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derwall

发表于 2020-07-19  2.05k 次阅读


作者: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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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1.6万

本文关键词:单cp,现代

01
长久以来孙哲平在南法航线上看蓝天白云,或者赤金、艳红的什么云,如果哪天云团厚重气流颠簸,反而意味着他不再需要工作。

张佳乐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就想开飞机啊?就像小孩儿常说,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当老板我要得诺贝尔,最后这些“要”没有一个落到实处。但孙哲平——孙哲平是不一样的,张佳乐总觉得是他从小发愿埋个“要”,那必定成真,孙机长的人生该是条笔直钢轨,剖开生活的内核。

孙哲平还没换下制服,他说不是啊,我小时候想开船去直布罗陀,我还吃很多菠菜。我真是不喜欢吃菠菜,那个时候。

张佳乐笑得简直要飞起来,他几乎能想象老孙还是小小孙的时候,为了船长梦逼自己吃绿色蔬菜的时候——他不会眉毛都要吃绿了吧!念及此不免动手动脚,去抚摸那人线条朗直的眉骨。

后来呢?张佳乐往CUCCI旅行箱上一坐,他太野了,偏偏翘个二郎腿都是可以上时尚杂志的街拍造型。

“后来我晕船。”孙哲平格外简洁,“你别赖着了,我要去报道。”

张佳乐撇嘴,靠,居然有人敢在张大牌前耍大牌。“不是吧?那坐你的飞机我岂不有人身危险。”他开始热切地怀疑起来。

“晕船又不等于晕机。”孙哲平把帽檐扶正,他又露出那种很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表情。张佳乐盯着他光洁的金属扣子,再度爆发出笑声。他太实诚了,他怎么不跟着郭德纲出道?

孙哲平无奈,你不要让你的助理在机场外头等久成吗?人多小一孩子,不能老受大牌您的压迫吧。笑够没?

但他又实在爱惨了看张佳乐笑,他的眉眼会霎时间有种日破云开的鲜软,像热情拥抱自己的平流层,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多看几眼。

“你回去别老玩打飞机了,”孙哲平和其他地勤人员起身前痛心疾首教育他。“横竖纪录迟早都要被我打破的。”

张佳乐才懒得理他,食指尖一勾蛤蟆镜下来,阳光贯穿机场的玻璃穹顶打在精致白皙的鼻尖,他还对频频回头的几个空姐招牌wink了一下,搞得人家脸红都不好意思上来要签名。

他早就不玩那个单机游戏了——他最近在接通告间隙玩个动物园育成小游戏,里头大象豹子老虎长颈鹿角马都不缺,个个都叫孙哲平。张佳乐粗疏得很,他甚至懒怠标个“孙哲平x号”以示区别,直接在后头打上不同形状的花,曰“百花老孙动物园”。

他挑眉冷笑心里宣布,呵,今天晚上我不喂食,所有孙哲平饿一天!

02
孙哲平自然不知道张佳乐在手机动物园里养了一堆自己,形形色色,百种缭乱。事实上他的世界过分简单,是真正的两点一线——跨越国境线、直奔目的地的那种,某种程度上导致他与云下人间的脱节。

就连第一次从几个空姐激动的手语、绯红的脸颊以及女孩子谈论梦中罗密欧自然而然散发的那种气氛里头挖掘出来的名字,也很有几分陌生。

“张佳乐,谁?”

领航员方锐——一个和孙哲平飞了一年多的老搭档,当然在同期里算很年轻的,捶他肩膀:“不是吧你平哥?张佳乐你都不知道?张大牌啊!”

孙哲平一边接受着小姑娘们鄙夷眼神的洗礼,一边坦然地表示我的确不知道。

方锐无奈,“下凡不?平哥,你该下凡了。奉劝你耍耍微博,发挥点新时代青年的花花心思……”

孙哲平明白他是在说自己天上飞多,不食人间烟火。面上丝毫不显,反而端出点严肃回头冲小姑娘“要签名时收敛点儿啊别打违规违纪擦边球”。

方锐在旁边忍笑,你太凶了,吓着人家姐姐妹妹。

孙哲平与他对视,面无表情指指制服上的铜扣,你懂个屁,这叫天威。

打探的心思也不是没有——何况孙哲平从此后果真留意起头等舱乘客名单,总有张佳乐:这三个字一如精灵穿花拂叶,扑飞在春夏之交、秋味浓郁的南法航线上,在法兰西两万米的云端上起舞,在他操控的机翼上旋转。

孙哲平的休假,活动向来单一,要么在家好好睡觉,要么被心态上几个未老先衰的狐朋狗友拖去泡温泉——他兴致上来百度张佳乐的时刻,正是午睡后陷入漫长倦怠的时段,一如常年飞行中习惯了的些微失重和耳鸣。

百度词条蹦出来的那一瞬,长长的头衔、桂冠、奖项如同光辉的绶带冠冕,拥簇在上方图片的人身周。那种倦怠顷刻散去,孙哲平有点儿愣——当然他很快归咎于没睡醒的反应迟钝,毕竟这是个读书时代和兄弟阅遍京城笑话不眨眼的主儿。

但不得不承认,是一张美得很凶的脸。

方锐:???什么形容?你语文教官教的吧!

