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战

发表于 2020-03-03  3.05k 次阅读


作者:黄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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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8万
本文关键词:现代;军人;主CP;
防雷说明:有受伤情节

第一章 初见

-序-

看着满车腿粗胳膊壮的爷们儿,张佳乐傻眼了。
手里的行李包“哐当”一声掉地上,正帮游客们搬行李的司机操着云南腔高声责骂:“搞啥搞啥?包啊箱全部拿过来,扔地上你有理?还想不想玩耍?”
默默扛起包,泄愤似的塞进大巴车下的行李仓,张佳乐陡升滚回部队,继续开战斗机的冲动。重重叹了一口气,肩膀却被人拍了拍。戴着墨镜的导游小哥笑呵呵地问:“怎么了?上去呀,车快开了!”
“咱团全是男的?”不抱希望地问。
“是啊!”导游小哥甩着胳膊说。
“我报团时,客服说导游是妹子。”张佳乐感觉自己上了黑心团。
“本来是安排的妹子,但是咱这团一排出来,游客竟然全是男的,公司肯定不能让妹子带这种团啊,所以安排我来。”导游小哥为难地耸耸肩,“不过现在这世道,我也不安全啊!你看我这胳膊,再看他们那胳膊,哎呦没得比叻!”
张佳乐将导游小哥打量一番,标准云南汉子身材,撸袖子是肯定撸不过车上那帮东北爷们儿的。
“你是张yueyue张先生吧?”导游小哥翻着手上的文件夹问。
“张乐乐,读作lele,不是yueyue。”张佳乐翻了个白眼。
出自北部军区王牌歼击机大队的特战小队,张佳乐出门在外总是带着一张上级发下来的假身份证。据说“张乐乐”有一套完整的档案,户籍学籍工作单位一应俱全。张佳乐不懂的是,上级花了那么多心思为他搞个假身份,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想个名字?张乐乐多搞笑,在大街上嚎一嗓子,起码十个人会回头,十个人都是女孩儿!
导游小哥递来一张游客证,掰过他肩膀,神情鬼鬼祟祟,“张先生,看在你是一个人报团的份上,我给你交个底。”
张佳乐蹙眉,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咱团一共18个人,加我和司机师傅20人,其中有16人是一起报的团,喏,就车上那群大哥。”导游小哥小声说:“大老远从东北过来玩。”
张佳乐扯着双肩包的背带,不明白导游小哥究竟想说什么。
“咱团里呢,只有你和另外一哥们儿是单独报团,他还没来。”导游小哥飞快翻着文件,又道:“你看,就是这个。我的经验吧,一个团里只要有一半人是熟人,那剩下的人多半玩得不开心。咱这团调不开,没法给你换,只好请你将就一下。等下他来了,我把你们安排在一起,玩啊住啊也好有个照应。”
张佳乐瞄一眼文件,一寸照片看不清楚,名字和年龄倒是看清楚了——夏一,25岁。
“你俩同龄,相处起来应该不难?”导游小哥笑得别有深意。
张佳乐勾住对方的脖子,满不在乎地说:“说吧,有啥企图?”
“嘿嘿嘿。”导游小哥看了看身后,确定没人了才说:“我这不是想和你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吗?”
“什么一条战线?”张佳乐追问。
“哎!最怕带全是熟人的团啊!”导游小哥叹气道:“一人有意见,全车都会跟我闹,我是我们公司胳膊最粗的了,可你看……”
张佳乐抿着嘴笑,西南小哥的确没法跟东北爷们比胳膊。
“所以我想和其他游客搞好关系,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好歹你们可以帮我说几句话。”导游小哥苦着一张脸,“瞧,咱团里的‘其他游客’不就你和这夏一吗?”
“叫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佳乐闻声回头,只见一高个男子正将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
“夏先生!”导游小哥立即迎上去,毫不见外地拉过对方手腕,朝张佳乐招手道:“张先生,这就是夏先生,你们在一起吧!”
“什么在一起。”异口同声,皆是不屑。
张佳乐斜着眼打量这个名叫夏一的男子,心里暗算道:比我高,比我黑,头发比我短,手臂比我粗,腿好像也比我粗,胸比我大……呸,胸肌比我大,腹肌看不着。
算着算着就不爽了,暗骂道:老子3年没休过假,今年好不容易上级给批了,刚出全是糙爷们儿的军营,奔来五彩云南会漂亮姑娘,还没会上呢,就撞上一车子粗胳膊男人!粗胳膊男人还不算,全他妈比我还粗!闹哪样?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队上打飞机……啊呸,开飞机呢!
胳膊和张佳乐差不多粗的导游小哥站在两人中间,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道:“我姓白,你们叫我小白就行。”
夏一点点头,拿过自己的游客证就往行李仓走去,小白连忙拉住他,嬉皮笑脸道:“一哥别急着走啊,这还没介绍完呢!”
“一哥?”张佳乐冷笑出声,“什么一哥,大巴一哥吗?”
夏一回头,表情冷漠,眼神不善。
小白朝开口就嘲的张佳乐递眼色,又笑着说:“这位是张乐乐,这位是夏一,二位先认识一下吧,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你俩的座位我已经安排在一起了,就在司机旁边,第一排,最佳赏景座位!”
“张乐乐?”夏一摸了摸下巴,头低着,一脸玩味。
张佳乐本就不爽,听人意味深长地重复这名儿更是心里恼,碍于场面又不好发火,只得皱眉恶狠狠地瞪人家。
一人怒视,一人不屑。
18人里唯二的独行侠,还未上车,关系就僵了。
快到发车时间,车上的东北爷们儿挤在门边问啥时候走,小白讨好似的推互瞪的二人,打圆场道:“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咱先上车,有啥亲热话咱上车再说。”
“什么亲热话!”张佳乐憋得脸红。
“嘁,不经撩。”夏一笑着转身,先一步跳上大巴。
张佳乐摸了摸顿时热起来的脸,总觉得听到一句“一撩脸就红,小姑娘么”。
夏一先上车,占了靠窗的位置,重新戴上墨镜,塞上耳塞,抄手摆出舒服的姿势。张佳乐将随身的双肩包扔顶上的行李架,一屁股重重坐在靠过道的位置。
或许是被震得不轻,夏一偏过头看了看,嘴角勾起小小的幅度。
张佳乐握着拳头,断定那幅度是嘲笑的幅度。
在车上戴墨镜干嘛?
装逼吗?
还戴颜色那么深的墨镜,生怕遮不住你色眯眯的眼神啊!
……色眯眯?
想到这儿,张佳乐忽然就乐了,理性分析道:大巴一哥为嘛戴全黑墨镜呢?因为他想偷看姑娘啊!和我一样,单身旅行渴望邂逅漂亮姑娘,可惜啊……
他妈的一车爷们儿!
张佳乐鼓了鼓腮帮子,竟然觉得夏一有点可怜。

-01-

旅行团的第一站是大理。
大巴出发没多久,东北爷们儿就组队唱起歌,欢天喜地,阵仗惊人,一副学生春游的喜气。
坐在门口的小白为难地往后看,生怕两位独行侠不满,哪知这俩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夏一墨镜下的眼睛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张乐乐微张着嘴打瞌睡,脑袋随着车的颠簸而夸张地左右晃动。
这都能睡着?小白略感无语,转身继续玩自己的PSV。
张佳乐是真睡着了,梦里还在看美丽的傣族姑娘跳孔雀舞。身为战斗机飞行员,车上这种程度的吵闹和颠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全身心放松的结果便是脑袋晃得厉害,好几次差点砸在夏一身上。
夏一没睡着,云南天气太好,戴着眼镜本是为了遮光,却恰好瞄到旁边那姓张的不停瞪自己。心下好笑,便躲在墨镜下正大光明地打量对方:小伙子五官挺好,眼睛特别好看,牙齿整齐,但老爱皱眉头,看上去愣头愣脑的。
有点可爱。
还没打量多久,可爱小伙子就脑袋一歪,打起瞌睡。夏一干脆侧过身,仔细瞧人家。睡着了,眉头也舒展开来,睫毛不长,却密密实实,鼻梁挺拔不突兀,皮肤还行,嘴角自然上翘,嘴唇看着软软的,不知咬上一口是什么感觉……
正想着,大巴重重一颠,可爱小伙子“嗖”一声靠了过来,夏一连忙向窗边躲,眼睁睁看着对方右边脸颊压在自己的椅背上。
嘴被挤得嘟起来,嘴唇好像更软了……
夏一咽了咽口水,大巴又是一颠,将那家伙颠了回去。
这都醒不了?疑惑地斜眼看,将耳机调至静音,竟听到对方发出的细小鼾声。
无奈地摇摇头,夏一想:也是服了。
大巴继续颠簸,张佳乐继续晃,终于晃幅太大,夏一躲闪不及,两人成了亲密的“情侣困觉”姿势。
张佳乐还没醒,不仅没醒,还把手也搭了上来。
夏一愣得跟一座钟似的,低眼一看,姓张的一条手臂正环着自己的肚子。
小白再次转过头,一看这姿势就笑了,竖起大拇指,小声道:“你俩真亲!”
夏一拧起眉,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一纠结就纠结了半个小时,肩膀酸了,腰背胀了,可爱小伙子终于醒了。
张佳乐梦里正和傣族姑娘月下漫步,哪知刚牵起小手,还没搂过对方的肩,就忽然醒了。睁开眼,脸挤在一个人的肩上,手环着一个人的腰,这人肌肉摸着挺结实,绝对不会是瘦弱的傣族姑娘。
抬眼一看,晴天霹雳!
张佳乐触电般弹起来,又被安全带按了回去,半个屁股在座位上,半个屁股悬空,脸颊绯红,两眼圆瞪,嘴张着,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我……”
“喔喔喔。”夏一面不改色,墨镜遮住了满眼笑意,从包里摸出一颗糖,顺手一扔,“给。”
糖落在张佳乐大腿缝上,拿起一看,喔喔奶糖,特甜味。
没理由发怒,张佳乐用力捏着糖,笔直坐在座位上生闷气。
快到服务站时,嗨了一路的东北汉子们终于有点蔫儿了,小白拿起麦说:“待会儿到了咱休息半小时,上厕所啊吃饭啊请抓紧时间。”
张佳乐狠狠转眼珠子,偷瞄夏一,脑子突然窜出整人的点子。
大巴停入车位,小白率先跳下车。夏一收起耳机,正起身准备下车,却见路给堵了。
张佳乐两腿卡在出口上,还翘得蛮高,脸仰着,鼾声似雷,一副谁都叫不醒的姿势。
夏一皱起眉,个子太高,站着只能佝着腰。不喊吧,到下一个收费站起码3小时,内急憋不住。喊吧,照可爱小伙子之前那种睡法,怕是只能迎面给一拳才能喊醒。
而且,这夸张的睡姿……怎么看都是装的。
探着身子看了看车外,东北汉子们早就在坝子上舒筋展骨了。夏一又将目光移回可爱小伙子,眉头拧得更深,暗道:可爱个屁!
大约感觉到一道迎头浇下的敌视目光,张佳乐眼皮动了动,睫毛轻轻颤抖。夏一看了看时间,还早,可上车前灌了半瓶矿泉水,这会儿小腹已经胀起来。
“醒醒,醒醒。”寄人座旁,不得不低头。
张佳乐纹丝不动,似乎正憋着气。
夏一有些恼,手指戳在人家肩头,音量也加大了些:“喂,醒醒!”
还是没反应。
眼看小白给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一刻钟,夏一干脆俯下身子,凑在“睡神”耳边喊:“醒醒!让我出去!”
张佳乐朝外偏了偏头,眼都没睁,摆明了“老子就是不让你出去,咋地”。
夏一捏紧拳头,舔舔下唇,想揍,又好像有点下不去手。凑哪里?脸吗?不行,这脸好看,挂彩不忍心;胸口吗?肚子吗?打坏了得赔医药费,亏。
犹豫着,时间又过了七八分钟,东北汉子们陆续回到大巴上,还笑呵呵地打招呼:“嘿哥们儿,咋还不去尿啊?”
夏一脸上挂不住,用力推道:“我知道你在装睡,给我起来!”
掏出零食的东北汉子哈哈大笑:“兄弟闹别扭呢?哈哈哈,是你我就给他一拳,一拳揍不起来,再揍一拳。”
张佳乐听到了,眉头下意识地挑了挑。夏一干脆一掌拍他脑门上,喝道:“起来!”
被打了脸,虽然不是脸颊,可也够耻辱的。张佳乐立即站起来,怒道:“找茬是吧?”
“不找茬。”夏一趁机拨开他,赶着下车,“找厕所。”
张佳乐追了出去,被小白拦住问:“你俩这是咋了?你额头怎么红了?”
“被猪蹄子踩了!”张佳乐没好气,挣开小白就往厕所跑。其实整夏一那会儿,他也有些憋不住,早上吃多了,隐隐想解手,刚跳下车,肚子就适时地痛了起来。
厕所里没多少人,东北汉子们已经全部撤走。张佳乐找了间干净的开始解决人生之急,却在快结束时突然想起来时两手空空,纸、手机、钱包全在大巴的行李架上!
冷汗顿时如雨下,5秒钟内脑子闪过无数条曾在知乎上看到的回答:用手、糊墙、直接提裤子、翻纸篓……
呆呆地望着厕所门,张佳乐竟体会到了战机失事、弹射逃生的惊心动魄。
一阵冲水声传来,门“哐当”一声关上。
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上厕所没纸的小伙子大喊一声:“大侠!大侠别走!请问你有纸吗?”
素未谋面的大侠似乎被叫住了,脚步声不急不缓,却越来越近。张佳乐心中大喜,又喊道:“兄弟,匀几张纸给我吧!”
大侠没说话,门缝下却出现了一包未开封的纸。
张佳乐立即接过,一边道谢一边撕开包装,心中被感激填满,并未注意到门外的人为何不说话、为何不离去。
门开了,剩下半包纸“啪”一声掉在地上——以代替差点掉下来的下巴。
夏一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外,抄着手,勾着一边嘴角,墨镜已经摘下,眼中的嘲讽一览无余。
“你……”面红耳赤,感觉就像被捉奸在床。
“不用露出被捉奸在床的表情。”夏一呵呵笑:“首先,你得有一个女朋友。”
“我操!”被轻而易举戳到痛点,张佳乐气得爆粗。
“别操,咱得赶紧回去。”夏一将墨镜别在领口,转身就走。张佳乐立即跟上,只听对方说:“别追我,你还没洗手。”
“老子还你纸!”张佳乐一挥膀子将纸扔过去,狠狠转身拧开水龙头,没看到纸打在夏一背上,刚要落地,却被对方轻易背手接住。
再次上车,夏一哼着曲儿,张佳乐却黑着脸,小白问:“哥俩怎么了?”
夏一扬扬眉梢,戴上耳机看窗外。张佳乐翻了个白眼,尽量往过道上挪。小白拍拍他膝盖,小声问:“怎么了?一哥在厕所操你了?”
“啥?”张佳乐惊得大吼:“他操我?”
夏一摘下耳机,听得饶有兴致。后座的东北汉子们也个个探头探脑,笑道:“我操,牛逼啊,公共厕所就开干!”
转头就对上夏一玩味的眼神,张佳乐顿觉受了奇耻大辱,上车前后各种矛盾冲入脑际,口不择言道:“要操也是我操他好吧!”
东北汉子全笑了,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行了不行了,小个子窜天了!”
夏一也笑,边笑边摇头。
小白连忙解释:“乐乐你误会了,哎怪我怪我,这不担心你俩吗,一担心就冒了方言。操不是你想的那个操,是骂的意思,你,你想歪了。”
张佳乐一口气提不上来,东北汉子们笑得更厉害。回头看夏一,这家伙一脸云淡风轻。
小白又说:“乐乐诶,别气了别气了,要不这样吧,你操我,我随便你操!”
张佳乐恶狠狠地瞪眼,他又道:“口误口误,你骂我,骂到爽为止,我躺平任骂!”
“别调戏他。”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一突然开口了,捞过张佳乐的肩膀,轻飘飘地说:“我看你是想说躺平任操吧?”
小白哑了,张佳乐刚要发作,夏一又说:“对不起,这一趟他暂时归我,闲人靠边。”

-02-

张佳乐猛然侧过身,狠狠打掉夏一的手,想骂,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恰当的句子。小白表情有些尴尬,愣了几秒才打着哈哈说:“对对,归你归你!”
“什么归不归?别听他瞎说!”张佳乐瞪小白,余光却落在夏一身上。夏一笑着取下别在领口的墨镜,靠拢,利落地架在他鼻梁上,拍肩道:“别老瞪眼,长皱纹。没事儿就睡觉,遮光吧?”
被说得没了脾气,张佳乐干脆靠在椅背上,夸张地打起鼾。
闹了几个小时,东北汉子们这会儿全进入了充电时间,车厢异常安静,张佳乐打了几秒钟呼噜就不好意思了,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闭上嘴正儿八经地困觉。
唯一忘了的,是把墨镜还给夏一。
夏一拉上窗帘,却留了一个小缝,透过小缝,可以看到云南的壮美河山。看了一会儿,眼睛酸胀起来,阳光太盛,而唯一的墨镜又一时玩心起,给了别人。
合上小缝,回头看霸占自己墨镜的人。可爱小伙子这回睡得规矩,两手抄在胸前,后背稳稳贴着靠椅,脑袋微微垂着,墨镜有顺着鼻梁下滑的趋势。
夏一乐呵呵地想:可爱小伙子也就睡觉的时候可爱。
想着想着,大巴毫无征兆地重重颠了一下,东北汉子们全给颠醒,大声问着怎么回事。小白回头正想安抚大家,却见夏一竟然解开了安全带,弯着腰抱着张乐乐。
“你俩这是……”
“颠不醒,差点儿撞前面的板子上。”
看着脸压在夏一肚皮上的张乐乐,小白嘴角抽搐,竖起拇指道:“你俩真强,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如脱兔。”
夏一将“处子”放回座椅,小声说:“还不醒啊?有人说你像未出嫁的姑娘。”
张佳乐没醒,刚才那一颠,他只当是给挠了个痒。
夏一从行李架上拿出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几个上车前买的鲜花饼和一盒牛奶。本计划第二天早晨当早餐,却因为错过了服务站的补给而不得不提前食用。
鲜花饼是玫瑰做的馅儿,撕开包装,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夏一皱了皱眉,咬一口,虽香,却甜得过分。好在牛奶是无糖的,一口鲜花饼一口牛奶,刚好安抚咕噜叫着的肚子。
身边有了轻微的动静,夏一侧过脸,见可爱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向里侧的姿势,鼻翼好像动了动,似乎正在梦中辨别食物的味道。
不是吧?颠都颠不醒,有吃的就醒了?
张佳乐睁开眼,第一个动作竟是咽了咽唾沫。夏一清楚听到一声“咕噜噜”,确定不是自己的肚子发出来的。
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胃,张佳乐不好意思地坐直,余光却难耐地往夏一手上瞟。上车之前,他将食物全都塞在行李包里,而行李包,现在正躺在车厢下方的行李仓。随身的双肩包里尽是不能吃的东西,之前在服务站一闹,竟忘了去行李仓拿些补给上来。这会儿睡了两觉,早饭的能量早就消失殆尽。一看时间,离下一个服务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饥渴,难耐。
“想吃?”夏一忽然问。
“不想。”面子怎么都得要。
“我听到你肚子叫了。”毫不留情地戳穿。
“你!”张佳乐拧着眉,嘴角向下撇。
“饿了就吃,有什么好装的,喏。”夏一拿出两个鲜花饼,又说:“不过这东西太甜,少吃点,垫垫肚子就行。”
张佳乐接过鲜花饼,肚子忽然又是一叫,还是一串儿连声,仿佛在兴高采烈地说谢谢。
夏一乐了,笑道:“别叫别叫,这就喂你。”
“喂什么喂!我自己能吃!”张佳乐毛手毛脚地撕开包装,饼渣子掉了满裤裆。
夏一连扯好几张纸,一本正经地解释:“你看看你,我刚才是跟你肚子说话,告诉它你马上喂它,你理解成啥了?”
张佳乐手一抖,又抖下一层饼渣子,夏一递上纸,挑眉:“拿着呀,要我帮你擦裤裆?”
“我自己擦!”慌忙拿过纸,胡乱在裤裆上抹,张佳乐恼得很,想不通自己这趟究竟是触了哪位神仙的霉头,遇上满车爷们儿不说,还被姓夏的给盯上了。
对这姓夏的,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好像无可奈何。干啥说啥都被压一头,一拳挥出去总是找不着北,被轻而易举地戳到痛点,又被轻而易举地发糖安抚。
好像被耍似的。
“纸给我。”夏一伸出手,“别乱扔,我这儿有垃圾袋。”
张佳乐不情不愿地递过去,看着手上渣都掉了一半的鲜花饼,想咬,又有些难为情。心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军人的骨气呢张佳乐!
“尝尝呗,我这儿还有。”夏一说。
玫瑰的香气扑鼻,张佳乐牙根泛酸,舔舔嘴唇,馋虫嚣张地赶走不食嗟来之食的廉者张,一口下去,口腔立即被香甜包裹,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小小一个鲜花饼,两三口就能解决。果断拆开第二个,张佳乐吃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夏一看着好笑,食指动了动,忒想戳戳对方鼓起来的腮帮子,好不容易忍下来,又拿出另外两个鲜花饼,问:“还要吗?”
“要!”一点都不客气。
“喝水吗?别噎着。”夏一问。
“要喝。”解决完两个鲜花饼的家伙说。
夏一略显尴尬,就在方才问完时,他才想起包里根本没水,唯一的液体是被自己喝了一小半的无糖牛奶。
张佳乐看看牛奶,立即明白过来,摆摆手说:“我不喝。”
夏一也不勉强,毕竟一根吸管,两个人吸总是不好的。
张佳乐继续吃鲜花饼,饼渣子又掉了不少在裤裆上,夏一好心展开一张纸,想垫在他大腿上,却被一爪子拍掉。
“干……”
“咳咳咳咳咳咳!”
未说完的“干嘛”被剧烈的咳嗽代替,张佳乐被饼渣子呛住了。
夏一连忙拍背顺气,果断扯下吸管,换了一头插进牛奶盒,递上道:“快,喝点水!”
张佳乐犹豫地盯着吸管,又连咳好几声,眼泪花子都给咳出来了。
“我没病。”夏一说,“喝吧,缓缓气。”
接过牛奶盒,咬住吸管,喝得难为情,张佳乐抬起眼皮瞄夏一,对方正将鲜花饼包装袋塞进垃圾袋。
终于不咳了。
夏一摇了摇牛奶盒,笑道:“哟,这就喝完了?不给我留点儿?”
张佳乐尴尬上了,忙说:“你还要喝?”
“本来想喝,这不没了吗?”夏一将盒子捏扁,也放进垃圾袋。
“呃,不好意思。”张佳乐低着头,耳根微红。
“你看你看,这下你欠我多少呢?”夏一掰起手指,“我一救你于拉屎没纸……”
“喂!”张佳乐吼得中气十足,辩解得却毫无底气,“是上厕所……没纸。”
“一样的。”夏一继续清算,“二救你于肚饿缺粮,三救你于咳嗽没水,救命之恩,如何回报?”
张佳乐翻白眼,“救命之恩?太夸张了吧?不就是几张纸、几块饼、半盒奶?”
“有时候呢,这几张纸、几块饼、半盒奶就能救人于危难。”夏一认真地分析,“咱车那么多人,还有谁送纸给你擦腚?还有谁在你饿时分你鲜花饼?还有谁奶你一口?”
“奶,我,一,口……”张佳乐被绕得头昏脑涨,却又无力反驳,只能眼神复杂地瞅着夏一,等他早些念完。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这几天咱彼此照顾怎么样?”夏一大度地说。
“怎么照顾?”张佳乐问。
“比如相互帮忙背一下行李,拍个照什么的。”夏一举例。
张佳乐一拍大腿,道:“行啊,这有什么,出门在外不就是互相帮忙吗?”
“成交!”夏一挥出拳头。
“成交!”张佳乐也挥出拳头。
骨节撞在一起,痒痒地痛。
傍晚,大理到了。小白将房卡分发给众人,神神秘秘地拉过张、夏二人,小声道:“你俩的房间最好,浴室特别大。”
张佳乐开心地捏着房卡,回头跟夏一说:“我想洗澡,先洗成吗?”
夏一点点头,“行,我先收拾东西。”
门打开,张佳乐就愣了。房间的确很好,有两张大床,窗户很大,浴室也大,可是……
浴室的隔板是玻璃,且不是磨砂玻璃,是全透明玻璃!
夏一背过身笑,笑完正色道:“愣着干啥?快去洗啊。”
张佳乐抱着自己的行李包,结结巴巴道:“要,要不你先?”
“那儿能呢?说了你先就你先,我现在还得收拾东西呢。”夏一说。
“可是……”张佳乐摸摸那光滑的玻璃,脑子里浮现出自己赤身裸体沐浴的模样。
“别可是了,早点洗,洗了出去吃饭。”夏一蹲在地上,“饿死我了。”
张佳乐吸了吸鼻子,走到自己床边说:“我等会儿再洗。”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夏一似乎挺委屈。
“我怎样了?”张佳乐觉得莫名其妙。
“团队旅行你这种人最讨嫌。”夏一故作生气,“安排好的事不照做,耍小性子,处处让别人将就你,没道德。”
张佳乐无语,不就是洗个澡吗,居然能上升到道德高度?
夏一又说:“你说你要先洗,我就让你先洗,你现在又不洗了,打乱我的计划。你这会儿让我先洗,我准备好了你又会说你先洗,没完没了了怎么办?”
“好了好了!”张佳乐被数落得耳朵痛,立即翻出包里的沐浴用品,不耐烦道:“我遵守安排,我先洗行了吧!”
夏一露出诡计得逞的笑。

