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发表于 2020-03-04  3.46k 次阅读


作者:彩铅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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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4万
本文关键词: 原著向;单CP ;

01

离开学校后,张佳乐一年比一年讨厌夏天。

荣耀联盟的夏日假期,与学校寒暑假相差无几,打比赛很难回到故乡,他答应过父母每年夏休都会回家,今年也自不例外。
虽然被爸妈伺候得像个大爷,偶尔还会觉得空虚。学生时代白驹过隙般的七八月份,忽然变得漫长得难熬。
虽然能登着小号在神之领域与队友们相见,竞技场单挑、组团下本,单人与团队的训练都没落下。家族旅行时一直发短信和孙哲平互通有无,偶尔还会蒙着毯子彻夜煲电话粥——简直像两人刚在网游里认识时做的那些似的。

有种重走初恋长征路的青涩感呢……
张佳乐嚼着口香糖,俯瞰飞机窗外越来越接近的城市风景。熟悉的喜悦摧枯拉朽席卷而来,仿佛这个住了三年的城市才是真正的故乡,连某人衬衫上经常遭他抱怨的烟草臭都很值得回味。
即使发达的现代通讯能把两颗远在天涯的心联系起来,也抵不过近在咫尺的温暖。

回到百花俱乐部已是傍晚时分,他先去宿舍放行李,在交通工具上折腾了一天,精疲力竭,只想好好吃上一顿睡个回笼觉,打起精神再去报到。
张佳乐简单打点好旅行箱,清出一些没用的杂物,塞进纸盒推开了阳台的门。
刚把杂物摞好,便听到旁边不远处传来了颇为怀念的熟悉声音。
“唷,回来啦?”
只是句最简单的日常问候,心尖就炸开了缩爆式手雷。本想安顿好再去敲对方的门,拖他出来吃晚饭,没想到竟先在这儿恰巧碰见。
一整个夏天没见的孙哲平站在隔壁的阳台上抽烟,对他扯出了有点耀眼的笑容,夕阳把远方的暮云烧成一片金红。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跟着笑得春光烂漫,大声宣布:“嗯!我回来了!”

百花的宿舍都是些30平米左右的单身公寓,阳台与阳台之间距离很近,相邻的两家伸直手臂就能摸到彼此。与搭档久未见面,张佳乐把接下来的安排忘得一干二净,干脆趴在阳台上和孙哲平聊起了天。
见不到面的两个月,积攒了不少新鲜话题。从抓鬼活动聊到七夕活动,又从夏季转会窗时的大新闻聊到第五赛季各家战队的新人八卦,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到了地球那面,天空沁出深沉的紫黑,对面楼群的窗洞也渐次亮起灯火。
夏末晚风夹带着几丝凉意,张佳乐仍在比手画脚兴高采烈地讲着两周前听老林说呼啸来了个盗贼小鬼猥琐得挺有意思……小动作层出不穷,细马尾在肩上一摇一晃,精神抖擞。
孙哲平弹掉一小截烟灰,像只被逗猫棒撩拨着却无法扑上去的野猫,压抑着不耐烦打断了他打算继续八卦霸图的节奏。
“你吃饭没?”他想到了一个稳妥的提问。
“啊?在飞机上吃了个飞机餐……”
“那,跟我出去吃个夜宵?”

被他一问,张佳乐才感到饥肠辘辘,舔了舔因为话唠而干燥起皮的嘴唇。孙哲平把烟头弹出阳台,火光拉出一道纤细的亮线。
久日未见,搭档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深邃的五官轮廓,自然流露的霸道气场,逆着夜景光源挺拔笔直地站在那里,宛如伫立在心中的神祇雕像,恒久坚固,无法损毁,令人不由自主觉得安心。

——不仅是最好的搭档,也是……最好的恋人。
想到两人如今的关系,血液条件反射地涌上脸颊。张佳乐有些庆幸傍晚时分光线不好,没那么容易被看穿此刻因为胡思乱想而突然小鹿撞怀的纤细心思。
他露出一个带恶作剧色彩的狡黠笑容,趴在侧面横栏上朝旁边阳台上的人勾了勾手指。
“孙哲平你靠过来点儿,有事儿说。”
被喊到名字的那位怔了一下,满脸茫然地乖乖照做,走向靠近他的横栏。
“再~近~一~点~”
张佳乐抓紧横栏探出半边身子,笑意越来越浓。

然后在孙哲平凑近到他能触碰到的范围内时,伸头亲上了他的嘴唇。

柔软的吻覆盖上来时,风停止了,对面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牌骤然亮起,闪得像覆盖着光晕的彩色硬糖。

双唇交叠的时间短暂,张佳乐很快改变了玩火的危险姿势,退回到自己阳台的安全范围,游移着视线不敢直视对方的脸。
“我就想知道这个距离能不能亲到你……”
他死撑着面子小声解释,脸烧得滚烫心脏也狂跳得快要发麻,只想极力佯装平静地把话题扭回夜宵。
孙哲平抬手摸了摸温润的嘴唇,仿佛刚刚有滚烫的烙铁烙在上面,心悸得难以平复。
“俩月不见,反了你了。”他淡淡地说,口吻威严到不容违抗,“往后退点。”

张佳乐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三步,表情像只迷惘中带着些惊慌的小白兔。而孙哲平话音未落就已经用球鞋踩在了阳台横栏上,矫健地向前一跃,踉跄着跌落进他的阳台。
“咚”的一声巨响,地面都为之一震。半米距离形同虚设,他本想提醒一句“危险”,脱口而出的却是“我靠”——还没回神,孙哲平的双臂已经紧紧环在了他的腰上,拔萝卜似地把他抱了起来。

02

张佳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倒栽进水里般脱离了重力控制,挣扎着接连骂着“你妹”都无济于事,在飞机上想念的烟草味钻进鼻子,脑袋里乱哄哄的,有闪光弹在接连爆炸。
孙哲平我行我素得分外淡定,把他抗在肩上一脚踹开阳台大门,直接闯进宿舍把人摔在床上。
先蹬掉自己的球鞋,又俯身去解张佳乐高帮帆布鞋的带子,一言不发的模样有些急进。张佳乐想翻坐起来,却被一把扯掉鞋子,推住胸口按了回去。孙哲平的右手拉在他T恤领口上,俯身压制住他。
悬在上方的人,眼神像锐利的刀锋般看得人无以遁形,瞳中火光与越贴越紧的姿势都带着浓浓的暗示性,张佳乐觉得一阵阵热流涌向全身,声音都因为紧张蒙上几分促狭。
“别用扯的,这件六七百块……”
“噢,这么急啊。”孙哲平反而笑了,耍弄他似地放开手指跳下了床。
他丢脸得快要冒出水蒸气,正想把对方痛扁一顿,孙哲平却一脚踹上宿舍外门落锁,又唰地拉上窗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什么,膝盖抵在他大腿两侧重新坐回了他身上。
张佳乐愣愣地看着身前的人形挡住晃眼的灯光,用牙齿咬着撕开了安全套包装。
“靠!准备这么齐全!居家旅行随身常备啊?!”
“午饭后买的,你说今晚回来。”
他品味了下这句话,理解言外之意后差点没把孙哲平蹬下床:“我擦!你说谁急!!”

还没来及反抗,双手已被牢牢抓住按过头顶。
“本想吃完饭再做的,我看还是直接把你当夜宵。”
他想顶嘴,骂人的词却百转千回地化为了一声轻喘,耳垂被含住了,温热的舌尖正滑过左耳玫瑰金色的五瓣花耳钉。
孙哲平眯起眼睛,抓住他的T恤下摆一口气脱了下来,又伸手抽下自己的皮带,强势得完全不留反抗余地。
被对方用拆快递的气焰脱了个精光,赤身裸体坦诚相见时,张佳乐发现,自己已经可耻地硬了。

两人交换着绵密又激烈的亲吻与抚摸,在床上纠缠到一起。虽说夏休期间从未断过联络,还一起做了肉麻兮兮的七夕活动,短信里也不乏互相调戏的荤段子,但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真刀真枪的肌肤相亲与体液交换更能填补饥饿。
折腾了没多大会儿,孙哲平就把已经被搞得意乱情迷的他翻了个面,扶起腰来用手指捅了进去,张佳乐把脸埋进枕头,咬紧牙关闷声压抑着喘息。百花宿舍的隔音效果不太好,要是谁从门口路过听到不该听的响动,绝对是第五赛季的第一起尴尬事件。
独自呆在宿舍压抑了挺久的百花队长侵略如火地做着扩张,忽然记起明天是什么日子,中指指尖还在向内探索着,低哑着嗓子询问:“生日送你什么礼物?”
第四年了,记性再差也该知道要为他的生日有所准备,主动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已成习惯。
张佳乐被搞得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皱紧眉头漏出了难耐的呻吟声。
“嗯……啊啊……回头发你淘宝地址……”
他死扛着快感的冲击,力求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忍得浑身发抖。另一方面又觉得,孙哲平过分随性的地方,实在麻烦极了。

彻彻底底来了一发,两人都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大汗淋漓地相拥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久别重逢的激情简直要把心脏烧化。
张佳乐略长的头发全搞乱了,高潮的余韵还没褪尽,舒服满足得直哼哼,不嫌热地一个劲儿往孙哲平怀里钻。
孙哲平识趣地揽住他的腰,捏了两把肚子上的软肉:“又贴膘了?”
他被摸得浑身发痒,笑着打开对方的手:“家里伙食好得很!成天吃饭睡觉打游戏,养殖场待遇……”
回忆了一下呆在父母身边时的懒散光景,有种恍若隔世的疏离感。

家里有他休假前向往的一切——有网游,好吃的,随心所欲的悠闲时光,舒服的软床与削好的果盘。没有烦人的粉丝叨扰与连串的工作应酬,紧张的训练安排与巨大的比赛压力。
没有孙哲平。
也没有他闪闪发光的梦想。

所以他又释然地展开眉心,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不过——还是百花好!”
张佳乐小声重复了一次“还是百花好”,被孙哲平宠溺又无奈地捏住鼻尖。
挤在窄小床板上的两人互相踢着对方小腿,相视而笑。

最后还是没能出去吃夜宵,本来就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的张佳乐,经过这场折腾腰酸得走不出屋,干脆从孙哲平屋里翻出泡面,用自己的电饭煲煮来开小灶。
而生日礼物,本想开玩笑说要签名版的落花狼藉手办,被孙哲平用“你已经有了”回绝之后,发给他的淘宝链接,是一对有着小熊和小兔图案的暖手宝。
夏天的尾巴还没过去,就已经开始为过冬作储备了。张佳乐的体质容易生冻疮,为了保护最重要的双手,连春秋天都会戴着露指手套。
“买两个?”孙哲平在拍下东西之前,挑起眉问。
“对,你自己也拿个。”
刚洗完澡出来的张佳乐涂好护手霜,又多挤了一点在孙哲平的手背上,用指尖轻轻化开。
“今年可是要拿冠军的一年,每个细节都不能疏忽了。”

职业选手最好的时光只有三四个年头。
一旦过了巅峰期,每多支撑一年,都要去面对更加强大的新人,与逐日下滑的状态和生理性倦怠。第四赛季的黄金一代正在走向核心席位,第五赛季登场的新人也一个个前途光明。他知道这将是异常艰难的一年,值得挑战的一年,也是他们能在经验成型状态极佳的当打之年,所能抓住的最好机遇。
“不知不觉,已经变成老前辈了呢……”张佳乐笑道,“不能输给年轻人啊。”

脑回路一向简单粗暴的孙哲平,也难得百感交集地唏嘘了一下。他没有回应什么,取而代之的则是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令人放心的笑,抬手揉了两下搭档的头发。

03

百花战队在第五赛季初势如破竹,开局便在积分榜上领跑得顺风顺水,改良加强后的繁花血景锐不可挡,除了对战嘉世时丢掉了团赛分外,几乎一路旌旗凯歌。而本赛季的嘉世却略显萎靡,先后在霸图、微草与蓝雨那里栽了跟头,黄金一代的崛起,大大改变了职业联盟的豪强格局。
在状态极佳的正副队长带领下,百花成了今年最难对付的老牌劲旅,张佳乐耗费一整个夏休拼命提高的输出与控场力大放光彩,而仔细研究过去年强力新人的孙哲平心有成竹,狂霸之余也多了几份掌控全局的稳重。到常规赛第十局结束,百花竟在积分榜位列第一,略高于王杰希调整风格后突然爆发出强大威胁力的微草。

看似平稳风光的表面,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涌。
孙哲平没对任何人提过自己的隐约不安,一如既往的狂拽淡定,很难让旁人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态——打得远不如从前得心应手。这一路碰到的全是明青无极诛仙之流的弱队,实力差距悬殊,而张佳乐又进步神速,从比赛结果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只会觉得今年的百花杀气凌人。
就连对双花组合的每场表现格外敏感的铁杆粉丝,在网上的分析贴中也倾向于较为合理的乐观解释:落花狼藉是在摸底期刻意保存实力,等着后半段遭遇强队时再发威逆袭。他们的队长成熟了,今年的百花比第三赛季更有夺冠气象。

但他心知肚明,保存实力并非自己的一贯做派,每套连击要把节奏撑到极限,每场比赛都是碾压式的暴力侵掠。唯一的可靠解释便是——状态不如从前。
才21岁,正该是电竞的黄金时代。怎么可能会状态下滑?
孙哲平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索性不去多虑,训练时继续对着提高操作手速的程式练到手指失去知觉,用加倍的努力把杂念斩杀干净,每天都临近锁门才回寝室。
最了解他的张佳乐很快察觉到了这点,只是从没想过最糟糕的可能,碍于对方的骄傲性子不去细问,而是坐在他身旁一次次重复着准确度练习,陪他打到熄灯,再有说有笑地一起回去。

第十一轮,百花主场迎战虚空,6:4胜出后,队内却并不怎么欢欣鼓舞,连板凳席上的新人都在心中腹诽,平时能在中流队伍中一挑二的落花狼藉,居然在绝对优势下被抓到连击空当逆转局势,擂台赛那两分实在丢得太不像话。
察觉到了微妙的低气压,张佳乐赶忙在复盘前开玩笑似地抢先说出了大家的疑问:“你把鬼刻打出花谢花飞后的那套连击就不该断,看到女号就手软啦?还好团赛没丢分,今天晚饭你买单啊!”
虽有遗憾,气氛还是得到了缓和。孙哲平跟着勉强笑了一下,豪迈表示请大家吃顿好的,下次一定不会这样。然后在队友们背身离去时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活动了几下左手手指。