是攻击性。孙哲平从脑海词汇里搜刮一番给出定论,照片上的人嘴唇太薄,眼尾的妆带出来的那一抹眸光,像极了马拉殒命时在浴缸里四散沉浮的血色,颓废、热烈而凶悍。

他没有点大图,他盯着看了不过一分钟。耐下心去读那些繁冗的词条,评论里褒贬不一,有说“阴柔花瓶”有说“脾气太臭”。

看到阴柔两个字孙哲平心里抖了一抖,他又用余光扫了一眼上方图片……直觉这个五官精致过分的男人是可以随时为你开瓢的。

其实张佳乐早年又是代言意大利轻奢潮牌又是去各种时装周走秀,身高对于国内南方自然不矮,放到男模扎堆里却总有国人觉得不够看,难听的话一打接着一打,无非是花瓶娘娘腔,没有实力云云。加之年少轻狂放话“我走台?我走自然是奔着冠军去的”,不喜他的人推波助澜,“张大牌”一叫就叫到人转型。

中途销声匿迹的一年没人知道,无奈美人名头挂在那里谁也越不过去,生生地要旧事翻尘。翻着翻着正主自个儿出来了,复出发布会上一头利落清爽的短发,嘴角弧度还是隐隐狷介光艳:“回来了。不耍大牌,我做大牌。”

掷地有声,设计路上摸爬滚打,一年多已经是首席设计师,里头的辛苦怕是只有张佳乐自己知道。

那时林敬言给他念报道,大多一边倒的力捧赞扬,张佳乐歪在沙发上翻图鉴吸酸奶,鸡皮疙瘩掉一地,心大无比地开口“林老师住嘴!”

“林老师给我踢一下垃圾桶过来,”张佳乐不服且困惑地眨眼,“媒体就是狗屁不通,我脾气差么?当年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哪!”还一掌拍在胸口,以示真诚。

林敬言推推眼镜,“你脾气不差,但爱使唤人哪。”他顿了顿,“要垃圾桶自己扔,活动活动。”

张佳乐哀嚎,什么意思,我不当模特了还保持个屁的身材!

林敬言不咸不淡,“我给你接了个封面,等后天去里斯本拍。”

张佳乐已经彻底喝不下酸奶了,他掐爆吸管,并想象这是林敬言的脖子。

03
去是要去的,张佳乐对林敬言使唤归使唤,到底存了很隐晦的几分歉疚在。当初自己不发一言退隐,林敬言从金牌经纪人上头下来,还是温吞老好人样推眼镜,说张大牌,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幕后策划、再带小助理邹远,张佳乐从灰堆里重新拾掇出光鲜衣裳,林敬言身上尘也一点都不会少。

还是熟悉的机场、熟悉的贵宾休息室、熟悉的音效——张佳乐放弃喝酸奶的权利换来打一小时游戏,他恶狠狠地冲去挑战老林的飞机关卡,闪避到一半冷不丁听到后头传来询问:“这第几关?”

张佳乐手一抖,没有躲过林敬言飞舰的流弹,僚机在屏幕上炸出朵绚烂烟花,老林的角色人物还十分得意地又蹦又跳起来。

张佳乐大怒,霍地转头对上身后人的脸。

称不上多俊朗无俦,但那种沉稳的英气是和熨烫笔挺的裤缝肩章一道涌溢出来的。比自己还高出一点——张佳乐更多一分不爽,他今天穿的靴子还带点内增高…

孙哲平自知犯错,后退一步做了个小学生举手般的姿势,“…不好意思,但马上要起飞了,玩打飞机也不好吧!”张佳乐与他对视两秒简直要被气笑!他头一次见道歉也这么理直气壮又利落的。

张佳乐修剪精细的眉尖皱到一处,“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起飞?”同时对身后比个手势示意保镖不用上前。

孙哲平看着这如同捍卫自我领地的男人不禁微微扬了扬嘴角,他真的可以同时兼任猛虎与蔷薇的。自己原本还有三天休假,方锐与他没有同步,便想方设法从中作梗,一口一个“平哥”逼他送材料过来。方锐平常在的科室,与贵宾休息室恰巧捷径之邻——孙哲平本也不是个多正经的主儿,直接按照前几次进去了。

这一进太巧,活生生的百度词条现身眼前,还正口里打打杀杀地乱叫,很接地气地打着单机游戏。

这与隔着屏幕的锋利美貌观感差别太大,孙机长忍不住开口,意料之中地导致张大牌坠机掉分。

——就连现在,张佳乐还有点腮帮子鼓鼓的模样,气急败坏里透一点罕见的青涩。

孙哲平不请自来地坐到他旁边,对屏幕点点戳戳,说这儿应该这样闪避,前方那样操作——张佳乐瞬间被吊起胃口,嗯嗯哦哦认真虚心好一会儿,全然忘记方才的警惕了。

孙哲平心里感慨,这哪儿是张大牌啊,这得张大心吧。

“你很专业啊!”张佳乐赞扬。

孙哲平颔首,食指在膝盖上随意点了点,“你坐的飞机,我开。”

“???”张佳乐抬头撞进对方一派淡定的眼底,psp里再度传来林敬言游戏角色嚣张蹦跳的歌声。

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大,张大牌再次坠机。

“所以我知道你等会儿得飞喽。”孙哲平解释,顺便接过话头。“这次不去巴黎?你总是坐我那班。成天巴黎,巴黎没个完!”

张佳乐吹了声口哨,尾音悠长在他眉梢渲染出点玉鞍冶游的风流意味。艺术水准可以啊!这个机长,他还知道海明威!

未料到孙哲平马上诚实地表露不明所以,“杀鲨鱼的那个老头儿?”

张佳乐明显被噎了一下,“啥啊,那是马林鱼!”他继续试探,“我讲的是他写《流动的盛宴》,‘巴黎永远没个完’!”

孙哲平噢了一声,竖起大拇指表示我学习到了。一米八几的制服机长做这个动作有种别样的滑稽,“我就随口那么一说的。”

张佳乐笑,捶他一把肩膀,那你还挺有文学天赋的!

孙哲平明显觉得肩上痛楚远超心理预期——看来他对这个男人的认知直觉,是对的……去他娘的阴柔花瓶,这绝对能拧头搏击。

输了这好几把给老林,张佳乐也觉得郁闷到头了。索性放下游戏冲着这位机长神神秘秘,“你给我开飞机,那总知道我是谁吧?”

孙哲平近距离注视他——细瓷般的鼻尖上笼了一层薄汗,像只得意的狐狸,那种不加掩饰的恣肆,连得意都是狡黠的。

虽然很想提醒“我并不是给你一个人开飞机…”,他顿了挺久,我知道啊。

张佳乐马上露出一种恩赏的神情,相当慷慨道:“你把笔拿出来吧,给你多签几个名。”

孙哲平站起来立定拍裤缝,我没带笔啊。

后来某天张佳乐从浴室里出来,用尚热气腾腾的毛巾扭成麻花状勒住孙哲平的脖子,“老孙,你说实话,你当初是不是不想要我的签名啊?”