-03-

张佳乐在浴室折腾花洒,不时回头瞄夏一,偷偷从各个角度揣摩自己哪个部位会被看到。夏一不往浴室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喊:“水开多久了?你还不脱衣服洗?浪费酒店的水电不是君子所为。”
“你看我?”张佳乐惊道。
“我背对着浴室怎么看你?眼睛长在后脑上?”夏一反问。
“那你怎么知道我没脱衣服……”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脱下七分裤。
“张乐乐,你当我傻?”夏一回过头,正巧看到对方脱T恤,“水声那么均匀,像有人在里面摸自己吗?”
“我靠!什么摸自己!”张佳乐将T恤扔在衣服筐里,浑身只剩下一条迷彩平角内裤。见夏一正瞅着自己,连忙背身捂着胯部,喊:“你转过去,我要脱裤子了。”
夏一非但不转,还丢下行李,朝“玻璃房子”走了过来,嘴角勾着,眼神颇深。张佳乐有些慌,论飞行员的身体素质,打架他自是信心十足,可军人能揍平民老百姓吗?若此时真动手,把姓夏的揍得跪地求饶,惊动派出所,回去少不了关禁闭写检讨,最麻烦的是会被兄弟几个嘲笑“欺负良家男子”。稍一迟疑,背后就落下一片阴影,夏一右手撑在玻璃板上,左手轻轻敲了敲,笑道:“张乐乐,洗澡难道不是摸自己?咋跟妹子似的害羞呢?咱俩都男人,裤子都不敢脱?”
“别叫我张乐乐!”听着“张乐乐”和“妹子”组合在一起,张佳乐就气愤,抓着裤沿喊:“知道是男人你还看?我有的你都有,看了二十几年还没看够?”
“那叫乐乐?”夏一偏着头,“你也知道你有的我都有,那还遮啥?不会是你那个……比较袖珍?”
“放屁!”事关男性尊严,张佳乐飞快转身,直面乐呵呵打量自己的混账。
夏一耸耸肩,余光向下一扫,后退一步道:“看到了,你慢慢洗。”
张佳乐扯下内裤,狠狠扔在洗手池边,热水渐渐让玻璃板蒙上一层雾气,稍稍遮住他的窘迫。
洗完之时,透明玻璃板已经被水雾装饰成磨砂。夏一拿着换洗衣服走进去,张佳乐恨得牙痒痒,坐在床上边擦头发边喊:“夏一,你他妈算计我!”
“我怎么算计你了?”夏一在层层叠叠的水雾里,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说先洗的是不是你?”
“你早知道这浴室是透明的!”张佳乐不甘,“不然你怎么答应得那么爽快。”
“乐乐你误会我了。”夏一夸张地叹气,“不信你去问小白,看他是不是提前告诉过我这房间的情况。我纯属给你行方便,让你先洗,哪知……”
张佳乐捶了捶床,烦躁地想:老子又成不占理的一方了?姓夏的怎么回事?处处讨嫌,却处处占理?
正想着,水声停了,夏一穿着一条内裤出来,头发滴着水。张佳乐立即转身,盘腿思考人生。
“喂,你平时干什么的?”夏一偌大个房间哪儿也不坐,偏偏坐到“思考者”的对面,用毛巾捂着头。
张佳乐一眼就瞧见对方精壮的肌肉,竟有种脑子嗡嗡作响的感觉。
“问你呢,平时干什么的?”夏一又问。
“关你什么事?”张佳乐移开目光,低头摸自己盘着的腿。
“乐乐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友好?”夏一把毛巾搭在肩上,“室友之间不该互相了解一下?”
张佳乐语塞,只好道:“哎你别叫我乐乐,听着娘。”
“张乐乐也不行,乐乐也不行。”夏一笑,“那怎么叫?张先生?Mr.Zhang?”
张佳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到之前的话题道:“‘平时干什么’是指我的工作?”
“嗯。”夏一点头,“看你全身肌肉不错,之前穿着衣服看不出来,脱了就很明显,我猜你可能是……”
张佳乐得意地挑了挑眉,绷直脊背,心道:当然不错!不然我当什么战斗机飞行员!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健身教练?”夏一摸着下巴。
脸顿时垮了下来,张佳乐耷着眼皮道:“你才像健身教练,专门陪富婆的那种。”
夏一笑起来,“你对健身教练有什么误解啊?人家也是靠本事吃饭的好吧?”
“难道你真是健身教练?”张佳乐面露歉色,“也对,看你这一身肌肉……”
“我不是。”夏一拿过干净T恤套上,“我是高校体育老师,休假旅游。”
张佳乐一怔,暗道水货撞上行货,上头给他搞的假身份便是高校体育老师,教跆拳道。
“你呢?不是健身教练是什么?”夏一晃了晃手。
“呃……”张佳乐犹豫片刻,坦白道:“真巧,我也是高校体育老师。”
“原来是张老师!”夏一伸过右手,“你教什么?我教跆拳道。”
张佳乐惊得忘了握手,跆拳道,这他妈也太巧了!
“手。”夏一笑着催促。张佳乐连忙伸出右手,笑得局促:“我,我教足球。”
“足球啊……真可惜。”夏一咧咧嘴,“看你那肌肉,还以为你也是教格斗的,搞不好咱俩还能比划比划。”
一听比划,张佳乐立即来了劲。空军也是军人,没有军人不爱“切磋”上几把。忙道:“可以啊,现在就来?”
夏一若有所思,“待会儿我怕你说我欺负你。”
“什么话!”张佳乐站起来,满脑子“呵呵”——老子堂堂战斗机特战小队成员,干不过你一体育老师?
夏一也站起来,穿上及膝短裤,勾着食指道:“来!”
整洁的酒店客房,顿时成了俩刚洗完澡男子的格斗场。
张佳乐反手掐住孙哲平的脖子,却被对方的头发甩了一脸水,闭眼的瞬间,吃了一记天旋地转的背摔。睁开眼,竟已被牢牢压在地板上。
解放军输给老百姓?张佳乐红着脸,誓要反败为胜。
再来!
几十招过下来,夏一游刃有余,每一招似乎都只拿出了八分力。张佳乐则使尽全力,恨不得立即将对方斩于马下。最终,夏一看准他出手的时机,利落回身,反绞住他双手,将他逼于墙根,潇洒获胜。
真输给老百姓了。张佳乐黑着脸坐在地上,浑身充满愧疚感——入伍多年,打不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
“起来。”夏一伸出手。
张佳乐抬起眼皮瞄一眼,将膝盖抱得更紧。从夏一的角度看下去,他眉头拧着,眼角撇着,嘴微微嘟起,整一个委屈小伙子。
“怎么了?这么委屈啊?”夏一也是没想到,连忙蹲下身来,观察被自己欺负的张老师。
“没委屈!”张佳乐横着眉,努力摆出淡然的模样。
“还说不委屈?”夏一戳戳他的脸,“委屈得脸都皱了。”
“啊?”张佳乐不信,立即搓脸,眼睛睁得大大的,语言难掩郁闷:“你那几招真不错,哪儿练的?”
“我是跆拳道老师嘛。”夏一答非所问。
“别糊弄我,刚才你使的招根本不是跆拳道。”张佳乐凑近,小声说:“像擒拿。”
愣了两秒,夏一说:“我当过兵嘛,义务的,早退了。你呢,也当过吧?”
张佳乐顺着话道:“跟你一样,两年。”
旅途中遇上的陌生人,一架之后成了惺惺相惜的“战友”。
小白来敲门,挥着小旗子喊:“一哥,乐乐,休息够了没?准备出去吃饭逛夜市了!”
大理的夜市有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张佳乐捧着小吃在各色小摊上穿梭,夏一跟在他后面,忽然拍拍他的肩,扣上一顶不知是哪个少数民族的大帽子。
张佳乐摸摸流苏,问:“好看?”
夏一笑着点头:“忒好看!”
张佳乐一手托着碗,一手艰难地摸钱,问:“老板,多少钱?”
“我来。”夏一拿出一张50,老板立即接了过去,道:“正好正好,不用补了。”
张佳乐惊:“一个帽子卖50?”
老板摇着扇子:“小哥,咱这是景区。”
夏一揽过他的肩膀,凑至耳边:“喜欢的东西,就别讲价了。好好戴着,我送你。”
“那怎么行!”张佳乐大声道,“我们很熟吗?”
夏一难得吃瘪,笑得有些尴尬,“现在不算熟,以后可以发展嘛。”
张佳乐三下两下解决碗里的,摘下帽子仔细瞧,“这趟回去就说掰掰了,怎么发展?不行,我得还你钱。”
夏一挠挠鼻翼,不作回应。
零钱凑不齐50,包里只有多张红票子。张佳乐递到他面前,“拿着。”
“找不开。”夏一看都不看。
“有了再找!”张佳乐坚持。
“你有了再还。”夏一双手揣在裤袋里。
张佳乐嘴角抽了抽,干脆将帽子扣在他头上,笑:“那你先戴着,我还上钱了再归我。”
夏一无奈,刚想说什么,手臂就被人重重一扯。东北汉子们个个像欢天喜地的孩子,拉着他俩朝广场上巨大的火堆跑去,小白扯着嗓门喊:“篝火晚会开始了!快相互牵上!千万别松手啊!”
挤开挡在中间的东北汉子,夏一用力握住张佳乐的手腕。响亮的音乐震耳欲聋,飞扬的火星扑向欢闹的人群,张佳乐哈哈大笑,跑得差点摔倒在地。夏一拽着他,使劲往身边扯,大声喊:“笑什么这么夸张?”
“你戴着这个帽子哈哈哈……”张佳乐背对着篝火,眼睛亮如星辰,“好像,好像傻愣子小阿哥呀!”

-04-

“阿哥就阿哥,加什么小。”夏一跟着笑,“我叫你小乐乐你乐意吗!”
“不乐意!”张佳乐扯着嗓子大声喊。
音乐忽然跃入高潮,淹没了他的声音。夏一假装没听到第一个字,笑道:“好的小乐乐!”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东北汉子们提议去临近的酒吧玩,张佳乐趴在床上瞥夏一,对方会意道:“我们就不去了,今天走得太累,明天想早起去看洱海。”
“他们精神真好。”东北汉子们走了,张佳乐打了个滚儿,惬意地抱着枕头。
“我看你精神也挺好的。”夏一拉开窗帘,靠在窗边喝刚买的啤酒。
“哈哈哈,能看出来么?我还以为刚才装疲惫装得蛮像。”张佳乐坐起来,拿起一罐啤酒,也靠在窗边。
“你就是不想去酒吧。”夏一举起酒罐,“好巧,我也不想。”
啤酒罐碰在一起,敲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刚喝两罐,张佳乐就上了脸。夏一问:“怎么?就这点儿酒量?”
“不是,脑子没问题,脸红而已。”张佳乐摆摆手,坐在床上,一旁的桌子上还有七八罐未开的啤酒。
“洗了澡再喝?”夏一指指浴室。
“这回你先洗。”态度坚决,立场坚定。
“我先就我先。”将罐子放在窗台内侧,夏一拿了换洗衣物就往浴室走。
灯光照在玻璃上,“玻璃房子”比下午更加晶莹剔透。张佳乐来了兴致,翘着腿喊:“小阿哥快脱啊!”
夏一也不扭捏,正对着张佳乐脱了个精光,拍拍线条分明的腹肌,挑衅般地朝自己竖起拇指。
对方一坦荡,张佳乐就不自在了,眼神飘忽,想看,又不怎么好意思看。
总想往人家“那儿”看,不为别的,就为和自己的“兄弟”比一比大小,再比一比形状。军营里都是身强力壮的糙小伙儿,洗澡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比谁的“兄弟”壮,谁的“兄弟”好看,张佳乐是澡堂的常胜将军,这会儿看到夏一的“兄弟”,却突然没了自信。
“看好了?”夏一敲着玻璃板,叉着腰问。
“啊?”张佳乐回过神,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因为酒精而变红的脸颊顿时更红了。
夏一什么也没说,转身打开花洒,从容地洗起来。
张佳乐低头玩手上的啤酒罐,余光不时往浴室瞟,本该出现的水雾不见踪影,泠泠的水声有夏日的味道。
夏一没开热水。
“该你了。”裹着浴巾出来时,他勾起嘴角笑。
张佳乐无语,本以为夏一先洗,“玻璃房子”就会由透明变为磨砂,可如今经过冰凉水珠的冲洗,玻璃好像比之前更亮了。
“不洗吗?别啊。”夏一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张老师,你脚好臭。”
“能闻到?”张佳乐紧张地扯下袜子,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咧嘴道:“是有味儿,但不重吧,搁那么远能闻到?”
夏一笑了起来,一头栽在床上捞被子,“我开玩笑的,干嘛那么认真啊,哪有人把袜子递到鼻子下深呼吸的?”
被耍了,张佳乐狠狠将袜子扔在地上,抓了睡衣就走。夏一笑着喊:“袜子别扔啊,一块儿拿进去洗了呗!”
张佳乐回过头,横眉竖目捡起可怜巴巴的袜子。
站在花洒下时,“澡堂常胜将军”握着自己的“兄弟”看了好久,脑子里不停冒出夏一的“兄弟”,比了好一会儿,沮丧地暗下结论道:我好像……输了?
正郁闷着,就听到夏一喊:“你干嘛呢?洗那儿洗了好久了!”
张佳乐头皮一麻,立即丢掉“兄弟”,急吼吼捧水往身上浇,骂道:“非礼勿视!夏一你眼睛长我身上了?”
“对啊,长你身上了。”夏一承认得坦荡。
日……张佳乐暗骂一声,只想快速冲掉浑身的泡泡,穿衣服遮羞。手忙脚乱之际,又听夏一说:“不过如果不是你眼睛先长我身上,我眼睛也不会长你身上。哎,刚才我洗澡时,你看爽了噢?”
香皂“biu”一声掉在地板上,弯腰去捡,却脚后跟一滑,摔了个四肢朝天。
痛……
又羞又痛。
挣扎着站起来,眼前却一暗,夏一正拿着干净的浴巾站在浴室门口。
“我靠,看戏来了?”张佳乐叉着腿,隐私之处一览无余。反正跤也摔了,点也露了,索性不再遮掩,瞪着双眼道:“看爽了没?看够了没?”
“看爽了,但没看够。”夏一无奈道,“怎么捡个肥皂也能摔?”
张佳乐抓起“肇事”的香皂,翻着白眼道:“看清楚,这是香皂!别一来就捡肥皂捡肥皂。”
“好好好。”夏一憋住笑,抖开浴巾,“请问张老师洗好了没?小的给您裹袍子。”
张佳乐转了个身,背对浴室门,不言不语地狠狠搓身上的香皂泡子,心里骂道:裹袍子裹袍子,我看你就是他妈个傻狍子!
关掉花洒,“傻狍子”还真的给他裹上了袍子。
坐在床上一罐接一罐地喝,张佳乐生怕对方问起他的日常生活,或是聊聊军营叙叙旧,好在夏一似乎并不想谈这些,两个同龄单身汉靠在一起喝闷酒,竟然也自得其乐。
凌晨,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东北汉子们回来了。夏一将空罐子收起来,拍拍张佳乐的脑袋,建议道:“睡了?”
“唔。”张佳乐拉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茧。
灯关了,屋子里只剩下空调的微弱声响。
张佳乐睁开眼,手掌压在热乎乎的脸上。酒精不仅上了脸,还上了脑,脑子昏沉沉的,老想到夏一那比自己威武雄壮的“兄弟”。
郁闷地叹了口气,身子翻来翻去,白天在车上睡太久,这会儿怎么数羊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床忽然有了动静。
夏一低着声音说:“喂,睡不着啊?”
“你也没睡着?”张佳乐侧过身,看到对方亮亮的眸子。
“你翻来翻去,我哪里睡得着。”分明是指责的话,听着却并不刺耳。
张佳乐下意识地鼓起腮帮子,小声道:“那我不翻了,你睡你的。”
“数羊没效是吧?”夏一又问。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有些吃惊。
“有效你早睡着了。”夏一往床边挪了挪,神神秘秘道:“我教你一个方法,保管你数到一百就能见周公!”
“什么办法?”张佳乐也挪到床边。
“数%&。”夏一用气说道。 “啥?”张佳乐没听清。 “数%&。”夏一重复了一遍。
张佳乐干脆将半个身子探到床外,拢着耳朵说:“大声点儿!”
夏一也探出半个身子,凑在他耳边道:“数丁丁。”
如遭雷击,张佳乐差点从床上掉下去。夏一继续说:“亲测有用,不信你试。”
张佳乐咬牙躺回床上,默念道:一个丁丁,两个丁丁,三个丁丁……
数至一百个,满脑子都是夏一的“兄弟”,彻底失眠。
正想起身找出馊主意的坏蛋理论,对面的床上已经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坏蛋,睡着了。
闷气出不了,张佳乐竟然失眠到了天亮。
闹钟响了,夏一精神奕奕地跳下床,推着他喊:“张老师张老师!起来了!看洱海去!”
张佳乐睁开眼,满眼含怨。
这天是自由活动,小白坐在酒店大厅玩PSV。夏一租了两辆自行车,招呼打着哈欠的张佳乐跟上。
大理的清晨宁静而美丽,夏一挂着耳机,迎着风骑在前面,张佳乐精神不佳,脑袋一耷一耷,还未到洱海,就打了十几个哈欠。
夏一回头,正好瞧见张佳乐正大张着嘴,夸张地打哈欠。
“怎么了?”立即掉头问道。
“没睡醒。”张佳乐揉着眼睛,继续打哈欠,“没事,你继续骑,我跟着。”
夏一皱起眉,“你这状态,跟丢了怎么办?”
张佳乐摆着手笑,“怎么可能啊!你当我傻子吗!”
“不是。”夏一摸摸他的额头,略显担忧,“我怕你骑着骑着就撞上什么。”
“不会不会,骑一会儿就好了。”张佳乐原本说得中气十足,无奈刚说完就又打起哈欠。
夏一按住他的车头,认真道:“不行,不能骑了,咱回去。”
张佳乐不干,“明天我们就走了,今天不去就看不到洱海了!”
夏一想了想,试探着问:“要不我带你?”
“什么?”张佳乐歪着头。
“我带你,你坐我后面。”夏一解释道:“不然就别去了,你这样我不放心。”
张佳乐挠挠头,看着自己的自行车出神,几秒后抱歉道:“那,那就麻烦你了。”
“有什么好麻烦的,出门在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夏一将车推到路边,把张佳乐的车锁在停车区,拍着自己的车后座道:“上来!”
张佳乐一坐上去,夏一就卖力蹬了起来。洱海近在咫尺,潮风在朝阳下透着一股温暖的清爽。
“抓好!”洱海边,夏一大声喊道。
张佳乐双手撑在后座的架子上,身子向后仰着,风吹走了些许未眠的疲劳,却熏得四肢跟着软了下来。
好想靠在一个人身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小心别掉下去。”夏一又道:“抓着我的腰。”
张佳乐看着那宽阔的肩背,喉结动了动,双手魔怔般地环了上去。夏一空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背,捂着自己腹上,轻声道:“困了就睡一会儿,我拉着你呢,保证不会摔下去。”
嘴角自然地勾起来,脸颊轻轻贴上夏一的后背,闭上眼睛时,张佳乐悄悄出了一口气,竟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心安。

-05-

晒着太阳,吹着风,整个下午就在洱海边的茶楼小坝里懒洋洋地消磨掉了。
太阳落山,夏一拍着后座勾手,笑着说:“客官,咱打道回府!”
张佳乐跨上后座,清晨的瞌睡早就不见踪影,却习惯性地抱住夏一的腰。夏一愣了愣,开玩笑道:“看,又了欠我一个人情。”
“什么?”张佳乐问。
“送纸、给食、喂水,再加上今天,带你飞。”夏一骑得飞快,风掠过两人的短发,沙沙作响。
张佳乐不屑地笑:“你这叫什么飞啊!飞起来了么?”
“你等着!”夏一身体离开车座,弓着身子猛蹬。湖水哗啦啦地响,像一声声欢快的助威。张佳乐拽着他的衣角,笑着打击道:“别做无用功了,再蹬多快也飞不起来,放弃吧。”
夏一假装郁闷地坐回座椅,单车速度慢下来,张佳乐的额头碰到了他的背脊。
两人都笑了。
张佳乐拍肩安慰道:“以后如果有机会,乐哥带你飞,真飞!”
“怎么飞?你在地上拽着线,我趴在风筝上飞?”夏一打趣道:“还是那个……在床上飞?”
“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一巴掌扇在夏一背上,张佳乐好气又好笑,“你说你怎么回事?不是数丁丁就是床上飞,能正经点吗?”
“是你说要带我飞好吧?”夏一挺委屈,“你一体育老师,还是教足球的,怎么带我飞?开飞机的还差不多。”
张佳乐一时语塞,刚想辩解,却听夏一五音不全地唱起来:“乐乐乐乐乐乐乐乐乐乐,开飞机的乐乐!”
“靠!”笑着捶了对方一拳,张佳乐干脆再次靠上那熟悉的背,闭着眼,逆着夕阳困觉。
次日中午,旅行团又上路了,目的地,丽江。
夏一和张佳乐还是坐在第一排,不过这次,张佳乐占了靠窗的位置。车刚驶出城,东北汉子们又嗨起来了,唱歌的有,说相声的也有。性格最开朗的直接跑到第一排邀请夏、张加入,夏一礼貌地表示自己无才无艺,只能静静当个装逼的观众。
东北汉子大声说:“乐乐小哥一看就多才多艺啊,来来来,和兄弟们闹一闹!”
张佳乐最爱听人夸,也的确多才多艺。部队上搞联欢,他总是最出彩的一个,什么情歌王子、吉他浪子、街舞boy全是他的绰号。这会儿在车上,没有吉他,也施展不开舞步,可唱上一歌半曲还是没有问题的。
正想接受邀请,身边的人却突然抬脚拦住去路。
夏一说:“给我好好坐着,不准动。”
东北汉子们哄笑,小白也放下psv回过头来。张佳乐不明就里:“你干啥?”
夏一抄着手闭目养神:“不是说了这一趟你归我吗?我不让你去。”
小白捂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东北汉子们倒是笑得爽朗,个个道:“一哥这食护得,服了服了!”
张佳乐脸上挂不住,压着声音和夏一理论,“我是你的食么!”
“可是你吃了我的食。”夏一又开始算旧账,“还喝了我的水,哦对了,帽子钱还没有还给我。”
“我现在就还你!”张佳乐翻出钱包,零钱还是凑不齐50元。
夏一瞄了瞄那一把票子,乐呵呵地说:“就算帽子钱还得上,鲜花饼和牛奶你打算怎么还?”
“我给你钱啊!”张佳乐递上2张10元的票子,“3个鲜花饼,半盒牛奶,够了吧?”
夏一摇摇头,“不,我不要钱,我要一模一样的鲜花饼和半盒牛奶。”
张佳乐急了,“你这不故意找茬吗?我现在哪儿给你找一模一样的鲜花饼和半盒牛奶去?”
“我没让你找啊。”夏一眼神无辜极了,“我只说这趟你得归我。”
张佳乐翻白眼,忍住了冲到嘴边的“日”。
“吃了别人的东西,总得回报对吧?”夏一笑,“我包里还有几个鲜花饼,你要不?”
“不要!”张佳乐转了个身,脸杵到了窗帘上。
到丽江时,又是晚上。
小白给大家定的客栈闹中取静,古色古香,浴室是正经的浴室,而不是“玻璃房子”,唯一不好的是没有标间,只有大床房。
张佳乐站在床边咧了咧嘴,夏一绕到另一边说:“真大,再来2个张乐乐都能睡下。”
“再来2个夏一也能睡下!”张佳乐抓起枕头扔过去。
“那好,今晚就3个张乐乐和3个夏一一起睡。”接住枕头,夏一倒在床上懒得再动。
张佳乐收拾完行李,轻手轻脚走到夏一身边,本想看看对方有没睡着,却被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夏一坐起来,假装不高兴,“干嘛偷看我?”
张佳乐答非所问,“出去逛逛?”
丽江古城的夜市,随处可见手工艺品和玉器。张佳乐拿起一块块“缅甸玉”,爱不释手。
店主喊出高价,拍着胸脯说绝对是上等缅甸玉。
夏一拿过看了看,不屑道:“假的。”
张佳乐惊:“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是假的呗,而且就算是真的,也卖不了那个价。”夏一从容地说。
“怎么说话的?”店主恼怒,一拍柜台,二楼立即下来3个满脸横肉的大汉。
“实话实说。”夏一半睁着眼,慢悠悠道。
张佳乐见势不好,连忙拉着夏一往自己身后扯。3个大汉逼了过来,他有信心解决掉对方,可“军人休假揍百姓”这种事还是少发生为好。
店主朝为首的大汉递眼色,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大汉活动着脖颈,将指骨捏得噼啪作响。夏一始终面无表情地站着,张佳乐连忙向店主赔笑,致歉道:“不好意思,我朋友不懂玉,说错了话,您别介意。”
“没说错话。”夏一冷不丁说道,“假,玉。”
店主眉头一皱,张佳乐再想劝解已经来不及了,大汉大步向前,越过他抓向夏一的衣领。
顿时,一声惨叫划破凝滞的空气,除了张佳乐,没人看清大汉是怎么瞬间被夏一卸了胳膊。
店主嘴唇哆嗦,另外2名大汉不住往后退,夏一问:“还来吗?”
“不,不来……这些玉你们看上了就拿,拿走。”方才的嚣张顿时转为谄媚,店主捧着玉道:“小店小本经营,你,你们就行行好……”
张佳乐看了看店门外,青石板路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游人。
开黑店,最怕遇上更黑的人。
卖假货,最怕“好奇”的目光。
“玉我就不要了,早点带你这位兄弟去接上胳膊吧。”瞧着地上吃痛呻吟的大汉,张佳乐叹气,拉着“肇事者”匆匆走出玉器店。
挤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两人都没说话。沉默许久,终是夏一开了口:“喜欢玉?”
张佳乐挠挠头,应道:“也不是,你看,我根本不懂怎么分辨玉。”
“那为什么要买?”夏一又问。
“就是……”张佳乐垂下头,想了想坦白道:“听说这儿的玉特别好,我,我那帮兄弟们叫我带一些回去。”
“兄弟?兄弟要玉做什么?”夏一不解。
“呃,他们说,女孩儿都喜欢玉,好玉美玉。”张佳乐不好意思地笑:“以后相亲的时候送对方玉,成的机会就会大一些。”
“你相亲?”夏一回过头。
被盯着,张佳乐更不自然,埋头道:“就,就买着玩玩儿,也不是真的要送。”
又沉默了一阵,夏一语气忽然轻松下来,“这样吧,以后我送你真的缅甸好玉。”
“那怎么行?忒贵!”张佳乐连忙摆手。
“不贵。”夏一摇头,“贵的都是敲你们这些外地人的,还不一定是真货。我拿的呢,价廉物美。”
“为啥?”张佳乐不信,“你也不是本地人啊。”
夏一仰起头,月牙挂在天边,“这你就别管了,只要相信我拿到的是便宜的真玉就行。”
张佳乐在原地站了几秒,快步跟上道:“你到底是干嘛的?”
“高校跆拳道教师啊。”夏一在他头上乱揉一通,笑道:“真健忘。”
张佳乐不甘地揉了回来,两人嬉闹着在人群中穿梭追打,像两个毕业旅行中的大男孩。
不过,你追我赶的游戏并未持续多久。张佳乐撞到了端着刨冰的小萝莉,新鲜的水果、香滑的奶昔撒了一地,小萝莉“哇”一声哭了出来,引来半条街的目光。
张佳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哄,又不知怎么哄。周围的人窃窃私语,骂他成年人欺负小孩,他越听脸越红,越红越不知道怎么办。
最尴尬的时刻,夏一端着一碗超大份的刨冰拨开人群,笑着蹲在小萝莉面前,舀起一颗裹着奶昔的草莓,温柔道:“来,尝尝。”
小萝莉不哭了,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夏一又说:“那个哥哥撞掉了你的刨冰,我用这份还你,好吗?”
含住递到嘴边的草莓,小萝莉鼓起腮帮子,细嚼慢咽片刻,破涕为笑:“好!”
夏一摸摸她的头,轻声道:“那把闯祸的哥哥还给我,好吗?”
小萝莉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大度地说:“好!”
“乖孩子。”夏一将刨冰放在小萝莉手上,起身朝还愣着的张佳乐招手,笑道:“乐乐,走了。”

-06-

在丽江的第二天,小白带着众人上玉龙雪山。在山底租大衣和氧气瓶时,张佳乐和夏一嫌麻烦懒带,小白本着对每位团员负责到底的态度,强迫他俩租了最轻的棉衣和最小的氧气瓶。东北汉子们笑:“年轻人长点心,上面海拔四五千,不要氧气瓶怎么行?”
张佳乐已经跟东北汉子们混熟,扬手道:“20多岁装什么老成,这点儿高度,乐哥轻轻松松就能征服。”
东北汉子们哈哈大笑,竟有人说:“咱团最矮的小矮乐要征服大自然喽!”
夏一笑着拍他的肩,一脸怜爱。
山底通往旅游区域的是一条长长的索道,小白不停嘱咐大家抱好氧气瓶,感觉不对立即吸上一口。张佳乐和夏一却在坐上缆车时,将氧气瓶塞进了背包。
对视片刻,张佳乐道:“哟,一哥牛逼。”
夏一说:“更牛逼的还没让你见识到。”
张佳乐靠在窗边,外面白雪皑皑:“我呢,不要氧气瓶是有原因的。你跟我学,我怕你待会儿需要人工呼吸。”
“你给我做人工呼吸吗?”夏一撑着脸颊。
“我得去征服大自然,没工夫给你做人工呼吸。”张佳乐耸耸肩。
夏一轻声笑,嘀咕道:“没良心。”
从缆车上下来,春天立即变成寒冬,几个东北汉子脸红得厉害,小白立即打开他们的氧气瓶。
张佳乐张开双臂,微仰着头深呼吸,夏一踢踢他的膝盖弯儿,“怎么,呼吸不过来了?”
“我这是享受山里的纯净空气!”张佳乐摸摸膝盖弯儿,指着不远处的3个东北汉子说:“喂,他们好像不行了。”
“反应特明显,一直在吸氧。”夏一拿出包里的氧气瓶,朝张佳乐抬眼:“你的呢,一起给他们算了。”
两个氧气瓶都给了瞬间成为“东北小妞”的东北汉子,张佳乐指着游人能去的最高点,提议道:“比比谁先到?”
“行。”夏一边说边解棉衣。
“别脱,咱比负重。”张佳乐抖了抖背上的双肩包。
夏一无语,“就咱这点儿重量也叫负重?”
“有多少算多少呗!”张佳乐原地活动起手脚,雪被踩出“沙沙”的声响,“比不比?”
夏一动了动脖颈,拔腿就往目的地方向跑去。张佳乐暗道一句“我操”,立马跟上。小白气得跺脚,舞着小旗子追了几步就喘起来,大喊道:“这是雪山!你们比什么跑步啊!给我回来!回来!”
小白声音太大,游人们都朝飞快跑动的两个身影望去,纷纷议论起来——
“我操,老子吸着氧都走不动,他俩不要氧气瓶还能跑?”
“跑得还特别快!还他妈背着包!”
“我在平地上都跑不了那么快……”
“他们不会觉得肺里难受吗?在这么高的海拔激烈运动。”
“难道是习惯了?”
“正常人怎么会习惯?”
“说得也是。那他们不是正常人咯?”
两个“不正常的人”很快就变成小小的黑点,小白坐在雪上嘶声竭力地喊:“张乐乐!你为什么要跑!”
张佳乐揉了揉耳朵,本想回一声“因为夏一这家伙作弊先跑了啊”,又怕嚎了这一嗓子,会被夏一落得更远。
离最高处还剩不到100米,张佳乐猛然加速,夏一回过头看他,嘴角挂着挑衅的笑,“来啊,乐乐!”
心头的火给那笑容点燃,张佳乐狠狠往前冲,夏一则不动声色地慢下来,不再全力冲刺。
终点,两人同时到达。
游客们惊叫欢呼,连雪山管理员们都出来看稀奇,小白抹掉急出来的眼泪,摇着旗子喊:“张乐乐!夏一!给我回来!”
夏一揩掉额头上的汗,问:“没事吧?”
张佳乐叉腰站在原地,“你看我像有事?”
夏一笑,“乐哥屌屌的。”
张佳乐一拳砸过去,“一哥也屌屌的。”
回程路上,东北汉子们全萎了。次日一早,小白给大家发晕车药和呕吐袋,小部分东北汉子们还没从前一天的萎靡中缓过劲来,一看呕吐袋,脸都绿了。
小白说:“咱今天要赶路去泸沽湖,路况不太好,大家忍着点儿。”
夏一握着呕吐袋戳张佳乐,“喂,吐的时候对准,别吐到我鞋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吐了?”张佳乐打掉呕吐袋,不屑道:“山路十八弯是吧?乐爷在天上翻十八弯都吐不出来。”
下午,大巴进入崎岖的山路,不断有东北汉子痛苦地呻吟,呕吐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一股难闻的味道在车里弥漫,张佳乐捂着嘴,难耐地干呕了一声。
夏一侧过头,“要吐了?这还没在天上翻十八个弯儿呢!”
“你没闻到臭?”张佳乐呕得眼睛泛红,“一闻我胃里就翻江倒海。”
“闻到了。”夏一夸张地深呼吸两口。
张佳乐嫌恶地说:“日,你这人嗅觉坏了吧?没想吐的感觉?”
夏一摇摇头,“我闻过比这臭十倍的东西,还在里面游过泳……”
“别说了!”张佳乐连忙捂住他的嘴,“再说我更想吐了!吐你一身!”
“好好好,不说了。”夏一心平气和道:“那说说你在天上翻十八个弯儿的英雄事迹?”
张佳乐闭上眼,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坐过游乐园里那种360度自转公转的玩意儿吗?”
夏一想了想,道:“没坐过。”
张佳乐惊:“你有没童年少年青年?那个都没坐过?”
“真没坐过。”夏一扁扁嘴,“很惊险吗?”
“忒惊险!”张佳乐来了劲儿,放开鼻子道:“游乐园里最惊险的就是那个吧。我呢,可以连续坐50次,屁事没有!”
夏一不信,“不会吧,游乐园能让你连续坐50次?”
张佳乐脸一红,“我这是比喻!”
“哪有这样比喻的?你小学语文老师没教过你啥叫比喻?”夏一笑。
“去去去!”张佳乐摆着手,“过两天咱回昆明,我带你去坐。”
“有时间吗?”夏一问。
前排偷听的小白立即说:“有时间!我们会在昆明休整大半天,晚上坐卧铺车去下一个目的地。”
“走?”闻言,张佳乐挑起眉。
“走呗。”夏一点头。
经过“卓越”的长征,“女儿国”泸沽湖终于到了。好几个东北汉子下车接着吐,司机叼着烟吐槽:“一来就玷污圣洁的土地。”
张佳乐不停嗅自己的手臂、衣服,总觉得浑身都是呕吐味儿。夏一勾着他的脖子说:“别闻了,到了客栈洗个澡不就得了?”
客栈就在湖边,典型的摩梭族建筑,硬件条件比不上大理的酒店和丽江的客栈,但凑合着也能住。
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张佳乐仗着出行前做的那点儿功课,绘声绘色地给众人科普摩梭族的“走婚”,“如果你看上哪家姑娘,就半夜爬进她的窗户,她就是你的人了。”
东北汉子们专心地听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小白拍着桌子道:“别听张乐乐乱讲,走婚不是这么个走法。”
“怎么不是?我看攻略上都是这么讲的。”张佳乐叼着筷子辩解,“晚上爬上姑娘的窗户,她就是你的。”
小白翻白眼,不想和文盲理论。
泸沽湖的夜晚,满天繁星。
夏一和张佳乐在湖边散步,头上偶尔会滑过流星。游人中有不少是第一次见到流星的,惊喜得手舞足蹈。
夏一问:“你咋不惊喜?”
张佳乐反问:“你也不惊喜?”
夏一说:“我看多了,只要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能看到流星。”
“你怎么老是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呢?”张佳乐歪着头。
夏一想了想,装文艺道:“因为我是浪迹天涯的旅人。”
张佳乐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笑道:“是浪人吧,那个浪。”
“哪个浪?”假装听不懂。
“你说还有哪个浪?”
“哦,那个啊。”夏一故作沉思点点头,忽然邪邪地笑起来,“要不我浪一个给你看?”
“No!”张佳乐双手交叉捂着胸,觉得不对又换成护裆的姿势,笑着喊道:“别过来!别浪!”
夏一抱过他的头,温和地笑起来。
玩到深夜,两人才回客栈。张佳乐洗完澡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察觉到夏一正在开门,便问:“干嘛去?”
夏一说:“抽根烟,一会儿就回来。”
张佳乐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被一阵怪异的响动惊醒。
睁眼一看,窗户上竟坐着一个罩着黑色斗篷的人!
背脊忽然冒汗,想喊,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张佳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鬼!
“鬼”从窗台上跳下来,步步靠近床边。黑色的斗篷拖在地上,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森然可怖。
张佳乐又急又怕地扯身边的被子,心里骂夏一怎么还不醒,回头一看,夏一竟然不在床上!
浓烈的恐惧在心中蔓延,汗珠一粒粒从脑门上滚下,缩到床尾,死死盯着“鬼”,嘴唇不停颤抖。
好怕啊!夏一抽烟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难道是被鬼吃了!
想到夏一可能已经遇难,张佳乐心重重一沉,涌起的悲伤竟然盖过了恐慌,身子不哆嗦了,嘴皮也不打颤了,对着“鬼”吼道:“你要怎样?”
“鬼”再次靠近,弯下身子,声音低沉:“听说……我半夜爬进谁的窗子,谁就是我的人?”

