認識他?」喻文州恍然:「所以那些人才會把這裡當目標?」

「少廢話,我只要知道人在哪裡!」孫哲平咧開嘴角,冰冷的獠牙帶著威嚇,「他在哪裡!」

喻文州瞇起眼睛,「不想在這裡被我開一槍就冷靜點。」

孫哲平知道這人說到做到。

喻文州的手速不快,但讓他忌憚的自然不會是那微小的缺失,若不是對方有兩把刷子,以孫哲平方才的情況也不可能讓他近身而不自知,這樣的威脅在這種時候特別好用,畢竟孫哲平的目標並不是要擊倒他,或是逃走。

在這裡多耽誤一秒,張佳樂的凶險就增加一分。

扣著劍柄的力量加重三分,孫哲平咬破下唇,刺痛感與流失的鮮血讓他的眼睛更紅,眼瞳倒是比方才多了三分冷靜,「……你打算放我走?」

喻文州沒有放下槍,他的肌肉甚至沒有一秒的放鬆,「……我不知道。」

「……我只要張佳樂。」孫哲平的胸膛劇烈起伏,語氣又低又冷:「我要他平安無事。」

「這個我可以幫你──」

「我不信任你們。」

「老實說。」喻文州勾起嘴角,即便他的臉上難掩焦躁,「吸血鬼同樣也無法信任獵人。」

孫哲平瞇起眼睛,聲音空洞而嘶啞:「那我就殺了你,再去找他。」

銀槍發出一聲細碎的聲響,是扣板機的聲音,葬花一橫,孫哲平向左邊滑了出去,子彈堪堪擦過他的臉頰,在後方的木板上留下鮮明的痕跡。

打飛了承受不住火焰而墜落的梁柱。

孫哲平猛地一頓,腳步在地面抹過一道清晰的痕跡,他皺眉,「幹什麼?」

「我是來找人的,和你一樣,和林敬言前輩也一樣。」喻文州放下槍,「……看到黃少天或者方銳,幫我救他。」

孫哲平眉頭皺得更深,「……張佳樂的那兩個室友?」

喻文州點頭,「很顯然是。」

孫哲平不可無不可,能夠不多費時間離開這裡確實是好事,至於這個人類要怎麼抵擋火焰就不是他的考慮範圍,「保下樂樂,我欠你一次。」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會做。」

拯救人類畢竟才是吸血鬼獵人的正經任務。

他們這一派的人從來都不是因為無謂的理由剿滅吸血鬼。

孫哲平沒理他,喻文州前後文不對都不在他的糾結範圍,當然更不會在意這種小事,提步就要離開,面上多了幾分溫雅的吸血鬼獵人卻是又叫住他:「要是看到主使者,麻煩留他一口氣……我們這事還是得內部解決。」

孫哲平冷笑,「那就要看他命好不好了。」

沒有再理會後面的人,孫哲平舉劍轉身,或許是因為冷靜下來,也可能是稍稍習慣這種被鮮花包圍的感覺,孫哲平依稀能夠分辨出鐵鏽味中那股花香的位置,一般人類的鮮血、動物的鮮血,就連來自獵人噁心的聖職者味道壓不過張佳樂的味道。

刺激他的理智,卻又讓他感受到幾乎千百年來頭一回的清醒。

循著逐漸有脈絡的香甜氣味穿梭在狹小的空間裡,孫哲平朝著頂樓一步步往上爬,沿途的雜物凌亂,幾乎是一片狼藉,似乎是有人逃跑的時候刻意打亂或者丟擲企圖阻撓對方的舉動,孫哲平下意識加快腳步,他聞到花香和噁心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三步併兩步地跳上十二階的樓梯,孫哲平一腳踹開生鏽的鐵門。

06

張佳樂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沿途的掙扎讓他身上的衣服變得殘破不堪,遍布的傷口不至於致命,和髒汙以及別人的鮮血混雜在一起使他慘不忍睹,他的皮膚本就偏白,卻因為火勢引起的濃煙覆上一層黑色,不久前被打傷的額頭留下的鮮血已經乾涸,全身上下又髒又噁心。

他兩手被灰頭土臉的白袍者扣在身後,一掙扎就傳來強烈的劇痛感。

「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

露出微笑的男人單手掐著張佳樂的下巴,白色的聖職者衣袍沾著血漬,胸口的聖十字項鍊也沾著洗不掉的暗色痕跡,他卻像是教會牧師那樣溫柔地哄著不聽話的小孩:「好孩子,別這麼生氣,神可不喜歡說髒話的壞小孩哦。」

「我操你媽的喜歡!」

「我說了。」男人加重力道,骨節分明的手在帶著髒污的臉頰上留下清晰的掐痕,語氣冰冷:「不許說髒話,我討厭不聽話的孩子。」

張佳樂悶哼了聲,下意識掙了掙,可他的兩手被扣住、臉頰被掐著,全身都無法動彈,只能用一雙印著火光的桃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人。

男人加深笑容,低下身幾乎和他額頭貼著額頭,慢條斯理地說:「你認識吸血鬼,對嗎?」

張佳樂瞳孔一縮。

溫柔的聲音像惡魔的低語,和他的距離近的不得了,就算火焰燃燒的噪音不絕於耳,張佳樂卻無法阻擋,只能讓那樣的話語傳進耳朵裡。

刺激得他的心臟怦怦跳。怦怦。怦怦。

「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會突然過來呢?」男人說:「我觀察過你,深陷迷途的孩子,被那種噁心生物纏上的感覺很糟糕很害怕對吧?我們都是來救你的。」

深陷迷途?是在說他嗎?

張佳樂的耳朵嗡嗡然,還有點麻麻的,他好像聽得懂,又似乎不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他說的那個吸血鬼……是孫哲平嗎?

所以這些人是為了找孫哲平,才把他的家弄成這樣的?

張佳樂也不知道是情勢怎麼發生的,當他醒來的時候,整個育幼院已經都是滿滿的尖叫聲,穿著白色聖職者制服的人奪走他的朋友家人老師的生命,說不明白是惡意還是不經意燃起的大火吞噬建築物,阻擋逃亡的路,宛如被困在煉獄裡,怎麼都出不去。

張佳樂無法明白為什麼疑似教會的這些人會突然對他們展開屠殺,在生命受到威脅的狀況下,他也沒精力明白,滿腦子只有跑跑跑,從睜開眼睛的那一秒開始,濃烈的血腥味與慘叫聲就沒有中止過,可他竟然還能聽見瘋狂的笑聲。

他身邊的人不是成為火焰的養分,就是葬送在白衣者的刀口下。

張佳樂是在差點被長刀刺穿的時候喊出孫哲平的名字。

救救他。

然後張佳樂聽見有人喊住手。

預想中的死亡沒有到來,他睜開眼睛救看見一個看起來像是領導的人物將抓住他的人打飛,眼鏡之後的雙瞳帶著狂熱的光,喃喃念著的話傳不過來,周圍太吵了,但張佳樂總覺得自己能透過唇形判斷出他的話。

他說:「找到了。」

張佳樂抓起手邊的一把碎石往對方的眼睛打過去,轉頭就跑。

成為更明顯的目標之後,逃竄就成為更加困難的事情,張佳樂被逼得不得不往上跑,最終在頂樓被一群聖職者──吸血鬼獵人──扣住,架著他的兩隻手,強迫他跪下。

緊閉的頂樓門擋住底下的火,隔絕了部分聲音。

他問:「你認識吸血鬼,對嗎?」

他說:「我們是來救你的。」

『我是吸血鬼。』

『我是孫哲平,記住這個名字。』

張佳樂的頭皮發麻,整個後腦似乎都被異樣的感覺罩住,他的兩腳有些軟,無意識地咬住下嘴唇,刺痛感清晰地傳過來,勉強保持理智。

男人鬆開扣著他下巴的手,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染血的白十字相當顯眼。

「可憐的孩子,你大概不知道吧,一旦被那種生物纏上,你們就已經被汙染了。」男人兩手輕輕摩娑他的項鍊,像是最虔誠的信徒,「被汙染的靈魂無法回歸天神的懷抱,身為拯救人類的聖職者,我們有義務幫助你們解脫痛苦。」

解脫痛苦?張佳樂不由自主地呵了聲,解脫痛苦?

那些尖叫聲哭喊聲哀求聲不絕於耳,漫天火海吞噬活人的身體,這些人明明做出劊子手的事情,為什麼還能把自己當成聖人一樣讚賞?

「其他人的罪孽只能透過死亡獲得救贖,至於你……」男人輕聲說:「你的罪可就重了。」

張佳樂差點笑出來,「所以呢?以死謝罪都抵銷不了的罪,你是要我上火刑台嗎?」

男人輕笑出聲,「你是得死的,不過死之前肩負著引來那位吸血鬼的任務,我要你活著牽制那隻吸血鬼,等到我們成功把它殺了,我會給你一個痛快,想來也能夠洗刷你的罪孽了吧。」

張佳樂從來沒有聽過這麼荒謬的話。

這種人怎麼有臉這樣說話。

「我聽你他媽放屁!」張佳樂的聲音幾乎破音:「我的家人朋友老師明明都是被你們害死的!是你們害死的!少他媽在那邊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你才見鬼的下地獄去──」

「果然是身處在迷途的孩子。」

男人猛地掐住張佳樂的脖子,瞬間炸開的疼痛讓他的話被扼在喉間,張佳樂在呼吸困難至於甚至有種生理性的嘔吐感,被架著抬起頭,他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試圖呼吸,急促喘氣。

壓低的冰冷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你怎麼就這麼執迷不悟呢?」

「你才、他媽……才、執迷不悟……」張佳樂像隻離水的魚,明明脹得滿臉通紅卻仍是堅持著回應他的話:「孫哲平才、他才……他才不是罪孽……」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真正該下地獄的明明是這些劊子手!

男人冷笑了聲,用力地甩開他的脖子,張佳樂猛地大口喘氣,又被燃燒上來的濃煙嗆到,他咳到眼淚都流出來,感覺到架著自己的人依稀放鬆力道,他趁機掙脫兩人的束縛,踉踉蹌蹌地逃到牆邊。

男人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神情玩味。

張佳樂按著喉嚨,又咳了兩聲才有辦法說話:「說什麼要拯救,你明明就是為了自己的私慾,你只是想殺孫哲平又找不到他,明明和其他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為什麼殺他們。

為什麼。為什麼!

「怎麼會沒關係。」男人冷笑了聲,「凡是接觸到吸血鬼的人都被汙染,必須死。」

「你才他媽必須死!你才他媽被汙染!」張佳樂無法自己地提高聲音,他明知道現在和這個人爭辯不是明智的選擇,卻忍不住幾乎要炸開來的怒火,眼角沁出眼淚,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腦袋還有些暈眩,「真正的社會垃圾明明就是你!孫哲平再怎麼樣也不會跑來濫殺無辜,又不是吃飽撐著沒事做!去你媽的黑暗去你媽的吸血鬼!」

碰的一聲,眨眼之間是一陣勁風擦過臉頰,刮出一道血痕。

張佳樂看著男人握著的銀白色手槍,瞳孔一縮。

「所以我才說你深陷迷途,你怎麼就聽不懂呢?」男人咧開嘴角,單手舉著槍,另一手舉起,制止身邊的下屬動作,「那些生物就算什麼都沒有做又怎麼樣,他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死掉的東西就應該死的徹底,以活死人的模樣在路上走來走去,不噁心嗎?」

不是。

不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張佳樂感覺喉嚨又一次被掐住,他幾乎無法呼吸,眼前拿槍舉著自己的吸血鬼獵人和孫哲平對著自己露出無奈笑容的臉重疊起來,他想開口,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不是。

不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孫哲平的存在才不是錯誤。

……他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哪裡是存在就是錯誤的人!

張佳樂眼眶發紅,咬著牙,他的牙根在顫抖,看到槍枝的瞬間,求生恐懼一擁而上,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可他還是張開了口。

就算是吸血鬼又怎麼樣。就算他不是人又怎麼樣。

「孫哲平──」

磚頭飛過,硬生生打斷張佳樂的話。

帶著強勁的風直接打上伸得筆直的手,手槍飛起,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伴隨手腕的斷裂聲炸開來,張佳樂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股強烈的拉力扯開原地,天旋地轉。

孫哲平緊繃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

張佳樂瞪大眼,還來不及高興,到了嘴邊的他的名字就在看見那雙赤紅而注滿殺意的眼睛時猛地頓住。

那雙眼睛佈滿血絲,光是對上就讓他感覺到一陣無以名狀的戰慄。

「你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

男人臉上的從容碎裂,可孫哲平並沒有給他弄清答案的機會,張佳樂被吸血鬼扔在角落,眼睜睜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展現出他不再熟悉的模樣,帶著傷口的高壯男人揮舞的重劍幾乎瘋狂地撕裂一切,鮮血映在瞳孔,慘叫聲與暴怒聲不絕於耳,槍聲、武器撕裂風的聲音,張佳樂竟是發現自己無法在那道黑色身影找到過去的影子。

「……」

他曾經被孫哲平救過,在狹小的巷子裡,孫哲平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從五個流氓手上救下來。

那時的他嘴角還帶著微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面目猙獰。

他碰過葬花,那是一把被孫哲平保養地幾乎一塵不染的武器,而不是沾滿鮮血。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看見那個人的眼眸更加血紅。

風聲混雜著叫囂聲,張佳樂的腦袋一片空白。

他打從心底對以前的畫面感到畏懼。

明明知道那個舞刀的人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救自己,他甚至不久前才祈求他出現過,然而那瘋狂的模樣卻讓張佳樂無法遏制發自內心的恐懼,就好像看見那群入侵自己住所、殺光所有前一天還對自己微笑的人。

可是明明不一樣的。

──但又有哪裡不一樣呢?

刀落、人倒,張佳樂的耳朵嗡嗡然,眼前的畫面似乎撥放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之間便結束的演出,方才攻擊他的人已經躺倒一地,白色的袍子被鮮血染紅,他們的身上帶著無數的傷口,長長的傷痕怵目驚心,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鐵銹味充斥鼻腔,張佳樂忍不住按著喉嚨乾嘔,什麼都吐不出來,眼前白光一片。

子彈擦過的臉頰隱隱作痛。他覺得全身都好痛。

火焰燃燒的聲音好像慢慢地回到耳朵,他什麼都吐不出來,不知什麼時候反而咳了起來,張佳樂蜷縮著身體靠在牆邊,額頭貼著牆壁咳得撕心裂肺,快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都已經過了多久了。

「樂樂……?」

沙啞的聲音幾乎要被雜音吞沒,張佳樂閉上眼睛緩了好半晌才聽見,全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乾淨的地方,他只能隨便抹抹擦掉眼睛裡的生理性眼淚,慢吞吞地抬起頭,映入眼睛的畫面卻讓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孫哲平大半個身體靠在牆邊欄杆上,和他距離數十步,身上傷口遍布,腹部和左臂看上去傷得特別嚴重,鮮血就像不要錢地往下掉,看了一個晚上的傷口,張佳樂原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但這幅可稱得上血腥的畫面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揪心。

心臟好像要被揉碎了。

「……孫哲平。」

他們是同一個人,卻又不像是同一個人。

到底哪個人才是他認識的孫哲平?

張佳樂愣愣地看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散在空氣裡,問說:「你要喝我的血嗎?」

孫哲平的瞳孔一縮,下意識吞了吞口水。

吸血鬼虛弱的時候,對血液的渴求要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多。

鮮血之於他們不只是食物,是營養、是補給,偶爾還能成為他們的指引。

引導著將他帶到張佳樂身邊的花香味相當濃厚,刺激得他口乾舌燥,孫哲平手底下生鏽的鐵欄杆已然扭曲變形,在他模糊的視野中,張佳樂的存在感被不停地放大,要不是左手被子彈貫穿的兩個洞傳來的刺痛感太過強烈,他幾乎都想要衝上前去咬他一口。

「……不用。」孫哲平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來還是一片腥紅,「你怎麼樣,有受傷嗎?」

「……沒有。」咬著牙用力搖頭,張佳樂忽然有種強烈的自我厭惡感,這傢伙怎麼連站都站不穩了還不在意自己的傷口,「那你怎麼樣?」

「你別過來!」孫哲平猛地提高聲音:「就站在那!我沒事,你別過來!」

張佳樂眨眨眼睛,下意識停下腳步,愣了幾秒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因為血嗎?」

孫哲平深吸口氣,鐵欄杆竟是硬生生被他拆了一截下來,啪嚓一聲格外清脆,「對,所以不要亂動,我現在不是很能控制自己。」

「那也沒──」

「不要鬧。」孫哲平一咬牙,血水染紅他的牙齒,嚇得張佳樂不敢上前,「樂樂,你乖一點。」

張佳樂簡直無法難以置信,「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這樣!」

孫哲平咧開嘴角,在畫本中標誌性的獠牙讓張佳樂瞬間一僵,聲音空洞而沙啞:「你要是過來,我會吸乾你的血。」

張佳樂的後腦和手掌又開始發麻,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這就是吸血鬼嗎?

這也是孫哲平嗎?

「樓下的火有人在撲滅了……應該夠撐到那時候吧。」

孫哲平往下探頭評估檢視,再回頭就看見張佳樂蒼白的面孔,就算那張臉被濃煙和鮮血弄髒,他仍舊能夠一眼看出對方沒有血色的皮膚。

桃花眼睛愣愣地瞪大,裝著很多茫然。

孫哲平忽然有點想笑,可那樣的想法還沒反應在臉上,他的表情又瞬間一變。

張佳樂一愣,下意識回頭看向孫哲平目光疑似滯留的地方,就見一干白衣人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樓梯口的正前方,穿著相同款式的制服,胸口掛子十字項鍊,因為濃煙看上去灰頭土臉的,卻奇蹟似地沒有受傷。

他們人手一把槍,一字排開來指著他們。

張佳樂下意識擋在沒有戰鬥能力的孫哲平面前,再次感到呼吸困難。

「老韓,新杰……你們也是來殺大孫的嗎?」

07

為首的韓文清眉頭一皺,留下一道明顯的皺褶。

孫哲平靠著武器的支撐強迫自己站起來,他看了眼自己的左手,髒得幾乎看不見掌心的紋路,握成拳頭,手腕的青筋在跳動。

他抬高下巴,眼裡多了幾分挑釁,「你們應該都不屬於那些腦袋都被神聖之光照爛的分子,又打算把人類牽扯進來吧。」

「當然不是。」韓文清壓低聲音:「你離他遠一點。」

「在對待這孩子上至少我們態度一致。」孫哲平沒動作,只將人上下打量了遍,「不算敵人。」

張新杰的槍孔直直地對準孫哲平的心臟位置,沒有絲毫動搖,「何以見得?」

張佳樂精神一振,連忙提高聲音:「大孫他是來救我的!」

「救你?」張新杰一愣,盯著張佳樂思索了半秒,表情忽地一變,「……他是你說的那個人?」

張佳樂遲疑了下,輕輕點頭,「對,所以不要殺他。」

孫哲平的目光在張佳樂身上停留片刻,收回來的時候不見絲毫情緒,韓文清仍然一副戒備的模樣,估計是擔心他隨時將張佳樂抓來當人質而不敢輕舉妄動。

孫哲平勾了勾嘴角,「老韓你這是老了不中用被人給壓下去了?」

韓文清的臉又黑上三分,「不過是權宜之計。」

「你這人也知道權宜?」

雙方人馬交戰多年,不想認識也多少能摸透彼此的行為模式,在孫哲平看來韓文清一向只知道勇往直前,要不是敵對身分不然這脾氣還挺合他胃口的,會依循這個戰略著實讓他有些意外。

不過他其實不想知道背後具體是怎麼回事,就像他並不在乎對方沒反應。

「你能保證這群人不會再出來蹦躂嗎?」

韓文清的眉頭皺得更深,「你問這個做什麼?」

孫哲平沒有回答,手指不自覺地摩娑葬花劍柄上的花紋,要不是他的模樣太過狼狽,那股氣定神閒的味道在這個環境下確實突兀。

韓文清瞪著他好半晌,無預警地將槍枝放下。

就算韓文清沒有將槍枝放回槍袋,他這個動作也足夠突兀,張新杰有瞬間錯愕,鏡片一閃,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到張佳樂身上,人類小孩的模樣相當慘烈,髒亂的臉上那股祈求的味道卻顯而易見。

他猶豫片刻,跟著放下了槍。

一干部眾沒人明白兩位頂頭上司行為的理由,但驚訝不過一秒就習慣性地服從命令,照著韓文清與張新杰的舉動收起槍,沒有絲毫的質疑。

韓文清和張新杰對上視線,後者推了推眼鏡,主動開口:「李珅為首的黨羽折損大半,除了被你殺了的,其餘都被抓起來,沒有能力再多做什麼。」

孫哲平這才點點頭,話鋒一轉卻是問:「倖存者呢?」

「死傷人數目前還無法確定,但確實還有人活著。」

「那黃少天跟方銳呢!」張佳樂忍不住追問,聲音猛地拔高:「他們兩個……還在嗎?」

「他們目前沒有大礙,由喻文州和林敬言照顧,連同其他人一同送往醫院。」

這幾乎算是今天晚上第一個好消息,張佳樂的神經繃得太緊,猛一鬆懈下來竟是腳步一晃,還是扶著牆壁才避免跌倒。他愣愣地看著張新杰,頓了幾秒問他:「真的?」

張新杰點點頭,「真的。」

「那就好……」張佳樂的鼻子酸得幾乎他睜不開眼,心臟被擰得發痛,「沒死就好……」

他原本真的以為一個人都活不下來了。

都是因為他。

深吸口氣穩住情緒,張佳樂再抬起頭時卻是敏感地發現氣氛又一次轉變,他不自覺地繃緊神經,張新杰卻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孫哲平一聲輕笑引來所有人的注意,他隨意地抬抬下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行吧,真的是命大,這些人就給你們帶走,急救下應該還能回來。」

張佳樂瞬間錯愕,「……沒死?」

他原本以為孫哲平把這些人給殺了……但是竟然沒有?