孙哲平坦然肯定。

张佳乐跳起来吼,“操!给你胆子了,说好的我的脑残粉团团长呢?我要剥夺这个身份了!”

孙哲平一句话就给堵了回来,“我志不在此啊,粉丝起步也太低了。”

但当时张佳乐只是撇撇嘴,心道好人做到底!这位机长怕是太羞涩不好意思和我要。遂直接扯了邹远的本子签了三张,拍向孙哲平的制服领口。

登机前孙哲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也不是很大牌,您人挺好的。”

被发卡心情难免复杂,可依旧不能改变张佳乐在飞机上美滋滋:

“林老师,我的粉丝群体已经遍布航班上的男性工作者了!”

“林老师,人粉丝说我特好,不耍大牌。”

林敬言正蒙着个眼罩积极倒时差,也不是很明白自家祖宗怎么就突然黄少天附体。原本不想理会,要么南京话开骂,没料到张佳乐大有不肯罢休的架势。

“老林,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对下宽和,拯救你如同林肯解放南方?”

林敬言扯下眼罩,“我是不像奴隶了,我像长工。”

“恋爱进程就不用汇报了。”

张佳乐骤然被拿捏住还没冒芽的七寸,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一边想那位机长制服铜扣上的反光,一边干脆地回了句“放屁!”,可心也不免在云端滚了三个来回。

04
那边厢方锐在科室里等不到孙哲平,又大发慈悲地给宋晓处理了几个升舱手续,一边怀疑他是不是堵死在路上——万一孙哲平拒绝送材料,方锐考虑让他们的情谊结束在这个雾霾偃旗息鼓的早晨。

门终于被力道不小地敲开,方锐眼疾手快地接住直扑脑门的文件袋,孙哲平大步流星走过来,半坐上他的办公桌。

方锐用笔帽戳戳孙哲平屁股,孙哲平真的从军校时代就觉得他下流,只好离开桌沿正儿八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去哪儿了啊平哥,这不还挺早的呢么,应该还没开始堵吧。”

孙哲平以拍出一张黑卡的架势右手拍出两叠横格纸。

方锐不明所以,做什么牛逼哄哄的,又不是钱!

“我碰见张佳乐了,”孙机长轻描淡写,还翘起了腿。“这签名,拿去哄你的姐姐妹妹——或者你自个儿,开心吧。你也挺脑残粉的,我说的可还成?”

我靠!方锐在心底爆粗,你要不要说成“我下楼买个菜瞅见邻居李大爷”的感觉啊?那还真是钱,他倾过身去把签名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又眼尖地捕捉到孙哲平左手指间还夹了一张纸。

“交出来交出来,你还私藏?你又不粉他。”

孙哲平以一种看傻叉的眼神瞄了他一眼,“我从现在开始粉了,可以?”

方锐震惊,连忙表示行的行的我觉得欧凯。

孙哲平又和他扯淡好一会儿,拍拍服帖裤缝说走了。那张单薄的纸片安静地蜷伏在衣领下方的口袋里,如同亟待拆开、又惊喜无限的圣诞礼物,是某种大胆的隐喻。

——为什么不交出去,因为在签名的底下,有一行如蚁足般细小的号码。孙哲平想起张佳乐把它拍向自己制服领口时眼睛微眯的模样,里头流光暗转,现在回想,真是敏锐极了。

他交完材料一身轻地回家继续休假,不过揣度着那飞往里斯本的航班输入号码发了个申请,想了想又极尽珍重地把纸片压到飞行员奖章下头,抽屉滑动关阖的声响像面对内心的沉静判词。

收到微信提示音的时候,张佳乐刚落地。他做了个展开双臂的动作,颇沉醉地大叫:“啊!这令人惊喜的欧洲空气!老林你闻到了吗?浓郁的葡萄果香!”

林敬言向来是知道自家祖宗有点抓马神经质的,他面露习惯之色一边打电话给杂志确定拍摄适宜,一边潦草答到:“嗯,很香的葡萄。”

张佳乐满意地嗤笑一声,“香个屁!现在根本不是葡萄季,”旋即一脸沉痛,“老林啊老林,能不能有点独立思考能力?葡萄牙又不是因为葡萄出名的,我说话,你就信!”

林敬言:……。二胡卵子。

当然林老师马上失去了利用价值,张佳乐望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个微信头像出神——即便他不是专业军迷,好歹也能认出这是苏联伊尔2,列宁格勒的天空防线,飞行史上的骄傲。

他迅速地扬扬嘴角——如同把戏即将得逞的破坏神、美貌过分且精力无限的顽劣男孩,遇到了心仪很久的大鱼咬钩。他心下了然,飞快点了同意。

但实在太做贼心虚,张佳乐悄悄瞄了一眼林敬言。换来例行公事的一句“工作期间不准恋爱”,张大牌暴跳如雷。

“?”

简略问号蹦出来的时候,孙哲平正怼了个蛋进香椿芽里准备凑合凑合晚饭。

他笑——真是狡猾,明明给号码的人是他,明确的也是他,偏要做出点君王的蛮不讲理来。算了,大牌就大牌吧。

“张大牌,我是你的机长。”

张佳乐刚满头大汗地在日光潮涌边拍完一组,嗓子冒烟还没来得及喝上冰盐水,非常尽力地挤出爽朗又得意的笑声,听得远处林敬言手都一抖。

他突地就心情甚好,完全不顾腿上那条五位数的裤子,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很上道嘛!小伙子。他在心底夸赞孙哲平。

他又把那条短短的绿框看了一遍,目光每每扫到“你的”就匆促跳开去,像什么极度灼眼的存在,再不甘地小碎步退回来——那二字依旧如石矗峙、未可转移。

他想象那人打字时的表情,必定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张佳乐使劲儿瞪屏幕直直要看出一朵花,手也闲不下,他几乎是在争分夺秒地玩耍休息——毕竟林敬言的敬业,和他对自己的要求,从来不是说笑。即便如此,他还是见缝插针地挖出了一个光洁且纹路柔曼的海螺。

孙哲平忙着炒蛋,手机震动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捉过来看,张佳乐居然发的是一条四十多秒钟的长音频。

他把耳朵凑近,在一片油星爆裂的欢腾中将音量调到最大,唯有细微的、如丝绸抚摸耳廓的音响,几乎可以说是空白。

他仍旧非常有耐心地听到了尾。

发出以后,张佳乐把海螺放下,他满手沙子地胡乱打字:“听到没?海的声音!”