连击断开并非意识疏忽,而是左手感到了不受控制的麻木。
生理原因如此突兀,无法理解也难以释怀。

电竞选手对手部状态要求极高,连蚊子包或冻疮都有可能会影响比赛局势。
大概是最近训练强度太高,用手过度吧……
请大家吃了顿过桥米线,他拿买烟当借口联系了百花战队的随队医生,希望能做个手部按摩。

百花的医疗部规模很小,基本是个一人部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监督大家认真做手操与眼保健操。电竞选手常年所受的身体困扰集中在手、眼、颈椎与坐骨神经,所以队医的按摩技能加到了满点。
在手操方面比较粗枝大叶的孙哲平队长,一向是队医心中的头号问题儿童。他此刻面无表情地看医生在自己的左手上完成了一整套仿佛要把关节与筋络拆开重组的暴力动作,指尖按压穴位的时候,撕裂般的疼痛前所未有。

按摩后的确轻松不少,他活动着手腕,痛感依然隐隐存留在肌肉中,突然很渴望烟草的慰藉。
临行之前,却被队医神色复杂地叫住了。
“你这样,有多久了?”
“两周前打临海的时候吧……”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不,上赛季决赛时就有点不听使唤。怎么,有问题?”
队医露出了不知当不当说的表情,斟酌片刻,还是摇手说自己这边设备简陋,所以不能百分百确定。

“明天是休息日,孙队最好……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他又颦了下眉,若是往常,肯定会挥手表示“别大惊小怪”扬长而去,可这次却被某种庞然大物般的不祥预感碾压着,下意识将左手攥成了拳头。

04

张佳乐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与孙哲平手拉手沐浴在盛大的烟花雨中,站在空旷的高地上,仰望着深黑的夜空被间歇照亮,成团焰火爆炸、绽裂、闪烁,如烟雾般消失。
喧嚣震耳欲聋的天空渐渐恢复静寂。
烟花大会快结束时,身边的人竟也像燃尽一样,融在空气里消失无踪。

他动动手指想拉紧对方,却把自己折腾醒了。
梦境太真实,醒来后反而恍惚得如坠梦里,鼻腔一阵酸涩,莫名涌起了想哭的冲动。
他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不畏寒气地从被窝里跳起来,用手指梳理着头发跑去敲隔壁孙哲平宿舍的门。
没人应声。

周末是俱乐部规定的休息日,经过了周六的紧张奋战,谁都想睡个透彻的懒觉。孙哲平比他还嗜睡些,这个时间段一般还在床上,就算懒得开门,多少也会回答一句。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悻悻钻回自己的被窝,给搭档发了条短信。
“在干什么?”
这条在他发给孙哲平的日常短语中,出场率位列第二,仅次于“晚安”。
好在很快收到了回复:“逛超市,什么事?”
稍微安下了心,张佳乐抿了抿嘴唇,又追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坐在外科门口的塑料椅上等待叫号的孙哲平盯着手机上的短信,眉头拧成一团。对方像洞悉到了他此刻的惴惴不安似的,险些动摇了想不惊动任何人悄然解决的意志。
他努力设想着如果自己真在超市里会怎么作答,回了一句:“你才没事吧?”
张佳乐似乎没起疑心:“没事就好,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消失了,吓了一跳,还好只是个梦。”
“你不是吧?”一如既往的插科打诨。
“滚蛋!回来时给我带半只烧鸡!”

孙哲平没再接腔,把手机塞回口袋进了诊断室,医院的消毒水味令人不悦,只希望能赶紧排除掉队医担心的问题,顺便解决一下左手的不灵活debuff,早点回去。
按医生的指示做了几个动作,又被彻底触诊了一番。医生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去拍个X光片。”
市内最大的医院活像个巨大迷宫,顽强如他,也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助。拿着拍好的X光片回到诊疗室,医生认真看了会儿,突然叹气。
“你做什么的?”
“电竞选手。”他老实回答。
“再这么用手过度,随时可能肌腱断裂,所以……”医生抬起眼帘,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冷淡宣布,“尽早转职吧。”
职业生涯被宣判死缓的刹那,孙哲平稳若泰山的双手竟有一丝颤抖,电流通过脊椎直达脑髓,好像跌入了刺骨的冰水,耳鸣不断。
他无法想象自己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带着X光片、病历与开好的药走出医院大门,孙哲平眯眼看着惨白的初冬日光,为自己点了根烟。
医生交代的病理名词在脑中嗡嗡作响,反复确认了很多次有没有其他缓解方法,得到的答案都是:这与你的体质有关,必须立刻停止过度用手,来医院进行治疗与康复训练,除此无解。

陌生的人群像模糊的灰雾从身旁流过,脑内闪过了许多难以捉摸的画面。第三赛季的败走,繁花血景的光影,张佳乐的眼泪,KTV里,百花的现役队友们闹成一团的样子。
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亲口承诺过的那些,自己曾深信不疑的铮铮誓言。
一支香烟的时间,孙哲平已经做出了决定。大步走到垃圾桶旁,将病历与X光片伴着烟蒂丢了进去,药则缠了两圈提在手腕上。

既然怎样都会熄灭成白色灰烬永不复返,何不在最后关头放手豪赌,释放掉仅存的全部能量。
半年,请再给我半年时间。
仅此一次也好,用即将万劫不复的手,与另个人一起捧起渴望已久的冠军奖杯。

他在心底默念着,渐渐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打车去最近的超市买了半只烧鸡,又拿不透光的黑色塑料袋把药罩上,返回百花宿舍。

“你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百花食堂,与张佳乐对坐着吃午饭时,他忽然问了起来。
张佳乐的嘴里塞满了米饭和鸡肉,嘟嘟囔囔地简明扼要解释了一番,不好意思地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看到孙哲平与往常无异地洒脱归来,就觉得早上的担心实在愚蠢爆了。
孙哲平望着对面羞得把脸埋进碗里狼吞虎咽的搭档,挤出的笑意有些勉强。
“要是我真消失了,你怎么办。”
张佳乐刚抓起一只鸡腿,还没下嘴,就像被碰掉了插销一样呆在了那里。
见对方一秒流露出了无措的神情,心底又像长出了倒刺。
孙哲平向椅背靠去,努力神闲气定地扬起唇角:“看你吓得……”
“靠!不玩儿我会死吗?”张佳乐没怎么多想,恼羞成怒地挑起眉峰,在桌子下面狠狠踩了一脚他的球鞋。

孙哲平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菜根,沉默片刻,忽然张口喊出了搭档的名字。
“张佳乐。”
被叫住的人闻声抬头看住了他,眼瞳明亮,亮得能看清自己的倒影。
他深吸一口气,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碰巧有队友从旁路过,没大没小地压了一下张佳乐的背:“哟孙队和张副开小灶呢?张伟张伟快来这儿有烧鸡!”
百花队友一拥而上,在张佳乐“我擦要不要脸”的骂声中呼朋引伴掳走了最后几块鸡肉,风卷残云地搞得桌上一片狼藉。
驱赶走所有人张佳乐才重新坐下来,继续之前未竟的话题:
“你刚才想说什么呢?”
“……”
又是一阵不大自然的卡壳,孙哲平摸了摸鼻尖,生硬地扯开视线。
“下周打微草,和我交换出赛顺序吧,我首发,你守擂。”
没等对方继续追问,先主动祭出了理由。
“王杰希那打法,想着就恶心。”

孙哲平节奏单一的问题,在圈内早已不是秘密,对上猥琐流或风格天马行空的对手胜率不大。而张佳乐近期PK实力有所长进,法力不足的问题也找到了解决方案,绝对有守擂的实力。
张佳乐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眼瞳中仍弥漫着浓浓的怀疑,他察觉得到今天孙哲平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出了毛病,像是相识以来……他心情最差的一天。
“你很担心?”
“嗯?我担心个屁啊……”
虽然是最平常的回答,却没什么说服力。

难道是最近状态不好,陷入了焦虑情绪?张佳乐最深只能想到这层,抬起下巴回忆着当年自己遭遇新秀墙时烦躁失眠,孙哲平是怎么劝慰鼓舞的,抿起嘴唇露出了一个慰藉性质的微笑。
“不会输的。”他把脸旁的头发别到耳后,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今年的微草很好,可今年的百花会更强。”

张佳乐的右手越过桌面,握住了孙哲平冰凉如铁的左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的程度,字字铿锵。
“不论遇到谁,百花缭乱都不会输。”
孙哲平把左手翻了个面,掌心朝上,把搭档的手指包裹进去,解脱似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嗯。我相信。”

05

他还是未能履行单挑胜过王杰希的约定,百花3:7惜败微草,却在第二轮拿下了呼声渐高的轮回。骤然发狠的落花狼藉在团赛时借着百花光影的掩护,斩翻了今年的黑马新秀周泽楷操作的一枪穿云。从此再也没人敢质疑孙哲平状态不佳。
落花狼藉比以往更疯更狂暴的发挥,让百花如燎原野火般冲向了常规赛顶峰,一路焚烧一路笙歌。个人赛四场连胜,平均时长仅有一分二十秒。有评论员开玩笑道,双花哥俩就像两个土匪头目,不要命地烧杀抢掠,看来不把今年冠军收入囊中是不肯罢休了。

12月底的最后一场常规赛,对阵上赛季冠军霸图战队,竟也以6:4的优势碾压了过去。双花组合凭着完成体的繁花血景一气呵成带走了石不转与大漠孤烟,比第三赛季决赛时更加完美无瑕的配合,所向披靡,堪称无敌。
完完全全盛放开了,在他所能立足的最后战场,如昙花吐蕊到即将颓败,八重樱一夜飘零的刹那。在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他为世人留下了最张狂暴戾恣睢的落花狼藉,以及,最绚烂的繁花血景。

媒体盛赞不已,战队老板笑逐颜开,队友纷纷对夺冠志在必得,一时连周边与广告单子都多出了一倍。元旦跨年的庆祝会后,张佳乐拖着搭档的手闪进无人小巷,捧着他的脸赏了一阵褒奖式的狂亲,夸他“打得像个疯子”。路人们燃放的小烟花在头顶飘飘悠悠升起,两人抱在一起笑得大声,扑在孙哲平怀里死命磨蹭的时候,张佳乐莫名觉得淡淡不安,像是某种濒临脱轨前的违和感。
常规赛的抢分太过平顺,宛如暗藏着捕兽夹的甜蜜陷阱。
繁花血景愈发绚烂,宛如蜡烛即将燃尽时,火苗总会蹿得更凶。

那是日后由百花铁粉们回忆起来,称其为“落花狼藉回光返照的疯狂”的几场战役。即将到来的全明星赛,两人在粉丝投票中位列第三第四,仅次于斗神拳皇,是历年最高的一回,夺冠呼声经久不息。
嘉世的三连冠已被霸图终结,百花正待披荆斩棘,开辟属于双花组合的新纪元。许多人已经开始畅想,若能有一冠加冕,该给全联盟最好的弹药专家与狂剑士披挂个什么特殊封号,各路人才七嘴八舌,最后演变成了“弹X”与“狂X”的填字游戏……害张佳乐经常在宿舍里边刷帖子边拍大腿笑得不支倒地。

最后还是某个铁杆粉丝的发言得到了最多认同——
“张佳乐和孙哲平不需要别的封号,他们两个就叫双花,就叫繁花血景。”

独一无二,别无分号的繁花血景。

转瞬到了万众期待的全明星周末,各战队的职业大神纷纷抵达本届东家微草所在的B市,周五晚上,私交不错的电竞同僚们自然要出来聚聚。王杰希做东在桌游厅租了个大包厢,职业选手群里比较活跃的大神全都接到了邀请。
张佳乐兴高采烈地拖着兴致缺缺的孙哲平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那儿了。黄少天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看着最新一期的《电竞之家》,百花战胜霸图一役被当作重头戏详尽地做了个大专题,封面正是背靠背的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
联盟首席话唠丝毫没察觉背后有人逼近,对着身旁的喻文州滔滔不绝:“哎今年百花表现得是挺纯爷们儿,真搞不懂啊为什么要叫百花啊,女里女气跟小姑娘似的。”
喻文州保持着无澜秋潭般的温柔微笑,瞥了一眼沙发背后已经鼓起腮帮捏紧拳头的张佳乐,帮自家王牌收好了手中的杂志:“呵呵,我觉得挺好,很配他们的风格。”
他让出一分座位,在黄少天的咋呼中请两位前辈落座,打圆场的语调温文儒雅。
“或许是想取这种意境吧……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脱口而出的诗句,竟让张佳乐后背一凛。

今年来的人既多又杂,打麻将和斗地主都凑不成整桌,于是围了一大圈玩起UNO,顺便附带了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平时针锋相对的各路大神,只有在这种时候分外团结,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看向叶修,巴不得逼他交代出不愿当众露面的真相,或者逼他脱得只剩内裤。
事实证明,幸运女神永远站在没下限的人这边,嘉世的老不修叼着香烟第N次甩出了一手万能牌与功能牌,全员都在心中默默流泪……尼玛还真治不了他了,总能起到逆天好牌,就算让王杰希用上预知能力,也没可能扳得倒啊?!

又一轮过去,冤大头终于轮到孙哲平当。要不是陪张佳乐,他压根懒得参和这种闹哄哄的晒羞耻活动。不到一小时内,大冒险组已经上演了黄少天单膝跪下对叶修告白、张新杰和王杰希跳双人探戈、方锐和韩文清深情对视等等令人目不忍睹的凄绝悲剧,于是他不假思索地选了真心话。
好在本轮胜出的是谦和好人林敬言,察觉到孙哲平眉宇间的杀气,字斟句酌地问:“一直觉得孙前辈天不怕地不怕的,有没有遇到过想起来后怕的事啊?”
这问题相对比较温和,又是大家都感兴趣的。
没想到却恰巧戳中了孙哲平的软肋。

他下意识地捏紧左手,眼瞳深处骤然漫起冰冷的寒意,可还是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唇角:“没有,没什么害怕的事。”
还没等林敬言说些什么,坐在旁边的方锐先拍案而起:“迟疑了!孙前辈迟疑了!遮遮掩掩的不好吧,不够爷们。要么罚酒一杯,要么换成大冒险,把田森公主抱起来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捕捉到了他稍纵即逝的犹豫与敷衍态度,几个好事儿的立刻拍手起哄着闹腾起来。尤其是被按在叶修面前丢光了上辈子脸面的黄少天,不服气地爆了800字RAP谴责这种行为有多么影响团结。
孙哲平歪过头,脸色有点难看,思考片刻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有次张佳乐养的兔子死了,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
话音未落,张佳乐先蹦了起来:“靠!孙哲平你大爷的!你的真心话干嘛揭我短啊!”
黄少天干脆笑得滚到了桌子底下,气氛一下子欢闹起来。
孙哲平右手玩弄着左手手指,继续说,“那天我发现,我还挺害怕他哭的。”他抬起眼,“满意了么?”

