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

发表于 2020-03-04  6.95k 次阅读


作者:彩铅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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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键词: 原著向;主CP ;

防雷说明:微昊远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01

百花战队第六赛季的成绩与支持率,可谓创下了历史新低。

张佳乐第一次放弃了夏休,留在俱乐部帮老板参谋下赛季的人员变更与战术排布。

百花队长在窗前倾听着户外的吵杂蝉鸣,用狗血小说中霸道总裁说“天凉了,让王氏企业破产吧”的冷酷口吻,棒读着说。

“转会窗开始了,让落花狼藉下场吧。”

昔日第一狂剑的现役操作者听到了这个悲伤的决定,缺心眼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是个自尊心挺强的人,可自打以训练营优秀新人的身份被提拔上场后,就成了百花最苦逼的大扫把星。

不光要被迫承担远超其他选手的训练强度,一向温柔开朗、善解人意的张佳乐队长,对自己的态度也格外严苛。更别提每次打完比赛,都有战队粉丝呐喊者“弱逼下课”和“别给落花狼藉丢脸”,把他从论坛一路婊到荣耀大陆,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和评论员极尽毒舌调侃之能事,巴不得把百花战绩不佳全部归结到他身上去。就连那些实力在他之下,没机会站上赛场的训练营同僚,瞧他的眼神里也带着毒刺。

没办法,百花缭乱的表现无可指摘,张佳乐为战队的付出感人肺腑,可队伍成绩还是从联盟亚军直线滑落到了勉强进季后赛,所有人都积累了满腔愤懑无处发泄,而这种关头,在赛场上顶着昔日队长ID出尽洋相的他,自然成了万夫所指的排污口。

年纪尚轻的狂剑少年形式化地说着只要战队需要,我随时能挺身而出,重新披挂上阵,眼睛里却难掩感激之色,就差没直接说出“谢谢”二字。

张佳乐望着对方的模样皱了皱眉。

他有些生气,并且敏锐地察觉到,那孩子恐怕已经没可能再以职业选手的心态,重新回到过于残酷的战场上了。

真遗憾,不过好好休息吧。

无论是落花狼藉,还是被无奈卷入浑浊旋涡的你。

希望你不会因此讨厌这个游戏。

除此之外,与张佳乐同届入队,为百花效力五年的刺客选手,也在今年宣告退役。他有些抱歉,让熟悉的战友职业生涯的最后光阴,终结在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年份。

落花狼藉的空缺需要填补,张佳乐也逐渐步入当打之年末期,于是战队打算从训练营提拔两位新人上来,是比他与孙哲平加入百花时的年龄还小的稚嫩少年。

流氓选手唐昊,账号角色德里罗。

弹药专家选手邹远,账号角色花繁似锦。

虽是同一届进入训练营的板凳选手,二人的经历却截然不同,唐昊是同期生中最优秀的一位,既认真,又勇猛,即使百花没有启用流氓的传统,也凭个人实力战胜数位同僚,拿到了职业联赛的出场券。

而邹远则是因为技术风格酷似张佳乐被破格提拔的,作为百花缭乱的继承人候选之一,被负责人钦点来随队体验赛场气氛,虽然性格与风格都没唐昊那般高调抢眼,却是训练营中最有前途的弹药新人。

在他俩从训练营搬到战队训练室之前,张佳乐跟着经理下营旁观过一次,苦笑着感慨“要是从我和孙哲平刚入队那会儿就搞起训练营,百花也该有几个黄金一代了”……只可惜谈论这些只是空中楼阁,根基不稳一向是百花的硬伤,孱弱的训练营和工会建设,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向厚积薄发的蓝雨或微草看齐的。

他在唐昊身后站了片刻,摸着下巴感慨道:“啧啧,打得真猛……”。不一会儿视线又飘向了旁边邹远的显示器。

腼腆少年紧张地啪嗒啪嗒敲打键盘,敏锐察觉到了最崇拜的大神从斜后方散发出的压迫力,反而更放不开手脚了。

“百花式打法……”张佳乐已经贴到了他的身后,开心的语调飞扬跳脱,“你学我啊~”

花繁似锦一个跳跃失误,吧唧被弹出了训练程序。

原计划是只下来看5分钟,张佳乐却花了20分钟亲自上机,巨细无遗地手把手教起新人什么叫真正的百花式打法,引来一圈训练营的后辈小朋友们激情围观。他招呼邹远坐到自己身边,近距离好好观察微操时敲击键盘的力度,而小弹药专家却僵硬得快石化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敢离得太远,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怕什么啊,又不会吃了你。”大神挑眉歪头时,细细的马尾辫在肩上甩来甩去,像和他们同龄的少年一样神采飞扬。见邹远红着脸支支吾吾说自己今天状态不好,下次一定努力发挥,又不禁勾起了唇角会心一笑……连脸皮薄这点都和小时候的自己很像,好感度嗖嗖直往上蹿。

玩上瘾的队长还想留下多指导几盘,却被经理强行拖走了:“这种事让陪练操心吧,你早点回去歇着,都瘦成什么样了。”

揪着他后衣领时,能看到前面凸起的锁骨,后颈的椎骨一块块地在皮肤下显现,昔饱满的脸颊也微微向内凹陷着,唯有闪光的眼睛透着几分不服输的精神劲儿。

“你关心我啊。”他有些感激地问。

“嗯,这赛季成绩不行,再瘦下去没人找你拍广告了,训练营的经费从哪来。”

张佳乐咬牙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借着关系熟稔外加备受宠爱的特殊身份,对自家站队的管理层竖了个中指。

大神下凡,只有几个定力稍强的孩子没离开电脑起哄围观,唐昊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他已经完成了今天的训练计划,做着手操站身,不爽中带着点傲慢地拿余光睥睨向身旁的邹远:“运气不错啊……”

身为流氓选手,却进了以弹药专家为核心的战队。就算呕出肝来努力表现,也比不上模仿大神的打法更能吸引高层注意。

这支队伍,将来能继承全明星角色与队长一职的人,也必定会是弹药专家吧。

“嗯?”

邹远还在努力践行着偶像的言传身教,忽然意识到不大爱搭理同龄人的那个唐昊居然在主动和自己讲话,赶紧手忙脚乱地摘下耳麦。

而对方露出了一副不想重复第二遍的样子,用鼻子哼出一声冷笑,扬长而去。

02

落花狼藉的操作者还有一年合同,从训练营直升的两位新人,只能去挤双人宿舍。

和唐昊做室友,邹远心底是没谱的。他很少会主动讨厌谁,可唐昊却是他最不知道该如何打交道的类型。

一同搬进选手宿舍的那天,唐昊的脸上也写满不情愿,把行李往床下一推,没和室友商量分配,就一屁股坐在了下铺上。

邹远拿余光瞥了眼即将朝夕相处的新室友,对方的脑袋总是高昂着,像只羽毛初丰的小斗鸡,永远直视前方的眼神里有股他所不具备的、目空一切的骄傲锋芒。

虽然表面上喜欢装酷,其实还是在为成为正选而心下窃喜着吧。

邹远轻轻叹了口气,没怎么抗议便抱着床单,往被挑剩下的上铺爬去。

开赛之前,正选队员们照例去KTV嗨了通宵。除了第五赛季之前便在队里的选手之外,已经没人知道这项活动与老队长生日之间的微妙联系了,反正孙哲平一年之前就已离队,如今和百花不再有半分瓜葛,所以也没必要对新人普及。

靠在KTV沙发里看着五六赛季出道的年轻人们放肆欢闹时,张佳乐才忽然恍惚地察觉到,与他同一年入队的旧队友们,早已纷纷离开了百花战队。

当年还会在孙哲平面前战战兢兢的少年张伟,都变成了被新人们尊称为“前辈”的沉稳大哥。

虽然新选手都是些不错的苗子,一同训练、并肩战斗,彼此混得很熟,可碍于队长威严与年龄差,终究没法像最初的队友那样,能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

人类会把“喜欢”的情感献给立场平等的个体,而崇拜则应赠予遥不可及的偶像,为了战队着想,他也只能努力板起面孔,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队长,而非与大家一同玩乐的伙伴。近在咫尺的地方满是欢声笑语,而他却自甘退后,知趣地转为了默然的旁观者。

与他一样自愿退出热络交际圈的,还有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唐昊压根不乐意参合这种无聊又掉价的活动,被经理硬拉来后索性建起了不爽结界,缩在远离众人的小角落里,插着耳机打手机游戏。

邹远无语地瞥了眼刺猬球似的室友,又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前辈,往张佳乐那边挪了几寸,想与不合群的家伙划清界限。

唐昊果然没察觉到,继续一声不吭地狂戳手机屏幕,孤军奋战。

“小邹不去唱首么?”张佳乐先读懂了这边的微妙气氛,主动和不知该如何融入气氛的内向少年攀谈。

“张、张队才不去唱首么?听说队长唱歌很好?……”邹远声音越来越弱,不由自主埋下了脑袋,没过脑的夸赞脱口而出,却像生硬的奉承。

张佳乐笑了笑,刚想送出句一起合唱的邀请,无意间听到背后骤然传来的某段前奏,忽然表情僵硬地朝着电视屏幕回了下头。

专心磕瓜子的张伟瞥了眼MV,低声问了句“谁点的”?

答案不言自明,点歌的已经笑嘻嘻地抓过了麦克风——上个赛季加入百花的召唤师选手,朱效平。

那是首思念不告而别的恋人的哀歌,词曲透着刻骨的想念与对美好过去的缅怀,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位手伤退役后就再无消息的前辈。

任何人点这首歌,张伟都不会如此敏感,偏巧是一直明里暗里对现任队长意见颇多的这家伙。他观察了一会儿张佳乐的表情,抬高音调不耐烦嘟囔了句:“要不切掉吧。”点歌者却已动情地演唱起来。坐在控制台前的莫楚辰一脸状况外,盼着队长能给个指示。谁知张佳乐却跟着站了起来,拿起另一支麦克风调试起音量。

“切掉干嘛,这首我也会唱,一起唱?”

他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最终还是决定用体面却易碎的微笑应对。

邹远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嗅到了细微的火药味。张佳乐唱得一手好情歌,字正腔圆,深情款款,清秀的五官轮廓被淡蓝色灯光勾勒出毛边,视线追踪着屏幕上不停滚动消失的歌词,带着某种冷淡的疏离感,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张佳乐面无表情地唱着,若说心情完全没受影响,怎么可能。即使长大了几岁,感性的一面依然如故。简直像为此刻的他量身定做一般的思念情歌,轻轻地撕扯着从未愈合过的伤疤,字字句句伤筋动骨。

可一旦开始,又停不下这自虐的节奏。

毕竟今天是那个人的生日……如果前年没有发生那场意外,此刻寿星本人也应该顺理成章地坐在这里,享受属于他的蛋糕、礼物与祝福才对。

一路随着旋律唱到副歌高潮,他垂下了拿着麦克风的手,忽然轻叹着没继续唱下去。朱效平跟着停下和声,似乎在品读对方愈发耐人寻味的表情,歌词字幕孤零零地逐行闪动着,一时包厢里只回荡着伴奏。

张佳乐下意识望了一眼邹远,或者说是,他瞥向了现在坐着邹远的位置。

他的神情茫然了一瞬,瞳中似乎有孤寂的风,又如古老商船沉海时瓷盘倾泻。这个稍纵即逝的细节,只有直面了那道目光的邹远捕捉到了……仅仅与他对视了片刻,就觉得周遭升起了冰凉的水。

最终他所崇拜的队长大神自嘲地扯了扯唇角,重新转头看向屏幕,继续全情投入地唱完了整首。

唱毕的两个人走回沙发时,张伟看起来不太开心,自言自语似地嘀咕:“很好玩吗?”

孙哲平和张佳乐都不是谨小慎微的性格,双花组合私下是什么关系,在队里算不上秘密,可老队员都心照不宣地觉得,第五赛季之后,某个名字是不能轻易在张佳乐面前提及的敏感词。

朱效平听到了,笑嘻嘻着摆手:“一首歌而已,图个大家一起开心嘛,对吧队长?”

张佳乐灌下两口矿泉水,抹了抹嘴,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笑容:“是啊,难得来唱回K,我去下厕所,你们先接着玩啊?”

邹远目送着队长快步夺门而出,只觉得对方眼底似乎压抑着深深的疲惫。

他把玩着手指横下了心,悄然挪到控制台前,接连着点了十几首比较拿手的欢乐潮歌。

张佳乐进了洗手间,用凉水拍着脸颊吁了口气,两手撑着流理台在镜子前弯下腰,有些失神。

距离分别时,已经过去一年多,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想起孙哲平了。

但是果然,淡忘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如果对方还肯和他联络的话,今天应该对他说句“生日快乐”,他掏出手机打开联系人列表,最终习惯性地盯住了名为“繁花血景”的分组。

组里只存着一个舍不得删的空号。

张佳乐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界面退了回去。

分别之前,他们并没有分手。最后一次在机场拥抱时,孙哲平甚至承诺他说,等手好了就回来。

转瞬之间一年过去,孙哲平却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他憋了一整个夏天,认怂地主动联系对方,却发现恋人早已经换了QQ与手机号码,没通知任何职业圈熟人,从此杳无音讯。

可就算联系上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兀自带着百花拼搏了一整个赛季,似乎离夺冠的目标又远了些,聚拢的自尊自信自傲如指间沙般离散,路途前方只有一片灰色的茫茫大雾。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夺冠,你的左手也没痊愈是么?那好,我们继续加油?”

张佳乐苦笑了一下,他不喜欢这样,简直像背弃了约定,对现实俯首认输。

对孙哲平的思念,逐渐变成水渠干涸后留下的深深沟壑。直到这时才能看清,昔日的平静水流究竟有多深邃曲折,没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绝无填平的可能。

他怕这份感情会拖缓自己朝着冠军前进的决绝脚步,却又庆幸心头的伤口仍有知觉。

他很想找个朋友痛斥孙哲平无情无义,却不知道还有谁能听自己倾诉,干脆重新按灭手机屏幕,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如何能笑得更无破绽,去小超市买了一大包膨化食品。啃着洋葱圈溜回KTV包厢时,方才还很腼腆的弹药少年,已经和队友们打成了一片,略显羞涩地轻轻唱着一首男团金曲里的和声。

看来根本不必为那孩子的为人处世瞎操心。

而朱效平赶忙往旁边让了让,挥着手招呼队长落座,热情的微笑从容不迫。

所有人都觉得,张佳乐是最好的队长,活泼开朗、平易近人,场上又打得无比威猛,比起为难队友更喜欢身先士卒,除了有点倒霉之外,堪称完美无缺。

唯独朱效平对此嗤之以鼻。

他并不讨厌张佳乐,就是单纯觉得,百花队长并没有大家脑补的那么无私。

他与落花狼藉的第二任操作者是同期生,私交不错,亲眼见证了同僚怎么一步步被压力拖垮。对方曾哭丧着脸向他诉苦,说队长不动声色地提出了一系列逆天的配合要求,让他往那个方向努力。不用查也知道,那是孙哲平的数据。

有时站在赛场上,看着百花缭乱不顾一切地独立奋战,不由分说地将重担揽上己身,每场激斗都身先士卒,每次失利都抢先自省。不由纳闷,这位环绕着神圣光辉的弹药专家第一人,真的好好注视过同支队伍里的新人队友吗?真的能耐心看到他们的真实自我,以及尚未发掘的潜力么?真的肯放缓自己的脚步,重新思考如何与他们磨合配合,把百花打造成一个全新的团体吗?

张佳乐一往无前地浴血冲杀,擅自变成了百花的唯一与一切。比起依赖身后队友,似乎更像在寻求着前方不存在的幻影庇佑,仿佛一直在做着回到过去的梦。

可没人喜欢与人并肩作战时,对方的视线直接穿透自己的角色,去看向另一个不知所谓的虚无存在。

他钦佩张佳乐的游戏技术,却反感粉丝们齐声讴歌他的鞠躬尽瘁的狂热气氛,甚至为自己察觉到了大神的阴暗面而沾沾自喜着。偶尔主动去触碰撩拨,都会产生沼泽般潮热的愉悦……看吧,他果然如我揣测的那样自以为是,比起如今的同伴,更在意回忆中的虚像。

那或许是,对永远无法取代的存在所潜藏的嫉妒。

只不过以朱效平的实力,还没资格抱怨这些,只好先随舆论大流把质疑压回心底,化为一根根尖锐的芒刺。

张佳乐是敏感的人,不可能对他的挑拨毫无知觉,却从来不肯正面回应。依旧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严肃面孔,带着他们在常规赛里横冲直撞,历尽输赢。

而这半年,朱效平却渐渐发现了一个能验证自身猜想的人。

03

唐昊在百花没有朋友,当然,他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虽然同宿舍的邹远经常跑来找他讲话,却不像是因为和他聊得来,而是生性温和对谁都友善。时常拽着他一起吃饭、一起逛超市,比赛时相邻而坐,也只是同届与同住养出的习惯。

相比之下,他倒是和大他一届的朱效平很有共同话题,休息时八一八圈内某些名不副实的所谓大神,抒发一下怀才不遇的愤懑,倒也畅快。

但那个家伙,也不过是能在快餐店里讲八卦的同队熟人,唐昊从他身上嗅不到同类的气息,自然不会把他当成友人看待。

他想要的认同感,是那种一旦遇到,便会有火焰燃向四肢百骸,头脑也会瞬间清明起来的强烈气息。能令他萌生出想要超越、想要击溃的欲望,血脉贲张。纵观全队,也只有常规赛对上嘉世时,在队长张佳乐的身上见过。

可唐昊又迅速发现,自己恐怕无法与同类交心。

他们不是结群的狮子,而是独居的虎。二虎相遇,只会厮杀不休。

那场比赛,终究是百花输了。没能出场的他,却愤怒得仿佛是自己被一叶之秋狠狠击溃了一样,拳头紧攥到指甲陷进皮肉。

壮志未酬的不甘,未能效力的不满,对叱咤风云的核心大神的艳羡,以及对技不如己却还在浪费位置的同僚的嫉妒……种种理不出头绪的负面情绪,只得玩命地发泄在日常训练之中,战力突飞猛进。

要是能找到机会证明自己,他也该踏上凝聚着全荣耀光辉的巅峰啊。

唐昊渐渐悟出了什么。

张佳乐与自己的相似之处,是尚未泯灭的野心。

即使平时假装轻松地收敛着锋芒,一旦踏上赛场,便比谁都更渴望冠军王座。

想站在他身旁叱咤风云,却又想与他一决胜负,将他取而代之。

少年在战队中找到归属感的同时,也诞出了一丝属于竞争者的嫌恶与斗志。

邹远搞不懂自己和唐昊算不算朋友。

因为同届同寝,两人时常一起行动,他随口请唐昊陪同或帮些小忙时,对方也会干脆利落地答应。有时晚上睡不着觉,躺在铺上熄灯夜谈,唐昊会没头没脑地对他倾吐上一堆孩子气的抱怨,然后翻个身三秒入睡。这让他觉得,对方没准很信任他,以及……心思直率单纯得像张白纸。

但他俩压根活在三观不同的世界里,沟通之壁厚到用热感飞弹都难以打破。

比如邹远闲来没事时,会扒出张佳乐的经典对战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研究,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唐昊看到,会专门扯掉他的耳机线,当面吐槽他的偶像。

“你看这儿!又打没中!现在联盟里,枪系的除了周泽楷就没一个能看的。”

邹远不开心地把笔丢向本子中缝:“苏沐橙呢?第一枪炮师也很强势啊,人气高又长得漂亮……”

他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抢着截断了话音。

“女人打什么游戏啊,接广告的花瓶而已,自打她进了嘉世,嘉世就没夺过冠。”

“周泽楷连决赛都没进过。”

“呵呵他肯定能进的,还年轻,有的是资本,不像某些大神,都打五六年了虽然两次进决赛可还不是……”

邹远没再听下去,重新套上耳麦把音量开到震耳欲聋,压过了对方想隐晦地冷嘲热讽自家队长的声音。

唐昊看着室友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器不搭理人的模样,扯开唇角拍了一把他紧绷的脊背。

“再怎么倒霉也是自家队长来着,我没恶意,你别生气啊?”

邹远本以为,唐昊就是个目空一切的臭屁家伙,对职业圈的任何前辈都不屑一顾。可他却不止一次撞见过对方认真研究着林敬言鼎盛时期的经典对决视频,电脑桌面上有个叫“唐三打”的文件夹,最后播放时间每天都在刷新。

看完视频的唐昊,表情总是认真到有些骇人,即使不在训练时间,也会打开荣耀找人玩命厮杀。有次他忍不住凑上去,用自己的逻辑问:“你瞧不上张队,原来是喜欢林敬言啊。”

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蔑视的白眼,唐昊露出了仿佛被劈头淋到脏水似的表情,咬牙切齿地反问:“我·喜·欢·他?!开什么玩笑?”

邹远撇了撇嘴,放弃了理解这个人的心思。

两个初谙赛场的新人,在彻底适应职业比赛的节奏之前,都只会在对战弱队时的个人赛中打打酱油。

唐昊经常胜得犀利,就算偶尔败北,也多是对上了不适应的对手,一旦被抓到弱点,便会一泻千里地输得落花流水,很是令人提心吊胆。

而邹远每场都打得小心谨慎,生怕闹出一丝破绽……他水平不差,却缺乏引人注目的异禀才华,胜只能胜出一点,败也败得可惜,每次下场都会不由自主地轻抚胸口感慨好险。复盘也会做上很久,暗自发誓下次出战一定不能再这么束手束脚,可还是打得中规中矩。

好在他们只是些一年级生,躲在可靠前辈撑开的葳蕤树冠下承受雨露,不需要孤苦地承担起太多的责任与压力,就算败北,也有张佳乐带着团队扳回比分,有的是时间能慢慢进步。

转眼间,第七赛季的常规赛程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以上,黄叶飘零殆尽之际,全职业圈都开始关心起了即将到来的全明星周末。百花在强势申请今年的承办权,队长张佳乐甚至出面陈情,看来是很想野心勃勃地在这个赛季爆发一回。

新秀挑战赛的报名渠道也开启了,唐昊靠在椅子背上浏览着报名须知。他怀揣着一个燎原火种般的秘密野望——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打爆现任第一流氓唐三打。要是能证明自己有实力碾压大神,就算让百花改变习惯的核心职业构成,也不是没可能吧。

每场比赛的出战顺序是张佳乐安排的,只能偶尔在个人赛中露面的他,压根没可能势均力敌地对上为呼啸擂台守关的林敬言。

以上克下的机会,必须自己缔造才行。

“你要参加新秀挑战赛啊……”邹远留意到唐昊在做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佩服。

“嗯,你不报名?”他目不斜视地在报名表上填着自己的信息。

“啊,我啊?还是明年好了……”弹药少年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地摸向泛红的鼻尖,“昨天刚和张队打过指导赛,以现在的程度上全明星,还不够看啊……”

“哼。”唐昊用鼻子应了一声,没怎么放在心上。

邹远则打开昨天的指导赛视频,打算再整理一遍要点,才看了一分钟,就被张伟敲了下肩膀。

“小邹,队长叫你去经理办公室一趟。”

刚沉入训练状态的少年,回想了一下是不是忘了要事或犯了错误,像只受惊的土拔鼠般茫然地往外走,可不到五分钟就又回来了,脸蛋红扑扑的,神情恍惚,步履轻松。

邹远像被抽掉了骨头似地瘫进唐昊身旁的座位,长吁了口气:“今年的全明星赛,真的是在百花主场举办啊……”

唐昊耸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存好填完的表格打开邮箱。场地在哪儿对他都没区别,只不过是展示实力的舞台罢了。

邹远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新秀挑战赛的报名表,也发我一份呗?”

唐昊正要点击确认键的手指痉挛了一下,用带着些困惑的目光看向室友:“你不是不参加吗?”

“经理推荐我参加今年的新秀挑战赛……挑战张佳乐队长……队长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他被唐昊看得一阵紧张,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是百花承办,所以想展示下百花缭乱后继有人……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没留原件,你自己去官网上下。”

德里罗的操作者没等他说完便转换了表情,啪地关掉邮箱,鼠标拍在桌上打出了一个小小的浮空。

“咦?你干嘛啊!”邹远看着对方把填好的报名表拖进回收站,忍不住抬高声线阻止。

“战队想捧的人是你啊!”

唐昊没好气地说,摆着张臭脸起身离席,只留给他一张歪斜的空转椅。

怒火中烧的轻狂少年冲到卫生间,往脸上扑了几把冷水,又踹了脚硬邦邦的大理石洗手台才逐渐恢复冷静。母队主场,备受推崇的是弹药专家新人、百花缭乱的内定继承者,这安排没有丝毫不妥,合情合理到无从反驳。

可他却烦闷得快要爆炸。历年的新秀挑战赛都充满了一团和气的致敬氛围,新人感谢老将指导,老将大度提携新人——全明星赛中最没看头的环节,完全提不起劲。恐怕只有他很想亲眼看看,如果前辈被新人打到下不来台,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这原本是个风光无限、博人眼球的高调计划,可如今有本队安排的表演赛衬托着,忽然显得自己就像个得不到战队器重,赌气出风头闹脾气的小屁孩一样没面子。

呵,就这样吧。反正二年级生也有资格参加,忍一年没什么大不了。

唐昊低声骂了句“操”,决定每天再给自己多加一小时的训练量。

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让战队觉得不可或缺、不容忽视,强到连规矩与职业都无法掩盖他的才能。

正面夺走第一流氓的称号之前,他要靠实力拿下百分之百的胜率。

训练室中,邹远则忿忿地皱起眉头,打开官网下好报名表,填表时舌尖尝到一丝腥咸,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嘴唇。从心底漫上来的情绪又烫又冷,一向好脾气的少年认真思考了片刻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在生气。

他不觉得两人一起参加新秀挑战赛有什么不妥。被战队推荐难道是我的错?!虽然技不如人,但他来到百花战队也是有追求的。

一个弹药专家的操作者,模仿张佳乐的打法,削尖脑袋进入百花训练营,目标再明显不过。

昔日辉煌的老将总有一天会退出赛场衣锦还乡。总要有人接过那把猎寻,让百花式打法在荣耀沙场上继续盛放,生生不息。

他希望那个人能是自己。

邹远反复确认了一下报名表写得是否妥当,点下发送键。

少年不喜欢自不量力,却也从未妄自菲薄过。

只是像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壳,缓慢坚定地留下了努力过的闪光印记。

04

唐昊坐在百花选手席上,漠然看着第七赛季全明星赛开赛。

虽是K市百花主场,投票却相当不给面子。落花狼藉离开赛场,百花竟唯有张佳乐一人入选全明星,还因为第六赛季成绩低迷,前所未有地掉出了前十。

开幕式如百花推崇的风格般热闹华丽,以张佳乐的百花式表演作压轴,也唯有主场的铁杆粉丝情绪高涨。若用炫目的观赏性作排名,张佳乐早在第二赛季就已是无冕之王,可在荣耀赛场上,最能调动气氛的仍是实绩。没有冠军在手,粉丝的气势总会弱些。

第一天是新人挑战赛,首场百花战队一年级生邹远的花繁似锦,挑战第一弹药张佳乐的百花缭乱。

少年彬彬有礼地上台,一板一眼地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认真打完了那场有亮点却毫无爆点的致敬战,让张佳乐在极有风度的指导中拿下了乏善可陈的胜利。

表现得……还算可以吧。

顺利完成战队任务的邹远迎着整齐的掌声吁了口气,回到选手席坐回了唐昊身边,室友正毫不掩饰焦躁地抖着膝盖。

几位六七赛季出道的新秀上台,纷纷挑战起了想要致敬的前辈。在这个大神百家争鸣的时代,很难再现昔日七人轮战一叶之秋的光景。微草的刘小别挑战黄少天引发了小高潮,第七位起身的新秀更是激起一片热闹喧哗——蓝雨战队二年级新秀于锋,出道初年便以强攻手之姿一冠在手,现今联盟第一狂剑士锋芒慧剑的操作者,也是挑战赛中唯一入选24位全明星中的新秀,想挑战的人竟是,百花战队的队长张佳乐前辈。

作为一位狂剑选手,单挑皮甲远程系大神,确实剑走偏锋得颇具话题性。主持忙去询问原因,于锋笑了笑:“因为张佳乐前辈是最了解狂剑士的选手。”

这么一说倒也合理,第六赛季出道的他,错过了与孙哲平交锋的黄金时代,全联盟已没有任何一个实力在他之上的狂剑士能供他致敬了,战胜前任第一狂剑的旧日搭档,倒是个不错的噱头。

“还有就是,某人老吵着让我挑战他,但我真的不想这么干,就怕他不小心输了天天烦我。”

于锋意气风发地冲蓝雨选手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冲某位同队前辈露出了挑衅的微笑。导播立刻把镜头切向台下的黄少天,刚巧错过了夜雨声烦的操作者笔出两条中指,拿口型连说靠靠靠靠的瞬间。

不论初衷如何,这场对决都十分精彩,新老两位神级选手的对抗,毫无保留地打出了职业赛的水准。好几次危急逆转,都让观众们情绪高涨地大叫大嚷得无比疯魔。于锋步步为营、攻势凌厉,看来对这场对决做足了准备,但张佳乐还没退步到能被新人随意挑翻。最终还是于锋止步于百花式那五颜六色的绚烂弹幕中,保留着强攻的不屈姿态输掉了比赛。

虽然输了,却也带走了百花缭乱90%的血量,对决结束时,场馆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百花的粉丝们才想起来要起立为自家队长呐喊助威。

狂剑士与弹药专家的技能绚丽碰撞,带着某种恍如隔世的熟悉热度,看得人如痴如醉,如梦初醒。当即便有铁粉跌坐下来连连感怀:“这么厉害的狂剑士,怎么就不是百花的呢?”

张佳乐与于锋握了下手,对后辈眯起眼睛笑得体面:“打得不错。”

“谢谢,我会再接再厉。”于锋也颇具大神风范,没有多说自降身份的话,放开张佳乐手指的刹那,却开朗飞扬地往百花的选手席看了一眼。

邹远本来正呆呆地拍着巴掌,视线却与台下蓝雨狂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看完锋芒慧剑与百花缭乱血脉贲张的对决,又回想起方才自己那出无趣如教学视频般的、很难煽动观众情绪的拘谨表演,忽然有种芒刺在背的羞耻感,于是缩了缩肩膀,红着脸埋下头来。

于锋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他,洒脱地走向蓝雨的选手席位,等着迎接磨拳霍霍的黄少天。

七位新秀挑战完毕,总算到了休息时间。张佳乐刚一回选手席,就见百花老板冲自己招了招手,欲言又止。他带着询问的神情凑近。

“你对那狂剑小子怎么看?”老板开门见山。

张佳乐怔了怔,知道对方想让自己评价于锋的表现,比起上赛季与蓝雨交手时,这位年轻的狂剑选手确实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他斟酌了一下,说:“是位很上进、很有前途的选手。大概会开启联盟狂剑士的新风格。”

老板点点头,示意他没事了,表面波澜不惊,心中翻江倒海。

他不是专业性很强的荣耀玩家,却是个好商人,比选手懂得察言观色,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觉察到,于锋刻意瞥向的人是自己。

那少年的神情中,除了年少得志的开朗自信外,还闪烁着名为“企图心”的锐光。

在百花主场,迎着满场百花粉丝们挑战百花队长,却向百花的老板行注目礼致意。

他莫非是在向百花展现实力吗?暗示这支向来以狂剑为尊的昔日劲旅——我便是联盟第一狂剑。

蓝雨战队的,于锋么……

百花老板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暗自记住了这位少年。

全明星首日在一片哗然中结束,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最后一场狂剑与弹药的激烈对抗,还有人破天荒地提起了久违的繁花血景,整个百花场馆都沉浸在缅怀昔日荣光的感动之中。

邹远依然非常在意自己的乏味表现,没和大家一起聚餐,泡了桶方便面钻进训练室打了十几把,即使是照猫画虎地模仿,也果然无法复制张佳乐前辈那浑然天成的华丽操作啊。

长吁短叹之余,顺便把那个叫于锋的选手的单挑视频统统拖进了U盘。

他揣着内存快被占满的U盘返回宿舍,唐昊正趴在下铺打手机游戏,抬眼看到他,随手按下电源键坐了起来。

“要不是我妈说训练营只能报本市的,我脑袋被门板夹过才会来百花。”

他把手机摔向枕头,没好气地来了一句。

邹远几乎没察觉到自己扯开了一个讽刺的冷笑,却依然保持着风度问:

“要是能让你自由选择,你想去哪?”