孙哲平特别实诚地说,没有啊,啥玩意儿。

张佳乐大怒,你再听一遍!

孙哲平索性放下锅铲。他看到排气扇的叶片上油光黏腻成黑色污垢、仿佛并不洁净的螺旋桨,看到烟雾和热气升起来、包围起来,一如都市和都市天顶他习惯了的云端,窗户的间隙望出去,小区的灯亮了,足底空空地浮在涌上来的夜色表层。

一切的情境都在那四十多秒钟里无限拉长放慢,终于他听到一点点微弱渺远的涛音,像纠缠呼吸。

他对张佳乐说,“我听见了。”不等对方夸他认真学习态度优良听力有进步,补充到:“不过你就在海边吧?这应该只是背景音而已。”成功激怒他第二次。

孙哲平放下手机,面不改色用锅铲翻过来,他的蛋焦了。

05
“然后呢?”邹远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拍完写真我把那个海螺带回国送给他了。”

到孙哲平手上的时候——严格来说并不是直接交给孙哲平,张佳乐七八年经过太多机场,每次都在那种匆匆别离戏幕间隙成为比背景更突出的美丽。他超忙的!脚不沾地赶回去,哪里来得及唐突去问工作人员“喂喂喂你们孙哲平机长呢?天天飞巴黎的、经常送你们稻香村的那个。”

送稻香村是无意中知道的事,在里斯本的半个月,他们之间隔着倒转的昼夜,孙哲平作息又极其健康且自律,说话简洁。常常是抛出的话题被张佳乐带到一边去,等反应过来想“噢!我也该给机长话语权”的时候,孙哲平已经从善如流地稳当接住了新话头。

因此即便非常寥寥,隔着半球、经纬、甚至通讯的隔断,与他聊天依旧愉快。

“??你怎么还没睡。”张佳乐是在看到孙哲平发在朋友圈的订单截图,什么稻香村定制月饼。

“我在东一区了。”那边回的倒挺快。

哦哦哦哦,对,他又飞了。张佳乐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芽苞正在不懈地顶动心壤,“月饼挺好的。”他回想了下截图上的兔子形状,又真心诚意地补充:“长得挺可爱。”

“送机上的小姑娘,还有小方。他们爱吃。”

张佳乐突然厌弃这种半个月前还令他捧腹的实诚,他干嘛直截了当掀开那层布呢!布下的每个点都如卒马炮,簇拥着中军帐的孙大将,忠心耿耿距离极近日月相处——反倒是他在楚河汉界外踌躇,彼此灯火相观,却泅渡不来。

“你还蛮多莺莺燕燕的,”张佳乐向来藏不住事,也不想掖着,酸溜溜抖出来。“这么贾宝玉!”

啥啊,孙哲平想了几秒钟。发了条语音过去:“我最多贾政吧!”

张佳乐一人在King size的大床上爆发出了毁天灭林敬言的笑声——他闭上眼睛,沉沉梦境处有孙哲平在众空间甜美微笑里腰杆笔挺板着脸的样子。张佳乐要从睡眠中乐醒,的确很贾政了,他的机长!简直想用手指头去戳孙哲平浓密斜飞的眉毛。

梦中手只触到些微柔软又毛毛剌剌的地方,等张佳乐从闹铃中打起工作状态时,他怔怔望向金光辉耀的海面——这似乎是一年多来头一次不借助药物入睡。那种脖颈落到实处的安稳感实在是陌生、崭新且久违,如同新裁的书脊,在大拇指留下痛感绵长细小的刮痕。

所以后来,他强调:“林老师,我是一定得先回去是吗?”

林敬言点头表示没有商量余地。

“好吧!”张佳乐夸张叹气,一脸“我就知道你的尿性”,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神秘兮兮郑重其事:“那我托孤了。”

……。林敬言一直不明白,文学功底强悍如张佳乐为何总喜欢乱用词汇。什么“我迟到迟得春风拂槛露华浓”“老林你一直陪我冬虫夏草、春去秋来”,现在还咒上自己了,八成没好事。

他警惕的推推眼镜接过来,听到张佳乐说,那你必须就在这里,原地待命,你的明白?把这个亲自给孙机长。

孙哲平交机时是在下午,他从温文尔雅的眼镜男手里接过了那个破了一道裂缝的海螺。眼镜男的口吻十分有礼但官方,以至于下一刻孙哲平以为他要公关起来诸如“您影响我们张大牌我请求您和他适度交往”之类。

没想到林敬言转身前一手拈着口罩微微一笑,“感谢您,孙机长。您不知道张佳乐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孙哲平捏着那个海螺,仿佛瞬间有葡萄牙的海水倒灌心底掀起巨浪,虽然表面上他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晚上孙哲平将海螺放到了柜子最上一层,张佳乐发来微信邀功,马上兴致勃勃地要求他给海螺起个名。

“叫破破吧。”反正破了条缝。

张佳乐气疯,你他妈怎么不叫烂烂?!

“那就叫神奇海螺。”孙哲平在象牙般冷酷的客厅灯光里观察,螺壳洁白,如同张佳乐把刘海掀起来时的前额,每个弧度恰到好处。

“…为什么。”张佳乐贼心不死,还想挣扎。

孙哲平马上接:“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海螺??”