-07-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张佳乐顿时明白“鬼”是谁。愤怒涌上心头,眉头深深皱起,抬脚毫不留情踹向对方腹部,骂道:“夏一,你他妈找死!”
撞击的闷响和吃痛的闷哼同时响起,夏一单手捂着后腰,埋头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张佳乐跳下床,不解气地再次踢向他肩头,吼道:“装啊!继续装鬼啊!”
夏一不还击,也不抬头,手始终捂在后腰上,隐隐发出难耐的喘息。张佳乐目光一凛,连忙蹲下身,刚探手摸他后背,便被重重推开。
手颤抖得厉害,手心有痛出来的冷汗。
张佳乐惊,忙道:“你怎么了?”
夏一还是没说话,借着外面的光,张佳乐看到他泛白的脸,和咬出血的嘴唇。
“你怎么了?哪里被撞了?”难以名状的心痛袭来,张佳乐跪在地上,用力抓住他的膝盖。
“没……事。”夏一无力地抬起眼皮,汗水一粒粒从额头滑落,颤声道:“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张佳乐大气都不敢出,刚才气到极点,踹出的一脚用了十分的力,夏一撞在墙边的柜角上,顿时缩在地上闷声呻吟。
尖尖的柜角,戳在脆弱的后腰,想一想也是钻心的痛。
未开灯的房里,只有喘息声阵阵回响。
忽然,一声脆响打破沉重的安静,夏一惊讶地望着张佳乐,嗓子沙哑:“你干什么!”
“对不起。”右脸颊火辣辣地痛,张佳乐又往左脸颊扇了一个巴掌,“对不起。”
手腕被湿漉漉的手掌抓住,他低着头,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夏一叹气,后腰的疼痛因为手臂的扯动而更加凌厉,咬牙忍了好几秒,才开口道:“你再扇一下,小心我缓过劲来了,把你抵在墙角揍。”
张佳乐抬起头,双眼懊悔得泛红,“你揍,揍得越狠越好!”
夏一错愕,愣了半晌摇摇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不揍”
以为对方跟自己客气,张佳乐大声说:“揍!没关系,我身体好,扛得住!”
夏一又叹气,眼神温和下来,用最轻的声音说:“舍不得。”
“什么?”张佳乐没听清,着急地问。
“拉我一把。”夏一伸出手,又一滴汗水滑落下来。
张佳乐小心翼翼地扶他站起,余光不住往受伤的后腰扫。
夏一坐在床沿,似乎终于从激烈的疼痛中缓过劲来,道:“不怪你,老伤了。”
“你受过伤?”张佳乐立即跳上床,想捞起他的衣服,“我看看。”
“看不怎么出来。”夏一拽着衣角,不让捞起,“很久以前落下的毛病,平时不痛,刚才刚好撞那儿了。”
张佳乐更加心痛,跪坐在床上,低着头像犯了大事儿的孩子。夏一回过头,无奈道:“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又没把我踹残废,这么郁闷做什么?”
吸了吸鼻子,张佳乐将手指挪到夏一后腰上方,不敢摸下去,闷闷地问:“怎么受的伤?”
“还能怎么受的?”夏一云淡风轻地说:“年纪小,跟人打架,给人捅了一刀呗。不过不深,没伤到内脏。”
“我……”张佳乐手指颤抖,欲言又止。
“嗯?”夏一问:“怎么?”
“我想看看。”
沉默好一阵,夏一撩起上衣,轻声道:“好。”
微弱的光线下,张佳乐凝视着那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的伤疤,双唇微微张开。
那不是刀伤,是枪伤。
普通人可能分辨不出,但张佳乐是军人。
“看好了吗?”夏一说,“很丑。”
“不丑。”张佳乐替他将衣服放下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看好了。”
再次睡下时,已是凌晨3点多。
张佳乐想着那伤疤,天蒙蒙亮时才有了睡意。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
夏一望着窗外泛着泠泠波光的湖水,说:“吃了午饭去划船怎样?”
张佳乐揉着眼睛问:“小白怎么安排的?”
“刚打电话问过他,他说一大早就带着其他人沿湖骑车去了。”夏一耸耸肩:“来敲过我们的门,见我们没动静,就没喊。”
翻身起床,张佳乐抓起衣服道:“行,划船去。我划,你坐。”
“为啥啊?”夏一不解。
“上次在洱海,你载我,这次换我载你。”张佳乐边换衣服边说:“还有昨晚伤了你,赔罪。”
夏一笑,“什么伤了我?我有那么脆弱?”
张佳乐脑袋捂在衣服里,嗡嗡地说:“有啊,缩在地上像个大团子,嘤嘤嘤老半天说不出话,哭得哗啦啦的……”
“打住打住!”夏一听不下去了,一边帮他扯衣服一边说:“我什么时候哭过?”
“喏!”张佳乐指着墙角,“那儿还有水迹呢!”
“我操……”夏一差点翻白眼,“乐哥,那是汗水好啵?”
“我知道啊。”张佳乐像模像样地对着镜子整理仪表。
“那你还?”
张佳乐去浴室洗漱,丢下一句:“流泪是眼睛在哭泣,流汗是身体在哭泣,没听说过吗?”
夏一目瞪口呆,伤口好像又痛了起来。
并非旅游旺季,泸沽湖上非常宁静。
张佳乐握着桨,摆出船长的架势指挥夏一:“喂,别动,好好坐着!”
“是是是。”夏一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小船上。
水鸟在头顶飞过,芦苇丛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阳光洒在身上,落下一片懒洋洋的暖。
夏一喃喃自语:“以前我偶尔想,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张佳乐笑,“你不正在过吗?晒着太阳水上漂,还有人给掌舵,多爽。”
闭着眼睛摇摇头,夏一轻声说:“回去就是另一种生活了。”
“少年,这才是人生懂吗?”张佳乐教育道:“人啊,哪能一辈子这么闲呢?先得卖力工作,再换来短暂的假期,不然假期也没那么美好了。”
沉默一会儿,夏一笑起来,“也对。”
张佳乐哼起歌,小船在湖上不断打转。夏一撑起身子,无奈道:“乐乐,你跟谁学的划船?咱在这儿都转了十几圈了,不晕?”
“不晕啊,你晕?”张佳乐眨了眨眼,瞳仁映着晶亮的波光。
夏一拿过桨,道:“换人,不然咱得在这儿转一下午。”
“说好我载你!”张佳乐不肯放。
“你踹了我,今天我说了算。”夏一使出杀手锏。
张佳乐放开桨。咧着嘴往船板上一躺,干脆打起瞌睡来。
小船摇摇晃晃,像儿时的小小摇篮。
梦里假期结束了,和夏一在昆明机场分别,回到部队,首长说来了新的飞行员,“和你睡一屋”,好奇地跑回宿舍,门开了,里面的人转过身来,勾起熟悉的笑容。
夏一说:“乐乐,我是……”
听不清夏一接下去的话,只知道“我是”后面绝对不是“夏一”二字。
梦醒,湖水被晚霞染出瑰丽的色泽,夏一摇着桨,笑道:“乐乐,你真他妈能睡。”
白天睡太久,晚上就只能失眠。两人坐在湖边看星星,比谁数到的流星多。
张佳乐赢了,夏一单方面判定他作弊。
少不得,又是一番追逐打闹。
次日上午,又到了转移阵地的时刻。要坐一整天的车回昆明,东北汉子们各个捏着呕吐袋。
颠簸一路,到酒店时所有人都蔫了。
第二天一早,张佳乐拉着夏一直奔游乐园。两人买了套票,可以一个项目玩多次的那种。
跳楼机,连续坐了4次,张佳乐面色如常,夏一最后一趟下来,悄悄捂了捂心口。
海盗船,坐3次就放弃了,张佳乐觉得太没挑战性,夏一沉默地点点头。
激流勇进,二人坐在第一排,被打了一脸的水。
中途休息,夏一想坐碰碰茶杯,张佳乐大笑:“那是儿童坐的,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塞得进去!”
夏一又指着在绿林中穿梭的小火车,眼睛贼亮贼亮。张佳乐叹气,勉为其难地说:“好吧好吧,陪你坐。”
小火车穿过童话城堡,夏一笑得开心极了。张佳乐看他的侧脸,笑他和前排的小屁孩一个表情。
休息够了,惊险刺激的游戏重开。过山车、大摆锤、夺命秋千……夏一死死抓着座位上的护栏,一声不吭,张佳乐则冷静地描述着看到的景象,在一片惊叫中大声喊:“你睁眼看看啊,多有趣。”
夏一至始至终没睁眼。
3趟过山车下来,能量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张佳乐说:“再坐一趟,坐了我们去吃游泳池对面的烤肉,人挺多的,看起来不错。”
夏一惊,“你哪儿看到的?”
“就刚才在过山车上啊,在最高处向下冲的时候,那儿视角特别好。”张佳乐一本正经地说。
夏一难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问:“现在去吃不行吗?为啥要再坐一次?”
“哦,刚才我没看清楚怎么走过去。”张佳乐认真地解释,“再坐一次,我保证看清楚路线。”
犹豫30秒,夏一后退3步,摆手道:“我不去,我在这儿等你。”
“我靠!”张佳乐嫌弃地说:“好吧,那你就待这儿,哪里也别走哟,我坐完就来找你。”
“好。”夏一坐在长椅上,笑呵呵地挥着手。
过山车到了最高处,张佳乐仔细地观察路线,并熟记于心。
可是,兴高采烈地跑回老地方,夏一却不见了。
打电话,不久前还正常的号码成了空号。
心里乱糟糟的,竟坐在夏一坐过的长椅上,等到了游乐园关门。
天黑了,夏一还是没有回来。
回到酒店,小白已经领着东北汉子们等在大厅。
没有夏一。

第二章 重逢

-08-

夏一不见了,原本放在客房里的行李也不见踪影,只剩下那个在大理夜市买的帽子。
张佳乐拿起帽子来到镜子前,戴在自己头上。镜子里的男子无精打采,喜庆的流苏搭在脸上,十分不搭。
快到旅行团出发的时间了,下一站将前往南部版纳州,东北汉子们在车上大声议论夏一去了哪里,个个吵着要报警,小白安抚众人情绪,说到了时间旅行社会协助派出所,一定能找到夏一。张佳乐站在大巴的行李仓边,愣了好几分钟,转身朝小白和东北汉子们笑了笑,晃着手机道:“单位临时有点事,我就不去了。”
独自坐上回程的飞机时,张佳乐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诧异。夏一不再同行,因旅行而雀跃的心情顿时消失,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早点回到部队,回归正常的生活。
见他提早拖着箱子归队,队友们诧异3秒后立即兴高采烈地抢箱子里的特产。战斗机分队的队长拿着鲜花饼问:“怎么决定提前回来了?”
“爱岗敬业呗。”他笑,“这饼好吃么?”
“好吃,就是太甜了。”队长说。
张佳乐抿着唇,捎回来的鲜花饼是夏一给他吃的那种,离开昆明前他跑了好几家特产专卖店,才找到这个小众牌子。
想还给夏一。
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夏一。
换上飞行服,又变回了军人的模样。
张佳乐给小白打了很多个电话,小白说警方已经立案了,但一直没有夏一的消息。
“乐乐,你说一哥会不会已经……”
“不会,怎么可能?”
“但是警方已经找了他半个月了。”
“别担心,没事的。如果有了消息,请尽快告诉我一声,他还有东西在我这儿。”
放下电话,张佳乐无奈地笑了笑。明明比小白更担心夏一,却又忍不住出口安慰,好像说一句“没事”,夏一就真能再次出现一样。
又过了半个月,依旧没有好消息从云南传来。一日休息,张佳乐又拿出帽子看了看,摸着长长的流苏,突然生出去找找张新杰的想法。
张新杰是大队的信息系统负责人,成天与电脑打交道,查个人就像常人刷微博一样容易。
张佳乐递上一张写着姓名的纸,坐在张新杰身边道:“夏一,高校跆拳道教师。”
张新杰握着鼠标,在飞快闪过的字符中寻找可利用的数据。机房非常安静,只听得见键盘的敲击声,和张佳乐越来越快的心跳。
“你很紧张?”张新杰回过头。
“没啊。”张佳乐拍了拍胸口,敷衍道:“飞行员嘛,心脏动力比较大。”
张新杰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这人情况很复杂,我无法立即查到准确信息。”
“行。”张佳乐起身朝沙发退,连道:“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一小时后,张新杰揉了揉眼窝,说:“你找的人不叫夏一。”
“什么?”张佳乐拧起眉,“什么意思?”
张新杰拨过电脑显示屏,上面是一张夏一的档案,右上角附着电子照片。
“是他啊。”张佳乐双手撑在桌沿上,“就是他!新杰,能帮我看看云南警方那边的办案进程吗?这么大个人突然丢了,没道理一个多月都没点儿消息啊。”
张新杰摇摇头,“仔细看这份档案,看出点什么没?”
张佳乐心里急,看了一眼便说:“你的意思是这档案有问题?”
张新杰没回答,而是直接调出“张乐乐”的档案。
“这……”张佳乐一惊,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追踪到这里,就被物理隔绝了,能看到的档案只有这份。”张新杰摊开手,“你也看到了,这和我们特战小队同源。”
张佳乐坐在靠椅上,好几分钟都没说话。
和夏一在一起时,他一直有种怪怪的感觉,觉得夏一这人和自己有些相似,可具体相似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据我推测,你想找的这个夏一应该也是某支特战部队的成员。”张新杰问:“就是因为他,你才魂不守舍?”
“什么魂不守舍?”张佳乐拍拍自己的脸,惊道:“我有吗?”
“你休假回来就不对劲了。怎么,自己没发现?”张新杰摘下眼镜,拿着棉绒小方巾擦拭镜片。
张佳乐立即低下头回忆——
缺勤?没有!
飞行失误?没有!
体能锻炼不走心?没有!
理论学习开小差?没有!
“不是说你训练有什么问题。”张新杰重新戴上眼镜,“但给人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张佳乐问。
“说不好。”张新杰看着显示屏上夏一的照片,叹气道:“不过你今天来找我前,我猜你可能是旅游时遇上了一姑娘。”
张佳乐尴尬地挠了挠脖子。
“现在看来……原来不是姑娘。”张新杰看着张佳乐,语气严肃起来,“别怪我唠叨,夏一的事除了我之外,别跟任何人讲,你搭档也别说。如果以后有人问你是不是旅游时看上了哪位姑娘,你就顺水推舟说是。”
张佳乐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得不点头说“好”。
张新杰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张佳乐对夏一抱着不太正常的情感。当局者迷,张佳乐只道是对驴友的关心,却不知这种关心早就越了一般朋友的界。
同性相恋在社会中已不是稀罕事,但军队不同。有“作风”问题的军人不仅会遭人白眼,还会失去所有晋升的机会。张佳乐不是一般士兵,他是驾驶着战机的军官,且是特战成员,注定一生都会留在部队中。若传出什么“同性”传闻,军旅生涯便算是毁了。
回到宿舍,张佳乐又拿出流苏帽子戴在头上。张新杰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他却蓦地轻松起来。
原来夏一也是军人,原来夏一是特种部队的人!
所以突然消失一定是接到了一刻也不能耽误的任务。
所以不告而别有充分而合理的理由。
夏一没有出事,特种兵怎么会那么容易出事?
张佳乐笑了起来,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来。心情明媚,满脑子都是夏一。
你是哪个军种的特种兵?空军?海军?陆军?火箭军?
如果是空军,会是空降兵吗?还是像我一样开战机?
如果是海军,出任务就是跟着潜艇潜入敌国吗?
如果是陆军……一定是陆军,看着就像陆军。
张佳乐想着想着又不那么开心了。夏一如果是普通人,他们未来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可夏一是神出鬼没的特种兵,除了脸,其他各种信息皆为官方伪造,要再见上一面何其困难。
算了。张佳乐抛了抛帽子,释然道:平安就好。
北部战区陆军直属特种大队——
七分队队长孙哲平刚从疗养院回来,就被大队副队长叶修逮住。
“干嘛?又有任务?”孙哲平活动活动肩膀,“我假期都贡献给组织了,又来?”
“老实招来,在云南拈花惹草还被人发现马脚了?”叶修抄着手。
“怎么可能……”孙哲平靠在墙上,眼角向下撇。
“呵呵,还不承认?”叶修勾了勾手指,“来我办公室,给你看证据。”
孙哲平微微蹙眉,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几周来未曾淡去的影子。
叶修坐在靠椅上,丢来一份文件,“一周前有人调查你,都查到咱队的物理内网外了。”
孙哲平拿起文件,上面全是打印下来的乱码,“技术部的人不能走走心吗?这种玩意儿弄下来谁看得懂?”
“别转移话题。”叶修笑:“年轻有为的孙队长赶快从实招来,有心上人了?”
孙哲平点了一根烟,反问:“查到什么了?”
“啥也没查到。”叶修虚着眼,“内网外人是没法进了,顶多看到你那份‘夏一档案’。”
“哦。”孙哲平吐出一口白烟。
叶修再问:“心上人?”
孙哲平不耐烦地说:“是。”
叶修收好文件,又道:“那就好。你功也立了不少,以后有了家庭更容易升上去。”
孙哲平含糊地答:“嗯。”
“其他的让政委跟你说,我这儿只强调一点。”叶修竖起手指,“就算是谈恋爱,也别忘了我们肩上的使命。”
“明白。”孙哲平弹了弹烟灰,“没事我先回去了,累。”
躺在床上,孙哲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装了事,就算面子上掩藏得很好,骗得过所有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
在云南的几日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没有敌人,没有枪,没有任务,身边只有一个好看又有趣的男子。
张乐乐。
多喜庆的名字,念一念就能感觉到满心欢喜。
那日突然接到抓捕越境毒贩的任务,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跟张乐乐说一句“再见”,队友直接将车停在游乐场外,里面是枪械和从酒店取来的行李。
行李齐全,唯独少了那顶帽子。队友说:“那东西一看就不是你的。”
孙哲平想,也是,那东西幼稚又可爱,一看就该是张乐乐的。

-09-

从张新杰那里得知夏一和自己都是身兼特殊任务的军人后,张佳乐悬着的情绪稳了下来。
训练继续,闲来没事时,一帮飞行员总爱聚在一起聊电视上的美女。几年前军队裁撤了文艺兵,他们再没法对着又唱又跳的漂亮姑娘流哈喇子,只能盯着电视幻想未来娶个温柔美丽的老婆。
张佳乐以前是“花痴美女小队”的中流砥柱,性格开朗,讲黄段子的功夫也是一绝,哪知休假归来后看着电视里的俏妹子,却忽然没了花痴的心思。队友挤兑他,说乐哥在云南一定是给哪位少数民族小妖精勾了魂儿,他本想反驳,又想起张新杰那句“顺水推舟”的告诫,便笑了笑,算是默认。队友们又起哄,叠罗汉般将他压在身下,笑骂着要烧死他这异性恋。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边笑边吼:“那老子去当同性恋好了!”
队友们愣住了,张佳乐自知失言,眉头难堪地皱了皱。几秒后,突然有人大声说:“你?得了吧乐哥,谁不知道你做梦都想着抱性感妞儿啊!”
众人大笑,纷纷附和,搭档捶了捶他的肩,开玩笑道:“你要能当基佬,我撅着屁股让你睡。”
特战小队里,人人都觉得张佳乐是个直得没法弯的直男。
张佳乐笑了笑,突然捏住搭档的下巴,故意道:“回去洗干净趴着,乐哥这就来满足你。”
队友们又笑了,有人还拍着响亮的巴掌喊:“叫隔壁的过来,张佳乐又要讲黄段子了!”
张佳乐从善如流,把一帮糙爷们儿撩得面红心跳。政委铁青着脸踹开门,吼道:“张佳乐,你他妈能耐啊!空有一身撩汉的本事,忒可惜自己也是个汉子吧?”
政委嗓门大,吼得楼上轰炸机分队的队友都跑来看笑话。张佳乐站得笔直,一副虚心接受教育的模样。政委向来拿他没辙,骂了几句转身就走。
张佳乐耸耸肩,赶走犯怂的猪队友。
“有本事听黄段子,没本事挺一挺你们乐爷啊!”
一晃半年过去了,张佳乐没再跟张新杰打听夏一的消息,平日里想起夏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一次整理物品时再次拿起那顶帽子,才发现脑子里夏一的模样已经越来越模糊。
相处不到一周,分别却有半年,那份说不清的念想,终归会被时间冲淡。
入冬,北方各地大雪漫漫。最近几日,全国的所有电视台都关注着“叙利亚人质事件”,网络疯传中国将会派兵,更有人说一支陆军特种部队已经出发。
张佳乐所在的部队也在讨论这件事。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脸上个个写满“跃跃欲试”,巴不得立即开着最先进的战机,去中东解救素未谋面的同胞。
一周前,ISIS通过视频告知全世界,7名中国公民落入他们手中,中国政府必须为圣战提供军火,否则人质将会遭到斩首。
听说已有特种部队出征,张佳乐顿时想到夏一,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跟张新杰打听出发的是哪支特种部队,张新杰却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特种部队被派出的确切消息。”
张佳乐有些坐不住。
几天后,ISIS再次放出视频,7人身着白色长袍跪在地上,身后站着7个蒙面人,背景是漫天的黄沙。蒙面人举起手中的长刀,毫不犹豫地挥向7人颈部,浓血顿时染红长袍,7个头颅在沙地上滚了好几圈,其中一个滚到了镜头前,黑发覆面,血污与黄沙模糊了他本来的面目。
全国震怒,对政府“不作为”的谩骂远远压过对ISIS暴行的谴责。当天,外交部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发言人一脸凝重地表示ISIS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重代价。
网络上血雨腥风,嘲讽如滔天洪水。中国长期奉行和平发展之道,已经几十年没有对外“出兵”,很少有人相信外交部的表态会溅起什么水花,绝大部分网民嘲道:他娘的软脚虾让ISIS付出什么代价?笑掉大牙算不算代价?
民怨鼎沸,军队却森然有序。张佳乐所在的战斗机分队全员待命,终于在凌晨接到“出发”的指令。
战机满挂导弹起飞的一刻,张佳乐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和平是一个国家能给予国民的最好礼物,然而作为军人,他无数次幻想着自己驾驶战机翱翔在战场上。
次日,外交部发声:为打击ISIS势力,中国已连同俄罗斯,向叙利亚派出空中作战部队,但暂时不会派出地面作战部队。
降落在俄罗斯驻叙利亚赫梅明空军基地时,张佳乐闭上双眼,人生第一次出国,竟然就来到了异国的战场。
军部此番派出的是北部战区与西部战区的精英战斗机部队与轰炸机部队,东部战区则支援了强大的运输机、预警机作战团,近百架战机整齐地停在赫梅明空军基地,与先期抵达的俄罗斯战机一起,构成一幅摄人心魄的画面。
张佳乐驾驶的是国产四代战斗机歼-20威龙,负责对轰炸机、强击机、运输机进行护航,作战头一日,就协助轰炸机摧毁了4个ISIS的武装据点。
以前是打靶,如今是杀人,尘嚣中看不清鲜血与残肢,机舱里亦听不见绝望的惨叫,却终归明白那一枚枚空地导弹落下去,多少鲜活的生命将刹那间化为乌有。
敌人也是人,胳膊断了会流血,脑袋掉了会喷血。
张佳乐面无表情,注意力始终放在己方的轰炸机与强击机上,冷静得自己都有些诧异。军旅剧里特种兵第一次杀人得迈过一道极其艰难的坎,他看着那一枚枚导弹发出,却似乎没多少揪心的感觉。从机舱里出来时他想起了夏一,夏一应该是陆军特种兵,应该早就尝过杀人的滋味。他想:夏一第一次杀人时是什么表情?心里想着什么?事后有没有患上心理疾病?多久才能继续坦坦荡荡地杀人?
队友推了他一把,抹着脑门上的汗说:“怎么?傻了?咱战斗机分队还没开始正式表演呢!”
他甩甩头,笑道:“这儿恐怕没机会让我们表演吧?”
队友也笑,语气颇为无奈:“是啊,ISIS这帮狗连战机都没有,打不了空战,咱只能给轰炸机部队的哥们儿护个航。”
“护航也挺好的。”张佳乐抱着头盔,“威龙刚服役,先试一试作战性能呗,一来就打空战,万一出点问题弹射都来不及。”
队友连忙打断:“呸呸呸!就你乌鸦嘴!”
中俄联合出兵后,本来已经撤退的北约再次派出战机。一时间,ISIS节节败退,叙政府军收复多个城市。留在基地待命时,飞行员们凑在一起分析战局,不少人说这一轮空袭估计很快就会结束,国家不会冒险派出地面部队,剩下的烂摊子得巴沙尔政府自己搞定。
张佳乐抱膝坐在地上,只听不说话。
来叙利亚已经半个多月了,他时不时为一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懊恼:会不会在这里,碰上夏一?
每每想到此,他都会狠狠摇头,一来在战场上重逢不是什么好事,二来这种战争完全没有必要派出除空中作战部队以外的部队,若真派了,那势必是空中作战部队遭遇危机之时。
张佳乐叹气,他可不想遇到什么危机,捐躯在中东这种整日吃沙的地方。
空袭一个月后,俄军传来1架苏-24被火箭弹击落的噩耗,飞行员紧急弹射跳伞,一人在空中遭遇扫射,一人落地后被ISIS成员折磨至死。空军基地连着几天都被悲愤的情绪笼罩,张佳乐认识那2名飞行员,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同时下机时击掌相互鼓励。
语言不通,也总是念不对名字,只因一同战斗在这陌生的国度,便在心中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兄弟。
如今,兄弟成了面目全非的残尸。
搭档说:“如果我的战机出问题了,我宁愿死在里面也不弹射,谁知道弹出去会遇上什么?落到ISIS手里被折腾死,还不如死在咱威龙里。”
张佳乐心脏没由来地一跳,狠狠拍了搭档一把,道:“瞎说什么!”
那时,他绝对想不到,威龙真的会出事,还偏偏在他执行护航任务时出事。
苏-24遭击落一周后,张佳乐驾驶歼-20随JH-7轰炸一处弹药点,途中遇疯狂的地面火力袭击,他在低空掩护JH-7时,竟被密集射来的火箭弹轰中发动机进气口,战机剧烈摇晃下坠,千钧一发,他选择了弹射逃生。
所幸开伞降落时没有成为机枪的人形靶,不幸落入ISIS盘踞的荒漠,被毫无人性的恐怖分子找到仅是时间问题。
逃生装备里有极少量的食物补给,有手枪、伞兵刀,却没有步枪。张佳乐迅速脱掉伞具,将它们埋在黄沙下,并用石头压紧。他明白,自他弹射之时,ISIS就开始在这片区域进行大规模搜索,一旦被他们找到,便不可能留有全尸。
烈日照在头顶,浑身却被冷汗包裹。
歼-20坠毁的消息并未立即传回国内,孙哲平蹲在地上抽烟时被叶修踹了一脚,北部战区陆军特种大队的副队长面色凝重,只道:“整队,立即出发。”