他在刚接触荣耀时,就是张佳乐的铁杆粉丝,至今仍清晰记得初次看职业联赛时,第三赛季势如破竹的繁花血景,在心中激起过怎样的巨浪狂澜。

所以他选择了弹药专家职业,为自己的第一个角色起名叫“花繁似锦”,模仿着百花式打法挺进百花谷公会精英团,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没有作业的暑假,立马递交了来百花训练营学习的申请书。

辅佐着小时候的偶像并肩战斗,是他竭尽全力才实现的梦想,面前这家伙凭着自己欠缺的天赋站到了这个位置,却一脸不爽地弃之如敝履,他不能忍。

嘉世?霸图?微草?总之是能给你一冠,出尽风头的豪强队伍吧。邹远在心中恨恨地腹诽,坐在电脑前开机时不自觉地弄出了很大动静。

不料却听见唐昊在他背后不以为然地说:“自然是能让我成为最强流氓的战队。”

邹远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收获这种答案。作为一位电竞圈新人,他当然也想变强,也想上场,想打赢,但如此张扬恣睢的个人野心,却从未动过丝毫。

“我想自己赢。而不是呆在什么豪门里,上不了场,蹭冠军。”

唐昊高昂着脑袋,没去看室友,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邹远好奇地回过头,第一次觉得……这个讨人嫌的室友,似乎和自己最初估计的不大一样。

“那就别光说不练,练成主力才不算蹭冠军。”邹远把U盘插上主机箱,双击打开了新下好的视频文件夹。

唐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抓起椅背上的百花队服外套披在肩上,抛下一句“说的也是”便我行我素地径直走出门去。

05

与此同时,张佳乐在百花老板做东的饭局上,貌合神离地混了两个小时。

主办场的老板请客吃饭,也算全明星周末的旧惯例了,入选的24位大神级选手悉数在座,老相识都知道,以前这种场合,张佳乐算是很活跃又喜欢出风头的类型,而今晚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吃菜喝汤,有人问起些什么来,才抬起头笑着回应几声,没人理会的话就继续放空。

饭局结束,一些私交亲密的选手开始呼朋引伴地约第二摊,张佳乐却默默穿上外套、系起围巾,打算独自出门,侧影有种我见犹怜的孤独况味。

孙哲平退役之后,他甚至很少在选手群里出没,大家都以为是独自统率百花战队太过忙碌,也知趣地留给了他自我调整的空间。站在一旁的林敬言敏感地觉得,此刻的张佳乐看起来与往常不大一样,如果没和他深入打过交道,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个文静、沉稳又寡言少语的人,但老朋友却能猜出他是累了,从心底爆发出的那种疲惫。

“已经准备回去啦?”他缓步走近,温和笑着寒暄。

“是啊,回战队拿点资料。”张佳乐拿皮筋重新扎了把头发,也回以微笑。

“能跟你一块儿过去吗?好久没参观你们百花了,听说去年刚扩建过?”他顺水推舟地说,其实都是些信口拈来的借口,只是不知为何,很难放心让对方一个人走夜路。

两人沿街穿过K市的冬景,一路无言,春城的冬季除了色彩比往常寡淡了些外,并没有那么严寒刺骨,可张佳乐却缩起脖子,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觉得自己好像比以往要怕冷。

林敬言默然走在距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前面的人发尾在背后摇摇晃晃,并没有主动询问些什么。

依稀回想起两年前的全明星,他们这帮出道早的老基友,聚餐后又凑在宾馆里打桌游牌,谁输就往谁脸上贴小纸条,运气特别背的双花组合很快被大家贴得满脸都是。

六七个人围在桌边笑啊闹啊,互相喷垃圾话,孙哲平还不小心喝掉了谁放在一边的伏特加,三秒睡倒,被张佳乐努力拖拽着扔到了沙发上。他关心地凑过去慰问时,只见张佳乐正在往对方额前的小纸条上写着什么,对他比划着“嘘”的手势。

孙哲平顶着“第一狂贱”的横批一觉睡到午夜三点,起来后的首要大事就是扯掉纸条,去把张佳乐抓回屋里关上门来算总账,而张佳乐的笑声大到差点被隔壁投诉。

后来他清扫战场时才发现,那张纸条的背面还有“特别帅”三个字。

这个总是积极活跃得人如其名的家伙,曾没心没肺地和他开着玩笑说:“晋级的秘诀是找个好搭档!”……如今他与已是第一盗贼的方锐打造的犯罪组合风光无两,齐齐入选今年的全明星24人,而总是与张佳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孙哲平,却不知不觉消失很久了。

第六赛季遇上百花时,看着眉目间染上几丝忧郁的长发青年独自率领着队伍入场,还有些不大习惯,可如今,却成了默认的既成事实。

沉浸在回忆中的流氓选手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神情却复杂得交织着喜忧,没觉察到前面的人骤然停下了脚步,险些迎头撞上去。

饭店距离百花俱乐部并不算远,步行20分钟左右就能抵达,门前的路灯下却站着一位少年,肩头只披了件被灯光熏黄百花队服,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唐昊是个火气很足的人,衣着单薄地在夜风中等了挺久,却也不怎么怕冷,一见张佳乐回来便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参加团队赛?”

“…………”张佳乐沉默了片刻,有些顾忌地偏头看向林敬言,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在别队好友的面前训斥新人。

唐昊这才惊觉,队长身后还藏着另一个人——居然是他一直视为超越对手的联盟第一流氓的操作者,不假思索地微颦起眉心阔步走来。

“林敬言?”

“他来参观我们俱乐部。”张佳乐抢在对方说出更多无礼台词之前解释。

唐昊却丝毫没留意队长的良苦用心:“和我打一场,成吗?”

“哎呀,早知道会被后辈宣战,就该把唐三打带上了。”身经百战的林敬言微笑着应对。

“这就是没把你编入团队的原因。你技术和意识都不错,可性格冲动,自我意识过强,团队配合时,容易因为对手被挑衅或煽动与队友脱节。”

张佳乐的眼神骤然冷了几度,用法官宣判死刑的口吻慢条斯理道。

“更何况,以百花的传统与目前的战术配置来看,暂时都不需要流氓职业。”

林敬言装出一副没打算旁听的模样,转身认真研究起了俱乐部门口的花木。

他从未听过张佳乐用这种语气对谁讲话,百花队长的职务,或许真的改变了他很多。

“可如果我够强呢?!也不能考虑改变配置?”

“你这就被煽动了。”

唐昊梗着脖子,叛逆期般不惧权威地反唇相讥:“那张队敢不敢和我打一场,我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两人径直去了战队训练室,开机刷卡,登录职业选手专用的对战系统,林敬言也满心好奇地跟过来旁观。

“不赌点彩头吗?如果我能拿下这局,下场团战要让我出场。”

唐昊竟桀骜不驯地提起了要求,连林敬言都觉得头痛了,心中暗自叹息着团队难带,可张佳乐竟没有直接驳斥回去。

“可以,你选图吧。”

百花缭乱与德里罗一同出现在最简单直白的方形擂台场两侧,没有任何遮蔽物,也不需要战术走位,流氓径直向前冲上,弹药专家却高高跃起,明亮如白昼急雨的弹幕纷繁降下,彻底遮蔽了德里罗的身形。

只用了1分48秒,唐昊便败下阵来。

少年愣愣地坐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紧攥的左手指甲快要陷入皮肉。

林敬言一看是同职业的犀利新人,忍不住在后方指点了起来:“你那个霸王连拳,用的时机太早了,百花式打法非常耗蓝的,要等他大部分技能冷却后再开始强攻。张佳乐短时间操作爆发的时候,切记不要跟他硬碰硬……”

得到的回应却只是一对不耐烦的白眼。

“老林,多谢你帮我们百花带孩子啊。”张佳乐用眼神责怪他多嘴,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唐昊,“想做队伍核心,你还得再努力两年。”

他刚准备起身,屏幕上却又弹出了新的对战邀请。

唐昊双目泛红,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咬着牙说:“张队,再来一局。”

张佳乐静静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是忽然被那股年少轻狂的戾气魇住了似的,又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鼠标单击确定。

两人不知打了多少局,直到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新的一天都没结束。林敬言有些扛不住,叫张伟来陪着在俱乐部溜达了一圈,提前告辞。

唐昊的胜率依然惨淡,虽然对林敬言的教导嗤之以鼻,却把前辈提到的每一个关键点都灵活运用在了实战之中,连张佳乐都能明显感觉到,对手每输一局,都会迅速变得更强。第二场他是以打指导赛的心态操作的,可到后面却被激得来了脾气,动起真格。

第二十几次收到唐昊的对战邀请时,他却面对着显示器陷入了沉思,瞳孔被屏幕的荧光照射得透明发亮。直到那少年等得不耐烦了开始直呼他的名字,才斟酌着选了拒绝。

“来我宿舍一趟,给你点东西。”

张佳乐不由分说地退出荣耀界面,关掉电脑,把账号卡重新插回胸前的卡袋。

这还是唐昊第一次进队长宿舍,没想到居然比自己那儿还乱,床上像被轰炸过似地堆满了书、笔记与没洗的衣服,不知有多久没整理过,床头柜上散乱的褪黑素、眼罩与降噪耳塞却在无言地泄露着,屋主人正在被失眠症折磨的情报。还好唐昊心思很粗,没太留意,目送着张佳乐驾轻就熟地跨过地上的杂物拉开抽屉,取出一块移动硬盘递给自己。

“里面是三到四赛季百花团队战的视频集锦,你回去好好看看。”张佳乐说,“下场比赛对战皇风,来做团队赛的第六人试试?”

唐昊不禁握了握拳,没想到机遇降临得这么快,他不想在张佳乐面前表现得太过得意,因为那样一点都不酷。

“我打什么位置?”

“近战DPS。”张佳乐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起伏,“虽然百花从没有过流氓职业,但有个人和你的风格还算接近。掩护你这种选手,我不是没有经验。”

没必要追问下去也知道,他指的是孙哲平。

总是孙哲平。

仿佛他一直无处不在地存在于张佳乐的话语与念想里。

06

唐昊虽然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团队赛出场资格,表现机会却寥寥无几。只因今年张佳乐爆发得太过抢眼,常规赛后半段,又把第五赛季的剧情重演了一次,队长只身率领百花在积分榜上高调领跑。23岁,刚越过体力精力的巅峰尚未下滑,积累的经验催开了更加奔放热烈的枪弹焰火,大有一路开到荼蘼的架势。

不过唐昊也算没辜负张佳乐的提拔,偶尔几次被轮换入场,虽有磨合不足之处,也因为技术了得留下过几次可圈可点的精彩发挥。邹远坐在选手席默默观战,左手纠缠右手,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最近正在新秀墙上撞得发昏,肩头像压着块大石般束手束脚,而为人处世一塌糊涂的室友却步步为营地打出了一片天地。

唐昊没什么心机,坦然和他讲过自己在俱乐部门口堵张佳乐毛遂自荐的壮举。邹远听得目瞪口呆,自知再给自己十个胆,都做不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还好他们的队长公私分明,若要碰到个睚眦必报的,没准下赛季就要收拾铺盖离队了。

他望着德里罗在百花式光影的掩护下,配合着百花缭乱强杀海无量的身影,百花6:4再胜临海,总算坐稳了季后赛的位置。身旁的同伴们纷纷起立鼓掌欢呼,经历过鏖战的队友向粉丝们致意着凯旋,挨个与他击掌,而唐昊甩在他掌心的那一击尤为响亮。

邹远虽然语调轻松地祝福着室友,笑容却愈发五味陈杂。论手速、论操作,他都比唐昊略逊一筹,更别提抗压能力与争胜心了……对方生来就是愈挫愈勇的类型,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心理负担。

自己还在努力思考如何跨越屏障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能跟在大神身旁打辅助了。他有时甚至会懊恼地反省,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多“自知之明”,会不会对战队更有助益。

百花以狂飙突进的速度向冠军冲刺,根本没人有空关心某位新人的情绪波动,必须自己卯足劲跟上,才不至于远远被抛下吧……

季后赛在紧锣密鼓的训练中拉开帷幕,八进四,半决赛,百花统统赢得漂亮。粉丝与媒体再度把张佳乐的超常发挥捧上了天,他的风格太具个人特色,也太有存在感,百花式弹幕一旦华丽敞开,所有观众的视线只会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而其他队友的角色藏身于绚烂光影之中,只会沦为陪衬花朵的绿叶。

第五赛季时,还常有百花粉丝哀叹“繁花依旧而血景不再”,如今却没人总惦记着消失已久的第一狂剑了。张佳乐才是百花真正的英雄、灵魂与救世主,只百花缭乱还活跃着,战队的豪门地位便无可撼动。

接下来的发展,如他最壮烈决绝的战役再现一般,百花在决赛时再次对上微草战队。

邹远第一次以队员身份走进场馆,被从四面八方包夹而来的澎湃气氛微微吓了一跳。体育馆顶灯明亮如昼,照得人连影子都不复存在,观众席上的掌声与叫喊声显得遥远又模糊。

虽然不需要上场比赛,他依然紧张得心脏狂跳,唯一令人振作的便是,视线之内,张佳乐的背影仍替他们遮挡着闪光灯光。

队长那清瘦却笔直的身影,总是披着百花队服伫立在前方,固执而又坚定,像一杆永不会折断落地的旗。

他们在K市主场以6:4的些微差距领先微草,张佳乐以一拖三,表现得比平时更疯,不少百花粉丝已经提前筹备起了新科冠军的庆祝横幅。

唐昊难得有血气方刚到夜不能寐的时候……今天并未出场的他,居然被编排进了最终决战的团队赛里,以第六人身份出战。他意淫着初出茅庐便能为战队夺下一冠的辉煌未来,辗转反侧到午夜三点,头脑依然清醒亢奋,随便套了条篮球背心溜出宿舍,想到一楼的自动贩卖机前买瓶冰可乐冷静一下。

谁知俱乐部大厅里还有盏孤灯亮着,张佳乐独自坐在会客沙发上,一瞬不瞬地仰望着百花队徽发呆,神情像信徒对着十字架祈祷时一般虔诚凝重。

本以为只有自己没睡,半路上竟突然冒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唐昊吓得险些大叫出声,张佳乐很快发现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摆手招呼坐他过来,没细问他为什么在半夜游荡,又啰里吧嗦地把下一场团队赛的要点重新讲解了一遍。

唐昊刚才还挺精神抖擞,一听张佳乐唐僧念经就开始犯困,哈欠打得挤出眼泪。张佳乐的状态看起来却不怎么好,眼下有一片发乌的痕迹,手肘骨节分明,双眼却明亮非常,像蜡烛变短之后,火苗总会蹿得更高似的。

好像怀着什么心事的队长一直跟他聊到窗外传来鸟鸣声,又问道:“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批准你做团队赛第六人吗?”

“因为我打得特别好!”唐昊信心十足地回答。

“不是。你找我邀战那次,换成百花的其他新人,输掉三局后就该低头说‘谢谢前辈指导’了……”

他抿起嘴唇,露出一个有些虚无缥缈的笑容,看向身旁不服输的少年。

“你觉得我们这次的赢面有多大?”

唐昊不假思索地把两根食指拼在一起:“十拿九稳。”

“好吧,借你吉言。”

张佳乐又笑了起来,这次真情实感了不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发言,忽然想伸手摸摸对方毛糙的头发,唐昊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地慌忙向后避开。

十成胜率。真好。换作百花任何一位正选来回答这个问题,都只会估计得更加保守。

第三赛季和第五赛季的这个时候,他也曾毫无困惑动摇地如此相信过。

一次次在终点线前跌倒,终究还是消磨了他许多少年心气。方才竟会很没出息地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再把之后的统统交给命运裁决。

百花与微草曾在第五赛季的决赛场上交过手,对彼此也算知根知底。赛季末最后一次正面对抗之前,两家队长都与队员们紧锣密鼓地讲解着战略方针。

百花思路清晰,必须把防风与队伍割裂开来提前击杀,只要治疗之神还在,魔术师就等于有了无限续航。

而微草的思路更加单纯,围剿也好,兑子也好,不惜一切代价,集火百花缭乱。如今的张佳乐是百花最强的枪与盾,却也是百花的阿喀琉斯之踵,一切战术思路都围绕着这个绝对的核心展开。只要将他尽早送出局,便能准确有效到近乎残忍地打乱全队步调。

B市,六里松场馆,在绿色海洋般的现场观众们的热切见证下,百花缭乱竟成了团队赛第二个被击杀的角色。几乎在那一瞬间,微草粉狂喜,百花粉扼腕,哪怕各队还剩五人,也仿佛胜负已经分出了似的。

德里罗作为第六人自动替换上场,唐昊在集中注意力开始操作之前,却是用余光瞥见一旁的张佳乐挥拳用力锤向了桌面。

而后又缓缓靠向椅背,高抬起脸孔,无声地用右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距离现场三千米之外,一家平凡无奇的网吧里黑灯瞎火,荣耀迷们正围在电视机前,屏息关注着这场如过山车般刺激的惊天逆转。

这里是B市,微草主场的地盘,自然是微草战队的粉丝居多,百花缭乱被杀出去的一瞬,呐喊、叫好与掌声险些将天花板掀翻。有人招呼网管去开箱啤酒庆祝,有人点上香烟,美滋滋地分析起微草方才那出团队配合的含金量,摇头晃脑着感慨:“张佳乐确实够强,可没有强力队友支援,照样不稳哪……”

欢庆的人群之中,只有一位青年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眉头微颦,专心凝视着电视屏幕上的影像。

失去了张佳乐的百花式光影掩护后,暴露在微草阵中的其他队员果真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冲散了,唯独那个流氓新人还有几分拼劲,大有跟王不留行鱼死网破的自爆冲动。随着时间流逝,两队的差距在渐渐拉开,即使百花仅存的二人又负隅顽抗地挣扎了一会儿,也仅仅像场钝痛漫长的凌迟。

旁边有个男人半听啤酒下肚,心情放松地玩起了梗:“你们说张佳乐是不是有点晦气啊,有他在队伍就是万年老二,这得是第三个亚军了吧?赶紧退役谢罪得了,打电竞还不如改行做三亚旅游大……”

“使”字还没脱口,T恤前襟就被一只缠着绷带的左手揪住了,重拳又狠又直地砸进了他的眼窝。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青年瞬间将他掀翻在电脑桌上,撞得鼠标键盘水杯啤酒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那男人显然不是独自来的,朋友们都被这阵仗吓呆了几秒,过了半晌才骂着脏话加入战局。网管忙冲过来劝架,有人拿起手机打算拨110,深陷混乱漩涡中心的孙哲平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拳头,也有拳脚不停招呼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他说不上为什么,某一刻突然觉得特别丧,不发泄出来恐怕得把自己憋坏。网吧里闹哄哄地乱作一团,压根没有人听清,比赛结束时主持人都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07

张佳乐刚一回到选手休息室就砸了个马克杯,白瓷渣子碎得满地都是。

队员们大气都不敢出,静待发落。有人不怕死地抢在张佳乐继续发飙前把亚军奖杯抱进怀里:“队长你抽我就行了,不要破坏战队财产!”

他的本意是想调节下气氛,休息室里却陷入了令人胆寒的死寂,唯独朱效平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还笑得出来么朱效平。”张佳乐用冷到冻结空气的语调发话了,“如果你个人赛没露那个破绽,我们现在和微草没准是平局。”

朱效平立刻收敛了略显轻浮的笑容,不服气地回了一句:“那不是破绽张队,技能冷却中。再说纯拼手速联盟里有几个能拼得过刘小别。”

“还有团队赛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先击杀防风吗?刺客在干什么!召唤师为什么没掩护好大家,唐昊为什么要去和王杰希一对一?!”

“张队对不起,可没办法,德里罗跑出我技能范围太远,最后那几下是极限了。这次是输了,下个赛季再接再厉……”

一片低头反省的静默中,朱效平的声音仍刺耳地响着。

“你可以批评我们的能力,但不能质疑我们的态度啊。再说,您也有很大责任……”

“够了先别说了。”张伟忙用膝盖顶他,却阻拦得不够及时,张佳乐听到最后半句,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却是扯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没错,我当然有责任。微草的战术意图这么明显,我却还是让百花缭乱头一个被击杀了。对,是我傻逼……”

莫楚辰被张佳乐的眼神骇到了,忙起身挡在两人之间打圆场:“哎,张队先别自责,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单一核心的战队模式嘛,对手的思路肯定是优先集火司令塔,对上人家的铁三角,确实艰难……”

张佳乐的笑容讽刺到让人不敢直视,用轻柔如残花凋零般的语气说。

“可我们百花……是联盟的第一支双核战队。”

死寂。又是尴尬的死寂。朱效平无言地偏过头去,脸上却写满了嗤之以鼻。

张佳乐缓缓后退几步,唇角始终骄傲上扬着,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的声音不算高亢,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尽到全力,重来一遍没可能翻盘,拿到亚军也问心无愧的人,举下手吧。”

张佳乐将双手揣进口袋,安静观望,朱效平却首当其冲地把右手高举过头顶。空气逐渐变得凝滞。唐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脚尖,一动不动。莫楚辰叹了口气,也跟着举起了手。

然后是张伟。

一屋子身穿百花队服的人中,最后居然只有张佳乐、唐昊与并未上场的邹远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张佳乐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高抬着脖子拼命忍住:“哈哈,好,不想夺冠的都他妈给我滚回网游去!!”

“张队,没有人不想夺冠……可恕我直言,要是没你在的话,我们恐怕连进半决赛都勉强……大家对你的付出都很信赖、很感激。”

与张佳乐最熟的张伟斟酌着开了口,脸上写满真诚的担忧,眼眶也跟着有些泛红。

“百花目前最需要的是团队磨合与新人培养,等基础打好了,冠军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只是不希望……你把自己逼得太紧……”

物极必反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毕竟,百花已经因此失去过一位队长了,他不希望再多经历一次别离。

最终连一直在后方旁听的百花经理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把张佳乐拉到一旁的墙角低声劝慰。

“张佳乐你冷静一点。张伟说得也有点道理,这赛季才刚改组成不带狂剑的模式,想立刻夺冠…确实有点急过头,何况对两个一年级新生来说,亚军也算不错的成绩了……我看小唐底子不错,等培养起来后,应该能帮你分担不少压力……把自己逼到极限,不是夺冠的唯一方法。”

张佳乐却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似地轻轻摇晃着脑袋,嘴唇翕动了片刻,只是轻声呢喃着一个问句。

“……我的当打之年还有多久?”

经理不忍心如实回答,轻轻拍了拍张佳乐的后背:“你只是太累了,回酒店,好好睡一觉。其他等到了俱乐部再说。”

然后把疲惫不堪的队长护在身后,露出事务性的笑容招呼起其他队员:“都别跟张队较真了,老板在全聚德订了包厢,过来吃饭!”

每个人都神色阴郁得像一夕之间倾家荡产了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鱼贯经过张佳乐身旁。邹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张佳乐失控地喊出“滚”字的刹那,眼泪就一直掉个不停,莫楚辰还当他是被张佳乐给骂哭的,忙悄声解释“队长平时从不这样”。可他却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共情能力太强,被张佳乐身上流泻而来的巨大悲伤所感染了也说不定……

经过张佳乐身边的时候,他不由自足地停下脚步唏嘘着叫了声“张队”,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是傻站在那里抽着鼻涕。

张佳乐看了眼邹远糊满了泪水的脸颊,也怔住了两秒,随即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叹息道:“没事……”

自己还没能透彻地发泄过,反倒先安慰起队里小辈了。

经理在门外呼唤着邹远的名字,他忙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忽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手忙脚乱地匆匆拥抱了一下小时候最仰慕的大神,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唐昊也没什么心情和大家聚餐,狠狠拍了几巴掌邹远的背嘱咐他帮忙带晚饭便提前溜了回来。他搞不懂这支战队到底怎么回事,拿个了亚军怎么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虽说进不了季后赛的队伍海了去了,但作为老牌豪门,总不能安于固步自封吧。

不论脑内复盘多少次,他都知道自己尽到了最大努力,差的是实战经验与战术意识。可一回忆起被微草引导压制时的无力感,就如鲠在喉,觉得自己打得不能更烂,没直接回到酒店房间,而是在院子里发神经似地脱掉队服往路灯柱上狂轮。

唐昊大喊大叫着无意义的拟声词,把合金制的灯柱当成假想敌似地拿脚去踹,除了脚趾超痛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反倒一下子痛清醒了。

他抱住腿单脚跳了几下,捡起地上的百花队服,思考着自己刚才看起来是不是像个傻逼,忽然发现身后一直站着个男人。

孙哲平从网吧的混战中脱身后,按着血流不止的鼻子拦了辆出租车,不假思索地报出了百花在B市打比赛时常住的酒店。退役后他经朋友介绍来这里治疗,左手复健一直没什么起色,干脆租了套房长期待在了这里。

除打游戏也没别的爱好,于是新练了个狂剑小号以防手生,荣耀比赛时不时会关注几场,只是刻意回避了百花的部分,也不知是怕自己会心怀不甘,还是妒忌。

网吧灯光黯淡下来的刹那,他才蓦然意识到今天是总决赛最后一场,每个人都在鼓吹这是百花缭乱风头最劲的一年,可电视里的张佳乐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与他朝夕相处过四年,都从没见过他会露出这种心如死灰似的表情。

他大步闯进酒店正门,却看到一位少年在对着柱子撒气,留意到他手里粉白相间的衣服时,果断问道:“百花的?”

唐昊先留意到对方左手上血迹斑斑的绷带,又瞥向来者的脸,虽然没正面打过交道,可还是很快辨认了出来——毕竟训练室里还挂着他的照片呢:“孙哲平??!”

孙哲平皱了皱眉,虽然不记得这少年姓甚名谁,但既然对方知道自己一切就方便多了,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张佳乐房间号多少你知道吗?”

08

张佳乐穿着鞋子躺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却不打算吸,把它架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上,目送着它缓缓燃烧成灰烬。

空腹喝了不少啤酒,依燃没有睡意,头却疼得快要炸开。记者发布会上,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净是些冠冕堂皇却自相矛盾的话。一会儿说百花打得尽全力了没什么遗憾,一会儿又自我检讨出诸多不足,一会儿说下赛季会进行战略性新部署,一会儿又承诺以弹药专家为核心的风格不会改变……连自己都嫌精分。

记者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大稳定,没再狠下心穷追不舍。回过神时,已经在酒店房间里瘫着了。徽博弹出了上万条提醒,他无暇去看,索性关闭了未关注人的评论权限,荣耀论坛里,讨论他的刷屏竟比庆祝徽草夺冠的还多。

某个ID很眼熟的死忠粉丝带头感慨,说从六里松场馆里出来后扔了灯牌和横幅,蹲在地铁站里哭掉半包纸巾,第五赛季惜败徽草时,还指望过未来双花能重新并肩,但今年却彻底失望到了骨子里,每年那么起劲地组织人马加油应援,得到的却永远都是亚军,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心力继续支持最心爱的战队了。

主贴下面叫骂声一片,却也有人认同复议……连粉丝都会疲惫心冷,何况他本人。

第一次拿到亚军时,他把遗憾与失落表现得格外激烈,复盘了十几遍对着叶修跳脚骂街,折腾得连孙哲平都嫌烦。可现在只是沉默地刷着手机,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心里却已经崩溃了 一半。

听到毫无节奏可言的熟悉敲门声时,他还以为是醉酒产生的幻听,挪了挪身子懒得动弹。直到急促的敲击变成了更加狂暴的拍打与撞击声,才反应迟钝地过去开门。

看到房间外来者的面孔的刹那,张隹乐只想条件反射地把门关上,孙哲平却迅雷不及掩耳地侧身用肩膀挤进了屋,甩给身后唐昊一个“这儿没你事”的眼神,从张佳乐手里夺过把手,背身关门落锁,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张隹乐睁大双眼彻底僵住了,消化片刻后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楚传来,才知道不是幻觉。

孙哲平未经允许便如风似火地闯进了屋内,闻到房间里的气味皱起眉头,按灭烟蒂,打开窗户,丢掉还剩最后两口的啤酒,转头询问着他有没有吃晚饭,拿起电热水壶接水去烧。

后脑勺冷不防中了一招,不怎么痛,他困惑地回首,发现张佳乐对自己恨恨地扔了个枕头。两年不见,对方瘦了一些,比电视上看起来还要憔悴,却死死咬住下唇憋着股怒火。

张佳乐像离水的鱼般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始终暗哑着发不出声音,冲上来揪住孙哲平的后衣襟,把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爆发出来似地与他相互拉扯,踉跄着后退。

膝弯磕到了床尾,孙哲平重心不稳向后摔倒,与他不住纠缠着的张佳乐则猛扑上去,顺势骑在对方身上,拳头已经捏了起来,却颤抖着迟迟没能揍下去。

一一你为什么玩消失?又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出现?这两年在干嘛?手怎么样了?怎么找过来的?来看我笑话吗?几个意思?……

想问的问题太多太多,积压在喉头哽咽发阻,可对上孙哲平那双平静、深邃又炽热到好似能溶解一切的眼睛时,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啪”的一声断开了,满腔杂念刹那间变成了麻木的噪点。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扯松自己的领口,利索地脱掉队服上衣丢到床边,又低头去专心撕扯孙哲平的衣服。

“喂,这样好吗? ”孙哲平很快理解了他要干嘛,忙按住对方的手打算阻止。他盲目地冲过来只是因为特别担心张佳乐的状况,本想远远看上一眼、确认他没事就打道回府,根本没准备要做到这一步。可张佳乐却一意孤行地把手用力抽了出来,眼眶憋得通红,带着股想要同归于尽的绝望去折腾对方的牛仔裤拉链。

他和张佳乐四只手缠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举手投降了。

“行,你想疯,就随你吧。”

孙哲平重新摔回床上,放纵地任由对方扒掉自己的外裤与內裤,把脑袋埋进自己的两腿之间来回磨蹭。他当然看得出来,张佳乐已经积攒了太多的倦怠、不甘、懊恼与自责,再不狠狠发泄一通的话,恐怕真的要把自己憋爆炸了,索性不再阻止,右手护在对方的后脑勺上,看他张嘴含住自己的阴茎来回吞吐。即使他生来有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性子,却唯独命犯张佳乐似地对他没辙。

为什么老是这么纵容张佳乐呢?可能还是太喜欲了。每次看到他那双开心或难过时都很明亮的眼睛,就很想把理智当成废纸团起来扔掉,任他折磨。

全世界除了自己,恐怕也没谁有义务与耐心陪他发疯。

电热水壶里传出了滚水烧沸的声音,孙哲平的喘息也愈发粗重,虽然并不喜次乘人之危,但许久未见的恋人匍匐在身前,一边给他口交,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开拓自己的后穴的模样实在太刺激感官,依然毫无定力地硬到发胀。

张隹乐的心情乱七八糟,没什么耐心做前戏,简单粗暴地随便开拓了几下便扶着孙哲平的腰坐了上去。进入的刹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隹乐只觉得体内像撕裂了一样,痛得眼前直泛白光,手没扶稳猛地往下滑落,一不留神被直接捅入了最深的地方,这下连孙哲平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起来。

两年没做,身体已然变得陌生,何况他现在也不是能好好享受性爱的放松状态……但张佳乐毫不介意,甚至还想让自己是疼一些,仿佛这样才能把失利的痛苦彻底清出脑海。

孙哲平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环住他的腰把他放倒在床上,死死压制住对方仍在挣扎的双臂,从他体內缓缓退了出来。

其实在整治张佳乐方面十级精通的孙哲平,这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能像游戏里的狂剑号一样靠卖血来换他正常一点的话,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插自己两刀。

孙哲平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用鼻尖轻轻磨蹭他的喉结,一股子生锈似的汗味。

他压低嗓音,如催眠股呓语:“你去洗个澡,换换脑子放松一下,待会儿我们再好好叙旧。”

肉体上的痛楚像波浪一样沖刷着精神,反倒洗去了脑内驱之不散的白翳。张佳乐在孙哲平体温的包裹下张开嘴巴喘息了片刻,痛觉暂息后,双眼总算恢复了焦点,顺从地用鼻子“嗯” 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朝浴室走去。

09

听到浴室传来连绵的水声,孙哲平才起身泡了两杯热茶,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把频道从头换到尾。

几分钟后,浴室的门又打开了,一丝不挂头发湿透的张佳乐探出上半身,无措地向外张望了一眼。

他觉得奇怪:“忘拿东西了?”

对方却往脑后撸了把黏在额前的发丝,摇摇头重新退了回去。

孙哲平满腹狐疑地把视线投向屏幕,过了片刻又恍然大悟,径直走进浴室。张佳乐裸身站在雾气氤氲的淋浴房里,水流冲刷着白皙的皮肤,看到孙哲平进来微微一怔,却也没发出任何抗议。

擅闯进来的孙哲平则背靠着门扉席地坐下,把手机反扣在身旁的瓷砖上,右拳撑在唇边,用观鸟者凝视着落地飞鸟似的眼神注视着对方洗澡。

张佳乐或许是怕他突然不告而别。

有过一次前科的他,只好把自己主动送进对方的视野范围之内来让他安心。

两人隔着朦胧的玻璃互相凝望,安静的空气中只回荡着吵杂的水声。

张佳乐双手撑在淋浴房的玻璃门上,垂头站在花洒模拟出的倾盆大雨中一动不动,湿漉漉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孔,就这么持续了近十分钟,仿若时间已经暂停。

孙哲平无奈地叹了口气,脱着自己的T恤和裤子走向他,拉开淋浴房门,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张佳乐神色惊惶地望了他一眼,却是向后退却半步,给他让出半方位置。

他抬手把水温调热了一些,把张佳乐拽到身前,往右手掌心倒了些洗发水,在他的发间温柔却有力地搓揉起来。

单人淋浴房里塞进了两位成年男子,空间一时拥挤得有些压抑。今晚张佳乐顺从得不像话,扬起脖子闭上双眼,认真感受着孙哲平的指肚在自己的头皮上舒服地来回摩挲着。

芬芳的细碎泡沫随温水淌过脸颊,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抹去脸上的水,总算觉得自己恢复了讲话的力气。

张佳乐艰难地转过身,面对着孙哲平,声音干涩沙哑,第一个问题就很丧失理智。

“百花没有我,会不会好一点?”

“说什么傻逼话。”孙哲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孙哲平,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考虑的从来都是自己想拿什么成绩,而不是怎么做才对百花最好……为战队的未来调整风格、培养新人、暂时放弃眼前目标?我可能不是这块料子,我根本……不是个称职的队长。”

他哽咽着挥拳去砸玻璃,却被孙哲平中途截住手腕,怕他弄伤手指似的,拉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至少没我自私。我都不知道做人为什么不能只考虑自己。”

“不,我怎么能跟你一样呢……你又没有心肝。”

“没心肝又怎样,你要是为了战队把自己逼到撑不下去,才是真的本末倒置。看你这幅模样,我都不知道当初邀你做组合是图什么了。”

“啊?你一走了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终于知道后悔了?”