操……毛病……张佳乐把手机摔向枕头,几秒后又爆发出狂笑,迎来难得的安稳睡眠。

——后来就不难得了。张佳乐对林敬言感慨,林老师你知道吗?和机长每天瞎扯淡,有助于我的睡眠,能提高我的工作质量。

“…最多再加二十分钟。”林敬言忍无可忍,不就是想工作期间多玩手机?

“那还挺浪漫的。”听张佳乐手舞足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听到现在的邹远很中肯地给出评价。“那乐哥您今早上机场里留半个小时也是等孙机长吗?”

张佳乐的清亮嗓音兀地停了——仿佛风筝线气若游丝地被掐断,无所凭依悠悠地荡下来。这小孩…老是能过分乐观纯善地预计所有。甚至包括成年人某些规则既定的谈情。

他好像屁股底下撒了一把毛栗子般不安逸起来,张佳乐把手里图纸拍得啪啪响——其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张佳乐其人,靠着直觉过活了二十几年,想扬名就咬着牙搏命想爱人就扑腾扑腾一片心头血奔上去,唯独到了孙哲平这里,他三过城郭而不入。

因为我不知道大门开没开啊!他在心底理直气壮,又乐此不疲地绕着笃定城墙奔跑。

“哪儿来的浪漫啊,”张佳乐举起HUGO Boss的春季图鉴去拍邹远脑袋,“我最多寻思着和他搞到同一时段休假出去耍一耍嘛!趁你林老师还没开始压榨我。”

孙哲平的答复很简明,等我飞完这周的。

“你听听,是不是贼有骆驼祥子即视感…”张佳乐抬手开电视,顺便抛了一颗红提到嘴里。

“南航CZ327航班于今日14时25分遭遇重大故障,据悉……”一切听觉瞬间远去,张佳乐听清的唯有起始的几个数字字母组合——可足够是当头巨棒了,他的视野不复存在,一层层的金色鳞片浮上来,疯狂飞舞。

多恶毒啊,他颤抖地念“CZ327…”,这串东西仿佛斯芬克斯的谜语,他向下两脚空空,马上就要被狮身人面的兽猖狂地抛入深渊底了。红提的汁水化作剧毒的酸液,毫不容情地腐蚀喉道肠壁胃袋。张佳乐一掌拍上,并攥紧了桌子边缘,他陷入巨大的耳鸣。就像孙哲平的机翼划过天幕。

孙哲平,他咬牙。孙哲平。孙哲平。

“小远,你给我盯好电视和新闻。”张佳乐努力站的很稳,邹远头一次见他目眦欲裂的模样。怯怯地问:“乐哥…你…”

“那是孙哲平开的飞机。”张佳乐嘴唇机械翕合,如一秒濒死的鱼。可声线还算冷静。

06
邹远被张佳乐和那个宿命论阴谋论般的消息吓着了,他愣了两秒钟,很快反应过来扑着去捉遥控,把音量调到最大。

平时听来机械而包裹着虚假糖衣的播报女声平板无波地念了下去:“……据悉,由于机长的准确判断和及时措施,CZ327迫降北京机场,目前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邹远长舒一口气,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去摇张佳乐的胳膊,“乐哥!没事…没问题!乐哥你听见了么?”

声音简直如同自千里之遥传过来,张佳乐像在孤洞涉行太久的旅人,牵着“他没事”这一丝微风,挣出了新天地。

此刻他才把游魂收回来,对邹远点了点头。“行,我先进去…打个电话,”他好像为了确认什么、让自己信服一般,再点了点头。

关上工作室门的那一瞬间门把手握在掌心像死人骨头,张佳乐脱力地甩开了。背靠着门缓缓蹲下去,他右手将手机旋转得飞快,满脑子是废墟上陡然开出花朵的茫然,所谓劫后余生。

他第一反应是给林敬言打电话——即刻又切齿痛恨于自己的软弱。有种一辈子绑在林老师裤腰带上啊!该打给谁难道心里没数?

手机飞了出去,磕在落地窗的铝合金框架上,几道细碎蔓延的裂纹。张佳乐“唰”地一下拉开窗帘,有日光迟来,盛大粘稠地顺着玻璃流淌——因为他发现,孙哲平非常需要敞亮的空间。这般做了几次,都习惯了。

他举起手机,拨那个号码。从微信拨、从联系人的星标里拨。

除了忙音,再无其它。

实在也是意料之中——孙哲平如今应付媒体和南航高层甚至乘客可能都乏力。怎么再支出精气神去接他的电话。

一个……自己算什么呢?张佳乐突然想。男人的眉端虬结一处,整张精致面庞突地就冷下来。他有点苦闷地开始咬指甲,张佳乐思考的时候总一秒幼稚,他觉得周身发凉,如堕冰窟。

倒是林敬言的电话先打过来了,说孙哲平没事,不仅没事,网络舆论已然铺天盖地一边倒,赞他足智机变,是“最美机长”。

林敬言有心逗张佳乐——他知道这人外表热烈心思深重,把太多东西往肩上揽,何况这段本就莫名开始、火箭发展的感情。

张佳乐是个艺术天才,更是个情爱疯子,林敬言故意用上扬的语调棒读“最美机长”四个字,没想到电话那头的人毫无反应,还传来挺清脆的一下“嘣”的断裂声。

……。林敬言无奈,知道他又在咬指甲了。

“别耽误设计稿——重点是你的心理,我最担心的是什么,你应该懂,佳乐。”他最后轻轻叹气。

张佳乐反倒笑了,他眼瞳很亮,有一种被挑衅的兴奋和骨子里的轻蔑。打个响指含糊说:“老林啊,我是这么弱鸡的人么?该怎么做一切照旧,工作上我自己有斤两。”

“林老师,”张佳乐一口气提上来在胸腔里憋了好久,他想老林已经很久没叫自己佳乐了。“难为你装得这么活泼开朗明媚愉悦…辛苦了。”