-10-

孙哲平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叶修只告诉他,带着你的七分队出发,到了叙利亚会有人与你联系。
武装运输直升机悬停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军用机场,一架小型运输机即将起飞,二十多名特种兵带着装备滑降而下,迅速从尾舱门钻进运输机。
起飞后,机舱暗了下来,新入队的小战士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四周,脸上写满兴奋。
“队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
“任务呢?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到了就知道。”
小战士拧起眉,不满道:“什么到了就知道!”
孙哲平不语,闭目养神。
“队长,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小战士气呼呼地说。
孙哲平微微睁开眼,队友们全盯着他笑,他拍了拍小战士的头盔,声音低沉,“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别问了。乖,睡觉。”
“睡觉?”小战士不解,“我们会飞很久吗?”
“飞叙利亚算不算久?”孙哲平问。
小战士大叫一声,眼中有难以抑制的激动,“我……我们,去……去叙利亚?”
孙哲平掏了掏耳朵,一把推开小战士,“别在我耳根子边儿吼行吗?没给炸弹震聋都给你吼聋了。”
“我们真去叙利亚?”一队友问。
孙哲平有些不耐烦,“老叶说的,但具体任务是什么他没说。”
机舱顿时议论开来,除了孙哲平,每个人都对去叙利亚执行任务兴奋不已。孙哲平打了个哈欠,抄着手打瞌睡。
他对叙利亚那种国际焦点地区没什么想法,对他来说,到叙利亚打ISIS和到边境逮个毒贩并无区别,反正接到任务就执行,懒得打听任务的困难等级与重要等级。平日里,他也不太关注时事新闻,就连中国已经出兵叙利亚都是最近几天才听说。
队友们越说越热闹,他微微蹙眉,摘下头盔遮住双眼。
“人质事件那会儿我以为会派咱们,没想到现在才派。”
“是啊,说不定那时让咱出马,那些人就不会被斩首。”
“我有点想不通诶,为什么现在让我们去?”
“对噢,不是说不派出地面作战部队吗?”
“还派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空军上次去排场那叫一个大,哪像我们!”
孙哲平拨开头盔,哑着声音问:“空军?”
和他特别熟的一队友呛:“又不知道?”
“不知道。”
队友摇摇头,“我说老孙,你平时还是多看看新闻吧,咱们派出空中作战部队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孙哲平坐直,“知道出兵,但不知道是空中作战部队。”
队友们笑了起来,“肯定是空中作战部队啊,叙利亚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让地面作战部队去冒险?”
孙哲平若有所思地默念着“空中作战部队”6个字,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张乐乐的笑。在云南那会儿他就有种感觉,张乐乐可能是飞行员,只有飞行员才有本事在坐过山车时仔细观察附近哪儿有好吃的铺子。
不过飞行员不等同与战机飞行员,他还不至于将张乐乐与“空中作战部队”挂钩。
队友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孙哲平颇显苦恼地揉了揉眼窝,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试图忘了张乐乐,却一次次地发现越想忘越忘不了,张乐乐的笑容一直很清晰,清晰到一旦回忆起来,便会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小战士突然说:“为什么说不可能让地面作战部队去吗?我们难道不是地面作战部队?”
队友们愣了愣,机舱里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孙哲平喉头抽了抽,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冒险派出地面作战部队?
心脏跳得厉害,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因为空中作战部队遇到了非常危险的状况!
孙哲平心头有些乱,蹙眉思考究竟是什么危险的状况。然而,张乐乐的影子始终盘踞在脑海,令他根本没法集中精力。
一名队友说:“该不会是我们的战机被击落了吧?上周老毛子就掉了一架苏-24,2个飞行员都死了,一个在空中就被打成了筛子,一个被虐杀。”
孙哲平虚起眼,“秘密搜救?”
小战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数小时后,运输机降落在赫梅明空军基地,一名身着空军蓝白迷彩的军官大喊:“谁是孙哲平?”
“我。”孙哲平几步上前。
军官看上去非常焦急,头发和脖颈上全是汗,肩上的对讲机沙沙作响,手上的文件被捏得又皱又湿。
“我们的战机出事了。”
果然。
“两架。”
孙哲平眼神渐深。
“一架歼-20,一架JH-7。”
“威龙掉了?”
军官脸上立即泛起难堪的神色,孙哲平立即猜到为什么会秘密征调他们——歼-20威龙战机服役不久,首次加入实战,万不能给世人留下首战折戟的形象。
想到这里,孙哲平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
“3名飞行员弹射逃生,目前还没有被俘的消息传回。”军官看着孙哲平,眼中的沉毅多了份恳求,“请你们一定将他们带回来,他们都是最好的飞行员。”
孙哲平敬了个礼,“我需要降落大致区域的地形图,还有3名飞行员的代号。”
军官递上被捏皱的文件,“都在里面,时间不多了,请你们……”
“一定完成任务。”孙哲平接过文件,面色冷漠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可靠。
运输机再次升空,飞向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际。
张佳乐脚步沉重,每挪一步,汗水便会大滴大滴落下。3小时之前,他被一队ISIS搜索队伍发现,虽在连开7枪后涉险逃脱,右腿却被一枚子弹击中。他忍着剧痛草草包扎,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藏身地,本想忍着饥渴等待救援的队友,却察觉到另一队搜索队伍正在靠近。
必须离开!
艰难地站起身,大量失血令他眼前一黑。勉强撑着身子逃出藏身地,浓稠的血液浸湿绷带,在皮肤上缓慢地爬行。他又急又恼,血腥在周围弥漫,他不怕疼痛,只怕腥味儿会让自己提早暴露。
若被ISIS俘虏,不如直接死在机舱里。
重新包扎之后,他再次站起,趁着血还未来得及涌出,疯了般地向前跑去。
就像,多跑一步,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孙哲平拿着文件仔细查看,失踪的3名飞行员代号为002451、002452、001967,文件里没有3人的照片与姓名,事实上特种部队救人也不需要这些信息,逃命之人的模样不可能与登记照对上号,特殊部队成员的个人姓名也不会对兄弟部队公开。
晚霞越来越暗,黑夜降临时,目标搜索区域到了。
孙哲平将二十多名兄弟分为3组,交待了各自的搜索任务后,率先背着翼伞从后舱门跃出。
暗夜里,伞花像幽灵般绽放。
孙哲平带着7名队员出发,目标为代号001967的歼-20战斗机飞行员。
内陆荒漠戈壁,入夜后气温骤降,张佳乐躲在一处大石后,用力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经过长时间的奔跑,他的体力已经透支,严重失血使身体愈来愈冷,右腿痛至麻木,再也没法挪动一步。
周遭非常安静,远处的枪声格外突兀。他虚弱地喘着气,仰头看着在国内难得一见的满天繁星,干裂的嘴唇张了又张,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
动不了了,日落前的炙烤吸走了他最后的力量,日落后的酷寒又将生命渐渐抽离他的身体。
脑子里,那两名死去俄罗斯飞行员的面庞越来越清晰,两人都开心地笑着,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阴霾。
一人说:“张,幸好你没有在空中就被那帮狗娘养的当成靶子。”
另一人说:“张,千万别被他们逮住。如果他们来了,你确定自己没办法跑掉,一定要立即自尽,答应我。”
他咬了咬牙,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那人又说:“张,相信我,一定要自尽,别像我一样……别被他们逮住,别让他们侮辱你!”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死去的俄罗斯飞行员已经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因为情不自禁流出的眼泪,还是因为快速溃散的精神。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艰难地摸索那还剩最后一枚子弹的手枪,尝试几次后,嘴角扯出一抹无奈又荒唐的笑。早年还未入伍时,他和很多男孩子一样憧憬军人,仰慕他们“将最后一枚子弹留给自己”的豪情。可是,真到要自己结束生命时,他才发现这个举动何其艰难。
不是害怕死亡,而是仅剩的力气根本没法让子弹上膛。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自嘲地想:如果有力气上膛,就算最后死无全尸,也要让这最后一枚子弹再崩一个敌人!
汽车的声响从远处传来,车灯的昏黄光芒就像从地狱里射出的烈火。他放下无法上膛的手枪,抽出锋利的伞兵匕首。
此时此刻,给自己一枪是没戏了,给敌人一枪也做不到,好在还有匕首,好在还能在被俘之前往心窝子里插上一刀。
双手颤抖,眼泪滑过脸庞,他突然想起夏一,想起那顶帽子,想起自己欠着的钱、牛奶、鲜花饼。
真是……一辈子都还不上了啊……
还人民子弟兵呢,死都欠着债。
失神的数秒间,ISIS的汽车已经开到面前。
他连忙握住刀柄,刀尖对着胸口,车灯直射瞳仁,ISIS成员的面目被强光笼罩。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浑身因为剧痛而颤栗。
他低下眼,满手是血,疼痛却并未来自心脏,匕首亦重重摔在地上。
他惨然一笑,想起刚才似乎有枪声响起,子弹穿过他的小臂,鲜血喷溅。
俄罗斯飞行员又出现了,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张,落在他们手上,你会生不如死。”

-11-

车灯的光芒越来越盛,小臂上的疼痛随着奔涌的鲜血向全身蔓延。张佳乐耷着眼皮,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ISIS成员正在兴奋地叫喊,他颤抖着想要捡起掉落在地的伞兵匕首,锥心之痛却从指尖传来。
一个络腮胡男子狠狠踩在他满是血污的手上,一边咒骂,一边用力碾压。
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牙齿很快割破干裂的嘴唇,汗水和着血往下淌,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咬舌是不是也能够自尽?
悄悄将牙齿移动到舌头上,还未咬下,激痛突然从后脑传来。
世界漆黑无光,寂静如死地。
连续搜索3小时后,孙哲平接到了另一组的“喜讯”,代号为002452的JH-7飞行员已被找到。
小战士担忧地问:“队长,刚才的血会不会是001967留下的?”
“不知道。”孙哲平调整着夜视仪,“这种地方到处都是血。”
小战士又问:“他已经失踪快20个小时了,会不会已经被……”
“有可能。”孙哲平语气很是冷漠。
“队长,你都不担心他吗?”小战士有些不满,“他是我们的战友!”
“担心有用吗?”孙哲平转过身,“担心就能找到他?”
小战士低下头,另一位队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上面派咱们来,是相信咱们能够找到失踪的战友,而不是让咱们抱着步枪瞎担心。担心他们的人多了去,能救他们的只有我们。”
小战士张开嘴,愣愣地点了点头。
“走吧。”孙哲平挥了挥手,道:“他是我们的战友,无论生死,我都会将他带回祖国。”
张佳乐是被来自脚趾的剧痛刺激醒的。
阴暗的土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他咬着卡入嘴中的毛巾,茫然地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缓了好一阵,双眼才渐渐能够对焦。男子摇了摇手中的钳子,他瞳孔收紧,终于看清钳子上那片血淋淋的东西是他刚被拔下的脚趾甲。
寒意从胸中涌起,死去俄罗斯飞行员无声地摇着头。
男子抓起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他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打架,目光涣散。没人为他止血,没人替他包扎,小臂与大腿的伤口静静地淌着血,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生命。
土屋的门被人踹开,几个蒙面人抬进三脚架与摄像机,三下两下将它摆弄成能够工作的状态。
张佳乐无力地笑了,明白这帮泯灭人性的畜生要对他做什么。
拍摄,虐杀全过程。
蒙面人将角落里的人抬了过来,像扔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一样重重摔在地上。那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旋即被扒开衣服,一脚踩向胸膛。张佳乐虚着眼睛,看清那人的衣装时,眼底蓦然生出浓烈的悲愤。那是和他一样的PLA空军飞行服,蔚蓝的底色上,有一面精小的国旗。
眼泪滚落,不为自己浑身的难忍剧痛,只因目睹战友受罪却无能为力。
摄像机调试完成,二人皆被扒掉上衣,ISIS成员疯狂地大笑,有人正对摄像机说着什么,似乎正为这场虐杀进行精彩的解说。
张佳乐被架了起来,双脚离地,受伤的小臂被卡在生满锈的铁夹里。他急促地深呼吸,裸露的胸口起伏得厉害。余光里,战友也被吊了起来,暗红的血液向水一般涌向脚尖,滴落在泥地上。
有人拿着小孩儿手腕粗的黑鞭,有人握着肮脏的电棒。张佳乐惨笑,冷静地闭上双眼,等待疼痛降落在身体的一刻。
兴奋的笑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鞭子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张佳乐与几近昏厥的战友死死咬着毛巾,像约好般竭力不让喉咙发出一声闷哼。
ISIS成员对“没有音效”颇为不满,一人扯掉张佳乐的毛巾,恶狠狠地警告。张佳乐听不懂,却对着镜头扯出一个惨然的笑。
中国军人绝不让敌人如愿。
张佳乐想,你若想让我痛苦地喊叫,我偏要让你看到我无畏的笑容。
电棍猛然刺向脊柱,电流瞬间入侵四肢百骸,他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依旧是被脚尖的疼痛刺醒,脚趾甲又被拔掉一片。血腥中夹杂着一阵尿味,他往下看了看,知道自己在电击中失禁了。
蒙面人拿过一把小刀,舔了舔刀刃,轻轻戳在他脸上。
他抿着嘴唇,丝毫不介意刀尖刺破脸颊。
在战斗机分队里,他是毫无争议的“队草”,兄弟们总爱开他的玩笑,说乐哥细皮嫩肉小白脸儿,去演青春偶像剧绝对能俘获一帮呆萌小萝莉。
一朝入军营,“队草”重要的便不再是脸。
蒙面人并未让刀在他脸颊上停留太久,刀尖沿着下巴滑向颈部,再滑过锁骨,最终刺破结实的胸肌,割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依旧没有吭声,痛至麻木,脑子里仅剩的一点清醒正坚定地告诉他:绝,不,屈,服。
虐杀继续,鞭刑、电击、刀割轮番进行,晕了就用扒脚趾甲弄醒,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为首的蒙面人看了看时间,低声向另外几人交待了几句。
张佳乐咬牙想,致命一击快要来了吧?
也好,终于撑下来了……
蒙面人从工具包里拿出两个带着木刺的柱状物。那柱状物直径和拳头差不多,长度比小臂还长。张佳乐看着蒙面人向自己走来,思忖那棍子要怎么用在自己身上。
打吗?
打哪里?头?腰?腿?背?
蒙面人抛了抛棍子,打开铁夹,将他放了下来。
跌落在血污和自己的尿液中,他皱了皱眉,刚想挪一挪身子,却被几个人翻了个个儿,死死按在地上。
冷气从下身传来,湿透的裤子被粗暴地扒下。他眼神陡然凝滞,突然明白这些人要对他做什么。
那个棍子……
他疯狂地挣扎起来,狰狞的脸上满是惊恐。
面对死亡,他不怕降落在身体上的任何疼痛,不惧皮开肉绽、热血流尽,可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尊严被侵犯,尤其是在摄像机前被侵犯!
他的家人会看到,他的朋友会看到,他的战友会看到。
或许夏一……也会看到!
双腿被掰开,右腿的伤口在挣扎中现在越发可怖,一声惨叫从身边传来,他闻声望去,只见另一根棍子正捅入战友痉挛的身体。
撕心裂肺的喊叫在土屋里回荡,被残忍虐待至今,他终于喊了出来。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身体剧烈颤抖,他睁着血红的双眼望着晕死的战友,津液从口中淌出,全身仿佛失去知觉,连棍子压向腿间都察觉不到。
狙击枪清脆的响声划破长夜,正拿着棍子欲侵犯他的人应声倒下。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是数声枪响,4名额头被开洞的蒙面人倒在血泊中。门被重重踹开,身着荒漠迷彩的军人鱼贯而入。尚未负伤的蒙面人立即抓住张佳乐,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孙哲平据枪看着面前不着一物、浑身血污的男人,心脏没由来地重重一抽。蒙面人唧唧哇哇地大叫着,手枪抵在人质的太阳穴上。孙哲平偏向肩头的对讲机,低声道:“瞄准手臂,留活口。”
无声的对峙中,狙击枪的红色瞄准点悄然出现在蒙面人的背部,而后爬向右臂。张佳乐几近昏厥,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破门的那个身影。他说不出话,也看不清楚,却觉得那身影非常熟悉。
你……是谁?
孙哲平目不转睛地盯着蒙面人,下令道:“开枪。”
狙击枪再响,蒙面人手臂中弹的瞬间,孙哲平如猎豹般扑了上去,反剪住对方双手,利落地将他按倒在地。
张佳乐倒在地上,特种兵们立即将他与另外一名飞行员抱了起来。
小战士“哇”一声哭了出来,手中拿着刚从那名飞行员腿间取出的棍子。
鲜血涂满木刺,触目惊心。
“妈的!”孙哲平低骂一声,两手一紧,卸掉了蒙面人两个胳膊。
小组里脾气最暴躁的特种兵抡起95式步枪,用枪托将已死ISIS份子的脑袋砸得稀巴烂,一脚踢飞三脚架,摄像机闷声砸在地上,小小的存储卡跳了出来。
孙哲平捡起存储卡,狠狠撇成两半,掏出手枪,对着残片连放5枚子弹。
转过身,他拿出写着失踪飞行员代号的纸,咬牙念道:“002451。”
没人回应,说不出那一声“到”,连点头的力气都丧失了。
他又念:“001967。”
张佳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恍惚间,竟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
小战士哭得满脸是泪,喊道:“队长!是他们!是他们啊!你看那些衣服!”
一位特种兵抱住小战士的头,轻声道:“队长知道是他们,别哭了,我们找到他们了!”
小战士脱力地跪在地上,拳头猛烈地砸在地上,哽咽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没有晚。”孙哲平大步上前,脱下迷彩盖在张佳乐身上,一把将他抱起,吩咐道:“呼叫直升机!”
衣领被流着血的手抓住,怀里的身子正轻微颤抖,他低下头,刚想安慰一句“撑一撑,我们马上回去”,目光却在碰触到那张脸时陡然凝固。
那是一张满是污泥和血迹的脸,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眼球充血,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眼白。
这样的脸,只有凑近了,才能分辨出是谁。
终于,他明白破门时心脏为什么会剧痛。
声音沙哑,他颤抖着抚摸那熟悉的眉眼,心脏如同撕裂般疼痛。
“乐乐……乐乐……张乐乐!”

-12-

张佳乐毫无生气地躺在孙哲平怀里,浑身遍布触目惊心的大小伤口,过度失血让他看上去苍白又脆弱,仅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直升机缓缓降落,孙哲平紧紧搂着他,不停低声念叨:“乐乐,坚持,乐乐,别睡!”
一架最新入役的运-20大型运输机停在赫梅明空军基地,军方几乎空投了一所拥有最先进设备与顶尖医护人员的军事医院。张佳乐与另一位伤势更重的飞行员被第一时间送入手术室,孙哲平连装备都未放下,在手术室外一等就是一夜。
晨光初现,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满脸疲惫,眼中却神采奕奕。
孙哲平红着一双眼上前,还未发问便听得医生说:“感谢你们及时赶到,两人虽然全身多处骨折,大量失血,但都未伤及要害,休息一段时间就会痊愈。”
长出一口气,孙哲平努力扯出一个礼貌的笑,“现在能进去看看他们吗?”
“一小时后他们会转移到病房里,到时候再去看吧。”医生拍拍他的肩,“现在先去换身儿干净衣服,洗把脸。”
孙哲平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是血。
医生笑了,“放心,他们没事了。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别吓着亲手救回来的战友。”
回到营房,忙了一宿的队友没一人睡觉,小战士眼睛都哭肿了,见他回来立即扑上前来,焦急地问:“队长,队长,他们怎么样了?”
他摆摆手,灌了一大杯凉水才道:“医生说没有伤到要害,休息一阵就好。”
小战士破涕为笑,泪水洗过的双眼雪亮雪亮。
站在花洒下,孙哲平闭着双眼,满脑子都是张乐乐躺在血污中的样子。右手不自觉地放在心脏上,不由得想,如果去晚一步怎么办?那根长满木刺的棍子是不是就会插入张乐乐的身体?ISIS狗是不是就会将枪口抵在张乐乐眉间?
从未有过的后怕混合着从未有过的庆幸,他猛烈地甩着头,不愿再想张乐乐痛苦又坚强的模样。
在云南时,他被这个长得好看,名字喜庆,性格好玩的同龄男子吸引,而在那间土房里,他才真正察觉到,这伤痕累累的男子最摄人心魄的是什么。
一小时后,病房外挤满了穿着各色军装的人:各个机种的飞行员、地面指挥人员、俄罗斯军人……
张佳乐人缘太好,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人不喜欢他。
孙哲平挤到门口,被值班护士推了出来,小声道:“张佳乐还没醒,大家请回吧,他需要休息。”
“张佳乐?”孙哲平问。
护士偏了偏头,拍了拍手上的看护本道:“对啊,张佳乐。”
孙哲平向里面望了望,蓝色的隔帘阻断视线,他后退两步,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张乐乐是化名。
和夏一一样的化名。
两个需要用化名来掩饰真实身份的军人,同时休假,都将云南作为目的地,在同一个旅行团里相遇,好像还彼此看对了眼……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缘分?
护士又推了推众人,催促道:“行行好,对你们的战友好点儿,等他醒了再来!”
张佳乐昏迷了两天,孙哲平没事就在病房外溜达。坠机事件后,军方并未召回七分队,而是将他们作为应急地面部队,驻扎在赫梅明空军基地以备不时之需。
整个空军基地,最闲的便是应急地面部队……
张佳乐醒来时,孙哲平刚好蹲在病房边戳地面。两天时间,他已经和护士混熟,护士打开门,笑着叫他:“进来吧,乐乐醒了。”
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儿,脚步不听使唤。护士拉开隔帘,想了半年的人转过头来,清澈的眼中既有惊讶,亦有欣喜。
“夏一,真的是你!”
“乐乐……”干燥的手掌覆上张佳乐还未消肿的脸颊,孙哲平涌起一阵难耐的心痛。
“坐。”护士端来一把靠椅,嘱咐道:“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门合上,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张佳乐笑着看孙哲平,却什么也没有说。孙哲平看了看他打着石膏的手臂与腿,喉结起伏,眉头深深皱起。
片刻,张佳乐叹气道:“好痛。”
孙哲平一惊,忙说:“哪里痛?我叫医生!”
“别!”张佳乐伸出未打石膏的手,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来救我的是你?”
孙哲平握住那缠着绷带的手,沉默地点头。
“怪不得我那会儿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张佳乐想收紧手指,无奈实在乏力,“看不清也听不清,但就觉得吧,来的一定是熟人。”
“对不起。”孙哲平手指微颤,自责道:“没能更快找到你。”
“说什么呢。”张佳乐努力想撑起身子,孙哲平连忙托住他的背,“小心。”
“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张佳乐稍显难堪地低下头,抿了抿唇,又抬起头道:“夏一,谢谢。”
“孙哲平。”
“嗯?”
“夏一是化名。”孙哲平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孙哲平,才是我的本名。”
张佳乐愣了愣,旋即笑出声来,“那现在你一定知道我不叫张乐乐了?”
孙哲平点点头,“张佳乐。”
张佳乐捂住眼睛,勾着嘴角道:“我俩这是什么缘啊!”
孙哲平牵住他的手腕,轻声说:“躲不掉的缘。”
得知张佳乐醒了,之前被护士赶回去的军人们又冲了过来,张佳乐笑着向每位来探病的战友道谢,孙哲平则面无表情地端坐病房里,谁也不搭理,时而削削水果,时而奉护士之命驱赶老是不走的“厚脸皮”。
趁孙哲平出门上厕所,战斗机分队的队友问:“乐哥,上面给你派了勤务兵?”
张佳乐连忙否认:“怎么可能!我这级别哪有勤务兵!”
“那他……”
“他是我朋友。”
“你朋友?我们怎么不认识?”
“……”
“他带的是陆军臂章吧?救你回来的特种兵?”
张佳乐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孙哲平已经回来了。
队友们一拥而上,架着他就往外走,他眉头一皱,差点动手。
张佳乐喊:“你们干什么!把他放下来!”
队友们笑:“哥们儿,谢谢你救了咱乐哥,走,喝一杯去!”
孙哲平酒量好,却也经不起整个战斗机分队的“车轮阵”,喝得东倒西歪地回宿舍,洗了把脸竟然又往医院跑。
队友抱住他,吼道:“队长你干嘛!”
他酒精上脸,满面通红,嘀咕道:“去给乐乐……打饭!”
“你都这样了还打什么饭!”
“乐乐饿。”
“护士会照顾他!”
“不行,我喂,我喂……”
队友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了。
晃晃悠悠走到病房,手刚握住门把手就被护士扯住。
“孙酒鬼!孙队长!你看看这是哪儿?发酒疯发到我的地盘来了?”
“让我进去,乐乐还没吃饭!”
“张佳乐早吃了,还等你?”
“吃了?”
“废话!”
“哦……”
“回去,别在这儿闹!”
孙哲平揉揉眼睛,忽然站得笔直,敬礼道:“不!”
护士瞪大双眼,用力推了他一把。
“我要进去!我要陪乐乐!”
特种兵队长岂是护士能够挡住,孙哲平飞快拧开门,呼啦一声掀开隔帘。
大约从未见过他脸颊绯红、眼神恍惚的呆样儿,张佳乐笑得连连摇头。
护士叉着腰警告:“孙哲平,想陪张佳乐就给我安安静静坐着,敢闹一声我立即叫人把你绑出去!”
孙哲平转过身子,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嫌弃道:“嘘,别闹,乐乐要休息。”
张佳乐捂着脸笑,护士气得砰一声关上门。
坐在床边,孙哲平安静得不得了,一点儿不像才在门外发过酒疯。
张佳乐晃晃手指,“被他们灌傻了?”
孙哲平表情木木的,夸张地点点头,“唔。”
张佳乐一怔,面前这个呆呆的特种兵狠狠在他心口撞了撞,痒痒的,甜甜的。
“乐乐,饿不饿?”孙哲平四处看了看,似乎正寻找盛粥的碗。张佳乐这几日只能吃流食和打成泥的水果,他仗着自己闲在基地没事干,一到饭点就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张佳乐,也难怪别人觉得他是张佳乐的勤务兵。
久而久之,便喂成了习惯。
“不饿,已经吃过了。”张佳乐歪着头说。
孙哲平扁扁嘴,似有不满道:“不等我。”
张佳乐笑着哄:“你喝酒去了,我怎么知道你啥时候回来?”
“我这就回来了。”孙哲平瞪着两眼。
“但是我早就饿了呀。”张佳乐单手掰住他嘴角,扯出一个滑稽的笑。
“糊士喂不好。”孙哲平脸被扯着,说话漏风。
“嘘!”张佳乐假装紧张,“护士姐姐听到会进来把你绑出去。”
孙哲平想了想,竟然脱掉鞋想往床上挤。
张佳乐推他,“喂!”
“头痛。”孙哲平真挤到了床上,却小心翼翼地挂了大半个身子在床外,半眯着眼睛说:“匀我一半儿,困死了。”
张佳乐挺无奈的,又舍不得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推下床去,只好用受伤的手护着他的背,省得他重心不稳掉下去。
孙哲平睡了不到一分钟就撑起身子,一脸不舒服。张佳乐扭过头问:“又怎么了?”
他向上蹭了蹭,忽然掰住张佳乐的下巴,脑袋重重埋了下去。
张佳乐大睁着双眼,过了3秒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耍酒疯的男人亲了。
亲嘴!初吻!