少年时代的他骄纵自大,以为自己能轻松战胜一切,只要张佳乐落泪,就一定能找到哄好的办法。
直到那次无奈地帮他拭去眼泪,丝毫体会不到对方的感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忽然发现世上有许多事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有许多安稳与快乐,不是自己想给就能捧到他面前的。
生老病死,听天由命,无可奈何。

张佳乐本来还想炸毛,却感觉寒意从骨髓里渗了出来,在身体内侧凝成霜花。
他转头去捕捉孙哲平的表情——那张因朝夕相处而烂熟于心的面孔,看起来竟有几分陌生。
彷如战战兢兢地窥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洞窟,无法从中读出他此刻的内心世界。

06

众人很快切入下局,气氛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热闹。只可惜没过几轮,时运不济的惨败角色又轮到了张佳乐。
“我也选真心话!”张佳乐抱着必死决心捋起袖子,宁死也不愿被大伙按在叶修面前咬牙切齿地表达莫须有的爱意。
本轮赢家楚云秀问了个充满狗血八点档电视剧风格的,喜闻乐见的问题。
“张佳乐前辈喜欢的人是谁呢?”

“啊?我?”他吱唔着只能发出单个音节,简直像被周泽楷上身似的,还差点碰翻桌上的水杯,“我把爱全给了荣耀啊。”
毫无诚意的回答自然激起了一片不满叫骂:“靠!!你丫就装吧!!”“我擦!太假!”
张佳乐在超越客场夺冠的狂嘘声中涨红了脸,急吼吼地骂回去:“我靠滚蛋!笑毛啊!这么明显的事儿还用得着问吗?”
如此这般一跳脚,又将自己往挖好的火坑里推了一把。
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起哄机会岂能错过,包厢里瞬间闹哄哄得宛如野图BOSS抢到最后时的大混战。
“哎唷唷唷喂!——”
“明显什么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当哥几个有读心术啊?”
“玩真心话嘛当然要亲口说了。不说哪行呢哪行呢哪行呢不带这样的。”
“罚酒罚酒,要么把韩文清公主抱起来,选一个赶紧的。”
谴责的声浪纵横交织一波接一波地吵杂扩散,最后伴着整齐划一的敲桌子节拍,化为了高中男生击鼓传花般的恶劣怂恿:“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张佳乐脸颊烫得快要冒出蒸气,虽然明白现在就是个胡闹场合,认真回答也不会有谁认真对待,瞎扯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随便糊弄过去也没人会追着不放。但私下倾述过无数次喜欢的恋人就坐在身旁五厘米远的地方,神情沉郁地忍耐着面前的闹剧,一阵阵缺氧似的呼吸困难绞紧了心脏,大脑如即将蓝屏的电脑般运作迟缓,什么借口都找不出来。

他心下一横,忽然站起身拉住孙哲平的外套,带着一脸舍生取义的悲壮闭上眼睛,在喜欢的人还带着零星胡茬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刹那间拍打桌椅的鼓点、以及某些人故意模仿的狼嚎声,在促狭的室内爆炸开来,有人把四色缤纷的卡牌抛向半空,纷纷洒洒如婚礼上的纸花。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孙哲平,却像个迟迟无法进入剧情的蹩脚演员,刚从冗长的白日梦里幡然惊醒似地,轻轻推开了正想把完全红透的脸埋向自己肩膀的张佳乐。
他有些艰涩地吐出了五个字,令全场气温骤然降低了八度。
“……乐乐,别闹了。”

不假思索脱口的那刻,孙哲平觉得自己大概有些失态,不太敢看张佳乐的表情,于是在桌下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指,在心里无声说了句抱歉。
对方的左手明显一僵,恶狠狠地在他掌心掐出了一道指甲印。

一直没参合的韩文清言简意赅地收拾了残局,极为不快地呵斥了句:“幼稚!”
众人渐渐从毫无实感的失控狂欢里回过神,纷纷克制住跪下双手交钱包的冲动,互相招呼着理清桌面,继续洗牌。
有关百花正副队长半真半假的绯闻插曲,除了两个越打越心不在焉的当事人外,根本无人介怀。

桌游大会在午夜前拖拖拉拉地散场了,留到最后的几个人互相挥别,分头返回各家宾馆。
张佳乐刚一钻进出租车,就冰冷生硬地抛出了憋了挺久的疑问。
“你玩真心话时说的是什么意思。”
孙哲平用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再次绞紧眉心。
“没什么意思,就是挺怕你哭的。”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明白。”

橙黄色的路灯从车窗前成串流过,B市的不眠夜景华光璀璨,凛冽寒风从车窗的罅隙漏泄进来,吹得他发热的头脑渐渐恢复了冷静。
“我又没哭过,搞不明白你会为什么事受伤,为什么事难过,为什么事生气。没准我以为最好的做法,就会让你受到伤害。”
“操。你这么说我才觉得受伤呢……”
张佳乐毫不掩饰情绪地低声骂了一句,揪起他外套领子强使他看向自己,怒目圆睁的模样,咄咄逼人。
“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是。”孙哲平倒回得老实。
“我去,还真有啊,到底是什么事呀快告诉我!”张佳乐把孙哲平当成坏掉的自动贩卖机摇来摇去,而被晃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那位,也莫名来了脾气。
“凭什么?”
“你——”
简单三个字直接堵死了他能想到的一切反驳,说难听点就是“干你屁事”,简直像是在委婉宣布我的人生与你无关。张佳乐觉得胸口连中了十刀幻影无形剑,血流如注,一个脏字都骂不出来。气急败坏地抬手招呼司机停车,塞过去一张百元大钞,揪着孙哲平的大衣把他连滚带爬拽下了车,直接推在机动车道的金属护栏上。

“凭我是你搭档,凭我担心,凭我喜欢你。凭我是张佳乐!你爱瞒就继续瞒啊有种你瞒我一辈子啊!?”
理智彻底脱缰之前,他还保留了最后一丝公众人物的自觉,没让出租车司机听见这撕破脸似的自报家门。
今天之前,他还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张佳乐这个名字,在孙哲平的世界里等同于绝对特权。就算他想闭关锁国,自己也该是唯一掌握着护照的人。
可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逼一样,数月来积攒的疑虑与违和感摧枯拉朽地冲垮了理性之堤,竟丝毫没底气说出那句最有杀伤力的:“就凭你也喜欢我啊”。

“要是让你觉得为难,大不了我不在你面前哭了。我没那么容易被你伤害。”
蒙了层哭腔的声音又开始打颤,他的双手紧紧攥住孙哲平领口,埋下脑袋,为了不立刻毁约咬紧牙关拼命忍下眼泪,换上了一种故作轻松的腔调。
“你干过的伤害我的事多了去了。把臭袜子扔我床上、什么都不告诉擅自做决定从不解释、背着我给小号练级、老走在前面不等我……你他妈就是伴着伤害强插进我人生里的,刚遇着时就砍死我两次别说你不记得了!?我因为这些事哭过吗?因为这些事讨厌过你吗?”
往昔的种种一股脑涌上舌尖,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记仇,垃圾一样的每个无关琐事,都因为有了孙哲平的参与而变成了闪闪发光的无价之宝。说着说着竟把自己气得笑了。

——除非。
——除非你一声不吭丢下我独自离开。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他由着性子连珠炮似地一个劲儿说着,突然被某个不请自来的可怕想法狠狠魇住了,发泄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动不动呆立了片刻,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深吸了一口冬夜刀片似的寒冷空气,抬起手抹了把胀红的眼眶,连肺叶都隐隐作痛起来。

孙哲平不知该做些什么,连手往哪摆都不知道了,他已茫然跌进了真心话时说的最后怕与最束手无策的境况。光是被对方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就能让刺激的头痛从太阳穴深处大肆爆发。

我是有很多事在瞒你。
比如左手的伤病,比如已经做好了打满本赛季就退役的决定,哪怕那会在你开怀地捧起冠军奖杯后,立刻从顶峰跌落谷底。
再比如,我很庆幸现在换去了独立的单间宿舍,你不会看到自己无所不能的搭档偶尔会在痛觉敏锐的半夜睡不着觉,掐着左手沉默发呆,只能靠香烟与止痛片默默承受的潦倒模样。也不会知道和你轮换位置,将个人赛时长统统压制在一分钟左右,其实并非状态绝佳,而是为了在团赛前得到更多休息的机会。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他妈想瞒你一辈子。

你当然更不会知道,刚才你亲上来时,有个人耗了多大心神才没把你直接抱起来吻到分不清东南西北,大声昭告天下“张佳乐是我孙哲平的你们谁都不准欺负”。
但那也只不过会……在将来分开后徒增一段悲伤回忆,以及一大堆必须解释的麻烦。

思绪如漆黑浓稠的潮水翻滚不休,却没一句能在此情此景下说给他听。
于是他选择了抿紧嘴唇持续沉默。
孙哲平难得无助地发现,自己找到了比哭泣的张佳乐更难对付的棘手存在——那就是拼命憋着眼泪不肯哭的张佳乐。
与其跟这家伙对峙,他宁可去接受世界上最残忍的严刑拷打。

“孙哲平,孙哲平……”
他最珍视的麻烦之源艰涩地翕动嘴唇,嗫嚅了两遍他的名字,借着矮人一头的身高差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有些神经质地小声嘀咕。
“你可别不喜欢我啊……”

“没不喜欢你。”
孙哲平的指背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在他额前印下了安慰的一吻,把自己的毛呢围巾解下来系在他颈间,又用右掌裹住他冻得冰凉的左手手指。
像寡言的主人牵着刚闹累脾气而骤然安静的小狗似地,叹息着说:

“外面冷,回宾馆吧。”

07

全明星赛进展得相当顺利。
张佳乐在与玩家互动时的开朗表现,已经看不到一丝昨夜的情绪波动。新人挑战赛延续着群挑叶秋的联盟传统,孙哲平只在大乱斗时出席了片刻。与前两年无异,双花组合辅助韩文清带头夹击一叶之秋,钻进人堆里一波波发动繁花血景绞肉机,虐杀了敌方阵营的治疗之神,仗着自家有石不转作后盾轻松获胜。
赛后张佳乐还专程跑去嘲笑叶修是怎么倒在烈焰红拳下的,却因为嘴皮子耍不过人家,满面通红地骂着“叶秋你不要脸”被孙哲平揪着领子拖走。
叶修的必杀技特别简单,嚼着香烟滤嘴摆出标准嘲讽脸,再辅助一句“别闹了”,简直能和日后的“哭了没”、“怕了吧”、“赶紧跪”连成三字经。

全明星赛到正式年假之间,还有三四场常规赛事。从B市回到百花,昔日如胶似漆的双花二人之间,罕有地出现了一丝嫌隙。
张佳乐觉得孙哲平在躲着自己,午饭时径直走去食堂从不叫上他,回宿舍也不通知任何人埋头就走,原本就不爱废话,此刻更显得寡言少语。而他出于全明星那晚涨起的自尊与别扭心理,懒得厚着脸皮纠缠追问,仗着好人缘立刻挤入了其他队友的小圈子。
晚上偶尔烦闷难当,也会站在孙哲平宿舍门口徘徊许久,好几次想扬手砸门,都不知如何主动开口,徘徊片刻还是咬牙切齿地钻回自己宿舍,开小号登陆网游追着叶修痛揍,拿垃圾话互喷,烦得叶修抢不到BOSS直刷“大孙赶紧来管管你家佳乐”,反而害对方闹得更凶更不依不饶。

迈入新年份后,百花的前两场对手都不强势,胜得轻松。
首战对抗无极,擂台赛第二位出场的百花缭乱,竟一气打出一挑三的绝佳战绩,长达二十分钟的霸场,不断攀升的手速,完全凭着专注力与肾上腺素直撑到击溃对方守关大将,下场时才觉得双手因为长时间的高精密运动累得一阵麻软。擂台与团赛间的休息时间,张佳乐活动着沾满凉水的手指走出卫生间,刚巧与站在窗边抽烟的孙哲平碰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片刻,谁都没先启齿。昔日每天一多半时间都是二人独处,无论聊天还是沉默都妥帖自然,可近来都仅是混在百花小队里,冷战一样略带官腔地交流公事。

孙哲平留意到了他下意识甩动手指的小动作,把抽到一半的烟按灭在窗台上,淡然问道:“手麻了?”
“麻了……”滚烫的双手刚冲过冷水,浮起了不自然的薄红,他老实回答着,习惯性地伸展手指。
“过来。”
孙哲平的祈使句有着挑衅技能似的效果,意识还没跟上,身体先不由自主走近了对方。

窗边的刺头青年垂下眼帘,爱惜地拾起他的左手,一个指节接一个指节按揉过去,久违地主动帮他做起了手操,不发一言,动作干练有力。
张佳乐的双手保养得很好,修长白皙,大理石雕刻般完美无缺。孙哲平用微凉的指尖逐一捋过他的手指,弧度和缓的关节、指肚的剥茧、修成椭圆形的漂亮指甲……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统统是身为电子竞技选手,无可取代的宝贵财富。
直到做完整套手操抬起头才蓦然发现,乖乖交出双手任自己摆布的搭档,少年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浮起了若隐若现的粉红色,露出了一副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复杂表情。

张佳乐轻轻挪动左手,将指尖对在孙哲的右手指尖上,如电影慢镜般顺着指缝缓缓滑落。
他弯起手指,与他切换成十指相扣——牵手中的同心锁。
保持着掌心紧贴的姿势沉默了许久,又忽然把孙哲平粗糙宽大的手拖到唇边,飞快地吻了一下,用澄澈的深咖色瞳孔静静望进他的眼睛。
两人站在无人的窗边蓦然对视着,没进行任何言语交流,却又似乎懵懂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即使被沉重的秘密划分出沟通的深壑,对彼此的珍视之情,也依然没有丝毫改变吧。

孙哲平拽着他的手迈开步子,强拖着他走向赛场的方向,回到百花战队选手休息区后,已经潜移默化地恢复了会说笑、会插科打诨互相折腾的常态。

大象之类的野生动物,将死之时会察觉到征兆,独自离群前往先祖的墓穴。
一向跟从直觉行动的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每勉强打完一场,孙哲平都更加确信一分……或许真的没法走到理想中的终点了。

一周后的同一时段,百花客场挑战呼啸,电视转播着嘉世霸图噱头爆棚的遭遇战,满论坛都在为一叶之秋与大漠孤烟掐得死去活来。只有半数百花与呼啸的粉丝心不在焉地关注着网络直播,谁都不曾想过,这场普普通通的抢分战,竟成了百花战队命运急转直下的凄惨一役。
团队战相持不下的关键时刻,落花狼藉在浮空连击时忽然一阵无规律颤抖,犯下了甚至不该出现在普通玩家身上的严重失误,被唐三打揪住空档一套连招利落带走,一分钟后,乱了阵脚的百花缭乱也被击杀,仅剩的傲风残花与森罗面面相觑,最终敲下gg退出残局。
本应能轻易拿下的一场赛事,却以7:3的丢人成绩颓然败退。