“张佳乐!!”

他吼得张佳乐浑身震了震,停下了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自嘲,怔怔地睁大双眼。

“我倒觉得,你没有百花会好一点。”

孙哲平用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像什么样吗?就这状态,还想带谁去拿冠军!?撑得下去就继续撑着!撑不下去就把包袱扔了,有什么难的?”

“滚蛋吧你!!!”

张佳乐却用爆发的咆哮声斩断了他的话语,手掌不停撞在对方硬实的胸前,死命把他往外推攘。孙哲平则猛地撑向对方身后的瓷砖幕墙,把他堵进角落纹丝不动,膝盖锁进他的两腿之间,任由拳头与巴掌胡乱击打在自己身上。

“孙哲平你个傻逼站着说话不腰疼,以为我自己没感觉吗?我比谁都清楚,我尽力了,尽到百分之一千的努力了!但还是亚军啊,有什么办法,这里就是我的极限了!你见过张伟他们脸上的表情吗?百花憋着的那口气,早就散了!!”

水花无情地把两人浇得湿透,汇聚成涓流在皮肤上纵横交错,砸得人睁不开眼睛,呼吸艰涩。张佳乐拳脚的力度逐渐由强变弱,扳住他的后颈把他拉近,唇角始终微微上扬,神情却像是快哭出来了。

“……百花不是我们一手拉扯起来的战队吗?它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啊?”

孙哲平用自己的额头撞上了张佳乐的:“你我都在的时候,是一切,是归宿。等你我不在以后,就是个普通战队,没什么特别的。”

“可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张佳乐没来得及说完,嘴巴忽然被一个吻死死封住,带着熟悉却似是而非的温度与烟草气息。而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与空虚,狠狠咬了口凑过来的嘴唇,尝到一丝腥甜的血气。

孙哲平却知难而进,关掉花洒,抱起他用力压在玻璃墙上,拿舌头挑开牙关挤向深处。

他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却近在咫尺地发现一颗透明水滴在孙哲平的睫尾汇聚成形,沿着坚毅的面部线条慢镜头似地往下滑落,也不知是从发间流下的水,或者别的什么。

张佳乐忽然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神经逐渐松弛下来,继而从这个绵长的吻中尝出了爱怜与歉疚的味道。

于是他也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双臂环住孙哲平的脖子,把全身重量倚向背后的玻璃,低声呻吟着张开嘴去回应他。

他们像是要把欠了两年的亲吻统统索取回来一般,舌尖不住地分分合合,恋恋不舍。孙哲平托起他的后腰,而他也配合地把双腿圈在对方背后,就这么互相拥抱着、吻着撞开浴室的门,向后退回房间。

孙哲平喘着粗气把湿漉漉的他扔在酒店床上,自己也很快压了上去,如同两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才爬出深井一般,头发上的水珠迅速浸润了雪白的枕套。

他用手指梳理着张佳乐的长发,与他鼻尖相抵,四目相交,轻磨慢蹭着沉声道:

“看着我,听我说。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

“什么?”

“先别在这种状态下做决定。好吗?给自己点时间,仔细想想你真正想要什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张佳乐笑道:“我想要了,就能得到吗?”

“至少好过我,不是么?你还有条件,还有机会。只要你还想去试,不论最后怎么抉择,我都会无条件相信你。等真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再来找我。你什么个性,我还会不清楚吗?”

张佳乐的手指在对方赤裸的脊背上游走了片刻。

“那另一个要求呢?”

“人生苦修一场,很多事没人能替你面对。”

他俯身凑近,在对方耳背印下了一个亲吻。

“答应我,对自己好一点。”

张佳乐反抱住孙哲平,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轻轻点了点头。

吻之后依然是吻,从额头,到鼻尖,喉结,锁骨之间的凹陷,左胸前肋骨凸起的伏线。张佳乐发出嘶哑的呼吸声,孙哲平则用嘴唇感受着他心脏跳动的节拍,像是在努力确认着什么。

张佳乐却忽然按住了他想继续往下探索的左手,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拉到面前认真观察了一会儿,问出了这么多年来,最惦记的那个问题。

“手还疼吗?”

“有点。”孙哲平很坦诚地没去遮掩。

他盯着他,用舌头仔细舔舐着对方掌心上的纹路。

“你绷带上怎么有血?”

刚进门时就留意到了,却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时机询问。

“我的鼻血。来之前为你和人打了一架。”

张佳乐用看傻逼一样的眼神盯住了他。

“你不会再回百花了吧?”

孙哲平先是一怔,唇角又沁出一丝苦笑。

“……我还能回去干嘛。做陪练或顾问么?”

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张佳乐却先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一个困扰多时的难题似的,笑着放开了孙哲平的手。

“那,等我们搞完这发,你就滚吧。”

他觉得自己下命令时越来越有队长范儿了,孙哲平却什么也没说。取而代之的是凶暴的吻再次覆盖了下来,以及炽热的体温,沐浴露、剃须水、汗液、烟草与荷尔蒙的味道。

张佳乐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着,试着开启所有感官,去深刻地铭记住这个夜晚。

孙哲平不会再回来了。

两年前的约定果然成了一纸空谈。

与那个夏天目送他背起行囊走入机场安检通道时不同……再次一起夺冠的希冀彻底破灭之后……才是真正的一拍两散了。

10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耐久快要耗光的装备,随时都可能破碎一般。分开双腿,膝盖磨蹭着床单,被身后的孙哲平一手握住性器简单粗暴地抚慰,另一只手则探逬了体内侵略拓张。

经过先前急进的冲撞与热水澡的放松,被进入时不再像上次那么疼痛难忍,可没有润滑,也没来得及准备安全套,埋入穴口的粗大硬物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阻力,而张佳乐只是紧闭着双眼,眉头蹙起,张开嘴巴发出无声的呻吟,努力说服自己放松。

孙哲平依然记得他的毎个敏感部位,闯入时的动作带着怜惜的温柔与克制,下体一次次抽插冲撞的同时,舌头与指肚也不忘记照顾他的耳廓与乳尖。他们沉默地做爱,只有嘶哑短促的沉重喘息与床铺摇晃声交织成二重奏。张佳乐仿佛闷死自己似地把脸埋逬枕头,明明被欲望烧得口干舌燥,又怕冷似的浑身打着哆嗦,快感像投石入湖时荡起的微澜般层层来袭,心脏跳得又急又痛,内壁毎次被狠狠擦过,脊柱都一阵阵发麻。

或许是实在太疲倦了,不论受到怎样的刺激,都如隔着层薄纱般失真。他没撑多大会儿就低声骂着射了孙哲平一手,后穴不受控制地收缩痉挛起来,孙哲平却还在不住往更加敏感的内壁上撞。

高潮是一剂打进血液里的吗啡,迅速缓解了脑袋深处的精神性痛楚,肉体突然变得很轻,像是能浮上宇宙,漂浮在群星之间。他逐渐伴随着弱点被碾压的节奏叫出了声,被孙哲平扳过脸来狠狠亲吻,唇上一股湿漉漉的汗味。

孙哲平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呼吸灼热非常。只属于炎夏的强烈气息,混合着精液的腥膻竟如此熟悉・激得下体又不禁有些抬头。

以前与他做爱也是这种感觉吗?他在对方的怀中战栗,高潮的余韵之中,又恍惚梦回了19岁那年。百花的两位年轻队长苦心拼搏一年,满怀希望地闯入总決賽,却只为战队捧回一个亚军奖杯,郁闷到了顶点。夏休时和暗恋了很久的孙哲平一起全国各地跑着疯玩,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鬼使神差地向他吿白了。

没想到孙哲平也一样喜欢他,还充满侵略性地亲了他,把他带回酒店乱七八糟地搞了一发。两人在异地陌生的床铺上交换,讲着不服气的垃圾话,手忙脚乱地載安全套,笑场了好多次,痛到汗流浃背,却依然是此生中最值得铭记的幸福一日。他喜欢孙哲平枕畔的荤段子,喜欢他在自己锁骨上嘬出的红印,喜欢嘲讽他打桩时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喜欢在他刷牙时从背后突然跳到他身上,还因此被嘴对嘴喂过几口牙膏泡沫。

那时的他们是崖壁上的夏花,在阳光下舒枝展叶骄纵盛放,有多少人爱慕过他们光鮮亮丽的花朵。

但孙哲平却看到了他泥里的根,并爱上了那些既不美丽又不芬芳的另一部分。

即使分隔在天涯两端,两朵花的根系依然在不见天日的泥土里互相触碰着,纠缠生长了太多年,相连甚密。

孙哲平冲撞的速度越来越快,喉头也不禁发出了低哑的呻吟,而他也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咬着下嘴唇抵抗着那股仿佛随时能把自己碾碎的力量。

在即将抵达顶点的前一刻,孙哲平从他体内拔了出来,粘稠的半透明体液点点滴滴地溅落在他身上。两人心照不宜地拥抱住彼此,深深陷入柔软的床垫,大口呼吸着愈发稀薄的氧气,心跳如雷。

孙哲平把他鬓间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两个瀕临破碎的瓷器在互相修补。张佳乐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发现自己还深爱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没有力气再像少年时代那么不顾一切地去喜欢他了,昔日璀璨如繁盛烟花的梦,逐渐在窗外黯淡沉寂了下来。比起激情四射的亲吻与性事,他或许更需要找个地方停顿下来,安睡到不知晨昏。

“你什么时候回K市? ”孙哲平帮他清理干浄身上的污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拉家常。

“明天下午的飞机。”他侧枕在孙哲平的手臂上,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的脸答道。

孙哲平点点头:“知道了……不是很想见百花的其他熟人,我就不送你了。”

“那你呢?你打算留在B市? ”

“不知道。要看复建的状况,明早还要去康复中心露个脸。”他拿下巴磨蹭了一下张佳乐的额头,发梢还带着点湿气。

孙哲平没有主动给他自己新的联系方式,他也知趣地没有主动问起。

“那你最好小声点走,别让我看见你是怎么离开的。”

孙哲平沉默了两秒,却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答应道:“……嗯,好。”

张佳乐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好在房间里没有半盏灯亮着,对方一定
察觉不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他努力把声音控制得平和,鬼使神差地对他小声说……

“再见。”

孙哲平在黑暗中征了一下。两年前他从百花退役,离开K市前往B市治疗的时候,张佳乐一路把他送到机场,好像每个夏休短暂分别时那样与他吃了个午饭,天南海北地聊着闲话,却从未说过半个道别的词。

道别是一件充满仪式性的事情。

于是他也轻叹着回了句“再见”,伴随着落在耳畔的一个轻吻。

床上的水印渐渐被体温蒸干了。

困在干涸泉底的快要渴死的两条鱼,与其囿于方寸之所互相消耗,还
不如特身去往更厂阔的江河湖海。

坠入无梦深眠之前,张佳乐隐约听见自己最后这么说道。

“……既然一年都见不着一面,不如分开算了……”

孙哲平依稀回答了些什么,而他却困得彻底失去了意识,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真的对他岀过分手,还是在梦里面胡言乱语了什么。

第二天的他是被空调冻醒的,摸出手机一瞥竟已临近中午,阳光透过没拉紧的窗帘,投下了夹杂翩跹灰尘的光柱。

孙哲平果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身旁被褥里的余温已经凉透,凹陷的床垫也重归平整,若不是垃圾桶里还扔着一截沾血的绷带,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被第三个亚军逼疯了才会产生那种幻觉。

张佳乐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按部就班地洗脸、刷牙,迅速冲了澡又把头发吹干,重新换了身干净衣服,下楼去酒店餐厅吃饭。

自从百花打进了季后赛,他这个做队长的,就没有哪天能好好睡超过8小时过,昨夜却借酒力与性昏睡得不省人事。B市夏季的阳光猛烈刺目,而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是因为整个人都已被掏成空壳,再也没留下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吧。

年少时曾信誓旦旦地对他承诺“以后我罩着你”的人,终究还是亲口吿诉了他:“很多事没人能替你面对”。

他曾以为,自己和孙哲平绝不可能分开,要做一辈子组合打一辈子繁花雪景,如今却早已习惯了独自率领百花踽踽前行的日子。昨晚有不少圈内朋友发消息来询问状况,止口不提昨天的比赛,纷纷约他夏休出来吃饭散心,好像都很担心第三个亚军会对他造成什么毁灭性打击似的。他喝了口热粥,开始批量回复”我没事,谢谢关心”,怕口气太虚情假意,又加了个微笑的表情。

然后打电话给经理核对什么时候集合去机场。

人总是比想象中的强韧,也总是比想象中的更快适应伤口。

孙哲平从康复中心里走出来,忽然听见客机的蜂鸣声掠过头顶,不禁用手遮着灿烂夕光抬头去看。

拇指甲盖大小的飞机呼啸着掠过深橘色的远空,拖拽出一条纤长的飞行机云,天色浓重重彩得令人忧伤。

他无法确定它是不是张佳乐乘坐的那架,却依然面色凝重地注视看它消失在天际尽头,直到小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转身离开。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想拖着谁一起沉沦。

自知无法挽留一个人时,便也只能像这样默默目送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暗自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11

温度怡人的K市也平添了几分暑气的时候,百花正式宣布夏休开始。邹远与唐昊都是本地土著,没像其他外地队友那般急匆匆地订机票,唐昊索性告诉邹远自己不打算回去了,准备留在俱乐部加练两个月,争取明年拿到主力席位。

他为了打电竞一意孤行地擅自休学,和父母痛撕一场跑来百花,差点断绝亲子关系,用原话来说就是“上赛季决赛打成得像屎一样,回家也是丢人现眼,不出点成绩哪好意思见人”。

邹远箱子收拾到一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差点也想陪室友多待几周,帮公会抢抢BOSS打打稀有材料贡献点战斗力,却没能拗过父母的好言劝说与催促。他的立场和唐昊不同,就算拼命努力一个夏天,张佳乐还在队里的话,也不可能同时派两个控制流的弹药专家打团队赛,一想到这里,心情又放松了几分,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至少还有一年时间供他适应赛场,只要按部就班地慢慢提高水平就好。

他想去拷几个基础训练程序,回家接着练,却发现训练室的门没有上锁。按理说,这个时段只有公会与技术部门尚未放假,本以为战队的前辈们早走光了,没想到张佳乐还坐在电脑前,面对着一个没写完的文档发呆。

他的位置被安排在了队长旁边,以便近距离观摩学习大神的操作,怕打搅到张佳乐工作似地蹑手蹑脚靠近,而对方却始终没注意到他的存在,靠在椅背上视线放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印象中的张佳乐,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此刻的神情竟有些麻木僵硬,甚至是……失魂落魄?

邹远默不作声地拉开自己的椅子打开电脑,把U盘插在主机箱上,张佳乐这才突然留意到身旁多了个人,像踩到炭火的猫般猛然坐直身体,忙用寒暄来掩饰尴尬。

“小远夏休还没回家啊?”

“嗯,明天的火车~”邹远不好意思地答道,有些在意队长方才在烦恼什么。联想到决赛结束后,张佳乐在微草主场休息室里发的那通脾气,喉头不禁有些干涩。

“张队……对不起……”

他用小如蚊呐的声音说出憋了很久却没机会提的道歉,撞上张佳乐投过来的迷惑眼神,又忙比手画脚地解释。

“我们决赛打得确实不怎么样……其实大家也能理解队长想带百花夺冠的心情,前辈们并不是满足于这个成绩……而是……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抓耳挠腮,“下个赛季再一起努力好了……”

“不是说过没事了吗?我才该向你们道歉呢,是我太不理智了,出道六年还像小孩似的乱发脾气,确实幼稚。”

身旁的大神只是叹气,往文档里敲打了几句,删删改改着再度卡壳。

等待文件传输的时候没什么事做,邹远又试探着问:“张队不回家吗?”

“写完下赛季调整战队部署的计划书再回吧。”张佳乐拿起杯子抿了口咖啡,揉揉太阳穴笑道,“我是真的不擅长搞这个,当年还是因为逃避写高考作文才来打电竞的。”

“调整部署?”

他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张佳乐却没再多做解释,自暴自弃地关闭文档,单击保存后看向了他:“既然来了,再切磋一盘?”

邹远忙不迭地点头,每次和大神打指导赛都受益匪浅,可掏遍口袋与书包后,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账号卡忘宿舍里了,我这就回去拿……”

语毕他便红着脸起身,却突然被唤住了名字,原地转了半圈,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张佳乐不假思索地递给他一张卡片。

“这个先借你,我开小号。”

邹远懵懂地道着谢接下来瞥了一眼,是张二区旧版卡,紧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差点因为心脏跳得太快而把它碰掉在地上。

邹远战战兢兢地操作着百花缭乱,第一局很难集中注意力,装备属性、技能加点都与自己用习惯了的账号不同,很快便输得惨淡。望着倒成一具尸体的神级账号与巨大的“荣耀”二字,他只想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吞吞吐吐地问队长能不能再来一局,张佳乐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发出了第二回合的PK邀请。

这一轮邹远的状态好了很多,聚精会神地稳扎稳打,凭借着细心的认真劲儿做出了几次时机不错的进攻,张佳乐也颇有耐心地一边打着指导赛一边讲解,双重的百花式打法在屏幕中连绵炸裂,四面八方都在溢着光污染。

直到两位弹药专家的法力彻底耗光,才用普通攻击结束了这过分漫长的一局。

“录像了吗?”张佳乐赢得毫无悬念,没再和计划书多做纠缠,直接关掉了电脑。

邹远点点头,心领神会把刚录好的视频文件也往U盘里拖。

“百花式打法的要点,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下赛季的百花,还要靠你们多努力……”

他拍了拍弹药少年的肩膀,目光中难掩倦色,从读卡器中拔下小号的卡,便是要转身去老板办公室谈事情。

直到张佳乐从外面关上了训练室的门,邹远才骤然想起什么,匆忙扯下仍插在自己电脑上的那张全战队最贵重的账号卡,不停喊着“张队”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气喘吁吁地把百花缭乱还给了它的主人:“你忘东西了……”

“谢谢。”张佳乐微微睁大了眼睛,唇角不易察觉地勾动了一下,“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累昏头了。”

他轻轻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把百花缭乱草率塞回了裤子口袋,离开时的步履竟有些蹒跚。

张佳乐七月过半的时候才把计划书交给百花老板,比起去年,确实做出了不少新的调整与妥协让步——加强训练营新人们的基础练习量,调整团队配合方式,给唐昊与邹远多安排出场机会,还特别强调,让技术部好好打磨一下德里罗的账号,明显打算把战队的可持续发展排在比赛抢分之前。

老板略带讶异地打量了几眼面前张佳乐,想不通一向对冠军无比执着的他,为什么突然想调转目标,却更早留意到了对方浓重的黑眼圈,心脏隐约被揪了一下。

早听随队医生说过,从去年开始,队长的睡眠质量就不怎么好,经常要依靠褪黑素来对抗失眠。他们是自打百花入盟起就在一起工作的老相识了,知道张佳乐的抗压能力远比不上孙哲平,却和老队长一样爱钻牛角尖,只怕他把自己逼得太紧,搞坏身体。

他把计划书小心收进了抽屉:“你的工作完成得挺好,夏休还有一个多月,不如去哪儿旅个游,度个假,战队的事先别操心了。”

其实管理层也物色了两个不错的狂剑士选手,正打算趁转会窗关闭前去接触一下,如果能顺利签进来个靠谱的新人接手落花狼藉,帮他分摊点负担也好。

张佳乐没有否决去旅游的建议,从脖子里摘下账号卡袋,轻轻放在了老板台上。

“那账号卡就不用带了吧,免得旅游到一半又钻进网吧里沉迷网游。”

将雨未雨之前的空气沉闷得粘稠,他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树荫,略带不舍地挪开了停顿在百花缭乱上的手指。

接下来的两天,暴雨如注,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棂,早上八九点天还是黑压压的。

唐昊脸洗到一半,忽然听见宿舍外响起了拉杆箱滚轮轰隆隆碾压走廊地面的声音,不顾刘海上还滴着水,“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张佳乐当即愣在了唐昊的宿舍门口,鸭舌帽,冲锋衣,俨然一副游客打扮。只不过是出去玩一个月,又不出国,用得着带上半人高的超大旅行箱吗?

不过队长一走,他就成了今年夏休唯一留守在俱乐部的正选队员了,这么一想还有点小寂寞。

少年中气十足地对队长直呼其名:“张佳乐,你前天不是还答应过要跟我再打一场吗?”

张佳乐努力回忆了几秒,才恍惚记起确实在训练室里被唐昊约过PK,而自己正忙着给计划书收尾,曾随口推脱过几句,不由感慨自己最近的记忆力,简直差到连鱼都不如。

“我忘了……”他老实答道。

唐昊却也没咬住不放,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了,反正德里罗也被技术部要走了。下赛季回来再战吧。”

张佳乐眯起双瞳,盯住了面前比自己还高出一些的少年:“你还要多久才有把握赢我?”

“半年。”

唐昊果然丝毫没有谦虚,斩钉截铁地给出了一个确凿的答案。

“口气不小啊你,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18岁,哎,要是能从没长脑子的18岁起再重生一遍就好了。”

他被气得笑了出来,不知为何,并不讨厌这家伙没大没小的臭脾气,忍俊不禁着倚老卖老。

“其实年轻人嘛,傲气一点也没什么,想当年孙哲平第一次对上嘉世的时候……”

“你以后还是少提点孙哲平吧,老朱就是因为这个讨厌你的。”

唐昊的太阳穴冒出一个青筋,张佳乐的笑容一时也有些尴尬,低头摸了摸鼻尖,声音软化了一些:

“这样啊,那你呢……你讨厌我吗?”

唐昊很真诚地摇了摇头:“不算讨厌也不算喜欢吧,你不是我想超越的目标。”

言外之意,压根没把他这个队长放在心里多重要的位置。

张佳乐却一本正经地侧头思考了片刻,凝视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凌厉而严肃。

“那,你喜欢百花吗?”

“还可以吧……”

唐昊没来由地后背一凛,仿佛走廊里的气温都降低了几度,放低了视线回避着与他对视。

“但如果有别的战队能给我更好的待遇……我也会走。”

张佳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慢慢捏起了右拳,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队长揍了,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而对方只是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胸口。

“走了。明年加油。”

百花最值得信赖的张大队长丢下这句话,把鸭舌帽檐压低了一些遮住眼睛,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宿舍。

唐昊不爽地抱怨了句“搞什么啊”,回屋里给邹远写了条吐槽张佳乐脑子有病的微信,琢磨了一会儿那人临走前看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又选择了撤回消息。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居然是自己在百花俱乐部见到那个人的最后一面。

12

旅游公众号里说,西藏的蓝天白云能洗涤心灵,文艺青年张佳乐深信不疑,租了辆破越野车,打算一路向北去寻找自我,不料精神恍惚得厉害,一连在高速公路上搞错了好几个岔口,阴差阳错地开到了川北的茫茫草原上。

他懒得走回头路,顺势在川甘交界的一座小镇停下来过夜,涓涓江流把藏民与回民的居住区分割开来,躺在一夜几十块钱连独立淋浴房都没有的破宾馆里,整夜都能听见楼下潺潺的水声。

这里偏僻到每天只有一班客车往来,除了些资深背包客与自驾摄影师之外,游客稀少。别说找个网吧打游戏了,镇上连网都没通,沿着江流源头朝峡谷深处走得久了,手机会收不到信号,简直是座纯天然的戒网中心。

在百花时,荣耀是无处不在的空气,每天上机、训练、刷论坛,与吃饭睡觉一样,是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真的到了一个远离现代城市的偏僻小镇,望着云雾如棉絮般从山中升起,遍地不知名的野花盛放如火,鹰隼在碧蓝如洗的高空中盘旋,耳畔只剩下疾风穿林的呼啸声,又很快习惯了没有百花缭乱陪伴的状态。

天光还没有彻底亮起,牧民们便牵着马匹,把羊赶向草原,红衣喇嘛转着经桶鱼贯入寺,漆成彩色的小房子里飘出洁白炊烟。不存在荣耀的世界某个角落,人们依然按部就班地生存着。张佳乐蹲在街边,从双肩包里掏出火腿肠喂宾馆老板养的土狗,以旁观者的身份默默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曾珍视如生命的目标,懊悔到夜不能寐的失败,痛苦到钻心剜骨的分别,在壮丽的自然景色与人间烟火气的映衬下,统统微渺到不值一提。

上赛季忙到挤不出半点空闲,头发不知不觉留了很长,没工夫打理,一年没染,只剩发尾还透着一丝暗红。张佳乐去镇上的小理发店,花5块钱剪了个最普通的短发,理发的大姐是嫁过来的汉人,热络嘴甜,聊了不多会儿,就掌握了他的年龄与籍贯。

“没结伴啊?”

“嗯,一个人出来散心。”

“怎么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山沟,又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大姐从上往下扫了他一眼,“被姑娘子甩了?”

“……”理发工作者阅人无数、眼光神准,张佳乐无言以对:“其实,我是甩人的那个。”

“那你难过啥,咋没感情了?”

“感情还有。就是最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有点心累,想先分开一段时间。”

大姐一脸了然于心:“哎,你长这么精神,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做啥子工作的?”

“电竞选手。”他见对方一脸懵逼地露出了有听没有懂的表情,笑了笑,“打网络游戏的。”

“哦,也就是没工作。怪不得有空跑出来野。”

“………………”他觉得自己根本解释不清楚,索性放弃沟通,“你就当我是无业好了。”

张佳乐抖着衣服上的碎头发渣子起身,许久没有见过的黑色短发的自己,从镜子深处回望着他,居然有几分陌生。

这里网络信号不好,GPS的指路功能变成了薛定谔式的,张佳乐只好买了份纸质地图做辅助,埋头研究路线时发现附近有个叫“花湖”的地方,名字很对他的胃口。闭上眼睛仿佛能联想到,缤纷花朵在碧蓝湖水上连绵盛开的绝美风景。

他对照着地图,凭直觉把车开回了茫茫草原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两旁全是吃草的绵羊与牦牛,他摘了一大把粉的白的野格桑花,扔在副驾驶座上招蜂引蝶。四下无人,就算摇开车窗大声唱歌,也不会被当成神经病看待。自由自在地浪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迷路了,不论怎么往前开,车窗外的景色都没变过,黄绿色草皮覆盖着曲线柔和的山丘,在地平线尽头与晴空相连,仿如一直在Windows默认开机画面里穿行。

张佳乐沿着草原中唯一的路开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碰到一群摄影师在路旁拍照,他忙踩了刹车下来询问,被对面领头的狂喷了一顿。

“你找那地方在北边儿,往南开干嘛!方向都搞错了,不是越开离目标越远吗?!”

他怂怂地双手合十着道谢,按对方的指示调转车头,重新开上回头路。手机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兜了一大圈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看来怎么也没可能抵达目的地了。

西部的天黑得很晚,但太阳却落得很快,牧民赶着羊群回圈,天空绚烂得好像在燃烧似的,从橙红逐渐过度到蓟紫,每朵云彩都镀着金边。他无暇欣赏风景,只顾狂踩油门往镇上赶,可车子再快,依然无法超越夜色笼罩大地的速度,荒芜的草原上暮色四合,唯独一辆旧越野车打开远光灯寻找着归途。

时断时续的GPS信号压根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只是盲目地往前开着,周遭越来越暗,直到连最后一丝光线消退,车子成了漆黑汪洋上的孤舟。

张佳乐不知开了多久才停下来,用拳头狠狠砸着方向盘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咆哮声。距离小镇应该没剩下多少路程,可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前进了。

三次亚军他都能挺过来,也没在媒体记者与俱乐部高层面前失态,而此刻迷失于广袤无垠的荒野中央,却被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感击坠了。

高原夜风吹得车窗玻璃嗡嗡作响,一轮新月升入高空,繁星如斗。

张佳乐放倒座椅,久久仰望着天窗外的璀璨银河,正思考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往哪去”的终极哲学命题,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铃声大噪。他吓了一跳,忙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眼泪,晦暗的期待只冒出两秒便宣告破灭,他无声地哭着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呼吸,接起那个百花老板打来的电话。

老板是来向他汇报工作进度的,说这周接连与越云的孙翔与蓝雨的于锋聊过一次。听说嘉世最近也在努力争取孙翔,我们能开出的筹码未必能和那边竞争。而于锋对接手落花狼藉挺有兴趣,但觉得现在时机还不够好,想再为蓝雨效力一年。他嗯嗯啊啊地应声,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敷衍地说着“随便吧”、“也可以”、“挺好的,你来决定”,只觉得这些事仿佛距离自己有一光年那么遥远。

老板也听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只当他是旅游得太过乐不思蜀,还没找回工作状态,宽容地表示理解:“你到底跑哪去了?朋友圈都不发一条,玩得还算开心吗?”

张佳乐环顾四周,黑暗茫茫无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省……”

“打算什么时候回俱乐部啊?你们选手之间更好沟通,要不你再去找于锋去做做工作,我看还有谈妥的希望……”

他无法自控地擤了下鼻涕,但更多眼泪流了出来:“我不回去了。”

老板不禁陷入沉默,他当然听见了张佳乐在说什么,只是不懂他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斟酌着确认了一次:“什么叫不回去了?”

“我是说……下个赛季我打不了了。我打算……退役……”

张佳乐抢在对方做出更多反应之前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当成一颗快爆炸的手雷似地扔了出去,抱住脑袋泣不成声。

其实他早在离开B市前就已经产生了这个念头,一直努力克制着,不想被它侵蚀。

孙哲平劝他别在这种状态下做出决定,大概以为,他会选择转会去更有冠军相的俱乐部;或者留在百花,陪着整支队伍转型……是张佳乐的话,无论不惜代价继续执迷于唯一的目标,或陪伴投入了太多情感的人事直到最后,都很像他的作风。

方向弄错了的话,越往前开,距离目的地只会越来越远。他是为了夺冠而进入联盟的,能浪费的时间已所剩无多,没办法说服自己为战队的未来放弃梦想。

可如果追梦的代价是必须与百花为敌的话……又迟迟不敢叩下手中的扳机。

所以他却选择了停在十字路口中央,一步都没迈出去。

他选择了逃避——

孙哲平的辞典里不可能存在的行为。

写掉了巨细无遗的企划书,把账号卡留在战队,都是怕自己撑到最后关头,还是决定将百花抛下。好几次想与老板开诚布公地谈谈,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内心的最后一丝挣扎犹豫,又随着脑后发丝的落地断了个干净。

最初留起长发,是因为刚从高中毕业时,想做些学校不允许的事情疯上一把,后来赞助商说这个造型挺有辨识度,最好能继续保持,辫子就成了他的标志。

如今一切都不需要了。

他已经不打算再回到百花了。

张佳乐在车里静静待到了情绪平复,关掉响个不停的手机,启动车子继续前进。既然能接到电话,说明距离镇子并不算远,只开出了一小段路,GPS就渐渐找到了信号。

夜色下的荒野在后视镜里绵延不绝……第一次遇到孙哲平时,好像也是一片这样的荒野,虽然那只是游戏中的一串数据捏造出的虚拟景色。

肩扛重剑的少年踏着遍地尸骸向他走来,问他想不想和自己来个组合,互相自报家门后,第三句话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我们的战队叫什么?”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不及细想,条件反射道:“双花?”

对方却嫌他不够霸气:“双花哪里够,要百花才好。”

然后两个刚拿到高中文凭的小屁孩一拍即合,走上创业之路,学着成年人招兵买马,碰投资,拉赞助,看商用房,找人设计队徽与队服,还真拉扯出了一支战队。

17岁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27岁,在一起的人也不会分开。

今天之前,他真的从未想象过,如果百花战队没有了孙哲平与张佳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摇开车窗,魔怔似地冲外面喊:“傻逼孙哲平!算你有远见!还好战队叫了百花!要真叫双花的话,以后就尴尬了啊!!”

喊完自己竟也破涕为笑了。

路途前方终于出现了镇上的点点灯火,他把油门一踩到底,把荒野彻底甩到身后,朝着那摇摇欲坠的希望之光奔去。

13

张佳乐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好说话的人,可当他铁下心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就算与全世界为敌,都不可能退让半步。

起初,百花老板还当他随口说的“退役”只是一时冲动的气话,过不了几天就会反悔,愣是压着消息没透给任何媒体记者。可直到转会窗濒临关闭,外地选手纷纷带着家乡土产返回K市报到,张佳乐依然没有归队的迹象。公司高层这才产生了深刻的危机感,连忙打电话,约吃饭,谈感情,谈理想,拿将来威胁,用加薪利诱,老板、经理、资深队员冲到他老家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得磨破了嘴皮,一点作用都没有。

张佳乐油盐不进,一脸心如死灰的绝望表情,终于换来一纸解约合同,机械性地签好了名字盖上红章。

百花老板心里苦到简直要吐血三升,距离向联盟上报出赛名单的截止日没剩下几天,现在连谁来操作百花缭乱都定不下来。再去别队挖个弹药专家?搞笑吧,转会窗到快关闭了才给我来这出?!谁来当队长?那谁是副队长?操!一想到未来还要给记者与战队粉做交代,他就头痛到想干脆自己也卖掉股权跑路得了。

张佳乐走得干脆,百花俱乐部忽然变成了一幢着火的房子,去搬电视,窗帘又烧起来。直到联盟收到了百花战队这赛季的出战名单,吓得跑来反复核实“队长 邹远 百花缭乱”确定真的没有写错吗?张佳乐退役的消息才被彻底捅破了窗户纸,荣耀大陆一片哗然。

远在云南某小城老家的张佳乐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一半是电竞记者,一半是圈内相熟的职业选手朋友,他索性一个都没有接,拔掉sim卡一了百了。QQ不上,微信不回,把装死坚持到底。这次回家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快脱离荣耀世界,把崩断的神经重新放松下来。

好像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过过这么悠闲的日子……每天种花,买菜,试着自己做饭,努力睡到自然醒。看网文,追新番,打手游,就是不肯去触碰和荣耀有关的东西,连逛街时路过报刊亭,远远看到《荣耀周刊》的海报都要故意绕着走,听见从电视里传来“荣耀”两个字,心里会猛地咯噔一声,赶紧换台。

新赛季的第一场比赛,应该已经打响了吧……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敢听到百花的消息。

就像把悉心养了多年的笼中鸟儿放归山林,由衷希望它能自由飞翔,可心底又堆满了恐惧与罪孽的冰冷念头,只怕自己会害它沦为野猫的果腹食物。

某次甚至梦见他的战队掉到了常规赛积分榜最后一名,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一边狂嘘,一边往场下丢空水瓶叫骂,半夜一个激灵被吓醒的时候,额前与背上全是冷汗。

与此同时,B市,孙哲平正望着《荣耀周刊》新一期的海报皱眉,封面是第七赛季刚结束时,张佳乐在记者招待会上被抓拍到的一张照片,身穿百花夏季队服,目光忧郁而又隐忍地看向左侧,五个粗黑体大字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今夏最惊爆的新闻——《张佳乐,退役!》!