“……。”林敬言秒懂他乱用词的老毛病又犯,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后来张佳乐没再打过去,带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心绪浸入机械性忙碌中。但完稿前一秒,当他看到那架“苏联骄傲”的伊尔2在屏幕上一圈一圈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发现手是抖的。

“我没事,我在家,我刚吃完老坛酸菜。”孙哲平打头三个我字排比,把张佳乐敲得一愣一愣。

张佳乐按下心里滔天怒浪,关我屁事我他妈管你吃老坛酸菜还是鲜虾鱼板……他粗粗硬硬地扔了个“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实在是不知说什么——仿佛被命运投掷到印度洋上的不知名荒岛,那种重新拥有、生命相拥的感受如潮涌上来,让人精神疲软,满心只有两句:“还好还好”和“爱他娘的谁谁”。

“孙哲平,”张佳乐清了清嗓子。经过电流的缠绕传递,听去有种倦怠的沙哑。而他之前常常尾音高昂地叫“老孙老孙!”,清亮踊跃,如同初三男生。

孙哲平有点不适应,没有即刻回答。

张佳乐也不管他,径自说了下去:“我要你辞职——我希望…不,不是。我要你辞职。”

没有今日这颗炸弹猝然落在张佳乐一派鲜花着锦甘美无方的生活平原上,他还会一直做着绕城墙奔跑的游戏。但此时此刻他清醒又惊恐地认知——他从不惊恐,他有的是孤勇意气,但这些放不到天上、南法航线上飞来飞去的孙哲平身上。

管他妈的大门虚掩还是紧闭,张佳乐甩掉半截烟头踩灭,伶仃的灰将羊毛地毯烧出一个大洞。他在升腾起的臭味里想:至少,他没法接受名为“孙哲平”的城墙崩坼坍塌。

门没开,我就轰进去。他心底说。

“太危险了。你不需要做这个最美机长。”

张佳乐停顿良久,他的呼吸无限拉长,有点艰难地宣告:“我没法想象…你有朝一日无法着陆。我不能忍受。”

孙哲平听得到那头的呼吸声,他拉开窗帘,打开所有窗户,任冷风扑入怀中。他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此时夜航里是两个人担负天空的重量。

事实上今日起飞半小时后,孙哲平已经观察到EGT(*)不正常。他皱眉对方锐说,“检查检查?”

方锐表示什么啊,平哥别紧张,不就是燃油供给波动么?

孙哲平沉默,他总觉得并非如此,极有可能是涡轮叶片要开始脱落了。

当机身短短十几秒内三次颠簸时,方锐爆发出了压抑的咒骂。舱里的乘客开始哭叫吵闹。

孙哲平看他一眼,简略抛出二字:“发动机。涡轮。”

方锐咬牙,平哥,是我失职。

“没意义,没事。”孙哲平的侧脸线条冷醒如铁,淡淡地扬了扬下巴:“你给我按一下广播通道。”

“要准备降落伞逃生包么。”方锐问。

孙哲平没有回应,频道接通后,整个绝望的机舱都听到了男人沉稳不惊的话音:

“本人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有能力控制好状况,有能力把大家送回到陆地上。”

他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平淡陈述,机身在颤抖中逐渐稳定,在二十分钟后迫降北京。

他的确做到了诺言——一整个机舱都在欢呼、流泪、拥抱,方锐在汗流如瀑中卸下全身力道,说平哥你他妈不愧是开轰炸机出来的。你真牛逼。

孙哲平闭上眼睛:在无限接近生死的点钟,反而是空茫的平静——一如故国到法兰西的天幕、远大、辽阔、不为软弱转移,不为惊慌改换。那还能怎么样呢,那更不能向怯懦缴械。

毕竟十二年前入军校第一天,他记住的话是:做好随时殒命祖国领空的准备。没有多么壮志赳赳,孙哲平平静地履行着这一条——虽然到头来没有一直把“歼”字打头的飞机开下去,但至少他送千千人、万万人国境往来。

其中就有他。神奇海螺的主人。猛虎蔷薇的兼容体。出色、狡猾、高傲又热烈的人。

孙哲平想,我总得再送张佳乐去好几趟巴黎。起来,CZ37。你和我的巴黎是不能结束的。

而此刻——风波初定的时刻,那个人正不容拒绝地要求他放弃占据人生大半的天空,虽然强硬中带上了爱情的恳切绵软。

07
孙哲平把那口气提起的时候,门很不凑巧地被敲响了。张佳乐在这头本就满脑子烧糊了似的,无奈请求抛出去,只得背水迎接审判。

他神经崩得极紧,一下子跳起来,狐疑地问:“谁啊?”

要是捉奸,那可真他妈刺激了。张佳乐还匀出一点时间半自嘲半瞎想,不过怎么能叫捉奸——他自己又不算,嗯林老师说啥来着?合法配偶。对。八竿子没影儿的事。

当然后来孙哲平把房产证拍到他跟前,特从容地说,要什么合法配偶,来,合法户主。

孙哲平握着手机一阵悉悉索索,大概是起身,他还听到了肉体与地板接触碰撞的沉闷,孙哲平果然不喜欢穿拖鞋。

“不知道。”他拉开门,方锐宛如一颗发射入深夜的鱼蛋,很冒失地撞了进来。

“没吃吧,我给你带了卤煮和粉。”方锐自诩够义气,丝毫不管京城本乃孙哲平地盘,反客为主地给室内带来浓郁蒸腾的香气。

张佳乐隐隐约约听见了,还算讨喜的青年嗓音,又兴头头又活力。于是他也沉默。

孙哲平拉开椅子,方锐早在另一边坐下开吃了,嘴里含糊不清地招呼他。他像一个天才捕手,此刻敏锐捕捉到张佳乐坠下去的情绪。

可不能让这孙子成为张佳乐的假想敌啊!机长对方锐油然一股怜悯之心,要是方锐知道自己因为那么狗屎的原因而被爱豆恨上,定会结束他们的飞行情谊。

“你打什么电话啊,媒体打你电话都快爆了…”方锐端起纸碗去喝卤煮的汤,大眼睛在雾气飞扬里格外明亮。

“方锐,我的副驾,领航员。”孙哲平很简略地为他解释,一边把手机递到方锐耳边,说“和张佳乐打个招呼吧!”,用的又是那种“和邻居李大爷打个招呼吧!”的平淡语调。

方锐的猪肚应声而落,听到一句犹带笑意打趣:“很够意思啊小伙子,难为你照顾我们老孙了。”