气得吐血的百花粉,幸灾乐祸的呼啸粉,分别发出了破口大骂与欢乐嘲讽的主贴,互相掐了好几百层,就等着双花组合能在赛后给个合理解释,而没过多久却被告知,记者招待会临时取消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觉得意想不到的超展开正在逼近。
当晚的最大新闻,并非霸图再度击溃嘉世。而是百花战队队长、落花狼藉的操作者孙哲平左手伤病爆发,即将退出接下来几场比赛的重磅消息。

刹那之间,关于百花离奇表现的掐架帖陷入死寂。
更加寂静的则是千里迢迢跟来呼啸主场声援心爱战队的百花粉们,他们在观众席上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彷如忽然从一个光辉灿烂的漫长美梦中幡然惊醒似地哑然呆滞着,偶尔还有人发出了一两声无自觉的抽泣。

十分钟前,操作室的透明单间里,孙哲平快把臼齿咬碎了,右手狠狠掐住左腕,对抗着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痛楚,强迫自己接受现状似地盯着肿胀变色的手指,喉口漫溢出一阵阵苦味儿,脑中如接触不良的电视机般满屏雪花噪点。
直到张佳乐强行打开门,喊着“孙哲平你搞什么名堂”冲进来时,才有种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的真实感。
他看着搭档的视线凝在了自己没来得及藏好的左手上,表情从出离愤怒渐渐变得震惊痛苦恐惧麻木,又重新红着眼眶变回了出离愤怒,嘴巴张张合合问不出半个字眼。于是自己先吃力松开了苍白发青的嘴唇,艰涩地挤出三个字:“我没事……”

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话语,起不到任何安抚效果。
在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巨大的痛楚与绝望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残忍的轻松。
啊……结束了呢,至少不用再劳神费心地隐瞒什么了。

直到跟着乘上救护车,张佳乐仍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冰冷粘稠的噩梦之中,闪光灯是彼岸光斑,议论声是模糊噪音。想大喊却没有力气,想哭泣却没有泪水,只是把前额贴在寒冷如冰的车窗玻璃上,期盼着能早些苏醒。

像是推理小说被剧透了真凶一般,可疑的线索条理明晰地汇聚成型,指向唯一的确凿真相。他发现自己早该想过那个最坏的可能,如此多明晃晃的征兆端倪,显然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
作为距离孙哲平最近的人,却始终没察觉到他的痛苦。真相太过残酷惨烈,怎么推理都不该降临到最珍视的人头上,简直有种三观崩塌的感觉,没疯掉还真是奇迹。
让他丫逞能,让他丫瞒着,让他丫不好好爱惜自己,等醒了就用百花缭乱揍他个满地找牙吧。冰弹炎弹闪光弹燃烧弹缩爆式手雷,狠狠揍,狠狠揍,狠狠揍……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抽起了鼻子。

直到当头棒喝般得知了孙哲平隐瞒的秘密,张佳乐才醍醐灌顶地明白,为什么对方想表达珍惜与爱护的时候,也会无意识散发出难懂的悲伤气息。

而自己所回应的想要挽留的含蓄告白,终究被辜负成了满地的玻璃渣子。

08

孙哲平被送往了附近医院,初诊为左手肌腱断裂。
陪同而来的百花经理一脸不可置信,反复念叨着“怎么可能”、“不应该啊”……反倒是旁边的张佳乐语气冷静到近乎失真:“他应该是病很久了。谁都没告诉,包括我,都没告诉。”
医生说患者伤前就有较严重的肌腱炎,状况复杂不能贸然手术。百花是来打比赛的,早订好了次日上午的返程机票,只好先在这里做下应急性的消炎处理,再带他回去入院。

选手们奋战了一天难掩疲态,经理本想就自己陪同,可张佳乐无论如何都要跟来。两人坐在急诊室门前,一个抬头看着天花板,一个低头玩弄手指,没人操控的木偶般丧失了全部力气。

毕竟事出在自家地盘,胜出的呼啸队员们脸上毫无喜色。林敬言稍微安抚了一下记者们的情绪,也打车匆匆前往医院。身为主队队长,情理上应该有所慰问,何况他与张佳乐私交不错,看到对方离场时的表情,确实有些担心他一个人会支撑不住。
赶到张佳乐面前时,百花经理正在和医生急切交谈着顾不上别的,而总是顾盼神飞的弹药专家第一人独自坐在走廊的阴影下面,显得格外彷徨无助。
他喊了一声“佳乐”,靠着他坐下来,本想问问他孙哲平的状况,却先被对方的脸色吓了一跳,探探额头确认没发烧后,静静将刚买来的咖啡放进了他的手中。
张佳乐苍白干涩的嘴唇微颤了两下,像是要挤出一句道谢,微热的纸杯融化了禁锢住手指的冰系魔法,喝了点儿热饮后,整个人都恢复了一丝生气。
林敬言默默注视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前辈,感到了浓浓的不对劲。张佳乐的泪点低在职业圈里不算秘密,平时给他推荐部皮克斯的动画电影,都会在QQ里声嘶力竭地呐喊“妈的哭死我了”,而此刻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眼神空落如无人居住的房屋窗户,连多带的面巾纸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种时候,问些什么都不合时宜。如果对方能老老实实地倾诉出来、发泄一番,反倒比现在更叫人省心。
他伸手抚了两把张佳乐的肩膀:“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朋友的声音与手指的触感,将他从越陷越深的流沙中拽回现实,张佳乐茫然地转向林敬言,脑中仅有一片爆炸后的雪白废墟,勉强抽动唇角难看地笑了一下,刚吐出个“我”字就化为了一声浅浅的悲鸣。
林敬言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揽过他,轻拍着他的后背。

胸口痛得发闷,眼睛却始终干涸。
张佳乐发现自己似乎很难再畅快淋漓地发火痛哭了,哪怕身边是信任的对象都做不到。
原来能让他毫无顾忌地剖开伪装的硬壳,把最隐秘、最脆弱,绝望无助伤心苦闷到难看矫情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的人,至始至终,也只有孙哲平一个。

他在医院呆坐到凌晨三点,有人陪伴后,恐惧感多少消散了一些,接上左手缠满绷带的孙哲平返回宾馆,一路无言,彻夜无眠。
第二天又要乘飞机返回K市,他有太多事情想问,却像个被木塞堵死的瓶子似地无法发声。距离地面八公里外的平流层内,他与孙哲平空出的右手藏在毯子下久久地十指相扣着,互相依偎却各怀心事。

孙哲平匆匆回了趟宿舍,收拾好了一些必需品,便去俱乐部安排的医院办妥了住院手续。张佳乐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溜来探望时,他竟在百无聊赖地对着平板电脑补习昨晚的嘉世霸图战,或许是因为疼痛难耐,脸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铁青,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见张佳乐欲言又止地坐到自己床边,甚至从果篮里摸出橘子剥起皮来,摆出了一副打算长待的模样,孙哲平又条件反射地挑起了眉。
“你今天训练完了?”
“我请假了……”张佳乐说得理所应当,把摘掉白络的橘瓣戳向对方嘴唇。
“昨天比赛的复盘做完了?下周没比赛了?”孙哲平叼走他手里的水果,眼神仍带着几分不悦,“我在这儿是迫不得已,你在这儿干嘛呢,张佳乐代理队长?”
听到语调带刺的后半句,张佳乐厌烦地皱了下眉,低头把橘子皮撕成一条一条:“你都这副德行了,还指望我能在训练室里心平气和玩儿程序啊?”
他快被堆积如山的疑问撑到吐了——什么时候落下的伤痛不痛啊手术危不危险,瞒了多久为什么要瞒着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又觉得时至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联盟赛事如此紧张,现在又是抢分的关键时刻,一向不习惯单打独斗的他,却不得不突然承担起代理队长的重任,简直毫无真实感又毫无准备。
如此关键的时刻,噩梦般在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灰暗念头,竟是会不会就此失去孙哲平、失去最好的夺冠机会的可能性。
他不知道该不该表露出那份难以言喻的恐惧。

“……有什么好担心的,小手术而已,复健也就百十天,没准决赛前还能上场。”孙哲平伸出行动无碍的右手,吃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少想些有的没的。”
头顶传来了熟悉的触感,张佳乐顺从地被抚摸着,有气无力地回了个“哦……”,心底却涌起了一股虽然微弱,却很崭新的勇气。
“你放心吧,我会把百花带进季后赛的。决赛还要等你来打呢。”张佳乐努力扯动唇角,这次大概笑得比昨晚像话了一些,哪怕讲出的台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孙哲平看起来满意多了:“晚上我给你发短信。”
“别发!”他失态喊出了声,怔了几许,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贴在耳旁,“我电话你……”

收拾提包的时候,张佳乐故意磨蹭了好一阵子,帮他调慢了点滴的下落速度,才肯留下一句“你多保重”,三步两回头地挪出门去。
怎么能比伤员还沮丧呢,明明孙哲平才是承担着最大痛苦的那个。
张佳乐用力揉了揉脸,放松了一下紧绷的面部肌肉,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且是永远地放弃了,最后一次对那个人习惯性示弱的机会。

09

张佳乐回到训练室,队友一窝蜂围了上来,问出孙哲平的状况后立马轮番送出安慰,一看就是蓄谋已久。
“孙队肯定会没事的!我问了在医院的亲戚,说他那病很多运动员得过,一年半载就能痊愈!”
“我们先拿下季后赛给孙队鼓劲嘛。”
“我靠居然还有人在世界频道刷风凉话,有没有人性,老子开小号杀了他二十几回硬是逼那丫吞卡了。”
“张队你要不要休息一下,睡个觉再吃点好的,要不我们去看个电影?”

张佳乐半眯起眼睛,头晕脑胀了半晌才明白原来大家在担心自己,温暖的血液缓缓涌回心口。
可现在并不是软下来接受安慰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眼圈乌青脸颊浮肿的模样有多骇人,还是强打精神摆出了代理队长的威严面孔:
“卧槽你们是想集体偷懒么?今晚加训,一个都不许走!”

他走投无路似地一头扎进了名为奋战的无底深井,扛起了孙哲平留下的一切——把他做的好的与坏的全盘接收。孙哲平暂时无法出赛,百花缺少的不仅仅是位尽职的队长,还有正面攻坚的炮台、赛场上的指挥司令塔、危急时刻稳定军心的坚实堡垒。
没有落花狼藉,一个人的繁花少了血景,个人赛要增强轮换,团赛的战术与选图也要推翻重来。张佳乐把自己关在训练室里,反复研究着百花的昔日录像,一遍遍重复着提高输出效率的基础练习。昔日的他总是站在落花狼藉身后,为搭档降下如织如幕的弹药结界,看着他冲在前面剑落血飞。而如今,从百花缭乱的主视角向前望去,视野中只有开着技能冲杀上来的凶险敌人。

明天主场迎战蓝雨,黄少天日渐犀利,喻文州的战术排布也愈发难解。

能做到么?
能坚守么?
能独自胜出么?
怕得想逃,却没有退路。

张佳乐闭上眼睛,用拇指狠狠压住太阳穴,试图让脑中只剩下荣耀……如果这样能暂时看不到某些无法接受的现实的话。
他发现过去的自己竟如此依赖孙哲平,毫无自觉地接纳着对方打理好的一切,一直被好好保护着,不知饕足地索取。
而人们总是在彻底失去了能软弱凭依的对象之后,才会迅速长大成熟。

百花1:9溃败于蓝雨,擂台守关的张佳乐还是受了疲劳战与转型期影响,不敌已开始展露剑圣风采的黄少天,没了繁花血景的团战,更是输得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孙哲平结束了肌腱缝合手术,离开医院返回百花俱乐部,能否在本赛季回归,还要看两个月后的复健结果。
电子竞技报将双花二人的现况放在一起做了个对比报道,预测百花在积分榜上的名次会大幅滑落,好奇他们失去了孙哲平还能走上多远。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一个月前还是最风光的热门夺冠队伍,如今却成了万人叹惋的陨落之星,赚去不少粉丝热泪。

好在年假停赛期即将到来,给了张佳乐一个喘息的机会。即将回家过年的队友与他告别时纷纷心照不宣地严肃承诺,假期会努力加强训练,绝不偷懒。
而张佳乐迟迟没订回家的机票。
他想起去年除夕,在自家阳台上给孤身留在百花宿舍的孙哲平电话拜年时,曾头脑一热地说过明年要找个借口陪他过年,没想到今年老天竟先帮他准备好了理由。
他打电话回家向父母说明状况,父母果然没埋怨,迅速表示了理解支持。孙哲平的手伤,电视报纸上都有报道。他们知道新闻里讲的选手就是儿子经常提起的队长,重要的搭档与最好的朋友,独自承受着病痛过年太难受了,差点想亲自飞过去张罗年夜饭,被儿子果断拒绝后还语重心长地叮嘱:“照顾了你那么久,多关怀关怀人家。总会好起来的。”

大年三十除夕夜,昔日热闹的百花训练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张佳乐打开两台电脑,左操作会儿右操作会儿,给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一起做好了新年任务。又帮孙哲平穿上前几天逛街时新买的冬装,系着同款不同色的围巾蒙脸做好伪装,出门去吃年夜饭。
合家欢庆的节日,街上与餐馆里弥漫着浓浓的祥和喜气,电视里播放着联欢晚会,饭店还附赠了大盆饺子。吃饱后胃里沉甸甸暖烘烘的,很难再积起自怜情绪,两人随人流走向广场,买了两兜花炮,轰轰烈烈地放了起来。
小型烟花在头顶炸裂,旗火直冲云霄,孙哲平看着张佳乐冻得红扑扑的脸渐渐被华光照亮,久违地浮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模糊微笑。
张佳乐把手中的仙女棒塞给他,头对着头一起点燃,嘶嘶喷涌出洁白的星星。
“像不像王不留行的灭绝星辰?”张佳乐晃动着手中的仙女棒,浅浅垂下眼帘,烟花的璀璨光芒拉长了睫毛的阴影。
孙哲平觉得心中的小野兽扬了扬爪子:“嗯,没百花缭乱好看。”
零点钟声洪亮地响彻广场,夜空被密集的焰火燃成浓艳的赤红,张佳乐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抬起脑袋,半透明的眼睛里满是彩色的细碎光点。
他忽然想起第三赛季时,与孙哲平错过的那场烟花大会。又恍惚记起17岁那年,只能通过网络与短信交流的时候,孙哲平曾承诺过自己,等将来在职业圈混出头,有钱有闲了,要带他去看最大个的礼花。