他黑着张脸,让老板给自己拿了一本,没等到家便匆匆拆开,边走边看。

破万字的专题,全是没用的屁话,总结了一大堆张佳乐出道以来斩获的成绩,对百花战队的贡献,还时不时提几笔孙哲平和繁花血景。满篇煽情,还有不少队员与粉丝对百花最好的一任队长的寄语,却唯独没披露最重要的退役原因,记者自行猜测了好几种可能性,看来是压根没采访到本人。

孙哲平越读越急,掏出手机看了眼张佳乐的微博,从7月初起就再也没有更新过,于是不假思索地按下某个倒背如流的11位号码,却只听到绝望的盲音。

他低声骂了句“操”,抓抓头发就地蹲下,心里翻江倒海。

神他妈孽力反噬。

总算知道张佳乐第五赛季夏休以后是什么心情了。

张佳乐在老家无所事事地躺了四五个月,把欠着没看的动画都补完了,无聊到想作天作地的时候,忽然又开始想念荣耀。

年仅17岁时,就被一个疯起来不要命的网友拐进了职业圈组战队,人生狂飙突进着拐了个弯,交际圈全部重置,老家早就没了半个朋友。所有熟人都在网线另外一端,交情是用游戏账号打出来的。散步时看到街边网吧门口贴着的新区宣传,终于手痒到彻底走不动路了,于是鬼使神差地买了张新的弹药专家账号卡,取名叫“浅花迷人”,从新手村练了起来。

半年没碰游戏,技术依然没怎么退步,许多新人追着他喊大神求带,他都冷酷地没去搭理,始终保持着单刷副本的节奏。打着打着,总算重新开始和陌生人隔着耳麦讲话了,总算能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这个游戏,还真是怎么玩都不会腻。

打了6年职业联赛,网游里的副本任务早忘了个精光,他只好长吁短叹着打开荣耀论坛去找攻略。一登录论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屏职业联赛的相关讨论,张佳乐避恐不及,情不自禁地感慨着“我靠……”,右手松开鼠标,捂住了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

只见满屏标题上各种“百花菜”、“邹远猪”、“唐昊神崛起”、“邹远请走远”、“百花药丸”、“百花VS雷霆1:9”、“理性讨论唐昊和林敬言谁才是当今第一流氓”的文字,十分辣眼。

他退役后百花究竟发生了什么啊??怎么整个世界线都变得看不懂了!

张佳乐连夜下完了百花战队第八赛季的所有比赛视频,花了一周时间慢慢研究,起初看一场撞一次墙,多亏唐昊的德里罗进步神速力挽狂澜,连赢三场挽回了百花排名越掉越低的局面,否则他真要把自己撞成脑震荡了。

虽然已经卸下了队长的职位,可他还是给百花的每场失利做了战术总结,分别给唐昊和邹远写了好几万字的邮件,却又一股脑全删除了。

他不知道亲手将两位少年推向风口浪尖的自己,究竟还有什么立场来对他们指手画脚。

结束逃避之后,内心最先恢复的知觉,竟是排山倒海的负罪。

既然已直面了百花的现况,手机也能解除封印了。他换了台新手机,又在本地办了张新SIM卡,把一部分有用的通讯录讯息存入新机,习惯性地翻到繁花血景的那个分组,指尖陡然一僵,像是一颗子弹正中心脏,滚烫的血液冲向四肢百骸,头皮一阵阵发麻。

孙哲平早已废弃不用的那枚空号下面,居然多了个归属地在B市的全新号码。

他彻底愣住了,没搞懂是怎么回事,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回忆了好久,才用逻辑推理出了真相……这只可能是在他第二次输给微草心灰意冷,与孙哲平共度最后一夜的那次,自己的前男友在次日离开之前,擅自打开他的手机,留下来的最后讯息。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手机开机密码啊……

“等真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再来找我”……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张佳乐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超级复杂,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孙哲平究竟是如何回应自己超级任性的那句“分手”的。

指尖在那个号码上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迟迟没能按下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孙哲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退役的原因。不知道又重新打起荣耀的自己,还算不算真正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更不知道该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

他在心里狂骂自己是傻逼,如果能早点发现这个号码,在离开百花前透彻地与孙哲平聊一聊的话,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做出退役的决定,就算要走,也该把百花打点好了再逃。他根本不敢承认,自己看到邹远的第一场比赛就心疼得后悔了。

有些人,你看到他第一眼时,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将与他有关。

可有些事,一旦错过了一瞬,就像某个齿轮的咬合出了差错,从此一切都是错位。

荣耀大陆上,浅花迷人等级飞涨,对新区的百花谷公会提交了申请。

作为实力不凡的弹药专家高手,轻松通过公会审核,张佳乐操作着自己的小号,周游于各大公会争抢野图BOSS的战场,不遗余力地帮百花谷掀风搅雨地卖命。

公会频道里经常有人讨论今年战队抽风一样的表现,骂邹远不中用,吹唐昊硬气,也经常会提到他的名字……从神之领域跑来带队开荒的老人们,时不时对新人缅怀双花都在时的百花有多好多厉害,牛逼哄哄的高手们聚众吹捧百花缭乱上赛季的神勇强势。有人模仿他拿技能放起烟火。有人吐槽,没准张佳乐一看到百花缭乱被新人玩成这幅鸟样,会气得明年转会窗一开就跑回来复出。激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张佳乐从不插话,甚至没开放过好友申请,只是透过浅花迷人的眼睛静静看着。

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14

百花训练室里的滴水观音叶子黄了。

开赛的两个月以来,俱乐部陷入了高温下的布朗运动般的无序混乱,仿佛只有邹远意识到了花的枯萎。以前从未特别留意过俱乐部里的花花草草,只当它们是无关紧要的摆设,可看着那盆植物逐日枯黄消瘦、没了生机,才渐渐有了张佳乐已经不在的实感。

队长毫无预兆的退役是场灾难,完全打乱了他想在板凳席上多蹲一年稳步提升的计划。邹远被直接拉上赛场首席,迎着敌队粉丝的嘲笑与母队粉丝的狂嘘,接过张佳乐留下神级账号,摇身成了百花缭乱的继承者、百花战队的绝对核心。面前再也没有了能帮自己挡住刺眼光亮的可靠背影,宛如赤裸般曝露在无数记者的镜头前,呼吸困难、手脚僵硬、脸色发白……

俱乐部管理层没人能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只是反复叮嘱,百花的比赛场上不能没有百花缭乱的身影。以现在的阵容,追求成绩不跌相当于奢望奇迹,总不能自暴自弃地把票房保障也舍弃了吧。几番紧急会议下来,万钧重担就这么压在了还没什么实战经验的邹远肩上。

他的操作技术是同期的弹药新人中最出色的,但那也仅仅是比其他新人略胜一筹,与荣耀史上的弹药专家第一大神张佳乐相比,自然还欠了不少火候。百花的支持者们出钱买票,是为了近距离观看绚烂浪漫、别无分家的百花式打法,对二年级小朋友拿着他们深爱的大神账号,既紧张又挣扎着努力跨越新秀墙的悲催戏码毫无耐心,一有失误便会疯狂送上怒其不争的倒彩。

连败三场之后,粉丝们对邹远的宽容全部耗尽,开始激烈地质疑他的水平能否配得上百花缭乱,质疑他的队长与核心地位,质疑战队将大把资源倾斜向他的决策是否合理,每个人都当自己是弹药专家十级精通的评论专员。一夕之间,邹远仿佛变成了张佳乐退役后最大的赢家,却又是比第六赛季落花狼藉的操作者更万夫所指的可怜虫。

而唐昊正相反。他第八赛季的表现是一团火,以燎原之势在赛场上蔓延。

谁也不知道,唐昊留队特训的那个夏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流氓新人忽然像开窍了似的,操作神准,攻势凌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有超越第一流氓林敬言,向神位发起挑战的势头。某次主场团队赛上,以一人之力击杀敌队三位大将,帮百花拿下至关重要的宝贵一胜,更是彻底引燃了粉丝们的热情。

相比之下,邹远就是水吧……毕竟每次比赛结束,荣耀论坛里都充斥着讨论他团队赛发挥有多水的帖子。

邹远不敢细看,越是自省,反而越束手束脚,觉得自己就是只还没准备好独立生存,就被一脚踹下悬崖的小狮子,跌入崖底湍急的溪流中,为了求生在冰冷的溪水中拼命地挣扎窒息着。

再继续纠结比赛,他怕是要被难以承受的压力压扁成二维生物了,这种时候,特别需要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赛季开始之前,他搬进了张佳乐的单人宿舍。以前睡在唐昊上铺的时候,总嫌室友自我意识过剩,很难相处,可如今每晚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大房间,又难免会因为寂寞而无法停止胡思乱想。张佳乐走得仓促,许多私人物品没来及带走,大部分被他整理妥当后存放在了俱乐部仓库,而满阳台的盆栽花草却留了下来……绿萝、吊兰、月季、蓝雪、铜钱草、风信子,叫不出名字的小多肉,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碗莲。

他们的前队长明明是位很新潮很时尚的帅哥,却像老头子一样喜欢逛花鸟市场,自诩认识一百种花。孙哲平退役后,闲暇时间多了,荣耀之外的业余爱好却在变少,盆栽囤积癖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邹远刚搬进来时,满阳台的花已被一整个夏休的风雨烈日摧残得半死不活,他还记得它们去年努力盛放时的缤纷模样,有些心疼那些蔫哒哒的花瓣,于是上网搜帖子,买了一堆养花工具,细心留意温度湿度,按时浇水喷药,可花们还是不管不顾地日渐凋谢枯萎了下去。

即使严格按规则努力,有很多事,他也很难立刻做得像张佳乐一样好。

就像打荣耀与统率战队。

他们主场1:9惨败皇风的那晚,邹远完全没有组织复盘的心力……他的精神撑到极限了,甚至是一路抹着内疚的眼泪走回俱乐部的,独自蹲在训练室一角,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拿着小喷水壶,与那盆濒死的滴水观音面面相觑。

不必复盘也知道,团队赛全灭的关键在于自己的某个低级失误,原本明明能发挥更好的,可压力一上来,手指会变得不听使唤……训练与客场作战时都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可一听到百花主场观众席上排山倒海的声浪,他就连应该怎么正常呼吸都不知道了。

“你还有救吗?”

邹远往泛黄下垂的叶子上喷着水雾,小声嘀咕道,不知是在与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可他还是想挣扎着再救它一次。

忽然之间,走廊的灯被打开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唐昊的声音熟悉又刺耳地响起:“邹远打得是什么玩意,我今晚就找他好好聊聊。再这么失误下去,别说夺冠了,进季后赛都悬!”

邹远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做贼似地躲在了花盆后边,屏息凝神。

然后是朱效平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讥讽:“看到今年的全明星投票没?他没准能和你一起被投进去呢。”

“还不是账号给力。你让他用花繁似锦试试?”

“哈哈,有网友说他那哪是百花缭乱,应该叫五十花缭乱,没继承到‘好炫’,只继承了‘没打中’的部分。”

“他估计是压力太大状态不好,日常PK也没那么菜啊。我真是无法理解——别队大神同样是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这么说没错,要怪也得怪张佳乐啊。去年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拿冠军了,怎么说退役就退役,心理承受力也太差了吧,有没有考虑过战队?要是他在,百花能是现在这成绩?”

“哦,张佳乐这个人,脑子是有点问题的。”

唐昊推开训练室大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跟队友分享一下前队长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朱效平则顺手开了顶灯,白色冷光灌注入空荡荡的房间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本以为没人的训练室中,邹远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捏紧双拳,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哪怕唐昊情商再低,也知道背后说人闲话却被当事人听了个正着是件特别尴尬的事,强掩难堪地假咳了一声:“邹……”

“靠!唐昊你是不是傻逼!输了不爽就骂我得了,我今天打得稀烂随便你操!是我菜,是我水,骂张队算什么东西!!”

一向脾气温和的邹远却操起手边的一本书,冲唐昊狠狠砸了过去,伴随着唐昊从未听他爆过的粗口。

唐昊目瞪口呆,闪避不及,那书正中他胸口,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邹远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冲他吼道:“前年季后赛首轮出局的时候,张佳乐也没有因为成绩烂怪过孙哲平退役啊!!!”

他的脑子里一片嗡响,像是所有安全闸同时打开了一样,没等唐昊有所反应,蹲下身抱起那盆十来斤重滴水观音,气势汹汹地往门外冲。唐昊看不懂他要做什么,却没来由地有点生气,大呼小叫着“喂”去扯他衣服。枯黄的叶子沙啦啦地遮在邹远眼前,本来就看不清路,被身旁的人没轻没重地一拽,重心不稳一个踉跄,竟绊在门槛上重重摔了个狗啃泥。

一声巨大闷响,继而又是一声脆响,邹远怀里的花盆摔飞了出去,碎得满地狼藉,土坷垃迸裂到两米开外,简直是AOE攻击的效果。

少年倒地时的动静简直地动山摇,连唐昊听了都嫌痛。邹远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凉气,比起烟烧火燎的膝盖,他更在意面前连根都摔出来的植物,忙爬起来用手去拢满地土渣,一脸生无可恋的心疼,去捡最大块的花盆碎片。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唐昊忽然意识到危险,忙冲上去把那块边缘锋利的瓷片踢向墙根,“哪痛?伤到没有?手没事吧?!”

稀里哗啦又是一阵破碎,唐昊半跪在邹远面前,把对方的双手握进自己手里,气得直骂:“一盆破花而已,至于吗?知不知道职业选手的手有多金贵!!!”

“可那盆花快死了……我得把它搬回宿舍。”

邹远低垂着眼帘,泫然欲泣,凑近来看,只觉得这家伙睫毛比印象中的更长,脸颊线条也很柔软的样子。

“那花已经死透了,喏,根都烂了,放弃治疗吧……”

“滚!你懂个屁!!”

唐昊很少像这样慢语轻声地讲话,而邹远的语气却像吃了枪药,两人的角色莫名颠倒了过来似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邹远从唐昊手里狠狠抽回右手,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泪花还是没出息地涌了上来,他带着股狠劲盯着唐昊的脸,却丝毫起不到威慑效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废,特别好笑,想笑就笑啊,刚才不是还diss得正起劲吗?”

唐昊哑口无言,朱效平也满脸尴尬地走进训练室,拉开座位戴上耳机假装若无其事。邹远却自暴自弃地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你diss得没错,我是特别废,比赛打不好,队伍也带不好,我其实不配用百花缭乱吧,我连仙人球都能养死。张佳乐前辈究竟为什么要走啊?我有时候觉得他的心也挺狠的,那么大一阳台上的花,没人管不就得自生自灭了吗?!”

他坐在训练室门前的走廊地上,面前是滩足以让保洁人员崩溃的泥土,还保持着摔跤时的姿势,模样别提有多狼狈。这些话,他只敢对唐昊一个人说,因为他怀疑对方的脑子只有核桃那么大,在他说花的时候,唐昊会以为他真的只是在谈论花。

而唐昊默不作声地蹲在他的旁边,像只淋了雨的小公鸡般怂怂地缩着脖子,把他的左手攥得又紧了紧。

别说潜台词了,他连邹远在嘟囔些什么都没听清楚,只觉得他随着泪光一颤一颤的睫毛好像扫在了自己心尖上一样,浑身发痒,脑袋里全是嗡嗡的震颤。

以前住在同一屋的时候,怎么从没觉得这家伙这么可爱呢。

本能先于意识操控了身体,他灼热呼吸着凑了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从邹远脸上滑落的第一滴泪水。

15

邹远一直以为唐昊是个硬气角色,有棱有角,横冲直撞,没想到他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嘴唇却很柔软。

心头化开了一丝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觉,眼泪也被吓得陡然止住了,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在对方还想得寸进尺之前推开了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两个尚处在青春期尾巴上的少年面面相觑着,一时气氛僵持得仿若被冰线冻结。

他们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闪了,一个拖着伤腿拿来扫帚,一个则从杂物间里找来簸箕,埋着脑袋匆匆收拾了一下混乱的现场。唐昊深知邹远摔跤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是纯爷们就不能溜号,于是自告奋勇地扶着一瘸一拐的伤员去医务室,看队医卷起邹远的裤管,在擦破了皮还渗着血丝的膝盖上涂着消毒药水。

他发现邹远虽然心理素质比不上自己,可忍耐痛楚的能力却很顽强,刺激性的药水擦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上,他也只是侧头望着桌上的小摆件愣神,眼神安静,又带着点令人看不透的色彩。

他站在一旁望着望着,便又挪不开视线了。

唐昊把邹远送到宿舍门口,一路沉默无语,履行完护送义务,正要抽身离开,却被身后的少年突兀叫住。

他眨了眨眼,很怕对方会责问起那个没头没脑的吻。可邹远只是假装无事发生地笑道:“听说你今晚要找我好好聊聊?”

唐昊回想了一下,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方指的是自己与朱效平激烈讨论战败责任归属时的某句气话,当时的他正在为团队赛失利暴躁不已,确实很想抓住邹远狠狠数落一顿,可当时的心情却和滴水观音的花盆一起摔得粉粉碎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拖着长音抓了抓头发,“养花的事我不懂,不过你要是不想当战队核心,就放着我来吧。”

邹远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抬起头,盯住了他。

任何同期生如此赤裸裸地争夺战队地位的时候,都不该像他们这般和平、随便又开诚布公。可他却没来由地放松得想笑。

唐昊耐心地等他答复,而他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走廊里的声控灯渐渐灭了,邹远才在黑暗中甩了甩脑袋。

“不是,我没有不想做核心。只不过……”他斟酌着用词,声音逐渐式微,“呃,难道你想被这么多人追着关注?想成天被人拿去和前辈大神比来比去?”

“妈的,求之不得啊!”

响亮的少年音像是平地炸了记摔炮,刚黯下去的灯又忽地被惊醒,将邹远脸上尚未消退的愕然神色照了个透亮。

唐昊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抚之中却带了几分挑衅:“根本没人指望你能打到傻逼张佳乐那种程度,好吗?发挥出平时水准,别输太难看就够了。你没拿到的分,有我顶上。”

“你——”邹远用没受伤的腿踹了他一脚,“不许说张队是傻逼。”

“那你也别再叫他张队了。”

唐昊格外认真地盯着邹远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已经不是百花的人了。邹队。”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义正辞严地叫他队长。

队里越是兵荒马乱,时间越是不怎么够用,半个赛季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全明星周末。连百花老板都没想到,今年的百花依然能有二人入选——还是是两位从未登上过全明星秀场的二年级新人。

唐昊和邹远本来因为某个莫名互相敞开心扉的夜晚,平添了几分距离感,窝在一起讨论战术时都会极力避免眼神对上。这次却在主办方轮回的安排下,住进了五星级酒店的双人标间。与凭着过硬实力与出色发挥赢得了超高呼声的唐昊不同,邹远对自己带着百花缭乱入围这事心中满是忐忑,论弹药专家的技术实力,蓝雨的郑轩恐怕都在他之上,百花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送他上榜,不过是留恋张佳乐的情怀尚有余温罢了。

直到抵达S市,办好了酒店入住手续,邹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与其他23位大神站在一起,只想缩成小小一团,变成半透明的存在。

而唐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五脏六腑间像被塞了块火炭,全息投影和炫酷的开场秀都没怎么看进去,打了针兴奋剂似地坐立难安,特想疯狂地大出风头发泄一番,想做些离经叛道的事,给旁边的人开开眼界。

好不容易熬到新秀挑战赛开始,他抖着腿不耐烦地看完前两场,总算听见主持人叫出了“百花战队——唐昊”的名字。镜头忙对准百花选手席,唐昊看着自己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表情,起身时还不忘在邹远肩上重重拍了一把:“看好了啊。”

少年扬起下巴,笑容嚣张,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前接过话筒,把四个练习已久的字咬得铿锵霸道:

“以下克上!!”

唐昊跳上台时,满场还在窃窃私语魔术师是如何被自己一手带起的天才少年击败的,几分钟后,以摧枯拉朽之姿证明了当今最强流氓选手归属的少年重回百花选手席时,半个会场的观众都疯了似地站起身来,激情澎湃地往头顶抡着拳头,有节奏地齐声高喊着:“第一流氓!第一流氓!”

唐昊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左手插兜,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在聚光灯下摆出了一个足以登上《荣耀周刊》全明星特辑头条的耍酷POSE,直到镜头重新移回场上,才一屁股坐回邹远身边,唇角难掩得意。

“怎么样,浪不浪?”

“没礼貌啊……待会儿如果呼啸粉来组团打你,我可不管。”

邹远拉高队服领口,语气略带嗔怪,却是想掩饰从心底沁出的半分喜色。

其他几位队友闻声凑过来,用拳头频频碰向唐昊的肩膀脊背,低声念叨着“可以啊”、“真有你的”,互相骂着埋汰着笑逐颜开……虽然唐昊对待前辈的态度很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可不得不承认,今年百花的积分在跌出季后赛的悬崖边上岌岌可危,实在太需要一针强心剂给大家定神。

唐昊被他的话噎得皱了皱眉,像是真的考虑起了被呼啸粉围追堵截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无所畏惧地耸了耸肩,不屑道。

“管他们呢。我倒要看看现在谁还敢说,没张佳乐百花就彻底扶不上墙了。”

16

直到去年的全明星周末,邹远都只需要坐在观众席上看大神斗法,唯一的露面机会是按计划上台,与前辈打一场乏善可陈的表演赛。

他像每个心怀大志的新秀一样,憧憬过有朝一日能成为最闪耀的24人之一,但绝不是现在,以这种方式。

百花战队的两位新人站在全明星秀台的幕后,静待着被主持叫到名字。

这是史上第一次真人与全息投影技术相结合的走秀,事先草草排演过一次,开始之前,导播仍在一遍遍地叮嘱着站位,听得大家耳根生茧。一、二两队选手分别按登场顺序排成两列,唐昊站在邹远身后,听着台前震耳欲聋的音乐与观众席间的欢呼声交织混杂,有些无聊,又有些大脑充血似的兴奋,伸出右手捻了捻邹远颈后的发尾。

邹远憧憬张佳乐,也曾想过模仿前辈把头发留长,但自己的发质又软又蓬,长势缓慢,最近又老被百花粉拿去和大神比这比那比到心虚,虽然买过皮筋却不好意思扎了,略长的几缕别在耳后,遮住小半截脖子,惹人心痒。

前面的少年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不耐烦地回过头,唐昊连忙收手,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可等对方重新低下头愣神的时候,又忍不住手贱继续去摸。

邹远无奈地把手绕到脑后,捉住唐昊那只胡作非为的右手摘了下来,却没急着松开。

唐昊也隐约觉察到了什么,用手掌反包住队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的指尖。

台前激光乱射、明亮璀璨,把幕后映衬得更加幽暗漆黑。两位少年站在无人在意的舞台背后,一前一后偷偷牵起了手,谁也不知道对方此刻是什么表情。

直到邹远前面的李华走上台去,才心照不宣地把手松开。

“百花战队二人——唐昊,角色德里罗,职业流氓。”

“邹远,角色百花缭乱,职业弹药专家。”

他们听见主持语调高亢地喊道。邹远浑身僵硬地向前迈步,仿如从夜半球走进白昼,从沉眠走进一个色彩斑斓的梦境,身旁的唐昊则十分入戏地朝台下频频摇晃着双手,已经有了几分大神的风范。

虽然已经打过很多场比赛,他却从未亲临过如此华丽的舞台秀场,被五颜六色的激光灯晃花了眼睛,观众们的欢呼突然变得近在咫尺,一多半都在放声呐喊着唐昊的名字。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等身大的百花缭乱忽然降临在他身边,陪着他走完这一段并不算长、却举步维艰的路程。

邹远望向那尊被先进技术塑造出来的逼真幻影,仿佛还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系统脸上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张扬笑容,他满心感动地冲自己的账号角色轻轻颔首,毕恭毕敬。

——如果百花缭乱也有感情与记忆的话,或许更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陪他同行过六年的张佳乐前辈,而不是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吧。

念头诞生的刹那,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定住了。

他停在了距离百花缭乱退后一步的位置,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沮丧。

“靠靠靠,怎么全是DPS,奶和控都在对面啊?!”

走秀一结束,就到了观众们最喜闻乐见的全明星大乱斗环节,一队刚下场便立刻商量起了登场顺序。队长周泽楷不爱讲话,只是站在一旁面带浅笑,黄少天擅自越级,独揽大权地聒噪了起来。

“我们家队长是控又是战术大师,自然是要打团队赛的,我会配合队长行动所以也是团队,没必要上两个近战剑系所以于锋你去打个人吧。卧槽等一等联盟搞什么飞机怎么一枪穿云沐雨橙风百花缭乱都在我们队里这是要搞三个火枪手吗?还有两个都是策应这要怎么玩,你们俩快剪刀石头布决定一下谁进团队谁打个人吧!”

黄金一代的前辈们聚在一起时,总有种难以直视的闪耀感,邹远弱弱应了句“我打个人好了”,索性退到一边去养蘑菇。

“那我打擂台!”唐昊立刻举手应道,摆出一副“不稀得跟你们混熟”的臭屁表情,往邹远身边凑。

孙翔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怕是还在介意新秀挑战赛上被这家伙抢足了风头,“我也擂台”四个字恨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个人与擂台赛选手纷纷自告奋勇地认领位置,上场顺序立刻变得明晰了起来,三零一度的队长杨聪打头阵,对战皇风队长田森,刺客与驱魔师在台前稳扎稳打、且防且攻,第二席的邹远则在台下活动着手指,随时准备起身登台。

“百花的邹远,对吧?百花缭乱最后还是交给你来操作了啊~”

紧跟在他后面出战的前辈自来熟地一屁股坐进了他旁边的空位置上。

“之前你们老板还找过我们郑轩来着,问他愿不愿意转会百花,接手百花缭乱,但那家伙超没追求又巨怕麻烦,懒得当队长,就‘压力山大’遁了哈哈……”

他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见那弹药少年望向自己的神情有些茫然,错愕了一瞬,又随意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蓝雨战队,于锋,狂剑士锋芒慧剑。”

“我知道,冠军队的前辈,久仰久仰……”邹远忙客套微笑着去和他握手。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曾怀着半分憧憬半分嫉妒的心情,遥望着他落落大方地挑战张佳乐前辈,两个月前常规赛对上蓝雨时也打过照面,只是从未找到过讲话的机会,也没想到对方竟会主动向自己闲聊。

“都怪黄少自作主张把我们俩都踹到个人赛里来了,否则还挺想跟你试试那个……你们百花的狂剑弹药配合绝学,传说中的繁花血景?”

“呃,其实我也不会,我入队时百花就没有狂剑士了。”他不好意思地扁了扁嘴。

“有什么关系,全明星周末嘛,图个开心,放松玩就是了。”于锋见他的神情瞬间有点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挤了下左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以后没准还有机会……”

后排的黄少天和喻文州指着他们这边,一直在窃窃私语地咬着耳朵,不一会儿黄少天已拍着自家队长的大腿笑得东倒西歪,于锋猛一回头,察觉不妥,又把他晾到一边遛回原位,摇晃着自家副队长的脖子审问。

他望了一眼闹个不停的蓝雨那边,忍俊不禁地扬起唇角,紧张的心情竟消解了大半。

既然承了账号粉们的好意,被送入全明星24人,至少最后一天要玩得尽兴。

邹远大步流星地走进操作间,带着百花缭乱畅快淋漓地击杀了微草战队李亦辉的柔道角色,顺利完成这届全明星周末的最后一项任务。

场下的百花粉们对他报以了有史以来最热烈的掌声,他们被微草夺走过两次冠军,目睹着冠军队三把手被自家弹药小朋友击溃,一时竟有种雪耻的快感。

邹远拔下账号卡,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明明是一月严冬,额头上却渗满汗水。

这居然是他入盟以来发挥最稳的一局。

今年由轮回老板坐东请全明星选手们吃饭,孙翔、唐昊、邹远三个年纪最小,不是性子太独就是内向腼腆,坐在一旁闷声喝着可乐看前辈们闹腾。

唐昊这两天恐怕是仅次于没露脸叶秋之外最出风头的一个,新秀挑战赛以下克上,全明星赛又一挑二守擂成功,频频被战队领导层“关照”,压根没有工夫和心情好好吃菜。回宾馆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饿,干脆把临床的邹远拍了起来,拖出门去寻觅夜宵。

他们在酒店附近的商圈找了家营业到24点的本地饭馆,点了两道家常菜随便吃吃。这个时段,店里早就没了客人,却仍有玩荣耀的服务员一眼就认出了唐昊,激动万分地跑来索要签名。

“哎,我以后得戴墨镜出门了。”他用筷子尖拨弄着糖醋小排低声嘟囔着,不知是担忧还是开心。

邹远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是了,小心以后呼啸粉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个梗他翻来覆去讲了三天,也不嫌腻。

唐昊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腿,知道他又在刷荣耀论坛:“喂,有什么好玩帖子吗?念个听听。”

邹远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对面的少年不是心里能藏事的类型,动什么脑筋都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而他却偏不想如了对方的意:“全论坛都在讨论叶秋前辈的龙抬头啊,说这是他要重返职业赛场的信号……媒体说他技术退步,可能有什么误会吧。”

唐昊果然有些失望:“哼,傻逼记者要是懂荣耀,猪就在天上飞了。”

他放下手机,把几片菜梗猪肝捞进碗里埋头吃了几口,又假装不经意地问。

“那你觉得……张佳乐前辈还有可能回来吗?”

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你希望他回来?”

邹远认真思考了一下,笑起来时脸上浮现出浅浅的酒窝。

“嗯……还是希望的吧。我觉得他割舍不下百花,粉丝们也更喜欢看他操作百花缭乱,而且有他的话,我也不用再当队长了~”他的语气里竟有几分得意的轻快,是唐昊永远无法理解的情绪。

“你有病吧,白捡的队长都不想当。”他咯吱咯吱咬着排骨,口齿不清地含混应道,“我就不希望张佳乐回来。当百花是自己家啊,想来来想走走,他要不退役,战队核心能有我俩的份?我还好,职业和他不重合,可你呢,难道想下赛季重新回到板凳席上?”

邹远生理性地抖了一下,像有一小股毒素缓缓注入了心脏,他竟从未考虑过这种后果……但下一刻,又开始为自己不再全心期待最喜欢的前辈能重返战队而深感羞耻,只好把脸埋进饭碗里专心吃菜。

还好和他一起的人是唐昊,即使冷场也能义无反顾地聊下去,因为对方压根觉察不到冷场。

流氓少年趁他发呆的空档,从他碗里飞快偷了块猪肝丢进嘴里:“喂,我这次赢了林敬言,让俱乐部帮我收购唐三打你说靠不靠谱?我们以后有没有可能也搞个搭档?”

“繁花砖景之类的?”邹远刚一说出来就被自己逗乐了。

“……听起来有点雷。还是算了。”唐昊见他笑得直咳嗽,耳朵慢慢红了起来,“服务员!倒两杯水!操,S市的菜太甜了。”

17

张佳乐通过网络直播追看了全明星两天半的赛程,虽然为唐昊的言行有些头痛,最终还是欣慰的心情占了上风。这赛季百花积分不济只是转型期的阵痛,两位后辈都在认真努力地飞速进步着……他们必定会前程似锦。

他的战队离开了他,仍会像从折断的枝条下冒出的新芽一般,汲取着雨露朝阳趋光生长。

那一记引爆网络讨论的龙抬头是谁打出来的,答案也昭然若揭。张佳乐早就想到过,叶修不可能轻易放弃荣耀,还特地留意了一下最近在第十区闹得沸沸扬扬的散人传说,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在神之领域遭遇了无敌最俊朗。

浅花迷人一直低调地保存着实力,被老对手一激,风格意识明晃晃地暴露了出来。一场野外混战过后,整个公会都不再关心BOSS归属了,聊天窗口里轮轴转着的只有两个话题——“浅花迷人是不是张佳乐”,以及“张佳乐是不是打算复出”。

花开堪折立刻把情报反馈给了俱乐部领导层,老板一看到录像中浅花迷人华光四射的百花式打法,就拍着大腿直呼:“绝对是他!”