為什麼?

孫哲平沒有回答他,衝著韓文清挑起眉毛,「擔心有詐?我是無所謂,但要是你們自己耽誤治療時間把人搞死了可不關我的事,人類的命有多脆你應該比我清楚。」

韓文清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和張新杰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看到肯定的味道,他皺著眉指揮身後的人去把那些失去意識的狂熱分子給架起來,不經意踢到發射出去的銀彈,清脆的聲音莫名刺耳。

張佳樂的心臟猛地一跳。

地上的人是還活著,但也只剩一口氣,幾個人的動作只能放輕再放輕,幾乎小心翼翼地搬動,直到將所有人都抬下去,韓文清才再一次放下銀色槍枝。

底下的火已經滅了,尖叫聲與吵擾聲不知不覺挪出育幼院,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再慢慢撤離。

「欠你一次。」

「不用欠,現在就用掉吧。」孫哲平深吸口氣,「張佳樂什麼都不知道。」

是一句陳述句,張佳樂無法明白,韓文清和張新杰卻是理解了。

不知道,所以問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問,不能問。

不要動他。

韓文清忍不住皺眉,他還有問題需要張佳樂的協助,對方的要求也不合規定,然而就算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他其實不太明白這一吸血鬼一人類是什麼關係,他也不懷疑孫哲平會在自己拒絕的瞬間發動攻擊。

即便他執劍的左手已經在發抖。

韓文清從不畏懼,他甚至不知道迴避是何物,可遲疑了下,他還是點頭,「我會交代下去。」

張新杰的臉上出現幾分猶豫,但他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張佳樂還是不明白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空氣裡的劍拔弩張卻是淡上幾分,可他才鬆不到半口氣就聽見尖銳的噪音,孫哲平的重劍一鬆,支撐身體的葬花滑開來,他又一次跌坐在地。

這次的他竟是連跪著的力氣都沒有。

張佳樂瞳孔一縮,「孫哲平──」

「不要過來。」孫哲平垂著腦袋搖搖頭,右手克制地按住他的左手臂,「……不要過來。」

張佳樂又一次停下腳步。

孫哲平的呼吸有些不穩,胸口微微起伏。

吸血鬼獵人配給的本是對吸血鬼格外有效的銀製武器,就算只是稍稍擦到而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有處理也會因為擴散使得傷害加重,孫哲平打從離開莊園就幾乎是靠著本能在行動,只是判斷不會影響行動的攻擊都在基於節省時間的考量直接扛下,加上火災的影響,孫哲平在衝上頂樓前其實已經傷痕累累,而那點時間還來不及讓吸血鬼發揮自我癒合的能力。

從樓道中衝出來是佔得先機,打得是對方一個出奇不意,但武器造成的壓倒性傷害太強,孫哲平方才又是殺紅眼,銀製的匕首和子彈朝身上招呼造成傷勢累加的速度很快,獵人吸收過聖光聖水的血液對吸血鬼又具有一定程度的腐蝕性,縱然是戰鬥後唯一還站著的,他的狀況其實要比表現出來得更糟。

失血過多,武器又充滿針對性,孫哲平就連張佳樂的臉都快要看不清楚,可他還是對那個小孩露出一個微笑。

已經這麼糟糕了,就不要再讓他看到更多更糟糕的事情了。

孫哲平是這樣想,可他不知道,那張蒼白的臉沾上的血,就算是微笑也依舊扭曲。

將張佳樂的心臟狠狠地揉碎。

「張佳樂,你等下就跟老韓他們走吧。」

「……什麼?」

孫哲平又一次深呼吸,手臂的刺痛感往上蔓延爬到了肩膀,他向後靠在冰冷的鐵欄杆上,瞇起的眼睛幾乎沒有焦距,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明顯露出錯愕的表情的小孩,「你跟著他們走吧,那邊安全了。」

張佳樂愕然地瞪大眼睛,「……為什麼?」

為什麼?孫哲平又有點想笑,這小孩自始自終都一直很妙。

都遇到這樣的事情了,還需要問他為什麼?

但那也可能只是一句問候罷了。

「雖然發生過這種事,不過如果韓文清已經重新拿回權力,那教會基本上就沒事了,你不用擔心這種事情會再發生。」孫哲平忍著倒抽口氣的衝動一字一頓地跟小孩解釋:「你的朋友也沒事了,去那邊你也不是一個人,育幼院不能待了,你就過去吧。」

何況看在他沒有把人殺了的份上,張佳樂進到教會,韓文清也會幫忙照看,他不會有事。

「那你呢?」張佳樂顫顫地問:「那你呢?」

「我?」孫哲平有些意外他還會問起自己,這回終於勾起嘴角,「死不了。」

雖然傷勢看起來嚴重,力氣也快沒了,不過周澤楷和江波濤的氣息逐漸靠近,想來大概是葉修醒來後給了具體方向才有辦法追過來──他衝出來的速度畢竟太快了,怪不了別人──就算韓文清打算給他一個痛快,估計也辦不到吧。

這樣想想,他命還真硬。

到了這種狀況都死不了。

「我去了教會之後……」張佳樂輕聲問:「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孫哲平愣了愣,搖搖頭,「就到這裡為止吧。」

這個錯誤終歸是需要劃上句點的。本來就不應該開始。

張佳樂是生活在太陽下的存在,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因為被吸引而擅自靠近。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張佳樂帶進黑暗裡。

……雖然這樣看起來,他幾乎都要成功了。

「就算是我也不能隨便信任。」孫哲平輕聲開口,好像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人類和非人終歸是不一樣,雖然不想……但你還是記著一下這種害怕的感覺吧,有機會就離得越遠越好,不要再讓自己後悔了。」

不要再被拖進來了。

「──你憑什麼!」

孫哲平幾乎要消散的神智猛地被拉回來。

痛的。

張佳樂無預警地往他身上撲,孫哲平全身上下傷痕累累,不管張佳樂怎麼避開最後都還是會撞到他的傷口,可孫哲平還是有種這小傢伙是故意往腹部撞的錯覺,他有瞬間好像看見星星在眼前轉。

依稀還有幸災樂禍的嗤笑聲。

來自韓文清和張新杰。

孫哲平覺得整個很莫名其妙,尤其他竟然感覺到自己的後頸被人咬一口。

他堂堂一個吸血鬼都還沒動作呢!

鮮花的味道充斥整個鼻腔,溫熱的身體往他的身上鑽,可他這回到是因為過於懵逼,根本不需要外力來阻止吸血的本能──他反而比較需要來個人告訴他是怎麼回事。

張佳樂一雙桃花眼睛兇惡地瞪著他,「你他媽真的是王八蛋!」

孫哲平:「……?」

用力地吸吸鼻子,張佳樂咬了咬牙,低下頭試圖找出一片乾淨的布料,可他的衣著被煙熏得發黑,索性將外衣拉起來去撕穿在裡面的那件棉衣,扯下來的布料還是有點髒,不過已經是目前最好的,張佳樂用力地包住還在流血的傷口,嫩黃色還帶著體溫的衣服瞬間被染紅。

並非鮮豔的紅,而是帶著一點混濁的黑。

低著頭包紮的人沒有哭,看起來卻像是在嚎啕大哭,孫哲平愣愣地,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

「我是要後悔什麼,認識你嗎?又不是你教他們來殺人的,真正神經病的是那些瘋子,明明不關你的事……就算、就算有點關係,你怎麼能就這樣把我丟掉!」一面包紮一面語無倫次地嘀咕,張佳樂發洩似地用力打結,瞪著他的時候還有點喘,「我承認一開始我是有點怕,但你也不能要求一個未成年馬上接受那種血腥畫面吧,連時間和思考的機會都不給就想把我丟給老韓,說到底不就是你這個渾蛋嫌我麻煩嗎!」

張佳樂用力地眨眨眼睛,努力眨掉流淚的衝動,卻壓不下去湧上心頭的委屈。

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孫哲平方才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在確保他的安全。

但他怎麼能這樣。

「我才不要跟老韓走,每天看那個錢包臉心臟哪能承受的了,況且張新杰的一板一眼我也不行,你要我食不言還不如殺掉我,你真的想負責就把我帶回家啊。」張佳樂抓著孫哲平的衣角,連肩膀都在抖,「你不是說我可以相信你嗎……」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之一確實是孫哲平,如果不是他,吸血鬼獵人也不會進行屠殺。

但如果他一開始就拒絕,孫哲平也不會再來找他,不會對他好,更不會讓育幼院被盯上。

要是孫哲平有錯,張佳樂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何況他的一切都是孫哲平給的,他給了他名字,將他帶出黑暗,張佳樂在混沌的地方待了這麼久,他比誰都知道只有自己最值得依靠,是孫哲平的出現才讓他知道他其實也可以被保護得很好,他有比起兒時玩伴更能更信任而且更重要的存在。

就算是吸血鬼又怎樣。

張佳樂的眼底帶著幾分恐懼與慌張,孫哲平能從自己的衣角感覺到細微的顫抖,晃得他不再跳動的心臟都能感覺到刺痛。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尤其在聽見細微的哭腔。

「不要丟下我……」

怎麼可能呢。他怎麼捨得。

孫哲平閉上眼睛,腦袋埋在張佳樂單薄的肩膀,他的右手貼著小孩的後腦,聲音沙啞到不行:「來了可就走不了了,老韓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一旦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次放手。

理智上知道讓張佳樂回到教會才是最好的選擇,白色是他的世界,有朋友有家人有信任的夥伴,他要是真的想對他好就應該把人推開來,可小傢伙顫抖的模樣就像一把刀,狠狠地往他的胸口插,痛得他什麼都動不了。

張佳樂在孫哲平鬆手之前先一步抓住他的衣服,就像抓著救命的浮木,「……我知道。」

「是嗎……」孫哲平輕輕拍著張佳樂的後腦,一下又一下,過了很久之後才發出一聲嘆息:「……那好吧。」

熟悉的聲音用熟悉的語氣如往常那樣縱容他。

張佳樂的眼淚無預警地就這麼掉下來。

孫哲平失笑,有點累又有點無奈,「欸,哭什麼,又沒有不要你。」

「我才沒哭,那是被煙嗆的。」張佳樂用力抹了把臉,小花貓似地,「況且你剛就不要我了。」

「我錯了。」孫哲平順手揉了把張佳樂的腦袋,轉過頭看韓文清和張新杰,意識到這兩個人竟是就這樣站在旁邊看了整齣戲,他有瞬間錯愕,「……我要帶走張佳樂。」

那語氣倒是不容質疑,一副要說不我就砍你的霸道模樣。

韓文清哼了聲,「下不為例。」

孫哲平又是一愣,他和這位老兄打了這麼久,可不知道他這麼好說話。

「我們尊重個人意願。」張新杰把話接過去,又推了推眼鏡,「不過要是在那裡住不習慣,張佳樂還是可以回到這裡。」

那語氣淡淡的,顯然是在對孫哲平方才的造謠澄清。

孫哲平聳聳肩。

張佳樂扭過頭看了兩人一眼,摸摸鼻子,「……我大概不會回去了吧。」

張新杰沒有回答,轉頭去看孫哲平,「要是張佳樂想回來,隨便送到哪個教會都行,最終都會轉到我們手上。」

「這個就先不勞費心了。」

孫哲平揉了揉張佳樂的腦袋,轉頭看了眼天空,月亮還掛在天上。

周澤楷和江波濤的氣息越來越近。

這個晚上總算是過去了。

「我們走吧。」

08

張佳樂猛地睜開眼睛,呼吸急促。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抓著棉被的力氣大到幾乎要將布料撕破,直勾勾地瞪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意識到陌生的房間布置與全然的黑色。

光源離他有點遠。

張佳樂撐著床鋪爬起身,他的四肢有些疲軟,這個動作又消耗不少的力氣,背脊隱隱傳來痠痛感,皮膚上貼著的汗水更讓人難受,他不由自主地皺眉,手貼上額頭,雖然溫度還有點高,不過應該算退燒了。

終於。

張佳樂撇撇嘴,隨手將一手心的汗水抹在棉被上,轉頭看向旁邊的床位,空蕩蕩的。

「跑去哪裡了……」

小聲的嘀咕在偌大的房間裡仍舊模糊不清,張佳樂抹了把臉,向後一倒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滿滿的黑色卻讓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睜開眼,張佳樂瞪著天花板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直到眼睛痠了才決定下床找水喝。

他以為他必須到外面尋找廚房的位置,卻在床頭櫃上發現白色的馬克杯,裡頭裝著八分滿的水,旁邊還有一個熱水壺,張佳樂自動地拿起杯子喝了口,出乎意料的冰冷溫度讓他整個人打了個哆嗦,瞬間清醒。

「靠。」張佳樂捧著杯子抖了抖,按著胸口咳了兩聲,「真的要死人了。」

孫哲平再怎麼沒有照顧人的常識也不至於在他床邊放一杯冰水,想來應該是莊園的溫度太低,降溫之後才會什麼都覺得冷,張佳樂想喝水但又不想浪費,皺著臉勉強喝下半杯再用熱水填上空缺,溫度才變得比較適合入口。

原本只是想給自己找事做,沒想到一個誤打誤撞會趕跑睡蟲,張佳樂也不掙扎,從亂成一團的棉被堆裡翻出他的毛毯披在身上靠近光源處,左邊的襪子不知道掉在哪,右邊的褲管還卡在膝彎,白嫩嫩的小腿露在空氣裡有點涼,他將右腳踩在左腳背上。

房間唯一的光亮來自拉開窗簾的窗戶,壯觀的外景映入眼中,連帶撒了一地的光,張佳樂拖著腳步站到大大的落地窗前,伸手推開窗戶,風捲起額前的頭髮,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吸血鬼莊園的夜晚時間似乎要比他熟悉的地方來得更長,就像人類的白日總比夜晚更久,夜空的黑很是濃郁,沒有半點星子,深沉的顏色襯著高掛在天上的上弦月更加明亮,如同路燈的月亮將地面照得燈火通明,隱隱有幾分迷幻的成分在。

「是出去了嗎……」

銀白色的光芒落在他臉上,襯得臉色格外蒼白。

張佳樂瞇著眼睛打了個哈欠,有點想睡又好像睡不怎麼著。

莊園的建築物中間是一片草地,還有一個做工精緻的噴水池,從高處看出去,道路的盡頭似乎是一座森林,張佳樂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還問過孫哲平能不能去看看,那傢伙還說好,可到了現在也沒來得及兌現。

誰讓他一來到這裡就開始發燒。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的後遺症還是受傷的影響,張佳樂在來到莊園後的當天晚上──吸血鬼準備活動而他準備睡覺的時候──竟是發起燒來,這段時間的時間感很差,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依稀中除了孫哲平還有看到另外一個人,感覺像是醫生,還會逼他吃藥。

苦死了。

距離離開育幼院也不知道過了幾天了,黃少天他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有人照顧,應該沒事吧……

啊對,書。張佳樂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小聲嘟嚷:「大概已經被燒掉了吧……」

「什麼被燒掉了?」

「靠!」

張佳樂猛地轉身,只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房間的孫哲平正雙手抱胸瞪著他,那一臉的凶惡配上一身黑衣在夜裡簡直殺氣滿分,嚇得他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張佳樂拍著胸口大喘氣,還不忘一邊罵:「你他媽出現幹嘛不出聲啊!」

「你才發燒不好好睡覺,站在那幹嘛。」

孫哲平簡直都要氣笑了,他這是在惡人先告狀媽?

張佳樂皺皺鼻子,「我就是起來看看……」

孫哲平大步上甩上窗戶還上了鎖,轉身竟是在他的面前單膝跪下,張佳樂反射性後退一步還被他拉住手制止,和人警告一聲你站好,孫哲平直接抓起他沒穿襪子的那隻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張佳樂下意識扶著孫哲平的肩膀保持平衡,「你、你幹嘛?」

孫哲平沒回答,白嫩的腳掌在黑暗裡幾乎像是在發光,他垂著眼睛拿起從地上撿到的黑色襪子套上去,順手來拉下他右邊的褲管,動作一氣呵成。

張佳樂縮了縮肩膀,「你告訴我我自己來就好啦……」

「等你願意穿都已經天亮了。」

孫哲平就差沒翻白眼表達他對他的不看好,輕輕鬆鬆地連人帶毯子抱回到床邊,將人用棉被裹好後朝著壁爐彈了下手指,復古的設備燃起了火焰,張佳樂卻是身體瞬間一僵,下意識抓住棉被。

孫哲平捏了捏他的肩膀,「沒事,我控制著,不會燒到你。」

張佳樂搖搖頭,半張臉都埋在棉被裡不肯抬起來,孫哲平耐心地安撫他,爐火燃燒發出逼波逼波的聲音,照亮幽暗的室內同時提高溫度,張佳樂的四肢溫度慢慢升高,他深吸口氣,抓住孫哲平包著繃帶的左手。

「……你剛剛去哪裡了?」

孫哲平在張佳樂額頭上的白色紗布上親了口,「我去換藥。」

「你的傷還沒好嗎?」張佳樂戳戳白色的紗布,「感覺看你包好久。」

「是因為你一直在發燒。」孫哲平在床沿靠著他坐下,「這要一點時間。」

「那現在還會痛嗎?」

「不會。」

孫哲平展示性地握了握左手手腕,漂亮的肌肉連帶被拉動,他面不改色。

張佳樂這才點點頭,翻身縮進孫哲平的懷裡,雖然這具身體總是冷冰冰的,還因為肌肉發達而硬邦邦的,不過躺不到兩次,他已經在裡頭找到專屬位置,怎麼坐怎麼舒服。

孫哲平自然由著他,還幫人調了調姿勢,兩手摟著纖細的腰呈現保護的姿態。

「我睡多久了?」

「七天.」

張佳樂有點意外地抬起頭,「這麼久啊?」

孫哲平嗯了聲,替他撥了撥紅褐色的瀏海,「現在感覺怎麼樣?」

「有點沒力氣,不過沒有不舒服了。」張佳樂打了個哈欠,抿抿唇,放輕聲音問:「育幼院……現在還好嗎?」

「被燒得差不多了,不過當時救出來的人狀況聽說不錯,回頭我打聽好告訴你。」孫哲平拍著張佳樂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大手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你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想要找回來嗎?」

張佳樂抿抿唇,想了想,「好像也沒有。」

「那就沒事了。」

「但是我跟你借的書……」

「那個再買就好了。」孫哲平接過話,雖然他不是書本的主人,但王杰希沒那麼小氣,只要賠他一本,還不至於把這種不可抗力歸咎在他身上,「你再睡一下,等改天你精神好一點了我再帶你逛逛,我們這裡有個書房有很多書,你想看就去裡面拿。」

張佳樂眨眨眼,「你借我的書就從那裡拿的嗎?」

「對。」

「難怪。」張佳樂笑起來,桃花眼睛裡多了幾分亮光,「我之前就想說你的個性怎麼可能會去看書,你肯定覺得這些很無聊,感覺你就是連漫畫都不會看的那種人。」

孫哲平完全沒覺得不好意思,伸手捏了捏張佳樂的後頸,看他縮成一團的模樣也跟著笑。

張佳樂想咬他。

「到底誰才是吸血鬼?」孫哲平很疑惑:「你怎麼成天想要咬人?」

「還不都是你太欠咬。」張佳樂翻了個白眼,「我告訴你,我真的生氣起來可是很兇的,你不要整天欺負我。」

孫哲平簡直冤枉,不過張佳樂完全沒有開放他上訴的機會,靠在孫哲平的肩頭悶悶地笑起來,低低的笑聲像一把小刷子,孫哲平就算想翻白眼,也被人搞得心癢癢,一點脾氣也沒有。

一點底線都沒有,還想順著寵。

「行吧,累了就再睡一下,我陪著你。」孫哲平拍著張佳樂的腦袋,「嗯?」

「好吧……」

身上的疲倦確實還沒有完全消除,張佳樂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縮在慢慢暖起來的身體裡,睡意漸漸地爬回來,他揉了揉眼睛就被孫哲平放回到床上蓋好棉被,被伺候地舒舒服服,唯一要做的只是巴在他的大型抱枕不放。

孫哲平只得跟著一起躺下。

「你陪我睡一下就好……」迷迷糊糊間,張佳樂不忘告訴他:「你也休息一下……」

吸血鬼的自癒能力沒有差到休息這麼多天還會感到疲倦,可孫哲平還是親親他的額頭,從善如流地把人抱好,順勢用他的額頭貼著他的額頭,滑膩的皮膚傳來的溫度有點高,但已經要比前幾天燒到迷迷糊糊的模樣好得多。

他實在不想再看到張佳樂滿臉通紅,在睡夢中巴巴掉眼淚的模樣。

張佳樂很快地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孫哲平不意外地沒有在他的身邊,張佳樂在床上滾了滾,賴了半小時的床才爬起來,他入住莊園後第一次清醒地進入浴室盥洗,原本還有點擔心用具的問題,不過孫哲平遠比他想得還要仔細,一整套未拆封的盥洗用具就放在洗手臺。

張佳樂想了想,又出去拿了套衣服,順便洗了個澡。

衝完澡整理完儀容,張佳樂整個人要更加清醒一些,總算意識到身上衣服貼身的微妙,還有他的肚子快要餓扁了。張佳樂按著肚子思考一分鐘,也不知道孫哲平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乾脆自己先出房間找點食物來吃。

外頭很大。

莊園裡的建築物彷如中世紀古堡,每一處的裝飾都精緻地令人嘆為觀止,轉角處還有盔甲雕像,張佳樂站在有兩個他那麼高的盔甲人面前思索半秒,忍不住戳了兩下,沒有半點灰塵,也不知道平常會是誰整理的。