孙哲平总是能轻易忘却很多东西……自己说过的垃圾话,无关紧要的路人挑衅,超常发挥后的沾沾自喜,失败时的愤怒创痛……还在网游里打拼时,常有被他爆过装备的人修炼成高手回来寻仇,而他却根本记不起对方是谁。张佳乐曾无数次嘲笑过他的记忆力像鱼一样只有7秒。
他知道孙哲平会残忍地清空一切不必要的过时情报,立足今天,展望未来。
有时会忍不住生疑,过去对他而言,是否毫无意义。

他们还有很多地方没一起去过,很多愿望与誓言没能兑现。他曾以为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能慢慢完成。
他还不想成为他人生中的过去式。

“新年快乐。”
仙女棒燃尽的时候,孙哲平扯过他的手腕,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他从漫长的发呆中幡然惊醒,心脏重新开始悸动,带着浓浓的鼻音回复。
“新年快乐……”

10

时间的流速最为残忍,不给任何人留足准备的机会。
百花在众人的叹惋下接连失利,狂丢三十多分从领跑位置直接滑向中游,却又在三月中旬骤然发狠,强势回升。在渐渐放弃希望的众人面前,一个前所未有的张佳乐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维系起茫然失措的队伍,气场全开,攻势凌厉。
他在场上纵横捭阖,他降下扰敌的百花式光影,他是输出主力却兼职控场,他主宰着团赛的节奏。与虚空和烟雨的对战,分别以6:4与8:2胜出,渐渐追回排位第九。百花的粉丝们尖叫、呐喊、热泪纵横,为他的每场比赛提心吊胆,为他的每次胜利欣喜若狂。今年的百花因为太过戏剧化而超乎预想地夺人眼球,如同拼命闪烁尖锐呼啸的陀螺,发疯旋转,连粉丝都随之丧心病狂声嘶力竭,盲目的狂热像失控的传染病般席卷联盟。
一支深陷泥足的豪门,没像预言那般持续沉沦,竟重新爆出了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将死之物纵身一跃跳出深渊,这是喜闻乐见的精彩奇迹。连一向以客观毒舌著称的评论员也在微博坦言:“今年的微草非常强势,但我更想祝福百花笑到最后。”
而亲手促成这一切的张佳乐,背负着淋漓创痛,昂首走上了职业生涯鼎盛辉煌的一年。最绚烂的繁花血景之后,最华丽的百花式打法,以湮灭一切的气势陡然怒放。
他带着队伍脱离绝境,是百花的英雄,百花的救世主。粉丝们热泪盈眶地发表着万字评论感怀他的进步、感激他的靠谱,主场赛后“张佳乐!张佳乐!”的呼声几乎要掀翻场馆穹顶,甚至有人残忍地认为,是孙哲平的强势掩盖了第一弹药专家应有的锋芒,百花队长已经到了该更新换代的时候。

孙哲平折起报纸,靠在床头发了会儿呆,目光仍停在版首名为《铿锵玫瑰风雨回归》的专题上。照片里刚带着百花再胜霸图的张佳乐对着观众席挥起拳头,表情坚忍得有些陌生。没空打理的过长刘海被汗浸透,明亮到不自然的眼睛里笑意全无。
别人看得到他的坚强,可在他看来,却是孤注一掷的逞强罢了。

赛后的周日是战队休息日,而他却必须去医院做复健锻炼,下午张佳乐偷偷跑来探望,从机器猫口袋似的提包里掏出了一件又一件营养补品。
上周拿来的还没吃完,存货又被堆得冒尖。孙哲平不禁无奈地露出苦笑,告诉他自己的复健进展顺利,说着还故意活动了几下缠着绷带的手指秀给他看。
“没准季后赛还能上场呢,到时给我留个位置,队长。”
他笑着调侃,张佳乐坐在一旁削着苹果,头也不抬地揶揄:“你行不行啊,不行别勉强,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
孙哲平的表情微微一僵,抿住嘴唇。
“三次。”
“啊?”
“你对我说了三次不行,队长当得胆很肥啊。”他用无恙的右手捏了把张佳乐的脸蛋,被对方一脸嫌弃地躲开。
“这不是盼你彻底好透早点儿归队吗?”
张佳乐对着苹果大大地啃了一口,脸上写满郁闷。

孙哲平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至少张佳乐在他面前,比照片上的模样更像他自己。
“指甲长了……”他把右手平摊在面前若有所指地说。裹在绷带里的左手进行不了精细操作,连指甲刀都用不灵活,一向修得齐整的指甲长长了不少,一排半透明的小月牙形。
“操作鼠标会不灵活的,帮我剪一下吧。”孙哲平扯起唇角,不由分说地把手朝张佳乐递了过去。

张佳乐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还是乖乖把没啃完的苹果卡在玻璃杯口,拿报纸垫在床边,掏出指甲刀仔细修剪起来。
他的性子比孙哲平细腻,剪起指甲一丝不苟,偶尔抬手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温柔专注的模样,让床上被伺候得舒坦的那位没来由地血管发烫、呼吸急促。
剪完后还耐着性子打磨了一番,确认每片指甲都弧度圆润光洁对称后才肯放手。
“真不错……”孙哲平欣赏着自己那只糙老爷们的手变得像张佳乐的一样秀气,由衷笑着感慨,“有这么个媳妇还真福气。”
“信不信我一指甲刀捅死你哦!”小炮仗蹦了起来,挥舞着手里迷你武器气急败坏。

张佳乐倒掉报纸上的指甲碎屑,留意到孙哲平在看的报道,瞥了几眼撰稿人对百花的期望与祝福,刚恢复一丝活力的双瞳又黯淡了下去。
“下场对嘉世。拿到4分以上才能确保进季后赛吧。”
“你在担心?”
张佳乐不置可否,缓缓点了点头。
孙哲平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滑向他的面颊,粗粝的纱布质感摩挲在颈部的柔软皮肤上,隐隐能感觉到对方的颤抖。
他吃力地坐起身,把嘴唇贴到张佳乐耳边。
“我想回来。”
“……”
“我会回来的。”
“……”
“打下去,等着我。”
他咬着他的耳朵,坚决地重复。
“等着我。”
张佳乐的眼睛有些泛红,像是视网膜里混进了灰尘,沉默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即使往后再也无法参与你的辉煌人生。
也想陪你走过最后一段无悔旅程。

孙哲平用拇指浅浅抹了把他干涩的眼角,绽开了一个释怀的满意微笑。

11

张佳乐觉得孙哲平就是个骗子。
会上当的自己更是个自作孽的蠢货。

次日就要上场比赛,本该在训练室做些放松性练习养精蓄锐,可他却在医院走廊里声嘶力竭得像个神经病,尾音嘶哑地边跳边叫:“孙哲平你个王八蛋!!孙哲平你个大傻逼!!!”
医生试图阻止,却被转火攻击:“为什么没人拦住那傻逼啊!!你们医生都干什么吃的能让刚做完手术的伤员又把自己折腾成手残啊?!”
百花经理黑着脸叫他冷静注意点形象,他才咬牙停下了狂暴的质问,来回焦躁地踱起步子。

最早听说孙哲平伤势的时候,他真的差点以为百花要无缘季后赛了,只想尽己所能地平稳度过这个赛季,虽然会有愤怒与不甘心,但和命运拼个你死我活不撞南墙不回头,老实说,他一开始还没那么强势的勇气。独立支撑百花战队,疲惫感比预想中的更加强烈,可是在孙哲平一次次催眠般的坚定承诺之下,死寂的灰中又重新蹿出了希望之火。
孤注一掷地闷头向前,似乎并非绝对没可能做到。
孙哲平和张佳乐可是个双人组合,只绊住其中一人的脚步,就能把他们完全击溃么?那可未必。

想打好,想打赢,想一路拼到闪闪发光的领奖台上去。如果落花狼藉能在这个赛季回归,当个第六人也好,仅仅是坐回选手席都行,只要在上场前看他一眼,都不会有这种独自站在钢索上随时会跌落下去万劫不复的恐惧。若能打下那座奖杯与他捧起,再多波折都会一笔勾销,再多伤痛都会不值一提。
孙哲平承诺的事,哪次没兑现过。
对此深信不疑的张佳乐,最终还是怒不可遏地觉得自己被狠狠愚弄了。
——临近上场对战嘉世的前一天,他接到了孙哲平肌腱断裂复发的消息。

医生冷着脸告诉他这并不是医方责任,患者左手状况复杂,多次劝说让他放弃电竞,还当他清楚利害关系。没人知道他在非复健时间,也会擅自加强复健的运动量。
“如果患者不配合医生引导,也只能后果自负。”
医生语气淡漠得礼貌过头,显然也在生闷气。
张佳乐明白即使迁怒也无济于事,孙哲平的决定向来不会为任何人让步,于是脸色青白地推开医生,大步冲到孙哲平面前,骂声刺耳。
“孙哲平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扬起右拳很想劈头盖脸揍下去,可看到对方忍耐着疼痛的苍白脸色与日渐消瘦的面容,又于心不忍地咬住了嘴唇。
如果自己与他交换位置,被告知即将在最有希望夺冠的那年与职业生涯永别,恐怕也会痛苦、也会质疑、也会逃避与不愿置信,一次次在绝望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盲目寻找着回程的可能,没准连外表的平静镇定都维持不了,早会崩溃得一塌糊涂。正是因为明白孙哲平正承受着他无法体验的可怖痛苦,才连一丝一毫的无理取闹都忍不下心。
他一点都不怪对方无法替自己挡下敌队的刀光弹影,却一刻都无法忍受他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而撕裂伤口从不喊痛的骄傲与自负。

即使快要被再度灭顶的淤泥淹没,孙哲平也吃力抓住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揍下来的手,艰涩地翕动嘴唇:“乐乐,够了……”
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张佳乐的情绪快要越过临界点了,却还在死命硬撑,单薄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旦好好地发泄出来就会直接倒下,再也不愿站起来了。
“好好比赛,听话。”
他只恨自己没办法站起来把他拽进怀里,一直抱到他能好好哭出来为止。可现在还没到能泄劲的时候,即使能忘情宣泄,亲手为他烙刻下最深伤痕的自己,是否还有能力与他互相安慰?
张佳乐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觉得再这么继续和孙哲平相处,随时都可能爆炸。
既然已经决定冲向终点,他也不愿在半途停步。
“嗯,明晚记得看直播。”
百花代理队长瞳中的怒火仍未熄灭,冷冰冰地抛下这么一句,抽身而去。

好好比赛。好好比赛。你妹的就知道好好比赛。
夜深人静的训练室里早就只剩下孤单一人,张佳乐拔出自己的帐号卡,刷卡登陆孙哲平住院前交给他保管的落花狼藉,不带隐身地登上神之领域,在竞技场用张佳乐式的狂剑打法大杀四方,无视百花粉的热烈围观与疯狂追问,沉默暴躁地重复着斩杀连击,一气杀掉五十多人才肯停手。
充分发泄之后,仍有黑色的火焰在体内疼痛灼烧,颅内的热度仿佛要把脑浆煮沸。他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把剩下的统统浇在了自己头顶。
混沌的意识中,交织着全然相反的激烈念头。他想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好向某个人证明失去他的痛苦无助。又想干脆憋口气豪赌一把,凭自己的力量夺得冠军,给某个人看看没有他反而能打得更强过得更好。他想哭着求他留下来别走,担心他哪天会不告而别忽然消失。却又想体面微笑着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前往没有他的未来,忘记过往,忘记痛苦,将一切交给时间摆平。
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带着百花缭乱踏上赛场。
不回头,不顾盼。打下去,赢下去。

张佳乐带着满腔情绪站上了主场的选手席,荣耀职业联盟第五赛季的第三十八轮——决定百花是否能入驻季后赛的生死之役。
他没自信能对一叶之秋守擂成功,将夺分重点锁定在了个人赛与团赛。百花对战嘉世第一局,弹药专家百花缭乱VS枪炮师沐雨橙风。

两分钟后,苏沐橙走下台时,清丽的脸上微微带着歉意。
“对不起,我打得不好……”她在叶修身旁坐下,后半场被忽然爆发的百花缭乱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场景历历在目,沮丧微笑着垂下眼帘,直到一只熟悉的漂亮大手理了理她的长发。
“你发挥很稳,但赢不了他。”叶修从不放空话安慰别人,向来有一说一,“知道为什么吗?”
见苏沐橙露出了静待他继续说下去的表情,才自嘲地歪斜起唇角:“张佳乐疯了。”

叶修望向对面的百花选手席,罕有地对那位总爱自己针锋相对又容易炸毛的后辈,露出了一丝既敬重又担心的复杂神情。

12

嘉世4:6负于百花,叶修并没有太多遗憾感慨,常规赛最后一轮之前,嘉世的积分位居第三,只要没大比分落败,还不至于在常规赛时被淘汰。
这场的最大看点,无疑是百花失去孙哲平后,张佳乐那锐不可挡的疯狂发挥——爆炸式赢取第一局个人赛后,又在输掉擂台的状况下于团战中一己拿下三个人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胜出,破釜沉舟地将百花送上了季后赛席位。

战后又是惯常的记者招待会,告负队排在战胜方之前,嘉世的表现中规中矩,记者们大概会集火独自发挥超常的张佳乐。
而这些和从不抛头露面的叶修无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在百花场馆里转悠着找了个靠近招待会场的男厕,随手拉开了最靠里的单间门。
“哎妈……”
叶修条件反射地叫一声,赶忙把门掩了回去,还以为自己的开门方式出了差错。

本来只想找个靠窗的角落拿尼古丁补蓝,哪想一开门竟撞见了一个眼熟的骚包小青年,肩上披着洋红色百花队服,手里虚虚握着个手机坐在马桶盖上,也不知道反锁下门。
最骇人的是,总是精神抖擞顾盼神飞的那家伙,居然悄无声息地咬着嘴唇哭得一抽一抽,苍白的脸上挂满了透明的泪水。

叶修忖度了片刻,第二次拉开了封印着泪水怪的木门。张佳乐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用哭得红通通的兔子眼瞪向了他,支支吾吾地问:“干嘛?”
原来真的不是幻视。

“你要是没带纸,赶紧发短信让你队友拿去,哭也没用。”
作为电竞圈老前辈,他友善微笑着提醒,唇角牵动的弧度映在张佳乐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
“叶秋你大爷……”
昔日元气十足的叫骂,被哭腔冲淡后也显得有气无力。看到医生发来通告手术结果的短信,灵魂像是被抽走了四分之三,战胜嘉世轰杀一叶之秋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他拿上厕所作借口迅速离队,失魂落魄地找了个逼仄角落躲起来偷偷饮泣,却阴差阳错碰上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张佳乐抽了下鼻子,动动发麻的右手,躺在掌心的手机彩屏早已黯淡了下去,于是他又扬起左胳膊,狠狠抹了把脸。
叶修毫无避嫌的自觉,反倒跟看见铁树开花似地赖着不走了,堵在单间门口从盒中叼出一根香烟点上。
“唷,真在哭呢,抬起小脸让哥仔细瞧瞧……”醇苦的烟味吸进肺里,叶修重新打起精神,从脚到头细细打量着张佳乐的模样——平时那么傲气活泼,哭起来倒蔫蔫的很好欺负,“可惜我没手机,这要拍下来发微博上,肯定涨粉。”
“你怎么还没去死啊!”
张佳乐骂骂咧咧地飞起一脚,刚打完超水平的比赛又哭得精疲力竭,没怎么使上劲儿,只是运动鞋底擦了一下敌方裤子。突袭不成则更伤心了,泪水像冰冻饮料外壁上的水珠一样滚滚滑下,鼻腔里发成“呜~~”的长长悲鸣。

近距离看着,还真有种……放心不下的感觉?