张佳乐的技术丝毫没有退化,高调抢眼的程度,无异于数年前初次在网游中见到他的时候,阅尽全联盟弹药选手,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惊艳的。

他先是觉得精神振奋,之后又咧着嘴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张佳乐没放弃荣耀是件好事,可一来一回地瞎折腾,怎么会这么叫人憋屈呢?冬季转会窗的时候,他都已经和于锋讲好,让他下赛季转会百花,接手落花狼藉,对方开出的条件则是想要队长与核心地位,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全明星周末之后,邹远也在逐渐找回状态,他本来已相当期待,两位新人能将繁花血景的传统配合发扬光大,磨合个一两年,百花势必会重新崛起。

可张佳乐若真要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事情就有些脱离控制了。

“公会里的粉丝们都很激动,我们要不要主动去联系他?”花开堪折见老板的表情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算了,先按兵不动。”老板叹了口气,“他要回来,肯定会自己回来的。”

张佳乐接到韩文清的电话,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初春雨天午后。

联盟最直来直去的队长没像其他战队经理那般先嘘寒问暖上一阵,开门见山:

“你打算复出职业联盟的话,就来霸图吧。”

韩文清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霸图下赛季的规划与愿景,包括呼啸准备放弃状态下滑的林敬言,而他们也在积极接洽的机密情报。甚至承诺,有需要的话,可以帮他从百花战队收购百花缭乱,只要他愿意加入。

被问及为什么要耗巨资请来两位可能会随时退役的老将时,韩文清理所当然地反问:

“你不想在职业生涯结束之前,再拿一次冠军?”

张佳乐没有立刻答复,推诿着“我考虑一下”挂断电话,随即便跌坐进椅子里,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拍打在玻璃上,双手合十搭在唇边,心脏砰通砰通狂跳个不停。

第一赛季起便在荣耀巅峰屹立不倒的强攻手韩文清,联盟第一牧师兼战术大师张新杰,同期出道且经验老辣的朋友林敬言,再加上他与百花缭乱……这梦幻阵容的纸面实力,只要是对荣耀有过了解的人,都会觉得强大到无坚不摧。

更何况,老韩和老林的年龄比自己还大,能酣畅征战的时日已经不多,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与少年新秀们的觉悟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双瞳重新亮了起来,血管里像是有火在烧。可百花谷的公会频道里,刚刚一起抢过BOSS的队友们还在热烈庆祝着“张佳乐没有放弃百花”,唇角刚挂起一丝兴奋微笑,又陡然化为了于心不忍的苦笑。

两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拼命拉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如果能就这么被撕扯成两个张佳乐,一个回到百花,继续为深切眷恋的母队效力;另一个则接过霸图抛来的橄榄枝,为追逐冠军燃尽一切,似乎很也不错。

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在雨中摇曳的迎春花枝出神,疾风骤雨暂歇时,手机铃声重新响了起来。

他按下接听键,韩文清坚决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考虑得怎么样了?”

距离你上次发问才过了两个小时啊!他不禁汗颜,却也深切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干涩地坦白道:“没那么快……”

韩文清“嗯”了一声,理解他的挣扎:“不如面谈?”

他随波逐流着笑道:“好呀,我去Q市?”

“不用,我们下周客场对百花,就约在K市见吧。”

百花战队第八赛季后期才开始发力,可惜开赛时因为失去张佳乐的内部混乱接连败得惨烈,在积分榜上落下太多,难以追赶,理所当然地无缘季后赛。

今年的夏休开始得比以往更早,邹远一早被经理叫去谈话,在办公室里足足待了两个小时,才独自走出俱乐部大楼,仰望着K市瓦蓝瓦蓝的澄净天空,失魂落魄了半晌。

他摇摇头把心事甩开,出门拐进常去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却看到戴着棒球帽与口罩的唐昊正在冰柜前挑拣着什么,于是很自然地靠过去,拍了一下好友的背:“唷。”

唐昊像一枪穿云似地两手各拿一个冰棍,惊得猛然抬头,看到是他后又报复心起,边笑边骂着把冻得冰凉的手往邹远领子里塞。

可听到邹远的下一句话后,笑容又陡然僵在了脸上。

“听说你打算转会呼啸?”邹远也跟着在冰柜里挑拣了起来,语调轻得漫不经心。

“你知道了?”

唐昊不自在地挠了挠后颈,却被自己的手冰得一阵哆嗦。

“我、我正打算告诉你来着……”

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一直拖着。

唐昊咬了一口邹远手里的绿豆味棒冰,皱着眉说“没我的好吃”,又把自己那根啃过几口的苏打汽水味棒冰送到对方嘴边,听他咔嚓一声咬了下去。

战队确定出局之后,生活又重新变得像放暑假一样悠闲,春末夏初的街边,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两位少年并肩各自唆着冰棍,步调一致地往宿舍走去。

“呼啸队长哦~第一流氓唐三打哦~很能耐了,恭喜你如愿以偿~”

“你就别酸我了好吗,队里也会给你签新搭档的。”

“我知道,蓝雨的于锋嘛。”邹远用玻璃珠般半透明的眼睛望向他,“他还Q上约我过几天去G市看决赛呢,要是蓝雨能过这轮,他就二冠了。”

“你们什么时候加的QQ?!”唐昊没来由地觉得不爽,“他技术也就凑合吧,比孙哲平逊点。就是不知道性格怎么样。”

“没可能比你性格更烂。”

“操。”

“说说你呗,什么时候去N市报到,需要办告别会的话尽管说。”

唐昊刷着卡跟邹远一起进了俱乐部大门,鼓起腮帮咯吱咯吱地嚼了会儿冰,像是想浇灭脑袋里突然升腾起来的火气,走到半路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身旁少年的手腕。

“告别会就算了,我跟百花其他人也说不上有多熟。只有你,我不讨厌。”

他把吃剩下的木棍抛投进垃圾箱,在爬满凌霄花的回廊下面拦到邹远面前,语速飞快地说。花影绰绰,阳光被密密匝匝的叶子滤成光斑,洒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随着微醺的暖风一摇一晃。

向来鼻孔朝天瞧不起任何人的唐昊,说出这种话,四舍五入就是告白了。

邹远的心思像明镜似的,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一向擅长捧场,特别顾忌别人感受,唯独在唐昊面前会毫不留情地吐槽拆台。被隐晦告白的少年看起来并没有十分荣幸,平平淡淡地微笑着说:“是吗?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挺讨厌的呀……”

对面的少年果然露出了吃到苦瓜似的表情,真有趣,可惜以后看不到了。

他又垂下眼帘怅然若失地笑了笑,睫毛投下的阴影稀疏纤长。

“认识这么久才变成朋友……现在你要走了,我可能…会想你吧。”

唐昊倏然怔住,像是有人忽然往他后衣领里塞了块冰似的,脑袋里有一千只蝴蝶振翅乱飞。

邹远把头发别在耳后,看着他的脚尖继续轻声道:“不能留下来吗?等于锋进来后跟我打起配合,战队实力会提高很多的,你也在的话,一起去冲个冠军也说不定啊……”

“没戏,百花宁可去收别家的第三席狂剑,也不肯让第一流氓做核心,这队伍待下去有什么意思。”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果然我还是最喜欢百花,你要走就走呗,别在我面前说百花的不是了。”

邹远心下了然,点点头便不再挽留。

与唐昊从训练营起朝夕相处,他比谁都了解发小的心气高到突破苍穹。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类型的人,注定要走向不同的前路,分开时最好也能微笑着互相祝福。

“那以后我去N市打比赛,给你带鲜花饼。”

“不喜欢吃甜的,还是鸡枞油吧,你妈做得那个就挺好。”

“靠,那是过年带给百花队友的手信,你是谁啊?!”

邹远左手拿着冰棒,微笑着对前室友扬起右手摊开五指,像是要为一切做个了结似地翕动着嘴唇。

“那么……一路顺风。”

本来应该飒爽地接个“拜拜”,喉头却不知为什么哽住了,没能顺利说出口。

方才聊得太过专注,没留意到手里的冰棒已经化得一塌糊涂,粘稠的汁水糊在指间挺难受的,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

对面的少年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喉结滚动了几下。

“远啊。”

“嗯?”

“能亲你吗?”

邹远的脑袋里刹那间“嗡”地响了一声,浑身发麻。

“不行的吧。”

对方的表情太严肃了,他又不禁笑开了花,好像是……因为紧张。

唐昊有些丧气地垮下肩膀,正打算听话地扭头离开,可又突然记起,自己分明是当今联盟第一流氓的操作者,这种时候不耍个流氓,简直对不起唐三打的职业。

于是他又三步并作两步地退回去,用力揪着邹远的衣服把他拉到回廊边上,借身高优势埋头狠狠亲在了他的嘴上。邹远瞪着双眼想推开他,两只手腕都被抓住死死按在身后,便也懒得继续抵抗,消极而又顺从地回应起了对方。

他吮吸着对方唇上微弱的冰棍甜味,还学着美国大片的男主角那样用起舌头,热度从心口扩散到全身,掌心也有点冒汗。

一个毛毛躁躁的初吻结束后,两个人近在咫尺地四目相接,都有点气喘吁吁的。

“所以,你是喜欢我吗?”

邹远慢了半拍才接受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面红耳赤得像酒精过敏一样。

“对啊。”唐昊本想应对得酷一点,却没想到脸红也会传染,耳朵燃烧着,心脏跳得快要爆炸。

“那你还走个球!”

“我也想当队长啊!留下来的话,没准会一不留神把于锋打了!”

“好吧我现在也很讨厌你——你还是早点滚吧!”

邹远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却扔掉手里融化到变形的冰棍,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赛场上见。”

他踮起脚尖又啄了一口唐昊的唇角,转头飞跑着消失无踪。

而唐昊仍傻站在原地,捂着刚才被亲到的地方一脸懵逼,心里像被一大群猫抓过,又像吃了毒蘑菇似的,脑袋里金光四射还有小人跳舞。

哎,玩弹药的男孩子真是太难懂了。

18

这年初夏,春城晴空万里,百花的会客室内却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百花老板深知自己作为俱乐部一把手,代表着战队颜面,应当理智冷静处变不惊。可听到对面霸图老板提出的条件,还是差点掀翻桌子,血气直往脑门上涌。

“你什么意思?!”

“霸图想收购百花缭乱。”

霸图老板又复述了一遍,会客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可他额角依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目前邹远选手与百花缭乱磨合得并不顺利,不是邹远技术不行,而是账号不合适……目前的百花,太过受制于百花缭乱了,卖掉角色,再为邹远量身打造一个新弹药角色,对百花的下赛季发展更有好处。”

“百花的运营,轮不到你们霸图操心!”

“1600万。”

“当我们缺钱?!那我出2000万买大漠孤烟,你卖不卖。”

百花老板怒极反笑。

“百花缭乱是百花的核心账号,从建队以来一直为百花效力,怎么可能说卖就卖!我不明白,一个没有弹药选手的战队,收购联盟第一弹药账号做什么?你们有人玩得起吗?”

霸图老板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抿得极薄,眼神里竟有一丝悲悯。

他思虑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们换个人来和你谈。”

语毕,霸图老板便拨通某个号码,转身走到屋外接听,通话只进行了20秒不到。

看来他并没有被喝退,反倒像早预料过这一步似的,胸有成竹地准备亮出最后底牌。

明明是入伏的日子,百花老板却莫名觉得浑身发寒。

张佳乐刚一挂断电话,便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熟练地报出了百花俱乐部的地址。

他在得知霸图的计划后,便比霸图老板先一步抵达了K市,本想陪对方一起找百花老板面谈,却被好言好语地劝止住了。

圈内人都知道张佳乐对百花战队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商业合作,即使说“没有张佳乐,就不会有百花的今天”也不足为过,亲自对视为归宿的队伍下达这种通牒,对他本人来说,一定会是场无比痛苦的折磨。如果能公事公办地花钱解决,自然皆大欢喜。

但张佳乐依然在酒店房间里穿好正装,系上领带,正襟危坐在床边对着手机愣神,等待某个必然会打来的电话。

正因为与百花的关系深到每条根都纠缠在一起梳理不开,想一刀两断都会扯出绵连的丝,他也比任何外人都清楚,最致命的那刀,非得亲手斩下去,才能彻底清算。

抵达俱乐部门口,他条件反射地摸兜,却掏了个空,这才回想起退役前把门卡、钥匙与战队资料一起全留在了宿舍抽屉里。正茫然不知所措着,在保安室里值班的小青年先认出了他,忙打开窗户,送上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张队!真的是您!!我就说您肯定要回来的!早知道该跟那帮孙子赌把橙武!”

见张佳乐眯起眼睛茫然地看了过来,他忙指着鼻子自我介绍,语无伦次,只想在偶像脑海里多留下几帧记忆。

“您叫我小乐就行,我在百花谷一分会玩狂剑!上周还和您的浅花迷人一起抢过BOSS!”穿着保安制服的青年递给他一个本子与一支笔,笑容大到收也收不住,“名字,日期。”

张佳乐依稀记起了对方的模样,上赛季决赛再次惜败微草的时候,那孩子还帮自己阻拦过俱乐部外情绪激动的百花粉丝。

他接过对方手中的笔,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

“访客登记?”

他瞥了一眼本子封皮,哑然失笑,和孙哲平商量成立战队的那年,可从没想过自己回百花还得经历这道流程。

“不是不是,张队回百花天经地义,哪需要登记!”小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神秘兮兮地说,“这页我要自己收藏…张队,欢迎回来!”

他颇有仪式感地刷卡打开百花大门,笔直站着行注目礼。

张佳乐知道应该礼貌地回以微笑点头,此刻却觉得芒刺在背,埋下头匆匆遁入树荫。

百花老板原本做好了不论谁来都不听不信、扫地出门的准备,可看到张佳乐出现在门口的瞬间,还是一阵脚软,后退两步跌坐在了老板椅上。

霸图老板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被张佳乐用冷若寒冰的眼神阻止了。

百花的前任队长今天穿了身黑色正装,重新留长的头发在脑后束得一丝不苟,用怎么听都不像在开玩笑的低沉语调一字一句地说。

“我下个赛季打算复出霸图。”

他的语气很轻,却在寂静的会客室里炸响了惊雷。

百花老板操起手里玻璃杯便扔了出去,碎裂声清脆刺耳。

张佳乐没有闪躲,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动不动地站在板台前,像是做好了承受任何怒火的准备。

而对方也明显不是瞄准着人砸过来的,又气又笑地低头揉了揉眼窝。

“真有意思。”

“我都没公开说过,你丢下烂摊子一声不吭退役有多不负责,一直跟媒体解释我们张队不容易,是有功之臣,要理解他、支持他的个人选择。”

“一直带着大家帮你收拾。”

“现在倒好,一年刚过,就急着带冠军队来挖母队墙角了?”

“张佳乐,可真有你的,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会这么不要脸呢?”

张佳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五指贴着裤缝攥成拳头又缓缓松开,脸色惨白得骇人。

对面老板用手遮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话里带着笑意,可谁都从中听出了哭腔似的颤抖。

霸图老板先看不下去了:“有事说事,人身攻击就过分了。”

“没事。让他说吧……”

张佳乐艰难开口阻止,声音干涩如碱。

“我都决定不回百花了,还不能听老上司牢骚几句吗。”

而百花老板却没再骂下去。

他与面前这个人共事过六年,荣辱以共过六年,自然了解他的为人。冲昏头脑的热血散去之后,也不难猜出他会为了什么回来,又会为了什么离去。

“你想要的,不止百花缭乱吧?”他放下撑住额头的手,眼神里满是深深的疲倦。

张佳乐不置可否,唇角的弧度依然下垂,瞳孔中却沉落着不灭的星辰。

“我想要冠军。”

这句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就像个把自己也魇住了的咒语。百花老板微微一怔,不禁又记起了初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个炎炎夏日午后,在一间会客室里,只是比现在这个更小、更旧……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毛毛躁躁地敲门进来,T恤被汗水泅湿一片,表情虽然拘谨,却也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青春与张扬。

个头较高的那位胆子更大,开门见山:“听说您有投资电竞战队的意向,我和朋友就打算在K市组建一支荣耀战队,今年入盟。”

“目标是总冠军。”五官清秀的同伴忙笑着补充,弯起的双眼亮得熠熠生辉。

听他用清脆的少年音无比坚决地这么讲着,不知为什么,总会觉得特有说服力。

他凝视着自己在张佳乐眼睛里的倒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又心软了,忽然觉得之前的赌气好像很没意义。

“你想要冠军,我可没法承诺你……都知道你拼了这么多年,从未如愿以偿过,百花对你也有亏欠……”

百花老板叹了口气,扶着桌沿踉跄起身。

“我们本来就打算在下赛季推出新组合,留着你那老号,用途也不太大。你想要百花缭乱的话……我不是不能成全。”

房间里的另外两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霸图老板刚松了口气,却在张佳乐的脸上读出了负疚与五味陈杂,又忙收敛了喜悦的情绪。

原来这件事不论谈成,还是谈崩,对来他说,都是一场心碎的别离。

“刚才听霸图说要收购百花缭乱的时候,我气疯了。差点想说,就算把那号留在百花供着,都比落到别队有意义……那号是你的,也只有你能玩好。”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成全你吧……百花缭乱会转会霸图。”

百花老板匆匆说着,趁自己反悔之前掏出手机直接拨给邹远,简单交代了几句,不顾对面的少年迷惑地反复确认,佯装平静地按下挂断键,指尖依然停不住颤抖。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似地歪斜着唇角,比起讥讽,更像自嘲:“唐昊说想去呼啸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想着流氓又不是百花的核心职业,强扭的瓜不甜。而现在呢,卖掉自家最有潜力的新人,又卖掉自家最有人气的角色……我肯定是全联盟最脑残的老板。我等着和你一起身败名裂。”

他们都知道,百花缭乱对百花的粉丝们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百花达成这桩交易,会把张佳乐推向什么境地。

而张佳乐依然没有半分反悔的意思,只是望着前任上司的眼睛,无比诚恳地轻声道。

“对不起。”

“事都做绝了,道歉是最没意思的。我不会祝福你拿冠军,毕竟从此以后,就是对手了。你走后,战队一直收到粉丝来信,找人事部的人取一下吧,没准是百花粉对你的最后一点祝福了……”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孙哲平也来过一次。”

始终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张佳乐,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是不禁睁大了双眼。

“……孙哲平?”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就在你宣布退役不久后,他来俱乐部找过我,说去你老家跑了一趟,但你以前住过的小区拆迁了,问我要你现在的地址。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对前员工的信息也有保密义务,所以没告诉他……”

张佳乐愣愣地听着,先是像浑身被液氮速冻了一样,随即又开始浑身发烫,心脏剧烈跳动。第四赛季后,联盟提高了选手待遇,后来他接下百花队长的职务,战绩不俗,薪酬也跟着水涨船高,在老家买了幢带一楼花园的大房子孝敬父母,而那时的孙哲平已带着手伤从职业圈里销声匿迹,自然没有机会告诉他知道。

他几乎能想象出孙哲平怎么都打不通自己的电话,捏着18岁时抄下的地址由北到南长途跋涉,却只找到一片颓败工地时的焦躁神情。

百花老板打开抽屉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张对折的便签纸递给他。

“他好像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似的,给你留了口信。”

张佳乐压抑着混乱的情绪接下来,打开一条缝往里瞄了一眼,方才还早有准备地极力保持着冷静与风度,现在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最熟悉不过的粗犷铅笔字力透纸背。

——你在怕什么?

百花老板默默等他对着那条早已过期的讯息感慨唏嘘完,爱惜地折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收进口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张佳乐,百花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在第三次与冠军失之交臂的夜里,他也曾心如死灰地问过孙哲平类似的问题,对方的答案至今仍在耳畔萦绕着,挥之不去。

于是他也下意识地模仿起了孙哲平的句式:

“我在,孙哲平也在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好的战队。”

可他是张佳乐,永远做不到那种不由分说便向过去挥刀诀别的冷酷果断。

“等我不在了,就是回忆吧……最好的回忆。”

张佳乐弯下腰,向迁就了他的任性的前任上司,更是像挂在老板台后面墙上——自己效力了6年的战队队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试图让眼泪倒流回体内。

他与孙哲平一起对骂着、扭打着、互相妥协着才最终敲定的队徽设计,在高处闪闪发光地回望着他。落花狼藉的重剑剑刃,环绕着百花缭乱的手雷花芯,组成一轮盛开的花的形状。是他最喜欢的洋红色。

那图案曾绣在队服的左胸前陪他们征战四方,曾贴在距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

19

张佳乐在百花俱乐部内慢慢走了一圈,时不时掏出手机拍几张照,时不时又背靠着廊柱、或是坐在大厅休息区里愣神。重新回到生活过六年的场所,体内的GPS早已深深记录下了这里的每个细节,似是而非的记忆如涌潮般交叠着来袭。他像是在长时间曝光的胶卷里穿梭,百花的每方空间,都印满了过去的影子。

至今闭上双眼仍能轻而易举地想起,他与孙哲平经常从哪块矮墙翻出去买夜宵,他们又是在哪为孙哲平的手伤狠狠打过一架,初次决赛战败时他曾躲在哪里偷偷抹眼泪,又曾在哪里撞上过堵着自己要求单挑的桀骜后辈……夏休时空荡荡的会议室、训练室与走廊中,仿佛仍回荡着模糊的笑声、叫嚷与怒骂,萦绕不去。

张佳乐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站在一楼大厅的百花队徽下面,久久没有离开。依稀记得,战队尚未搬迁到这幢大楼里时,他与孙哲平在百花留下的第一张合影,就是在队徽旁边。他把右手比成枪形,模仿着弹药专家的经典POSE装酷,而孙哲平摆出V字手势,悬在他头顶活像对兔子耳朵,望着镜头忍俊不禁,两人的模样都那么青春,眼瞳中燃烧着对未来的憧憬。

张佳乐正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不由露出了一抹有些伤感的淡淡笑容,没想到对面电梯里正巧走出了熟悉的人影。

身穿百花队服的少年看到张佳乐时,嘴巴吃惊地张成o形,立刻像被磁石吸引的铁砂似地快步跑到对方跟前:“张…张…张前辈。”

邹远为自己的突然结巴尴尬得埋下了脑袋。其实他方才正条件反射地想喊“张队”,第一个字刚脱口便觉得不妥,学唐昊直呼其名又太没大没小,称谓拐了个弯,变成“前辈”。

他是战队里除老板之外,第二个知道张佳乐即将转会霸图的人,刚去装备部取了百花缭乱的账号卡打算上交,脑中全是问号捣成的浆糊,直到亲眼看见张佳乐本人,才敢确信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邹远不安地抬眼打量张佳乐的表情,而少年时最崇拜的大神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冲他爽朗地笑道:“前辈多生分啊,我比你大,叫我乐哥好了。”

“嗯,佳乐…哥?”邹远听话地试探着喊了一声,果然还是很想自爆,他把手里装着百花缭乱的卡袋攥得又紧了紧,忽然生出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念头,“您…你着急回去吗?”

“不算太急,什么事?”

旁人都把百花缭乱视为他的幸运证明,邹远却一直把这枚账号卡当成压力之源,得知它即将回到原主手中也没怎么留恋,而此刻,竟忽然想多霸占它一个小时。

他吞了吞口水,惴惴地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我想冒昧地请教一下,要怎么打出繁花血景……”

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张佳乐很无所谓地点头默许了,就像当初在训练营时指导他一些基础的技能搭配似的。明明已经变成了对手,没义务继续把自己的绝招倾囊相授,可张佳乐却不知为什么,没法就这么放着对方不管

或许是因为,心中对百花的亏欠感深若天堑,总想拿些东西填补。

亦或是面前的邹远,眼神里深藏着几分食草动物似的脆弱与彷徨,总会让他联想起第五赛季后的自己。那年夏休他也曾像这样独自留守在战队,刚失去最熟悉的队友,不知百花这条战舰要驶向何方,眺望海面,连一星灯塔的火光都看不到……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或许有能力安抚昔日那个对未来茫然无措、却仍要继续向前的少年了吧。

直接去训练室太过招摇,邹远鼓起勇气,把大神领回自己的宿舍——正是张佳乐在百花时住过的那间,如今已经按自己的喜好收拾得清爽整洁。他慌慌张张地打开台式机,请偶像就坐,自己则在一旁用起笔记本电脑。

张佳乐留意了一下鼠标与键盘,都是自己习惯用的型号,弯起眼睛看向邹远:“打繁花血景,首先得有一个狂剑号啊……”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早有准备似地拉开抽屉,从深处摸出一张带着磨损痕迹的旧账号卡,双手递到张佳乐面前。

于锋最近要来K市签约,战队便提前把落花狼藉交给了队长保管。

笑容在张佳乐的脸上缓缓定格,从百花的主力配置中不再有狂剑开始,他一直极力避免这张卡出现在自己面前,害怕因为睹物思人而搞坏心情,扰乱判断,可现在心中却全是庆幸与怀念,温水般的情绪不住高涨着,快要从胸口满溢出来。

——太好了。简直万幸。

“哦,落花狼藉啊……不错。”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接过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首版卡,爱惜地用指尖摩挲着边缘。

“是时候给后辈展示一下我屌炸天的狂剑技术了。”

——离开百花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在狂剑技术方面,张佳乐确实没有吹牛,虽然比不上叶修那般全职业精通,他也不仅仅只会玩弹药专家,第二精通的职业就是狂剑。当年与孙哲平磨合繁花血景时,为了摸透对方的技术风格,两人经常换号捉对PK,夏休时互相冒充着对方去神之领域为非作歹再互相嫁祸更是家常便饭,导致他把狂剑技术也磨炼到了职业水准,只是除了当时的几位队友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张佳乐的狂剑士与邹远的弹药专家一同隐去ID,登入网游。像百花缭乱这样的神级角色,单看装备与造型都会暴露身份,不敢在神之领域乱晃,两人便迅速决定换套破铜烂铁点的装备回普通区,找块没人的练级区练手。

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都是一区账号。历史最悠久的一区,现在已成了十大区中人烟最稀少的服务区,玩家们不是去了神之领域,就是早AFK了荣耀,余下不多的老古董都聚在70级地图周遭活动,低等级练级区放眼望去,连半个活人都没。

邹远问他去哪,他也不知怎的,“西部荒野”四个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脱离网游这么多年,除却神之领域新开放的几个区域,普通区的地图啊副本啊BOSS啊,张佳乐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唯独西部荒野是最特别的,时至今日,仍会出现在最美好与最哀伤的梦中。

70级的狂剑士与弹药专家重新并肩站在他们初遇的地方,四野黄沙漫漫,风声呼啸依旧,却再也没有了华光烂漫、血气四溢的混战,再也没有什么肩扛重剑的狂剑少年,会开着暴走冲破不可逆的光阴抵达他面前,问他:“要不要和我来个组合”。

而他也早过了会为此情绪波澜起伏不能自己的时段,落花狼藉凌空跃起,起手地裂斩,被惊动的小怪们摇晃着蜂拥扑向仇恨目标。张佳乐换上指导后辈时的严肃语调:“给我看看你的百花式打法。”

邹远“嗯”了一声,百花缭乱更换弹夹,一波高效输出的技能搭配接连炸开,五色光雨铺天盖地着将二人的身形完全遮蔽。从技能到意图,都与他最擅长的打法相似,可张佳乐沐浴在熟悉的光影屏障中一边指导一边冲杀,却总是没来由地觉得违和。

那是种很难用数据与道理阐明的感觉……邹远的百花式打法,与他的气质不同,也许二人在编织弹幕时,将自己的性格也潜移默化地融合了进去。他的打法更为张扬热烈,有股想带着对手一同燃烧殆尽的悲壮式浪漫。而邹远的却更加周密细腻,总是无意识地计较着技能冷却与法力续航,与生俱来便少了些戾气与锋芒。

那孩子与他一样感性,只是比他内向,又有着很强的共情能力,正因如此,才会选择弹药专家这个远程又满是控场技能的职业吧……他更适合在后方守护全队,让这样的人带着队伍在前阵冲杀,总觉得像把绵羊放入山中一样不合适。

张佳乐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落花狼藉的攻击方向忽然调转,崩山击朝百花缭乱直切而来,邹远险些不及反应,将将闪身躲避了开去。

“…前辈?”他惊疑着问,却见张佳乐的唇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我改主意了,用你喜欢的风格和我打一场吧。”落花狼藉把重剑抗在肩上,刹那之间,连口吻都与前任操作者有了几分相似,“你不是我,于锋不是孙哲平,何况繁花血景又不是无敌的,不学也罢。”

邹远怔了一下,渐渐品出张佳乐言外之意,先是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随即又露出了仿若卸下重担似的表情,微笑着答了句“好呀”,重新把视线投向屏幕,神情猛然一凛。

狂剑士与弹药专家在西部荒野酣战起来,一边清怪,一边互相追击,脚下血流成河。邹远的操作最初还能看出模仿前辈的影子,被张佳乐熟门熟路地压制之后,自己的意识逐渐爆发,好几次更加圆滑的应对,都打得落花狼藉措手不及。两人互相砍杀得只剩一层血皮,直到百花老板又打了个电话催他赶紧把账号卡送到办公室来,一场拖了半个多小时的指导战才勉强终止。

邹远挂断手机,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将百花缭乱退出读卡器。

“张…佳乐哥。你还有些私人物品在战队仓库里,一会儿我陪你去拿好吗?”忽然更换成如此亲昵的称呼,邹远依然像嘴里咬了块糖似地习惯不来,转头一看,大神不知何时已退掉了荣耀,把落花狼藉的账号卡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自己却从电脑桌前悄然溜去了阳台。

邹远快步追了出去,只见张佳乐正蹲在地上,摆弄那些花花草草,若有所思地翻看着插在花盆里的标签。一行行工整小字认真记录下了每样植物喜好的温度湿度,以及浇水施肥的频率,细心得感人。

张佳乐怔住了片刻,一股暖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他本以为,满阳台的盆栽都会随自己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而陪葬,一直不敢回来面对,可没想到至少还有一半的花,虽然叶子稀稀拉拉,却仍在斗志昂扬地傲然盛放着。

他站起身,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向身后的邹远,眉梢与唇角的弧度格外柔和。

邹远的脸颊又不好意思地泛起了血色,嘴巴张张合合了半晌,忍不住用手指挡住半边脸,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我其实……从来没养过花,尽全力了还搞成这个样子。养死过几盆,所以又买了几盆新的补上了……”他挪了挪身子,想遮住身后那盆滴水观音,“如果佳乐哥不怪我养得差,就把自己喜欢的搬走好了……”

邹远话音未落,就感到有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头顶,心跳不由漏了几拍,屏住呼吸抬头去看。

“我怪你干嘛。明明应该怪我走得突然。没有你的话,它们早就全被我坑死了吧……”

张佳乐此刻近在咫尺的轻浅微笑,令人想起透明如纸又花期极短的昙花。这人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体,明明声音像拿铁上的奶泡一样温柔,眼瞳中却漂浮着忧伤的雾。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还能嗅到茉莉花的馥郁香甜。

“抱歉啊,小远。谢谢。”

然后用力揉乱了后辈的头发,笑着说。

“我的花就交给你了。”

20

百花缭乱被霸图收购之后,花繁似锦也被技术部拿去全面提升装备,邹远忽然过上了一段无所事事的闲散生活。夏休期间,百花宿舍里空荡荡的,难免会觉得孤独落寞,只能上网打发时间。

张佳乐转会霸图的事情,果然在百花粉丝中掀起轩然大波,消息曝光后荣耀论坛里日日夜夜昏天黑地、如丧考妣、战成一团,纵使他披着马甲以理智粉的口吻支持前辈、解释百花的战略用意也无济于事,还被某些激进的狂热粉丝穷追不舍着怒掐了三天。

可一味担心张佳乐也是自寻烦恼……舆论最甚嚣尘上的时候,邹远还忧心忡忡地给前辈发了条字斟句酌的祝福信息,很快收到了一个比划OK的可爱动图表情。他不禁相信张佳乐决定不再回到百花的时候,就已做好了独自承担任何狂风暴雨的觉悟。一如他在赛场上给人的印象,既烂漫,又坚定。

正因如此,他才会从小便将那个人视为偶像。

唐昊转会去了呼啸,反倒更喜欢粘着他了,每天都会发来乱七八糟毫无干货的大量信息,50%的内容是抱怨——第一天说受不了N市的天气晒到脱皮热到脱水还是K市好,第二天说受不了方锐这货猥琐没下限恶心爆了,我们一起来鄙视他,诸如此类。另外50%内容,连善解人意的邹远都看不懂他是在炫耀还是在做生活汇报。唐昊不论做些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要一一拍照发给他看——呼啸的训练营,食堂的菜色,新宿舍的布置,盘踞在俱乐部附近的野猫……他真的很想吐槽,如果自己能表现得更有兴趣一点,是不是很快就能透过唐昊这位称职的百花卧底,对呼啸选手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了。

邹远觉得这个人脑子有病,明明住在同个宿舍的时候,他老对自己爱答不理,拽得二五八万。分居异地之后呢,QQ消息却多到每天记录成倍翻页。他难道交不到新朋友吗?邹远在心中狠狠质疑了一番唐昊的情商与社交能力,并对他非常有百花人风范的恋旧行为表示不屑。

但每天回复过去的内容却是:“你那边37度了啊中午少出门多喝水”、“你和方锐的风格应该很难磨合的吧”、“听说呼啸的食堂是不够辣”、“这家店的灯笼椒酱还蛮好吃的我买点邮给你呗”……

还有好多个“晚安”、“晚安”、“晚安”,以及“晚安”。

然后每晚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睡得香甜无梦。

很快到了新队长来K市签约的大日子。这天他穿得格外正经,带着一大束鲜花干坐在一楼大厅里待机。可等了很久也不见人来,紧绷的心情渐渐变得松弛。

唐昊时机恰巧地传来一张照片,是穿着呼啸队服,嘴里叼着唐三打账号卡的自拍,脸上仿佛写着“我很帅”三个字,附言:“赶紧开着你的百花缭乱上来受死”。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脑中也跳出了三个字“中二病”,认真回复起了“你是山顶洞人吗?我已经不用百花缭乱了呀”,不知不觉又和对方斗起嘴,完全没觉察自己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嗨,去老板办公室要怎么走。”

有人在耳畔这么问道。

他条件反射地礼貌回答着楼层与房间号码,却抬头撞上了于锋的脸。

邹远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你已经到啦?我是负责接待你的邹远。路上辛苦了,呃……”他迟了半拍才手忙脚乱地抓起沙发上的花束,伸直手臂递过去,“欢迎来到百花。”

“我知道你是谁呀。”于锋把墨镜推到头顶,只是看着他笑,“不辛苦,司机接我来的。”

他从善如流地抱起花束,南方口音爽朗温和,也从背后拎出一个纸袋递给邹远:“对了,生日快乐~”

明明是他负责接待对方,为什么会反过来收到礼物啊!邹远又被对方搞了个措手不及,内心惊涛骇浪,脸上却泛起了不解的神色……他的生日确实在7月没错,但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谢谢……不过今天并不是……”他的话音越来越低,不知该从何解释。

“8号嘛,微博上看到了,这是补送的礼物,小东西而已啦。”于锋却没怎么尴尬。

见对方执意要送,他只得给面子地点点头再度道谢,不大好意思地接过纸袋。礼物分量不轻,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组五颜六色多肉植物,装在漂亮的玻璃罐子里,厚厚的泥土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见你经常在好友圈里PO自己养的花的照片,就买了花。”

从蓝雨来的新队长正了正色,冲自己未来的副队伸出右手。两人一个抱着花束,一个抱着玻璃罐盆栽,要握手还真有些吃力。

于锋的掌心微烫,笑容标准得像是在拍证件照:“以后就是队友了,请多多指教。”

第九赛季接踵而至,张佳乐很快适应了霸图的节奏。

新队友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又有张新杰这样的死理性派居中调和,沟通磨合起来比预想中的顺畅。Q市温度宜人,与K市一样,都是他最喜欢的有花有海的城市。唯一的难堪之处,便是与百花粉的矛盾已经激烈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虽然早就预想过,这是必将发生的状况,可终日充耳的全是凄厉的斥责与狂嘘,要说完全无动于衷也是不可能的。

网上的骂战着实不堪入目,有次还险些上升到肢体冲突,霸图众人对张佳乐的心理健康问题格外关怀,就差没在他背后贴个“易碎品,轻拿轻放”的告示。他最初也因此郁闷过、内疚过,被对百花的亏欠感折磨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而形容憔悴,好在内心柔韧的人,接受环境的速度总是很快。随着常规赛的战况越发激烈,不再有空闲伤春悲秋,张佳乐也渐渐从对着百花牌蜂蜜都会唏嘘的状态,转变成了能向关心过头的林敬言自嘲着盘点自己最近又多了几个黑称,把没心没肺的模样表演得滴水不漏。

孙哲平的那张便签条,他一直爱惜地留在身旁,快揉烂了都没肯丢。真的产生几分退缩情绪时,就拿出来看看,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总能自动勾勒出那个人眉头微颦的模样,仿佛真的能听见他用惯常的口气询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虽然知道……他指的是退役的事。可如今看来,又像对后来发生的一切剧情,都有先见之明似的。

在霸图生活充实,训练繁忙,他已经很少再像独自带领百花时那么频繁地想起孙哲平了。只是偶尔在临睡前某些意识朦胧的时刻,仍会模模糊糊地惦记一下他现在到底身在何处,过得如何,左手不知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在玩荣耀……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刻,总会催生出更多的感性情绪吧。

他在脑中给孙哲平编排了100种人生。如果对方过得很潦倒,他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受。可如果对方过得特别开心……靠,他离开我后凭什么能独自过得很好。

胡思乱想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似的。想念孙哲平的方式,真是越来越像在怀念一位分手后就没法做朋友的前任了,即使哪天在街角偶遇,也会因为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向对方点播一首《好久不见》吧。

他与霸图的新队友们也很合拍,赛场上能并肩作战,放心将后背交付给彼此,生活里则能插科打诨,从晚饭吃什么聊到人生哲学,可是呢,再也没有谁能像孙哲平那样……理解他,令他在意,与他一起放肆地笑,不顾一切地疯,钻心剜骨地痛,撕破脸地争吵,仿佛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似地相爱,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体内一般地拥抱。

再也没有谁能陪他重新走过那样一段痛饮狂歌、鲜花怒马的纵情人生了。

“你在怕什么?”