反正他是很難想像孫哲平拿抹布在這裡擦雕像的畫面。

張佳樂忍不住揚起嘴角。

「呦,小朋友醒啦。」

從沒聽過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張佳樂反射性轉過頭,只見一個一身黑的高個兒叼著沒有點燃的香菸手插在口袋裡悠閒地走過來,他的表情帶著幾分隨意的慵懶,出現的一點徵兆都沒有。

「你好。」張佳樂點點頭,試探性地問:「你是……大孫的家人?」

「同伴,我是葉修。」葉修朝他點點頭,「直接喊名字就好了,我們不興哥那一套。」

張佳樂從善如流地點頭,反正以他們的年齡差,就算叫了曾爺爺輩分也不對,張佳樂想到孫哲平和他說的那年齡就覺得胃有點痛。

葉修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身體好了?」

「哦哦嗯,差不多了。」張佳樂揉了揉肚子,露出一個有點尷尬的笑容,「不過我有點餓,可以問一下哪裡有東西可以吃嗎?」

葉修愣了愣,「老孫沒給你留吃的?」

張佳樂搖搖頭,「而且我也不知道他跑去哪裡了。」

「這時間大概去找老方了吧……」葉修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忽然露出有些意味深長的笑,「沒事,我帶你過去,不過其他地方就讓那傢伙帶你逛吧。」

張佳樂連忙點點頭,「謝謝。」

葉修擺擺手。

吸血鬼的裝扮似乎都是統一的黑色,從建築到擺設也都是相同的色調,張佳樂跟在葉修的身後仍然不由自主地打量周圍,大概也是受到光線影響,整體基調感覺起來相當陰森,還有點冷,張佳樂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葉修一彈指,高高掛在牆上的火把忽地燃起火焰。

「謝、謝謝。」

「不會。」葉修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莊園的溫度對你們來說比較低,平常記得穿暖點。」

張佳樂順從地點點頭,腳步朝沒有架設火把的那一邊偏了偏,他順勢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話是這樣說,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這身衣服是哪裡來的。

葉修忽然來了句:「你身上那件是沐秋的,他等會兒應該會帶沐橙去吃飯。」

「欸?」

張佳樂整個錯愕,還在想吸血鬼該不會還會讀心,葉修就帶著他在一個很大的門前面停下來,他的手指輕輕一彈,叼在嘴上的香菸就被點燃,灰色的煙霧往上冒,帶出菸草獨特的味道。

感覺和人類在抽的菸不太一樣。

張佳樂下意識後退一步,才順著葉修的示意看過去。

竟是不知何時繞到了餐廳門口。

餐廳很大,裡頭擺了一張大約能容納十人的長桌,桌上鋪著白色的長桌巾,放著鮮花和餐盤裝飾,一整排下來擺了估計超過十種食物,每樣份量都只有一點點,但是餐桌邊一個人也沒有。

「等下就會有人來了。」葉修靠著牆壁,叼著香菸背著他吐了口二手菸,「我們這裡包含你就三個人類,你看到得到的會來這裡吃飯的東西不多。」

張佳樂反射性皺眉,「那還做那麼多幹嘛?很浪費耶。」

「這個就讓你家那位來給你解釋一下吧。」葉修聳聳肩,「如果你有打算長住的話。」

「……什麼意思?」

「沒什麼。」葉修搖搖頭,忽地勾起嘴角,「你身上那件衣服,是孫哲平特別找他要的。」

話題跳躍的速度太快,張佳樂愣了幾秒才追上,「是、是這樣嗎?」

葉修吸了口菸才又開口:「我和孫哲平認識應該八百年有了,你是我看過第一個他這麼在乎的人,至少我從來沒看過他帶什麼人回來這裡,還特地找人要衣服。」

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沒說話,心臟卻不由自主地加快跳躍的速度。

他是能明顯感覺到孫哲平對他的好,但他沒想過甚至能得到旁人──吸血鬼這樣的評價。

他是唯一一個嗎?

他是唯一一個讓孫哲平付出生命的存在。

猛地感覺到一股力量扣著他的手臂把他往後拉,張佳樂一下子沒站穩,順勢撞上很硬的胸膛。

孫哲平的聲音從天而降:「葉修你又在幹嘛?」

「沒呢,給你刷刷好感度而已。」葉修一點也不在意自家同伴黑著臉兇巴巴的模樣,將香菸隨地一丟,燃燒中的白色菸蒂在碰觸到地毯前先一步燃燒成灰煙,「算是還你幫忙的人情,應該夠了吧。」

明明是個問句,他卻沒有要孫哲平回答的意思,逕自說完斗篷一甩就朝著餐廳的反方向走去,背影看上去慵懶的不得了,任誰也無法想像這樣的存在會是個吸血鬼。

張佳樂皺起眉頭,「……為什麼我覺得這個人很迷啊?」

「他就隨心所欲的一個怪人,不會咬你。」孫哲平想了想,順口多囑咐幾句:「這裡大部分的吸血鬼都對血沒有需求,不過我記得前陣子來了兩個小年輕,你怕的話可以稍微離遠一點。」

張佳樂一臉錯愕,「你怎麼可以把你同伴說得這麼像狗啊?我很像跟一群惡犬住在一起欸。」

孫哲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想多了。」

「真的很像啊……」張佳樂嘀咕著,可沒兩下又笑起來,「我餓了。」

「有猜到。」孫哲平揉揉他的腦袋,「我本來算著你差不多該起了,沒想到比我預計的早。」

孫哲平搭著張佳樂的肩膀帶著他進入餐廳,直到走入裡面,張佳樂才發現裡頭的玄機,極大的空間裡左右兩側有著各式各樣的廚具,各種用品在無人控制的狀況下各司其職,各類食物依序出爐,自動跳到盤子裡而後飛到餐桌躺好,魔法一樣的畫面讓張佳樂整個呆滯。

孫哲平也沒打擾他,逕自把人按在隨便一個位置上就去幫他找東西吃。

張佳樂吞了吞口水。

明明是吸血鬼,怎麼住這麼好啊?

這會讓他很想叛變耶。

09

在孫哲平解釋之後張佳樂才知道,這個莊園裡住的不是只有吸血鬼。

「吸血鬼算是比較顯眼的非人,最一開始其實組織在一起的也只有吸血鬼,所以還曾經被路過的人稱為吸血鬼古堡,不過到後來除了我們之外很有很多不同種族,有的你隨便都看得見,但有些就算你知道知道也不會見到。」

孫哲平閒著沒事,邊和人解釋邊坐在旁邊替張佳樂把剛出爐的麵包撕成一塊一塊的,偶爾沾了點濃湯偶爾乾乾的放到小孩嘴邊,張佳樂吃兩口麵就有一塊麵包搭配,還不用動手,幸福地瞇起眼睛。

孫哲平餵一餵還會拿面紙替他擦拭嘴角沾到的醬汁,將沒事找事做的精神發揮到極致。

「所以你們才會有廚房嗎?」張佳樂邊咀嚼邊問:「要給其他種族吃的?」

「對。」

「那你們都不能吃真的太可惜了。」張佳樂忍不住搖頭,用力地叉起餐盤裡的一塊雞肉,「真的超級好吃。」

孫哲平微微挑眉,「我相信廚師聽到會很高興。」

張佳樂一愣,下意識往那堆自動飛舞的廚具看過去,只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那群東西都停止動作,在半空中豎立著,注意到他的目光還一起往他這個方向倒了倒。

……怎麼很像是鞠躬?

孫哲平聳聳肩,「那個就屬於你知道也不會看到的一種。」

張佳樂臉色白了三分,「……這些是幽靈做的?」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孫哲平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不過我們比較會稱為精靈。」

幽靈跟精靈只有一字之差,可對張佳樂來說至少心理上是天差地遠,有瞬間差點想要棄餐逃跑的人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嘀咕嚇死他了。

孫哲平倒是無法理解:「嚇到什麼?」

「……沒事,你不懂。」

張佳樂擺擺手,不想跟非人類細分這種人類劃分出來造成的微妙落差,不過默默地還是對這種種族分類有點意外,原來幽靈跟精靈差不多嗎?

不過不排除只是孫哲平在敷衍他,或是孫哲平自己不在意才會說差不多。

「除了幽靈跟吸血鬼,這裡還住著什麼啊?」

「很多吧,不過我也不記得,好像有女巫的樣子,還有狼人。」孫哲平瞇起眼睛想了想,「然後還有很多種的精靈,跟一些物靈。吧。」

張佳樂忍不住斜眼看他,「你怎麼對你室友這麼不熟悉?」

「平常沒有交流自然不會熟悉。」況且孫哲平連吸血鬼同伴都不是每個都有交情,怎麼輪得到非吸血鬼的來跟他深入交流──當然張佳樂是個例外,「況且他們也不一定會長時間定居,什麼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張佳樂欸了聲,「什麼意思?」

「我們算是互利互惠吧,吸血鬼提供保護,其他種族給予幫助,像是做飯洗衣打掃之類的。」孫哲平隨口舉例,「本身也沒有訂什麼契約,哪天多了誰少了誰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張佳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口,他正想說的話卻是瞬間被那苦澀的口感給逼回去,「好苦……」

孫哲平拿開他的茶杯,「不喜歡就換別的。」

「牛奶……不然水也可以。」張佳樂整張臉皺起來,吐著舌頭一臉痛苦,「怎麼這麼苦啊……」

孫哲平的味覺早已所剩無幾,無法作為評斷標準,轉身正想替張佳樂去拿點別的,一隻穿著小圍裙的小老鼠就推著個裝著蜜糖的迷你茶壺過來,張佳樂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看向孫哲平又看看牠。

「……給我的?」

小老鼠抱著廚師帽子點點頭,朝著孫哲平鞠躬,轉身兩腳並用噠噠噠噠地跑掉了。

張佳樂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回過神來已經勾起嘴角,「怎麼這可愛啊。」

孫哲平揉揉張佳樂的腦袋,「看來你還挺受這裡房客歡迎的。」

怎麼這麼可愛啊。

吃完醒來後的第一餐,孫哲平帶著張佳樂去找方士謙,那是他們這裡少數幾個醫生之一,醫術很好,連他們幾個因為先後因為受傷而住進來的人類的傷也是他治好的。

張佳樂有點意外,「他這麼厲害?所以我的傷才會好這麼快嗎?」

孫哲平聽著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可這畢竟是事實,他仍然點點頭。

張佳樂伸手抓住孫哲平的左手食指,另一隻手在他的腹部比畫,「那他也可以治好你的手吧?還有你的肚子,我記得你這兩個地方傷得特別厲害。」

好像在夢裡也會不停重播,滿滿的都是血色。

血液對吸血鬼而言是那麼重要的存在,都流光的傷害會有多大,張佳樂一直不願意去想。

肯定很嚴重吧。

孫哲平愣了愣,嘴角微微勾起,「嗯,他治得好。」

張佳樂這才鬆口氣。

但他沒有鬆開手,在穿過交誼大廳的時候,孫哲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將張佳樂的右手整個包覆在他的掌心中,隔著繃帶也能感覺到溫熱的體溫。

張佳樂咧開嘴角。

「對了。」忽然想到在引薦之前還需要介紹一下,孫哲平補上一句:「他有伴侶了。」

「你是說方士謙嗎?」

「對,他的伴侶叫王杰希,兩三個月前受過傷,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天出事的。」孫哲平的表情一時間有點一言難盡,「所以那傢伙有點大驚小怪,你看看就好。」

張佳樂不是很明白什麼叫大驚小怪,但他抓到了另一個重點:「你不是說你們的治療能力很好嗎,為什麼兩三個月前受得傷還會這麼緊張?」

「所以我才說大驚小怪。」

「就說那是正常反應!」

面前緊閉的門扉無預警地被重重推開,孫哲平的反應倒是快一步,搶先將張佳樂拉到身後避開無差別的門板攻擊,方士謙一臉暴躁地出現在面前,額角青筋還在跳,「少在那裡亂造謠,分明是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搞不清楚狀況!」

孫哲平皺眉,面色黑了三分,「你差點打到他。」

方士謙雙手抱胸,「你不是帶著他閃過去了嗎。」

「你差點打到他。」

「所以呢?」

「你差點打到他。」

「你──」

「方士謙。」

第四方的聲音無預警的出現,張佳樂探頭出去,就見房裡走出另外一個人,身上披著毛毯,左眼帶著黑色的眼罩,臉色以吸血鬼的水準來看倒是不錯,他微微皺著眉,一聲低喚就讓原先一臉囂張的方士謙垂下肩膀,「道歉。」

「……抱歉。」

王杰希無奈地嘆了口氣,孫哲平倒是已經見怪不怪,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就聽見擋在他前面的吸血鬼用一種很平淡地語氣告訴他:「更年期。」

方士謙差點罵髒話。

王杰希抽搐著嘴角把自家伴侶往裡面推,順帶對兩人點點頭,「不好意思。」

「沒事。」孫哲平將張佳樂從自己背後拉出來,「這是張佳樂。方士謙,跟他伴侶王杰希。」

這介紹簡直簡單到令人髮指,可方士謙顯然對王杰希名字前面的備註相當滿意,樂得勾住王杰希的腰,被摟著的吸血鬼卻是面無表情,甚至沒有對此發表感想,只是對張佳樂點點頭,「你好,我是王杰希。」

張佳樂有些意外,連忙點頭,「我是張佳樂。」

方士謙挑著眉打量小孩又打量身邊的人,微微瞇起眼睛,「你們來不會是為了自我介紹吧?」

「幫他檢查一下。」孫哲平接得很順口,似乎不覺得用這種語氣拜託人有哪裡奇怪,「他燒剛退,不過我不太放心,你看一下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方士謙翻了個大白眼,「你要是對你的傷有萬分之一的這麼關心我就知足了。」

張佳樂瞬間皺眉,「什麼意思?」

王杰希看看左右,「還是先進來再說吧。」

帶著人進到屋子,王杰希將孫哲平和張佳樂安置在沙發上,轉身正要替兩人泡茶,方士謙卻是先一步搶走茶壺還把他按到單人沙發椅上,王杰希也沒有跟他搶工作的意思,張佳樂盯著人觀察,可以確定對方的嘴角有微微上揚。

他扭回頭看向孫哲平,「他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沒有好好照顧你的傷口嗎?」

「方──」

「他要是有我就要偷笑了。」方士謙頭也不抬地接過話,完全沒把孫哲平的瞪視放在眼裡,「……跟葉修那傢伙一個樣,傷還沒好全就到處亂跑,以為不需要時間等待康復嗎。」

張佳樂皺眉,「是這樣嗎?」

孫哲平頓了頓,「……嗯。」

「那你幹嘛亂跑啊?醫生都說了要好好休息。」張佳樂握住孫哲平的左手拇指晃了晃,「這可是手耶,你不是就用這隻手握著葬花嗎?不好好休養要是留下後遺症怎麼辦?」

方士謙涼涼地跟著重複:「是啊,要是留下後遺症該怎麼辦呀。」

「……我會注意。」

「希望哦。」

將裝著熱紅茶的茶壺放到桌上,方士謙順手替王杰希倒了一杯茶還放了半顆糖,想了想還是意思意思地替兩個客人也跟著添了熱飲,不過方糖倒是讓他們自便。

已經習慣被被各方人士威脅的方士謙面不改色地在張佳樂的面前坐下,將孫哲平的目光無視到極點,對著張佳樂伸出手,「手來。」

張佳樂愣了愣,反射性伸出手,方士謙便抓著他的手腕把脈。

「……你一個西方的吸血鬼為什麼是用東方的方式在診療啊?」

「治療你們人類的方法,我就只看過東方的醫書啊。」方士謙頭也不抬地應了句:「不然你要是希望我幫你解剖我也是可以的啦。」

就是不知道結束之後人還有沒有那口氣在。

「……不用了謝謝。」

王杰希瞥了方士謙一眼,拿起紅茶啜了口,「不要玩了,認真點。」

方士謙嘀咕了句我一直都很認真,垂著腦袋倒是擺正臉色,張佳樂很少看醫生的經驗,也無法理解他這些舉動到底是在做什麼,只能對方讓張嘴就張嘴,讓看眼睛就看眼睛,感覺胡亂弄一通之後得來三個字:「沒事了。」

孫哲平追問:「真沒事了?還會再發燒嗎?」

「調養得好自然就沒事。」方士謙斜了他一眼,「莊園的溫度要比人類習慣的溫度來得低,平常就要注意,如果晚上再發燒那多半是心病,跟身體太大關係。」

張佳樂眨眨眼睛,「我有什麼心病?」

「發生那麼大的事情,你心臟這麼大顆啊?」方士謙鬆開張佳樂的手,自然地坐到王杰希佔據的那張沙發上扶手,「人家小沐橙到現在還會做惡夢呢,你要是半夜哭了我都不意外。」

張佳樂僵著脖子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回什麼好,下意識扭過頭去看孫哲平,卻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頓時有點頭皮發麻,「……我不會真的睡到哭吧?」

「沒事。」孫哲平揉揉他的腦袋,「我在呢。」

那聲低語很輕,像是丟入池塘裡的石子打出淺淺的漣漪,張佳樂咬著嘴唇默然地低下頭。

方士謙嘖嘖嘖。

拿來泡的紅茶是連方士謙費盡千辛萬苦才讓吸血鬼的味覺也能享受的茶包,濃郁的香氣充斥整個房間,他拿起自己那杯啜了口,晃了晃杯子,在褐色的液體中的茶葉沉澱在最下方,隨著他的動作而輕微晃動。

見王杰希的茶杯喝空了,他順手又替他滿上,再放半顆糖,蓋住茶葉渣凝聚而成的圖案。

「要是這幾天睡不好都算正常,除非太嚴重不然不用來找我。」方士謙衝著孫哲平抬抬下巴,「至於你,最好天天來找我報到。」

張佳樂猛地抬起頭,「天天嗎?」

方士謙斬釘截鐵:「對,每天。」

孫哲平瞬間皺眉,「也不用到每天吧。」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方士謙瞬間皺眉,不自覺地提高音量,王杰希搖搖頭,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方士謙這才有意識地吸了口氣穩住情緒,「……不要搞得一副我很想見到你的樣子好嗎,你也是老葉也是,一個兩個再這樣我不治了啊?」

「我我我會監督他每天過來。」張佳樂有點緊張,「你不可以不治他啊,孫哲平可喜歡他的武器了,天天帶著,要是手真的受傷到影響他發揮怎麼辦。」

方士謙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握著王杰希的手衝著孫哲平指了指張佳樂,「看看,這小朋友年紀還沒有你的零頭,倒是比你要懂事的多。」

張佳樂到了嘴邊的勸說愣是被這句給雷得吞了回去。

在醫生這裡被雷了一把,張佳樂轉過頭無意識地遷怒到孫哲平身上:「你聽到沒有!」

孫哲平很想說不知道,這個流程是在麻煩,況且他真心不覺得這麼頻繁的過來能夠給他的傷帶來多大的幫助──要他說就三五天來一次差不多──可小朋友瞪著自己的桃花眼睛太亮,他一個長時間怕光的生物實在有點無法直視。

最後還是只能揉揉他的腦袋,「是是是,知道了。」

「我會看著你!」

「給你看。」孫哲平就差沒嘆氣了,「我每天讓你壓著過來行吧,讓你看著我進來,省得你還要擔心我有沒有偷跑。」

張佳樂卻是驚訝:「看著醫生也要偷跑,孫哲平你幾歲啦!」

孫哲平:「……」

方士謙從頭到尾看過一輪,忍不住搖頭,「老孫啊,你千年前可想過你有今天。」

說著自己忍不住笑起來,那笑聲猖狂又討厭,孫哲平眼一瞪隨手抓了隻小湯匙扔過去,被醫生輕輕鬆鬆地躲開來。

還附帶一聲威脅:「這麼可怕的病人,我不醫了啊,當心你家小朋友難過。」

張佳樂這回總算站到他身邊:「明明就你先欺負他!」

王杰希忍不住搖頭,簡直看不下去,索性把這些大娃娃們扔下去做自己的事情。

方士謙下意識想跟,王杰希一個眼神扔過來,還不是個瞪視就將方才還很囂張的吸血鬼釘在原地,不過也沒等對方糾結太久,王杰希進房間裡拿了東西後沒多久就走了回來,見對方板著臉的模樣還勾了勾嘴角,將東西交給張佳樂後又坐了回去。

張佳樂有點意外,「給我的?」

「那支手機經過我一個朋友調整過,就算是獵人也定位不到你的位置。」王杰希微微側身靠在方士謙的身上,放任對方抓著自己的手把玩,「裡面有喻文州的電話,你應該可以透過它聯繫你朋友。」

張佳樂瞬間一愣。

孫哲平挑眉,「你怎麼會有他的電話?」

「說來話長。」轉過頭不意外地看見方士謙不爽的臉,王杰希隨手拍拍他的大腿,「總之可以放心聯絡,至少肖時欽說不會有問題。」

不過喻文州那個心髒會不會趁機反咬一口,可能就得看張佳樂和他家小朋友的交情了。

孫哲平嗯了聲,替張佳樂應下,順手捏捏他的肩膀,小孩垂著眼睛勉強勾了勾嘴角,深吸口氣暫時先將情緒放在一邊,轉頭去看另一樣東西。

他意外地眨眨眼睛,「……你送我書?」

「嗯,這本送你。」王杰希勾了勾嘴角,「這本書很適合你。」

「為什麼?」

「我相信孫哲平會告訴你這個答案。」王杰希點到為止,轉頭朝著被點名而有些錯愕的同伴,「燒掉的最後一集你要還我。」

孫哲平瞪著張佳樂手裡的書頓了幾秒才擠出話來:「……這書怎麼跑到你這?」

「你房間的掃地小精靈發現的,他以為是你拿錯。」王杰希語氣涼涼的:「聽說你放到生灰塵,小精靈不忍心放著書不管才拿來還的,況且他還我都兩個禮拜了你也沒發現啊。」

孫哲平:「……」

王杰希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嘴角彎彎,「這就是由來吧。」

「……嗯。」

「我想也是,所以就送給他吧。」

「……謝謝。」

方士謙勾著王杰希的肩膀湊過去看,那本書怎麼看都沒什麼特別,加上他完全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忍不住皺眉,「你們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王杰希抬抬下巴指著張佳樂,「不是我,是他們呢。」