-13-

孙哲平亲完歪头就睡,脑袋靠在张佳乐肩头,脸颊似乎比刚进门时更红。
张佳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呆呆地摸了摸自己被吻湿的嘴唇,浑身如同触电般抖了抖。
病房安静得能听见张佳乐陡然加快的心跳声与孙哲平均匀的呼吸声,两人紧紧倚在一起,就像当初在云南旅行时一样亲密。
也许是许久不见房里有动静,护士悄悄推门而入。张佳乐无措地看着她,刚想解释,就听得彪悍的战地巾帼大喊:“孙哲平!给老娘滚下来!病号的床你也好意思霸占?还让不让乐乐休息!”
孙哲平被护士扯得重重摔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搓着脸,委屈道:“乐乐你干嘛推我!”
“乐乐心那么好,怎么舍得推你?”护士揪着他的手臂骂:“给我起来,马上滚回宿舍去,不清醒不准来,陆军特种兵了不起啊?欺负到乐乐头上来了!”
张佳乐笑着劝护士,小心翼翼地为孙哲平开脱:“他醉了,说头痛,就躺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行!”护士继续拖孙哲平,“乐乐你睡吧,我来收拾这家伙。”
最后,孙哲平被自家队员扛了回去,跟着跑来的小战士表情严肃地给张佳乐鞠躬,道歉说:“您别跟我们队长生气,他只是喝醉了,平时不像这样的。”
张佳乐摇摇头,以示自己并不介意,小战士开心地围着病床转了半圈,笑道:“乐乐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张佳乐知道,这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也是那天救他的英勇特种兵。
睡一觉之后,孙哲平酒醒了。队友指着他大笑,他逼问老半天,才知道自己在张佳乐面前耍酒疯,趴在人家床上赖着不走。
“我没干其他出格的事儿吧?”他吐出一个烟圈。
“没吧?”队友回忆道:“反正我们赶到时,护士正拖着你往外走。”
小战士盘腿坐在床上吹泡泡糖,安慰道:“队长,别担心,乐乐哥没生你的气。”
“去去去,什么乐乐哥。”孙哲平拿起衣服,起身往门外走去。
“干嘛去?”队友喊。
“看张佳乐。”
宿舍里又传来一阵笑声。
孙哲平推开门时,张佳乐立马想到自己无辜交出去的初吻,不免脖子一僵,眼皮不自然地低了下来。孙哲平注意不到那么多细节,轻车熟路地拿起床头柜上的碗,若无其事地问道:“今天吃点肉粥怎么样?我刚问了医生,医生说再喝一天粥,明天就能吃干饭了。”
张佳乐点点头,本想问“孙哲平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干了啥”,可犹豫几秒,孙哲平已经吹着口哨出门打饭去了。
一手捧碗一手握勺,孙哲平习惯性地将舀起的瘦肉粥递到张佳乐嘴边,温柔道:“乐乐,张嘴。”
不提“张嘴”便罢,一提“张嘴”张佳乐就想到自己这嘴唇被孙哲平舔了又咬,咬了又吻,顿时脸红心跳,双眼狠狠地瞪着他。
孙哲平懵逼,不明白张佳乐这是怎么了,愣了片刻,干脆将勺子往前一戳,压着张佳乐的嘴唇说:“乐乐,吃饭。”
张佳乐咬着勺子,眉头紧紧拧起来。
孙哲平觉得张佳乐的反常可能是因为自己耍酒疯挤了他,便一边搅粥一边道:“听说我昨天趴你床上了?”
张佳乐斜着眼。
“我没挤着你伤口吧?”孙哲平假装担忧地四处看了看。若真把张佳乐给挤伤了,战斗机分队那帮哥们儿早就把七分队的宿舍给围了。
“没。”张佳乐郁闷地想:得,看来是真不记得亲老子这事儿了。
孙哲平笑起来,又舀起一勺粥:“那就快吃饭,下午我陪你下床走走。”
趁着孙哲平出门洗碗,张佳乐垂着头梳理整个“亲嘴事件”。
孙哲平喝醉了,爬床,要亲亲,亲了就睡,被护士扯下床,被队友扛回宿舍……
特种兵酒品那么差?喝醉了就要亲嘴?亲了还不承认?
等等,究竟是不承认,还是真不记得?
孙哲平这种人嘛,实在不像敢做不敢当的人……
那就是真的记不得咯?
感觉好亏啊,莫名其妙被亲,还没个见证人,说也说不出口。
张佳乐烦躁地搓着被单,又想:特种兵肯定经常喝酒,孙哲平这德性,不知道亲过多少人。
这么想着,脸就黑了。
孙哲平端着洗干净的碗回来时,刚好瞧见张佳乐黑着一张脸,不知在想啥,遂唤道:“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啊?”张佳乐抬起头,有些茫然,“没啊,粥很好吃。”
“那你怎么脸黑了?不高兴?”孙哲平抬着他的下巴。
“不高兴?”张佳乐晃晃头,“没不高兴,哪儿不高兴?”
“一看你就有心事。”孙哲平坐在床边,笑道:“怎么?还惦记着我挤了你啊?”
张佳乐一怔,忙道:“我有那么小气?”
心里却想:原来我看上去不高兴?
妈哟我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因为孙哲平亲过很多人吗?
不是吧!张佳乐你不是吧!
吃醋?
大度点儿,爷们儿点儿!
别因为孙哲平用非初吻换了你的初吻黑脸!别跟他一个酒疯子计较!
“想啥呢?”孙哲平又问。
“没想啥。”张佳乐立即摇头,又不甘心地问:“你以前喝醉后都干了啥?”
“我很少喝酒。”孙哲平掀开被子,一边轻轻掰张佳乐的腿一边说:“喝醉了就睡觉呗,还能怎样?”
“不干其他事?”张佳乐撑着孙哲平的肩膀踩在拖鞋上,脚趾裹着纱布,方一沾地,疼痛就从脚尖直上心口。
“慢点。”孙哲平扶着他,弯腰替他穿好拖鞋,“怎么?我昨晚还做了什么?”
腰落在对方有力的手臂里,张佳乐脸一红,急着否认:“没有!我就是……有点好奇。”
孙哲平笑了笑,埋头小声道:“我倒是想对你做点什么。”
张佳乐痛得额头冒汗,没听清抱着自己的人刚嘀咕了啥。
“亲嘴”这件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抹过去了。能下床后,张佳乐不愿再在病床上呆,刚好孙哲平和他的七分队依旧闲在基地没事干,两人成天慢悠悠地围着战地医院转圈儿,走累了就找个地儿坐下,数不远处像风筝一样被放飞的战机。
孙哲平说:“我终于知道当时你为什么说带我飞了。”
“没骗你吧!”张佳乐挺直腰背,满眼向往地望着一架正起飞的苏-35,笑道:“等我好了,我让你坐我的战机。”
“你的战机我坐不了吧?”孙哲平说:“威龙是单座战机,我趴翅膀上?”
“我又不是只飞威龙,队上还有不少双座战机,到时候我坐驾驶位,你坐火力控制位就行。”张佳乐说完叹了口气,“威龙最近怕是飞不了了。”
孙哲平皱了皱眉,“他们不让你飞威龙了?”
“不只是我,大家短时间内都飞不了了。”张佳乐解释道:“一架掉下去一亿多美元就没了,上次我摔了一架后,威龙就全线停飞了,国内好像还来了专家,要理清原因后才会再次投入实战。”
孙哲平有点担心,“那你回去之后……”
“我?我好得很。”张佳乐扬了扬眉,“操作没有问题,应急处理也没有问题。回去之后会配合成飞的设计团队出一份坠机报告,身子养好了就又能上天了。”
“哟,真自信。”孙哲平笑着拍拍他的头。
“必须自信啊。不知道吧?我们特战小队是全国屈指可数的精英战斗机部队。”张佳乐得意起来。
孙哲平竖起大拇指,夸道:“乐乐,牛逼。”
“当然!”
“不过啊……牛逼的乐乐,你这回欠我的好像更多了。”
张佳乐咽了咽口水,低眉道:“叻个……”
“别叻个那个,听好了。”孙哲平开始掰手指头:“半包纸、半盒牛奶、鲜花饼、帽子钱,还有……”
“还有一条命。”
“聪明!”
张佳乐仰头望天,思考被夺走的初吻能不能抵鲜花饼的账,能不能抵十分之一条命。想了几秒又暗骂道:张佳乐!别孬!不就是被亲了一口吗!男人还在乎这个?
孙哲平凑近,戳了戳他的耳垂,“在思考怎么还我?”
“前面几项都好说,最后这一项……”张佳乐扁扁嘴,“要不先记着,下次你有危险时,我从天而降来救你!”
孙哲平托着下巴,故作沉思:“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有战斗机飞行员营救陆军特种兵的事儿?”
“我来开这个先河!”张佳乐说完立即“呸”了一声,反悔道:“算了,什么救不救的,你没事才好。”
孙哲平哈哈大笑,抱着他的头说:“记在我这儿,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讨要回报。”
一个月之后,张佳乐的伤好了八九成,不过身体评测尚达不到驾驶战机的程度,刚好空军方面催着成飞出报告,北部战区就将他和另外两位JH-7飞行员召了回去。
驾着战机而来,坐着运输机回国,张佳乐上机之前不太适应,孙哲平来送他,他开玩笑地问:“我要回去享受生活了,想好了向我讨要什么没?要不我托下一批战友给你捎点儿好酒好肉?”
“说了我不常喝酒。”孙哲平笑着帮他理衣领。手碰触到颈部的皮肤,他心跳明显快了起来。
“你们队什么时候回国?”
“还来叙利亚吗?”
同时发问。
张佳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得看上头安排。”
孙哲平“哦”了一声,“我也得看上头安排。”
机务人员催着众人上机,张佳乐应了一声,又道:“那我走了,你出任务小心。”
“嗯,回去好好养伤,多吃点儿。”孙哲平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下次见面,我就跟你讨要回报了。”

-14-

归国后张佳乐并未直接回部队驻地,按照安排,他得先赶往位于成都的歼-20研制生产基地(成飞)。
歼-20坠毁是震动全球军事工业的大事,军方虽竭力向媒体施压,却只管得住国内媒体管不住国外媒体。网络上,资深军迷列出详尽且专业的坠机分析,得出飞行员操作无误,战机入役不久,尚需继续改进的中肯结论。不过,资深军迷毕竟数量稀少,绝大部分连歼-20的发动机是什么都说不出的网民兴奋地敲着键盘,痛骂国家浪费国民的血汗钱,花一亿多美元造一架飞机来摔,不如为西部人们多种点草。骂飞行员的则更难听,个个摆着纳税人的姿态,骂飞行员是窝囊废、胆小鬼,“老子给国家纳税不是为了养你们这群发生危险只晓得跳伞逃生的软蛋”,“军人不是不怕死吗,你们跳什么伞呢”,“为什么就不懂机在人在,机毁人亡的道理,敢拿老子的钱开飞机,不敢与飞机共存亡”……
张佳乐在叙利亚上不了网,回国看到这些屁话时气得脑子发木,本想打电话给留在叙利亚的队长和政委,拨了几个号又觉得自己矫情。愤愤地扔掉电话,正烦躁着,手机响了起来。
张新杰。
“回来了?”
“嗯,才到成都。”
“和成飞的人接触没?”
“碰上了,他们刚给我安排好了住宿。”
“上网了没?”
“……嗯。”
“网上那些话,看到了?”
“新杰,我……”
“先别激动,听我说。”
“嗯。”
“这段时间别上网,上网也别去看坠机的相关说法,你该知道,那些骂你的根本不了解战斗机,逮着这事儿发泄情绪而已。”
“我明白,可是……”
“别可是,这事需要你自己调整心态。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
“救你、照顾你的那个特种兵,是不是就是夏一?”
“……”
“回答我,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张佳乐,你有麻烦了。”
“新杰,怎么回事?”
“有人向上面打报告,说你俩有不正当关系。”
张佳乐差点摔了手机,眉头深蹙,吼道:“放他妈的屁!”
“别大声,成飞的人在你隔壁吗?”
“没有,他们让我住酒店,现在应该已经回去了。”
“你和夏一,发展到哪一步了?”
张佳乐咬着下唇,满脑子都是孙哲平抱起奄奄一息自己的模样,怒火中烧,想不通是哪个畜生会拿这种事造谣。
“说话。”
“什么哪一步?他们特战队被放在基地,啥任务也没有,他每天来照顾我而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每天照顾你,你又动感情了吧?”
“没有!”想也不想地否认。
“还记不记得上次你来找我查他的信息,我跟你说了什么?”
“……记得。”
“我还是那些话,军队的纪律和规定,你自己心里清楚。”
张佳乐捏着拳头,一阵难言的痛涌上心头。
“究竟是谁给上面打的报告,我的权限还查不到,不过我有一个猜测。”
“谁?”
“在成飞的这段时间,你要格外小心。”
“你怀疑是成飞的人?”
张新杰不置可否,只道:“坠机之后,成飞的专家就去了你们基地,能目睹夏一照顾你的人有哪些,你仔细想想。”
张佳乐低头数了起来:“我们队,其他兄弟部队的飞行员,医护人员,俄罗斯飞行员,特战队,成飞的专家!”
“嗯,我不信自己部队和兄弟部队的人会干出这种事,至于医护人员与俄罗斯飞行员就更不可能,特战队里的人际关系怎样,我不清楚。”
张佳乐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一字一顿道:“特战队,是一帮生死同命的兄弟。”
“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可是,为什么?”
“他们需要有人来背锅,所以我才说,你在成飞的这段时间,要格外小心,别让他们牵着鼻子走,我怕到时候在坠机报告上,你稀里糊涂就当了冤大头。”
“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歼-20是他们几十年的心血!”
熟悉军工的人都知道,成飞的工程师们为了歼-20从黑发熬成白发,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这架国产第四代战机。正因为此,张佳乐才不愿相信这群拥有赤子之心的人,会为了逃避问题,将锅扔给他。
“成飞有的不仅是工程师,还有商人。”张新杰提醒道:“歼-20坠毁是多大的事件?商人们不会心甘情愿担责。你也知道,几大战区现在都在换装四代机,沈飞的歼-31也是四代机,且价格更低,歼-20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掉了,成飞能不急?”
张佳乐闭上双眼,无力地倒在床上,“那我……”
“只能小心。他们拿你和夏一的关系做文章,是为让你承担坠机责任做铺垫。开始拟报告时,你一定要处处留意,态度坚决,有什么问题立即联系我。”
“我明白了。谢谢你,新杰。”
“不用。万事小心,不要感情用事。”
挂断电话,张佳乐心乱如麻。战地信息闭塞,虽然生活条件差、饱受伤痛之苦,每天看到的、感受到的却都是善良与温情。然而一回到国内,一切都变了,正当的弹射逃生被看做是胆小、懦弱,孙哲平无微不至的照顾被造谣成“不正当关系”,就连歼-20坠毁的锅也要他来背……
他摸了摸军装上的国旗,头一次生出了心寒的感觉。
坠机内部问责会开了一周,张佳乐每次都参加得心不在焉,张新杰千叮万嘱要小心,他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轮到他发言时,他坚持表示战机的低空作战性能有待改进,成飞方面多次咄咄逼人地下套,几轮下来,他满头大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套进去。
张新杰每天都会打来一个电话问当天的情况,开始时他还能说清楚,后来说得越来越含糊。张新杰无奈,只得安慰他不要太过担心。
十多天后,坠机报告送往军方,张佳乐孤身一人回到部队。战斗机分队的战友全在叙利亚,宿舍显得冷清没人气儿。
照理说,他应该被送到战区疗养院养身子,却没有一个人通知他,为他办手续。原因已经非常明显,上面信了他的确和孙哲平有不正当关系,且这种关系影响到了他驾驶战机执行任务。
张新杰经常来看他,不谈最新的消息,只聊一些日常琐事。
一次,张佳乐问:“你在部队里见过真有不正当关系的人没?”
张新杰沉默片刻,叹气道:“见过。”
“谁?他们最后……怎么了?”
“一人被调去了其他部队,连军种都变了,一人退伍。”
“那他们现在呢?过得好不好?”
“还行吧,留在部队的军衔已经很高了,退伍的生意做得挺大。”
“哦。”张佳乐想了想又问:“他们还在一起吗?”
张新杰摇摇头:“不在。”
又是一阵沉默,张佳乐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退伍的人,是我一个亲戚。”
张佳乐终于明白,张新杰为什么对他和夏一的关系如此上心。
一周后,军方公布了歼-20坠机报告,首次在媒体上承认坠机事实。报告称,歼-20全新入役,低空作战性能有待进一步改进,当事飞行员应急处理不当,对坠机亦应承担部分责任。
张佳乐笑了笑,似乎已经预见这个荒谬的结论。战斗机分队的队长和政委星夜回国,向北部战区空军司令员讨说法。老将军摇摇头,丢来一个内部文件,道:“应急处理不当只是对外说法,真的原因你们自己看。”
队长捏着文件的手发抖,“什么不正当关系!胡说八道!”
“我也希望是胡说八道。”老将军虚着双眼,“我不想再看到十年前的那件事重演。张佳乐和他俩一样,是我们战区最好的飞行员。”
“但也不能……”政委着急道:“首长您不知道,张佳乐被ISIS逮住后吃了多少苦!”
“苦?”老将军双手交叠,“这个国家的军人,没有谁能够将吃苦作为挡箭牌。”
队长还想说什么,老将军挥手道:“都回去吧,冷一段时间,张佳乐比你们想象的更聪明,他一定会想明白,什么是该抓紧的,什么是该放弃的。”
队长说:“我想带他回叙利亚。”
“行。”老将军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
“叶修手下的陆军七分队什么时候回国,他就什么时候去。”

-15-

张佳乐名义上得挨处分,等了几日却不见处分下达,索性托张新杰帮忙在部队医院开了个床位,请假进行恢复治疗。老将军给政工部门打过招呼,嘱咐别为难张佳乐,反正队上的人都不在,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就这样,张佳乐脱了军装,收拾起不多的行李,逛北京城去了。
孙哲平深夜被通讯兵叫醒,说国内来了电话。他第一反应是张佳乐,拿起听筒才知是叶修。
“睡了?”
“早睡了。干嘛啊,打电话也不算算时差。”
“算了,知道你们这会儿清静才打。”
叶修语气和往日不同,孙哲平不由得皱了皱眉。
“什么事?”
“张佳乐,就是你在云南遇上的人?”
“他……”
“真是?”
孙哲平喉结抽了抽,想解释,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操”。
“老叶,你听我说。”
“看你喜气洋洋回来,我还以为你搭上了哪家姑娘。”
“他不是姑娘。”不知怎么就来了气,孙哲平语气不大好,“张佳乐不是姑娘!”
“当初你怎么不说?现在才急着跟我横?”
孙哲平咬着牙,没说话。
“如果你早说,我……”
“你怎样?”
“我一定找人查出他是谁。”
“然后?”
“如果我知道你遇上的人是张佳乐,张佳乐又是我们战区的飞行员,我绝对不会派你们七分队去叙利亚。”
孙哲平叹气:“叶队……”
“你俩这事儿,知道后果吗?”
“我俩什么事儿啊?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他失踪,我带队去救他,他住院,我没事去陪陪他,这也有错?怎么,你觉得我俩有不正当关系?”
“不是我觉得,是有人已经打了报告,而且上头也这么认为。”
孙哲平怔了,半晌才道:“什么?”
“你俩有没有不正当关系,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我今天给你打这通电话,是想告诉你,张佳乐有麻烦。”
孙哲平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际,咬牙切齿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叶修骂道:“小声点儿,你想让别人都来看热闹?还嫌自己害张佳乐得不够是吧?”
孙哲平忍住怒火,竭力镇定道:“他怎么了?他什么也没做!”
“成飞的人把坠机的责任推给他,顺道拿他的作风问题说事,我找人打听了一下空军内部的说法,司令员的意思是冷他一段时间。”
“操!”心里憋得慌,满脑子都是张佳乐被推进手术室的样子。
浑身伤痕,失血虚脱,几近体无完肤,这样的军人,凭什么为一句“作风有问题”背负那么多?
“这事你也有责任。”叶修继续道。
“我……”
“别急着甩脱干系,一个巴掌拍不响。”
孙哲平更气,“我甩什么干系?是我成天守在病房,是我黏着他赶都赶不走,我恨不得受处分的是我!”
叶修沉默了几秒,突然放缓语气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说吧,上头给我的处分是什么?”
“没有。”
“为什么?你不是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不会让我的队员因为这种事受处分。”
孙哲平张了张嘴,似乎从未听过叶修用这种语气说话。
“张佳乐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去叙利亚,这段时间你给我好好想想。”
“想?想什么?”
“想你们的关系,想未来,衡量你们的感情有没有深到拿未来去换的地步。”
孙哲平紧紧捏着电话,听得叶修说“没事我就挂了”时,突然冷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我听着。”
“如果我觉得有呢?”
“那还不简单?”
“简单?”
“如果你权衡清楚了,觉得为了和张佳乐在一起,能够承受一切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那么……”
“那么?”
“就去爱。”
“……”
“没人能真正逼你们分手,感情这种事,只有当事人双方有资格做出决定。”
孙哲平没想到顶头上司会说出这番话,愣了几秒依旧哑口无言。
“不过现在你显然还没有想好。没关系,有的是时间慢慢想。空军那边给张佳乐放了假,正好也让他好好想想。”
孙哲平没有立即回宿舍,点了一根烟,坐在宿舍外的空坝上。
即使在深夜,战机依旧在跑道上驰骋,中国的,俄罗斯的……
他想起在云南初见时张佳乐脸上与同龄人无异的笑,又想起ISIS小屋里张佳乐承受着锥心之痛却坚定决然的表情。最难控制的是心,他无法让自己的心不被那好看而坚强的军人吸引,从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自己躲不开。
一架苏-35升空,他看着战机尾部发出幽光的矢量喷管,顿生立即回国的冲动。
去他妈的任务,去他妈的军人职责,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到张佳乐,紧紧抱着他,告诉他:别担心,一切有我。
可是,一朝未脱下军装,他就做不过这种置军队荣誉为不顾的事。
张佳乐在北京订了间酒店,平时只与张新杰联系。家人只知道他开战机,却不知道他曾远赴叙利亚,更不知道近段时间“一筋斗就摔掉一亿美元的胆小鬼飞行员”是他,入伍多年,他当真是被上交给了这个国家。
张新杰将部队医院里里外外都打点好了,医院每天都会向空军方面出示治疗记录,政工部门碍着老将军的嘱咐,对张佳乐外出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新杰提醒他:“休息够了就回来,我在队上等你。”
张佳乐笑了笑,打心眼儿里感激张新杰。白天,他拿着旅游地图东逛逛西看看,累了就去茶饮铺歇歇,顺便见义勇为收拾了几个小流氓。到了晚上,时间就变得难熬起来,闭眼是孙哲平的模样,睁眼只有酒店干净却缺少生活气息的摆设。离开部队前,张新杰嘱咐他理性想想与孙哲平的感情,玩了这么多天他才发现,感情这种事,根本没有办法用理性去想。
他不是gay,遇上孙哲平之前,他和队上的兄弟们一样,老是想着漂亮的大姑娘。遇上孙哲平之后,他也没觉得自己性向出了多大的问题,依旧乐意和兄弟们聊美女,只是不知怎么的,看美女不像过去那么积极了,反倒是想到孙哲平,心脏才会欢喜万分地砰砰直跳。
在叙利亚的那场相遇,除了缘分,已经无法用其他什么来解释。
想到意识模糊时那令人安心的怀抱,想到无法下床时那无微不至的照料,想到渐渐痊愈时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景,想到孙哲平时而痞子气时而温柔的笑,想到那带着酒气的吻……他就没法告诉自己:我不喜欢他。
喜欢,多么玄妙。
第一眼着迷,再看一眼,便已深陷。
从小,他就是执着而又纠结的人,执着于自己想要的,又矛盾地放不下已经舍弃的。他习惯将很多东西扛在身上,别人走一路丢一路,他走一路扛一路,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拼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好继续扛着那些放不下的东西向前。
和孙哲平那尚未正式启幕的感情,是放不下的。
多年的军旅生涯、战斗机、蓝天,也是放不下的。
他笑自己的贪婪,什么都想占着,却不知最后是否会落得两手空空。
理性地想想?
他想,自己理性不了,却也想得差不多了,依旧想驾驶战机,也不愿意放弃与孙哲平的感情。
孙哲平会怎么决定呢?
他用小臂遮住眼睛,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离开北京那天,张佳乐很早就去了长途汽车站,部队驻地离北京不远,坐大巴也就不到两小时路程,但到站之后还有几十公里,他约了张新杰开车来接。
等车时旁边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行李箱,一身深色运动服,拿了个不大的随身包。
张佳乐挂上耳机,闭目养神。
广播通知某一班次的乘客上车时,张佳乐站起身来,身边的男人也站了起来,两人目光相触,男人不苟言笑,低了低头算是打招呼,大步朝大巴走去。
张佳乐落座时才发现,男人和自己的座位连在一起。
大巴缓缓向前,城里堵得厉害,出城竟花了一个多小时。张佳乐烦躁地动着身子,男人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窗外。
下午,大巴到站,男人匆匆下车,在车站边被招揽生意的黑车司机拦了下来。张佳乐没看到张新杰的身影,便拿出手机打电话。
刚响一声,张新杰就接了起来,“停在门口,出来吧。”
张佳乐四处望了望,一时没注意侧面,被一个黑车司机踩了一脚。
他蹙起眉,虽什么也没说,脸色却不大好看。黑车司机兴许是一天都没揽到像样的生意,转身便骂:“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啊!瞪什么瞪?以为长一张小白脸老子就不忍心收拾你是吧?”
张佳乐深呼吸一口,连日来的抑郁化作怒气阵阵往拳头上涌,刚想出手,一个低沉的男声震住全场。
“你踩了他,道歉。”
回头一看,是车上那男人。
方才在室内看不真切,到了太阳底下才发现这男人眉目锋利,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
一看来者不善,找事的黑车司机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便混入人群。
张佳乐看了男人一眼,正想着“不用你出头我也能解决”,身后就传来张新杰的声音。
“怎么了?”
“没事,被人踩了一脚。”
张佳乐笑了笑,却见张新杰脸色一变,遂喊道:“新杰?”
张新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面前的男人,好几秒才道:“哥。”

-16-

“新杰。”或许是没想到在这里遇上熟人,男人的表情有些诧异。
张佳乐拍拍张新杰的手臂,问道:“你哥?”
“嗯,表哥。”张新杰上前一步,“哥,你来这里……”
男人看了看周围,不太自在,“心血来潮,想来看看。”
“叶哥他,早不在这儿了。”张新杰微微蹙眉。
“我知道。”男人抬起右手,做了个别再说的手势,“我不是来看他。”
张佳乐听得云里雾里,看看张新杰又看看他表哥,想问什么,又忍住不语。
张新杰侧过身子,指着停在一边的勇士吉普说:“我来接朋友,哥,你跟我们一起吧。”
男人摇摇头,“不了,我自己叫车。”
“哥。”张新杰又喊了一声,张佳乐干脆扯住男人的随身包:“坐弟弟的车还见什么外呀?”
男人沉着一张脸,有些不悦。
“大哥,你是看我见外吧?”张佳乐扯着随身包不放,“我叫张佳乐,战斗机分队战隼特战小队成员。”
男人虚起眼,“你是战隼成员?”
“是。”张新杰接话道:“和你一样。”
张佳乐惊:“原来大哥也是战隼成员?什么时候退伍的?”
男人抿直嘴唇,张新杰忙道:“车上说。”
张佳乐想让男人坐副驾,对方却执意钻进后座,张新杰一边启动一边介绍:“我哥,韩文清,10年前离开部队,现在在做生意。”
韩文清一言不发,张佳乐趴在椅背上,笑着伸出手:“韩哥,你好。”
“你好。”韩文清说。
路上,张佳乐一直连比带划地讲笑话,既没进一步打听韩文清的身份,也没说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笑话有的好笑有的很冷,张新杰笑点高,怎么也笑不出来,倒是韩文清好几次眉头舒展,嘴角上扬。
快到部队时,张新杰将车停在路边,回头道:“哥,你是在这儿下吗?”
韩文清点点头,张佳乐大声道:“这儿下?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呢,韩哥不去里面看看?”
“不去,就在外面看看。”听了一路笑话,韩文清比之前少了些冷漠,推开车门,抬手道:“谢谢,再见。”
张新杰喊:“哥,回去时给我来个电话,我送你。”
韩文清点点头,“再说吧。”
吉普再次启动,张佳乐收起方才的笑容,低声道:“韩哥就是你说的那个亲戚吧?”
张新杰差点踩了急刹,蹙眉道:“看出来了?”
“果然。”张佳乐将双手枕在脑后,叹气道:“我们是同类人,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同病相怜。”
“他现在已经好了,没病。”
“不见得。真好了为什么独自跑这儿来?”
张新杰顿了顿,“也许,也许是有什么事吧。”
“怀念过去?”
“别瞎想。”
“没瞎想。设身处地地想。”
张新杰疑惑,“设身处地?”
“嗯。”张佳乐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声音不大,“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想不顾一切和孙哲平在一起,想为了未来和孙哲平分道扬镳。其中有个选项就是退伍。”
“张佳乐!”
“听我说完。如果我退伍了,可能有一天我也会一个人回到部队,看看这片我挥洒汗水的地方。”张佳乐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我理解韩哥。”
两人都沉默了,车轮卷起沙尘,发出粗粝的声响。张新杰倒车入库,停稳后却未开门,低头道:“你究竟想清楚了没?”
张佳乐摸着手指,“说实话,没。”
“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
“……”
“新杰,我喜欢他。”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喜欢像战鹰一样翱翔。”
“将心比心,他应该也喜欢像狼一样出击。我是飞行员,他是特种兵,我有多爱这片蓝天,他就有多爱那片战场。”
“所以你们……”
“我不知道,我甚至无法假设。如果有朝一日一定得做出选择,选他还是选部队?我没法假设。同样,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选,我?还是部队?”张佳乐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选择题。”
张新杰捂着额头,重重地叹气。
张佳乐转过头,“给我讲讲韩哥和他那位同性恋人的事吧,我……我参考一下。”
张新杰趴在方向盘上,沉默好几分钟才道:“那人姓叶,和我哥同时入伍,同时加入战斗机分队。那时我还在念书,只知道他俩是整个战斗机分队最优秀的飞行员。后来,在他们将升为少校时,被人打了报告,说有不正当关系。上头立即展开调查,他们当时挺年轻的,几轮调查下来,我哥承认了,叶哥也承认了。你别看他们当时已经是上尉,但入伍早,那会儿比我们现在的年龄还小,经不住问,啥都兜出来了。”
“上头找他们谈话?要韩哥退伍?”张佳乐问。
“肯定谈过话,但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后来我哥突然回来了,说不想在部队待了,战斗机飞行员转业费很高,想拿那笔钱做生意。”张新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磕,“家里人挺高兴的,觉得在部队太苦,回来做生意也好。”
“家里人知道他……”张佳乐斟酌好几秒才说,“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吗?”
“不知道。不管我们如何开放,父辈那一代的想法还是很传统的。家里只有我知道这事儿,他最初不肯说,我问了他很久他才开口。”
“他退伍了,那位叶哥还在部队,上次你说他们不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
“他根本就没有告诉叶哥。他俩的关系里,叶哥是更加积极的一方。当时叶哥被他们队长关禁闭,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张佳乐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说是韩哥不辞而别?他是为了……为了叶哥的前程?”
“是。那时纪律比现在更严,部队不可能让一对同性恋人同时留下,就算已经分开了也不行。我哥和叶哥的感情应该很深吧,其实这些年我也能察觉到我哥对部队的感情同样很深。就像你刚才说过‘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他一定能感受到叶哥也深爱着部队与战机,内心难以抉择。所以他替他做出决定,分手,将大好前程留给他。”
张佳乐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道:“但是为什么……叶哥后来没有留在我们队?”
“我哥退伍后,他没过多久就申请了转部队转军种。听说当时的队长气得住进了医院,全队都去劝他,但没人劝得动。”
“为什么?”
“大概是报复我哥吧。”张新杰摇了摇头,“报复他乱作决定,告诉他‘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爱战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
“我放得下战机,放不下你。”
张佳乐闭上眼,同样的话,连日来无数次出现在他脑子里,只是他不敢相信,不敢直面。
“10年了,我哥没有和任何人好过,听说叶哥也没有结婚。你知道的,在部队坐到一定位置,想再往上升就得有稳定的家庭做支撑。叶哥现在是陆军大校了,一般人如果没有家室,根本无法爬到他那个位置,听说他是靠一次次出生入死得到的军功爬上去的,但再向上就不可能了,部队不会让一个背着‘作风问题’的人成为少将。”
“他们放不下。”张佳乐喃喃道。
“当然。”张新杰说:“放不下,但也捡不起来了。”
“这个叶哥,转去哪个部队了?”张佳乐心中已有了猜测——以实打实军功升为大校,能够提供这样机会的部队在陆军中并不多见。
张新杰扯起一抹笑,“特种部队。他是咱战区陆军特种大队的副队长,七分队就是被他派去叙利亚的。”
张佳乐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踉跄,张新杰连忙下车想扶,他却摆了摆手,道:“没事,我出去走走。”
部队里太安静了,新来的飞行员被带到内陆沙漠拉练,战友们几乎全在叙利亚,停机坪空空如也,宿舍关门闭户,唯一有生气儿的是行政大楼。政工、后勤部门的军人尚需前去办公。
张佳乐停在行政大楼下,想到回来了必须去销假,便迈步走进大厅。站岗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列兵,见他未着军装,便扣着95式自动步枪上前询问。
军装在宿舍,证件倒是在身上。张佳乐拿出证件,翻到写有名字的一页,朝列兵敬了个礼。
列兵看着名字,神色一变,惊讶地看着他。他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军方并未对外公布坠机飞行员的姓名,但战斗机分队内部却都知道他是“罪魁祸首”。一见列兵那表情,他心里就难受。列兵在想什么呢?是“你就是那个搞不正当关系的人”?还是“就是你摔了我们的威龙”?
心里黯淡,头也不自觉垂了下去,列兵却突然立正,右臂有力地举起,大声道:“您辛苦了!”
他抬起头,满眼诧异。列兵眼睛通红,脸上写满兴奋与崇拜,“首长!您是我的榜样!明年如果能上机,我一定会成为像您一样优秀的飞行员!”
眼泪突然滑落。
连日来被迫背黑锅、被控诉有“不正当关系”,他气愤、羞恼,可就算急红了双眼,也未曾掉下一滴泪。
慌乱地擦着眼泪,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列兵却递上一张干净的手帕,认真地说:“首长,您不要听外面那些人的话,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和我的队友都清楚,您和战隼特战小队的每个人一样,都是最好的飞行员!”
说着说着,列兵竟然哽咽起来,“您是最好的战鹰!看到您平安回来,我,我太高兴了!”
与列兵四目相接,对方清澈的目光直射心底。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受一种难以形容的释然,“背锅”多日来,精神头一次放松下来。
列兵还想说什么,大厅的楼道突然传来一阵脚步与争吵声。
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吼道:“这事我必须管,10年前你俩跑了,现在你又想干什么!”
另一个听上去略显玩世不恭的声音道:“10年前我做错了事,您觉得我会看着我的部下重蹈我的覆辙?”