简简单单五个字的问句,张佳乐后来又在网游里,亲耳听再睡一夏讲了一次。

百花谷阵中那声啼血似的“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快把他心都搅碎了,而浅花迷人却与这位不知从哪蹿出来的狂剑士并肩携手,拿繁花血景在人群之中杀出了一条猩红的前路。

把事情做到决绝,就没什么好恐惧了。

退路断绝,便不必彷徨。

你能做的只剩舍弃,只得面对。

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操作上时,一切杂念灰飞烟灭,四面八方都是光的焰火与血的骤雨,昔日并肩过的公会玩家们在爆炸声中接踵倒下,此情此景,既视感强烈到令人寒毛直竖。

初遇之日,他与名叫落花狼藉的狂剑在一场大混战中活到了最后,两人一见如故,约定组支战队、做个组合。那年在西部荒野盛开的百花,最终在今夜的列屏群山绽放到极盛——

然后谢败凋零。

如醒来的梦般散去。

恶斗之后,他跨越尸横遍野的战场,望向对面头顶“义斩天下”公会名称的再睡一夏,想必对方用余光扫过自己的身影时,也能看清自己头顶的“霸气雄图”吧。

张佳乐轻轻扯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并不算多完美的笑容,操作着浅花迷人举起手枪,向对面的狂剑士叩动扳机。

不带任何技能效果的子弹,慢动作般逆行着穿越七年光阴,射在落花狼藉身上,溅出一串落红似的血花。

孙哲平接收到了他传递来的讯息。宛如初遇时的情景重现一般,狂剑士面无表情的系统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笑意,心照不宣地起手一个大招劈向弹药专家,把手中重剑抗在肩上。

七年之前,落花狼藉开着暴走冲到他面前,语调轻松地问:“我看你技术不错,要不要和我来个组合?”

七年之后,再睡一夏则回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人群深处,渐渐远到连头顶ID也看不见了。

二人之间,裂开的是光阴的天堑。

列屏群山的BOSS混战总算到了尾声,张佳乐第一个冲出训练室,顶着冬夜寒风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调出通讯录中孙哲平的名字,食指点在那个从未打过的B市号码上,按下拨通键。

盲音响了很久很久,他独自在夜深人静的霸图楼下来回踱步,望着自己呵出的白气,心中默数到29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他的脚步也随之定住了。

听得到对面沙沙的背景音里,还混杂着公会人员的吵嚷与键盘敲击声,瞬间显得格外有真实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突然跳动得如此激烈,仿佛随时能冲破胸腔。

“喂?”张佳乐觉得自己发出的第一声就完全失真了,像被压扁过似的,奇怪又滑稽。

“喂……你是谁?”

耳畔响起了孙哲平略显慵懒的声音。总觉得,这问法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张佳乐,弹药专家,浅花迷人。”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活像在念话剧台词,“你呢?”

“孙哲平,狂剑士,再睡一夏。”

孙哲平在电话那端特别配合地笑道。

“你好呀。”

他像是一直在等待这通电话,等了很久很久似地,温柔地说。

21

第九赛季末有两则重磅新闻。

一是叶修从网吧拉扯起来的草根战队兴欣,在挑战赛中击败嘉世取得了职业资格。

二是常规赛一路领跑、高歌猛进的霸图,总决赛惜败轮回,屈居亚军。

张佳乐望着有生之年的第四座银杯面露苦笑。百花本赛季的成绩不算理想,一部分坚挺的张佳乐黑仿佛要把情绪全部发泄在老队长身上一样,到处疯狂嘲讽他是恶有恶报、孽力反噬。付出了巨大代价,依然未能如愿,而他这次却不再像第七赛季那样,深陷于绝望泥沼中缓慢沉沦。或许因为当时仍奢望着能为百花、为孙哲平拿下一冠,不堪重负,而如今却割舍下了一切身外之物,为弥补自己的遗憾而拼搏,是的,只为自己一人。

老对手叶修卷土重来,霸图自然举队上下高度重视。刚刚复盘完失利的那场决赛,又立刻开会研究起了兴欣挑战赛对抗嘉世的视频,把叶修操作散人的部分翻来覆去地回放。播到孙哲平出场时,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往张佳乐这边瞥,搞得他没来由地有些烦闷。

孙哲平的名字刚出现在兴欣挑战赛名单里时,他比谁都更早留意到了,当时还差点以为那家伙准备加入兴欣,一颗心脏沉入胃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浅花迷人与叶修的无敌最俊朗在神之领域偶遇时,对方也曾循循善诱地邀请过他,而他刚与霸图达成共识,只得婉拒。当时他对兴欣的纸面实力并不乐观,觉得以这种阵容。想要夺冠还需要多磨合几年。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挑战赛打得确实精彩。

叶修这人身上,有股想要什么奇迹都变成现实的奇妙魔力,令他们这些老对手既头痛无奈,又不得不肃然起敬。

张佳乐也不是没设想过,如果韩文清的那通电话再晚些打来……如果他头脑一热,在北桥答应了叶修的邀约,会不会这个赛季就能阴差阳错地和孙哲平坐进同一个选手席。

可世上不存在那么多如果。要是真能倒播时钟回到过去,还不如穿越回第五赛季之前,去阻止孙哲平手伤退役来得最直接。

他所能做的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拿老师朗读课件似的正经口吻,对着录像分析战局,将孙哲平的技术风格与战斗习惯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相信孙哲平在如今的战队里,也会对自己做出同样的事吧,以后就是对手了,往昔的互相理解,都将沦为帮新队友战胜对方的珍贵情报。

哪怕咽下的又是苦果,他也从未后悔过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选择了霸图。

如同承担了这么多孤单思念与痛苦煎熬,也从未后悔过与孙哲平相遇一样。

亚军队要复盘的内容又多又繁复,霸图今年的夏休期开始得比往常要晚一些。韩文清与张新杰接踵离队回家,俱乐部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松弛了不少。

张佳乐的行李才收拾掉一小半,却仍混在公会部门里,优哉游哉地开着小号帮忙抢野图BOSS,听见前台姑娘在身后说“有访客找你”时,他正和兴欣公会的人厮杀正酣,扯下耳机随口应了一声便继续投入战斗。直到拿下BOSS才想起还有这码事,打着哈欠下楼去茶水间,见到“访客”的刹那,想转身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孙哲平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与牛仔裤,窝在沙发里打手机游戏,旁边随意丢着个鼓囊囊的旧双肩包,看上去就像个来青岛避暑的外地游客。他听见脚步声便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微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

而张佳乐已经彻底进入了暑假状态,偶像包袱不知道被丢去了哪里,方才是午睡到一半被公会叫去支援的,手边有什么衣服便随便胡乱往身上套,黑眼圈、蓬头垢面、优衣库的大裤衩外加人字拖。都说见前男友时体面最重要,他暗自琢磨起了现在使用百花式打法,能不能起到遮蔽效果,或者还是叫老林来用抛沙让对方致盲得了。

列屏群山那一战后,冷战已久的两国总算重新恢复邦交。他忙着打比赛,而孙哲平也不是那种喜欢没话找话的人设,每次交流都特别简短。

他一直没主动约对方见面,正是害怕会相顾无言、徒增尴尬,而现在,最担心的问题就在面前发生了。

“孙哲平?”

“张佳乐。”

“你怎么来了?”

“打完挑战赛,来看看你。”

“哦。我们也刚夏休。”

“最近好吗?”

“我挺好,你怎么样?”

“还不错。”

“…………”

“…………”

张佳乐把觉得上述对话翻译一编,可以直接选入小学一年级英语课本基础会话篇。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如他所料地冷场了。

他和孙哲平居然会冷场——这要放在几年前,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两人刚去百花报到的时候同住在一间宿舍,经常不知不觉便会畅聊到凌晨五点,互相道三四次晚安都刹不住车,从“俱乐部门口哪家小锅米线最好吃”争执到“圣斗士星矢和浦饭幽助谁更厉害”,全是些睡上一觉就会彻底忘记的垃圾话题。

而现在呢,却有种小心翼翼维护着脆弱平衡的礼貌与客套。

他很担心话题进行不下去的话,对方会果断说出告辞的话转身离开,好在对方看起来并无此意。

孙哲平说来看看他,还真是字面意思上的“看看”,一双开过刃的剑锋似的眼睛,盯在对面青年的脸上身上不肯挪开,像是要把张佳乐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

张佳乐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他心下略感宽慰。此行的目的已圆满完成。孙哲平刚在B市家中看完霸图对轮回的决赛直播,便掏出手机,一条信息编辑了三次都没能发送出去,最后直接退出微信,买了张去Q市的机票。

好在两人还有荣耀这个共同爱好,万语千言积压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时,还能靠网游破冰。

“我看了霸图对轮回的决赛,你……”

“我也看了兴欣的挑战赛。”

张佳乐显然不想与他讨论自己的第四个亚军,飞快地抢先一步说道。

“老叶还真能耐啊。祝贺你刚一回来就拿到冠军……没想到比我还早了一步。”

“……”他停顿了片刻,“挑战赛而已。我就是个酱油救火队员。”

“那也是赢了嘉世。”

孙哲平的脸上写满了无所谓与不在乎,他的上场次数寥寥无几,功绩确实不值一提,见张佳乐还是笑着冲自己伸出了右手,也只得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僵硬的空气似乎软化了一些,张佳乐重重坐进他身旁的沙发里,与他隔着一只双肩包的距离。

“你的ID里不带花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叫再睡一夏?”

孙哲平的视线依然在追着他转,勉强地扯开唇角:“……随便瞎起的,早记不清了。”

他买这张卡,是在退役后的那年,当初还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修养一个夏天,就能重新回到赛场为百花效力。然后是守着绷带与药膏度过的下个夏天,下下个夏天……

反正过去已无法回转,再提就是矫情。
那就聊些未来的事好了。

“我下赛季打算复出义斩。”

“我知道,看到你头顶的公会名字了。”

张佳乐把十指的指尖并在一起。

“你很久没来Q市了吧?请你吃饭。”

他带孙哲平去了一家距离海边很近的海鲜大排档,据说是张新杰亲自试吃后诚意推荐过的,食品卫生安全方面绝对有保障。

还没到晚饭时段,大排档刚开始营业,店内客人寥寥,两人很有公众人物自觉地低调找了个僻静角落。

张佳乐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说要庆祝孙哲平回归,点了一桌扇贝生蚝梭蟹花螺,又顺势叫了两扎生啤。Q市盛产啤酒,可职业选手打比赛时不能沾染酒精,以至于他来到霸图整整一年,都没能畅快淋漓地喝上一次。

“啊,差点忘记你不能喝酒。”张佳乐刚下完单,又忙叫回服务员把生啤改成了一扎。太久没和孙哲平吃饭,险些把对方的忌口与习惯都忽略了。

翻腾着气泡的浅琥珀色冰凉液体滚入喉咙,张佳乐浑身都自在了不少。

“不过听说你最近酒量见长啊,从两杯半倒变成了三杯倒。”

见孙哲平面露疑色,他笑着解释:“兴欣挑战赛后的庆功宴啦。苏沐橙告诉我的。我们有个枪系群,偶尔会聊点八卦。她还给我传了照片。”

张佳乐在手机相册里翻来找去,把屏幕转向孙哲平那边。那是一张庆功宴后的偷拍,他和叶修满面通红靠在一起睡得不省人事,脸上还带着faceu滤镜里的小猫胡须与耳朵,俨然是来自联盟第一美女的无害小恶作剧。

孙哲平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手机按下删除键。退出相册一看,张佳乐居然把自己那半边设置成了锁屏桌面!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那当然。你还对孙翔说过一句‘我是你爷爷’哈哈哈哈哈,唐昊对邹远说孙翔跟他骂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这一句话里出场了四个角色,孙哲平费了好多脑力才捋明白张佳乐知道这件事的全过程。

张佳乐的手机设了手势密码,无法修改锁屏,他按过往经验划拉了一遍却失败了,闷闷地把手机还了回去,抓起张佳乐喝过的那扎啤酒,报复似地灌下一口。嘴唇刚巧贴在还粘着一丝泡沫的位置。

啤酒的主人在桌子下面用力踹他,他则不屈不挠地伸长双腿,去挤占对方空间。

张佳乐的双脚被逼到椅子下面。他的脸颊热了热,两人之间方才还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仿佛忽然间消失了。

他夹了个烤扇贝埋头去吃,转移话题:“你住在哪里啊?”

孙哲平报出了一家高档五星级海景酒店的名字。

“卧槽,土豪。”张佳乐敬仰道。

“来得突然,旅游旺季,没订到平价酒店。”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的。特别不巧,我明天一早要飞K市,票早买好了,行李还没收拾完呢。”

孙哲平抬眼看了看他,讶异的神色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自己安排吧。我就是来看你一眼,没什么要紧事。”他拆着蟹腿,语调漫不经心,“回K市干嘛,表演赛?”

张佳乐并不是K市本地人,离开百花之后,与那座城市应该也没有什么特殊羁绊了。

张佳乐耸耸肩:“去卖个房子。”

居然能轻描淡写地在觥筹之间聊起房产话题,张佳乐发现自己真的成长了。

“你在K市买房了,什么时候?”

“你退役一年后吧……五赛季亚军拿了不少奖金,后来做队长年薪也涨过。存款捏在手里不放心,还是买房理财比较靠谱。”

他的模样比起五年前没什么变化,也就偶尔笑起来时比当初多了几分凉意。

“当时以为,自己能一直在百花效力到退役呢,想着如果后来要留队做个教练什么的,住在俱乐部附近,方便上班。只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装修完,还没来得及住,我就跑了。”

“你以后不打算回K市?”

张佳乐没有回答,孙哲平也没再追问,拆完梭子蟹,又开始攻克面前的那盘椒盐皮皮虾,见对面的人只是默然喝着啤酒,不怎么肯动筷子,抬了抬下巴问:“不吃?”

“吃什么,皮皮虾?你吃你吃,那玩意贼扎手。我的手现在是霸图财产,很重要的。”张佳乐也觉察到气氛被自己搞得有些低落,忙一鼓作气把生啤喝到见底,豪气冲天地往桌上拍。

“技术不过关哈。”孙哲平笑道,从虾壳里熟练扯出一段完整的虾肉。不打比赛的那几年,为了排解无聊,经常与B市的狐朋狗友们混迹路边摊,不知不觉已练就一身剥虾神功。

他看着张佳乐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张嘴。”

张佳乐被他盯得脑袋晕乎乎的,像被催眠了似地打开双唇,任由孙哲平拿椒盐红油味的手指把虾肉送进自己嘴里,指肚隔着薄薄的一次性手套擦过舌尖,味蕾像被电流麻痹了一般,根本尝不出味道。

他的胆量大了几分,左脚离开人字拖,鬼使神差地拿脚底沿孙哲平的小腿往上攀爬。

对方则打开膝盖,把他的脚踝夹在两腿之间。

逼仄的桌下空间,无声涌动着暧昧的暗潮。

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谁都没有挪开视线,呼吸的频率渐渐加快了。孙哲平见张佳乐唇边还残留着些许油渍,摘掉手套,条件反射地用拇指轻轻抹去。手指却在他颚旁停顿了几秒。

张佳乐总算支持不住似地扭过脸,艰难地把脚从孙哲平的两腿之间抽了出来。

“公共场合,我又是熟客,注意影响……”

“你以为我要干嘛?”

“你还能干嘛。”他压低声音谴责着。

孙哲平却把手收回了自己的地盘。

“我以为,你跟我提出过分手了?”

张佳乐前一刻还觉得心情像只涨满了温暖氢气的红气球,飘飘悠悠地要升入天空,而此刻却被一根钢针“噗”地戳破了。

——自己果然真的说出口了啊。原来一切并不是梦境。

桌子对面的孙哲平微微颦起眉毛,神情看起来既认真,又困惑。

他的语调里不带讥讽,不含责备,只是一本正经的确认。

“张佳乐,我们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22

他和孙哲平到底算什么关系?

这真是个复杂程度堪比高数的问题,需要用半顿饭的时间好好斟酌。

最初他们是打荣耀认识的网友。一起创立战队的伙伴。

签约百花战队之后,是舍友,队友,并肩作战的正副队长。

他们是对彼此的弱点与秘密了如指掌的挚友,是交换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意图的soulmate,像一对互相围绕着对方轨道旋转的双子星系统。

是从灵魂到身体都如钥匙与锁孔般契合的、如胶似漆的恋人。

是分开后,连与对方有关的字眼都想刻意回避的前任。

张佳乐小时候特别没心没肺,相信只要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两个人就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可孙哲平手伤退役的那段时间,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争吵、和好、忧虑、顾忌与委曲求全,他发现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回事。

后来又觉得,把不开心的事统统忘掉算了,只要自己不去过度在意的话,一切就会慢慢变好。可最后一次与孙哲平缠绵床笫,决心放弃这段只剩下拖累与缅怀的情感,发现一切又偏离了自己预想的轨道……

他们的恋爱开始得像场猝不及防的瘟疫,分手却平静得好似仙女棒燃尽时掉落的灰。张佳乐在列屏群山抖落肩头灰烬,回转过身飒爽上路,可第九赛季惜败轮回,他独自坐在操作间里久久没走出来,脑海中浮现出第一个画面,依然是再睡一夏对他说“把心里的杂念统统射杀干净”时的背影。

此刻孙哲平正端坐在自己对面,目光隐忍地认真询问,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他则目光闪烁着顾左右而言他,迷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张佳乐买好单,与孙哲平一同走出店外,沿着防潮堤步行一小段距离便能抵达海滩。

夜色四合,风疾浪高,潮水来回冲刷着粗粝的沙滩喧哗作响,溶解了一切吵杂人声。两人只有并肩挨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提分手那天,我精神状况不怎么好,第二次输给微草打击挺大的,又喝了酒……”

张佳乐一脸纠结地说。

“嗯,看出来了。所以我才说,别在这种状态下做决定。”

孙哲平淡定地耸耸肩应道。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都胡说八道过什么了,也没听清楚你当时的答复……有时候还以为,分手那话,是在梦里说的……”

夹杂着海腥味的大风,呼啸着把散落的发丝糊了张佳乐一脸,脚底与拖鞋之间全是沙子。可月光银亮亮地照在海面上随波起伏,远方城市灯火阑珊,真是一副既狼狈、又浪漫的景色。

如果是几年前的孙哲平,恐怕会为双鱼座的随性与反复无常深感懵逼,并且与其大掐三百回合逼他把话老实说清楚才肯罢休,可现在早没了那股冲动劲儿,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我当时说,‘选择权在你’。”

张佳乐半透明的瞳孔里反射着月光,像是养了一小汪水银,似懂非懂地屏息凝神听他讲话。

孙哲平接着说道:“放到现在,也一样。”

他靠近一步,与张佳乐的距离几乎缩短到了前胸贴着前胸,把嘴唇凑到对方耳畔。这么多年来,一直故意不去关注百花的比赛,依然会不经意捕捉到张佳乐的消息,憋了许多心里话想说给他听。

而现在,恐怕就是那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了吧。

张佳乐怔怔地张大双眼,感受着孙哲平的温热吐息间续呼在自己的耳廓旁,声音伴随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刻入脑海。

“其实,我不认同你做过的很多决定。”

“比如第五赛季,你说要为我拿冠军,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我的手伤是我的命,我现在认命了,你干嘛又要替我揽上。”

“上次见面后,怎么会一声不吭地选择退役呢?我看得出,你是撑到极限了,只恨自己没法帮你分担。可这是逃避……你明白吧。”

“还有我们最后一次打出繁花血景那回,用那种方法和粉丝告别,你肯定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了……疯就疯得彻底一些,别心软。之前不是答应过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吗?”

他捻了捻张佳乐在风中飞扬的发丝,仔细地帮他别到耳后,右手绕到对方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很多决定,我不认同,那也只是我个人的事。你要下定决心的话,就放手去做吧。离开百花也好,离开我也好,如果能让你心里的包袱轻一点……如果能,让你更快乐一点的话。我都无妨。”

“明明想好好对你来着,却带来这么多不愉快……真的抱歉。”

孙哲平稀里哗啦地讲完这通真情告白,把双手拇指插进牛仔裤口袋缓步后退,有些讶异地看到张佳乐的眼眶在逐渐泛红。

张佳乐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着,海风把肺割得生疼。如果说,之前还能用尚未把话说透来自我麻痹,听完孙哲平这一席话,他只觉得完蛋了,这是真的要江湖不见的节奏了。

孙哲平果真如他所料般说了句“外面风大,回去吧”,转身要往回走。张佳乐忽然很想冲过去把这个傻逼套进麻袋里暴打一顿,以前磨合繁花血景时不总爱自诩两人心有灵犀心意相通吗?灵犀个头通个屁啊,怎么能迟钝到这种地步,完全理解不了他的心情呢?

“孙哲平——”

他跨前一步,逆风喊出他的名字,浑身血液都冲入脑海。

“我爱你!”

孙哲平像被子弹射中一样停在了原地,心脏突然紧缩成一小团,又伴随着大量的光与热度爆裂开来,一刹那时间与天地都仿佛因那一句告白而冻结了。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张佳乐,两人的表情都被夜色晕染得模糊,只有反射着月色微光的双瞳如星火般闪烁着。

“我也试过去射杀心里的杂念,但没有用。这不是轻松或不轻松的问题,而是根本忘不掉……即使是我,感情也是有限的啊!”

感情这东西,每次掏心掏肺地耗尽一回,余下的就会稀释一些。以后不论再发生什么——哪怕历尽千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冠军,他恐怕都不会再有与孙哲平初次捧起亚军奖杯时那么快乐,也不会再像差一点就能把冠军戒指送给即将退役的孙哲平时那么痛苦了。

“我大概——再也没法像爱你一样地爱任何人了!”

他声音嘶哑地冲对方喊道,像是要透支自己残余的全部情绪,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力量揪住他的T恤前襟把他向前扯去。张佳乐只觉得小腹一凉,整个人跌进了温度和气息都格外熟悉的怀抱,天旋地转之间,紧接着又是一个凶暴的吻狠狠封在了自己的唇上。

孙哲平的呼吸急促而又灼热,舌头灵活有力地挑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互换的唾液里满是晚饭的椒盐与蒜蓉味,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缠着绷带的左手从他T恤下摆里钻了进去,在光洁的脊背上碾压游走,张佳乐毫无自觉地轻声呻吟着,勾起舌尖挑逗对方的上颚,脑袋里黏答答的灌满糖浆,几乎没法靠自己的双脚好好站住。他用右臂勾住孙哲平的脖子,把全身重量挂在前男友身上,贪婪地吮吸着他的嘴唇,纵情投入了这个炽热奔放的亲吻。他们空闲的另两只手垂在身侧,情不自禁地紧紧扣住十指交握,掌心被汗水粘在一起,难舍难分。

靠,依旧是最熟悉的荷尔蒙气息,最熟悉的酸爽滋味,光靠一个知根知底的吻,就搞得他直接硬了一半。恋恋不舍地分开时,舌尖拉扯出粘腻的银丝,简直从嘴唇的末梢神经到心脏尖端都在发麻。

孙哲平用鼻尖磨蹭着他滚烫的脸颊,声音里充满了宠溺的无奈:“张佳乐,你有些时候真的很过分。”

“你以为,我说分手就是不喜欢你了?”他试探着问。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会更好受些。”

张佳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响亮地啵了一口,大声笑道:

“我好不好受,还是要看你行不行。”

这算在开黄腔吗?孙哲平的眼皮暴躁地跳了跳,反击似地用牙齿扯了一下他的嘴唇。

张佳乐吃痛地轻轻“嘶”了一声,依然手脚并用地缠在孙哲平身上不肯放开,下巴在对方肩头轻轻磨蹭着,像八爪鱼拥抱着自己的陶罐,树熊拥抱着最喜欢的桉树枝。

“孙哲平。”

“嗯?”

“我怀疑我现在如果不是窦性心律过速,就是又恋爱了。”

方才还在饭桌上用平静的口吻讨论房产问题的成熟青年,一被爱情冲昏头脑,立刻打回原型,把自己的手腕贴到孙哲平耳朵边上。突突突突的脉搏比潮骚声还响亮。

“两次都是和同一个人。你真的很无聊。”

“虽然再过两个月,就是敌人了。”

“也是爱人。”

孙哲平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又闭上眼睛重新亲了他一遍。

一个绵长的吻,温柔甜美得像生巧克力在唇齿间融化。

“张佳乐,重新和我处个对象吧。”

23

张佳乐凝视看孙哲平的双眼,懵懵懂懂地明白了 “一见误终生”是种什么体验。他曾用两年时间耗干期待,耗干了继续喜欢一个不在身边的人的力气,又用两年时间试着舍弃过去、忘却相守过的记忆。可今天仅仅是一次对视、一顿晚餐、一句告白与一个吻,又重新点燃了沉寂已久的火焰。

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对方告白,两人再度紧紧相拥,潮水吞噬沙滩, 漫过脚背,入骨的冰凉。张佳乐把脸埋进孙哲平的颈窝,像是怕自己又哭又笑会特别难看似的,隔着T恤轻轻咬住他的肩肉。

依稀记得曾在哪里看过一句话。

你想拥有一个人的话,就放他走。

如果他再次回到你身边的话……他就永远属于你了。

确认过彼此的心意之后,张佳乐一下子变得气定神闲起来。和新复合的男友手拉看手沿海岸线漫步,不需要什么对话,依然觉得心间像挖开了一口不老泉似的,不断地汩汩涌出温暧、甘醇、闪闪发亮的愛意。他总是收不住脸上的笑意,想偷偷窥视对方的模样,可每次侧过脸去,都发现孙哲平的视线也聚焦在自己身上。

张佳乐开始疯狂懊悔明天要一早飞去K市的決定了,甚至产生了冲动一把、让价值一百多万的购房合同见鬼的念头。他把孙哲平送到酒店房间门,心中的怨念已突破了临界点,表情委屈得像条得知今天的散步计划泡汤的小型犬。

孙哲平揉揉他的头发:“不早了,你先回俱乐部收拾行李吧,把你那边的事处理完,我们再商量去哪过夏休。”

他很丧地“噢” 了一声,掏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却没有继续搡作。 见孙哲平转身刷卡打开了房门,忍然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从背后用力抱住男友,双手环在他腰间,用鼻尖与嘴唇来回磨蹭他的后颈,贪婪地闻着他皮肤上混着汗水的味道。
孙哲平的身体猛然一震,伸手覆住他的手背,手指抠进他的指缝里。

“想做?”

张佳乐却把脸埋进他的蝴蝶骨之间摇了摇头:“回个血。”

然后保持着这个黏答答的姿势半推着孙哲平进入房间,用脚重新把门勾上。

直到他们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了睡袍爬上床,张佳乐依然保持着抱住孙哲平不肯撒手的姿势,抬起左腿搭在对方大腿根处,闭着眼睛装死。

盛夏的夜晚,手脚交缠着躺在一起,皮肤紧贴着皮肤,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才刚洗过澡没多久,身上就有些冒汗。孙哲平把空调温度调低,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话音里带着沙哑:“真不想做?”

“明天要早起去俱乐部收拾行李啊,我想睡会儿……”张佳乐依然不肯阵眼,侧脸在孙哲平的肩上蹭来蹭去,寻找着最舒服的位置,“你的肩头也太硌了。”

“不能飞机上睡?”

孙哲平挪挪胳膊,把上臂让给他当枕头,张佳乐捏了会儿那里的厚实肌肉,心满意足。

“然后屁股痛着、头昏眼花看去见中介?”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还是算了吧,前两次和你上床都很悲剧,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掐指一算,分开已有4年之久,上上次做愛还是在百花训练室里,与其说是被欲望驱使,更像两个即将分开的年轻恋人,在不顾一切地用性事发泄着決赛失利的痛苦,以及对未来的不安,没几天后,孙哲平便在记者发布会上宣告退役。而上次呢,怎么看都是一发教科书般标准的分手炮。

孙哲平怔了几秒,随即又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旋,收拢右手揽住他的肩头。

“我不会跑了。”

张佳乐忍不住抬头去瞥他的表情,距离太近,眉眼都是模糊一片。

其实他早就没那么介意对方的不告而别了,更像是一种要把蛋糕上的草莓留到最后再吃的心态,生怕明早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又是场幻梦。

“我是你的。满意吗,乐爷?”

贴在耳边柔声说的情话实在太犯规了,对方还好死不死地往他耳洞里吹了口热气。张佳乐伸手捂住右耳,不给对方看它是么由粉转红的。

“不满意。把我叫老了。”

关掉顶灯,房间内充塞着柔和的黒暗,窗外的潮骚遥远而又模糊,助眠的白噪音般慰藉着身心。张佳乐环抱住孙哲平的腰,叹手十指交叉成锁,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深陷于恋人的体温、气味与心跳声中,仿佛在暴风雪夜躲进结实的小木屋里,守着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既温暧,又安全。

半梦半醒之间,耳畔渐渐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伴随着床铺的轻微摇晃,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微妙气味。他忍不住又睇开眼睛,偷窥了一下孙哲平在干嘛,睡意顿时跑了一半,忍不住嚷了出来一一

“靠!你怎么这么没羞没臊啊!”

只见孙哲平正在床头LED灯的微弱光线里,翕鼻尖蹭着自己的头发自慰,滚烫的气息呼在自己脸上,大敞着的浴袍早没了遮蔽效果,左手抓住硬到青筋暴起的阴茎,粗暴地上下撸动。听怀里本应已经睡着的人忽然大叫了出来,喉头发出一声底喘便缴了械。

“操,吓得我都泄了。”

张佳乐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孙哲平也忙扯了几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潛清理现场。

“张乐乐同志,讲讲道理,你招了我一晚上又不肯让我碰,还不许我自己解決?”