張佳樂下意識啊了聲,孫哲平卻是嘖了下,「沒事的話我先帶人走了。」

方士謙搞不清楚狀況,在這種時候就覺得他們倆特別礙事,對於孫哲平的提議舉雙手贊成:「行吧快走,明天記得同一時間跟老葉一起來複診啊。」

「知道知道。」

孫哲平的腳步急促,張佳樂集便仍然摸不著頭緒,卻還是被他直接拉走,房間很快就剩下方士謙和王杰希兩個,前者的嘴巴一癟,將後者整個抱在懷裡,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蹭了蹭,整一個委屈模樣。

王杰希笑出聲。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一個意外的發現。」王杰希晃了晃紅茶杯,「孫前輩千年前肯定沒想過他會有今天。」

會有這麼文藝的今天。

「對了,你剛才有看過茶葉渣的圖案嗎?」

「……有吧。」方士謙瞇起眼睛,「但那可不是個好預兆。」

10

張佳樂被牽著走出來的時候完全不見剛進去的小高興。

孫哲平沒有催促他,扣著張佳樂的手慢悠悠地走,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但直覺告訴他不適合馬上回房間,乾脆拉著人繞著莊園慢慢走,反正他們這裡夠大,有很多時間可以讓張佳樂放鬆。

莊園是真的大,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裝飾,整體卻是略帶暗沉,就連天色也很暗,是他們幾個當初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到的好位置,至少可以讓吸血鬼出來的時間拉長些,不用一直窩在建築物甚至房間中。

不過仔細想想並不適合人類居住,孫哲平微微皺眉。

「……我們要去哪裡?」

「隨便走走而已。」孫哲平低下頭就對上張佳樂一雙桃花眼睛,裡頭帶著幾分茫然,他不喜歡現在這個眼神,「你想出去外面晃晃嗎?」

張佳樂想了想,「你能不能帶我去吹吹風?」

就像之前他帶他跑去看夜景那樣。

孫哲平捕捉到張佳樂的未盡之語,二話不說就把人抱起來,這會兒沒有葬花擋著,張佳樂能更完全地環抱住孫哲平的脖子,他閉著眼睛感覺著雙腳離地的不安全感還有呼嘯的風聲,沒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張佳樂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莊園的俯瞰畫面。

「這是頂樓。」孫哲平自己找了個平臺坐下,將張佳樂抱在懷裡,用外套仔細地裹起來,「從我們房間往上走就會走來這邊。」

張佳樂哦了聲,戳了戳外套上的金屬鈕扣,被孫哲平抓住捏在手裡揉了揉。

頂樓的風很大,莊園的溫度本來就不高,在這裡又更冷了些,張佳樂整個人縮成一團,卻沒有要下去的意思,孫哲平思索半晌還是彈了下手指,周圍跳出幾個火球,明亮亮地懸浮在空中。

張佳樂又縮了縮。

孫哲平知道張佳樂現在不適合接觸火,但這小孩剛退燒的事情他還沒忘記,權衡利弊之下還是只能這麼做,「你不要看,不會有事的。」

那些火球和他們距離一個適當的範圍,張佳樂只要別過頭倒還不至於被影響,他索性轉身將整張臉埋進孫哲平的懷裡,兩手抱著他呈一個鴕鳥狀。

孫哲平一下一下地拍著他。

「……你不問我嗎?」

「你想說就說。」孫哲平漫不經心地回答他,「不想說當作看看風景也好。你喜歡高的地方?」

「也不算吧……」張佳樂搖搖頭,「就是覺得吹吹風還滿舒服的。」

孫哲平應了聲,揉了揉張佳樂的腦袋。

他們的位置將偌大的莊園盡收眼底,孫哲平的視力好,連小小的非人同伴都看得清楚,有吸血鬼也有其他種族,是他已經看習慣的畫面,可抱著張佳樂看卻讓他有種新鮮感。

張佳樂沒什麼精神,孫哲平也沒有強迫他說話的意思,就拉著人介紹莊園裡有什麼東西,這裡據說曾經是個貴族的私有領地,他們發現的時候倒像是廢墟,住了一百多年後才因為出現其他物種而慢慢修整,所以連賽馬場這種東西都存在。

「不過裡面沒有馬。」發現張佳樂腦袋冒出來,孫哲平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但你要是想,我也可以去給你找幾匹馬玩。」

張佳樂忍不住笑起來,「真的啊?」

孫哲平點頭,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出去抓幾隻野生的獨角獸回來,雖然頭上多了根角,至少外型差不多,應該也可以讓人玩玩。

張佳樂沒說話,瞇起眼睛感覺風吹在臉上,頓了幾秒才告訴他:「這幾天我一直在作夢。」

「嗯?」

「我一直夢到育幼院那天晚上,很多血,有你的,還有很多人的。」張佳樂抓住孫哲平的手把玩,包著他的外套開了個口子,有點冷,「雖然那天沒有看到少天他們,但是我一直夢到他們血淋淋的樣子,倒在地上看著我。」

冰冷冷的眼神帶著很多的譴責,像是在問他為什麼。

張佳樂的眼睛紅了一圈,「你說,如果他們知道我跟你一起走了,會不會怪我?」

孫哲平忍不住皺眉,「他們幹嘛怪你?」

張佳樂咬了咬嘴唇,他的唇色很淺,看上去有些蒼白,「感覺很像我把他們丟下來了……」

在他的夢裡,黃少天和方銳,還有其他和他一起長大的育幼院老師與朋友,每個人都用控訴的眼光看著他,像是在問他為什麼讓他們遇到這種事情。

他們做錯了什麼?

「他們沒錯,你也沒錯。」孫哲平扣著張佳樂的脖子逼他抬頭,直勾勾地看著他通紅的眼睛,「你覺得育幼院被攻擊是我的問題嗎?」

張佳樂提高聲音:「當然不是!」

孫哲平拍著他的背安撫,「那不就是了?如果我有錯你還跟著我回來,才會叫你丟下他們,但現在不過是選擇,你們總得有各分東西的時候。」

張佳樂愣愣地,「……是這樣嗎?」

「是。」孫哲平斬釘截鐵:「你不用想太多,沒人會怪你。」

「就算我選擇你?」

「為什麼是你選擇我有錯?」孫哲平反問:「他們不是也選擇教會嗎?」

雖然屠殺育幼院的劊子手並不是喻文州他們,可同樣隸屬教會中的吸血鬼裁判所是無庸置疑的,如果張佳樂這樣的行為叫做罪惡,在孫哲平眼裡選擇投靠教會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張佳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他的腦袋有點亂,夢境和當時的畫面在交錯,他無意識地摳了摳手,抓了兩下才發現那不是自己的,孫哲平卻是面不改色,只在張佳樂要抓自己的時候將他的手緊緊扣住,順勢摩娑圓潤的指甲。

張佳樂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應該是在那天逃跑的時候折斷,孫哲平索性一刀子將十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剪過一遍,怎麼抓也不會有殺傷力,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感覺好像很有道理。」

過了很久後,張佳樂才悶悶地這麼說。「但是我可以不要馬上打電話過去嗎?」

「你想什麼時候打都可以。」孫哲平完全不在乎,「你不打也沒人會怪你。」

「不會不打啦,我就是要一點時間……」張佳樂拿額頭在孫哲平胸口蹭了蹭,整個人靠上去,「少天跟方銳真的沒事對吧?」

「應該吧,我也沒有去打聽過。」孫哲平捏捏他的後頸,張佳樂下意識腦袋一夾肩膀一縮,頓了幾秒發現沒有想像中那種搔癢感,他默默地又把頭抬起來,「你想知道的話,我去問問看?」

張佳樂連忙搖頭,「別別別,不用了。」

「沒事,這不會出事。」孫哲平很坦然,可張佳樂還是搖頭,他只能退一步,「不然我讓其他人去問?王杰希應該跟喻文州有點交情,說不定可以從那裡知道什麼。」

張佳樂卻是一臉疑惑,「為什麼他們關係會不錯?你們不是敵對的嗎?」

「打久了就算不想也會稍微認識吧。」孫哲平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放在一邊的書和手機,「他都有他的電話了,有點交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張佳樂覺得全部都很奇怪,「你跟老韓的關係好像也挺好的。」

「一般般吧。」張佳樂不說孫哲平都差點忘了:「我看你跟張新杰的關係也不錯?」

「嗯,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張佳樂並不否認,「我之前不是跟你說育幼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教會嗎,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他的,而且小時候也是他幫我……就是撿到我的老師打人的時候他有幫忙,聽說後來也是他去檢舉,那幾個行為有問題的人才會離開,所以我每次去教會都會找他。」

孫哲平的眉頭微微皺起,這樣一說他才想起來,張佳樂確實曾說以前的老師對他不好,但那時候他沒有去深思到底是什麼樣的不好。

「……他們是因為打你們才被舉報?」

「不完全是。」張佳樂搖搖頭,「那時候他想叫我們去偷東西,我那時候年紀小還不懂差點就要照做,不過在之前就讓新杰知道,那些人才被革職。」

要不是不知道那些人現在在哪裡,又不想張佳樂去想過去的事情,孫哲平真想撕了他們。

他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就對上張佳樂的眼睛,那雙桃花眼睛一片清澈,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嚴重的話。

孫哲平遇到比這個糟糕一百倍的事情,不會跳動的心臟卻會因為它抽痛。

「沒事了。」他拍著張佳樂的背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不會再遇到這些人了。」

張佳樂勾起嘴角,「當然啊,而且我現在才不會再被他們傻傻地欺負,我會反擊的。」

孫哲平拍拍他的腦袋,像哄孩子一樣。

張佳樂靠著他閉上眼睛。

他們在頂頭吹了一陣子的風,孫哲平便帶著張佳樂回到房間,他沒有讓人自己走路的意思,輕輕鬆鬆地打橫抱起送回臥房,張佳樂原本還有點糾結,但在發現走廊上根本沒有除了他們之外的第三方存在,就心安理得地賴在他身上。

唯獨在被塞進房間前,他的眼角餘光似乎看到什麼黑色的殘影一閃而過。

孫哲平一彈指,壁爐的火焰再次燃燒。

張佳樂被孫哲平放在床鋪上還來不及放鬆便又繃緊背脊,他自己也不想要反應這麼大,可那鮮豔的顏色和熾熱的溫度總會讓他想起包圍育幼院的火,整個人就不自覺僵硬,他伸手抓著孫哲平的衣角想要解釋,孫哲平卻拍拍他的背告訴他沒事。

「方士謙有跟我提過。」孫哲平放輕聲音,像是在哄孩子:「會怕很正常,你慢慢來。」

雖然張佳樂因為後來被逼到頂樓,真正在火災中的時間不長,但那樣的場景本來就像煉獄,根本不能依照待的時間長短來衡量這些傷害,方士謙甚至警告過他,說這沒有留下心理陰影都算是好事了,要他不要逼他。

但孫哲平怎麼會逼張佳樂。他對他好都來不及了。

要不是因為火焰真的是目前唯一能提高溫度又能照明的方法,他才不會整天強迫人面對。

「你稍微忍耐一下。」孫哲平揉著張佳樂的手和他說:「我已經找人在房間裝電燈了。」

張佳樂愣了愣,「在房間?為什麼?」

「這樣之後就用不上爐子了。」

事實上孫哲平自己住的時候根本沒用過壁爐,火焰和光的性質差不了多少,吸血鬼又感覺不到冷暖,那東西本來就是過去的裝飾,不過來了張佳樂之後自然不一樣,孫哲平還在盤算要增設什麼增溫的工具,加加減減應該可以完全取代火焰的功能。

「可是你怎麼辦?」張佳樂皺眉,「你不是怕光嗎?」

「所以不能太亮。」孫哲平很坦誠,「不過那種電燈據說對吸血鬼的影響也不大,還可以忍受,估計就跟蘇家兄妹房間那種差不多,你要是好奇可以過去看看。」

張佳樂整張臉都皺起來,「那就不要裝啦。」

孫哲平勾起嘴角,「沒事,而且我去找你的時候不也都在燈光下嗎。」

這個反例太有道理,張佳樂到現在還對吸血鬼的身體不太了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孫哲平卻是沒有等他反應過來的意思,逕自轉了話題:「除了這個,你是要跟我出去買衣服,還是我請別人幫忙買回來?」

張佳樂又是一愣,「怎麼跳到衣服去了?為什麼要買?」

孫哲平給的答案很理所當然:「如果你不想一年四季都穿這樣,就得解決這個問題。」

張佳樂:「……」

他都忘了他現在所有家當中的衣服也就身上這一套。

張佳樂忍不住皺眉,他現在身無分文,想出去買也不知道從哪裡拿錢,在轉念一想卻是有點好奇,忍不住先提出無關緊要的問題:「那你的衣服都是怎麼解決的啊?」

「讓人來做的。」

「欸?」這個答案完全出乎張佳樂的意料,他以為孫哲平並不會特別在意外表,「為什麼?」

「比較方便。」孫哲平執起他的手摩娑手指關節,「你要是想也可以讓人來做,反正人類還是非人類的衣服沒有什麼差別,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更想出去走走?」

以張佳樂的活潑個性應該比較喜歡向外發展,況且他覺得這小孩因為很扼腕到現在還沒好好逛逛逛周遭。而事實上孫哲平的想法也是對的,不過張佳樂同時又有點好奇找人來家裡製作衣服是什麼樣的概念。

那張精緻面容上的糾結表情太明顯,還沒開口就讓孫哲平猜出他煩惱的點,大手一揮直接替他決定:「一半出去買,一半讓人來做。」

張佳樂瞪大眼睛,「還一半一半,你是要做幾百件?」

孫哲平很淡然,「你要是嫌多也可以只買兩件,這樣也可以一半一半。」

張佳樂:「……」好哦。真好哦!

「但我哪來的錢?」

孫哲平一臉奇怪,「用我的啊。」

張佳樂眉頭微微皺緊,不過考量到他現在的確沒有謀生能力,他還是點頭,「……你有錢啊?」

「是有一些。」孫哲平聳聳肩,「活得久總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聽說在你們那邊炒得價格很高,而且我生前的家族還挺有錢的,至少夠養活你。」

張佳樂很少聽孫哲平提起以前的事情,眼睛瞬間亮了,「你生前是大少爺嗎?」

孫哲平想了想,「大概算吧。」

「那、」張佳樂頓了頓,「那你是怎麼變成吸血鬼的?」

「被咬了口。」時間過去那麼久,孫哲平早就不再像最初轉化時候的幾百年那樣提都不能提,說得很是輕描淡寫:「一群吸血鬼莫名其妙來襲擊村子,我記得應該超過九成都死了吧,被吸血鬼咬過後能轉變的不多,除了咬的傢伙必須有意願轉換他的食物之外還需要一點運氣,我大概是命比較大,血都要被吸乾了還是讓我給活回來了。」

在轉化成功之後的三百年內,孫哲平將當年攻擊村子的每一隻吸血鬼都抓起來宰了,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現在才能這樣心平氣和。

忽然想到什麼,孫哲平無預警站起身,張佳樂被這個消息打得直愣愣的,只能呆坐在原地看著他翻東翻西。孫哲平找了一會兒就在床頭櫃第二個抽屜發現他要的東西,拿著一個紅黑色的小盒子來到張佳樂身邊,他在床邊單膝跪下打開盒子。

那是一條銀製項鍊。

張佳樂眨了眨眼睛,「你怎麼會有這個……欸你能碰嗎!」

「只要不是被割傷都可以。」

孫哲平邊說邊將銀項鍊取出來,那是一個十字架的圖案,藤蔓纏繞在十字架上綻放銀白色的花,上頭還點綴著寶石,沒有光芒照射也閃閃發亮。

孫哲平在十字架上親了口,把項鍊戴到張佳樂的脖子上。

「這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孫哲平說:「送給你。」

張佳樂突然覺得脖子上的東西重量格外沉重,「不、不好吧,這麼貴重的東西──」

「我也不能戴,放我這裡只是浪費。」孫哲平摩娑了下十字架上的花,原本只是心血來潮,現在想想也是滿適合他的,「雖然我沒有信仰,但我母親是很虔誠的教徒,她給我們每一個小孩都訂製一個十字架,我的就是這個。」

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低下頭兩手捧著鍊墜,十字架帶著光。

孫哲平保存得很好,幾乎千年前的東西如今仍是一點磨損的痕跡都沒有。

「雖然你說不相信這些,不過應該不會排斥吧。」孫哲平頓了頓,「我是想說讓你帶在身上,看到的時候多少會想到朋友之類的,畢竟都在教會裡。」

「不會……我不會排斥。」張佳樂抿抿唇,「你真的要送給我啊?」

「當然。」孫哲平單手撐著下巴,「你要是不喜歡也可以不用戴,放在身上算是保佑也好。」

「我會好好戴著。」張佳樂連忙搖頭,抓著孫哲平的肩膀說:「我會好好保管的。」

孫哲平笑著勾勾他的鼻子。

銀色的十字架慢慢在手心被摀熱,張佳樂摸了摸,雕工相當精緻,他就算閉著眼睛單純觸摸都能勾勒出它的輪廓,纏繞在十字架上的藤蔓栩栩如生,彷彿活著一樣。

張佳樂笑起來,桃花眼睛多了幾分光芒,是孫哲平最喜歡看到的模樣。

他忽然覺得其實這也沒什麼。

「張佳樂。」孫哲平忽然連名帶姓地喊他,「你之前不是問過你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對啊,你不是說我看完八集就告訴我嗎。」

孫哲平嗯了聲,轉頭卻是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旁邊,張佳樂好奇地跟著看過去,孫哲平指的是王杰希方才送給他的手機和書,手機已經解釋過了,張佳樂直覺將書本拿起來,那是一本外國的翻譯小說,取了個相當東方的名字,收到的當下還看了一齣孫哲平和王杰希的啞謎劇。

他皺皺鼻子,「幹嘛?」

孫哲平戳戳封面,「你的名字。」

張佳樂愣愣地看著他停頓好幾秒,再次低下頭去看那本書,順手翻了翻,裡面什麼都沒夾,在以水彩勾勒出來的封面上,《佳人樂》三個字顯眼的不得了,他思考了將近十秒才理解這無聲的暗示指的是什麼:「──你是因為這個書名取的?」

「嗯。」

第一次被替張佳樂找書的時候,他就在說不出原因的狀況下被這本書吸引,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因緣際會替人命名的時候,孫哲平的腦中才會在第一時間跳上這三個字。

孫哲平其實也沒想過自己有這麼文藝的一天。

他原本還覺得有點羞恥,不過在這個時候他忽然又覺得,其實這也沒有什麼。

佳人樂。佳樂佳樂。

他也就希望這個人可以快快樂樂的。

張佳樂一臉呆滯。

他不知道應該要吐槽怎麼這麼隨便,還是質疑孫哲平怎麼這麼文藝,又或是驚嘆這個傢伙怎麼會這麼神準地知道自己想要一個新名字。

或許只是巧合。但是他竟然會看這種書?