“啧啧……我说你要不要真发短信让你队友拿点纸来啊。”
叶修良心发作地把语气放得安稳无害。百花的代理队长哭得无暇回话,轻轻摇了摇脑袋,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碎花棉布手帕,用力摁了下鼻涕。
叶修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盯着他的手帕不放。
“粉丝送的!”张佳乐瓮声瓮气地辩解,差点把沾满鼻涕眼泪的手帕扔叶修一脸,“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在厕所单间拿耳机线上吊吗……”叶修单手扒着门框上对他俯下身,用快要吹他一脸烟气的距离贴着他湿漉漉的脸说,“赢了我们这么不开心啊,把那6分还回来呗?”
“滚,我不想跟你说话。”
只温柔了一秒就本性毕露了,压根是输给百花后的打击报复。
磨损严重的纤细神经经不起嘲讽的撩拨,张佳乐嫌他太吵,想推开他直接走掉。可双腿居然是软的,屁股刚抬起两厘米,脚下一滑又跌坐了回去。

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正泣不成声地盯着手机,战前又听说孙哲平今天要进手术室……会哭成这幅模样的原因,并不难猜。
于是叶修蹲在了他的面前,摘下燃到一半的香烟弹了弹灰烬,调低音量关心地问:“大孙的状况,还好吧。”
张佳乐微微怔了一下,掩住嘴巴生硬地挪开视线,半透明的浅色瞳孔里,点点泪花一闪一闪。
“……不太好。”
他坦诚地说。走了调的嗫嚅音色,有点像蜂鸟的振翅或者雨滴从窗棂上坠落的旋律。

“这种天灾人祸,防都没法防,反正你也帮不了他什么,不如看开点,一个劲伤心难过也不是事儿。”
他把手肘横在膝盖上,另只手撑着下巴侧过脑袋,摆出了一副教科书级的正经面孔。
“只是手伤而已,治好了又一条好汉,又不是死了天人两隔每年只能在南山公墓相见……”
“卧槽叶秋你积点口德会死啊!!”
张佳乐本来听得一愣一愣的,捕捉到某个不吉利的关键词后,整个人都像踩到炭火的猫似地蹿了起来。手机咚地砸在瓷砖地上,他左手揪住叶修乱蓬蓬的黑发,右手颤巍巍地捏成拳头,巴不得对他使出一通霸王连拳。
“哎我只是想以过来人身份安慰一下这位伤心的小同志,脾气别这么冲……拳头收起来,暴力禁止。”
叶修顿感不妙,奋力挣扎。可张佳乐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电竞宅男,三次元PK还真不在加点范围内,最多摆摆架势随便恐吓一下。拳头迟迟没砸下来,反倒自己的喉口先冒出了一声酸涩的哭腔,泪眼婆娑地放开了手指。

愤怒稍纵即逝后,只剩下浓浓的倦怠。张佳乐一向共情感强又心思细腻,回过神后就从叶修的表情语气与眼神流转中品出了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意味……
像是某种特别哀伤,哀伤到接近心死的盐碱味儿。

“……你也失去过很重要的朋友?”
他弯腰拾起手机,重新坐回了马桶盖上,鼻音浓重地问。
叶修把烟送回嘴里,用力吸了一口,香烟裸露在空气里的那段红光明灭,周遭漂浮着烟草灼烧的刺鼻气息。
他挤出一个挺勉强的狼狈笑容,像是在褒奖对方敏锐而又精准的洞察力,但神色中更多的还是缅怀起某段无法挽回的过去时的怅然若失。

“呵……很多年前的事了。来得特突然。当时我还是个小鬼,天不怕地不怕那种,简直像迎面挨了一闷棍……现在说起来,也挺没意思。”
他摸出所剩无几的红塔山,递向面前又是一脸泫然欲泣的青年。
“来抽根?祛痰化湿。”
功效显然是随口瞎扯的,但香烟作为嗜好品,倒是有抚慰心灵的作用。
张佳乐垂下眼帘取了一根,塞进唇间,失魂落魄地也不说去借个火,就那么百无聊赖地叼着。
叶修有些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扳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子。

他拿自己正在燃烧的香烟顶端点在对方的香烟顶端,停留片刻,传递出火花才向后退去。
一个漫不经心的cigarette kiss。

张佳乐用泛着泪光的眼神瞥了叶修一眼,中指与食指夹住烟,生涩地用力把烟雾吞进肺叶,很快被呛得咳嗽连连。

“你到底是怎么活得这么没心没肺的啊……”他在轻咳的间隙发问。
“我有个祖传秘籍,专门对付这种事引发的消极情绪,百试百灵,今天就特别传授给你。”
“嗯?”张佳乐还真上钩了,期待地等着下文。
“拿冠军呀!你看我都三连冠了。”
“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个不对盘的豪门年轻队长,躲在没人光顾的男厕深处,一蹲一坐地互相凝视着吞云吐雾。张佳乐被烟味呛红了眼,哭腔堵在喉咙眼里,像咽不尽的止咳糖浆余孽般散发着药的苦涩。
“你以为我不想拿冠军吗?可是……你想和他一起捧起冠军奖杯的那个人,很可能就,再也上不了场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又忍不住耷拉下肩膀,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扑扑簌簌地掉落在运动裤上晕染出水花。
“赢再多场……都弥补不了那种遗憾,你能懂吗……那种感觉……”

看着他这幅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叶修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顺毛似地摸了两把他的脑袋。

“懂啊……”
思绪被硬生生拽回了五年前的某个午后。至今回想起来,心口仍会传来钝刀子割肉的痛楚。
手术室熄灭的红灯。病床上覆过脸庞的白布。
以及身旁紧紧掐着自己手背的年幼女孩,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种感觉,我比你懂。我比谁都懂。
追梦中途堕入深渊,与压根没机会站上起跑线相比,天知道哪个更为不幸。
但被留下来的人,却要连这份不幸都背负起来,踽踽独行。

叶修扯开了一个落寞的笑,烟蒂从唇边跌落,又被他一脚碾死在地。
“可拿了冠军,你会觉得,和他一起来过这趟荣耀世界,值了。”

张佳乐抬起脑袋,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因为忧郁而变得成熟沉稳的前辈,像是在打量一位初次见面的启蒙者。
“看什么看,被哥迷住了?”叶修一秒内恢复了欠揍的常态,瞅了眼腕上的运动表,嘉世的记者招待会还有五分钟结束,该到与苏沐橙汇合的时间了。
被张佳乐无意勾起了最痛的心病,临别前当然要小小地报复一记。
于是他又摆出了最嘲讽的嘴脸:
“不过今年的冠军还得是我们嘉世的。我们这儿有能打的美女~你那儿就你一个人了。”
“靠!滚蛋!”

张佳乐气冲冲地张口就骂,还想追击点儿嘴炮,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掏出接听,经理正催他赶紧回来,准备出席记者招待会。
拿凉水洗了把脸回过神时,叶修已经悄无声息地沿着墙边遁走了,只留给他一个算不上潇洒的孤单背影。
他靠在墙边又抽了两口烟,幻想着某人仍在身边陪着。潮湿的烟草有股初吻的味道。

调整好心情之后,把队服重新穿戴整齐,带着哭肿的眼睛登上了招待会留给百花队长的席位,态度明朗,语调强硬,仿佛坐在那里的并不是小动作很多又爱卖萌的张佳乐,而是一向言简意赅我行我素的孙哲平。
面对记者“失去孙哲平的百花还能在季后赛走到哪一步”的刁钻质疑,他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简单作答:
“百花今年的目标是夺冠。不惜一切。”

并不是信心十足的宣言,而是背水一战之前,为自己斩断后路的铮铮誓约。

与叶修交谈完后,心中那块酝酿着激烈的不甘与愤恨的区域,忽然寂静地尘埃落定了。
他隐隐生出了某种预感。
这或许是他有理由奋不顾身的最后一年——
能与孙哲平在同一个队伍中夺取冠军的,最后一个赛季。

13

孙哲平说:提前告诉你一声,这赛季结束我就退役。
张佳乐说:哦,我知道了,记得出席冠军庆功会。

没再有激烈的争吵、无言的心碎,云淡风轻,仅此而已。

彻底接受了孙哲平已无法陪他并肩作战的现实,情绪反而渐渐稳定。人类的适应力如此顽强,不致死的伤口总会愈合,疼痛拖久了也会麻木,心脏每一天都比昨日坚硬。

季后赛前的休息时段稍纵即逝,而张佳乐竟凭着疯劲儿一路狂胜,首场拿下了今季成绩斐然的黑马轮回,招待会上,有记者问起周泽楷“同为枪系选手,对张佳乐的表现有何看法”。英俊的年度最佳新人认真纠结了一番,木讷开口:“嗯…………有杀气。”
本年季后赛上,百花缭乱与以往的最大变化便是那股冷冽的杀气。抢攻的气焰,爆发的节奏,狂暴、直接、决绝、凌厉,狂放不羁得宛如换了操作者。有人敏锐察觉,这像是在百花式打法中融入了孙哲平的风格。好事者笑:“那小子想一个人打出繁花血景?”担忧者叹:“这么打消耗太大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局……”众说纷纭。
超越极限的拼杀中,张佳乐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不去惦念孙哲平了,仅有一次除外……半决赛客场战胜蓝雨,准备离开场馆之际,有个小姑娘躲过保安冲到他面前,递给了他满满一大罐手折的川崎玫瑰。
“那、那个,我很喜欢双花组合,希望能再看到你们的繁花血景!”
面对崇拜的偶像,女孩羞涩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用快咬到舌头的语速说完便脸红跑开了。
数百朵纸花折得精巧繁复,一半是百花战队的玫粉,一半是繁花血景的深红。能攒起满满一罐,一定心怀祈愿地耗费了不可计数的日日夜夜。
他抱着罐子轻声道谢,并注定背负起所有浸着泪水从绝望的罅隙绽放的、苦涩而又沉重的希望,继续艰难前行。

将目标锁定为联赛冠军队伍并非只有百花。
虽然各界对百花送去了同情与祝福,却也多数是出于热血和同情,现实世界始终在凭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严谨运作。客观来说,首轮淘汰嘉世、半决赛时又将上赛季冠军霸图强拖下马的微草,才是今年最热门的夺冠队伍。
初出茅庐时,王不留行那天马行空的灵动打法便格外抢眼,只可惜王杰希个人风格太过突出,无法很好地融入团队,导致微草的团赛成绩并不突出。时至今日,王杰希已成为微草最有担当的一任队长,特意为团队调整风格后,全队战绩大幅提升,稳扎稳打地拖死了诸多昔日豪门,杀入决赛,必将在最后的战场与百花相逢。
张佳乐反复研究着微草一整季的比赛视频。他们有全联盟最好的治疗选手,亦有全联盟最强大的防御角色,战法牧铁三角的配合异常平衡稳固。
单纯比拼调和全场的灵活性,他倒能与王杰希一决高下。只是,如果能有个近战强攻手去冲破邓复升的铁幕,带走微草的获胜关键方士谦的话……
他无数次忍不住去设想那个本应存在的可能。

第五赛季决赛首场,百花客场挑战微草,被对方以微弱的主场优势拿下——6:4,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佳乐在记者招待会上言辞简练、咄咄逼人。
“对手很难缠,但百花会更加努力,下一场不夺冠誓不罢休。”
“张队长看起来信心十足啊。”更看好微草的记者忍不住嘲讽。
“老实说我没什么信心,”他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目光依然灼热坚定,“但我必须赢。”

考虑到决赛消耗量大,百花在B市多停留了一天,供选手们调整状态与心情。
王杰希惊讶地接到了张佳乐的电话,对方口吻轻松地向他打听B市有没有比较灵验的寺庙,想去拜拜神佛求个护身符。这问题恰巧戳到了他的兴趣点,滔滔不绝推介了半天还嫌讲不清楚,干脆约了他在G寺门前见面。

阴沉的天空微微飘洒着如酥细雨,北方的寺院四方中正、辽窅幽清,石板阶梯被雨润湿,苍劲的松柏夹道默然伫立如古老的卫兵。两人不算熟稔,又即将率队展开你死我活的对决,话题不多,于是各自撑伞沉默并行。
王杰希问他要不要求个签,张佳乐却摇头拒绝掉了,说免得结果不好会瞎担心。百花的代理队长在庙中与老僧交谈时,微草队长站在厅堂下闲来无事,自己随手摇了根签子。
上吉,红星高照,仕途顺利。

张佳乐磨蹭了很久才走出来,捅捅他说:“走吧。”见王杰希欲言又止却有些关心,浅浅笑道。
“想知道我求了什么?”
“不是百战不殆之类的?”
决赛之前专程跑来祈福,还不都是为了这个。
“那个是百花的目标,要靠自己努力实现的。”
只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才会想着去请神明帮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桃木手链,让对方看清了珠子上刻着的四枚小字。

平安健康。

往往是最为单纯美好的质朴夙愿,求而不得时。才最奢侈。

14

张佳乐回到百花暂住的宾馆,窗帘仍紧紧拉着,室内光线昏暗得如同拂晓。孙哲平躺在单人床上,眉头微颦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次手术结束后,他便回到了百花俱乐部,虽然没法上场比赛,担任队长时的经验与意识多少还能起些作用,会主动力所能及地帮忙做些记录、复盘与战术规划等琐碎工作。
决赛这种重要场合,自然会随队到B市观战。半年前还是冲在前线挥斥方遒的第一核心,如今却像个没机会上场的板凳选手,从天堂跌进地狱的落差是个人都会憋屈,可孙哲平的脸上却展露不出任何不满情绪,坐在选手席上无动于衷的模样,鬼知道是怎么放下骄傲熬过来的。