“那你也不能睡在我旁边打飞机啊?”

“日都日过不知多少回了,还介意看我打飞机?分开这么多年,你就没想着我打过?”

孙哲平把手心里的精液往张佳乐脸上抹,屋里能见度太差,一多半都糊在了唇角,熟悉的腥膻味道剌激着鼻腔,下腹条件反射便有些发热。

张佳乐羞愤难当地扑过去打他。孙哲平随口开的一句黄腔,居然都能精确无比地戳到他的痛处。第七赛季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别说想着孙哲平打手枪了,他连用后面自慰都干过。

张佳乐从他手里抢了张纸巾打算擦脸,又忽然心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以暴制暴地压住对方的肩膀,用脚磨蹭着孙哲平的胯下,舌尖舔舔唇角,又把白浊的体液全部送回了他的嘴里。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两人的下身部抬起了头。明明困到奔溃想早些睡觉,可还是面对着面、舌尖绕着舌尖,用手帮对方弄了出来,搞到凌晨三点半才阖眼。

张佳乐睡得像块融化的奶糖,连一个梦都没来及做完,又被孙哲平拍着脸颊叫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乱七八糟的浴袍从肩头滑落,窗帘缝里正滲着明晃晃的天光。

“快起床,一会儿去霸图收拾行李,再不出发我们就要误机了。”

“对哦。”张佳乐如梦初醒,满床寻找着昨夜不知消失到哪里去的内裤,好不容易才在被子的褶缝里发现了它。

“我们? ”过了十几秒,才意识到孙哲平的话里暗藏玄机,“你要去哪?”

孙哲平抓起一件干净T恤套在身上,遮住了好看的肌肉线条,把散落在屋里的私人用品一样一样地放回双肩包里。

“陪你回K市啊? ”青年理所当然地说,“昨晚睡得不踏实,买了张和你同班次的机票。”

24

张佳乐与中介约在下午见面,一出机场便直奔中介公司,几乎没怎么和买房者在售价问题上过多纠缠,便心意坚决地在一叠合同手续上签好了大名。

物业交割结束之前,暂时不用交出钥匙。他记不清还有没有私人物品遗留在那边,于是带孙哲平回了一趟那间屋子。

他选的楼盘距离百花俱乐部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一打开门,夹杂着浮尘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小高层一百平米左右的面积,有张佳乐喜欢的大落地窗与实木地板,采光充沛,屋内却基本保持着交房时的状态,没怎么花心思装修,只放着些能基本维持生存的东西。

客厅里一套吃饭用的桌椅,卧室地上摆了张床垫,落满灰尘,窗边的书桌大概是整间屋子里最昂贵的家具,旧电脑闲置许久,不知还能不能打开,张佳乐径直走了过去,拆开主机箱去取硬盘,那是他唯一需要带走的东西。

孙哲平坐在飘窗边等他完事,见脚底散落着几枚干瘪的烟蒂,不禁皱了皱眉:“你还抽烟?”

“哦……第六赛季夏休,刚交完房,俱乐部食堂放假,来这边住过一个月。”

他没有详细解释,抽烟是为了缓解失眠带来的疲乏,以及来这边住,是不想在队员面前暴露出状态低迷的一面。

“那段时间压力大,去霸图后就戒了。”

孙哲平把那些烟蒂踢到一边:“你抽烟,你喝酒,但你是百花好队长。”

“对啊,社会你乐哥,人狠话又多。”张佳乐直了直身子,继续忙手里的活。

孙哲平忍俊不禁着摇摇头,把目光移向窗外,明亮刺眼的夏日阳光洒向远方街景,他不禁“咦”了一声。重重叠叠的写字楼群里,能轻易辨认出特别眼熟的一幢,楼顶的“百花”二字与队徽交相呼应,清晰可见,只是比他印象中的更旧、更小一些。

他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张佳乐的背影,忽然理解了他选择这幢房子,以及迫不及待要将它出手的原因。几乎能想象得出,独自扛着整支战队踽踽前行的百花队长,在每个不眠之夜里靠在落地窗边,一边沉默凝视着漆黑夜色里战队大楼顶上的霓虹灯,一边一根接着一根疯狂抽烟时的模样。

张佳乐把硬盘塞进背包,猛拍了一下孙哲平的背招呼他离开,留意到对方所凝视的方向,也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与拇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百花大楼的尺寸。

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晚饭吃些什么,并肩往地铁站走,路过一家不大起眼的小超市时,张佳乐忽然愣了愣,脚步也变慢了。

孙哲平觉察到他的异常,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

张佳乐伸手指向那个陈旧不堪的招牌:“这家店,你有没有觉得特别眼熟……以前住在百花宿舍的时候,每天都能从阳台上看到它家房顶。”

——也就是说,站在这家店的屋顶上,一定能看到百花的宿舍阳台。

一向特别追求浪漫热爱冒险不走寻常路的青年,双瞳渐渐闪亮了起来。孙哲平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伙又在盘算着什么发疯的主意了。

张佳乐扯着孙哲平的胳膊推门进店,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附近小区的住户,衣服被风刮到了贵店房顶,想上去取。好在店主是个对电竞毫无了解的中老年妇女,即使把店开在百花附近,也没认出面前的两尊大神,见张佳乐声甜面善便给了他顶楼天台的钥匙,继续边嗑瓜子边看家长里短的婆媳剧。

天台的门不知有多久没打开过,锁孔都有些生锈,张佳乐费了好大力气才扭动钥匙。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扑面而来的暮云与暖风忽然变得触手可及,天际线外的血红夕阳,昭示着明天也将晴朗炎热。他与孙哲平相视而笑,很快又从心照不宣的微笑变成大笑,笑得差点渗出眼泪。

张佳乐也不管灰尘会弄脏鞋子,飞跑到靠近百花宿舍的一侧,抓住锈迹斑斑的栏杆翻身坐了上去,来不及在意脚下空荡荡的没了防护安不安全,只想距离曾经住过的地方更近一些。

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数十张窗户反射的夕阳,金色光芒组成的矩阵明晃晃地在面前铺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寻觅的目标——绿植与五颜六色的花朵从某个阳台上满溢出来,搭起的竹架上爬着藤蔓,也分不清是哪种植物,在清一色的方块房间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心情舒畅地用双手搭出相框的形状,将花木扶疏的小阳台锁进中心,朗声道:“我的宿舍!”孙哲平默默站在他的身旁,也靠着栏杆数起自己住过的那间宿舍,右手则死死扯住张佳乐的后衣襟,免得他激动过头倒栽下去。

第五赛季夏休之前,他们两个的宿舍紧紧相邻着,阳台的距离近到伸长手臂就能够到对面。如今大楼的外观陈旧了一些,宿舍里住着的人也变成了百花现任的正副队长,看到阳台上晾着的衣服,两人恐怕还没有回家过夏休。张佳乐乐不可支地抓住孙哲平吐槽:“于锋该不会是处女座吧,怎么连洗过的衣服都是按照长短和颜色深浅一字排开的。”

孙哲平望着昔日宿舍的方向扬起唇角,目光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他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对方便指了指自己过去的阳台,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某桩糗事:“没什么,就是想起刚搬进来那天,某人站在那里,被涮抹布水淋了个劈头盖脸。”

张佳乐用手肘捅他:“屁,某人的被子不也全湿了吗?”

“某人用浇花水管淋过我一身水。啧啧。”

“哪像某人啊,还会二半夜只穿着条裤衩在阳台上做手操。”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埋汰着,更多回忆纷至沓来地涌入脑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入东方,木棉树变矮了,雨水从地表升上苍穹。百花大楼墙面上的污渍脱落,霓虹灯也变得干净崭新。他悠闲地坐在超市屋顶天台的围栏上,与孙哲平一起望向…那对六年前在宿舍阳台上接吻的少年。两人都被一盆脏水淋得湿透,却不嫌弃对方的满身的涮抹布味,唇齿生涩地磕磕碰碰着,抵着额头相视而笑,纵情肆意得旁若无人。

他们分别靠在自己的阳台上,隔着一小段距离聊天,一个人侍弄花草,一个人便裸着上半身做手操。

年轻几岁的孙哲平高调呼唤着“张佳乐”的名字,声音大到整幢楼都能听见。

而另一个人则会笑着拿浇花水管招呼回去。

他隔着两座阳台的间隙,抓过孙哲平的前襟亲吻。

对方则一脚踩在阳台横栏上,如巨鸟般矫健飞跃,将他一把抱起来开门进屋。

再后来,两个人渐渐很少同时出现了。

一位少年披着夜色,凝视着自己的左手久久愣神,一待便是半宿。

又是一个夏天过去,另一位少年则怅然望向空荡荡的隔壁,轻声叹息,把越来越多的花盆摆满阳台。

风云流转,花谢花开。

一个个他最爱最恨的夏天交叠着过去,最终定格为此刻物是人非的景象。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想再回K市住吗?”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随口一问。”

张佳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婉婉提起了另一件事,一件童年时的蠢事。

“我小学时候,有次期末撞了大运,名次很高,爸妈答应带我去迪士尼乐园……至今都记得,那天超开心啊,玩了好多新鲜的东西,吃了好多薯片和冰淇淋,离开的时候,好像所有光和烟花都在我身后。明明是特别快乐的一天,我却突然蹲在地上大哭,怎么拉都拉不走……”

他撇撇嘴,像是觉得小时候的自己特别傻似的,继续笑道。

“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情绪。可现在突然想明白了……大概是觉得,从离开那时起,到未来的每一刻,都不可能有之前那么快乐了。”

“嗯。”孙哲平深以为然,“但至少,以前开心的时候比难过多。这就够了。”

张佳乐不再接腔,注视着对面开满花的阳台,眼眶渐渐有些发热,不知不觉便与身边的人牵起了手。

太阳沉落下去,夜幕缓缓笼罩了城市,路灯在悬空的脚下亮成一条光河。

昔日的少年无法望穿时光,知晓未来。

所以六年前的张佳乐一定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只能坐在对面的屋顶上偷偷眺望百花俱乐部的霓虹。

而两年之前,决定远远逃离这里的张佳乐也绝不会想到,他以为终生不必相见的人,此刻依然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正感慨唏嘘个不停,对面宿舍里忽然走出一位少年,拿着个浇水壶出现在阳台上,漫不经心地喷洒着那些花花草草。

张佳乐与孙哲平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了一秒,又一起爆出震天动地的笑声。

邹远隐约听见对面的动静,随意抬了下眼皮,像被冷不丁锤了一榔头,整个人都石化了,压根没察觉自己把面前的栀子花浇到连水都从盆边溢了出来。

他使劲揉了揉眼窝,还以为是游戏打太多出现幻视,总觉得对面超市屋顶的边缘好像挂着俩人,站着的那个像孙哲平,坐着的那个像张佳乐。

视疲劳所有缓解后,双眼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而屋顶上的人依然没有消失,轮廓反倒愈发得清晰好认。

邹远满心感叹号,试探着朝对面挥了挥手,收获了张佳乐特别造作的一个飞吻。

少年又石化了几秒,呆愣了小一会儿才丢下水壶跌跌撞撞跑进宿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张佳乐笑得差点从围栏上滚下去,多亏孙哲平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快要断气:“快跑快跑,被发现了——”说着便要往天台这边翻,像个逃课被老师发现的学生,孙哲平却揽住他的腰,趁他不备抬起头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气息交叠的瞬间,张佳乐就有些心猿意马了。没工夫思考百花的后辈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扭着身子安稳落进孙哲平的怀抱,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嘴唇不住地碰撞在一起。

他们在天幕下笑着拥吻,脚下的整座城市渐次燃起万家灯火。

而邹远好不容易在训练室里找到于锋,拽着他来到自己宿舍阳台的时候……对面超市的房顶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唯有晚间的街道上车声喧嚣。

25

张佳乐站在洒店浴室的淋浴间里,仰头对着花洒闭上双眼,涓涓水流像温柔的抚摸般淌过皮肤。

这两天的突发事情太多,像是在人生十字路口玩了个华丽大甩尾。

签掉卖房合同,记挂许久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与孙哲平重新复合,感情问题峰回路转,正待书写新章。

而在超市房顶遥望百花俱乐部的方向,也算是与这座承载了他太多回忆、荣光与怅惘的城市,进行了一次漫长而又无声的道别。

恋恋不舍,却又不得不舍。

他心情畅快得像个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的学生,放空似地在超市货架间闲逛,孙哲平去柜台前买烟,顺手拿起一盒杜蕾斯丢给店主结账,拉开他的背包硬塞了进去。

这行为暗含的意图太过直接。张佳乐的睑颊热了热,过去这么多年, 对彼此的身体食髓知味,紧张感早已荡然无存,反倒还隐隐有些期待。

自从退役以后,他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到霸图后由甚。每天早睡早起坚持锻炼,作息健康得像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孙哲平的告白仿佛打开了某个要命的闸门,蓄存数年以至于他都怀疑是否已经消失的万钧情感,如滔天洪水般一泻千里。心头装得越满,越将肉体反衬得空虚。迷醉于海边与天台上接连不断交换的亲吻,欲念死灰复燃,回忆起以前与孙哲平做愛时的感觉,体温由内而外地逐渐升高。

想到一半,他的左手便不由自主地绕到身后,耐心细致地清洗起后穴。那里许久没被人碰过,紧紧闭合着,不知还能不能承受那家伙从少年时起就已经相当过分的尺寸。

与此同时,孙哲平与他很有默契地拆出了几个安全套扔在枕边,给润滑开了封,关掉电视斜倚在床头,不耐烦地抖腿。

等了好久也没见张佳乐出来,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怕他又像上回在B市重逢时那样,洗澡洗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甚至连晕倒在淋浴房里的最坏可能性都想到了。

他询问着“没事吧”,推门走进浴室,看到面前的景象时,只觉得一 阵耳鸣目眩——张佳乐正赤身裸腿扶着玻璃壁背对着他抬起臀部, 即便隔着朦胧水雾,也能看出他在用手指为自己做着扩张,睫毛微垂嘴巴半张着不住喘息,怎么看都像春梦里的情景。见他进来,又吓得忙停下手上的动作,跳着脚嗔怪道:“你干嘛不敲门?”

浑身的血液瞬间到达沸点,又一起往下身涌去,孙哲平几乎立刻就硬了。

“好久没见,你怎么这么……”

脑子一定是烧短路了,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调侃张佳乐。意识恢复时,他已经像失心疯似地穿着衣服进了淋浴房,两人不知谁先主动便急不可耐地啃在了一起,用彼此的唾液滋润干燥的唇舌。他用手指不停掐捏着张佳乐的胳膊与侧腰,来缓解深入骨髓的饥饿。

花洒下水流汹涌,纠缠了没多大会儿,就因为缺氧而双双产生了窒息感,孙哲平整身衣服被浇得透湿,白T恤半透明着粘在身上,比一丝不挂还要性感。张佳乐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懵着脑袋去掀对方衣摆, 孙哲平则抓住他的臀肉揉了几下,去摸他穴口检验他的准备成果。

“够软,进得去。”

贴着耳朵的荤话是溅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张佳乐正因为羞耻而敏感到不行,浑身像过电似地抖了一下,翘起的前面一览无余,用手去挡也是欲盖弥彰。

孙哲平关掉花洒,一语不发地拉过他的手,按向自己的裆部。隔着夏裝轻薄的布料,能鮮明地感觉到那块坚硬的凸起。他先是像被烫到似地缩回了手,又忍不住主动摸了上去,用指肚描摹着那里的形状。

张佳乐怀疑自己一定是被欲望冲昏头了,先他一步说出了邀约的话:“做么?”

“你以为呢?”

两人的声音都带点沙哑,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孙哲平开始折腾自己裤子上的纽扣和拉链:“先说清楚,我从昨晚忍到现在了,一旦开始,就没可能随便停下来……”

依稀记得,这人以前总是行动先于话语,极少征询自己的意见,听到他这么问,忽然间竟有些出戏。张佳乐抬头冲孙哲平弯起眼睛笑了笑,食指指尖勾着对方的喉结,往上一路滑到下巴尖,舔了舔嘴唇。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干我。”

事实证明,撩孙哲平的举动并不算明智。他压根没来及回到卧室,就被人从后面按在淋浴房的玻璃墙上,一双大手用力分开臀瓣,粗大灼热的硬物急不可耐地往体内闯。

张佳乐尖叫了一声,随即喘得像条离水的鱼。肠壁干涩地接纳着异物的闯入,心脏却因为高涨的情欲疯跳震耳欲聋。从腰到腿都酥软了, 指尖在滑溜溜的玻璃上挠来挠去,根本找不到地方着力。

“啊…你慢点……”

清心寡欲了挺久,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剂量,着实有些吃不消。孙哲平听到抗议便放缓了速度,埋头吮咬起他的后颈,右手则抓着他的胯部,沉稳坚定地往更深处挺进。

体内的空虚感被不留一丝空隙地填饱了,尾椎处酸胀难当,却也满足到飞起。赛场上侵略如火的前第一狂剑,做愛时的技术风格更是野蛮奔放。张佳乐也是个性子热烈的人,甚至有些喜欢被这么肆意地对待,扭着腰想把体内的东西吞进更深处,毫不矜持地敞开声音,够痛够疯才最畅快。

孙哲平被他夹得脑内一片矂点,整根没进去后,暂停适应了片刻才开始动作。硬物重重碾过敏感的一点,时进时退,反反复复,怀里的人险些滑落下去,又被他捞住翻了个面,托住双腿重新压回墙上。

张佳乐抱紧他的肩膀,甘甜的呻吟还在火上浇油,脸上湿漉漉的粘满发丝,不知是汗还是生理性的眼泪,模样别提有多煽情。交叉双腿环住孙哲平的腰,连脚趾都绷紧了,一声接一声地忘情呼喊着他的名字。

孙哲平哪经得住这种撩拨,口干舌燥地狠狠往里顶送了几下,含住他挺起的乳尖吮吸,两眼还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恋人那意乱神迷的表情。 张佳乐脸皮薄的方向非常诡异,被他大力操干时都没觉得害臊,居然承受不住被他用肉食动物似的眼神细细打重,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却保持着联结在一起的姿势被孙哲平拖了出去,砍在洗脸台前趴好,头顶就是面粘满水雾的镜子。

硬物一下接一下地楔进体内,反复摩擦过前列腺,进得又满又深。肉体撞击的声音响彻了狭小浴室,快感冲破耻感强烈得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他吃力地抬手抹掉镜子上的茫茫白雾,偷偷望向孙哲平在自己体内大开大合地冲撞时的模样,眉头紧锁,失控地急喘着的模样,比操作落花狼藉战到高潮时还要专注。心头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溶解了,粘稠滚烫的金黄色液体四下奔流。

孙哲平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此刻正被自己消磨得毫无余裕, 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的满足感竟比肉体上的快感更加强烈骇人。

孙哲平的掌心包裹住他硬到发胀的性器摩擦搓揉着,舌尖在他耳洞里翻搅,手指把乳头碾压得剌痛充血,所有弱点都被他牢牢掌握着,前后夹击,整个人都像是在快感与愛欲的旋风中浮沉的一片落叶。

这简直不公平也不合理啊……分开的那些年他不是去养伤了吗?怎么床上的生猛功力比起过去还有增无减?!虽然那人昨天还在耳畔满腔柔情地说着“我是你的”,可一旦做起愛来,张佳乐便觉得从身体到意志都没法自由掌控了,自己正在被对方彻底占有。

“大孙…大孙……”他叫得连嗓子都哑了,腰不住地往下滑,“别这样,换个姿势……”

“已经不行了?”孙哲平被对方夹得呼吸困难,眼前直冒白光,见他还有力气抗议,又性质恶劣地狠狠蹭了蹭他最弱的地方,“夜还长呢。”

张佳乐只是闭着眼睛摇头,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去床上好吧,我想亲你……”

孙哲平一把扯住他的长发,迫使他别过脸来,强硬地啃上他的嘴唇, 立刻得到热烈的反击。张佳乐一直特别迷醉于和他接吻,或许因为吻比交合更加感性,也更加直抵心灵。舌头在孙哲平的口腔中翻搅了几个回合,他便浑身颤抖着射了出来,肠壁条件反射地开始收缩,绞得对方也连连喘起粗气。

孙哲平报复似地轻咬了一口张佳乐的喉结,用力抽插几下,把温热的白浊液液全部灌进了他的体内。

张佳乐怀疑自己快要融化成一滩液体了,浑身脱力地软在洗手台上气喘如牛,皮肤上黏糊糊的全是汗水,还不停有精液从股缝滑下,顺着大腿点点滴落在地板瓷砖上。

孙哲平看不下去他这么颓废,把他拎起来扶坐到洗手台上,用手指梳了梳他乱到结成一团的发尾。

“被我弄爽,还是你自己弄得爽?”

张佳乐缓了好大会儿才恢复拌嘴的力气,吃惊地瞪大眼睛:“……你居然吃我左手的醍?”

“谁说不是呢。”孙哲平懒洋洋地开着玩笑。

他还真侧头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那肯定是被人伺候比较轻松。”

技术得到认可的孙哲平扬起唇角,揉了把张佳乐的耳朵:“好说,竭诚为您服务。”

两人望着对方笑了笑,紧接着又察觉到哪里不对……以前交往时也热衷于搞来搞去,可孙哲平每次都很有觉悟地记得戴套,这么直截了当的内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张佳乐反射弧很长地开始不好意思了,越强迫自己不要细想,越是能鮮明地意识到,属于喜欢的人的一某部分,依然残留在自己体内。

他叹手合十,拇指压在鼻翼两侧,声音越来越轻:“既然要射在里 面,你还买套做什么……”

“勾引你?”

孙哲平不假思索地答道,瞥向被精液弄得一片狼藉的洗脸台,下腹又起了反应。

“我的错,我帮你弄干净。”

话音未落,他便把头重新埋进了张佳乐的两膝之间。

张佳乐压根没来得及把腿夹住便泄了劲,抬起脖子大口呼吸着氧气, 把手指插进孙哲平毛毛躁躁的短发。

并在内心拼命腹诽着,刚才的道歉真是毫无悔意。

26

孙哲平是被直晒在脸上的光束唤醒的,挣扎着分开眼皮,首先看到的就是怀里张佳乐那近在咫尺的睡颜,呼吸节奏平缓安详。

昨晚他们一回到酒店房间就被欲望冲昏了头,从浴室一路做回床上,不知射了多少次,连拉没拉窗帘都没来得及留意。一觉睡到临近正午,明亮的夏日阳光透过玻璃窗闯入室内,斜着铺洒向凌乱的大床,把张佳乐的脸照得白皙到近乎透明,连发丝和睫毛都像被镀了层金,还能看得到昨晚在他脖颈与锁骨上留下的点点暗红。

他皱了皱眉,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很想下床拉好窗帘,再翻身睡个回笼觉,可看了眼张佳乐勾着自己脖子睡得正香的模样,又不动声色地躺了回去,不想惊动怀里的恋人,只是静静打量着对方的面孔,满眼笑意。

孙哲平不是个擅长忍耐的人,对着张佳乐毫无防备的模样盯久了,自然会产生些许不良念头,脸鬼使神差地越蹭越近,差一点就能吻上对方微微翘起的嘴唇时,枕旁的手机忽然不合时宜地铃声大震。

他腹诽着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生怕吵醒张佳乐似地把声音压得极低,没好气地问对方是哪位。

原来是兴欣的美女老板打来的,先是感激了一下他为兴欣入盟所做出不可磨灭的的贡献,说挑战赛冠军奖金开始发放了,想协商一下如何分成,顺便问他要起了银行账号……中气十足的爽脆女声热情得能从听筒里漏出来,换作平常,任谁都会觉得暖心,此刻的孙哲平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淡淡抛下句“不用了别费事了”挂断电话。

他刚准备低头继续没完成的操作,张佳乐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懵懂无辜地望着他打了个哈欠,睡醒了。

孙哲平此刻的表情,无奈中颇有几分壮烈的意味:“我损失了十几万。”

“啊?”张佳乐一阵莫名其妙。

他简单讲了遍来龙去脉,之前还处在刚睡醒的迟钝状态的张佳乐,猛然间就笑清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不知道该说你傻逼还是霸气。”

他坐起身,笑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抬起下巴朝孙哲平勾了勾食指。

“别郁闷了,乐哥再赔你个市值十五万的早安啵。”

孙哲平欣然迎上,鼻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张佳乐的。

“喂?”张佳乐强忍着狂笑的冲动,在孙哲平濒临抓狂的凝视下接起电话,耳畔传来邹远那软绵绵的少年音。

“喂喂,佳乐哥,你现在是不是在K市呀?”

“是啊,怎么了?”他刚想盘腿坐下,后面传来一阵胀痛,只得揉揉腰换了个轻松点的姿势。

“哦,没什么要紧事。我昨天好像看到你啦,原来没认错人……”少年像是猛地松了口气,“你急着回去吗?有没有时间出来聚聚?唐昊最近也回来了,我们正准备去看个电影……”

他兴冲冲地报出了一部最近票房超火的好莱坞大片的名字,某漫改系列重磅推出的最新作,一听就像是唐昊会喜欢的类型。

张佳乐也非常热爱炸得满屏开花的爆米花电影,捂住手机用口型问旁边的人:“电影,看不看?”

孙哲平不假思索地哼了声“走起”。

“那麻烦你再帮我买两张票吧。嗯,两张。俱乐部附近的那家影院吗?你们约了几点?”

他正专心跟自家徒弟讲着话,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孙哲平欺身粘了上来,手臂环在他腰侧舔了舔他的耳朵,下巴搁在他锁骨边上磨蹭。张佳乐差点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忙在孙哲平还要继续往下摸的时候,按住了他作乱的手。

“我这边不太方便电话,你把取票信息发到我微信上好了。”

他匆忙说完这一句,把手机丢到一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孙哲平,其实根本没杀伤力。

孙哲平笑了笑,食指点向自己的嘴唇。

“经过刚才的市场动荡,你的早安啵已经贬值了,恐怕得多补给我几个才行。”

电影与几部前作一样精彩,奶油焦糖爆米花也很香甜,邹远剪了个小清新的蓬松短发,唐昊去N市后好像晒黑了一点,又长高了一些,如今可以非常有队长范儿地霸气俯视着张佳乐,不爽地问邹远:“你干嘛把他叫来?”

……然后被同样人高马大的前队长孙哲平同志揪着领子带到一边,简单粗暴地教育了一下该如何对待圈内前辈。

海埂公园的风景美好如昔,只是抢食的水鸟无比凶残,来春城避暑的游人如织,两位古早电竞大神大隐隐于市地混迹在其中,毫无存在感,外加张佳乐又长了张无敌青春的脸,看上去就像两个来毕业旅行的大学生。

张佳乐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徐徐清风张开双臂:“说来也怪,我在K市住了六年,都没好好来过滇池。现在从百花走了,房也卖了,才突然觉得这里好看……”

晴空之下,远方水面蓝得像混入了浓硫酸铜。他心血来潮地叫住一位头戴旅行团帽子的阿姨,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拉着孙哲平站在一株开满花的白夹竹桃下面合影。没了杂志摄影师的指导,两个人一时间都想不出该摆什么姿势,收获了一张站得拘谨又笑得傻气的游客照,雪色的花朵从墨绿湛蓝的背景里密密匝匝地钻出来。

真是…毫无时髦值。不过张佳乐也早就不在乎偶像包袱了,随便叠了两个滤镜,把图丢进微信好友圈,什么都没解释,只附了朵玫瑰花的默认表情。

不到一小时就收到了三四十个赞,以及来自各大战队新老朋友们五花八门、无比关切的评论问候。

他和孙哲平在K市腻了十天左右,重新找回了当初谈恋爱的感觉,或许比少年时更加神闲气定。每天和孙哲平一起去超市买零食,上网吧开包厢各自帮公会抢BOSS,还被孙哲平带去和他常年在国外的有钱父母一起吃了顿饭。

晚上就并肩躺在床上,看着脑残电视剧闲聊,从童年糗事讲到分开那几年都在干些什么,聊得困了就凑在一起沉沉睡去,直到次日中午自然醒来,奢侈地一同虚度光阴。

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智商很容易归零,幸福的标准降低到地底。天特别蓝,草特别绿,做什么都特别开心,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想由衷赞美活着真好。

如果张新杰没有这么快打来那通确认他何时归队的电话,生活就更完美了,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霸图下一赛季打算更换战略方针,用打轮换的方法规避老将们的体力问题,召集大家早日回俱乐部开会。孙哲平也与义斩的楼冠宁联系了一下,他入队后的主要责任是指导新人,还有一大堆上赛季的战队资料需要提前整顿。

夏休转瞬间已过了一半,两个人买好同一天离开K市的机票,在长水机场的星巴克里喝了最后一次咖啡。

“以前都是夏休开始时在机场分别,往后就变成夏休结束在机场分别咯。”张佳乐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登机牌,一张去往B市,一张去往Q市,起飞时间相隔一个小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面了。”

“确实,”孙哲平跟着耸了耸肩膀,“不过常规赛能对上两次。我打轮换,团队赛不出场,希望能遇到你。”

“没关系,我个人擂台团队都可能出席,不会怜惜你是个手残而我又特别爱你就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嗯,你加油,年初在义斩遇到叶修时,揍他的狂剑小号没什么压力。”

孙哲平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登机牌,拎包起身。

“走了,回去和你视频。”

他的嘴里还含着吸管,冲孙哲平摆摆右手:“一路顺风,尽量早点啊,霸图晚上十一点熄灯。”

“知道,我以后要是有翻墙找你的需求,会等到张新杰睡着以后的。”

张佳乐皱了皱眉:“我说你最近怎么会这么贫呢?肯定是在兴欣受到了错误的熏陶。就知道老叶老魏他们没一个人知道节操两个字怎么写。”

孙哲平冲他上扬起半边唇角,笑了笑,虽然是逆光的角度,依然帅得他心脏多跳了几个节拍。

“张佳乐。”他淡淡地喊出了他名字。

“啊?”

张佳乐还在愣着,又猝不及防地被他捏了把脸颊。

孙哲平把他的某个分句特意摘出来重复了一遍:“我也特别爱你。”

27

从第八赛季起就轰轰烈烈占据着联盟八卦榜首的张佳乐与百花间的恩怨情仇,到第十赛季开始热度总算消退了。嘉世对叶修的不公正待遇丑闻终于真相大白,以及破天荒从挑战赛杀入联盟、扬言要剑指总冠军的网吧草根战队兴欣,才是目前人民群众最关心的焦点。

霸图去百花打客场比赛的时候,张佳乐依然会收获嘘声,但今年复出义斩的孙哲平又帮他吸引了不少仇恨。发布会上那句不解释的“我愿意”,以及开局战从百花拿下的人头分,都摆明了对母队不再有一丝眷恋的冷硬态度。

他退役时间太久,狂剑江山已易主多年,外加手伤并未痊愈,加入的战队也对百花的排名没什么威胁,母队粉丝本就没对他怀抱过特殊期待。只是某些从繁花血景鼎盛时期一路追来的长情老粉,看着昔日两任队长肩头的队服都换了颜色,才彻底产生了旧景不再、人走茶凉的实感。

再留恋过去也不会让时光倒流,还不如去追随新披挂上阵的后辈,去开创百花的光辉未来。

霸图今年采用了老将轮换的方针,将表现舞台让给新人去历练试错,常规赛的积分不再有去年那般强势,四位主力在今年全明星投票中的成绩,比起往常都有所下滑,张佳乐更是非常张式幸运E地……以第25名之位首次掉出了全明星行列。

张佳乐同志在选手群里无理取闹地把锅扣在了霸图的老敌人叶修身上,如果对方没率兴欣卷土重来,强势冲到榜单第二,他还能自动往前顺延一格。

但叶修再度用三个字就让他跪了。

“这是命。”

最开心见到这个新闻的,当属部分以怒黑张佳乐为乐的百花旧粉,组团在他掉出全明星的每条po下面刷起了“喜闻乐见”,甚至把他上场次数减少也强行曲解成了状态下滑,还开贴讨论起了他什么时候才能众望所归地第二次退役。有人发起了一次非常无聊的投票,猜测他退役后会从事什么工作。没想到平时大家骂归骂,依然有30%左右的人希望他结束选手生涯后,可以再次回到百花任职。

所谓粉如偶像,长情起来十匹烈马都拉不回。

自打全明星开办以来,这还是张佳乐第一次坐在选手席里以观众身份参加这项活动。

这一届由霸图主办,Q市主场,开场秀的内容,他在俱乐部里就被剧透了个七七八八。以联赛中的经典搭档为主题,最后扣在大漠孤烟与石不转这对并肩十年的老账号上,一改霸图往常的铁血硬汉画风,含蓄地讲起情怀。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并肩飞出,狂剑弹药技能碰撞在一起化为满天繁花血景,又破碎为光雨消散的刹那,他的鼻头依然会有些发酸。

紧接着是第一天的重头戏,新人挑战赛,贺武战队的小朋友刚一上场点名叶修,张佳乐就抓着旁边的林敬言笑得东倒西歪,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第三赛季首届全明星时,7位新秀连续点名叶秋大神的辉煌过去,当年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二年级生,都摩拳擦掌地上台打过一发,只怕今年又要盛况重演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看了眼孙哲平发来的短信,忙扭过头在右侧寻觅,望见义斩的坐席就在不远处后,和最靠边的秦牧云换了个位置,孙哲平也占据了即将登台出战的文客北的座位,两人隔着一人宽的走道相望,简直像隔着阳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哈,第一次做观众吧?是不是还挺新鲜的。”张佳乐冲孙哲平扬了扬下巴,特有主场选手风范。

“什么?听不清——”孙哲平把左手拢在耳旁,皱了皱眉。

霸图的场子,到阵的都是霸图死忠粉,叶修刚一闪亮登台,就立刻收获了满场群情激昂的嗷嗷喧哗。

“我、说,你也是第一次做观众吧?!”他一字一顿地大声问道,引来义斩几位土豪侧目。

“不、是、啊!”孙哲平也笑着模仿起了他的语调节奏,低头操作了几下手机。

张佳乐的手机半秒后便震了起来,低头一看,孙哲平用微信发来了几张照片。

一张是B市六里松场馆,去年第七届全明星的巨幅展板,以及排队入场时的汹涌人流。

另一张是走秀时,并肩站在一起霸图4人,身后站着各自账号卡的全息影像。

第三张则是全明星团队赛上,对着全息投影战况的抓拍,动态光影糊成一片,依然能辨认出一大团盛开在地图中央的百花式打法。

那时的他们尚未在列屏群山重逢,距离分手与断绝联系也有一年半了,没想到孙哲平仍会去现场看自己打表演赛,不知怀着什么心情,默默无声地,以观众身份,掏出手机拍下这些相片,并一直保存至今。

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张佳乐又侧目瞥向义斩那边,只见孙哲平前倾过身子,和他们老板楼冠宁在耳语着些什么,不一会儿楼冠宁也掏出手机操作了几下递给他,孙哲平低头划拉了几下两台手机的屏幕,然后便坐直身体,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文客北与叶修的对战。张佳乐刚想再寻问些什么,又听到了新的消息提示音。

这次收到的竟是两段视频。

场馆里4G信号不好,一直缓冲到叶修拿散人虐翻了第四个新人,才终于下载完毕。张佳乐打开一看,迷惑地皱了皱眉——是上届全明星新人挑战赛上,义斩楼冠宁挑战百花于锋时惨遭暴打的录像。

孙哲平冲他点了点耳朵。张佳乐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掏出团成一团的耳机插好,调大音量,这才听到了视频中录到的声音。

一个从未听过的京腔男声狂笑得格外嚣张,通过声距判断,应该就是录像者本人了:“诶哟我去老楼这波不给力啊!录下来够我再笑他半年了——”

孙哲平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有些慵懒:“斩楼兰。你叫我帮你打他?”