張佳樂的腦袋亂哄哄的,最後說的反而和這些一點關係都沒有:「挺好的。」

「那當然。」孫哲平勾起嘴角,「所以你要知道,你的人生期許就一個,只要高興就好。」

在狀似隨便地替人命名完之後,雖然孫哲平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確實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為了這件事情還回頭找了好些資料,包含研究東西方人類不同的取名規則,不過因為張佳樂的東方面孔,他最後選擇捨棄西方資料。

東方人對名字的普遍認知是,缺什麼補什麼,或者拿來乘載寄託對小孩的期許。

張佳樂最缺的就是快樂。孫哲平最希望他能得到的也是快樂。

張佳樂這個名字給他是正好的。

「……你這傢伙真的很犯規。」張佳樂揉揉鼻子,「你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不用想太多。」孫哲平輕聲說:「你想打給誰就打給誰,想選擇誰就選擇誰,想去哪裡、吃什麼、買什麼,都不用顧慮那麼多,你只要選你高興的那一邊就好。」

真的是他聽過最肆意妄為的話。

狂妄又毫無顧忌,就只差沒告訴他:哪怕你想殺人我也會給你遞刀。

就算想殺的人是我,我也會把刀子親自交給你。

張佳樂的聲音染上一點哭腔:「你真的超級犯規的。」

「是是是。」

孫哲平無奈地哄著,上揚的嘴角帶著寵溺的味道,帥氣的弧度具有讓人心跳錯拍的魔力,他還一邊用溫和的聲音湊到張佳樂的耳邊說話,眼睛紅了一圈的小孩耳朵也紅通通的,抓著他的衣服咬著軟軟的下嘴唇。

孫哲平說著說著,湊過去,在張佳樂的嘴角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帶著一點花鮮味。

11

黑色和鮮血。

尖叫聲、火焰還有武器揮舞的破風聲。

有人在追他。

張佳樂不知道有誰跟在他的身後,但本能卻要他不斷往前跑,他聽見尖銳的笑聲,堆砌起來的紅色像是血又像是火,在他面前堆砌成一條長長的路,張佳樂只能依循直覺踩著那條路不斷往前,可邁出的每一步都能聽見尖銳的叫聲和哭聲,喊的全是他的名字。

「為什麼?」

「樂樂,我很痛。」

「張佳樂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

「救我……」

「你為什麼不救我……」

黃少天無預警地出現在面前,無神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張佳樂猛地被阻斷道路,不住驚恐地看著他搖頭,「少天……」

黃少天抓著他,透明的眼淚從焦黑的臉龐落下,「張佳樂,你怎麼能丟下我們!」

方銳穿著白衣站到黃少天的身邊,他的胸部插著一把刀,鮮血不斷地流,「樂樂,我很痛。」

「你在哪裡?」

「為什麼要讓我們遇到這種事情?」

「都是因為你……」黃少天和方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他們說:「都是因為你──」

「──孫哲平才會傷得那麼嚴重。」

兒時玩伴的身影被孫哲平取代,那個總是不可一世的男性扶著欄杆跪在地上,染血的葬花掉在腳邊,他抓著血流不止的左手,腹部破了個大洞,整個人都像浸泡在鮮血裡。

張佳樂不斷地搖頭,他想跑向他,短短的距離卻不斷被拉長,那個倒在地上的吸血鬼始終垂著腦袋,張佳樂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雙方卻越離越遠。

「都是你害的……」

「都是因為你……」

「如果一開始你拒絕了,他就不會受這麼多的傷,也沒有人會因你而死……」

「你怎麼有臉留下來?」

「閉嘴!」

張佳樂猛地拔高聲音,阻止充滿惡意的聲音灌進他的耳朵裡,雌雄莫辨的嗓音轉而發出大笑,張佳樂沒有停止向前,卻漸漸地連孫哲平的臉都看不清楚。

在身影消失的最後,孫哲平抬起頭,對著他露出微笑。

「張佳樂,你走吧。」

張佳樂猛地驚醒。

冷汗不住地滑落,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臟跳躍的速度極快,幾乎都要衝破喉嚨,龐大的恐懼感讓他忍不住整個人全縮在一起,身體卻冷得嚇人。

孫哲平不在。

張佳樂用力地閉上眼睛,將臉埋在枕頭裡,生理性眼淚沾濕布料,他閉上眼睛還能浮現紅色和黑色交織的畫面,尖銳的笑聲還有叫聲,他還記得被追趕的恐懼。

孫哲平說:「張佳樂,你走吧。」

黃少天和方銳說:「如果不是你,孫哲平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

直到現在還好不了。

張佳樂用力地深吸口氣,強行把自己從枕頭裡拔出來,連帶抽離那種負面的情緒。

孫哲平和他的生理時鐘不甚相同,張佳樂習慣醒來後看不到人,他其實也慶幸至少自己腳步虛浮的模樣不會被看見。拖著沉重地身體走入浴室,張佳樂穿著衣服站到蓮蓬頭底下打開水,刺骨的冰水落在頭頂,他打了個哆嗦,混亂的腦袋卻是清醒了幾分。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蒼白的面孔帶著幾分憔悴。

「沒事……沒事。」張佳樂從衣服中取出銀製的十字項鍊握在胸口,顫聲對自己說:沒事……

沒事了。

張佳樂深吸口氣。

吸了個冷水澡,出來的時候張佳樂整個人都是冷的,房內的暖氣很足,強大的溫差讓他打了個噴嚏。張佳樂拍開電燈,暈黃色的燈光照亮整個房間,他替自己倒了杯熱水捧在手裡,看到透明液體的熱煙消散大半才默默喝了口。

溫的。張佳樂閉了閉眼睛。

他將溫水一飲而盡,再倒一杯慢慢啜飲,身體溫度漸漸回升,失序的腦子卻仍舊空白,他抬頭看了眼沒有窗簾遮擋的窗戶,外頭的天色很暗,不知道究竟是傍晚還是清晨。

自從來到莊園,他對時間的感知也越來越模糊。

感覺自己稍稍好了些,張佳樂放下杯子在床邊地板坐下,他伸手到床下摸索兩下,翻出幾本用看不懂的文字書寫而成的厚重書本,那是他前幾天隨手從藏書閣中借回來的,書籍相當古老,一股書卷味濃厚,他伸手輕輕碰觸,有點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做什麼。

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太過真實的夢境讓他的感覺非常不好。

但那只是夢。

……真的只是夢嗎?

張佳樂捏了捏鼻樑,深深地嘆了口氣,又把書放回去。

敲門聲無預警響起。

張佳樂僵了僵,反應過來拍了拍胸口,站起身提高聲音喊了聲進來,推開的房門後冒出個漂亮的女孩子,精緻的臉上稚氣未脫,上半身的衣服帽子上縫著兔子耳朵,下半身套著裙子與褲襪,她的腳上踩著白色靴子,看起來和陰森的古堡氣息截然不同。

蘇沐橙眨眨眼睛,「樂哥你起來啦?原本還想叫你的。」

「怎麼了嗎?」

「哥哥讓我過來看看你怎麼樣。」蘇沐橙很誠實:「你沒有吃午餐,我們有點擔心你。」

張佳樂愣了愣,摸摸鼻子,「我就睡過頭了。」

「哥哥說你這樣對身體很不好哦。」蘇沐橙巴在門板後面問:「你要下來吃晚餐嗎?」

「我換套衣服就下去。」

人家小妹妹都跑到房間特地來找自己,張佳樂覺得自己於情於理都應該過去,雖然一場噩夢之後他根本不餓。得到回應的蘇沐橙點點頭,乖乖地說著那我在外面等你,她順手帶上門,留下房內的一聲嘆息。

張佳樂抓抓頭,任命地換了套衣服。

卓裝完畢走出房間,蘇沐橙並沒有待在門口,想來可能是在樓梯口或者跑到餐廳那裡,張佳樂也沒放在心上,腦袋一轉卻是發現一抹殘影,黑色的身影和蘇沐橙明亮的顏色截然不同,她看起來相當倉促,波浪捲的長髮散開來,身上穿著一套墨色洋裝,將身體包得密不透風。

張佳樂不自覺地皺眉。她給他的感覺很不好。

不過一個眨眼,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樓道,任誰也捕捉不了。

「張佳樂。」

蘇沐秋牽著蘇沐橙從轉角走來,兄妹倆長得很像,放在人群裡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關係,同樣精緻的面孔相當引人注目。

張佳樂揮了揮手,「嗨。」

蘇沐秋愣了愣,「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啊?」

張佳樂下意識摸摸臉,他自己其實隱約有感覺,被點出來卻還是有點不確定,「會嗎?」

「你真的應該去照鏡子,你是不是都沒睡覺啊?」蘇沐秋的表情有點古怪,「……孫先生呢?」

「應該去找方士謙了吧。」張佳樂給了個不是很確定的答案,不過他每次起來找不到人,十之八九都可以從方士謙那裡拎回來,他總是條件反射這樣回答,「不管他,要去吃飯嗎?」

蘇沐秋當然說好,牽著蘇沐橙三人一起往廚房走。

整座古堡住了數以百計的非人,他們唯三人類顯得格外突兀,在沒有吸血鬼陪在身邊的時候總能感覺到無數眼光,張佳樂最初還會因此感到不自在,久了之後倒是能夠面不改色。

他猛地回頭。

冰冷的視線一閃而過,那種像是被蛇信舔過臉頰的感覺已然讓他渾身起雞婆疙瘩,張佳樂搓了搓手臂,突兀的動作讓蘇沐秋跟著停下腳步,「怎麼了?」

張佳樂很意外,「你沒感覺嗎?好像有什麼人在盯著……」

蘇沐秋反問:「這麼多東西盯著,你要跟我說哪一個?」

「不是、」

張佳樂下意識反駁,卻又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雖然那感覺出現的時間非常短暫,但就是太過噁心,反而不會讓他質疑是不是自己錯覺,更不會跟其他目光混為一談。

他平白無故哪能想出那麼令人作噁的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盯上,森冷而令人反胃。

「怎麼了?」

「……沒什麼。」張佳樂搖搖頭,「沒事,走吧。」

蘇沐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蘇沐橙卻是拽拽他的手,「……哥哥走吧,不要待在這裡。」

蘇沐秋愣了愣,就見蘇沐橙的臉色不是很好,連忙牽著人加快腳步離開,距離拉開之後,女孩子面色明顯要好上一些,張佳樂的雞皮疙瘩也消了下去,就是依稀還感覺毛毛的。

蘇沐秋摸摸妹妹的額頭,「還好嗎?」

「現在比較好,剛剛真的感覺很奇怪。」蘇沐橙點點頭,「我不會形容,就是很不舒服。」

「我也這樣覺得……」張佳樂又搓了搓手臂,「那到底是什麼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感覺都沒有的蘇沐秋完全摸不著頭緒,「剛剛有東西嗎?」

「不確定,但是剛剛在走廊那邊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也不會講,感覺有點類似被蛇之類的東西盯上,總之不太友善。」張佳樂很努力形容,最後給的答案卻有些籠統,「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非人對我們有敵意。」

蘇沐秋面色凝重,「會這樣嗎?」

張佳樂點點頭,「我真心覺得有可能。」

雖然這種說法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不過異樣的感覺太過具體而且奇怪,他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由自主地,張佳樂想起方才只見到匆匆一眼的女人。

跟她給他的感覺有點類似。

「那現在怎麼辦?」蘇沐秋追問:「去找人來嗎?」

「先去吃飯吧……」張佳樂皺皺鼻子,「大孫等下應該就會來廚房找我,我再跟他說。」

蘇沐秋瞬間噎了下,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大概也真的是目前最好的方法,畢竟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這件事,在不確定的情況下直接去找人似乎有點太誇張。

而且他們都餓了。

「那好吧。」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回頭我也跟葉修提一下。」

張佳樂不置可否。

偌大的餐廳在這個時間基本上只有他們三個在用餐,今天的食物要以米飯居多,蘇沐橙顯然很高興,張佳樂的興致也起了點,不過剛才被噁心了一把胃口又更差,拿的份量竟是只比蘇沐橙要多一點點。

蘇沐秋忍不住皺眉,「你怎麼吃這麼少啊?」

「剛起床吃不太下。」

「你這樣對身體很不好哦。」蘇沐秋習慣性碎念,順手夾了一塊糖醋排骨放到張佳樂的碗裡,和他吃了這麼久的飯,就算沒有特別觀察,多少也會發現張佳樂的飲食偏好,「能吃就要多吃,你的生理時鐘整個亂七八糟的又不好好吃飯,當心會垮我告訴你。」

張佳樂咬著筷子嘟嚷:「有這麼嚴重嗎?」

蘇沐橙插嘴:「有啊,樂哥你臉色超差的。」

蘇沐秋聳聳肩,一副看吧連沐橙都這樣說的模樣。

「不過其實也不用調成跟原本一樣啦,我自己也不是這樣生活。」蘇沐秋夾了隻鮮美大蝦子邊說邊剝殼,在不弄髒手的前提下用湯匙將蝦與殼分離,乾脆俐落,「你至少要睡滿八小時,一天還要吃到三餐,上次我遇到方先生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張佳樂想了想,「那我得要先作息規律吧。」

不然以他現在這種生活習慣,二十四小時內通常都只吃兩餐,仔細想想實在不是健康的態度。

蘇沐秋挑眉,「我以為你都是跟著孫先生的時間在走?」

「沒有,就我高興。」張佳樂說著自己跟著笑了笑,「我就是做事做到一半想睡就去睡,孫哲平也不管我,不過我睡覺他就會跟著睡,都沒什麼規律就是。」

蘇沐秋搖搖頭,「這很不好。」

蘇沐成點點頭,「樂哥你這樣不應該哦。」

被一大一小圍攻的機會還真不多,張佳樂有點汗顏,只得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改。」

「說到就要做到。」蘇沐秋將剝好的蝦子放進蘇沐橙的碗裡,又夾了隻蝦開始剝,「話說回來,你要補的東西都補好了嗎?」

張佳樂嗯了聲,耙了兩口飯,「差不多了。」

因為育幼院燒掉的關係,張佳樂在燒退之後基本上都忙著跟孫哲平添置他的物品,上到衣服下到盥洗用品,連帶將暖氣和電燈這種古老莊園不應該出現的現代化設備都安上去,中間唯一做了不一樣的事情也不過讓孫哲平帶著進森林溜搭一圈,抓了一隻鳥回來,晚上就不小心跑了。

張佳樂喝了口湯,正想找香料提味,小兔子廚師就抱著胡椒罐一跳一跳地遞給他。

「謝謝啦。」

小兔子點點頭,讓蘇沐橙揉了兩把腦袋才走。

張佳樂撒上胡椒便把罐子放到一邊,蘇沐秋剝好他今天晚上的第四隻蝦,這隻終於進到他自己的嘴巴裡,張佳樂看著有點嘴饞,忍不住也夾了兩隻,不過他技術沒有人好,只能手口並用。

剛吐掉蝦腳,對面的蘇沐秋就問他:「那你最近沒事的話,要不要來幫我試試改造手槍?」

張佳樂整個錯愕,「……改造什麼?」

「改造手槍啊。」蘇沐秋剝了第五隻又放到蘇沐橙碗裡,「幹嘛這麼驚訝?」

「……我不知道你有在玩。」張佳樂很傻眼,他雖然生活在治安不好的育幼院裡,但是和這種基本還是屬於違法的事情仍舊八竿子打不著,「你會改造手槍?」

蘇沐秋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似乎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正常的事情,「我在來莊園之前其實就有研究,最近研發一把後座力比較弱的,想找個不會槍的幫我試試。」

張佳樂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話題,「這裡還可以試槍嗎?」

「當然啦。」蘇沐秋一臉意外,「你真的對莊園很不熟呢。」

「……我還沒逛那麼遠。」

「哦。」蘇沐秋想了想,「嗯……槍把場的位置和練刀的地方有點遠,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啦,總之這裡是有可以練習的地方,不然用槍的種族要怎麼自我鍛鍊。」

張佳樂想說他甚至不知道這裡有不是用刀的,猛地心臟卻是一跳。

自從進到莊園之後,他好像還沒看過孫哲平使劍。

他天天都去找方士謙報到,又說吸血鬼的自癒能力很好,可難道他傷還是還沒好嗎?

「總之你能來幫我嗎?」

「哦、哦,可以啊。」張佳樂連忙點頭,「……你知道有誰是使槍的嗎?」

「周先生吧,周澤楷,我之前有找他來試槍,他報出來的數據可精準了,還能給我小數點後五位。」蘇沐秋聳聳肩,抽了張濕紙巾擦擦手,「你應該可以問問看,他雖然話不多但人挺好,另外葉修也可以。」

「葉修現在不行。」蘇沐橙忽地加入對話,小臉板起來,看起來有點嚴肅,「他現在不行。」

「我是說讓他報數字或口頭指導。」蘇沐秋用拇指抹掉蘇沐橙臉上的飯粒,「我知道現在找他開槍並不適合,放心。」

蘇沐橙這才點點頭。

張佳樂皺眉,還想說什麼,蘇沐秋卻是問:「你問這個幹嘛?」

「……我想學槍。」張佳樂瞪著自己的手,「劍我應該拿不動,所以我想學怎麼開槍。」

張開來的手指白皙修長,在夢裡面卻是布滿鮮血。

張佳樂討厭這種無力的感覺。

「怎麼這麼突然?」

「我想找點事情做。」張佳樂抿抿唇,「而且只能在原地等著的感覺真的挺糟的。」

他只能不停地奔跑、喊叫,以及等待救援。

如果那他那時候多會一點什麼,孫哲平是不是就不會傷得這麼嚴重了?

「你認真的?」蘇沐秋很意外,難得多說兩句來打消人念頭:「那東西可不好玩,我聽說除了練準度還得練體能,伏地挺身什麼的,很累的啊。」

「什麼事情不會累啊。」

「想要就去吧。」孫哲平無預警地介入話題,張佳樂才剛轉頭,整個人就被拉進熟悉的懷裡,孫哲平單手扣著他的肩膀,語氣平淡地告訴他:「想學就去學。」

張佳樂目瞪口呆,「……你到底什麼時候出現可以先說一聲啊?」

「那你先提升你的警覺度再說。」孫哲平微微瞇起眼睛,「……你身上這是什麼味道?」

「味道?」張佳樂反射性抬手嗅聞,卻只聞到食物的香氣,「蝦子嗎?」

孫哲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是。」

蘇沐秋想了想,「該不會跟剛剛那個有關吧?」

「哪個?」

張佳樂便把話接過去講了一遍,重點提及那種噁心感,孫哲平一邊點頭一邊隨手剝蝦,趁著張佳樂說話的空檔往他的嘴裡塞,蘇沐秋看著嘴角抽搐,拿手擋在蘇沐橙的眼睛前。

蘇沐橙咬著叉子一愣,「哥哥?」

「沒事,那辣眼睛的畫面我們不看。」蘇沐秋一臉沉痛,「當心視力下降。」

蘇沐橙完全無法理解她哥在說什麼。

孫哲平拿起濕紙巾擦了擦手,「這種感覺是第一次嗎?還是很多次了。」

「我是第一次。」

張佳樂給了蘇沐秋一個眼神,他收起手,蘇沐橙點點頭,「我也是第一次。」

孫哲平瞇起眼睛,「我去查查,你們幾個最近小心點。」

張佳樂和蘇沐橙說不出來,但他聞得到。

那是充滿惡意的詛咒氣息。

張佳樂被盯上了。

12

子彈脫離槍口砸到槍靶上的時間不過一眨眼。

「八分環。」

周澤楷不用瞇眼也可以清楚看到子彈的落點,「扳機扣太快。」

張佳樂按著肩膀轉了轉,忍不住嘆了口氣,「明明都已經瞄準過,發射出去的那個瞬間還是會不小心偏掉,不然就是忘記這些細節。」

周澤楷想了半天,也只能給他兩個字:「多練。」

張佳樂有瞬間實在很有翻白眼的衝動,不過這話也是真理,周澤楷能說的早就說完了,他想要駕馭這些訣竅也只能多練習,何況比起一開始連槍靶都打不到,現在的他十發有六、七發可以打中靶心,張佳樂還是挺滿意自己的進步。

就是穩定度要再提高。

周澤楷湊過來又一次講解注意事項,幫忙他調整過姿勢後便退開來,張佳樂兩手握著槍,雙目直視遠處看起來不過小小的一點,迅速扣下板機。

十分環。

「姿勢很漂亮。」

連著稱讚是幾聲零碎的掌聲,張佳樂還沒回頭周澤楷就已經閃到來人身邊,「江波濤?」

江波濤對著張佳樂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擾了。」

「不會啦。」張佳樂抓抓臉頰,「你是來找周澤楷的嗎?」

「對。」江波濤的臉上多了幾分歉意,「雖然有點打擾,不過我找小周有點事,能讓他稍微跟我走一下嗎?」

張佳樂擺擺手,「當然可以,反正我剩下自己練習就好──欸!」

走在略後方的王杰希慢悠悠地蹭過來,他的肩上還是披著毛毯,懷裡包著一隻銀白色的貓咪,他分不出來貓咪的品種,只覺得這隻大貓又漂亮又優雅,慵懶地靠在王杰希身上,張佳樂第一眼就被吸引注意力,眼睛都亮了。

王杰希勾起嘴角,「要不要摸摸看?」

「可以嗎?」見王杰希點頭,張佳樂扔了手槍就直接跑來,那隻貓很乖,任君撫摸一點威脅性都沒有,舒服了還會瞇眼睛,張佳樂忍不住追問:「我可以抱抱嗎?」

「先不要比較好。」王杰希撓了撓貓下巴,對著張佳樂搖搖頭,「她還有點怕生,昨天才抓了方士謙一爪子,我怕弄傷你。」

張佳樂哦了聲,有點遺憾,不過他也沒有被抓的興趣,又摸了兩把就收回手。

江波濤笑了笑,「這麼喜歡要不要自己也養一隻?動物很療癒的。」

張佳樂鎮定地無視周澤楷整個身體掛到江波濤身上像是在無聲抗議什麼的動作,堅強地搖頭,「先不用吧,我自己還有點照顧不好我自己了,而且也不知道大孫能不能接受。」

江波濤對此只有一句話:「我相信你喜歡,孫前輩也不會討厭。」

周澤楷:「嗯。」

落下這句話的情侶檔打了招呼便先一步離開,張佳樂留在原地摸摸鼻子,小聲的嘀咕只有擼貓的王杰希聽到:「那也不能這樣啊。」

仗著人對自己好就這樣肆意,不好。張佳樂覺得。

王杰希瞇起眼睛,忽然開口:「你是不是沒有休息好?臉色不是很好。」

這個話題跳得有點突兀,張佳樂有些意外,摸摸鼻子點點頭,「……算有點吧。」

「因為孫前輩?」

「跟大孫能有什麼關係?」張佳樂眨眨清澈的桃花眼睛,「我只是最近很常做夢,我作了夢通常會覺得沒有睡好,可能看起來會比較糟糕。」

思想難得汙穢一把的王杰希面不改色,只是好奇:「什麼夢?」

「就、就很多吧,我也不好說,有些起來就忘記了。」

「孫前輩都不知道嗎?」

「他大概知道吧,不過我沒有仔細跟他說。」張佳樂沒有這麼深入地跟別人討論過這些,莫名有點彆扭,但他仍然誠實:「我好像都是後半夜才會做夢,醒來的時候大孫都不在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具體什麼時候走,他之前也有問過我就是。」

王杰希發出一聲低吟,他這樣聽起來感覺像是孫哲平起來之後張佳樂才會做惡夢,而那傢伙對於自家小朋友的狀況應該不是很清楚,至少王杰希沒有從方士謙那裡聽到什麼。

如果孫哲平知道的話至少會來找方士謙問問看才對。

張佳樂蹙眉,「之前方士謙不是才說做夢很正常嗎?」

「我是覺得你這個頻率有點不正常了。」王杰希略略思索,「……要不要找個地方談談?」

張佳樂看了眼手中的槍,黑色的槍體看起來莫名沈重。

他點點頭。

王杰希帶著張佳樂找了個偏僻的草地坐下,至少離建築物本身有點遠,張佳樂也沒看到有什麼人──非人──在活動。草地和湖距離很近,溫度又低了點,王杰希讓張佳樂坐在地上等一會兒,再回來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端來茶點,手臂披了條毯子,那隻貓咪站到他的肩膀,看起來威風凜凜。

張佳樂不得不錯愕,「……這隻貓你養很久了嗎?」

王杰希微微挑眉,「怎麼這麼問?我前天才撿到的。」

張佳樂看著那隻到等王杰希做完所有事情後就愉快跳到他腿上討摸摸的貓咪,很難苟同他的這個回答,「我就是覺得他很親你,而且很乖。太乖了。」

跟成精了似的。

……不過會出現在這附近的貓應該也不是什麼正常的貓吧。

王杰希啜了口熱紅茶,拿起蜂蜜又加了點輕輕攪拌,「她就是一隻普通的貓,我想應該是前主人教得好吧。」

「這樣嗎。」

「當然,不然你以為呢。」王杰希勾了勾嘴角,「我聽說你最近很長泡在藏書閣裡?」

「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麼。」張佳樂頓了頓,「就看看書練練槍,不行嗎?」

「當然沒有,我只是覺得你比我想的還要安靜。」王杰希挑眉,「會嗎?」

張佳樂嘀咕:我也是可以很文青的好嗎……

「好吧,算我誤會。」王杰希忍不住笑,「毯子披上吧,要是感冒了,我也很難跟前輩交代。」

「也不用交代什麼吧……」

張佳樂哈哈乾笑,卻是乖乖用毛毯把自己裹起來,他兩手捧著加了一堆蜂蜜的紅茶啜飲了口,這是吸血鬼也能喝出味道的少數幾種飲料,口味和一般紅茶不太一樣,但也挺好喝的。

王杰希輕輕地撫摸貓咪的背脊,「孫前輩對你很好。」

「我知道啊。」張佳樂點點頭,他比誰都知道這件事情,「怎麼這麼說?」

「因為我覺得你好像不是很相信。」王杰希直視張佳樂的眼睛,沒有錯過他瞬間的錯愕,「他真的很在乎你,比你想像的還要在乎。」

張佳樂瞬間愣住。

他不由自主地去握住那條銀色項鍊,打從收到之後他就沒有再取下來過,銀製十字架早已帶著他的體溫,精緻的雕花設計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鮮活。

他比他想像的還要在乎嗎?