疼痛相当消磨精神,所以伤员病号往往比常人嗜睡。张佳乐蹑手蹑脚地走到孙哲平床边,把求来的护身符放在枕畔,蹲在他身旁,悄然捧起了他从毯子里露出来的,缠着粗糙绷带的手。
孙哲平在梦中皱了皱眉,像是感到了拉扯的钝痛,却仍未苏醒。张佳乐把脸贴向他的手背,能闻到纱布与药水复杂甘苦的刺鼻气味。
他注视着孙哲平睡梦中的平静面庞,忽然毫无来由地打开了话匣,朝着根本听不到的对象,絮絮叨叨地呓语了很久很久。

“……老实说,我觉得命运对你超不公平。你明明又厉害又努力,才21岁好么,正是打游戏的黄金时段啊,想赢个十场八场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以前我俩都太嫩了,一个发挥不稳,一个节奏不好,折腾了两年又碰到一大波开了挂的新人,好不容易能打出连叶秋都破不了的繁花血景,按理说也该轮到百花拿冠军了吧……可是,我操,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呢……
“虽然有点儿无理取闹,可我一个人在赛场上好几次、好几次都觉得,如果这儿有孙哲平的话、这儿有落花狼藉的话,肯定不会失手,肯定能赢得更漂亮。就连记者招待会上都是——‘这个问题本来轮不到我回答的’……我不想老想着你,可我就是没办法不想你。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你又不是不知道。
“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自己的一颗肾挖下来,去换你的手没事。反正人少颗肾又不会死,但我看着你没法上场比赛,我比死都难受。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还想和你一起打电竞,做组合,全联盟最好的组合,再打个五年七年,等真打不动了,就开小号去网游里虐菜,一挑一百。遇到你之前,我胸无大志,每天都晕晕乎乎地混着日子。遇到你之后,借走你的梦想拼到了现在,每天都过得超闪亮超精彩……特别开心的那段时候,我还以为,真能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呢。”

可世上不存在什么永远。
我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正在渐渐离你远去。

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在柔软的脸颊上拉扯出倾斜的水线。
张佳乐感到掌心里的手指微微震动了一下。孙哲平睁开眼睛,缓缓盯住无声哭泣的他,抬手抚过了他被眼泪沾湿的面孔。
被泪水的咸味唤醒的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张佳乐的前襟把他狠狠按进自己怀里,手掌颤抖着从头顶沿着脊椎滑下。微热的体温紧紧纠缠着,谁都没有讲话。
于是他抽了一下鼻子,又扑扑簌簌地掉着眼泪笑了。

“对你任性了四年,也该靠点谱了。”
他吻了吻孙哲平的耳垂,伸出双臂环绕在他背后,陷在温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轻声承诺。
“把你的梦想送给我吧,我帮你实现。”

万众瞩目的第五赛季决赛终场,百花主场迎战微草,若能绝地反击夺取六分以上,依然能成为荣耀职业联赛史上的第三支冠军队。
他曾与梦寐以求的奖杯失之交臂,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留下遗憾。

个人赛2:1微占优势,擂台赛,百花队长张佳乐作为守关大将出赛,对战仍剩半血的微草擂台第二人——第一骑士邓复升。
在电视转播的大特写中,时常给粉丝留下活泼幼稚不稳重印象的张佳乐,罕有的一脸坚毅决绝,玫瑰金色的五瓣花耳钉在人造光源下刺眼闪烁。
他站在百花的选手席前,像孙哲平每次上场前会做的那样,举起右拳,往拳心轻轻吹了口气。
一定要赢。

擂台终战,百花缭乱带走了独活,惜败守关大将王不留行。
他甚至没工夫自省,还未到放弃的时候,只要能拿下团赛的5分,照样有翻盘的余地。

傲风残花与森罗被击杀后,张佳乐便觉得情势实在不容乐观,微草的第六人甚至还没替换上场过,自己这边已经失去了重要的牧师。
摒弃杂念,提高手速继续狂暴发挥,百花式打法的烟火在场地中高频爆破。最初他脑中还有明晰的战略规划,想借着主场优势扬长避短,拉开距离迂回交锋,可身旁的队友一个个颓然倒下,只剩残血的自己独自面对着王杰希与方士谦两人,最后已变成百花缭乱对着紧缠住自己的王不留行穷追猛打,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狼狈。
猎寻的弹幕光影与灭绝星辰的如雪银辉纵横交织,两人的血线交错着寸寸下跌,张佳乐的操作节奏已经脱轨,十指都快麻木,能用的技能一个个熄灭成冷却状态,就快得手的刹那,王不留行忽然被明亮的白光覆盖。
那是个一直保留到最关键时翻转棋盘的治疗大招。
不愧是治疗之神,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仅能完美扳回局面,还能施予对手准确的绝望。
百花缭乱终于倒下。
第五赛季冠军已决,微草战队。

张佳乐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光是推门走出去就耗尽了仅存的体力。
百花的粉丝们全体起立,朝他的方向齐刷刷地投去了注目礼。
他的眼中泛着水光,捏住鼻翼努力忍耐着不在这里失声痛哭,轻声嗫嚅着“对不起”。本以为会遭到失望的怒骂与谴责,可迎接他的却是雷鸣般的热烈掌声,仿佛百花才是最终夺冠的那支队伍。有人带头用哭腔尖叫了一声“张佳乐!!!!”,看台上的人们开始歇斯底里地齐声呐喊他的名字,此起彼伏,声势骇人,险些把欢庆胜利的微草粉的欢呼给压了下去。
百花应援团的位置上,早成了一片抽泣的海洋,在他经过的刹那,两条赤色的巨大横幅幡然展开——
“张佳乐我们永远支持你!”
“孙哲平我们永远等你!”

他努力勾起唇角,朝他们的方向轻轻挥拳,又送去了两个安慰式的飞吻。
一片洋红色波浪的看台上,有人把脸埋进同伴的胸口,哭得难以自持。

比赛结束,惯例性的队长握手,王杰希用力捏住张佳乐的右手,望着对方泛红的眼眶与疲惫的面容,很想安慰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如果在这种场合说些“打得很好”或“抱歉”,都像得了便宜卖乖,于是他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低下头诚恳地说:
“谢谢前辈。”

谢谢你带给我们如此壮烈的精彩比赛。
诚心实意的道谢,是赠予值得尊敬的对手的最高褒奖。

张佳乐独自捧起了象征亚军的第二座银杯,掌声雷动。
他不敢回头去看孙哲平的表情。
并觉得自己就像某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中的老渔夫一样,迎向惊涛骇浪骤雨狂澜,浴血奋斗至精疲力竭、遍体鳞伤,最终却只拖回了一具白骨。

15

张佳乐呆坐在百花的体育场馆外,目送着庞大如鲸鱼般的弧形建筑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彻底丧失了时间观念,完全没有入夜的自觉,忘吃晚饭却丝毫不觉得饥饿。

之前看过的无厘头喜剧里,有人浑身是血地被猪队友抱在怀里摇晃着哭号“小强你醒醒啊,小强你不能死”,然后异常艰难地吐着血说“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当时他抓着孙哲平的胳膊肘放声大笑,现在却自嘲地觉得,那句死蠢台词简直是自己此刻的内心写照。

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我觉得我还能努力一下。
如果没冲太急,贴身保护好傲风残花的话。
如果能甩掉王不留行,先解决掉防风的话。
如果孙哲平没有受伤,能和落花狼藉打出繁花血景的话。
现在的他,没准正在庆功宴上举起酒杯,微醺着向每一位功臣欢笑致意。

所有在最困难的时刻支撑着他挺起脊梁的热血、坚忍与韧劲全被耗空,他就像台打不着火的没油汽车一样,累得只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不想听到电视的声音,不想回答记者的提问,不知该如何面对老板和经理的客套话,不知该怎么以队长的身份向队友们送出安慰和鼓励。
于是他刚回到俱乐部就逃了出来,漫无目的地拖动着沉重的步履,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百花场馆,坐在看台上一步都走不动了。直到被锁门的工作人员驱逐出来,也依然逗留在附近的花坛旁不肯离去。
夜色浓郁,视野的边缘被黑暗浸染,独身一人的错觉,令他有种逃避似的安全感。就这样藏匿在谁也发现不了的世界角落,被所有人逐渐遗忘掉该有多好……

不知躲了多久,低沉中压抑着些许怒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在搞什么鬼,比赛早结束了。”
熟悉的高大身影横在了他的面前……孙哲平。

张佳乐回过神来正要逃跑,手肘已经被对方扣住,孙哲平无视他的挣扎,一只手就把他拎兔子似地拽了起来。
他接连不断地骂着操靠日,左手扒在金属护栏上不肯被拖着带走,拼命对抗着对方拉扯横抱的力度。孙哲平一根接一根抠开他紧钳不放的手指,左臂环着他的腰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气息与温度都近在咫尺。
张佳乐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瞪着他,一脸死物似的绝望无助,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蜷缩进了他的怀里。

不哭不闹不好好说话却无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更加让人揪心。
匆忙跑出来到处找人的青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唇,安抚着怀中忽然软下来的身体,轻声叹道:
“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我没法放心离开么?”
“离开”二字钻进耳廓的刹那,张佳乐毫无知觉的心脏又轰的一声爆炸开来,一片残垣断壁砖屑浮尘。
“我靠……你就不能直说你放心不下不想离开吗?”
“不能。”
孙哲平回得毫不拖泥带水,察觉到怀里的人像中了僵直弹似地没了声息,继续质问。
“那你想怎么办。”
他用带磁性的嗓音压在他耳畔悄悄地说,字字句句像手术刀一样锐利。
“放弃百花放弃百花缭乱,给我缠一辈子绷带剪一辈子指甲?”
张佳乐整个人都愣住了,若不是这种情势,简直像楚云秀爱看的那些电视剧里的求婚台词。
“我!……”他锤了几下他的后背,反驳的声音蒙上一层软弱的颤抖。
他还真不是从没想过这种选择,和孙哲平一起退役,远远逃开那些泰山压顶般的沉重责任……始终是最烦恼时万千思绪中的某条分支。
可若真要郑重其事地把它与责任梦想一同摆上天平,却又如鸿毛般轻得不值一提。

他前思后想,想了又想,像是从空中重新落回坚实的地面,脱开孙哲平的怀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能。”
“那不就结了。”
孙哲平揉了揉他的头发,完全无视了自己还有以其他身份继续留在百花俱乐部的选项……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选择这个。

“跟我来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抓起张佳乐的手,强势地拉着他从封闭的避难所里迈出了脚步。

孙哲平带他去的地方,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百花的训练室。

他问张佳乐要回了落花狼藉的账号卡,打开两台电脑刷卡登陆其中一台,一圈圈解开了左手上的厚实绷带,只留下最里面浸着青色与茶色药水的一层。
张佳乐瞠目结舌地看着孙哲平操控鼠标带着落花狼藉去竞技场开了间房……隐约猜到了对方想做什么,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拒绝接受。
“愣着干嘛,上机啊,”孙哲平头也不回地报出了他的角色ID,“百花缭乱。”
目送着张佳乐动作机械地刷卡登上神之领域,孙哲平报出了房间号与四位密码,而当他带着自己的弹药专家磨磨蹭蹭地登陆进房间后,落花狼藉对他发出了一个PK邀请。

张佳乐一把将鼠标摔了出去,冷冷地说。
“孙哲平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一直如此。”孙哲平起身站到他右边,重新帮他摆正鼠标,对着确定打下了一个左键单击。

落花狼藉直冲上来,快到面前时忽然一个急停——能听到隔壁电脑前的人发出了“嘶”的抽痛声,可还是猛烈地敲下键盘,起手崩山击!站在场地中央一动不动的百花缭乱中刀僵直,飞扬着血花向后倒去。
屏幕上的光影在他眼中飞速流动,而孙哲平的声音刮在心口宛如凌迟,句句落下,血肉横飞。
“愣着干嘛,你怕什么。”
“再不动我就一刀刀削死你。”
“怕我伤着手?那就赶紧把我杀出来。”
“我就想知道对着你还能坚持多久。”
“快来吧,给个痛快。”

他听到自己的喉口里发出了一声宛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号,猛地抓起鼠标扯过键盘,受身避开了一记倒斩,操作起只剩半血的百花缭乱咔咔咔咔地更换起弹夹,各种效果的子弹与手雷狂风暴雨般倾泻在落花狼藉的身上——联盟最强的狂战士,他最好的搭档,战场上的守护者,全身心将后背交付的伙伴,如神祇般信仰着的不朽存在——就这样被缭乱的技能光影与炸出的烟霾掩盖,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下,荣耀二字冉冉升起,全程时长不过二十四秒。

张佳乐的肩胛骨痛苦地颤抖着,再也抑制不住地用双拳砸向桌面,泪水随着身体的震动如雨般洒落。
“孙哲平你——你他妈就是个混蛋!大混蛋!”
他终于在他面前失声痛哭。

16

孙哲平分不清手指与脑袋哪个更痛,从刀口到太阳穴都像要从内往外撕开。眼睛能捕捉到百花缭乱的破绽,意识给出了应对策略,可疼痛与麻木像荆棘般牢牢缚住左手,无法在他看准的时机敲下希望的按键。
结束了,24秒,就连最普通的狂剑玩家,都能打出差不多的成绩。他拿拇指与食指按住睛明穴,鼻腔泛起一股辛辣的酸涩,第一次油然产生了某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最初在网游中邂逅张佳乐的时候,他占据着PK胜率优势。他们有过无数次交手,却很少动真格地兵戎相见,更多时候则是把力量借给彼此,彷如两人在一起就可以挑战全世界。
狂剑士喜欢一往无前地冲在弹药专家前面——暗中引导着配合走向,在副本里开怪,打BOSS时把仇恨拉稳,卖血似地替他挡去偷袭,让所有欺负他的人都不得好死。不必多说一句废话,孙哲平就能把守护做得完美无缺,有时甚至会自我反省,会不会有些宠溺过头,限制了百花缭乱的成长……
奢侈的烦恼,源于强者的自负。直到后来一无所有才恍然大悟,没有谁能限制谁的成长,就像没有谁能代替谁去伤痛。
最终我们每个人,都要继续走自己的路。