随即孙哲平看了他一眼,把过于激动嚎叫不休的副驾扔在了房内,一人走上了阳台。

夜风和空调废气冷热交替,一阵一阵兜头上脸,人为制造出两个温度带。张佳乐说行吧,不打扰你了。有事明儿再说。

孙哲平说好。

张佳乐又补一句,大晚上就别拉开窗帘了,北京亮化工程那么到位,扎眼得睡不好的。该盖空调被也得盖。

孙哲平顿了顿,答好。他根本没有去问张佳乐怎么知道的这习惯。

当晚,张佳乐缺席已久的失眠再度光临,梦魇的罅隙间净是飞机残骸,燃烧、爆炸、焦糊味。而孙哲平,头一次将厚重窗帘拉得紧闭,触目黑暗。

第二天下午两人顶着黑眼圈在某家音乐酒吧见面时都挺尴尬的,张佳乐打个响指让waiter把Ginfizz换成白水,孙哲平那么严恪的人,工作闲暇都不喝酒。

“所以你们高层几个意思啊,现在。”张佳乐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去搅动冰块。

“说是先避避风头吧,”孙哲平颇平静。

“什么避风头,和停职处分也没区别。”张佳乐霍然抬头,直直望向他,话音相当漠然且一针见血,还有点大男孩急于达成自己目的的进攻性。

孙哲平倒是没什么所谓,可能吧。

张佳乐又想开口,孙哲平再度做了他们初见时那个像小学生举手般的姿势,莫名有种令下的笃定。说“张佳乐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我操,这么蹩脚的开场白。初中政治老师吗?张佳乐毫不留情地腹诽,他根本没听出孙哲平有征求同意的意思。

“我在军校的时候,同寝的兄弟,跟我一起考进来、下连队、练跳伞、开歼击机。”

“他比我牛逼,他是模范——选到天安门下头阅兵的,你以为呢?真真正正‘准备随时为祖国领空牺牲’的,这小子就那么理想化。”

“混几年授衔肯定不得了。那天我俩例行训练,飞苏35。他那架发动机故障,最要命的是舱门关扣变形,出不去,降不来。”

“我看着他落下去的。那天的机身检查是我。”

“事情变得简单,追烈士,我退伍。不管我们少将放屁,我没法容忍这双手再开歼字打头的,我也不能开,左手腕骨骨折过,同一天。”孙哲平把玻璃杯在指间转一圈,“砰”地叩在大理石桌面上。听来是什么誓约,那种血色驳杂的前尘余烬、飞机坠落的弧线、英雄葬身于意外火海的笑话般无力结局、错处失误、心头孽债和皮肉伤痛,生生凿出一个如此巨大的深渊,下头涌动硫磺与焰光。

张佳乐觉得呼吸艰难,他和孙哲平对视。那眼底依旧是渊渟岳峙的平静。他像在叙述别人的生平,而不是亲手盖棺的飞行梦想。

“所以你的幽闭恐惧症是这样来的?或者说,创伤性应激么。”张佳乐轻轻开口。

这回瞳孔略略放大的人成了孙哲平,他的咬肌都有一丝僵硬了。

张佳乐没有给他喘息机会,“我早就发现了。之前和你在工作室的几次,一定要敞亮的窗帘。一进电梯,你肌肉紧绷。”

“真是……牛逼。我不是在称赞,抱有这样的问题,你还敢飞。”

孙哲平皱眉,“你什么意思?”他从没有把客机上任何一条人命放在当初苏35的亲爱亡魂之下。

张佳乐的眸光忽地软下来,没有那种子弹锋刃般的咄咄逼人。“你别飞了。就算不为我吧——还是说,要停止飞行,只有哪一天你的左手再发作起来、你的幽闭恐惧症再不能被意志压下去两个理由?”

孙哲平看玻璃杯,他把它举起来对着酒吧谲艳的镭射灯光,里头液体已然空空,宛如捧着一堆流光溢彩诱惑力十足的原罪。有一瞬间,他还真希望张佳乐端出昨天的蛮暴——你为了我,你给我辞职。

可是不会的,他们有相同的骄傲,并如同维护己身尊严一般去为对方做辩词。

“是。”他吐出那个字,干脆极了。“就像你也不会为别的什么放掉舞台。”

张佳乐将冰块顶在上颚上,维持最后一丝理智。他耸肩,无谓得很。“那你他妈还真搞错了,孙哲平。我只做每阶段最想做的事。遇见你以后,我的重心已经偏离。”

他笑着站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个天涯亡命押上身家的赌徒,他把一张薄薄的卡片推了出去:

“这样吧,老孙。我下个月在巴黎有一场秀,我设计的,我来走,这是贵宾席的票。”

“来不来看你。”

08
那天张佳乐更早离开,孙哲平更坚持地坐在那儿。他望着对面杯子里头的冰块,它们有些在张佳乐口中碎裂,剩余的苟延残喘,溶解,在酒吧灯光下泛出些近于妖异的色泽。孙哲平没有与他同走、或提前告别的理由是上述两种行为无论选择哪个,都像逃跑,都像溃退。

他无视waiter的上前,自己又倒了一杯白水慢慢饮尽,用从前军校里教过的那种平复心率的专业方式吞咽。把卡片攥在手里,走出了门。所谓贵宾票的边缘有拷印齐整的烫金,随着手臂摆动一下下擦过虎口皮肤。