「……我知道。」張佳樂點點頭,「我真的知道。」

光是拿看書這件事情來看,孫哲平明明是個一行頭暈兩行想睡三行放棄的閱讀障礙,卻會因為他想看就陪著他在藏書閣耗掉一整天,這樣的吸血鬼,有誰會說他不好?

至少張佳樂自己沒辦法。

王杰希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而提起方才的話題:「你最近都是做什麼夢?」

張佳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無意識地摩娑精緻的綴飾,儘管他一點信仰都沒有,握住這枚十字架的時候卻好像能夠讓紛亂的心臟找到一個適合的節奏。

他想起孫哲平的那個吻。他曾輕輕地親吻它。

「我做了很多種夢,但是好像又差不多……」張佳樂努力編織文字,但他其實並不想回憶那些黑色以及紅色的虛幻,「我夢到育幼院,夢到黃少天跟方銳還有我的老師朋友們,他們倒在血海中問我為什麼,叫我的名字。」

他夢到鮮血淋漓的孫哲平,看著他,對他笑,然後要他走。

他一開始並不要他留下來,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

那些血很燙。

「你有嘗試和孫前輩說過嗎?」

「……沒有。」張佳樂搖了搖頭,眼裡多了一些茫然,「我不想告訴他。」

王杰希皺眉,「為什麼?」

張佳樂思考了很久才告訴他:「……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告訴他,他明明那麼相信孫哲平,卻不想向他訴說這些痛苦的事。

他知道他不會被嘲笑或被厭棄,但他就是不想說。

「我覺得我再一陣子就會好了。」張佳樂抿抿唇,「你能不要告訴他嗎?」

王杰希很想說不,可是張佳樂的眼神太過可憐,饒是王杰希也沒辦法真的拒絕。

……一個兩個都這樣是怎樣?

他忍不住搖頭,「你知道隱瞞久了會出事嗎?我不覺得你現在的精神狀況是好的。」

長時間的夢靨與睡不好都會對精神造成影響,張佳樂顯然還沒從育幼院的傷痛走出來,再加上莊園這裡長年見不到陽光,種種跡象對張佳樂都不是什麼好事。

蘇沐秋和蘇沐橙能彼此理解扶持,可孫哲平和張佳樂即便在乎對方但又各自藏著秘密,怎麼可能讓他真的好起來?

「我知道。」張佳樂點點頭,猶豫了下還是咬牙說:「我、我自己會衡量,要是真的不行我會跟他說……不過跟孫哲平說這個有用嗎。」

最後那句嘀咕既小聲又含糊,對王杰希而言卻仍舊清楚,「當然,特別是你心裡壓力這麼大。」

張佳樂撇撇嘴。

王杰希啜了口茶,「他對你就像心靈支柱,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張佳樂會和蘇沐秋、蘇沐橙成為朋友,最開始不過因為三方都是人類,只有孫哲平是因為被張佳樂信任才會想要更靠近,也就只有他才能真正幫助張佳樂走出這種狀況。

方士謙醫術再好,在人類這個範疇上和蒙古大夫其實也差不多,實在沒有太大用處。

張佳樂很想說才沒這回事,可他的耳朵還是爬上了紅色,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王杰希嘆了口氣,「……好吧,我是可以幫你瞞著。」

張佳樂眼睛一亮,「真的?」

「但如果我評估不對我會告訴他。」王杰希想了想,「他過陣子應該也會察覺了吧。」

「過陣子?」張佳樂愣了愣,「他最近很忙嗎?可是我怎麼看他就只是去看醫生而已?」

扣除到去找方士謙的時間,孫哲平其餘時候幾乎都跟他待在一起,張佳樂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忙碌。

出乎意料的能讓他聽得下去。

「沒什麼。」王杰希說:「他就是在療傷,等穩定一點後就沒有這麼忙了。」

張佳樂微微皺眉,「孫哲平的手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這麼久?」

每次提及孫哲平的傷勢,不管是他本人還是其他人的反應一直都讓張佳樂覺得很奇怪,好像藏著什麼不肯讓他知道,而且他這個痊癒能力這麼慢的人類傷口早就好到連疤痕都沒有,為什麼孫哲平看起來一點進步都沒有?

孫哲平總跟他說會好的。但他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取下手上的繃帶。

為什麼?

「如果你想知道。」王杰希說:「就去問他。」

「可是孫哲平又不跟我說……」

「那你又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做惡夢了?」王杰希反問,悠悠然地勾起嘴角,「你們都一樣。」

張佳樂挫敗地低下頭。

王杰希又一次重複:「孫哲平很關心你。」

「我知道。」張佳樂猛地站起身,披在肩上的毯子掉下來,差點打到茶杯,「──我真的知道啦!不用一直重複!我很相信好嗎!我本來就知道孫哲平是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

王杰希跟著起身,語調平靜:「我突然發現你不是不相信。」

張佳樂抓了抓頭,連脖子都是紅的,「廢、」

「你只是不敢相信。」王杰希截走他的話,「你在顧慮什麼。你知道你看起來很想離開嗎?」

張佳樂猛地錯愕。

被王杰希抱在懷裡的貓咪又喊了一聲。

「或者該說你很想逃跑。」王杰希修正了他的話,「……我們和孫哲平認識的時間長到足夠你輪迴三五遍,你是我們看到他第一個想親近的人,身為同伴,我們還是希望你們能好好的。」

王杰希一字一頓地告訴他。張佳樂感覺到他的心臟越跳越快。

他想離開嗎?他怎麼可能想離開。

他不想離開孫哲平。他不想要離開他。

『你怎麼有臉留在這裡?』

『都是你害的。』

『張佳樂,你走吧。』

張佳樂用力地閉上眼睛。

垂下腦袋,紅褐色的頭髮蓋住從眼角蔓延出來的黑色紋路。

13

莊園裡住的不是只有吸血鬼。

吸血鬼提供保護,成千上萬的非人種族提供協助,可裡頭究竟住著多少住戶,沒有誰真的知道,來來去去的太多了,從沒有任何生命體打算了解過這件事情。

包含吸血鬼自己。

爐火前,葉修看著蘇沐橙編織的動作一眨也不眨,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在發呆,女孩子也沒管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迅速地動作。她分明是是初學者,卻能輕鬆地駕馭這份工作,兩根棒針在她手中就像靈巧的雙手,將一球毛線在漫長的工作後成為另一件截然不同的實體。

第一件毛衣已經套在她哥哥身上,現在在織葉修的,從形狀看起來像手套,織工非常精細。

「應該有什麼會詛咒的種族進來了。」

無預警的話一出,蘇沐橙的動作一頓,蘇沐秋的目光也從手上的槍械零件轉移過來,葉修仍然是撐著頭,一副沒什麼精神的模樣。

他還打了個大哈欠。

蘇沐橙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有些種族的惡意會成為一種詛咒的力量,被詛咒的人運氣會不好,比較強悍的還可能加上一點類似暗示的東西,讓他討厭的人用他想要的方式變得不幸。」葉修想了想,「打個比方,如果那些種族有個非常討厭的人希望他天天跌倒,那被詛咒的人就有一定機率走路跌倒,甚至還可能讓他以為自己有什麼病,整天想著要跌倒要跌倒,最後真的自己絆倒自己。」

江波濤點點頭,「麻煩的是那種種族並沒有一個具體的特徵,他們詛咒起來也不需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很難找到到底是誰。」

蘇沐秋蹙起眉頭,「所以張佳樂精神一直這麼差就是受到這個影響的嗎?」

「或許是吧,如果老孫那時候感覺沒錯,那他就是被盯上了。」葉修問蘇沐橙:「妳說那時候像是被什麼東西盯著?」

蘇沐橙想了想,「我也不確定,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惡意當然不是好東西。」葉修調整下坐姿,看起來更慵懶了些,「那股惡意瞄準的對象顯然是張佳樂,妳只是被波及的還好,現在問題就在於對方想要他幹嘛,以及那東西現在到底在哪裡,才能找到方法幫他。」

江波濤嘆了口氣,他跟周澤楷最近就在調查這件事,可是一點眉目都沒有。

他們雖然不在乎到底有誰跟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不在意對方有什麼能力,但並不代表可以接受自己的家人遇到這種事情。

「前輩。」周澤楷忽然開口,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一點猶豫,「孫前輩傷口還好?」

葉修擺了擺手,「銀呢,你說呢。」

周澤楷愣了愣,「抱、抱歉。」

「道什麼歉,我只是就事論事。」葉修掏出根菸叼在嘴上,無視蘇沐秋想殺人的目光,卻也沒有點燃香菸,「如果老孫不會自顧不暇,你以為還輪得到我們在這裡動腦嗎?」

蘇沐橙垂下眼睛,「那你呢,你還好嗎?」

「我好的很,老方他畢竟還有兩把刷子。」葉修坐起身,揉了揉蘇沐橙的腦袋,對著同樣看過來的蘇沐秋聳聳肩,「況且我可聽話著呢,都有遵守醫囑。」

蘇沐秋翻了個白眼,「跟我說幹嘛,我又不擔心你。」

江波濤語氣淡淡:「相信方神要是聽到肯定會有另一番見解。」

一個連醫生都不準時看的傢伙會好好遵守醫囑?反正江波濤是不相信的。

葉修嘖了聲。

臨時會議開始的突然也結束的突然,彼此得出來的結論也就是靜觀其變,還有看其他人能不能盡快把對象給找出來。江波濤先一步離開房間,周澤楷巴巴地跟著他,蘇沐秋恰好有槍械的問題要找他商量也就一起跟出去,一時間房間就只剩下蘇沐橙和葉修兩個。

成年吸血鬼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揉揉她的腦袋,「怎麼了?」

「我們不用告訴樂哥嗎?」

「告訴他能有什麼好處?」葉修反問:「他現在精神狀況那麼差,誰知道再多加多少負擔就會讓他整個人垮掉。」

那孩子打從清醒之後的精神狀況就一直不好,何況惡意和絕望本來就是互利共生的存在,一方的強大總會使另一方滋長,從王杰希那裡聽說張佳樂甚至連睡眠狀況都很糟,自然沒人敢去給他增加更多心理負擔。

要不是無法證實,葉修甚至懷疑張佳樂說不定一來就被盯上了。

蘇沐橙癟癟嘴,「……可是為什麼是他被盯上?樂哥又沒有做什麼事情。」

「惡意有時候不需要理由,不是有那種看第一眼就互相討厭的人嗎,都有這種人類了怎麼沒有這種非人。」葉修解釋地很隨意,但一層一層都把蘇沐橙可能想到的都說完了,「就算不是這樣,因愛生恨什麼的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葉修猛地停下。

蘇沐橙疑惑地眨眨眼睛,「因愛生恨?這裡有誰喜歡孫哲平嗎?」

「搞不好真的有……」葉修抓抓頭,「不過這可能得要本人才比較知道。我再問問看吧。」

「葉修。」蘇沐橙有點猶豫地喊了聲,「……還是不能告訴樂哥銀的事情嗎?」

葉修微微挑眉,「怎麼了?」

蘇沐橙伸手抓住葉修的衣襬,「我覺得他好像猜到什麼,前幾天又有來問過我你的狀況。」

「不意外。」葉修抓了抓頭,「但有什麼辦法,誰讓老孫堅持要瞞著。」

換作葉修自己倒是從來沒想過要隱瞞這兄妹倆,不管蘇沐橙是不是比他早清醒過來去問了方士謙他的傷口狀況讓他想要不說都無法,他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策。

誰讓根本不可能瞞這麼久,朝夕相處又互相關心,只有笨蛋才不會知道。

孫哲平之所以可以隱瞞到現在,葉修敢打包票,肯定和小孩極度糟糕的精神狀況脫不了干係。

「但我真的覺得這樣對樂哥真的很不公平。」

蘇沐橙咬著嘴唇盯著葉修,又被摸了摸腦袋。

這個強悍的存在曾經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擋下一把鐮刀的斬擊,她的哥哥是唯一有理由保護她的人,蘇沐橙其實曾經不懂為什麼她哥哥的朋友那時候會用那種方式救她。

但是她很高興。很感激。很愧疚。

所有的情緒揉合在一起,那是差點當場死亡、從鬼門關前被救回來的蘇沐秋無法明白的,他沒有親眼看見那樣的震撼,想理解也無法理解。

所以蘇沐橙明白張佳樂會是怎樣的感覺。

「如果讓我選,我會想知道你到底怎麼了。」蘇沐橙抓緊葉修的衣角,聲音軟綿綿的,但又充滿力量,「雖然知道可能等到我死了的時候你的傷也沒辦法完全好,我也想知道。」

葉修的神情多了幾分無奈,「哪有那麼嚴重,我好的很呢。」

蘇沐橙癟嘴,「可是……」

「哪有那麼多可是,有方士謙在呢。」葉修直勾勾地看著那雙眼睛,溫柔而認真,「再說了,為了王杰希他也會想辦法縮短治療時間,妳不用想這麼嚴重。」

蘇沐橙巴巴地看著他,「……真的啊。」

「真的真的,我還沒騙過妳呢。」葉修無奈地笑起來,伸手替她撥了撥瀏海,「不過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不好聽。也別讓沐秋聽到。」

被蘇沐秋聽到會暴跳如雷,被有著比她更加漫長的歲月、或許得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入衰老死亡的葉修來說,更是誅心。

吸血鬼沒有心跳,卻還是有心的。

蘇沐橙點點頭,「我知道了。」

「行吧,那就先這樣。」葉修站起身,「我先去找雲秀那裡一趟找她問問,這種誰喜歡誰誰愛誰的八卦還是她比較在行,妳想織就繼續織,出去走走的時候記得加外套。」

蘇沐橙這才笑起來,「葉修你好囉嗦啊,變得跟哥哥一樣了。」

這對葉修來說還真不是個稱讚。

千年吸血鬼嘀咕兩句,擰了把女孩子的臉頰後從窗戶一躍而下,墨色的身影和背影融合在一起,接著便失去了蹤跡。

神出鬼沒的。蘇沐橙摸摸她的臉頰,好像還殘存著那股冰冷的溫度。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將織到一半的棒針和毛線與半成品小心地收進袋子裡,蘇沐橙換了身衣服往外頭走,沒有忘記要再加上一件外套,這裡的溫度比她原本生活的地方還要低,好像冬天的腳步也比較快,比預期地還要更早迎接低溫。

在沒有來到莊園之前,雖然蘇沐秋已經很努力了,他們的生活還是只能維持基本的溫飽,她穿不上漂亮的衣服,也沒有足夠的暖氣,雖然不至於凍壞,但肯定是不好受,也就讓蘇沐橙一直不喜歡冬天,她討厭在冷水下洗盤子洗衣服的感覺。

不過現在她什麼都有了,有哥哥、有葉修,還有一堆對她很好的哥哥姊姊,雖然只有兩個是人,但都讓這個討厭的季節變得可愛的很多。

牆上的火焰在跳動。

「沐橙。」

在前往廚房的轉角,背後無預警地冒出叫喚她名字的聲音,蘇沐橙猛地被嚇了跳,心臟漏了拍,飛快轉頭看見來人的面孔才鬆口氣,「是你呀樂哥,嚇死我了。」

「不好意思。」張佳樂抱著一疊書上前,「我有點事想問妳可以嗎?」

「可以呀。」蘇沐橙偏偏頭,「我要去廚房拿點心,要不要過去那裡說?」

張佳樂搖搖頭,從懷裡抓了本書出來,他的動作很急,另外幾本沒抓好還掉下來砸到他的腳,明明是那麼厚的外文書,張佳樂卻一聲痛都沒喊。

蘇沐橙連忙幫忙把書撿起來,在這個空檔,他找到了他要求證的那一頁。

「銀對吸血鬼的傷害很大,對嗎?」張佳樂將書本翻過來拿給蘇沐橙看,「妳知道的對吧。」

蘇沐橙整個錯愕,「樂哥……」

張佳樂指著書裡的文字念給她聽:「銀對吸血鬼是致命的,帶有無可忽視而且永久性的傷害,若是傷口碰觸到銀,恢復能力會受損,嚴重者還可能失去生命……是這樣對不對?」

蘇沐橙一個字都看不懂,那是她沒見過的外文,應該是什麼傳統文字,也不知道張佳樂是什麼時候跑去鑽研這些和理解這些。

「孫哲平是不是也這樣?」張佳樂忍不住提高聲音:「他的手、他的腹部──他身上的傷──妳是不是知道什麼?」

蘇沐橙連連搖頭,「我、我不知道……」

「那葉修呢?」張佳樂改口,「葉修也被銀製武器傷過,妳老實告訴我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蘇沐橙咬著嘴唇後退,「我、我不能說……」

還有什麼比這個答案更明顯的回答?

估計也就比直接跟張佳樂說,對,孫哲平的手廢了,還要委婉一點點。

張佳樂起疑很久了。

他問過孫哲平問過王杰希,私底下找過江波濤周澤楷乃至葉修蘇沐橙蘇沐秋,他把自己有交情的人全都問過一遍,卻沒有人給他肯定的答案,張佳樂的直覺又告訴他事情絕對不簡單,他只能自己想辦法找。

藏書閣中一房間的書就是他的答案。

泡在裡頭的那些時間,扣除掉和孫哲平膩在一起的時候,張佳樂一直都在想辦法鑽研那種他看不懂的古文字,他從書海中找到了辭典,用自己對吸血鬼的淺薄認識一點一點地去翻找,直到如今才發現了這些訊息。

銀對吸血鬼是致命的。

銀會對吸血鬼造成永久性的傷口。

火焰和光芒同樣是吸血鬼的剋星。

在和孫哲平認識的這段時間,他為了自己的生活方便不停地將對孫哲平不好的東西加諸在他身上,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問。

他還能更糟糕一點嗎?