-17-

张佳乐略显疑惑地看了看列兵,列兵低声说:“特种大队的叶修副队长来了,和咱司令员讨说法。”
“什么说法?”
列兵迟疑片刻,看了看楼梯方向,将声音压得更低,“关于您……”
话音未落,楼梯那边又吵了起来。司令员说:“你难得来一次,就为说这个?”
“不,主要是想回来看看您,顺带说这个。”
司令员哼了一声,态度坚决道:“你们队怎么处理那个中尉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过问,但张佳乐是我手下的人,叶修,你胳膊别伸得太长!”
张佳乐背过身子,躲在楼梯的阴影下。
“首长您消消气,小张和小孙年纪还小,您犯得着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把小张藏起来?”
“年龄小?捕风捉影?”司令员苦笑,“叶修,当年你和韩文清不就是在这年龄犯的事儿?我太了解你了,如果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你会跑我这儿来替他们说话?”
叶修明显怔了怔,司令员又说:“你也发现了,他们是真的有问题吧?”
张佳乐右拳压在胸口上,狠狠咬着下唇。
“什么问题?彼此喜欢有什么问题?”叶修笑了,“我觉得挺好。”
“你!”司令员一巴掌拍在栏杆上,金属的震响闷生生地回荡。
“首长,您忙,我这段时间也不闲。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想求您一件事儿。”
“我说了不用为张佳乐求情,我不干涉你怎么管队员,你也别来干涉我们空军内部的事!”
“不干涉,不干涉。”叶修的声音带着笑意,吐出的话却让张佳乐都吸了一口凉气,“上头让我再派几个分队去叙利亚,下周我准备亲自带队过去,您让小张跟我一起去吧。”
司令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双手颤抖,好几秒才吼道:“不可能!只要你的七分队没有回来,我就决不让他去!”
“七分队暂时不会回来,但我呢……”叶修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一定会带他去。”
“叶修!你铁了心跟我作对是吧!”
“不敢。只是我的队员昨天告诉我他想明白了,他喜欢小张,不愿小张孤单留在这儿背锅。”叶修食指轻轻点着栏杆,细小的敲击声却重重砸在张佳乐心上,“您知道叙利亚的条件多艰苦吧?我的队员在那儿卖命,难得跟我提个条件,我怎么也得满足他,对吧?”
司令员气极反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我不反对你惯你的队员,但叶修你给我听好了,张佳乐是我们空军的飞行员。我,不,放。”
张佳乐闭上眼睛,痛苦地叹了口气。
叶修轻点栏杆的声音停止了,站直身子,表情带着七分严肃三分不羁,“首长,我想您大概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叶修,北部战区陆军特种大队副队长,有权力在全战区挑选看中的优秀军人编入大队。”叶修勾起嘴角,“无论他来自哪支部队,是什么军种。”
司令员气得发抖,左手抓住栏杆才稳住身子。
张佳乐感受着心脏猛烈的跳动,呼吸越来越急促,想跑,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首长,我本不想说刚才这番话。”叶修继续道,“但小张我是一定要带去叙利亚的。文件我已经拿来了,听说他今天结束休假,如果已经回来了,我希望现在就带他离开。”
司令员气得满脸煞白,无力地看着面前这个10年前自己就没留住的人,嘴唇微颤,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叶修敬了个军礼,低头道:“首长,抱歉。”
张佳乐从阴影中出来,抬眼就看到他往下走来。
“叶队。”
“小张?”
张佳乐点了点头。
叶修道:“刚才的话,听到了?”
“嗯。”
“跟我去叙利亚,怎么样?”
“我……”
想见到孙哲平,一秒也不想再耽误。但这儿能轻易放下吗?战友能轻易抛下吗?由空军变为陆军,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走吧,到我车上说。”叶修拍了拍他的肩,“我们下周才出发,你不用立即给我答案。”
张新杰刚迈进大厅,就看到并排走着的叶修和张佳乐,惊道:“叶哥。”
叶修也是一愣,旋即笑道:“新杰,最近好吗?”
张佳乐上前几步,和张新杰站在一起。
“好。叶哥,你是来……”
“看看老首长,顺带要个人。”
张新杰看了看出神的张佳乐,顿时明白过来,“要他?”
叶修点点头。
张新杰拧起眉,2秒后道:“这,不太合适吧?”
“不合适?”
“叶哥,我知道你是想帮张佳乐和……但,但以后如果上头问责,你怎么办?”
叶修无所谓地笑了笑,“新杰啊,我怎么办,还用不着你来担心吧?”
张新杰摇摇头,又听对方悠悠道:“你和你哥一样,想得太多。如果两个人能在一起,哪有那么多‘怎么办’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张新杰没说话。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哥还好吧?”
“好。”张新杰轻声道:“生意不错,没结婚,没相好,到哪儿都是一个人。”
叶修噗嗤一声笑了,“我没问那么多。”
“我替你问不行吗?”张新杰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我有事找后勤,就不陪你们了。”
“嗯。”叶修挥了挥手,“回头见。”
刚走出大厅时,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张新杰喊道:“叶哥。”
“嗯?”
“我哥……今天来队上了。”
叶修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数秒后低下头道:“知道了。”
特种大队首长的车停在车库外,张佳乐站在车门外,回头看了看熟悉的院坝,悄悄叹了口气。
叶修说:“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先去我们大队住几天,觉得还行就跟我去叙利亚,不行的话就回来,我不会强迫你。”
张佳乐抬起头,低声道:“谢谢首长。”
叶修打开副驾门,“有什么谢不谢的,你的档案暂时扣在我们队,但不办理转队转军种的手续。以后从叙利亚回来了,如果想继续待在我们队,我再给你办,如果想回空军,我也不拦你,如果想和孙哲平一起私奔,我给你们包大红包。”
张佳乐很吃惊,“首长?”
“这有什么?想清楚想要什么,就放手去搏。”叶修靠在门边,“瞻前顾后,想东想西没意思。”
坐进副驾,张佳乐小心问道:“那首长您想清楚了吗?”
叶修启动吉普,“我?我早就想清楚了,老早就不迷茫了。”
“那……您和韩哥?”
“为什么没在一起?他一根筋呗。”叶修顿了顿,“怎么,见过文清?”
“嗯,新杰接我回来,碰巧遇到了韩哥。”
“他来干嘛?”
“说是回来看看。”
“一个人?”
“嗯,从北京来的,和我同一辆大巴。”
叶修笑了,“还坐大巴啊……”
张佳乐也不大理解,“新杰说韩哥生意做得挺大,怎么不自己开车来?”
叶修打着方向盘,声音十分温和,“我俩以前摸去北京玩,只能坐那大巴来回,到了还得打黑车。”
想起韩文清被黑车司机围起来的画面,张佳乐立即明白过来。
10年了,那青涩的感情竟无一人真正放下。
吉普开出部队时,张佳乐问:“您不去见见韩哥吗?”
“怎么见?他在哪儿逛我都不知道。”叶修满不在乎,“而且我今天是来捞你的,又不是来找他的。”
“可是你们难得这么近!”
叶修笑,“没什么难得不难得,他想见我,可以直接来我队上,我想见他,可以把车停在他公司门口。”
张佳乐抿了抿唇,自问对感情还豁达不到这一步。
“不过他从没来过我队上,我也没去过他公司堵人。”叶修苦笑,“还别说,我俩这缘分真是不得了,我来了,他也来。”
土路上沙尘飞扬,部队的围墙外,隐隐约约显出一个高大的背影。张佳乐看着那个背影,突然道:“韩哥!”
叶修一眼望去,双眼微微虚起,低声道:“坐好。”
张佳乐还未反应过来,吉普就像赛车般飙出,砂砾疯狂地拍打在车窗上,引擎呼啸轰鸣。叶修狠狠踩向刹车,尖锐的声响划破沉闷的空气。张佳乐睁开眼,方见吉普横在路边,叶修降下车窗,对着车外的人道:“上车。”
韩文清皱起眉,想走,却被堵了去路。
“怎么?跟我还客气?”叶修干脆推门下车,靠在门边道:“这儿可拦不了黑车,几十公里你想走回去?”
韩文清神色一动,拿出手机道:“新杰会送我回去。”
“新杰有事儿,你好意思麻烦他?”叶修打开后座的门,“进去。”
韩文清没动。
叶修笑着看了看张佳乐,又凑到他耳边道:“年轻人看着呢,别闹。”
韩文清方一失神,就被推进后座。
叶修吹着口哨关上门,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一路上,三人谁都没说话。张佳乐瞄了瞄叶修,只觉对方心情非常好。
长途汽车站到了,叶修回头嘱咐道:“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韩文清“哐当”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张佳乐觉得好笑,叶修问:“笑什么?”
“韩哥那么大的个子,身手也一定很好,您叫他注意安全。”张佳乐诚实道:“有点,有点好笑。”
叶修也笑了,叹气道:“他啊,老不长心眼。”
张佳乐又问:“您和韩哥平时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平时?”直到韩文清进入候车大厅,被人潮淹没了身影,叶修才调转车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很久?”张佳乐非常诧异,“但你们看起来就像……”
“天天见?”叶修点起一根烟,“没有,很久没见了。”
张佳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叶修却说:“我又不急,反正我们总会在一起,谁也逃不掉。”

第三章 携手

-18-

特种大队的驻地比战斗机分队的驻地更加偏僻,二人赶到时已是夜晚。看着完全陌生的环境,张佳乐有些局促,叶修一边倒车一边说:“紧张啊?没事,等会儿带你去一个熟悉的地方。”
特种兵宿舍是一栋5层高的楼,已过熄灯时间,每间屋都寂静无声。叶修掏出钥匙打开三楼其中一间,摁亮灯道:“喏,孙哲平的宿舍。”
张佳乐心脏猛地跳起来,叶修又说:“两张床,靠窗那张是他的,这是另外一个小伙子的,他俩都不在,随便你睡哪张都成。”
张佳乐把行李放在靠窗的床边,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叶修靠在门边,挑眉道:“怎么?怕了?”
“没……”
“七分队现在全在叙利亚,这层楼从最里面到楼梯都没人住,楼梯那边的几户是六分队的人。如果你怕一个人住的话……”
“有什么好怕的。”张佳乐打断道:“新环境不太适应而已。”
叶修笑了,指指里面:“那就好。这宿舍呢,条件比普通士兵宿舍好一些,浴室和厕所都有,累了就去洗个澡,早点睡。”
见叶修要走,张佳乐忙道:“谢谢首长。”
叶修挥挥手,“如果决定了跟我去叙利亚,就别叫我首长。我的队员爱叫我老叶或者叶队,你随便选一个。”
关上门,张佳乐坐在靠椅上发呆。孙哲平的床近在咫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就像随时会回来一样。
不知坐了多久,他起身朝床铺走去。坐在算不上舒适的床板上,抱起那硬邦邦的被子,脸埋了上去,深深呼吸,想找到那想念已久的味道。半分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哪有什么熟悉的味道,军中的被子,如果没有特别的臭味,大多是同一个气味。
不过,躺在孙哲平的床上,终于感到一丝心安,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进浴室,哗啦啦的水流中仿佛听到屋子里的座机在响,想到反正不会是找自己的,便没有立即擦干净身子去接。
洗漱完毕后,座机又响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接,铃声却自己断了,直到头发自然干,也再没响起。
钻进被子,闭上眼,竟有一种和孙哲平在一起的感觉。
张佳乐暗暗勾起唇角,哪知刚要睡着,座机又铃声大作。关了灯的黑夜里,铃声格外渗人,张佳乐头皮发麻,立即起身拿起话筒。
“你好。”
“乐乐?乐乐!”
“孙……”
“你终于接电话了!刚才干嘛呢!”
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孙哲平的声音,张佳乐双唇颤抖,右手死死握住话筒。
“乐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张佳乐张了张嘴,高兴、激动、放松,各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害他顿了老半天才发出声音:“你,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怎么不能打电话?早就想听听你声音了,以前你在你们部队,我打过去没人接,手机也打不通,现在你都在我宿舍了,怎么我也得慰问一下吧。说吧,刚才怎么不接我电话?”
拉过靠椅坐下,张佳乐趴在桌上道:“刚才在洗澡。”
“我猜就是。”
两边都沉默了几秒,张佳乐刚一说话,孙哲平也抛来一个问题。
“在叙利亚还好吗?有没受伤?”
“决定来叙利亚了吗?我等着你。”
又是一阵沉默,孙哲平笑道:“没什么大伤,不过出任务受点儿伤也难免。”
张佳乐皱起眉,心脏抽痛,“听说还要增加几支分队?”
“是啊,单空袭效果不大,上头准备上小规模地面部队了。”
“新闻里什么也没说。”
“这种事肯定不能说啊,上地面部队就意味着有伤亡,说了还不得挨舆论骂?”
张佳乐更加担心,“你出几次任务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怎么,担心我?”
张佳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是,担心你。”
这回轮到孙哲平沉默了,几秒后才柔声安慰道:“没事,我很强的。”
一个来自战地的越洋电话,两人絮絮叨叨讲了快一个钟头,直到有人喊孙哲平集合,才匆忙挂断。
再次钻进被子时,张佳乐打定了跟随叶修去叙利亚的主意。
一周后,运-20鲲鹏运输机搭载着4支分队的特种兵赶赴叙利亚,张佳乐坐在他们中间,少了初次进入战场的雀跃,多了再见心心念念之人的期盼。
俄罗斯赫梅明空军基地,各种战机渐次起飞,张佳乐看了看这熟悉的地方,刚回头就被紧紧抱住。
混杂着烟草味的男性气息,这才是熟悉的味道。
孙哲平笑着说:“乐乐,你终于回来了。”
下机的队友们嬉闹着吹口哨,几个分队长还带头吼道:“平哥!平哥!”
张佳乐有些不自在,孙哲平却继续搂着他,“没事,我俩的事,咱们大队都知道。”
特种兵们再次起哄,闹得最厉害的被叶修削了后脑勺。
张佳乐皱了皱眉,平时藏着掖着的那点儿小矫情蹦了出来,“我俩的事?我俩什么事?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吧。”
从没说过“喜欢”,唯一的亲吻也只有一个人知道,认真来说,这似乎真是“什么事都没有”。
孙哲平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佳乐,张佳乐亦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四目相接,一人眼中含笑,一人怒中带喜。忽然,孙哲平扣住张佳乐的后脑勺,低头擒住那微张的薄唇。
叫声震天,尽是祝福。
张佳乐双眼睁得老大,双腿发软,生硬地回应着孙哲平的吻。孙哲平捧着他的脸,舌尖温柔地扫过牙根,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脑子一片空白,张佳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个男人拥吻。
银丝拉开,孙哲平半睁着眼,声音沙哑却盈满深情:“现在你还敢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张佳乐怔怔地看着他,还未说出一句话,下唇又被轻轻一啄。强大的特种兵低声道:“张佳乐,这可是我初吻。”
口哨声此起彼伏,战斗机分队的飞行员们也赶来凑热闹。特种兵阵营吼一声“平哥”,飞行员们必回应一声分贝更高的“乐哥”。
张佳乐有些懵。这些日子以来,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感情,被打“作风不正”的报告后更是如履破冰,害怕被朝夕相处的战友排斥,害怕那些曾经亲密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人不再搭理他。
从未想到,在异国的军事机场上,竟能得到所有战友的祝福。
眼眶热了起来,视野变得晶莹又模糊。搭档高声吼着:“乐乐终于把自己卖了,我也就放心了。”
孙哲平手臂收紧,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温柔地耳语道:“别怕。你看,他们都和我们站在一起。”
张佳乐咬着牙,狠狠点头,眼泪浸湿睫毛,却终未滑落脸庞。
战斗机分队的队长和政委向叶修点头致谢,叶修笑道:“张佳乐先让你们领回去好了,但如果他受了什么委屈,我会立即把他带走。”
政委摇摇头,“老叶你管得太多了。”
队长则说:“回国之后的事由不得我们,到时候就让张佳乐自己决定吧。不过在这儿呢,天高皇帝远,队里万事我说了算,谁惹咱乐乐,我第一个让他不好过。”
叶修点起一根烟,“你啊,带了那么多年队,居然说得出‘天高皇帝远’这种话,也不怕被政委记上一笔。”
政委捂住耳朵,“我什么也没听见。”
张佳乐回到宿舍,战友们挨个与他拥抱,搭档指了指他的上铺,笑道:“都盼着你回来,喏,东西全给你留着。”
重返叙利亚的第一夜,没有飞行任务的队员们全挤在张佳乐的宿舍,问他怎么被成飞坑,怎么熬过那几日。张佳乐未做隐瞒,也不觉得被揭了伤疤,长时间默默承受着的苦终于能够一股脑倒出,说到气头上时还与战友一起骂奸商非人。
次日,队长排出新的作战轮次,张佳乐领到任务时眉头紧蹙,不解地看着队长,刚想发问,对方就道:“听说我们会秘密派出地面部队了吧?”
“嗯。”
“我得到的消息是陆航不会过来。”
“……”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空军得扛起陆航的担子。”
“对。”
“所以调我去驾驶武装直升机?”
“不止你,是咱分队四分之一的飞行员。我之前就给其他人提过,你昨天刚回来,我忘了跟你说。”队长顿了顿,“现在交给你这个任务,有没异议?”
张佳乐站直,朗声道:“没有!”
队长笑着点头,“没有就好。那么从今天起,战机护航任务就不用出了。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一周之内,必须把驾驶武直的本事给我捡起来!”
“是!”
队长拍拍他的肩,又道:“这次咱们担子很重啊,还好你及时回来了。地面部队出击极其危险,我拨出去支援他们的全是咱战隼的精英飞行员,好好练习,务必保证地面部队的安全。”
张佳乐心中一动,眼神坚定,“是!就算豁出命,我也会护特战队周全!”

-19-

七分队驻守叙利亚多时,另外四支分队补充进来后,叶修让孙哲平带队休整几日。恰好张佳乐在空军基地的直升机试飞场练习驾驶武直-10,孙哲平便成天守在那儿,看恋人起起降降,不时献个殷勤,送送水,递递毛巾,偶尔说句臭不要脸的情话。
自打专攻战斗机之后,张佳乐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直升机了。当初进行直升机驾驶基础练习时,中国还没有自行研制的武装直升机,大伙开着数量有限的引进武直,刚开一会儿就得换队友上。空军航空兵对直升机都不大上心,马马虎虎通过考核就算了。张佳乐那时也是这种心态,以至于如今开着国产最先进的武直-10,心中总有些忐忑。
武直-10是双座直升机,前方火力舱,后方驾驶舱,张佳乐多数时间坐在火力舱里,有时会与搭档交换位置。搭档比张佳乐年长,娃娃脸,成天笑嘻嘻的,和孙哲平称兄道弟,孙哲平每次献殷勤时都会给他也准备一瓶水,他每每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拔腿就跑。张佳乐喊都喊不住,只好被孙哲平拉着,躲进阴凉的地方卿卿我我。
裹着飞行服不免浑身冒汗,张佳乐将毛巾搭在头上,一口气就能喝掉大半瓶水。孙哲平一边给他扇风一边问:“练得怎么样了?”
“驾驶和模拟射击练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开始实弹打靶。”
“你打还是你搭档打?”
“主要是我,我是炮手嘛,不过也会交换练习一下。”
“在哪儿打?我去看。”
“这你没法看了,不在基地内,得飞出去打,一百多公里外呢。”
孙哲平皱眉,“基地外?有没有危险?”
张佳乐揉揉他的眉心,“想多了,我们十几架直升机一起出去,还有老毛子的武直呢,而且会有战机护航。放心,这都能有危险的话,仗就不用打了。”
孙哲平捉住张佳乐的手,柔声道:“但是我还是想看你打靶。”
“看不到,武直和战机都是一人一座,各司其职,你一个闲人,我哪里有位置带你?”
孙哲平叹气,还扁了扁嘴。张佳乐轻轻扯他的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犹豫片刻,妥协道:“这样吧,打靶我是真没法带你去,但你如果想坐上武直看看的话,我可以带你。”
孙哲平两眼一亮,“乐乐,你终于肯实践誓言了。”
“啊?”
“在云南时不是说要带我飞吗?我等好久了。”
张佳乐恍然大悟,笑道:“还记得呢。”
“多久都记得。”
晚饭后有一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张佳乐将炮手头盔扔给孙哲平,自己则戴上搭档的驾驶头盔。孙哲平来回打量怀中的硬家伙,问道:“和你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炮手头盔是拿来瞄准射击的。”张佳乐解释道:“不过你戴着就是意思意思,反正你也没法射击。”
“如果我想射击呢?”
“没弹。”
“嗯?”
“现在机炮里没枪子儿,外挂上也没带导弹,你咋射?”
“哦。”孙哲平将头盔扣在脑袋上,笑道:“我还是可以射。”
张佳乐愣了2秒才反应过来,一拳砸在孙哲平小腹上,笑骂:“正经点儿,上机后啥都别碰,听到没?”
孙哲平立正敬礼,“是!首长!”
行至武直-10前,张佳乐把孙哲平推进前方的火力舱,仔细检查完安全防护后才关上舱门,孙哲平在里面着急地比着手势,他只好打开门问:“怎么了?”
“我想坐后面那个舱。”
“不行,后面那个是驾驶舱。”
“但前面这个看不到你。”
“……”
“让我坐后面那个吧。”
“不想飞就下来。”
孙哲平窝进座位,“不。”
张佳乐无奈地摇摇头,再次嘱咐道:“坐好,什么东西都不准碰,记住了?”
“啰嗦。”
张佳乐钻进驾驶舱,下意识地想看看孙哲平,又笑自己被带糊涂了——武直-10两个机舱相互独立,不仅从前面的火力舱无法看到驾驶舱,从位置更高的驾驶舱亦看不到火力舱。
发动机的轰鸣声传来,四叶桨由慢至快地旋转起来,直升机垂直离地,轻轻摇晃着向上爬升。孙哲平规规矩矩地坐着,好几次回过头,都瞧不见后方的张佳乐。离地约10米,直升机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突然,火力舱里响起一阵“沙沙”的声响,孙哲平左右看了看,只听张佳乐的声音透过对讲设备传来。
“呼叫孙哲平,呼叫孙哲平。”
孙哲平按住嘴唇笑起来。
“喂喂,听得到吗?”
“来者何人,来者何人。”
张佳乐的声音带着笑意:“来者张佳乐,呼叫孙哲平。”
“乐乐,你平时就是用这种声音和你搭档沟通。”
“是啊,怎么?”
“好听,嫉妒。”
“难道我是用另一种声音和你说话?”
“你刚才‘呼叫’我时听着很认真,忒爷们儿。”
“合着我没‘呼叫’你时就忒娘们儿?”
“哈哈。”
“坐好,听导游讲解。”
“遵命!”
“我们现在在离地10米的地方悬停,这个位置你一定很熟悉。”
“当然,特种兵直升机滑降的标准位置。”
“别是有推门滑下去的冲动吧?”
“想滑你也不让啊,放心,我一切听你指挥。”
张佳乐又笑。忽然,直升机原地动了起来,未上未下,以机尾为圆心,像圆规一样转动。
“怎样?乐哥技术不错吧,360度旋转,视野如何?”
孙哲平鼓掌,笑道:“乐哥好棒哦!”
“我仿佛觉得你在嘲笑我。”
“哈哈哈哈哈!”
“抓紧,乐哥带你上天!”
话音刚落,直升机机身大幅度偏转,黄沙、黑地、晚霞在视野中交替转换,空军基地上的楼房越来越小,穿着各式军装的战士成了蚂蚁一般的小黑点。
孙哲平道:“乐乐,炫技呢?”
张佳乐不答,立马又来个急停回旋,这才道:“直升机还是不行,没法翻转。”
孙哲平立即想到战斗机那些令人拍案叫绝的机动动作,笑道:“行了,已经尝到乐哥的厉害了。”
“没吐都不算。”
“那哪儿行啊?我吐在你机舱里,你不逮着我往死里揍。”
“谦虚了吧,堂堂特种兵,怕和飞行员肉搏?”
“不怕。”
“这才对……”
“但不舍得。”
“……”
孙哲平声音懒懒的,“我那么疼你,哪儿舍得揍你啊,对吧乐乐。”
天边的云彩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两人眸子里,照出一片绚丽。
半晌,张佳乐咳了咳,调转机头,结巴道:“我,我们往那边飞。”
直升机越飞越高,从地上望去,就像一只勇敢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天边那致命的大火。
孙哲平微闭着眼,唤道:“喂,乐乐。”
“嗯?”
“外面真漂亮。”
“是吧,这儿太阳落山时景色最好。”
“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你就不打算跟我告个白吗?”
直升机突然歪了歪,“沙沙”声再次传来,接着“啪”一声响,两个机舱的通讯被切断了。
孙哲平撑着下巴笑,心道:害羞也不用关掉对讲机吧。
过了几十秒,通讯又接通了。张佳乐吞吞吐吐半天,“孙”了好几遍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升机悬停在一片火烧云中,被勾勒出灿烂的金边。
孙哲平仔细听着,似乎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恋人越来越快的心跳。
深呼吸一口,张佳乐深深道:“孙哲平,我爱你。”
孙哲平抿着唇,满心欢喜。
“所以嫁给我吧,孙哲平。”
差点被口水呛住,孙哲平一边咳一边喊:“难道不是你嫁给我?”
“现在是我带你飞,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孙哲平哑口无言。
张佳乐哈哈大笑,“走喽!乐哥继续带你灰!”
回归大地时,火红的云彩已经变成深紫,张佳乐从驾驶舱里跳出来,牵着孙哲平的手,护着他出舱。
孙哲平摘下头盔,“晚上真要去打靶?”
“还能假?”
“注意安全。”
张佳乐挥挥手,“快回去吧,等会儿我们该集合了。”
“那我走了。”
“明天见。”
孙哲平倒退着走出几步,忽又停下,张佳乐刚想说“干嘛”,就被揉进怀中。
额头被亲了,蝴蝶骨被温柔地抚摸。
“走了,今晚好好练习。”
天黑净,武装直升机挨个升空,旋翼画出美妙的光带,像一个个灵动的舞者。孙哲平看着它们消失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架也不见了踪影,才转身往宿舍走。
通讯室在宿舍外侧,埋首经过,听见叶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大,仔细听却十分清楚。
“张佳乐非常优秀,我才希望把他调过来。”
“呵呵,把大队搞成同性恋集中营?谁这么跟你说的?让他当着我的面说。”
“不不,我什么时候敢做不敢当?”
“保证?行啊,我自己带出来的兵,我还能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
“话我撂这儿,谁也别想动我队上的人。”
“我知道我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调任就免了吧,这次任务回来,我差不多就该转业了。”
孙哲平脑子一麻,转业二字像两块巨石,重重砸在心口上。
叶队要转业?离开部队?为什么?因为袒护了我和乐乐?
叶修从通讯室出来就瞧见孙哲平,笑道:“偷听我打电话?”
“你要转业?”
“不准跟别人讲,传出去我关你10天禁闭。”
孙哲平双拳握紧,“是因为我们?”
“哎,七分队长,我说你这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
“我听见了!”
“别吼,信不信我现在就关你禁闭?”
“我和乐乐……”
“和你们没有关系。”叶修摸出烟盒,“走,外面去说。”
两个特种部队的优秀男人并肩坐在梯坎上,一人抽着烟,一人盯着地面。
“空军那边打了小报告,上头拿你俩的事来威胁我,说要调我去常规部队养老。”
“对不起……”
“道什么歉?我肯定不会去。”
“那你真要转业了吗?”
“你给我听好,我转业不是因为你们,也不是被他们逼的。”叶修摁灭香烟,继续道:“在你俩这事发生前,我就决定转业了。”
孙哲平不信。
“我这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是觉得到时间做另一件有意义的事了。”
“什么意思?”
“10年前,我喜欢的人为了我的前途放弃了我们的爱情,我没有拦他。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比起在一起,更在乎‘人生的价值’。”叶修慢慢讲道:“20多岁时觉得‘人生的价值’就是当个英勇无畏的军人,保家卫国。你觉得我实现了这价值吗?”
孙哲平懵懵懂懂地点头。
“对,我实现了。作为军人,我为国家、部队奉献了十几年。卖过命,受过伤,死神都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接到的任务全部圆满完成。我知足了,能明白吗?”
“……嗯。”
“不后悔当初留在部队,现在即将离开也没有半点遗憾。”叶修笑了笑,“我该去寻找另一份‘人生的价值’了。”
孙哲平看着他,“是去找韩文清吗?”
“哟,名字都知道?”
“全队都知道。”
“你们咋那么爱打听上司隐私呢?”
孙哲平不答,另问道:“转业后有什么打算?做什么?”
“当条咸鱼。”
“什么?”
“当条咸鱼。”
孙哲平一脸惊讶。
叶修又笑:“文清不是大老板吗?我去求他包养呗。”
孙哲平脸都歪了,皱眉道:“叶队你……”
“怎么?我就不能当咸鱼啊?”
“他肯包养你吗?”
“不肯我就挂他家门口,成天缠着他。”
孙哲平扶额,一脸无语。
沉默片刻,叶修终于正色道:“喜欢这种事呢,磨的是耐心,靠的是随心。真喜欢就一定要抓住,等多少年都没关系。你得告诉自己,等多少年,他都同样等着你。”