“对,就那个正被人压着打的二货,有压力?”

“一分半内搞定。”

“兄弟够霸气。现在打老楼的那人又是什么情况?第一狂剑,落花狼藉,好牛逼的样子。”

“是我以前的老号。现在这小子,不认识。”

“卧槽。失敬失敬。”

“……”

张佳乐笑得直不起腰。过去这么多年,孙哲平还是像以前一样,从不关心转会信息与联盟新闻,对新生代大神的认知约等于零,无论对手是谁,统统抡剑狂砍就对了。

他津津有味地点开第二个视频,镜头摇晃得厉害,从上到下都是光影爆炸,五彩炫光烟雾塞满屏幕。多亏他亲身参与了那场恶斗,才知道这录的是一队的自己拿百花缭乱一波带走二队残血的落花狼藉的那一段。

录像者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紧绷着:“这什么打法?太炫了吧!!被他打爆的那个狂剑,是不是前天灭了老楼的那个,第一狂剑!是不是?”

重重叠叠的光影逐渐变淡消散,落花狼藉倒下,百花缭乱调转枪口,攻势向前来救援的花繁似锦继续推进。

四面八方顿时响起了疯狂的嘘声与倒彩。

镜头茫然地朝左右摇摆了几下,不少观众情绪激动地跳起来骂街,京腔男声里浸满迷惑不解:“诶?干嘛?怎么了啊?刚才不是打得很精彩吗?”

旁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手机镜头由下往上仰视着打在他的侧脸上,孙哲平用力拍了几下巴掌,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赛场大吼:“漂亮!!”

四周的吵嚷声顿时被震退了一半,狂嘘纷纷化为窃窃私语。

京腔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话音里略带揶揄:“怎么,你连第一狂剑都不认识,却粉那个弹药啊?”

“嘿。”

孙哲平冲镜头笑了笑,映着背后的射灯,好像会发光一样。

“喜欢他好些年了。”

张佳乐看几眼手机屏幕,又斜眼瞟向义斩选手席里的孙哲平。对方不动声色地上扬起唇角,双臂抱在胸前专注凝视着场上比赛,右手却缓缓朝他竖起了一个拇指。

他假咳几声吸引对方注意,飞快把双手的拇指食指并在一起,冲孙哲平的方向比了个心,一秒后又羞耻得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还好主持人点到了宋奇英的名字,他无视了孙哲平憋笑到肩膀直发抖的模样,打了针鸡血似地从座位上蹦起来呐喊:

“哎我们小宋要上了——小宋加油!!锤翻叶修!!霸图的未来就靠你了!!”

28

唐昊度过了有史以来最暴躁的全明星周末。
他本来就是个容易暴躁的青少年,用刘小别的吐槽形容,就是钙质全都拿去长身高了。这开年以来诸事不顺的架势,简直让他怀疑人生。
先是在七期群里和孙翔比拼全明星排名输成狗,气不过约他竞技场单桃,元旦当晚被一叶之秋打得血流披面。
憋着口恶气到霸图主场参加活动,在酒店楼下的超市买饮料时,听见身后一群霸图粉在拿呼啸重金挖张新杰被秒拒的事当笑话讲。
全明星走秀之前,居然还在幕后看到于锋给邹远掖队服领子,婆婆妈妈地念叨着战队仪容会反应在细节之中以下省略二百字,还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摸出润唇膏让他涂。看得唐昊汗毛直竖,不禁瞑诽什么男人会随身携带润唇膏啊,有点狂剑的霸气好吗亲?与此同时呢,他首次入选全明星的新副队长整整三天都无法淡定,每时每刻都在忙着自拍发微博和粉丝互撩,没见识得压根不像个五赛季出道的前辈,多靠近一步都觉得丢人了。
新的坏消息是,今年他没和邹远分到一组。好消息是叶修、王杰希和于锋都在对面,于是暗搓搓地琢磨起了怎么把他们打爆泄愤。

而唐三打在现场数万名观众的啧啧声中,被王不留行用久违的魔术师打法拍翻在地来回摩擦并直接送出场后,唐昊的心态彻底崩了,脑子像灌满浆糊一样完全懵逼,直到散场还在观众席内回打转找不着北,仿佛所有路人都顶着张冷眼嘲讽的面具。
两年前的今天,他在同一个秀场以下克上风光无限,从百花板凳席上翻身而起的昨天,就像黄粱一梦似的。
唐吴越是迷路,越是不信邪地横冲直撞,被王杰希打爆的一幕幕在脑内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有人在一旁不停叫着自己的名字。
“唐昊…昊啊……昊子……”
“干嘛?!”
他没好气地回头,表情凶神恶煞地瞪向身后,连喊了他半天没见反应的邹远不禁吓得缩起脖子。
唐昊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熟悉的粉白队服,于锋更是一副随时能站起来打人的警觉模样,敢情是自己不看路瞎走,闯进母队百花的地盘了。
他的面部线条和缓了些许,把邹远拉到一边放低音量:“干嘛呀?”
邹远把在手里攥了好久的一小罐东西递向他:“给你。”
他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菌香扑鼻:“鸡枞油?”
“我妈做的。你不是说过想吃么?前两天没找到机会给你。”
好吧,这应该是今年发生的第一件好事,虽然依旧无法抵消被魔术师当众狂扁的丧……
唐昊心想。要不是周围有一群老队友盯着,他能把面前的人抱起来连转三圈再抛上天。
邹远见他把礼物揣进口袋,又冲他笑了笑:“你待会儿有安排吗?”
“没啊,怎么?”
全明星的活动历届都是两天半,主办方的饭局与发布会往往集中在前两日,第三天下午完全是供关系好的选手们自由组队吃喝玩乐聊天打屁用的。无力感又消散了一些,他忍不住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邀约,却还在绷着嘴角装酷。
不料邹远一手抓住他手肘,一手拎起地上的大包,笑得春暖花开:“那好,陪我去霸图休息室找我哥呗。”

从暑期夏令营时代算起,唐吴和邹远认识了五年有余,从满脸痘的熊孩子长成如今肩宽腿长的超級大神,亲眼见证邹远对张佳乐的称呼从“大大、大神”变成“张队”,再变成“张前辈”,又变成“佳乐哥”……最后简化为亲如手足的“我哥”。本以为邹远给自己千里送鸡枞油必须是爱的表现,可看到他从包里掏出一大盒鲜花餅孝敬前队长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好像被比下去了一大截。
头好痛,不想弄明白了。
张佳乐对着鮮花饼睹物思百花,感动唏嘘,拍胸脯说既然是Q市主场该我做东啊,请你们俩出息后辈吃海鲜,管饱!
邹远乖巧地点头答应。唐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点一堆天价大虾让您老破产得了。

张佳乐豪气干云地打电话给常去的海鲜酒楼预定好包厢,离开全明星场馆时,还捎带上了另一个人一一百花青训营出身的两位新秀都不陌生,却也不算太熟悉一一第一任老队长孙哲平。
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辆Q市牌照的雪白新车开出停车场,孙晢平很自然地钻进副驾驶席绑上安全带,唐吴和邹远则分别坐在后座的左右两端,各怀心事似的一语不发望着窗外,车里一时间静得出奇。
张佳乐很快就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了,先拿平日里最闹腾的唐昊开刀:“怎么了小唐,今天很颓废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唐吴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邹远却代替他老实地郁闷道:“我们今天打输了呀。”冷不防被唐昊拿膝盖撞了下腿。
张佳乐和孙哲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不至于吧?”
连这种玩闹性质的表演赛都如此计较输赢,应该说是还年轻吗……两个已经在胜负场上千锤百炼的老油条,忽然深刻感受到了原来代沟是存在的。

直到钻进饭店大门,张佳乐都与唐昊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激烈讨论着对付王杰希的心得。
“以前在百花时就和你说过吧,打魔术师更考验大局观,光凭热血蛮干一定会陷入被动。你跟不上他的技能搭配思路和操作节秦,总能预判得出他的意图吧?”
“你就很有心得咯?”
“废话,他刚靠魔术师打法成名的时候,本大神正在用繁花血景横扫联盟呢。”
唐吴不屑地笑了一声:“真牛逼,也不想想你第七赛季守擂对上他时的胜率有多少。”
“……啊!?那是因为我为在团队赛里为带你们这帮小朋友操碎了心!怎么不说我还是第五赛季的MVP呢?”

眼看前面的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仿佛随时能掐起来似的。被冷落的孙哲平瞥向身旁的邹远,少年长了张好脾气的温顺面孔,依稀记得是个玩弹药的,顶着个什么花的ID,技术风格还和张佳乐有几分相似。
“你叫什么来着?”
“邹远啊。”邹远欲哭无泪,他第四赛季入选青训营时,就和当时的孙队有过这种对话。再不济赛季初对上时也做过自我介绍啊?

哦,那你什么情况?全明星比赛而已,有必要这么放在心上?”
他也想心血来潮地帮后辈做下思想建设工作。邹远迟疑了一下,毕竟自己的小心思里还隐含着对张佳乐的争胜心,对不熟的人实在羞于启齿。可孙哲平的气场太过强大,又很难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最终还是如实委婉抒发了一下,不想让一直相信自己的支持者们失望的心情。
“这么在意别人眼光干嘛,帮百花拿下点实绩最要紧。”
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语调波澜不惊,完全没有某些恶意传言中对百花报有成见的样子。

包厢里暖气功力强大,窗户上蒙了层厚厚的氤氲水汽。四个人进门后各自脱起外套,羊绒大衣、棒球衫与羽绒服挂了一衣架,张佳乐不由怔了怔,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邹远也敏锐理解了他所在意的细节,不由跟着“啊”地感叹了一声。
他们刚从全明星过来,没来得及回酒店换装,四个人的外套里都穿着队服,此刻彻底暴露在了外面一一件百花,一件呼啸,一件义斩,一件霸图。
原本是同样属于百花的粉白色系,一转眼竟已散得五颜六色了。

邹远不清楚张佳乐在感怀着什么,自己却是想起了和唐昊一同入选百花青训营的那天,第四赛季的寒假,是个暖冬,他第一次见到了仍是百花队长的孙哲平本人。
张佳乐为欢迎新人入伙请大家去吃小锅米线,硬是拖了孙哲平一起。两位大神穿着百花队服很是招摇地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几个刚拿到青训营制服的小同学,他抱着一个烫了百花战队金色LOGO的笔记本,吃得心不在焉,不停偷瞄向桌子对面的双花組合,很想上前要个偶像的签名,无奈又鼓不起勇气主动和孙哲平搭话。
最后还是他旁边的唐昊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本子递给张佳乐你给他签一下呗。”

回想起这段,他又情不自禁笑了笑,看向身旁对着菜单勾勾画画的唐昊,眼瞳里流转着柔和的水光。

饭桌上的话题兜兜转转仍是那些……张佳乐吐槽霸图的作息管理,唐昊吐槽N市的天气,两人重新聊了会儿克制魔术师打法的战术,谁也不肯服谁,又询问起邹远,百花附近那只流浪猫老大的身体可否安好。孙晢平只是默默吃饭,偶尔给张佳乐夹几筷子莱,不怎么插嘴,只有在大家提到兴欣,并热火朝天地八起了叶修的散人快打时,才提起精神谈了谈自己的见解。
“他就知道拿卡节奏克制你,有种不要怂正面刚啊!”回想起上半赛程,自己和孙哲平在同一个擂台场接连被叶修打爆的个人赛遭遇战,张佳乐义愤填膺得差点掰断筷子。
“玩战术的心都脏~”孙哲平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道。
唐昊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地觉得这句话简直是至理名言。
他们这帮从百花出来的男人,怎么就没一个被点过勾心斗角的天赋呢?

两队人马吃完午饭,就在酒楼门口分道扬镳了。孙哲平和张佳乐说要买杯咖啡再去海边走走,唐吴断然无法接受如此没劲的活动,打算拉邹远去附近商圈逛街买衣服。
走出三四百米后,邹远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光是回头就回了六次,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数着。
唐吴实在忍不住了,暴力破解地问道:“想什么啊?忘东西了?”
“呃……我有句话想和佳乐哥说,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烦死了,有话快说啊。”
“好吧,我想祝他今年拿冠军。”
“啊?”
唐昊的眉心锁在了一起。大家都是职业选手,场下关系再好,上了赛场都是敌人,怎么还有祝福对手夺冠的脑残。
他难以置信地把掌心贴在邹远颚前,探了探温度
“我没发烧,”邹远捏起拳头怼了回去,“就是知道这样很奇怪才憋着没说好吧,毕竟我也想带百花夺冠啊!可是,感觉又不太一样……我和于锋还在磨合上升期,今年把目标锁定冠军有点早了,可佳乐哥出道九年,去年又是一个亚军……”
邹远咬住下嘴唇,认真思考纠结了片刻,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不行,我还是得告诉他。我们有明年后年,可他只有现在了。”
邹远语毕便深吸一口气,转身丢下他逆着人流飞跑了回去。

唐吴满心卧槽地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邹远再追上来,不爽地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走起回头路。
总算快到酒馆附近,却看见邹远正靠着墙根呆呆站着,脸颊涨得通红,目光涣散,看起来比下定决心回去找张佳乐之前还要魂不守舍。
“又怎么了啊?你被他打了还是撞鬼啦?”
邹远见唐昊凑近,兔子似地惊慌失措了一秒,又努力克制着稳住情绪,摇了摇头。
唐昊的表情愈发狐疑,说了声“我去看看”便要大步流星继续向前,邹远忙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拉进了旁边两座楼的夹缝,吞吞吐吐又神秘兮兮地小声呓语道:“别、别、别去啦。他们……是情侣。”
“啥?”
他把头埋得更低:“我看到了……佳乐哥和孙哲平前辈,在佳乐哥的车里接吻……”
唐昊怀疑自己聋了,心底炸响了一道惊雷,却还是强装出成熟稳重不动如山的模样,大手一挥:“这有什么,我早怀疑他们有一腿了。喂,记不记得七赛季我们决赛输给微草那场,孙晢平来我们住的酒店找过张佳乐啊,当时张佳乐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前男友似的。”
因为那场输得窝囊又纠结,不甘心的情绪冲淡了讲八卦的欲望,唐昊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事。
邹远的混乱 Debuff依然没有消除的迹象,惊惶地抬起头看着唐昊,耳朵与鼻尖泛出一层粉红,眼神却是闪闪烁烁又乱糟糟的。
“可…可他们在接吻诶……”
从小憧憬的偶像跨坐在另一个男人腿上,挤在狭窄的副驾驶席里唇舌忘情纠缠的画面,实在太具冲击力了,想格式化都忘不掉。
唐吴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思维在“吻”字上卡了个壳,身体再度先于意识行动,抬起右臂撑住邹远身后的墙面俯身,又拿自己的嘴唇碰上了他的双唇,有效阻止了对方继续在这个无聊问题上喋喋不休。
邹远彻底安静了下来,睁大了眼睛望着唐昊的面孔接近到了什么都看不清的距离,嘴巴撞上了什么又湿又软的东西。
“不就是接吻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很有老司机风范地云淡风轻道,虽然这只是他第二次亲人,对象还是同一个……靠,怎么还有股润唇膏的薄荷味。
邹远的大脑彻底当机了,緩了好大会儿才重启完毕,吐出一大口二氧化碳。

“为什么又亲我……”他拿手背抹了抹嘴。不打声招呼就搞突然袭击,这太过分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把之前的某场强吻事故忘掉。
不料唐昊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亲自己家属有什么问题吗?”
“…………………………”

什么玩意???!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设定???!!
邹远又愣了好大会儿才从懵逼中回神,理解对方口中“家属”一词的含义后,再次被发小的自我意识过剩深刻震惊了。
“靠,我什么时候成你的男朋友了???!??!”
这回轮到唐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等等,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没拒绝啊?!”
“我说过…‘不行的吧’,你是不是失忆?”
那你干嘛又要回亲我一下!你会没事瞎JB亲不喜欢的人玩吗?!不娶何撩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邹远揉了下额角,深深感到了什么叫无力、无助与无言以对。他被唐昊这简单直白的逻辑打败了。虽然总爱腹诽发小脑子不好,可这波攻势实在行云流水得毫无破绽,难以辩驳。
每次问起最喜欢的选手是谁,他总能不假思索地供出张佳乐的名字,但那种好感里混入了太多憧憬与崇拜,多少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爱意写在脸上,从不怕漏给别人知道。
在队里呢,则是和于锋相处得最舒服惬意,于队的原则性很强,懂得把控利弊分寸,总能微妙地保持着虽然亲近,却又不会惹出棘手麻烦的安全关系,让他主动吻这两个人,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与不合时宜,更不要提其余那些好感度尚未抵达峰的普通朋友了……如果朱效平或周烨柏敢像唐昊这样不由分说地亲过来,他怕是会先条件反射地怒揍他们一顿。

这难道能证明……唐昊对自己来说,是个格外特殊的存在吗?
他确实很容易被卷入唐昊的节奏里去,被带进沟里都后知后觉,新生代里谁都知道邹远脾气好得像菩萨一样,偏偏只有唐吴能把他气得跳脚直骂火急攻心,前辈都夸他有礼貌又会讲话,是七期生里唯一的良心,可他居然会被唐吴洗脑,一度对苏沐橙相当不屑,还曾为他把林敬言前辈揍到下不来台的叛逆举动得意过一瞬。
回首过往时光,原来自己最放松、最开心,以及最彷徨、最大起大得的那几年,都是这个人相伴着一起走过的,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互相撕破底线在谷底挣扎,又一同奋力冲破瓶颈。
等终于能脱离桎梏自由翱翔时,唐昊决意朝着自己的目标大步前进,却把更好、更成熟的自己留在了百花深处。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意唐昊什么,毕竟这个人牌气坏又一根筋,还不听人讲话,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最没压力的,从不怕会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总是害他变得非常不像邹远。
又或者是,变得更像连自己都不熟悉的另一个邹远吧。

毕竟有这么一个人,陪他经历过那么多事都没互相嫌弃,恐怕以后也很难再相看两厌了。

喂,怎么了,到底行还是不行你给点反应?”唐昊见他持续发着长呆,抓住他的肩膀来回摇晃,像是在对待一台吐不出硬币的自动贩卖机。
可邹远开始正视起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特殊地位时,忽然变得无法直视唐昊的眼睛了,像踩着摇摇欲坠的独木桥过河似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隐隐发痛。
“还,还是先算了吧…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那怎么办,全呼啸都以为你是我家属啊?我隔三差五都在念叨你,这要怎么解释。”
“卧槽????”
怪不得昨天林枫见到自己时微笑得那么诡异???
“而且方锐也知道一—”
那四舍五入一下,距离这个八卦从周光义耳中传回百花也不远了可以请您光速去世吗?!!”
邹远的脑袋里像是有个花繁似锦爆出了一波百花式打法,闪光弹、烟雾弹、爆缩式手雷丢得满天都是,象征理性的小人血线归零。
他抖着掏出手机,打开QQ,找到了林枫的头像:“要不你把我拉进呼啸的战队群里,我和他们说清楚……”
唐昊却霸道强势地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用力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尽显第一流氓的不讲道理。
白羊座是绝不会轻言放弃的,他顺了顺气,耐心地问。
“那到底怎样才行啊,你告诉我。”
“你又到底喜欢我哪里啊你告诉我?你不是最讨厌我这种名不副实的选手吗?”
邹远一拳锤向自己胸口,使出杀敌五百自伤一千的最后杀手锏,顺便奉劝没出息的心脏能识相地跳得稳点。
唐昊依然理直气壮:“对,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远啊!”
“…………”
——双标啊,什么叫赤裸裸的双标。
邹远感觉自己快要精神雪崩了,但从山顶滚落的全是牛奶味刨冰,还莫名带着一丝甜蜜。

于是他上前一步,拿左手牵住了唐吴的右手,把手指一根根嵌进了对方的指縫里,用围巾遮了遮烫到不行的脸颊。
“好吧,现在行了……”
“!!!!”
他懒得再和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说话,而唐昊也识趣地没再烦他,改了用行动表达了此刻的激动心情。
邹远发现自己忽然被猛地熊抱住了,暖烘烘的热度覆盖全身,胸口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一时间被勒得喘不过气,双脚也失重地离开了地。
“既然在一起了,你不对我表示表示?”
他与唐昊的尖撞在了一块儿,四目相对,邹远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发小长得还挺帅气的,心中不禁又警铃大作。
“……表、表示什么啊?”
“我要你也祝我拿冠军,”
“…………………………”
邹远继续无语。虽然网传他有幸运EX体质,但那都是玄学,没有科学依据的!并不代表他就是个愿望机,欧气可以随便吸。
“哪会有那么多冠军!?”
“你喜欢张佳乐胜过我是吧!”
“不是同一种喜欢好吗?!”
他撇撇嘴,鼓起腮帮瞪了唐昊一会儿,还是无奈地在他脸上啾了一下,棒读道:“呼啸战队的唐昊唐大队长,本欧皇赐予你幸运EX的加持。”
唐昊沾沾自喜了几秒,把他放回地上,重新抓过他的手,生怕被谁抢走似地藏到背后。
“你这人很欠被亲你知道吗??”他把他拉得又近了一些。
“我知道呀。”邹远却冲他笑了笑,神情介于纯洁与狡黠之间。唐昊的心头又开始万花怒放了,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可爱??让人很想立刻去新生代最可爱选手的投票里花钱把他砸上榜首啊。
可过了片刻他又皱了皱眉
“你不是这么祝福张佳乐的吧???”
邹远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脑内编纂起了“男朋友是个傻逼怎么办急在线等”的帖子。

最终话

张佳乐开车载着孙哲平行驶在机动车道上,忽然猛地一个急刹扎向路边,如果不是孙哲平系了安全带,脑袋怕是直接要撞上挡风玻璃。

还没等他发问,张佳乐先喊了出来:

“靠!我好像看到唐昊在抱我弟啊!”

他念叨着摇下车窗,急不可耐地往后张望,心情就像自己家的那什么被那什么拱了似的,撸起袖子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大庭广众之下干什么呢?他知不知道自己最近有多出名?不怕被人拍到?”

“你把车停这儿才会被拍到。”

孙哲平无奈地指了指头顶不远处的道路监控摄像头,张佳乐速度冷静了一下,深知不妥,可同时也很挂心后辈们的人生大事,一直等到两个沉浸在初恋甜蜜中的小同学手牵手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才发动引擎,冲他们狠狠按了几下喇叭,又向瞪过来的唐昊比了个中指。

Q市冬日的海滨与夏日时截然不同,如同被低温冻掉了色彩似的,白茫茫的天空与蓝灰色波涛在海平线处绵延相接。

明明是张佳乐先提议的“想去看看冬天午后的海”,可文艺青年先被凛冽的海风吹得抖成了筛子。像全明星周末这种活动,主场选手哪怕不登台也会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多少要注重一下外形,张佳乐霸图第一潮男的人设不崩,数九寒冬也穿了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毛衣,长羊绒外套虽然抗寒却不怎么挡风,不一会儿就眼泪婆娑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孙哲平只好取下自己的围巾给他包在头上。

张佳乐鼻头眼角冻得通红,裹在格子围巾里冲他傻笑:“Q市哪都好,就是有点扛不住这冬天。”

“那是你没在B市待过。”

“B市嘛,空气是差了点,可至少老了不会风湿……你打算一直留在那边?”

“不一定。先等义斩那帮小子能独当一面了再说。”

孙哲平下意识地捏了捏左拳。他离开职业竞技圈太久,以现在的出场频率,只打一年,又哪够填补空窗期积累的战欲呢。

“你有没有想过退役后去做什么呢?和荣耀有关的工作?”

“哈,除了自己上场打,对其他职位还真没兴趣。在外面野够了,没准会考个文凭,回去继承家业。”

“孙总啊~也不是不能想象。”

张佳乐安详地点点头,觉得这答案并未出乎意料。如果孙哲平真有意在联盟中就职,早在第五赛季受伤退役后就该锁定出路了。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孙哲平抓过他冻得冰凉的手,很自然地揣进自己口袋里焐着:“又想退役?”

虽然张佳乐把语调放得漫不经心,他仍能一眼看穿,对方引出这个话题绝非无缘无故。

“哪里的话,没有,我状态好着呢,再多打三四年都不一定够。”

他忙摆了摆右手否定,左手在孙哲平的上衣口袋里与他手指交缠。

“是老林啦,他最近在纠结这些,找我谈人生,我就也顺便考虑了一下自己……”

“我以前呢,真心以为自己将来会留在百花做顾问的。第一次退役时情绪很乱,几乎是落荒而逃,许多问题都没来得及想清楚。去年看到百花粉对我怨气那么重,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去了……毕竟斩断过去就费了很大工夫,连K市的房子都卖掉了。所以和老林说,要不我留在Q市,走李艺博路线去做个游戏实况或解说?反正我外形条件和口才都很可以,不是么?”

“但老林觉得,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别扭,所以让我再好好考虑清楚。”

“听完他的话,我也发现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念叨着‘这样就可以了么?真的能这么算了?’……我恐怕只是害怕自己动摇,一直刻意想忽略它,逼自己去做别的更轻松的选择。”

“……………………”

孙哲平沉默片刻,渐渐品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惊诧的神色在脸上浮现刹那,又转瞬即逝。

“你退役后…想回百花任职?我以为你在霸图过得挺好。”

“谁说不是呢,霸图真的是个气氛特别好的队伍,非常适合我了,跟老韩老林他们也处得愉快,如果我能做一辈子选手,霸图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飘向海天相接的茫茫一线,惨白日光之下,隐约能看到远方帆影。

“我觉得自己和百花缘分未尽啊。”

张佳乐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去年的某件事。

与他这几年跌宕起伏的经历相比,简直像芝麻蒜皮般微不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仍能时时记起。

上赛季季后赛首轮去百花打客场的时候,体验称得上糟糕透顶。他迎着狂热的嘘声登场,脸上还挨了一记重拳,含着满嘴血腥味义无反顾拿下胜利,新闻发布会之后心思一直很重,没怎么吃晚饭就回酒店睡了。

然后在午夜被饿醒,想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夜宵,可刚踏出酒店大门,就看到门外阶梯上坐着一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也不知独自在微凉的夜风里等了多久,一看到他就跳起来破口大骂。“叛徒”、“不要脸”、“过河拆桥”……都是些听习惯的词。

也许是太疲倦了,他居然都没觉得生气,仿佛隔着层毛玻璃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事,只是站在那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地承受着,以“嗯”回应。反倒是对方的骂声中渐渐蒙了哭腔,大颗泪水从精致的脸蛋上滚滚滑落,与眼线和睫毛膏脏兮兮地混在一起。

他最见得不得女孩子在公共场合嚎啕大哭了,从包里掏出纸巾,安慰了一下面前泣不成声的前粉丝,陪她去便利店买热咖啡。

姑娘哭够了,戾气与锋芒全数瓦解,弱弱地哽咽着说:

“其实大家并不是真讨厌你……其实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

最后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用力摇了摇,祝他好运。

张佳乐每次反刍当时的心情,都丝毫不觉得被冒犯过,反倒有种清清淡淡的,乡愁似的怅惘。

你恐怕得非常用力爱过一个人,才肯在无人的夜里不顾时间地等他现身,并为他不要面子地哭到花妆。

他不知为何,非常理解那种感受。

“我和百花,有过很多愉快回忆,也发生过难过又不甘心的事,互相成就过,也互相伤害过,太复杂了,根本没法用一句话说明白啊。我辜负它太多,执念也太多……如果还有机会,不希望就这么彻底敌对……”

他转头看向孙哲平的双眼,带着一贯柔韧却异常坚定的神情,如同初次仰望俱乐部门头的百花队徽时一样初心不改。

为之燃尽过青春热血的队伍,就像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即使被命运捉弄走上殊途,也总在心底占据着一席之地。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它是…被我们命名的战队。”

取名就像一道契约,一旦决定赐予某物名字,就代表着必须为它负责。

孙哲平叹了口气,却微微松开了紧锁的眉头,唇角上扬的弧度柔和。

他喜欢了十年的人,十年以来都没怎么改变过,丝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地肆意鲜活。

哪怕知道路途曲折坎坷,也会像候鸟归家般跨越千山万水,顶着星光迎着霜雪,朝向执着的目标数百万次震动羽翅。

“你这么想,也未必不行。以老韩对霸图的感情,退役后十有八九会留在俱乐部任职。等你走后,他们还需不需要百花缭乱都很难说。第一弹药的经验和意识,还是对以弹药为核心的战队更有帮助。”他碾了碾脚下的黄砂,用很理性方式认同了前搭档的选择。

“是吧?何况我对百花的配置更熟悉。当年只顾追求战绩逞,很多东西没来及教给后辈,想想还有些遗憾来着……啊,和你聊过就爽多了。”

张佳乐把双臂高举过头顶,忽然把一颗鹅卵石抛向远方,朝着涛声喧哗的海面笑着呐喊:

“反正考虑这些还早啊!!先等我拿了冠军再说!!!——”

大冷天海边没什么游人,他像青春片主角一样奔放起来的举止,也没吸引来太多人注目。

“冠军会有的……正好,送你个东西。”

孙哲平凑过去,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从包里掏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

“什么啊?”张佳乐满脸好奇地接过来,放在耳畔摇了摇,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响声,比预想中的还有分量。

他把信封倒扣在右掌上,一串金属钥匙掉进手心,磨旧了的金属子弹钥匙扣,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张佳乐低头看了看钥匙,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孙哲平的脸,指尖在钥匙的磨损痕迹上来回摩挲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明明在办理好卖房手续后,就把这把这串钥匙交给了中介保管,才过去半年左右,竟又兜兜转转到了孙哲平手里。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这土豪是在把价值一百多万的东西,拿破牛皮纸信封装着送人么?

张佳乐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对方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敛着眉眼中的笑意默然等他反应。

“你干嘛啊?!为什么要白白给房产中介做慈善??”

张佳乐拿眼刀剜了他一下,瞳中却浮起了潋滟水波。

“还不是因为你这人喜欢瞎折腾。退役了又复出。提了分手又向我告白。说好要射杀心中杂念,转头把包袱背了起来。这不是怕你卖掉房子,过半年后又反悔,到时就无家可归了。我料事如神,防范于未然。”

所以他才赶在夏休结束之前,又从B市飞了趟K市,多追加30万,把那幢从卧室能看到百花俱乐部的房子,从第二任房主手中原封不动地买了回来。

“一个人住嫌大的话,以后就两个人一起住吧。”

孙哲平拿鼻尖磨蹭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他圈在怀里,随着海风摇摇摆摆。

这话,怎么听起来跟求婚似的?

张佳乐笑得眼眶泛红,环住孙哲平的腰,右手紧紧攥着钥匙,用力到掌心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说,你也太没理财观念了吧?就知道瞎糟蹋钱——”

孙哲平答得理直气壮:“对,以后还得拜托您帮我打理了。”

他们又在彼此的体温中沉沦了一会儿,张佳乐才费劲地从粘腻的怀抱里抽出左手,在对方面前晃了几下,拉长了声音轻轻说道:“就是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孙哲平从善如流地拉过他的手背,在无名指上印下一吻。

“喜欢什么牌子的,现在去买。”

“买什么啊,还是等今年夏天,我送给你吧。”

他搓了搓孙哲平的脸,在风中开心得像朵绽放到极盛的花。

日光刺破厚重云层,将万千金箔洒向大海。

那年夏末,张佳乐如约从苏黎世带回了戒指。

跨越万里的候鸟终于抖落翅尖霜雪,满载着荣耀回到最爱的人身边了。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