「孫哲平他現在……」張佳樂的臉色蒼白,眼角的黑色瘋長,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詭譎,「孫哲平的手──孫哲平被我害得已經拿不起葬花了對不對!所以他才不再練習,是這樣嗎!妳告訴我!」

蘇沐橙都要被嚇哭了,「樂哥你冷靜一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還能是怎樣!」

「沐橙!」

「樂樂!」

熟悉的聲音落下,連帶是熟悉的懷抱,張佳樂下意識想要掙脫,下一秒卻是整個陷入黑暗。

孫哲平抱著他的腰讓被打昏的人靠在自己的懷裡,他全身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皮膚,臉色莫辨。

同樣聽到聲音感到的葉修深吸口氣,將在抹眼淚的蘇沐橙往自己懷裡拉,「怎麼回事?」

「樂、樂哥好像知道了。」蘇沐橙咬咬牙,很快止住眼淚,緊張地看著雙眼緊閉的張佳樂,他的臉色極其蒼白,連嘴唇都沒有血色,「我剛剛遇到他,他說要問我問題……他好像自己查了書發現跟銀有關的事情,我不知道……」

葉修連忙拍拍女孩子的肩膀安撫她,「沒事,不是妳的錯。」

蘇沐橙深吸口氣,不想在這種時候哭哭啼啼的,「樂哥臉上那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剛剛很激動地問我說是不是他害孫哲平拿不起葬花的時候突然長出來,很嚇人。」

不是什麼好東西。

惡意和詛咒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孫哲平伸手輕碰張佳樂的臉頰,被他直接打昏的人面色慘白,襯得眼角的黑格外明顯,他手背的青筋爆起,碰觸他的動作卻溫柔的不得了。

孫哲平閉了閉眼睛,「我先帶他走。」

「嗯。」葉修頓了頓,「有需要幫忙就說一聲。」

孫哲平搖搖頭,沒有再給葉修或蘇沐橙任何眼神言語,將張佳樂打橫抱起帶回他們的房間。

被他打暈的小孩雙眼緊閉,直到躺到床上的時候眉頭仍然緊緊皺著,他下意識蜷縮身體,右手卻死死抓著孫哲平的衣角,孫哲平也沒多想,翻身直接躺上床將人抱在自己懷裡拍著他的背脊。

張佳樂細微的顫抖比任何武器對他而言都要來得可怖。

孫哲平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個親吻,銀白色的十字架從張佳樂的衣領掉出來。

他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好。

孫哲平伸手輕輕碰觸他眼角的黑色,奇異的圖騰帶著一種詭譎的美感,張佳樂的面孔生的精緻,他第一眼看到就這麼覺得,多了黑色符號的點綴更是增添森然的美,可他並不想看他這副模樣。

在他的眼皮底下,張佳樂仍然被他照顧成這副模樣。

緊閉的眼角落下來眼淚來,抓著他衣服的手也跟著用力,張佳樂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孫哲平和他距離這麼近也什麼都聽不明白,他只能無措地拍著他的背脊,就像他剛來那時候會在半夢半醒時哭泣的那個模樣。

『我們是為了你來的。』

『都是因為你。』

『張佳樂,你就跟老韓他們走吧。』

『你走吧。』

『你走吧。』

『──我不要你了。』

14

張佳樂猛地睜開眼睛。

他用力地大口喘氣,卻還是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冷汗覆蓋在他的皮膚上,視線有些模糊,他花了點時間才對準焦距,嗡嗡然的耳朵也慢慢恢復正常,傳來孫哲平哄他的聲音。

有力的手拍著他的後背,一下一下,說著沒事了。

「樂樂,沒事了。」孫哲平親親他的額頭,「沒事了。我在這裡。」

「大孫……」

張佳樂愣愣地喊了聲,昏迷之前的記憶慢慢恢復,他想起和蘇沐橙的對話,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熟悉的懷抱冷的嚇人。

深吸口氣,他翻身坐起,紅了一圈的桃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同樣坐起身的吸血鬼。

「你老實跟我說。」張佳樂咬牙,「你的左手還有腹部──你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哲平沒有迴避張佳樂的目光,「都會好。」

「多久!」張佳樂提高聲音:「你要多久的時間才會好你告訴我!」

孫哲平沒有馬上回答,他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注意到張佳樂這邊動靜的時候孫哲平正好在方士謙那裡接受治療,泡在藥水裡泡到一半就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跑出來,繃帶來不及綁,他手背的鮮明傷疤斷斷續續地蔓延到袖子底下,張佳樂氣不過直接抓過來拉起他的袖子,孫哲平沒有迴避也沒有幫忙,任由被逼急的小孩動作粗魯到撕破他的衣服。

傷口延伸到左手上臂的一半,超過半條手臂都留下鮮明的舊傷痕。

可吸血鬼徹底痊癒的傷勢不會留下半點傷疤。

張佳樂腦筋瞬間空白了三秒,而後掀開孫哲平的衣服,他的腹部留有一個洞的痕跡,是銀匕首往他的腹部刺下去而造成的結果。

他卻是半點不知。

「如果你真的查了書的話應該會知道,銀對吸血鬼具有很強烈的威脅性。」

孫哲平突然開口。

張佳樂恨恨地瞪著他。

吸血鬼具有強悍的恢復能力,未成年的吸血鬼或許需要血液輔助,但成年吸血鬼即便會因為缺血而引發本能,沒有血也能夠在一段時間之後從重傷恢復到鼎盛狀態,唯獨當傷口碰觸到銀的時候例外。

一旦傷口碰到銀,吸血鬼的恢復能力就會大大受損,還會有腐蝕身體的作用,嚴重點可能會讓患部整個廢掉,就算表面傷口養好了也需要很長的時間修復恢復能力,對於吸血鬼而言是不得不正視的傷害。

吸血鬼獵人對吸血鬼的獵殺持續的時間超過千年,孫哲平轉化的時候,所有的獵殺者都已經以銀為主要材料製作武器,他沒有機會接觸可以單方面虐殺獵人的時代,可或許是咬他的吸血鬼本來就強大,也可能是慢慢累積出來的強悍實力甚至是與生俱來的打架天賦,孫哲平一向很少碰到受重傷的時候。

像這次幾乎瀕死的經驗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這就是你跟我說的會好?」張佳樂顫聲問,他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無聲無息,「……你從來沒有給我看過傷口……我也沒想過要問……但你的傷口這麼嚴重,你告訴我這叫會好?都要廢掉了你跟我說會好?」

孫哲平之前完全沒想過會讓人掉眼淚,頓時手都不知道要擺哪裡,「這真的會──」

「你他媽會好!」張佳樂拔高聲音:「要花多久的時間才會好?一百年?兩百年?是不是要等到我化成灰投胎三五次你才能完全好!」

孫哲平皺眉,「張佳樂你少在那裡亂說話。」

「但你都不告訴我──」張佳樂咬住下唇,用力吸鼻子,「我都問你了你幹嘛不告訴我?」

為什麼不告訴他?

因為孫哲平從來沒想過要讓張佳樂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孫哲平啞聲說:「我怕你哭。」

「你他媽才哭啦!我沒哭!誰哭了!我才不會哭!」一句話顛三倒四地說了一百遍,張佳樂低頭抹眼睛,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還掙扎地不讓孫哲平碰他,「讓你不告訴我!你以為這樣很厲害嗎!你以為不知道我就會很好過嗎!你傷得那麼重你以為我就是蠢到死前都不會發現這件事情嗎!」

孫哲平都快愁掉頭髮了還得糾正張佳樂的話:「不要一直說死不死的──」

「我不能說嗎?難道我不說我就不會死嗎?難道你不說你就不會受傷嗎?」張佳樂用濕漉漉的眼睛瞪著他,「你以為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就真的笨成這樣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孫哲平深吸口氣,「張佳樂你給我冷靜一點!」

「就不,我告訴你我現在還是未成年,可以哭可以鬧可以發飆,你這個混帳王八蛋!」張佳樂一邊哭一邊吼他:「我當初就不應該見你問你和你說話,如果我沒有遇到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如果他沒有遇到他,沒有見到他,孫哲平如今都還是好好的。

無病無痛,無牽無掛。

所有的一切通通都是他害的。

「沒有遇到你,我或許不會傷得這麼嚴重。」孫哲平按著張佳樂,任憑對方哭得像隻小花貓也沒放手,他自顧自地說話,好像不在意對方到底能不能聽進去,「但是沒遇到你之前的千年歲月真他媽無聊死了。」

無聊到他其實連要怎麼活下去都沒有想好。

為了能夠想好而受這麼一點傷,難道還不算值得嗎?

「何況是我自己想用那種方式衝上去。」孫哲平深吸口氣,「我當時確實有其他方法,但我沒有這麼做,我傷成這樣跟你沒有關係。」

張佳樂甩開他的手咬著嘴唇問他:「你會這樣衝不就是因為想救我嗎?」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不是因為擔心他,孫哲平為什麼要在一片火焰之中義無反顧地往前?

他有一百種方法,但他就選了最快的一種。

都是因為他。

孫哲平從來不擅長言詞,比起言語他更習慣用實力說話,可現在當然不可能再把張佳樂打昏一次等到他冷靜下來,被他哭得頭都疼的大吸血鬼愁眉苦臉地和人類小孩坐在同一張床上,他想靠近他把他拉到懷裡抱著哄,但只要一靠近張佳樂就會後退。

他就像一隻刺蝟,不肯再為他敞開肚皮。

孫哲平從來沒有一刻那麼想念之前的小奶貓,就算是小狼狗都好。

張佳樂不知道孫哲平在想什麼,他蜷縮起來握著銀色十字架,腦袋亂哄哄的,衝上來的情緒全部混雜在一起,痛苦自責自厭的情感交織,他突然有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

他為什麼要在這裡?

他憑什麼待在這裡。

「──樂樂。」孫哲平猛地扣住他的肩膀,張佳樂被按住而動彈不得,只能被迫抬起那張黑色圖騰變得更加猖狂活躍的臉龐看著他,「……你在想什麼?」

張佳樂愣愣地看著他,眼睛一眨淚珠就一掉,「……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

孫哲平下巴一抽,「你為什麼不待在這裡?」

張佳樂搖著腦袋沒有回答,孫哲平的眼睛卻是慢慢發紅,他看著張佳樂臉上的圖騰勾勒得越來越精緻,竟是發現自己誤打誤撞找到了那個未知的存在帶給他的詛咒。

但為什麼是讓他離開?

他怎麼可能讓他離開。

「你要是走了。」孫哲平一字一句幾乎都是從牙縫擠出來的:「那我怎麼辦?」

張佳樂咬著嘴唇沒有回答,硬生生被孫哲平扣在懷裡,抱著他的雙手勒得他幾乎沒辦法呼吸,完全無法想像其中一隻手有那麼大的傷。

張佳樂猛地掙扎起來,「你的傷──」

「你想讓我手真的廢掉就動動看。」孫哲平語氣冰冷,一點置喙的餘地都沒有,「你試試看。」

「……我從來沒想要讓你手廢掉。」

「那就不要動。」孫哲平的手慢慢顫抖起來,「不要走。」

他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找到重要的人,和他相處的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多相處一天,就顯得過去的一年有多黯淡黑白。

生活在黑暗裡的人好不容易獲得了光,怎麼能夠輕易放手。

「……我說過你來了我就不會讓你走了。」孫哲平啞聲說:「我說過的。」

張佳樂卻連擁抱他的力氣都沒有。

孫哲平終於能把人抱在懷裡,冷冰冰的身體卻讓他恐慌起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放鬆力道,卻沒有鬆動的跡象。

張佳樂抽抽鼻子抓著他的衣角,沒有再前進更多。

「……如果你不在了。」孫哲平放輕聲音:「我就不治了。」

張佳樂猛地推開他,這次出乎意料地順利,濕潤的眼睛對上一雙平淡的眼眸,張佳樂竟是知道孫哲平是認真的,「──這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你、那可是一隻手!還有肚子!還有──」張佳樂有點語無倫次,嚇到眼淚也不掉了,臉色也好看了些,整個紅起來,「這怎麼可以──你不是很喜歡你的武器嗎!」

孫哲平很淡然:「因為沒事情做。」

張佳樂很傻眼,「你在說什麼鬼東西?」

「你知道我不喜歡看書,也沒有在玩電玩或其他的東西,認識你之前我就只是隨意走走逛逛,偶爾練練劍。」孫哲平將自己過去的日常攤開來,乏味的簡直令人倒胃口,「我的確喜歡葬花,但也不是非它不可,舉不起來我也不會太遺憾。」

「不是非它不可所以手就不治這什麼邏輯!」張佳樂簡直要瘋,「孫哲平你腦子還好嗎!」

「那一直想是你的問題所以要離開,你腦子就好了嗎?」孫哲平說沒兩句就忍不住提高聲音,整個動怒了:「你想過我的心情沒有?你離開我就好過了嗎?我今天就告訴你你要是跑了我手真廢了也不管你信不信!」

「就說你幹嘛把這件事和我離不離開綁在一起!」張佳樂咬牙:「──我才不信你真的捨得!」

「你不要忘記。」孫哲平一字一頓地說:「在你要求之前,我原本沒有打算每天去找方士謙。」

張佳樂猛地瞪大眼睛,「……你……」

「我知道我的手會好但是很難,需要花很多時間。」孫哲平索性把所有事情都攤開來告訴他,「我是有打算治療,但沒有這麼毅力天天去找他,對我來說有沒有左手都無所謂,左手是使劍的,但是如果我沒必要活那麼久,我幹嘛費盡心力要讓自己恢復原狀?」

孫哲平沒有想放棄,但也沒有想特別堅持。

是他不想看到張佳樂自責難過緊張的模樣,是他後來驚覺要是自己沒有能力就無法保護他,否則孫哲平才不會這麼有毅力地天天跑去騷擾方士謙,泡藥水喝草藥做復健,順便擔任他測試新藥的白老鼠,比差不多時間受傷的葉修還來得勤快一百倍。

如果沒有張佳樂,這一切都不成立。

吸血鬼什麼都不缺,他有財富有永生,殺掉害他成為吸血鬼的傢伙這個目標早在七百年前就完成了,接下來的日子不過隨便走走隨便看看,孫哲平只是不喜歡輸、沒打算死,但是也沒有絕對要活下去的必要性。

「我受傷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孫哲平深吸口氣穩住情緒,伸手抹掉張佳樂落下來的一滴眼淚,燙得他手指疼痛,「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好起來,就留下來。」

留在他的身邊。

張佳樂愣愣地看著他,發現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回應。

……他可以這麼做嗎?真的可以嗎?

腦中似乎有什麼思緒要跳出來,眼角卻是傳來一陣灼熱,張佳樂忍不住皺眉碰觸,熱辣辣的痛包圍他整個腦袋,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難受。

孫哲平連忙把人抱在懷裡,他沒有感覺到其它氣息,張佳樂臉上的紋路卻是出現變化,想來應該是成長到一定階段的詛咒會對人做出的心理暗示,孫哲平氣得想拆房子。

張佳樂緩了一會兒才靠到他的身上,「……那你答應我。」

「什麼?」

「你要答應我。」張佳樂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話,抓著孫哲平的手分散眼角刺痛感的注意力,「你要把手治好,不管花多久的時間都要治好。」

孫哲平答應地很乾脆,「那你不許隨便離開。」

「好。」張佳樂猛地一頓,閉著眼睛讓孫哲平給他揉太陽穴,冷冰冰的體溫很好地緩解那樣的刺痛,弓起的背脊慢慢放鬆下來,「還有,不要隨便說什麼死不死的。」

孫哲平頓了頓,「嗯。」

「不要說你找不到目標活下去,就算只是說說都不可以。」張佳樂輕聲說:「你那麼好。」

你那麼好,比誰都應該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無病無憂,無愁無懼。

那是孫哲平應該擁有的。

「只要你好好待著。」

這不過是孫哲平唯一的交換條件。

15

自從雙方攤開來說話之後,孫哲平不再為了避開張佳樂特別選他睡覺的時候去找方士謙,每天大大方方地陪著他家小朋友睡到日上三更──以吸血鬼的時間標準──才起床,盥洗完後等張佳樂吃完早餐再拉著人去找方士謙診療。

張佳樂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孫哲平為什麼每次都會花上那麼長一段時間。

為了修復傷口,孫哲平必須浸泡兩個小時的藥水,一天兩次,之前為了避免被張佳樂發現,孫哲平要求方士謙把兩次的時間拉近──因為他無法一天過來兩趟──可時間再短也需要間隔,孫哲平總是得在他這裡泡上快七個小時,一邊泡藥水還要一邊按摩,搭配藥汁以及最後敷藥,就算他趁著張佳樂睡熟之後才出來,他也會在他面前消失至少三、四個小時,對張佳樂的關照自然就下降不少。

現在事情都說出來,孫哲平少了心情負擔,對方士謙卻是有好有壞,在張佳樂的無形催化下,他不用再因為不體恤醫生生活的不合作病患而影響作息,而且被拉過來的人類小跟班比誰都會監督他,孫哲平就算一臉被噎住的模樣還是會聽他的話,大大降低他氣到腦中風的可能,連帶還讓蘇沐橙和蘇沐秋督促葉修一起來,省了他不只一點的麻煩。

可壞就壞在嚴重影響他和王杰希的交流,因為王杰希會在診療時間跑去和張佳樂說話不理他。

已經得和一隻來路不明的貓咪爭寵的方士謙氣到鼻子更歪了。

「他管你這麼嚴。」張佳樂忍不住問:「你那次為什麼可以跑來跟我吃下午茶?」

「他也沒有限制我的自由啊。」王杰希完全沒放在心上,「而且那些聽聽就好,不用太在意。」

張佳樂看著那快要黑化的身影摸摸自己的眼角,實在無法理解。

還是這就是戀人之間獨特的相處方式?

王杰希看出張佳樂的糾結,嘴角向上勾了勾,「他頂多念個幾天,不然就是鬧脾氣一下子就過去了,看起來很兇,實際上也不會做什麼。」

張佳樂忍不住問:「那你這樣受得了嗎?」

王杰希看起來實在不像會喜歡受到龐大約束的性格。

被這樣直接詢問的吸血鬼微微挑眉,轉頭看向方士謙,恰好對上一雙幽怨的眼睛,雙方不過停頓一秒王杰希就衝著他笑,淺淺上揚的嘴角帶著安撫的味道,得到一個微笑的吸血鬼撇撇嘴,然後跟著眉眼彎彎。

張佳樂整個驚呆了。這麼好哄?

「如果可以讓他安心一點,我不介意一直待在他的視線範圍內。」王杰希一邊揉著他家貓咪一邊和張佳樂說:「而且他會變得這麼容易擔心,很大一部份原因也是因為我。」

張佳樂有點牙酸又有點疑惑,「……為什麼?」

「你知道我之前受傷過嗎?」

「知道一點。」張佳樂點點頭,「孫哲平跟我說過。」

「我傷得很嚴重,差點救不回來,他才會變成這樣這樣子。」王杰希說得簡短,張佳樂卻是一頭霧水,原本還想偷懶的人只能又解釋起來:「我之前有去一間育幼院幫忙,這個你知道吧?」

張佳樂又點頭。

「很多年前有個我認識的人創立這間育幼院,後來他走了,但我偶爾還是會過去看看,裡面住的都是人類。」王杰希盡量解釋得清楚些,「我每次過去都會偽裝,但那回不知道為什麼會被發現,我不想影響孩子們被壓制得厲害,傷得很重,眼睛就是因此看不到的。」

王杰希摘下黑色眼罩,那裡從左上到右下有一條疤痕橫跨眼睛,看起來猙獰可怖,比右眼大一些的眼睛也仍是漂亮的碧綠色,毫無焦距。

像是死亡的寶石。

張佳樂從沒想到會是這樣,「對不起……」

「不會,這也不是什麼秘密。」王杰希重新把眼罩帶回去,「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方士謙現在才會變得緊張兮兮的。」

不然之前的他雖然也會擔心他自己出去會出意外,但從來沒有到這麼嚴重。

「他……」張佳樂想了想,「你們之間就是這樣爭戰不休嗎?」

「你要看誰,至少這個莊園裡沒有吸血鬼是主戰派。」王杰希聳聳肩,他們這裡住的都是成年吸血鬼,早就失去對血液渴望,該報的仇也早就已經了結,根本沒有理由主動引戰,「但是根據江波濤他們查的結果,那群攻擊你們育幼院的獵人,沒意外的話也是襲擊我跟葉修的那群人,他們就是屬於人類中的好戰分子,沒事也會找事。」

張佳樂瞬間皺眉,「那……」

「他們大概是攻擊我的時候發現用人類牽制吸血鬼的效果很好,拿葉修和孫哲平來實驗,事實證明效果卓越。」王杰希碰了碰自己的眼罩,那黑色的布料浸泡過藥水,方士謙讓他隨時敷著以加快修復,「諷刺的是,他們明明最不相信吸血鬼有心。」

可吸血鬼是有心的。

就算早就已經死亡了,就算像個活死物般在土地上遊走,就算鑲在胸口的那顆心臟已經不會再跳動,他們還是會哭會笑會痛會愛。

會想要拚盡一切去保護心底的陽光。

「……我知道。」張佳樂點點頭,很慢很慢地勾起嘴角,「我知道。」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孫哲平對他有多好,孫哲平有多愛他。

張佳樂抓住胸口的十字架項鍊,上頭的藤蔓花在他的手心綻放。

深吸口氣,他轉過頭,在那個用簾子阻隔起來的診間,孫哲平就在裡面泡藥水,他必須在患部塗滿藍色的藥並泡在紅色的水裡,等到藥膏全部吸收且藥水變透明才可以起來,張佳樂見過一次孫哲平就不再讓他進去,說不好看。

但他就在那裡,只要張佳樂走過去就能碰到的地方。

「……就算像你的眼睛這樣這麼嚴重。」張佳樂斟酌著用詞問:「也會好嗎?」

「方士謙說會好。」王杰希說:「我相信他。」

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

是這樣嗎?

王杰希勾起嘴角,「況且如果我眼睛好了,孫哲平和葉修那種傷估計不但可以根治,需要的治療時間應該也可以縮短,你放心吧。」

為了讓他好,方士謙本來就會用盡全力。

張佳樂咬著嘴唇點點頭。

「那你呢?」王杰希忽然問,「孫前輩都告訴你了,你有告訴他你做惡夢的事情嗎?」

「……沒有。」張佳樂愣愣地搖頭,「我忘記了。」

王杰希微微挑眉,「會忘記是不是表示你這幾天沒有做惡夢了?」

「對,真的很奇怪……」張佳樂摸摸自己的眼角,「突然什麼夢都沒有了。」

「兩個可能,我猜的。」王杰希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想聽的話去幫我泡杯茶。」

張佳樂:「……」

有求於人的張佳樂只能憋屈地去再泡了茶,回來的時候桌上不知道為什麼多了茶點,王杰希勾著嘴角看著他笑,張佳樂只得撇撇嘴,乖乖地將他的杯子滿上,順便給自己倒了杯,拿了一大盤餅乾坐到沙發上。

王杰希拿起砂糖罐頓了頓,撒了四湯匙進去。

「一個,是詛咒失效了。」王杰希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拿起茶水又添了點試圖稀釋那股甜膩的味道,「不過我認為比較不可能,感覺應該比較像當孫前輩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比較不會受到詛咒的影響。」

在孫哲平的解釋下,張佳樂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中了詛咒的事情,不過他自己也不曉得他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了誰,除了給他自己解釋了為什麼一覺醒來臉上會多了圖騰之外,什麼幫助也沒有。

孫哲平那時候還回了他一句正常,要是知道的話張佳樂早就說了。

張佳樂微微皺眉,「為什麼會對孫哲平無效?」

「要嘛是孫哲平對你的心靈支柱效果很強,讓你能夠抵抗暗示。」王杰希瞇起唯一的那隻碧綠色眼睛,「要嘛是那個人真的是因愛生恨而詛咒你。」

張佳樂整個錯愕,「……因什麼?你說那東西可能喜歡孫哲平才會來詛咒我?」

「這是葉修推測的,不過就你這個狀況,我覺得這個推論幾乎可以成立。」王杰希聳聳肩,模樣之悠閒還啃了塊餅乾,就差沒有擺明看好戲的態度給他看,「對喜歡的人無法產生惡意,所以你才不會再作夢,但當然孫哲平給你的安心感應該也會有作用。」

張佳樂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被誰噁心到了。

「你認為呢?」

「……孫哲平真他媽藍顏禍水。」張佳樂白眼連連,「所以這裡真的有人喜歡他啊?」

「要是有也不意外不是嗎?」王杰希反問他,「連人類都會喜歡上的吸血鬼,異族有什麼好不喜歡的?」

張佳樂咬牙,「他對其他人也沒那麼好吧?」

「但是他會保護其他種族啊。」王杰希語氣涼涼:「別說他,就算是周澤楷和江波濤兩位昭告天下的關係,也有不少異族爭先恐後地喜歡他們呢,你可不要以為他喜歡你就可以掉以輕心。」

張佳樂差點被餅乾屑嗆到。

王杰希笑著抽了張衛生紙給他,「慢點吃。」

張佳樂:「……」

「不過以孫前輩的個性,他要是真的喜歡你你也不用太擔心。」王杰希忽地又補上一句:「他很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不用懷疑。」

張佳樂:「……」

「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你相信他嗎?」王杰希沒有賣關子,直直地看著他問,「你相信嗎?」

他相信他嗎?