孙哲平坐在百花选手席上,看着百花缭乱用生疏的暴力方式利刃般撕开独活的防御,妄想着挥舞重剑去帮他劈开壁垒,让王不留行的攻击统统打在落花狼藉身上……而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左腕。
成为无用的负累,是守护者的耻辱。
他需要找个途径狠狠疯上一把,逼自己看清现实,让张佳乐放下包袱,舍弃那些早已被绝望染成暗色的飘渺希望。哪怕用的是最残酷的方式,哪怕会像个因为重伤而走不出雪山的人,对同伴展示出惨烈伤口,令自己绝望,劝对方放手,然后割断绳子,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坠去。

“其实你没必要为我负责。”
“嗯……”
“也没必要帮我实现梦想。”
“嗯……”
“我说过的让你生气的话,都忘了吧。”
“嗯……”
“我让你做的那些事,全当我放屁。”
“……”

孙哲平把身体交给椅背,感受着怀中无比真实的温度与重量,衬衫已经彻底被眼泪和鼻涕报废。蜷缩着坐在他腿上的张佳乐,哭声渐渐从狂风暴雨转为时断时续的涓涓细流,脸颊通红浑身瘫软地匍匐在他胸前,小奶猫似地打着哭嗝。
他把他紧紧锁在怀中,一刻不停地亲吻着他的眼角、脸颊,柔软的耳垂与被眼泪浸湿的发梢,全都带着海水一样湿漉漉的盐碱味儿。
“你可是百花的队长啊,联盟第一的弹药专家,百花缭乱的操作者,两次杀进总决赛,三进全明星的大神张佳乐……”
他品尝着他嘴唇的味道,声音中充满了嘶哑的压抑:
“你是要拿冠军的人,有点出息。”

孙哲平的尾音转了个调子,湮灭在朦胧的鼻音之中没了声息。张佳乐默默抬起哭红的眼睛,茫然失措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孙哲平,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让他把脸埋进自己的肩头,像安慰沮丧的小孩子一样不停轻拍着他的脊背。
无数次既轻松又略嫌麻烦地抱着他说“乐乐,别哭”的孙哲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在他面前表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软弱情绪。

两个男人挤在一张转椅的窄小空间里,只有电脑屏幕还发着莹蓝色的微光,像是落难者抓住同一条浮木,对抗着暗潮汹涌的漆黑汪洋。
用力哭过之后,体内的水分与心中的毒液都得以释放,灵魂渐渐变得干燥灼热,头脑像被大水冲刷过一样孑然无物、空明澄澈。
张佳乐觉得身体已经开始发麻了,轻轻向后挪动了几厘米,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带着些自怜意味抿起嘴唇,平静地吐出了确认的问句。
“……你是不要我了吗?”

孙哲平猛然抬起脑袋,眼眶还有些微微泛红。理解了张佳乐的意思后,瞳中突然寒光闪烁,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
“……你想我怎么要你?”
他与他额头相抵,细细磨蹭,在喘息的间歇低声反问。而张佳乐没有回答,先他一步闭上眼睛,用嘴唇紧紧撞上了他的嘴唇,连牙齿都磕在了一起。
他们交换着想要把对方咀嚼吞食下去的激烈亲吻,急不可耐地去解对方的衣服。张佳乐主动迎合地摇着身子,抽掉孙哲平的皮带拉开他的裤子拉链,而自己的T恤也被撩到肩胛骨处。孙哲平的右手伸进衣服抚过他的光滑脊背,掐在了他纤细的颈后,压着他把舌头探进口腔的深处。

想要。想与面前的人合为一体。
忘掉夺冠失败的痛苦,斩杀纷乱如麻的杂念,让孙哲平再也说不出残酷的台词,让他能把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存在,统统牢牢记住。
张佳乐用牙齿扯了一下孙哲平的唇角,又送上邀请似的温柔吮吸,双手埋进对方的内裤,触到他已然半勃的性器,有技巧地上下揉搓律动。孙哲平微微颦起眉头,露出了被快感困扰着的复杂表情,齿缝间漏泄出一丝丝低哑的喘息。
于是他也闭上了眼睛,把羞红到耳根的脸埋进他的锁骨中间,专心嗅着恋人身上的汗水气息。
直到把手中的性器挑拨到完全挺立,前端开始湿漉漉地渗出液体,张佳乐知道自己也已经完全硬了,身体发出吓人的热度,快完全瘫进孙哲平怀里。
声音闷在对方胸前暧昧得不大清楚,却和激烈的心跳声混合成了奇怪的旋律。
“你要是敢不告而别,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就算是恨,也是以刻骨铭心的记忆为前提的。
只有忘掉才能从泥沼中脱身,忘掉才能健步如飞。
而他却决定,不去忘掉孙哲平。

张佳乐艰难地直起腰,吃力地想扒掉自己的裤子,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转椅经不起大幅度折腾,重心不稳地带着两人栽倒在地。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复原时,已经和孙哲平纠缠着滚到了电脑桌前的地面上,孙哲平垫在他下面摔得双眼失焦,抬高了有伤的左手,右手却还条件反射地护在他的腰上。
张佳乐骑到对方身上,咬住嘴唇继续脱起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却犹豫不决地停下了动作,眼泪像新月上的冰凉露水般夺眶而出。
后脑勺的阵痛一波波过去,意识再度明晰之际,孙哲平已经把身上的人压回了自己身下。
“别以为……”张佳乐用双手掩住哭泣的面孔,感到自己的裤子与内裤总算被人彻底扯掉,赤裸的皮肤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发抖,“能这么算了……啊!”
孙哲平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留出一对整齐的红色牙印。手指则毫无征兆地探进他的体内,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因为敏感点被反复撩拨着,化为了一声声忘我的呻吟。
扩张还没做透彻,更为灼热粗硬的东西已经一股脑撞了进来。交合的部位疼痛难忍,灵魂深处的痛楚却被撕扯着用力抹去。一切无端的念头、未竟的梦想、善意的谎言与无效的誓言,统统被纠缠在一切的痛感与欢愉炸得粉碎、荡然无存。

孙哲平在他体内毫无节制地掀风搅雨,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似地一次次贯穿着,缠着绷带的左手却轻轻划过他的面庞,用触觉尚未恢复灵敏的手指慢慢描摹着五官的轮廓,像是要把一切用力记忆下来。
“你早就是冠军了。”
张佳乐像快要死掉一般发出了悲鸣,全身都因为这句催眠般的话语而绞紧痉挛着,即将一起到达高潮的刹那,孙哲平埋在他耳边,又补充了一句足以致命的告白。

“我喜欢你都喜欢疯了,你看不见?”

张佳乐轻轻咒骂了一声,忘乎所以地射出了滚烫的体液。

17

夏季转会窗刚刚开启的时候,百花俱乐部召开了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队长孙哲平因手伤状况不容乐观而无法继续比赛,决定退役。
孙哲平平静坦言,日后要继续专心治疗伤病,很遗憾不能陪百花战队继续奋斗。而接任他的新队长张佳乐代表百花感谢了孙哲平付出的辛劳与努力,承诺自己将竭尽所能,不负众望地带领百花继续走下去。

招待会后,百花战队的夏休假期正式开始。孙哲平订好了次日的机票,随时可以出发。他的私人物品不多,早就打包塞进了行李箱,懒得带走的也一股脑丢进了垃圾堆。
张佳乐经验丰富地带他避开了如狼似虎的记者与大闹情绪的粉丝,从暗门偷偷溜到街上,有所预谋地把玩着他的手指问:“你今天还有没有时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立刻开朗笑了,小马尾在肩头轻快地甩了一下。
“我们去约会吧!”

虽然在K市住了四年,交往也足有两年,二人却把大把青春年华消耗在了打游戏上,作为出镜率不低的公众人物,很少能跑出去玩得肆无忌惮。在孙哲平即将退役离开的前一天,终于能心无旁骛地抛下负担,像明天世界即将毁灭一样,把能想到的花样全部轮着玩了一遍。
他们在只有游客才会挤破头光顾的名胜古迹前摆着各种姿势合影留念,买了一大堆没用的花哨纪念品又沿路扔掉一半,冲进儿童乐园和小孩子抢碰碰车与海盗船坐,连夏夜街市上套圈与打气球的小游戏都要掺合。一直疯到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张佳乐又拖着孙哲平把没尝过的特色小吃全部试了一遍,差点把自己撑到吐,点了一瓶冰镇啤酒,在烧烤摊的桌角上磕掉盖子对着瓶口吹干。

张佳乐毫无悬念地醉了,久违地变得情绪激动、神采飞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以他为圆心缓缓旋转。他与孙哲平十指相扣手拖着手,摇摇晃晃地溜达进了附近的公园,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面前这幅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与身边的人重复过同样的经历。
因为猛烈的醉意与困倦感,视线渐渐氤氲模糊,地平线处,阑珊光斑在水面上无止无休地灵动跳跃着。他恍恍惚惚地想了起来……与孙哲平第一次线下见面的时候,他们也曾像要燃尽昔日隔着网络无法相见的空白年岁一样,谋划了一场纵情的狂欢。
年少时并肩望着相似的景色,看到的是无尽的闪耀未来,而如今熟悉的画面映入眼帘,却不禁在心中感叹:“或许这里就是尽头了吧。”

孙哲平缓缓挪动脚步,被跳跃闪烁的光芒勾出金边,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
“张佳乐……”
他用熟悉的沉稳嗓音喊出了他的名字,而被唤到的人没等他脱口就蹦了起来,揪住他的领子狠狠啃住了他的嘴唇,舌头扫过他的牙龈,双唇吮吸着他的舌尖,喉结滑动着吞咽下他的唾液,把可能吐出的字眼统统堵回了对方的喉咙。一个漫长到足以风化万物的亲吻过后,张佳乐总算放开了孙哲平被咬到红肿的嘴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用力把氧气吸进肺叶,却强忍着没再落泪。
“我不许你说。”
不论是分手,还是道别。

孙哲平喊出他名字时的表情,是决定要斩断什么时才会露出的。
——他在对待流言蜚语时的表情,把他拖进训练室邀他PK时的表情,卸下队长职务与决定退役时的表情,交出落花狼藉时的表情,将写满心血的笔记打包销毁时的表情。张佳乐无法确定,孙哲平在第一次看到诊断书的时候,甚至在网游中怂恿自己抛弃学业一同挺进职业圈的时候……会不会也是相似的冷酷样子。
他一直默默注视着孙哲平的背影,而孙哲平却一直望向遥远前景。他能毫不费力地昂首阔步一往无前,因为总能干脆利落地斩断过去的负累,轻装上路。

那模样总是轻松洒脱到……让人察觉不出他经历过常人难以忍受的伤痛。
而他独自背负过多少伤痛呢,那些从没给人看过的伤痛会痊愈吗?
等到伤痛痊愈的时候,他还会记得在百花的日日夜夜,记得他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以及那些给予过自己无限希望、却又永远无法履行的诺言吗?

他还会记得放浪形骸的青春岁月中,曾有一个名叫张佳乐的少年存在过吗?
他还会记得充满少年意气与青春荷尔蒙的一个个盛夏,他们曾如焚尽夜空的焰火一样汹涌绚烂地相爱过吗?

张佳乐本以为自己害怕孙哲平不告而别,而现在却不愿听到那句“再见”。
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最后那场洗礼,而事到临头才蓦然发现……
他希望明天永不来临。

而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在那条弥漫着浓雾的道路中途,曾以邀请姿势向他伸出手的少年,终究还是放开了他的指尖,与他吻别。
他们还没能一起登上最高的山巅,没能并肩俯瞰最美的风景。最熟悉的旅伴却要用缠满绷带的左手推着他的后背,催促他继续向前。
最终他没有回头,而他也没有告别。

空间破裂开巨大的涡旋,花瓣纷飞消散的彼方,安葬着他们年轻夭折的爱情与梦想。

18

张佳乐一路把孙哲平送到机场,狠狠地拥抱了一下,目送着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内,还恋恋不舍地踮脚张望着不愿离开。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他掏出来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孙哲平竟在上机之前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你以为我要说分手吗?我不会说的,也不会放弃荣耀。等手伤好了,第一个联系你。】

噗的一声,心脏被誓约的子弹射穿,喷涌出源源不断的温暖液体。
他低血糖似地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膝盖抖个不停,又笑又哭地用手机敲着额头摆出了风中凌乱的造型。
张佳乐狠狠抹了把眼泪鼻涕,趁对方登机之前赶忙回复:
【好,等我拿到冠军就去找你。一言为定。】

看着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他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把脸擦干净,好好整顿了一下衣服和心情,像每一个夏休短暂分开那样,拖着行李箱昂首阔步地朝着回家的另一个安检口走去。
三个多小时后,孙哲平乘坐的飞机在B市降落。他对着延迟收到的手机短信挑起唇角,字字句句反复咀嚼了很久,直到把每个偏旁部首都像张佳乐的手机号码一样深深纂进脑中。
然后用不大灵敏的手指抠开手机后盖,拔下SIM卡,丢进了最近的垃圾箱,潇洒地快步走向地铁站口。

接踵而至的,依旧是他最心爱也最厌恶的夏季,每个盛夏年复一年地卷土重来。而盼望着能早些熬过漫长休假,回到百花与孙哲平见面的时光,却如流水般滔滔消逝、再不复返。
第六赛季即将开赛,张佳乐拖着行李箱穿过宿舍空荡荡的无人走廊。隔壁孙哲平住过的那间已经彻底搬空,门却没有上锁,他拧开灰尘遍布的球形门锁走了进去。
俱乐部配给的衣柜、桌子与单人床仍摆在原位,而其他杂物则被全部卷走,无法带离的也统统销毁,没为上一个住客留下一丝一毫的存在证据。

百花缭乱的视野里没有了落花狼藉。
而他们也终于背道而驰、各奔东西。

张佳乐走到裸露着木板的床边坐下,任凭灰尘弄脏了自己的浅色衣服,把玩着口袋里的账号卡,像块黏在上面的口香糖一样发起了呆。
身后的阳台窗帘浮动,暮色西斜,似乎还能隐隐听到一年前的欢声笑语。
他很庆幸自己考虑过被孙哲平彻底抛下的可能性。
抑或是他在这条雾气弥漫的路上,丢下了孙哲平毅然前行。
总好过毫无准备。

但冥冥中总觉得他们不是永远诀别。
所以一定还能继续坚持。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B市,孙哲平走出骨科医院大门,在最近的报亭前停留了片刻,大口灌着矿泉水离开时,手里还多了张印着荣耀LOGO的卡片。
那是张新区的狂剑士账号卡……它被新主人从透明塑料膜里剥出来,带进了一家闹哄哄的网吧,粗暴地塞入读卡器中。

孙哲平在命名栏里随手输了一串数字与字母的无规则组合,停顿片刻,又按动BACKSPACE键将一切清空。
缠着雪白绷带的手在键盘上重新跳了几下,干脆利落地击下回车。
再睡一夏。

再蛰伏一个夏天,我就回来。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