-20-

数论实弹打靶之后,武装直升机驾驶训练告一段落,战隼小队的精英飞行员们被分入各支特种分队,孙哲平斜靠在门边笑,“乐乐,叫队长。”
张佳乐被分入七分队,没托关系,纯抓阄。
战火纷飞,中俄、北约的空中轰炸层层递进,ISIS的自杀式恐怖袭击亦步步升级。五支特种分队开始秘密进行地面作战,叶修有时在后方调度,有时亲自领军破袭。每次出击前,分队长都会召集队员开战术会议。张佳乐和其他几名空军队友默契地坐在角落,将简陋会议室的核心区域让给特种兵们。孙哲平拿着激光笔,红点不时在简易地形图上跳动,表达简洁,神态严肃。张佳乐托着下巴看他,只觉这个布置任务时一丝不苟的男人和平时见到时不太一样。
头几次任务,直升机部队并未进入重点交战区。叶修的解释是空军飞行员们还不熟悉如何与陆军配合,贸然出击有弄巧成拙的风险。
特种兵们从运输直升机上滑降,悄无声息地潜入ISIS的小型基地,无线电通讯被单方面掐断,枪声响起,张佳乐如坐针毡。搭档开玩笑道:“咋了?以前出对战任务都没见你紧张,现在这状态不对啊。”
他摇摇头,双眼始终盯着七分队消失的地方,自语道:“现在不一样。”
搭档耸耸眉,沉默数秒道:“嗯,是不一样了。”
曾经只为自己而活,操心自个儿的生死足矣。
如今生命中有了另一个人,世界便从此变了样。
七分队回来了,张佳乐看着他们的迷彩上满是暗红色的血污,瞳孔骤然收紧。孙哲平在队伍末尾,警惕地端枪巡视,前方的队友背着一名受伤的特种兵,他不时上前看看伤者的情况,旋即再次背对整支队伍。
张佳乐记得,进入小型基地之前,孙哲平是开路的尖兵,如今退出战场,却成了断后的保护神。身为队长,他始终站在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位置。
直升机的旋翼将层层叠叠的高草拨成海浪,武直-10飞向伤痕累累的特种兵。通讯恢复,张佳乐压着嗓音道:“快去照看伤员,断后的活儿我来!”
孙哲平“嗯”了一声,立即奔向前方的兄弟。
张佳乐两眼泛红,稍稍调整心绪,立即全神贯注搜索起视距内的可疑目标。
回到空军基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破袭任务完成了,过程却并不顺利。交战过程中三人受伤,一人伤及骨骼,暂时丧失战斗力。孙哲平心情不太好,向叶修汇报几句后就自行回了宿舍。队友们有的被医生逮着处理伤口,有的去食堂打饭,宿舍静悄悄的,敲门声格外突兀。
张佳乐推门而入,走到床前,既不说话,也不落座,无声地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孙哲平的头,温柔地按在自己上腹。
孙哲平叹了口气,闭眼享受这稍纵即逝的宁静。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夹杂着队友们的高声议论。张佳乐后退几步,拖来一把椅子,门被推开时,他刚好坐在椅子上,面色从容不迫。
队友们笑着和他打招呼,小战士这回受了点皮肉伤,小臂上缠着绷带,委屈地喊:“副队,我手痛。”
“副队”是个新奇的名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另一位队友忽然恍然大悟道:“副队!这名字好!”
他有些尴尬,脸也红了,孙哲平点点头,低声道:“行,我也觉得不错。”
小战士跑过来,抬起小臂,扁着嘴说:“副队,我受伤了。”
被那双刻意撒娇的眸子盯得没脾气,他只好笑着摸摸小战士的头,安慰道:“乖,过两天就不痛了。”
小战士夸张地摇头,大声道:“我受伤了,要副队亲亲才能好。”
孙哲平无奈地笑:“喂,得寸进尺了吧?”
队友们哄笑,小战士想想又改口道:“我受伤了,要副队抱抱才能好。”
声音软软的,眼睛亮亮的,张佳乐苦笑,还真起身抱了抱撒娇的特种兵。
孙哲平瞪着小战士,恶狠狠地威胁:“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小战士连忙躲在张佳乐背后,可怜巴巴地拽他衣袖,“队长生气了,要副队亲亲才能好。”
张佳乐嘴角抽了抽,孙哲平捏起拳头。队友们一边拍掌一边笑,年长一些的特种兵强哥建议道:“年轻人,要亲找个没人的地儿亲去,宿舍之中不准淫乱!”
孙哲平拉上张佳乐就走,经过强哥时低声道:“谢了,帮我盯好这帮兔崽子。”
强哥抄着手:“放心亲去吧。”
直升机训练场没人,两人并肩踱步,孙哲平道:“我家兄弟说话做事不过脑,你别跟他们计较。”
张佳乐笑着摇头,“我倒觉得他们挺过脑的。”
“嗯?”
“见你不高兴,就变着方儿逗你说话。这还叫不过脑?”
“瞎闹。”
“能让你开心一点儿就行。”
沉默片刻,孙哲平叹气道:“丢崽受伤是我的责任,我本该掩护他,却完全没注意到子弹打在他腿上。”
张佳乐抿着唇,来叙利亚这么久,单是想一想,就能在脑子里勾勒出枪战的血雨腥风。
“他啥都没说,就这么忍着,要不是血全都浸了出来,我们还不知道他受了伤。”
“以后……以后还能出任务吗?”
“不知道,得看医生的本事,还得看他自己的恢复力。”
“出发前咱开会,我记得你和丢崽并不在一个战术单位?”
孙哲平愣了愣,又道:“但我是他队长,这队里每个人的安全,我都负有责任。”
张佳乐心脏猛地抓紧,心痛,却又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身在军营,太懂这种“你的安全我来负责”的心情。他身为刚调入七分队的普通队员,尚且希望保护每位兄弟,何况孙哲平这位随七分队一同成长的队长。
气氛有些凝重,两人都没再说话。绕着训练场走至一半时,张佳乐突然按住孙哲平的肩膀,将他堵在一处标识柱上,不待他反应,便身子前倾,吻了上去。
假装霸道,却满是青涩。
看是强悍,却极尽温柔。
分开时他不自在地推锅,“小宝说,队长生气了,要副队亲亲才能好。”
孙哲平低着头笑,扣住他的后颈,眉眼终于温和下来,“谢了,副队。”
从这天起,张佳乐真成了七分队的副队。队员们一口一个“副队”喊得欢,个个懒得搭理气场十足的队长,全都爱和讲黄段子特牛逼的副队凑在一起。
“副队”的名号传到了叶修那里,他喜气洋洋地去找战斗机分队队长,笑道:“乐乐我怕是没法还你喽,这才几天呐,他都在七分队当上副队了,据说还是民意推选的。”
队长一副“老子早就知道”的模样,“他啊,准是靠黄段子笼络人心。”
“张佳乐那模样看不出是成天讲黄段子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呗,以前他在宿舍开讲,楼上开轰炸机的都跑下来听,老牛逼了……”
“呵呵,这么说七分队是捡到宝了?来了个又能开飞机又能开车的老司机。”
“诶诶,说话文明点儿!”
“培养出老司机的人没资格教育我。”
张佳乐每天都去看丢崽。战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专业水平极高,紧急手术非常成功。丢崽天性乐观,一见张佳乐就咧着嘴笑。回国进行后续恢复治疗那天,整个七分队都去机场送他,他双手合在一起,贴在胸口比了个心,笑道:“哥几个保重啊,全都给我平安回来!”
张佳乐挥挥手,两手食指画出个大大的心。
孙哲平悄悄问:“这是什么暗号?”
“比心。”
“啥?”
“比心。”张佳乐笑着解释:“喜欢,关心的意思。”
孙哲平合住两手的食指和拇指,“你给我比一个。”
“等会儿,现在大家都看着。”
“大家都看着你还给丢崽比!”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小战士探过头,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副队,你就给队长比一个吧。你看看他,怪可怜的。”
孙哲平怒:“我哪里可怜?”
小战士鄙视道:“求比心而不得。”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重重削了一巴掌。
小战士抱着脑袋惨叫:“队长打人了!副队你管不管!”
张佳乐站在一旁笑,孙哲平追着小战士四处跑。小战士边逃边喊:“副队救命!给你比心!”
“不准比!”
“就比!”
“不准比!”
“就比!”
队友们有的看热闹,有的帮小战士对付孙哲平,强哥伸了个懒腰,感叹道:“哎呀,咱队长越来越幼稚咯。”
和中国特种兵的欢脱不同,空军基地的俄罗斯军人最近几日情绪低落。数天前,“信号旗”特种部队的3名成员在执行任务时被ISIS俘获,不久遗体被送了回来,惨不忍睹。此前虽也有飞行员被虐杀的事发生,但“信号旗”成员决不能与其他军人类比。作为世界最好的反恐特种部队之一,“信号旗”成员皆具有以一敌十的能力,此番三人被虐杀在俄罗斯国内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有消息称俄罗斯将补派另一支精英反恐特种部队——“阿尔法”。
叶修与“信号旗”的队长相识多年,来基地后经常讨论部署配合。这天,他刚从俄罗斯营返回,通讯兵就喊:“首长,您的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张新杰,这是叶修没想到的。
“叶队!”
“怎么有空找我啊?”
“我,我哥他……”
“文清怎么了?”
“他想去叙利亚!”
叶修愣了2秒,拧着眉头道:“怎么回事?”
“他知道你带队去了。”
“不可能,军方封锁的消息,媒体哪里敢报。”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昨天ISIS公布了‘信号旗’队员被虐杀的视频,他下午就来找我。”
“你没跟他说我不在叙利亚?”
“他根本就没问!他知道你在。”
“怎么可能……他还说什么?”
“他跟我打听怎么去叙利亚。”
“没别的?”
“嗯。”
叶修松了口气,“胡闹,叙利亚哪是想来就能来。”

-21-

多次跟随七分队出任务后,张佳乐这“陆航飞行员”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仅能为地面的战友们提供准确的侦查报告与强大的火力支援,还能单枪匹马突入危险地区,炸毁重要目标后安全返航。
一次,叶修跟战斗机分队队长说:“我怎么觉得张佳乐开直升机比开战斗机更有范儿呢?”
队长没好脸色,“想要人就直说。”
“哎呀要人之前总得夸一夸嘛。”
“反正你们特种部队一向横着走,你叶队想要什么人,我们司令员都拦不住,我还能拦?”
叶修笑,递过一根烟。
队长接来,没抽,别在耳背上,“不过我其实上次就想问你,准备把张佳乐放在什么位置?我知道你也是为了他和小孙好,但你们队真有他的位置?他是天生的飞行员,可你们队……”
“可我们队没有自己的航空兵?是这个意思吧?”
“是。”队长神色凝重,“你们每次需要航空兵配合时,都会与陆航合作,借他们的人和直升机。怎么,这次回去是打算把张佳乐调去陆航,然后专门出特种大队的任务?”
叶修摇摇头,双眼在烟雾中虚了起来,“他不去陆航,就待在我们队。”
队长眉间有一丝不悦,“你这不是……”
“我打算组建一支专属直升机小队。”
队长瞪大双眼。
“有些任务保密级别太高,实在不方便与陆航合作。”叶修抖下一截烟灰,“直升机的问题好解决,特种部队的经费你也知道,上不封顶,让我为难的是人才,他必须是顶尖的战斗航空兵,也要同时满足与我们的队员完美配合的条件。”
“张佳乐。”
“对,张佳乐。”叶修笑着挑起眉,“这段时间他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毫不夸张地讲,就算与过去那些和我们多次合作的精英陆航飞行员比,他也是最出色的一个。”
队长摇摇头,叹气道:“看来我是真留不住他了。”
“那是,除非你从我这儿把孙哲平给挖走。”
“我敢挖你们特种部队的人?”队长摆摆手,沉默片刻,眉头再次皱起,“不过老叶,你真能组建这支队伍?”
“连我的本事也怀疑?”
“不是。我担心你离开了,后继者……”
叶修眼神渐深,“离开?”
“别跟我装,我知道你这次回去就会离开部队。”
“哪个兔崽子……”
“我自己打听到的。”队长瞪着他,“也就咱窝在叙利亚这帮‘难民’消息闭塞,你要走,战区高层全都知道了。”
叶修无奈地笑了笑,“别自个儿往‘高层’上贴啊。”
“跟你说正事!”队长拍掉他伸过来的手,“你走了,你们那直升机小队谁来负责?”
叶修摁掉燃到尽头的香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大队传承至今,没有一位队长、副队长、中队长、分队长、小队长是孬种。她越来越强大,因为每当有人离开,都会有更优秀的人顶上来。”
队长摘下别着的烟,轻轻点上。
“小队的成员我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叶修望着远方,“回去之后我想把队长的职务交给张佳乐。”
队长有些不安,“张佳乐他……”
“他聪明、开朗、天生人缘好、专业能力极强,又有与地面部队配合的实战经验。”叶修道:“还不放心?”
队长苦笑,“自己带出来的兵,谁能放心看着他去你们特种部队啊。”
叶修叹了一口气,“是啊,玩命的部队呢。”
两人都沉默了,队长抽完整根烟,低声道:“叶修。”
“嗯?”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入队就认识了吧,新兵连还在一个宿舍。”
“那时真年轻啊,你、我、莽子、齐哥、猪仔、文清……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我俩还穿着军装了。”
“嗯。”
“现在你也要走了。”
“不能让文清等得太久嘛。”
队长推了他一把,摆手道:“别秀。”
“哈哈哈。”
“一切顺利,兄弟。”
“你也一样。”
小战士自上次受了小伤后,就被孙哲平关在基地,不给任务出,还被经常押去战地医院检查身体。小战士每天端着小板凳看大家全副武装出发,见着孙哲平就没脸没皮地贴上去,被吼了无数次还不长教训,就差没直接向叶修要任务了。
张佳乐瞧着小战士可怜,那胳膊的伤差不多已经全好了,完全能够出一些较轻松的任务,便跟孙哲平求情道:“你就让小宝跟着咱们吧,我看他在宿舍里都快憋出毛病了。”
“憋出毛病也比出去缺胳膊少腿儿强。”
张佳乐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又不是每次都有危险。”
“这儿是叙利亚,不危险难道安全?”
“……”
“我挺后悔带他来,他今年才成年,18岁,高考的年纪。”
张佳乐右手搭在孙哲平肩上,手背被温暖的掌心盖住。
孙哲平又道:“我想把他平安带回去,送他去军校。你看看他,连个军官都不是,咱队谁不是尉官校官?”
张佳乐圈住他的手臂,沉默地靠着。
“等他去了军校,深造一年出来,挂上了衔儿,愿意再回来拼命,我什么任务都交给他。”孙哲平说得很慢,“但现在不行,他那么小,屁都不懂,还在跟你撒娇的年龄。”
张佳乐笑了,“小宝那不是真撒娇,他故意闹着玩儿。”
“我知道。”孙哲平在张佳乐手背上轻轻摩挲,“他来参加大队的选训,和一帮大他两三岁的尖子兵竞争,坚强得不得了。”
“能够想象,不然你也不会选中他。”
“真不该带他来。”
张佳乐坐直,歪着头看孙哲平,“要不这样吧,我每次出完任务,就去跟他汇报。”
“汇报?”
“给他讲讲战场见闻呗,省得他在宿舍里发霉,见到你又来缠你。”
孙哲平笑着拍张佳乐的脸,“行。”
每次回宿舍,七分队的队员们都会看到张佳乐和小战士各坐一张小板凳,小战士眨巴着又大又亮的眼睛,像看好莱坞大片一样看着张佳乐,张佳乐则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吹着牛逼。
“孙哲平他们在废墟里视角受限,我在空中看得一目了然,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炮一阵扫射,大胡子倒了一片!”
“我们去搞那个武器库,外围有很多大胡子,孙哲平迂回了好几圈,突不进去啊!说时迟那时快,我duang一下,一个红箭打过去,轰,武器库火光四起,爆炸声此起彼伏,孙哲平马上带队撤,一个枪子儿都没放!”
“跟你说,大胡子也搞到武装直升机了。上次孙哲平偷袭一个头目的藏身处,一架武直居然从山丘后面突然出现,机炮口直接对着突袭小组。你猜怎样?幸好我反应快,嗖一声打出一枚天燕,正中那直升机!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小战士听得连拍大腿,大喊着:“副队你好棒!”
孙哲平刚换下作战服,赤裸着上身走进来,“你咋不说上次你低空飞行,差点被大胡子的火箭炮打下来的事儿?”
张佳乐咧着嘴望窗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脚尖点地,为自己打节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战士好奇道。
孙哲平揉揉小战士的头,笑道:“他啊,要不是我眼尖发现大胡子,一枪爆头,他就得duang一声栽下来喽。”
小战士挪着小板凳往张佳乐跟前凑,“副队副队,队长说的是真的吗?你差点duang一下……”
“千真万确!”队友们哈哈大笑。
孙哲平又说,“那天回来开总结小会,你副队的腿还是软的。”
“孙哲平!”
“干啥?”
“你一定要在小宝面前黑我吗?”
“小宝来说说,副队黑过我多少次?”
小战士认真地想了想,“每次都黑。”
张佳乐跳起来,“我那怎么叫黑?我说的都是事实!”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孙哲平笑着逗他,“腿软就腿软嘛,还是被我扶回来的。”
小战士晃着脑袋:“队长,你真不厚道。”
张佳乐以为小战士站在自己一边,忙说:“就是!揭队友短,不厚道!”
“如果我是你啊……”小战士说完已经跑到门口,“我就把副队抱回来!”
张佳乐顿时满脸通红,决定再不给小战士讲故事。
不过,小战士出任务的心愿还是实现了。俄罗斯并未如外界所预测,派出另一支精英特种部队“阿尔法”,而是直接投入一个步兵营,并空投了坦克、步兵战车等主战装备。基地里,中俄两国的空军与陆军开始混编出战,小战士被编入一个步兵战车队,孙哲平本想继续关着他,但想到步战队比特种部队“安全”得多,小战士又眼巴巴地求自己,便同意他去“见世面”。
在中东这种陆战地区,拥有坦克、战车的步兵部队具有碾压性的优势,空军轰炸成了辅助手段,中俄的特种部队偷得多日闲,七分队甚至被叶修逮到“聚众赌博”。
收走两副扑克,叶修假装严肃地问:“谁开的头?谁带的牌?”
全队看向张佳乐和孙哲平。
叶修笑了笑,走到最老实的队员面前,“你来说。”
“我……”
“撒谎立马给我滚回国。”
“是队长和副队……副队说想打牌,队长就不知从哪儿找来牌。”
叶修朝孙哲平抬下巴,“你是哆啦A梦吗?”
全队都憋着笑,孙哲平目视前方道:“不是!”
“不是你给他变牌出来?”
张佳乐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
叶修摇摇头,又说:“你这哆啦A梦也够可怜的,看,你帮了大雄,大雄还偷偷笑你。”
从那以后,张佳乐又多了一个名字,大熊。
熊孩子的熊。
战事继续,中俄混编部队连战连捷,特种部队屡立奇功,战士们乐观地认为,照这趋势下去,顶多再打半个月,就可以撤回国内,换维和部队来主持战后重建了。
一天晚上,基地突然拉起警报,宿舍灯光大亮,多支部队紧急集合。
前方传来战报:一支步兵战车混编部队遭遇火箭弹突袭,数量战车被毁,伤亡不明。
张佳乐眼中皆是不信。
那支部队,正是小宝所在的部队!

-22-

前方传回消息,IS炸毁了3辆步兵战车,已有7名俄罗斯士兵阵亡,十几人重伤,约39人轻伤,急需救治,数队士兵被劫走,有俄罗斯人也有中国人,行踪不明。
基地被紧张而悲伤的情绪笼罩,尤其是已有7人确定阵亡的俄罗斯营。数架战斗轰炸机与歼击机连夜起航,尾部矢量喷管发出的耀眼光芒就像他们熊熊燃烧的怒火。叶修在中国营整队,五支特种分队与前来支援的空军成员整装待发。此时,几十名伤者需被立即带回,被俘的战士更是情况紧急——IS不会让他们生,更不会让他们舒服地死,等待着他们的是灭绝人性的虐杀,而这些战士里,有一人,他不仅是臂章上印着中国国旗的同胞,且是特种大队的成员。
小宝,七分队唯一的缺席者!
叶修将五支分队分为三个小组,规划出三条搜索路线,亲自指挥七分队的行动。孙哲平双眼血红,紧紧捏着拳头。叶修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却带着可靠的威严:“我们一定会将他平安带回来。”
张佳乐抱着头盔,担忧和心痛全写在脸上,“叶队,我们该怎么做?”
叶修眉头一皱,“差点忘了,你们去俄罗斯营,与他们的陆军汇合,全力搜索隐藏的恐怖分子。”
“那你们……”
“考虑到隐蔽问题,我们这次不能动用直升机。”
张佳乐看向孙哲平,轻轻咬住下唇。
“小宝交给我,孙哲平也交给我。”叶修低声道:“快去吧,执行好自己的任务。”
张佳乐深呼吸一口,抬手敬礼道:“是,首长!”
如果知道转身时的一眼会成为诀别,骄傲的飞行员一定会跑去强大的特种兵身边,牵住他的手,流着泪吻上他的唇。
短短一刻钟,基地已完全动员起来,各个军种分工明确,中俄空军航空兵对IS据点进行地毯式轰炸,俄罗斯步兵营与陆军航空兵营救伤员、搜索袭击点附近逃散的恐怖分子,俄罗斯“信号旗”与中国特种部队深入虎穴,寻找被俘的战士。
武装直升机起飞时,张佳乐看到了数辆消失在夜色中的特战战车,心脏没由来地一紧,竟有种让驾驶舱的搭档停下,放自己下去的冲动。搭档的声音适时传来:“他们有他们的任务,我们也有我们的。乐乐,你明白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张佳乐咬紧牙关,沉默数秒才狠狠道:“灭掉那帮畜生!”
随着地面部队,武直机群很快到达袭击发生地。步兵战车的残骸就像一具具烧焦的尸体,烈火在尸体上嚣张地舔舐,满目皆殇,枪声与爆炸声不绝于耳,四处有流血不止的伤员,焦黑的残肢被爆炸的冲击波甩出很远,有的甚至挂在残破建筑物的旧墙上。
生于、长于和平年代的人,或许只能在电影中见到这般人间地狱。
张佳乐用力睁着眼,不让打转的眼泪滑出。死亡的士兵中没有中国人,伤者也多是俄罗斯步兵营的战士。然而同在一片战场,同为发誓剿灭IS的军人,国籍、人种、语言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裹尸布——军装。
不久之后,他们可能会长眠于同一个墓地——倒下的地方。
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亲眼看到在这样的战场上,没人退缩,没人狂乱,所有人都坚定执行着自己的任务,甚至做得更多。军医们就像身处顶尖医院一般冷静救治着伤员,伤了一只胳膊的战士卖力用另一只胳膊扶起腿部受伤的队友,女性军人满脸污血,跪在地上死死压住重伤者破裂的动脉血管,一边温柔地安抚,一边像个男人般高声呼唤军医。
直升机掠过地面,机炮、空地导弹精确射出,张佳乐抹掉眼泪,在空中竭尽所能保护着地上战斗着的队友。
漫长的一夜,大地就像被血洗一般,曙光初现在天际,地面部队一部分载着伤员与战士的遗体、残肢返回基地,一部分仍大规模搜索着IS成员。张佳乐奉命返回基地进行补给,中俄两国的特种部队都无消息,阵亡人数已经上升到20人,多名重伤者情况紧急。
片刻后,武装直升机机群再次出发。因伤者已被全数送回,此番出发便不再有搜索伤员的任务。张佳乐红着一双眼,誓要将暴露在自己视线中的恐怖分子全数剿灭。
经过一夜的找寻,一半被俘战士已被找到,两国特种部队终究还是到迟一步,约20多名军人已被虐杀,满是血污的头颅滚落在黄沙中,已无法辨认真实面貌,努力锻炼出的强壮身子上,遍布被鞭子、利器、子弹折磨的伤痕,有人皮肉分离,有人腿被齐根砍断,已看不出形状的男性证物被堆成金字塔形,封闭的房间里,血污与排泄物的气味刺得人无法止住泪水。
孙哲平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抱起一个又一个头颅。特种部队接到的命令是活捉恐怖分子,在场军人不管来自中国还是俄罗斯,却全部抗命。机枪轰鸣,子弹穿过脆弱的墙体,将所有未来得及撤退的恶魔打成一个个筛子。
将战友身首异处的遗体搬上战车,有人默默擦掉眼泪,有人跪在地上,拳头重重砸向砂石,少数尚未遇害的军人目光呆滞,目睹战友被残忍杀害的痛,或许比将肉从自己身上一刀刀刮下来更加凌冽。
朝日将光芒撒向山谷,叶修抱着孙哲平的肩膀,轻轻道:“小宝不在他们中间。”
孙哲平咬牙道:“他一定还活着!”
“是,一定还活着。”叶修在那宽阔的后背上轻拍,“你带队回去。”
“什么?”
叶修指了指战车,“护送他们回基地,活着的,已经离开的,我不允许他们再受到任何伤害。”
“有强哥在。”孙哲平目光像被冰水冲刷过一样,“叶队,我跟你一起。”
叶修沉默数秒,转身道:“出发。”
五支分队中,两支分队失去联系,七分队大部分战士护送队友返回基地,叶修和孙哲平带着最精英的小组继续搜索,俄罗斯“信号旗”遭遇自杀性炸弹袭击,已有十几人阵亡,“阿尔法”与“格鲁乌”特种部队紧急出发,将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战斗。
白天比夜晚更加难熬,陌生的地域,危机四伏。
七分队在一处山坳遭遇伏击,叶修、孙哲平与队友在枪战中被冲散,手臂、腿脚皆有多处负伤。
孙哲平扶着叶修,一边躲避追兵,一边艰难前行。他们的弹药差不多已用光,手枪里还剩最后两颗子弹,万不得已时,这两颗子弹可以让他们逃过虐杀之刑。
叶修腹部中枪,大量失血,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孙哲平干脆将他背了起来,拖着伤腿,走得分外吃力。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不谈近在咫尺的死亡,不谈遥不可及的爱情。自从成为特种兵的那一天起,他们就等待着倒在战场的那一天。没有悲戚,也没有绝望,热血还未流尽,生命还眷恋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所以还想继续向前,或许再走一步,就会看到等待救援的战友,或许再走一步,就会发现等待剿灭的敌人。
乌云蔽天,光芒越来越浅,路越来越艰难。孙哲平摔倒在乱石中,暗红的血立即浸入炙热的大地。叶修咬牙站起来,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拽住孙哲平的手臂,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起来,别睡。”
山坳的尽头,一个隐蔽据点!
两人被拖进砖石搭成的据点,放眼望去,四周竟堆满枪支炮弹,且当量惊人。
这,竟然是一个大规模武器库!
叶修眼睛明亮起来,朝孙哲平递去一个旁人难以看懂的眼神,孙哲平心领神会地勾起唇角。
可是,正当他悄悄拨动领上的微型通讯设备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队长!”
两人皆是一怔,谁也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的IS武器库,竟然是小宝和4位俄罗斯士兵的被囚地。
蒙面人将小宝重重踹倒在地,踩着他的背,大声咒骂。
孙哲平虚眼看去,小宝虽然受伤了,但还没有被虐待。恐怖分子们正在准备行刑工具,惨无人道的虐杀可能在一刻钟内实施。
跑不掉了。孙哲平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叶修,叶修缓缓点头,眼神比刚才多了一层悲伤。
他知道,那是因为小宝也在。
他们接下去的行动会害死小宝,害死这个他们一手带出来的小战士。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孙哲平再次探向微型通讯设备,按开的瞬间,余光瞄向4位俄罗斯军人。语言不通,他们却像明白他要做什么一样,微笑着点了点头。
通讯接通,他闭上眼睛,说出了那个决绝的请求。
地面指挥的呼叫突然传来,武直掉头飞往山坳。
张佳乐冷静道:“已接近目的地,请确认据点内没有我方同胞。”
地面指挥停顿片刻,声音颤抖:“我方军人发现据点,请求以自带定位坐标进行轰炸。”
张佳乐脑子嗡一声响,“什么?”
“我方军人发现据点,疑为重要武器库。”地面指挥是位女性军人,哽咽道:“据点内有上百IS成员,他们……他们已经无法逃生,请求轰炸。”
张佳乐颓然望着前方,小时候曾看过的爱国主义电影悄然在脑中回放,黑白的影像中,有人高喊着“向我开炮”。他死死摁着操作台,万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情景会在自己眼前真实上演。
地面指挥发来定位信息,张佳乐还木然地盯着前方,搭档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传来:“乐乐,是孙哲平!”
张佳乐陡然睁大双眼,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你……说什么?”
“是孙哲平!他和叶队被困在哪里了!”搭档哭了,“还有小宝,还有4名俄罗斯军人!”
张佳乐什么也听不见,世界突然被抹掉所有光亮,土房隐约出现在眼前,像一座阴森可怖的巨大坟墓。
“乐乐!乐乐!”搭档喊道:“怎么办?”
他们距离山坳最近,理应由他们执行这次悲壮的“自杀”,可据点里的是孙哲平!
张佳乐听不到搭档的呼唤,记忆回到最初,他们在昆明的旅游客运站相遇,他欠了孙哲平鲜花饼、牛奶、纸巾、帽子钱,孙哲平在船上对他说,真想一直过这么悠闲的日子。
地面指挥换了人,冷峻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你们在干什么?立即执行轰炸命令!”
搭档摇着头喊:“乐乐,你说个不字,我立即掉头!”
张佳乐始终没有回应。
地面指挥怒吼:“他们是你们的战友,你们忍心看到他们遭受那种折磨吗?”
张佳乐还是没有动静。
一分钟后,地面指挥叹气道:“你们回来吧。”
搭档一边掉头一边喊:“乐乐,我们回去!”
“不!”
张佳乐颤抖着说:“不要走!”
“为什么!”
“我……我想看着他。”
一架战斗轰炸机突然掠过,空地导弹像催命的利剑一般直刺土屋。
爆炸声震耳欲聋,剧烈的冲击迫使武直激烈晃动。张佳乐始终未眨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土屋,看着它被夷为平地,看着它被火光吞噬。
无人生还。