他相信那個給了他名字、帶給他陽光,把他從地獄裡救出來的吸血鬼真的喜歡他嗎?

張佳樂不可能不相信。他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否定。

……可是他有能力接受嗎?

「你讓孫哲平帶你出去走走吧。」王杰希忽然提議,「或者你自己出去,留孫哲平下來查,如果對方目的是希望你離開,你到外頭去之後應該就不會受到詛咒影響。」

張佳樂瞬間一愣,「為什麼?」

他聽得出來王杰希不是在趕他,而是純粹給他一個建議,可就是這樣張佳樂才不懂。

他在孫哲平身邊也可以好好的不是嗎?

「你需要一點陽光,和一點自信。」王杰希彈了下手指,一小團火焰在張佳樂的面前懸浮,他反射性縮了縮肩膀,但也僅此而已,「你的精神狀況會這麼糟不完全是因為詛咒,你來之前目睹育幼院失火、差點被殺以及看著身邊的人死去,你存在的心理負擔很重,來了之後我們又沒有誰可以幫你。」

孫哲平為了瞞著張佳樂,對他的照顧並不如他想像中完全。

但那也不能完全怪他。

「除此之外,莊園缺乏陽光,偏偏人類就是需要陽光的存在。」王杰希又一彈指,火焰消失,「你們心理和生理上都需要光,那不是普通日照就能取代的,少了光就會多了憂鬱,再因為詛咒導致你睡不好,夢境裡的聲音給你心理暗示讓你自我厭棄,本意應該是想讓你離開,可實際造成的效果……你沒有崩潰都是小事。」

心理的傷害是需要很長的時間療養。

張佳樂一直處於這副模樣,除了詛咒,也是因為他的心結很深。

就算是孫哲平也沒辦法完全拯救他,真正能幫助他走出來的只有張佳樂自己。

『我們是為了你來的。』

『都是你害的。』

「……我想回去一趟育幼院。」

張佳樂趴在浴桶旁邊,他抓著孫哲平的右手把玩,話一出就被緊緊握住。

孫哲平瞪他,「為什麼?」

張佳樂勾起嘴角,但那不像是一個微笑,「我想要回去看看,那裡變成什麼樣子……順便去看看煩煩他們,我來這麼久,明明沒有被軟禁,但一直只有給他們打過電話,從來沒有回去看過。」

他想回去看看那些因為他而受傷的人變得怎麼樣了。

他們真的怪他嗎?

一切真的是他的錯嗎?

他們恨過他嗎?

「我想自己去看看,我需要自己走出去。」張佳樂問他:「好不好?」

孫哲平的眉頭皺得像是打結的繩團,臉上寫著一千一百個不願意,可是到了嘴邊的拒絕怎麼樣都說不出來,他一向沒辦法回拒張佳樂的要求。

他總希望他要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

一世無憂,生活在陽光底下。

「……你就只去育幼院嗎?」

張佳樂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倒將話鋒一轉:「我剛剛跟王杰希說話的時候才突然想到,我曾經在莊園看見一個很奇怪的人……她大概也不是人,是個女生。」

孫哲平眉頭一皺,「是誰?」

「就在我跟沐橙感覺很奇怪的那天,我在和他們碰面的時候有看到她。」張佳樂很努力地要將記憶中的那個女性形容得具體,「她全身黑漆漆的,燙著波浪捲,看起來神色很匆忙,給我的感覺很糟,但是我後來一直忘記。」

孫哲平瞇起眼睛,「……那就是了。」

「這裡住了這麼多非人,應該總有一兩個那時候經過我們房間,你問問看應該可以找到。」張佳樂說:「她的聲音應該有點雌雄莫辨,我後來想想我好像在夢裡、有的時候清醒的時候,會聽到她暗示的聲音。」

他那時候還以為是自己的聲音。

孫哲平反手抓住他的手,「你怎麼不早說?」

「我之前腦袋暈糊糊的都不記得。」或許王杰希說的也不完全錯誤,雖然雷雷的,但仔細想想好像都是在孫哲平的身邊,張佳樂才能保持長久的清醒與正面思考,「現在想起來應該還不算晚吧。」

那語氣簡直理直氣壯,孫哲平忍不住笑了,左手捏捏張佳樂的鼻子,被他拍回水裡面。

然後他抓起孫哲平沒有受傷的右手強行和他拉了個亂七八糟的勾。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

孫哲平做了一個深呼吸,「……最多讓你在外面遊蕩到我把詛咒你的那傢伙找到為止。」

張佳樂笑起來,「嗯,差不多吧。」

那時候他差不多也該找回自己了。

別說孫哲平,其實張佳樂自己就很受不了這個極度自怨自艾的自己。

他想找回以前那個因為一顆糖果就可以很高興的自己,雖然傻了點、蠢了點,但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孫哲平身邊。

「說好了。」

他們交換一個完整的親吻。

16

有方士謙在的時候,一向輪不到王杰希泡茶。

尤其在他受傷之後。

王杰希的茶需要加幾顆方糖、幾杓蜂蜜還是幾湯匙的砂糖,方士謙都瞭若指掌,比起王杰希自己來時需要喝幾口調整味道,方士謙出馬的時候總是一次到位,不管添加哪一種糖都沒有出過差錯,遠比本人還要清楚他的習慣。

「所以你放著讓我來就好啦。」

將泡好的紅茶放在桌上,方士謙慵懶地靠在王杰希身上,他剛剛才送走葉修那尊巨大瘟神,整個疲憊不堪,兩手抓著他的左手靠著他的肩膀,補充一點流失的能量。

王杰希替他撥撥頭髮,有點長,估計找時間要剪了,「你都要把我養廢了還找你。」

方士謙抬頭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哪有這麼容易……這麼簡單我還需要這麼麻煩嗎。」

後面的話語含糊不清,可方士謙多少有說給對方知道的意思,王杰希仍然從字裡行間捕捉到方士謙的嫌棄,也不知道要氣還是要笑。

他拿起紅茶啜了口,是他喜歡的味道。

王杰希一直覺得,比起其他吸血鬼,他真的非常幸運。

成為這種半生不死的生物需要面對的挑戰和痛苦其實遠比永生來得嚴峻,打從轉化的那一刻,他們就失去坦然站在太陽底下的機會,身體裡流通的血液是冰冷的,還必須為了防止凍傷而穿著大衣,終年待在黑暗裡,見不得光。

那樣的恨意是人類無法理解的。

可就算這樣,王杰希的生命路上一直都有方士謙的陪伴。

大多數的吸血鬼都是轉換之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遇到伴侶或知己,孫哲平和葉修更是足足等了千年才各自碰到張佳樂和蘇家兄妹,王杰希卻是從還是人類的時候就認識方士謙,即便他們一開始的關係並沒有很好。

在方士謙打算告白的那一天,他們居住的村子遭到血洗,幸好時至如今他們還在一起。

「孫前輩已經出發了吧?」

「在這種時候提到別的雄性生物很煞風景你知道嗎。」方士謙不滿地哼哼抗議,躺到王杰希的腿上抱著他的腰,含糊的聲音依稀傳來:「早就出去了吧,他可等不了這麼久。」

王杰希輕輕碰觸方士謙的頭髮,「也沒有多久吧。」

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和吸血鬼千年的歲月比起來就像眨眼一樣。

「見不到人一秒都嫌多。」方士謙的聲音多了幾分笑意,「這回可都是多虧小江和雲秀啊,要不是他們倆,我還不知道得要看他那張死人臉多久。」

在追捕詛咒者的這件事情上,孫哲平確實有些使不上力。

他一向獨來獨往慣了,就連同族同伴都沒有認得全熟,當然不可能知道幾個異族夥伴,雖然他有能力單方面輾壓任何有膽子欺負張佳樂的人,但找不到也只是空談,這回真正的核心功臣還是要屬人緣不錯還熟悉八卦的楚雲秀以及長袖善舞的江波濤,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愣是從幾千幾百個非人裡憑著那點線索把她翻出來,包含底細都一清二楚。

那是一名女性的海妖。

海妖當中的一支生來帶有詛咒的力量,據說她是在兩百年前進入莊園,慢慢對孫哲平傾心,可被喜歡的大吸血鬼卻連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孫哲平的字典裡同樣不存在憐香惜玉這四個字,他甚至不在意他被喜歡的這件事情,找到人的當下直接舉著重劍架在她的脖子上,就只問一句:「妳到底詛咒他什麼?」

幽怨的女性發出尖銳的笑聲,瘋狂而絕望。

「是他害你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揮舞葬花,我當然要詛咒他不得好死……但那太便宜他了。」

「我詛咒他一世無光。」

「我詛咒他不見天日,我詛咒他長命百歲,我詛咒他一輩子生活在黑暗裡──」

而後崩潰的笑聲成為葬花的祭奠之一。

「不過那傢伙殺歸殺,要不要動作這麼大啊?」

方士謙想到那畫面就牙疼,「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清理乾淨。」

王杰希對此沒有表達意見,只是問:「這樣就解了張佳樂的詛咒了吧?」

「原則上應該是,畢竟施術者都死了。」方士謙躺在王杰希的身上看著他的伴侶,伸手輕輕碰碰觸他的黑色眼罩,「……不過那還真是惡毒的詛咒啊,果然不想便宜人。」

對於他們這種生物而言,能有什麼比一世無光還要更令人畏懼的?

幸好發現得早。

「難怪張佳樂那陣子看起來那麼想離開……」王杰希微微勾起嘴角,「離開他的陽光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也是。」王杰希將方士謙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會好的,不要擔心。」

方士謙抿抿唇,「……我當然會治好你。」

王杰希沒有特別表態,但他確定方士謙懂得他的意思,他從來沒有懷疑這件事。

他相信方士謙喜歡他,如同他相信方士謙會為了他做出瘋狂的事情,這是一種自信,也是對彼此的理解,王杰希先前問過張佳樂那麼多次,他其實問得不只是他相不相信孫哲平。

而他由衷希望解除詛咒的張佳樂能夠對此毫不懷疑。

「肯定會的。」方士謙想了想,忍不住撇撇嘴,「雖然老孫沒有說,但是我敢跟你打賭,那傢伙之後肯定會想盡辦法讓張佳樂打從心底記得這件事。」

王杰希笑起來,「可惜,這個賭局是不成立的,因為我也贊成。」

「那也算我們心有靈犀。」

「這個就算了吧。」

「喂!」

方士謙的一聲抗議被王杰希的嘴唇擋了回去。

他們交換了一個親吻。

──那個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了嗎?

「詛咒消失了。」

張新杰要給出去的碗在空中停住,他微微皺眉盯著張佳樂的面孔,被捏著下巴觀察的人有種自己像是放在砧板上的肉,被廚師研究該如何下刀。

他整個人有點毛毛的,「怎麼會突然消失?」

「應該是下詛咒的那個人被殺了吧。」張新杰推了推眼睛,「那你也不用再喝了。」

張佳樂微微一愣,喜上眉梢,「不用再喝聖水了?」

張新杰挑眉,「很高興?」

「不不不。」張佳樂連忙搖頭,就怕一個不對讓張新杰又把水塞過來給他,他恨死那味道了,「我沒有,就一般般高興,畢竟不用浪費資源嘛。」

張新杰左耳進右耳出,他本來就不期待張佳樂說出什麼好話,隨口轉了話題:「你之前不是說等到這件事情處理好,孫哲平就會來接你嗎?需不需要跟他聯繫一下?」

張佳樂眼睛轉呀轉,「不用,我覺得再幾個小時就會看到他了。」

張新杰愣了愣,「這麼迅速?他知道你在這裡?」

「我猜的啊。」張佳樂摸摸鼻子嘿嘿笑,「那我去收拾東西啊。」

張新杰有點不知道要笑還是要辛酸,這小孩簡直是活生生地展現什麼叫做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那迫不及待的小模樣簡直讓他想抓起來打一頓屁股。

但真正該打的應該是孫哲平才對。

要是出現在教會真想一槍斃了他。

「你好自為之吧。」張新杰忍不住嘆口氣,「好好照顧自己,別又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了。」

「這次不會啦。」張佳樂的腦袋從牆後冒出來,桃花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一點陰霾也沒有,「我還是有點長進的,不會再把自己搞成那樣。」

這次的他可是在充足準備之下自願離開的。

他熟悉的育幼院在那個夜晚之後徹底淪為廢墟一座,張佳樂回來的時候幾乎認不出來,房子已經被拆遷個乾淨,只留一地的混亂也不知道是準備做什麼,紊亂的讓人無法想像原先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是真的什麼都不剩。

三樓的房間、會發出聲音的塑膠遮雨棚以及曾經被孫哲平攀過的電線杆,一樓的共用客廳和廚房、二樓以上的大家房間,放書的房間是三樓樓梯口第一間,大大的玩具和別人不要的舊衣物,他在這裡生活的一切痕跡被大火吞噬得乾乾淨淨。

張佳樂的眼淚無預警地就掉下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而後他去了教會,才知道張新杰後來申請經費幫忙育幼院的老師小孩租了房子搬到外面去,黃少天和方銳因為和家屬住在一起就沒有跟著搬。新的榮耀育幼院不再處在混亂的小巷,它的旁邊就是一間警察局,任何意圖對他們不軌的老師都會立刻就地正法,張新杰和韓文清偶爾也會主動過去看看,裡頭有個叫宋奇英的小孩特別對他們的胃口。

張佳樂打從心底為見到他們感到高興,唯一微妙的是張新杰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辨識出他臉上的詛咒,天天就拉著他到教會喝聖水祈福又淨身什麼的,效果自然是有的,張佳樂臉上的圖騰在半個月下來淡去不少,不過他也因此喝水喝到怕。

那種像是符水又像是藥水的特製聖水實在太過微妙,張佳樂這輩子是不想再碰第二次。

黃少天和喻文州在一起的事情張佳樂在還沒離開育幼院之前就知道,見過本人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加上那時候喝水喝到半崩潰,張佳樂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人,是黃少天從喻文洲的身後衝出來巴著他,他才認出那位據說算是吸血鬼半個朋友的吸血鬼獵人。

喻文州只是微笑。

張佳樂和黃少天以及後來過來的方銳聊了一個晚上,那是他回來之後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哭,在夢裡對他控訴的朋友難得感性一把拍拍他,說來說去也就只有一句不怪你。

「其實文州他後來有跟我解釋過,我其實就不覺得跟你有關係。」黃少天拿手指搓搓鼻子,「雖然我是有點被你暗地裡跟著吸血鬼認識這麼久嚇到,但是那概念應該比較接近原來我房間已經被人光顧這麼多次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不是歧視他,我跟著文州看過更多非人呢,怎麼會歧視一個吸血鬼。」

那等級還太嫩了。黃少天補上這麼一句,被張佳樂扔了一把的鼻涕衛生紙。

方銳接著說下去:「況且你只是交朋友談戀愛,又不是作奸犯科,你男朋友也沒對我們做什麼,這種狀況怎麼樣都是襲擊我們的人不對,雖然說是你們在這裡他們才會這裡,但這些又不是你們挑起的。」

如果張佳樂真的有錯,那不是其實也說明了孫哲平的存在是錯誤的嗎?

張佳樂自然說不是。

「那不就得了?你就是胡思亂想。」

「其實也不能怪我,我被詛咒嘛,天天都往負面的想。」不過真的走出來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太多漏洞,包含一切的自我厭棄,張佳樂就覺得有點恥,「但是現在我就覺得挺好的,感覺自己還可以再戰一百年。」

黃少天八卦兮兮地湊上來,「那你能讓我們看看你男朋友嗎?」

張佳樂拍開他的臉,「休想!」

黃少天震怒,方銳幫腔:「張佳樂你怎麼能這麼小氣!你男朋友醜得不能見人嗎!」

「胡說!大孫世界第一宇宙無敵帥!你們兩個少造謠了我告訴你們!」

「張樂樂你丟臉不丟臉!」

「當然不!」

這次的他有朋友有家人有回去的地方,什麼都不會害怕。

那都不是他的錯。

張佳樂很確定。

敲門聲無預警響起,張佳樂頭也不抬就喊一聲進來,腳步聲很沉穩,就站在門口進來一步的距離,張佳樂的問候已經到了嘴邊,卻在看見來人的時候錯愕地轉向:「──老韓?」

韓文清點點頭,「我剛剛聽新杰說你要走了。」

「差不多吧,不過我也不知道大孫具體什麼時候來接我。」張佳樂眨眨眼睛,「有事嗎?」

「這個給你。」

韓文清隨手一丟,張佳樂差點漏接,那是一個扁扁的方型盒子。

裡頭裝著一把槍。

張佳樂猛地抬頭,「你、」

「只要不是銀製品,對吸血鬼的作用就不大,但是對其他種族還挺有效的。」韓文清完全知道張佳樂想說什麼,直接截走他的後半句,「留著可以自保,要是不想帶走我也沒意見。」

張佳樂整個錯愕,「……這真的要給我啊?」

韓文清蹙眉,瞬間看起來超兇,「不然呢?」

張佳樂連忙搖頭,輕手輕腳地將手槍從盒子裡拿出來。這應該是特製的,重量很輕,大小不過巴掌大,非常適合隨身攜帶,在準星的附近刻了一個小小的樂字,不仔細看並不會發現。

張佳樂在手中轉了個花式,對著韓文清勾起嘴角,「謝啦老韓,我超喜歡的。」

「希望你不會有真的使用到的機會。」

「我也希望。」張佳樂摸摸鼻子,「放心吧,我真的會照顧好我自己。」

韓文清並沒有回應,離開房間的最後一句話也不過是有事沒事都可以回來。

張佳樂捧著槍枝的手和心臟都熱熱的,他揉了揉眼睛,桃花眼睛微微彎起,是開心的弧度。

「樂樂。」

突如其來的聲音一點預警都沒有,張佳樂轉過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的孫哲平正站在陽台上,黑色的風衣因風而起,他的背上背著葬花,左手綁著白色的繃帶。

張佳樂眨眨眼睛,飛快地拿起槍朝他發了一槍空彈。

「我現在有能力自保了。」張佳樂被孫哲平的錯愕表情逗樂,整個人眉開眼笑的,「雖然我還不太會移動射擊,但是我現在有槍,已經可以反擊了。」

孫哲平點點頭,「這樣很好。」

張佳樂微微蹙眉,「不過不是我說,你們那裡真的有點危險,什麼事情都沒做還會被人詛咒。」

「我已經殺掉了。」孫哲平想了想,改口說:「我會保護你。」

「我現在也可以保護你了……大概吧。」張佳樂摸摸鼻子,海口誇到一半,還是挺有自知之明地掩飾過去,「我不會再怕了,就算有人趕我我也不會走。」

「不會再有人有膽子趕你。」

張佳樂聳聳肩,「以防萬一囉。」

孫哲平有點無奈地嘆口氣,「你想說什麼?」

張佳樂笑起來,「你跟我保證你的手會好,你腹部的傷口也會好。」

孫哲平頓了頓,「我保證。」

「你保證有事不能再瞞著我,不管什麼事情都一樣。」張佳樂撇撇嘴,「更不要說是為我好。」

孫哲平又有點想嘆氣,「我保證。」

「你保證你會一直對我好。」

「我保證。」

這次的聲音聽起來就要高興得多。

張佳樂深吸口氣,「你保證你會一直陪著我,如果哪天我想要變成吸血鬼,必須要你咬我。」

孫哲平瞬間皺眉,「這個不行,吸血鬼不是鬧著玩的。」

「我知道,我只是說以後,如果,可能。」張佳樂再三強調,「而且就算你不咬,那裡也多的是吸血鬼可以幫我。」

他只是想要把這個機會交給孫哲平而已。

如果是他的話──

孫哲平無法理解:「為什麼?」

如果是他的話。張佳樂將手槍放到一邊,慢慢朝著孫哲平走過去,「因為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看到你的手變好,如果我活得不夠久看不到那怎麼辦。」

如果是他的話,他會義無反顧地想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前方是一片黑暗的道路他也沒有關係。

「……再說。」孫哲平揉揉眉心,「除了這個呢?」

「除了這個……」張佳樂從衣服裡拿出那條不離身的十字項鍊,纏繞在上面的花朵活靈活現,閃著銀白色的亮光,「你保證要一直喜歡我,喜歡到很久很久以後。」

對著十字架以你的名字起誓。

孫哲平笑起來,伸手一把將張佳樂抱在懷裡,那是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用一種幾乎要把人和自己鑲嵌在一起的力量擁抱他。

「我保證。」

「跟我回去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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