-23-

向据点发射空地导弹的是战斗机分队的队长,叶修十多年的战友。
击发之时,眼泪无声地滑落。二人不久前还在一起怀念新兵连时的时光,他说:“你转业了,咱们宿舍的一帮兄弟,就只剩我一人还穿着军装了。”
语气落寞,有不舍,亦有祝福。
他哪里会想到,离别来得如此匆忙。更是无法想象,竟然是自己送叶修永远离开了部队。
战机返航,飞过焦土,飞过荒芜的大地,像一只孤独的鹰。发动机的巨大轰鸣,是它悲凉的怒吼。
回到基地,队长在狭窄的机舱里坐了很久,直到队员们上前呼喊,才颓然打开舱门,两眼失焦,走出的瞬间就重重跪在地上,眼泪大滴掉落,压抑的哭声敲击在每个人心脏上。他费力地抬起双手,扯掉手套,正是这双满是老茧的手,在得到轰炸命令时毫不犹豫地操纵战机奔赴据点,正是这双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发出那枚空地导弹。
为了队友的尊严与荣耀,他亲手终结了战友的生命。
离开的人再没有苦难,剩下的人将一生背负着黑暗前行。
“你看不见黑暗,是因为有人将黑暗,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武装直升机的速度远比不上战机,张佳乐与搭档回到基地时已是下午。叶、孙请求轰炸的消息已在基地传遍,无独有偶,几乎在同一时刻,俄罗斯一位特种兵也在绝望中请求轰炸。两国战机出动,捣毁IS两处重要武器库。
七分队的队员们在直升机专用停机坪等待张佳乐。不到一日,精英小组成员几乎伤亡殆尽,甚至搭上了队长和大队的副队长。
张佳乐抱着头盔,什么也说不出。生死一线之时,他不能像当初孙哲平救他那样力挽狂澜,也没有勇气按下发射键。他是最没用的一个,若不是战机赶到,及时发射导弹,孙哲平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虐待。
对于军人来说,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可在那个时候,他脑子里的唯一的念头却是——孙哲平,我不要尊严,我要你活着。
强哥走过来,轻轻抱住他,沉默地拍着他的背。队友们围上来,有人眼白布满血丝,有人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没人说话,只有人小声地啜泣。
搭档想送他去医院,他惨然一笑,“到处是伤员,医生哪有功夫对付我这心理病人?”
“乐乐……”
“放心,我矫情不了多久。”
宿舍空荡荡的,被子叠成方正的豆腐块儿。就算在战乱之地,中国军人依旧坚持着他们严谨与刻板。张佳乐坐在孙哲平床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被子。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将被子晒得暖洋洋的,像残留着体温,像逝去的人还会回来一般。
事实上,这间宿舍可能已经失去了所有住户。
精英小组被重创,有人的遗体已被带回,有人尚在医院抢救,有人下落不明……有人在那间土屋里,在导弹落下的瞬间,化为焦炭。
张佳乐将脸埋在被子上,就像被叶修带去孙哲平宿舍时一样。
和那次不一样的是,这次被子上好像真的有孙哲平的味道,夹杂着烟草的芬芳。
敲门声传来,强哥轻声道:“搜索部队马上出发了,去把他们带回来,我们都想去看看,你呢?”
张佳乐抹掉眼角的泪,起身道:“我也去。”
两艘运输直升机载着沉默的战士升空,四架战机为他们护航。
再次掠过山坳时,张佳乐眼眶发胀,搜索队员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轻微抽动的喉结却暴露了他们努力隐藏的悲戚。
没有什么,比亲手带出战友四分五裂的遗骸更痛。
直升机降落在废墟附近,战机在空中来回呼啸,警告着任何妄图靠近的敌人。七分队的队员们有的跪在地上痛哭,有的一步步走向废墟。
血肉模糊的残肢随处可见,那都是在第一次爆炸时被冲击波送出的尸体。此后武器库里的弹药连环爆炸,爆炸中心地的人,可能连骨头都无法剩下。
张佳乐深深呼吸,空气中净是血腥与硝烟的刺鼻味道,他闭上眼睛,多想辨别出孙哲平独有的烟草味道。
搜索队一位队员递上一副手套和一个头盔,嘱咐道:“进去时请戴上。”
他抬眼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那队员很年轻,和小宝差不多大,和小宝差不多高,脸圆圆的,和小宝一样有一对水灵的大眼睛。
小队员又说:“里面很危险,剩下的弹药随时可能爆炸,我们都不希望你们跟来,但是我们知道,你们一定会来。”
“因为在里面的,除了炸药,还有你们的队友。”
张佳乐接过头盔和手套,看着小队员义无反顾地钻进废墟,喃喃道:“一定要平安回来。”
搜索持续到天黑,队员们竭尽全力辨认尸骨,然而遗憾的是,中心爆炸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张佳乐坐在一堆碎石上,手套破了,沾满从手上渗出的血,脸上全是尘土,鼻梁被坠落的石头砸伤,伤口暴露在硝烟中,火辣辣地痛。
搜索队长摇摇头,下令道:“回去。”
七分队一名队员抓着他的手不放,“再让我们找找吧!”
强哥拉过那名队员,劝道:“一切听搜索队的。”
队长摘下头盔,脸已经被灰尘和汗水染成灰黄色,“对不起,没能找到你们的队长。现在我们必须回去了,再晚可能有无法预测的情况出现。”
张佳乐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别说对不起,谢谢你们。”
队长抱住他的肩膀,语气就像发誓一样,“天一亮,我们继续过来搜索,那边有一条地下通道,但入口被崩塌的石块堵死,明天空军投送大型装备过来,就算是掘了地,我们也要把战友带回去!”
张佳乐点点头,拉着激动的队友,“走吧,咱们回去了。”
天彻底黑下来,排队上机时,搜索队长的通讯仪突然叫起来,给张佳乐送头盔的小队员一边抹汗一边不悦道:“又来催!马上回去了!催什么催!”
队长也显得不大耐烦,接通后粗声粗气地吼了声:“已经上机!”
几秒后,他突然定在原地,双眼圆瞪,“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小队员皱眉道:“基地遇袭?”
队长颤巍巍地转身,舔着干涩的嘴唇,搜索队围上前去,焦急询问情况,他却将众人拨开,一言不发走到七分队的队员面前。
强哥神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他们……他们没有死……”
“他们?”
“他们……你们的队友和,队长!”
张佳乐猛地转过身,跑动时被石块绊了一跤,摔倒在乱石中。拽着队长的胳膊,他问:“你说什么?”
“刚才基地通知我们停止搜索,说,说他们已经回去了。现在就在基地的医院里,他们没有死!”
张佳乐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来时,白色的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身边是匆忙跑动的医护人员,不断有推床从身边经过,血和消毒液的味道在鼻腔里弥漫。
这是医院,却不是病房,而是走廊。
张佳乐坐起来,鼻梁已经被妥善包扎,身上的其他伤口也被消过毒。这一天,太多军人负伤,轻伤者只能睡在走廊的长椅上。
他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皱眉寻思发生了什么。突然,他睁开眼睛,心脏骤然收紧,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地敲击着耳膜——他们没有死!
失魂般地从长椅上翻下来,他抓住提着药瓶的护士,声音颤抖:“孙哲平在医院里吗?孙哲平他……回来了吗?”
护士的眼神由最初的凶狠化为柔和,基地里,所有人都知道中俄两边呼叫轰炸的军人的名字。她握住张佳乐的手,指着楼梯,轻声道:“是的,他回来了,在3楼……”
张佳乐已经听不清护士后面还说了什么,脚步翻飞,心脏狂跳,生怕下一秒见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3楼的两个病房外挤了很多人,一边是穿着中国军装的战士,一边是穿着俄罗斯军装的战士。发脾气的护士不断向外赶人,却在看到他的一刻,捂住嘴哭了出来。
那是当初照顾他的护士。
他紧跑上前,护士拉过他的手,推开门道:“他在里面,叶队、小宝也在里面,放心,都没事了。”
病房里有三张床,小宝一见他就蹦下床来,兴奋地喊道:“副队!”
叶修睁开眼,指了指腹部,“这儿伤了,不能下床迎接你。”
他咬着唇,听任眼泪落下。
孙哲平撑起身子,眉头因为用力而微微皱起,嘴角挂着笑,“乐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脚步一软,跪在床边,哽咽道:“孙哲平。”
“乐乐。”孙哲平想将他抱起来,无赖浑身缠着绷带,哪里都使不上力。
叶修笑道:“让他哭一会儿,小宝,去扶一扶你家副队。”
小宝仅受了些皮肉伤,医生让他在病房里占个床位,为的便是照顾两个介于轻伤和重伤间的病号。小宝拉起张佳乐,直接将他推在孙哲平床上,退到叶修身边大声说:“副队,你就坐队长床边吧,不要压着他就行。”
孙哲平抬手,擦掉恋人的眼泪,手指贴在鼻梁的纱布上,心痛地问:“怎么伤的?”
张佳乐平静片刻,从接到轰炸命令开始讲起,一直说到跟随搜索队在废墟里翻找。
孙哲平和叶修沉默地听着,小宝乖乖坐在一边。
“你们已经发现那个地道了?”叶修问。
“嗯。”张佳乐点点头,“搜索队长当时还说,明天让空军投大型装备过去挖。”
“那个地道救了我们的命。”孙哲平摩挲着张佳乐的脸颊,“乐乐,你也救了我们的命。”
张佳乐一怔,“我?”
“接到轰炸命令时,你犹豫了。你和你搭档是离我们最近的人,你没有听命发出导弹,然后基地才通知战机火速赶来。知道吗,就在你犹豫的这段时间里……”叶修顿了顿,眼神罩上一层温柔,“韩文清和他找来的国际雇佣军,将我们送进了地道。”

-24-

“韩哥?”张佳乐起身,满目疑惑,“他来叙利亚?怎么来的?还有雇佣兵?他怎么知道你们在那里?他现在在哪?没事吧?”
孙哲平牵起他的手,在手心挠了挠。叶修笑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啊?到底你是他男朋友还是我是他男朋友?”
张佳乐自知失态,脸颊一阵红,握紧孙哲平的手指,又坐回床上。
“先回答你最后两个问题。”叶修看上去云淡风轻,旁人以为那是装出来的平静,却不知是多次与死神打照面的特种大队副队长劫后余生时的一贯反应,“他没事,身上的伤跟你和小宝差不多。现在被关小黑屋了。”
“小黑屋?什么小黑屋?”张佳乐不解。
“放心,不是咱部队上那种惩罚人的小黑屋,我打个比喻而已。他好歹是我国公民,耍花招跑这种地方来,还跟国际雇佣兵这种组织搭上了,怎么也得被关起来询问询问吧。”
张佳乐又问:“他是怎么来的?怎么和雇佣兵搭上的?”
孙哲平笑着摇头,“乐乐,我觉得你该去旁听一下对韩哥的询问。”
叶修也笑:“是啊,这俩问题我可答不上。我俩这面见得……一路上尽忙着逃命了,回来又被医生一通好整,我哪儿有时间问他?”
张佳乐又想到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蹙眉道:“韩哥怎么知道你们在那里?”
“运气好。”叶修拿出一根烟嗅了嗅,又自觉放回烟盒,“听他和雇佣兵头子的对话,他们好像才行动半天,就……在我快死了时,找到了我。”
张佳乐听得一愣一愣的,孙哲平掰过他的脸,“喏,叶队在秀恩爱呢。”
“叶队还没秀完!”小宝突然说。
“嗯?”张佳乐转过头。
“枪战时,韩哥一直挡在叶队前面。后来从我们逃进地道,到跑到雇佣兵的车上,韩哥全程背着叶队。上车后,韩哥还抱着叶队,超温柔!”
叶修低着头笑,“媳妇嘛,当然温柔咯。”
小宝嘀咕:“叶队你才像媳妇。”
没过多久,门开了,韩文清站在门口,额头上贴着纱布,手臂上缠着绷带,见大家都在,不免有些不自在。
“来了?过来,坐我床上。”叶修拍拍床沿,“像张佳乐坐孙哲平床边那样。”
韩文清皱着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叶修叹气:“一点儿不亲热。”
韩文清把椅子往近处拖了拖,叶修故意不理他,他又拖了拖,直至快抵着床头柜才停下。
张佳乐俯下身子,跟孙哲平咬耳朵,“叶队把韩哥吃得死死的。”
孙哲平点头,“是啊,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行,阳台上有轮椅。”
“你想坐轮椅?”
“总得允许我向你撒撒娇嘛。”
张佳乐推来轮椅,半扶半抱帮孙哲平坐好,拿了水壶和毛巾,“叶队,韩哥,我们出去走走,你们慢慢聊。”
韩文清面无表情,和当初在车站见到时差不多,叶修笑呵呵地挥手:“去吧。”
小宝跟在张佳乐后面,“叶队,我也出去溜达溜达!”
“回来,不准去当电灯泡。”
“谁当电灯泡啊,我找队友去!”
门合上,病房安静下来,叶修又拍拍床沿,声音比方才温和许多,“文清。”
韩文清起身,帮他理了理靠垫,坐在床沿上。
叶修笑着拉过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打,“他们问你什么?准备什么时候把你送回去。”
“该问的都问了。”韩文清略生气,“雇佣兵也给我遣散了。”
“你人都在基地了,不遣散留着过年?”
“我钱都付了,期限是一个月。”
“一个月?”
“我打听到了,一个月之后,西部战区的特种大队会来接替你们。”
“哟,消息真灵通。”
韩文清不说话了,叶修恶作剧般地摸了摸他下巴,突然严肃起来,“说吧,怎么到叙利亚的?”
“有钱哪里都能去。”
叶修斜眼,“没听清。”
韩文清皱起眉,重复道:“有钱哪里都能去。”
叶修勾住他的脖子,半虚着眼,“霸道总裁韩文清。”
韩文清脸颊有些红。
“又是来叙利亚又是请雇佣兵,你这一趟花了多少钱啊?”
韩文清低着头,嘟囔出一个数字。
叶修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道:“多少?”
韩文清只得又说了一遍。
“我操……”叶修爆粗道:“霸总的钱也不能这么花啊!你公司呢?”
“给别人了。”
“地呢?”
“抵押了。”
“……”
“我托人联系雇佣兵,因为时间紧迫,叙利亚又是世界焦点,一般雇佣兵的价格已经很高了,精英价格更高。我说了任务和时间,他们就出了这个价。”
叶修抱着头,低声骂道:“韩文清啊韩文清,你个败家子!”
韩文清一脸阴沉,又往里挪了挪。
“奋斗十年攒的钱,一天就挥霍光了?”
韩文清想了想,老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没完全花光,给爸妈养老的钱留着。”
“操!”叶修突然捧住他的脸,假装愤怒道:“我前段时间还跟战友说,这次回去就转业。”
韩文清眼前一亮。
“转业后啥也不干,天天挂在你家门口当咸鱼。你包养我。”
“好啊!”
“好个屁!你现在一穷二白还想包养我?”
韩文清眉间黑黑的,差点脱口而出“我还不是为了你”。
叶修盯着他,看着他郁闷又愤怒的表情,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
“你生气的模样特别好玩。”
“别闹!”
“谁跟你闹啊?穷小子没资格说话。”
“……”
“真没钱了?”
“嗯……”
叶修“哎呀”一声,为难道:“那不好办了,你不能包养我,让我当一条舒服的咸鱼,我突然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
“你说怎么好呢?”
“那就不在一起吧。”韩文清起身,“我回去了。”
手腕,忽然被握住。
叶修笑着说:“坐下。”
“不。”
“穷小子没资格说不。”
韩文清回头,眉头皱得死紧。
“再不坐下我只好起来抱你了啊。”叶修指指自己腹部,“剧烈动作,伤口会裂开。”
韩文清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叶修捏住他的下巴,意味深长道:“你包养不起我了?”
“……嗯。”
“不能让我当咸鱼了?”
“……嗯。”
“这还不简单?”叶修凑近,擒住他的唇,“我养你不就行了?”
韩文清瞪大双眼,“你?”
“哥我陆军大校级别转业,个人一等功,你说转业费能拿多少?”叶修笑道:“你那么好养,我怎么会养不起?”
半晌,韩文清才回过味来,“你真要转业?”
叶修眼里都带着笑,“这么多年了,我们也该在一起了。”
张佳乐推着孙哲平围着医院转圈儿,小宝和几个队友坐在地上打牌。队友说:“前阵子队长才被叶队收了牌,挨了一顿狠训。”小宝大气地拍胸:“没事,叶队现在有人管,没工夫管我们。”
张佳乐笑:“你看小宝,去了一趟老毛子的步兵营,回来气场都不一样了。”
孙哲平点点头:“未来的特种兵栋梁。”
“嗯,跟你一样。”
“我?”孙哲平神色轻微一变,指了指远处,“我们去那里转转。”
“好。”
轮椅在石子地上发出细小的声响,身后队友打牌的声音渐渐小了。孙哲平低声道:“乐乐,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嗯?”
“我想离开部队。”
“什么?”
“我想离开部队。”孙哲平转过轮椅,直视着张佳乐的眼睛,“年底了,刚好有一批转业名额。”
“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
“我没有叶队那么了不起,我不想像他和韩哥那样等十年。”
张佳乐怔怔地看着孙哲平,没想到他竟比自己更早说出“转业”二字。
不敢发射空地导弹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结束了。他已经不再是个称职的军人。为了心里的那点私情,他违抗了军令。
孙哲平牵过他的手,“你知道请求轰炸时我想着什么吗?”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后来爆炸迟迟未到来,那时我并不知道是你在犹豫。你肯定想象不出,我颤抖得多厉害。”
“我一个特种兵队长,好几次差点去见阎王,但没有哪一次,会害怕成那样。”
“倒不是怕死,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你。想想你得知我牺牲时的模样,我就心痛。”
“很痛。”
“我想,如果这次死不了,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我拐走你。”
“我要转业,还要拉上你转业。”
张佳乐张了张嘴,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乐乐,你愿意吗?”
大半个月后,基地进行大规模人员调整,前期派驻的空军、特种部队陆续归国,新一批战士接过了他们的战斗旗帜。叶修、孙哲平、张佳乐即将转业的消息早已传遍特种大队和战斗机分队,所有人都向他们送上祝福。战斗机分队的队长拉上叶、韩,在基地喝了整整一宿,迷迷糊糊地说:“你俩早他妈该在一起了,看看我们乐乐多聪明!”叶修扶着他,顺着说:“是是,你就爱得瑟你们乐乐,现在开心了吧,他直到转业还是你们空军的人,我拐不走他了。”队长嘿嘿笑,笑着笑着又垮下脸:“但拐走他的是你的队员啊!还是等于特种大队把他拐走了。”
小宝大哭一场,抱着张佳乐不肯撒手,“副队!你以后要来看我们!”
张佳乐忙着给他擦眼泪,“一定来,一定来。”
“副队,如果队长以后欺负你,你告诉我。他转业后就没我厉害了,我帮你揍他!”
孙哲平单手摁住小宝头顶,“老子现在还没走!”
“走了就没我厉害了!”
“还!没!走!”
“走了就没我厉害了!”
队员们哄笑,张佳乐小声跟孙哲平说:“小宝这是舍不得你。”
孙哲平刮了刮小宝鼻梁,臭着脸道:“别哭了。”
“呜呜呜呜。”
“你咋像一条德牧啊?”
小宝瞪着眼,抓过他的手臂,将眼泪鼻涕一股脑糊上去。
“我操……”
“队长。”小宝终于止住哭,站得笔直。
“嗯?”
“你和副队好好当你们的平头老百姓去吧。”18岁的少年吸吸鼻子,骄傲又可靠,“国家有我们在,我发誓守护你们的美满幸福。”

-尾声-

后来,韩文清用叶修的巨额转业费东山再起,又成了有钱的总裁。叶修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当一条挂着的咸鱼。不过这次不是挂在家门口,而是挂在家里。
后来,战斗机分队队长坐上了北部战区空军司令员的位置。小道消息说他保护了一对20多岁的同性情侣。虽然他们很快退伍,但整个军旅生涯从未因为取向问题而有半点阴霾。
后来,小宝去了军校,回来后参与多次重要任务,战功无数,军衔从少尉升为上校,从前辈肩上接过了大队副队长的重担。在不知名的战场上,挡住黑暗,带来光明。
后来,孙哲平和张佳乐又去了云南,并在那里安家。据说,他们一直过得美满幸福。

番外

-孙哲平!钱亏完了!-

1

因为军种的特殊性,以及曾经立过的各种军功(主要是孙哲平),张佳乐和孙哲平总共拿到了接近400万的转业费。两人带着这笔钱到云南定居,在昆明买了一套三居室的精装修现房,连带购置家电,共花了90多万。挑代步车时,开惯了战斗机的张佳乐对小家子气的轿车嗤之以鼻,孙哲平索性买了一辆吉普,重新涂装时给车身印上了歼-20的图案,张佳乐眼睛一亮,拉开驾驶座的门就想过一把瘾。孙哲平眼疾手快拦住他,把他推到副驾,“我来。你要把这车当战斗机开,我们上路就得废。”
张佳乐扁扁嘴,接受了从此以后坐副驾的设定。
剩下的钱,由孙哲平管着。

2

刚闲下来,两人都不急着工作。张佳乐提议去省南部玩一圈,毕竟那是他们相遇时本该去而没去的地方。孙哲平想,你想环游世界,我也乐意陪你。
南部的州府景洪是个热闹的小城,游人比居民多,度假区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张佳乐买了两套傣族的薄衣,和孙哲平一人一套,白天开车去周边的景区,晚上穿着傣族衣裳在度假区瞎游荡。
景洪的热带水果便宜,菠萝2块钱一个,大芒果1块钱一个,10块钱能买回一大口袋说不上名儿的古怪果子。
张佳乐躺在阳台的逍遥椅上,一边啃芒果一边说:“我发现了生财之道!”
“卖水果?”孙哲平将菠萝切成小块儿,泡在盐水里。
“对啊!我们先试试,自己进货自己销售,如果销路不错,我们再扩大经营。”
“行啊。”
“你就不提提反对意见?亏了怎么办?”
“亏了就亏了呗,反正还有钱。”
就这样,在景洪度假区小公寓的阳台上,孙、张用6句话决定由保家卫国的军人变身讨价还价的小贩。

3

张佳乐去当地农产品市场谈生意,当天就付了5万多的订金。回昆明后,两人张罗着租摊位办手续,意外在工商管理部门碰上小白,才知他已经脱离原旅行社,独立接团了。
小白还是娘娘的,一见孙哲平就哭了,眼泪汪汪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你不知道那时候乐乐多担心你!”
孙哲平淡淡地表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时,小白又哭,还拽着张佳乐的手臂道:“你真跟了他啊?我那么喜欢你……”
最后三人都笑了。小白是昆明土著,对开水果铺子提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议,还当场给几个做南部旅游的朋友打电话,嘱咐关照一下自己的朋友。
半个月后,铺子到手,手续也齐了。张佳乐和孙哲平喜气洋洋地开着吉普去景洪拿货,哪晓得那几天天气不好,回昆明时在路上耽误了一天,到了城里水果全成了霜打的茄子。
卖相不好,销路就不好。下午孙哲平在家里补瞌睡,张佳乐愁眉苦脸地盯着那些丑丑的水果,突然一拍大腿,决定把颜值稍高的一些挑出来卖,颜值低的全扔了。好不容易分类完毕,感觉需要犒劳,他转着眼珠子,竟把漂亮的水果都吃了。
颜值高的本就没多少,张吃货还挑着最好看的吃。傍晚孙哲平来接他,看着摊儿上没多少水果了还挺高兴,一问过程,嘴角都抽起来了。
第一次进货挺失败,但军人哪里怕失败?很快,张佳乐和孙哲平又开着吉普去景洪。这次孙哲平长了个心眼,亲自挑了一大口袋好看的水果塞给张佳乐,叮嘱道:“嘴馋吃这些,不够我下次挑两袋!”
张佳乐高高兴兴啃水果,时不时还喂喂开车的孙哲平。
不过,这次他们又亏了。倒不是水果丑,而是大家嫌热带水果贵,宁愿买便宜的苹果香蕉梨子。
后来两人又进了很多次货,直到张佳乐彻底吃腻了热带水果。
某天,张佳乐跟孙哲平说:“要不咱换个生意做?”
孙哲平爽快道:“行啊,你想做什么?”
包括各种理不清的账(比如被张佳乐吃掉的),孙哲平的金库一共少了30多万。
小白评价,一哥简直霸道总裁,花30万给媳妇买水果吃。

4

张佳乐想做鲜花饼生意。云南有很多牌子的鲜花饼,不少都是在同一个作坊拿货,再兜上自己的包装袋。
小白很支持,“店开起来了我就带游客过来,给他们说这是全昆明最好的鲜花饼!”
孙哲平给了张佳乐50万,张佳乐联系到一个老字号作坊,订购了一批甜度较低的鲜花饼。二人给自己的鲜花饼起名“特种鲜花饼”,广告词是“特种鲜花饼,鲜花饼中的战斗饼”。小白看着宣传画直翻白眼,嘀咕道:“我后悔承诺带客人来了……”
“战斗饼”铺子开业,不少人都来围观,张佳乐在店里摆了很多战机模型,倒真引来很多食客。
开业初期,生意很好。张佳乐忙着给客人们推销饼子,孙哲平坐在店里吹空调打游戏。小白几次数落孙哲平不顾乐乐辛劳,直到又一次带团来时发现孙哲平满头大汗搬着一箱箱饼子往店里放,而张佳乐笑嘻嘻地替客人包装选好的饼子,才知孙哲平一直是那个最心疼张佳乐的人。
半年后,“特种鲜花饼”垮了……
原来张佳乐挑的作坊是个老字号黑作坊,被公安机关一锅端,所有销售商不仅拿不回投进去的钱,还挨了数额不小的罚款。
张佳乐扁着嘴看孙哲平,孙哲平安慰他:“没事,咱还有钱!”

5

大亏一笔后,张佳乐不太敢做生意了,孙哲平带着他自驾游,花了3个多月时间,从西南玩到西北,又从西北玩到东北,经过北京时还去看了叶修和韩文清。那时叶、韩两人也挺惨的,韩文清处于东山尚未起之时,公司里人员紧缺,叶修不仅得当他的司机,还得笨手笨脚客串秘书。
回到昆明后,孙哲平把剩的钱都给了张佳乐,说:“这次想做什么生意?”
张佳乐思考了很久,“卖花?”
花店的名字叫“百花”,里面有两个男主人,和一只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是张佳乐去进货时捡的,抱去宠物医院一看,才2个多月,身体健康。医生笑道:“阿拉斯加这种狗也能捡到,你运气真好。”
张佳乐抱着小狗亲了一口,小声道:“你就叫平平好了。”
平平抱回家,孙哲平瞪着它,冷冷地说:“不能叫平平!”
“平平可爱!”
“叫乐乐!”
“平平!”
“乐乐!”
阿拉斯加左看看右看看,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
花店才开起来时,生意并不好,张佳乐是在眼看着钱全部亏完时捡到阿拉斯加的,从那天起,生意似乎突然好了起来。很多姑娘路过都爱来逗逗阿拉斯加,顺道买一束花,不少小伙一边等和阿拉斯加亲热的女朋友,一边选一捧花。
慢慢地,“有阿拉斯加的花店”出名了。不少姑娘发现,两个老板似乎是那种关系。张姓老板活泼好客,经常在店门口整理花朵,遇人就笑。孙姓老板不大爱说话,但有人曾经看到,天冷时他为张姓老板披上毛茸茸的大衣,还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顺势将人拉入怀里,嘴上挂着满足的笑。
不少姑娘自发在网上为他们的店打广告,还画了非常萌的画,甚至以阿拉斯加的漫画头像设计出花店的标识。
张佳乐很感激,每年的盛夏和严冬,都会挑个日子,包下一个场子,请花店的粉丝热热闹闹玩上一通。
日子如水,静静地流淌。唯一不满的是阿拉斯加,可怜的家伙一直没有正经的名字,张佳乐叫它平平,孙哲平叫它乐乐,孙哲平还叫张佳乐乐乐,有时一唤“乐乐”,它和张佳乐都会回过头,孙哲平经常笑它:“又没叫你,自作多情。”
它想:你们一定要虐狗吗?

6

新年前最后一个营业日,花店张灯结彩。
一个穿戴整洁的少年走进花店,张佳乐笑着迎上,阿拉斯加也跟了过来。
少年问:“有什么花是送给军人的吗?”
张佳乐一愣,旋即笑了,“送给参军的亲友?”
少年不置可否,偏过头看了看身旁的玫瑰。
张佳乐托着下巴,思考片刻道:“代表军人的花很多,有君子兰、桃花、百子莲、山竹、玫瑰、牡丹、仙人球……”
“仙人球也算?”
张佳乐笑了,“对啊,代表军人的血性。”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佳乐又道:“不过这个季节我们店里没有那么多花,送人的话,我推荐玫瑰或者腊梅。”
“玫瑰不是送恋人的吗?”
“玫瑰代表炽烈的爱,不仅是恋人对恋人,也是军人对国家。”
少年想了想,拿出300块钱,“请给我包一捧玫瑰和一束腊梅。”
张佳乐收过钱,挑出状态最好的腊梅和玫瑰,包好递给少年,笑道:“新年快乐。”
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孙哲平牵着阿拉斯加走到门外,正想将“春节歇业”挂在窗边时,却发现墙边放着一捧玫瑰和一束腊梅,遂喊道:“乐乐,花没收完吗?怎么外面还有?”
“收完了啊。”张佳乐跑出来,看到玫瑰和腊梅,眼神微微一变。
孙哲平拿起花束,一张纸片掉了出来。阿拉斯加埋头嗅了嗅,开心地叫起来。
捡起纸片,孙哲平轻声念道——
“谢谢你们,曾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保护着我们。
军人不会被遗忘。
因为有人会接过你们的勋章。
新年快乐。”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