孙哲平开始有意多乘电梯,哪怕是二层楼——其实他没有告诉张佳乐,已经能够完全心理正常地面对封闭的卧室、拉紧的窗帘,尤其是想到张佳乐带点哀恳服软地说“老孙你别飞了”,或者完全平静理解的眸子问“你幽闭恐惧症?”,他所有的肌肉便如回归母胎,放松而安定。

因为他们两个多礼拜没有联系过了,苏35再没有像惯常巡礼般飞过张佳乐的手机屏幕。始终如同孩童莽撞的感情突然开始遵守成人法则,有时候默契也是种恼人的存在。

至于每天拉上窗帘成为例行公事后,孙哲平曾尝试把神奇海螺拿到枕边。最初张佳乐在葡萄牙的海边强迫他听海的声音时,就曾经十足严肃地提出要求:你最好每天都听!才对得起我千里迢迢带回国。

怎么使啊,孙哲平又板着脸开始胡侃,我给它打两个孔,塞个耳机——顶级造型随身听?一边还敲了敲那条裂缝,空空响。

张佳乐骂骂咧咧去踹他,打个屁孔,再折腾就得全碎了!

孙哲平当时只笑笑揭过了,毕竟神奇海螺待在整个家的制高点,在柜子顶端闪耀象牙般冷酷的光洁,就如同它主人张佳乐本身般,该俯视足尘、高傲如斯。

现在沉沉黑夜,孙哲平把它举到耳边,呼吸渐趋平缓,那种微渺的涛音——他仿佛真的瞬间魂灵风行海上,从前的压抑、躁郁涤荡一空。

他突然就想到——这次想的主角不再是前几日的机身颠簸、也不再是尘封数年燃烧苏35的地狱之火,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孙家老太太总觉得长孙面相太刚硬,她又偏是个笃信基督的——从小给孙哲平置办了白衬衫黑领结英伦小皮鞋,有事没事就往教会里带。然而孙哲平唱诗时从不愿意开口,教堂靠近机场,在他心里天上只有飞机,没有上帝的。

长大进了军校变本加厉,怎么说也是唯物主义的拥趸嘛,孙老太太的幼教只得宣告付之东流。

反而是大鹏坠机后,孙哲平接过追赠给兄弟的烈士勋章,那点砭骨冷意一直钻拱指尖,常常就想起童年潜意识里头残存的圣经故事。

“摩西举起权杖,分开红海,平息蝗灾,出埃及。”

孙哲平想哪来的摩西呢,哪来的救世主呢,他是打赌没有挪亚的。

但张佳乐出现了,他笑得朗烈、狡黠又带着点傲慢,举起海螺,从葡萄牙的海岸走出来,直接地挖掘自己心底那点隐疾,不讲道理地要求自己远离天际、远离危险源。

新世纪好青年几乎动摇了——他突然相信那些神话故事。哪怕洪水滔天,那个人也是会和自己造舟的,飘摇或走出困顿死巷。

至于另一边,张佳乐很自觉地恢复每天用药,换来幻境般的睡眠。林敬言察言观色,几乎想为他屏蔽一切媒体渠道。毕竟孙哲平“最美机长”的名头被炒得沸沸扬扬,以至于指点工作室几个小助理代发微博时在那个界面多停了一会儿,都被林敬言罕见地批了一场。

张佳乐看着他,抱臂发笑,林老师这是怎么啦。

林敬言心想我怎么了你个二胡卵子还不清楚么……有事就说啊祖宗,压着笑看得我挺瘆的。

张佳乐把三四个文件夹往他手上一拍,“晚餐份量给减一半吧,毕竟下个月那件衣服掐腰线……”他推推林敬言肩膀:“唉,林老师不要用那种看绝症病人的眼光嘛!当初谁逼我保持身材来着?”

我现在担心你的心理……林敬言把话咽下去,悠悠叹了口气,我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张佳乐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浮夸大叫:你何苦自降身价!行了,朕摆驾回宫!

……。无论如何,张佳乐在秀场开始前一个小时都正常得不得了,至少表面上。

这次新秀发布主题为“悲歌与铁锈”,张佳乐一改往年华美明快的色调和繁复设计,黑红两色、棉麻与皮革糅合的奇妙组合,极硬极柔、暗沉和闪亮均得到了统一。尤其是当张佳乐穿着那身和DIOR的合作款,在全场镁光灯的亲吻走出来时,整个秀场、大半个国际时尚圈接近沸腾。

有多陌生。张佳乐沐浴拍摄焦点和人群欢呼,他几乎恍惚地觉得:属于舞台的自己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他终于还是回来——在后台化妆时,造型师给他打上冷厉的鼻影。张佳乐这种精致到挑不出错处的五官,一直如同文艺复兴时最华美到颓艳的壁画,这次大改风格后越发衬得他高鼻深目,那种来自少数民族血统的、锋利美貌的馈赠。

林敬言说,哇,你好像去开坦克杀人。

张佳乐如何听不出埋在玩笑话下的弦外之音,他轻声说:“他没来我也不会杀人的。”

林敬言沉默片刻,你不紧张?

张佳乐笑了,我紧张什么?这个舞台,不本来就是我的么?

林敬言拍拍他肩膀,也是,都没有咬指甲了。

张佳乐大怒,耸动眉毛,差点被造型师爆捶。过了好久,林敬言听到他说:“那是因为我忍住了——孙哲平忍耐力还挺好的,我近朱者赤么。”

接着他看着他踏上舞台,一如君王出征,忍耐着某种煎熬,还是成为了所有光圈下的活缪斯。

林敬言与他是上司与下属,更是老友,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人——他代战友望去贵宾席,那有个空位。巴黎深秋,等不到主人的尴尬。

孙哲平没有来。

一切结束是三个多小时以后了,张佳乐冲林敬言摆摆手——自从上次林敬言自称“皇帝不急太监急”后,他陷入皇帝角色很深:“小言子,拿个担架过来,抬朕上车。快点啊,要驾崩了!!”

吼声中又有点神经质的浮夸,林敬言皱眉:他都看到了那个贵宾席的空位,张佳乐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他宁愿抬担架,别说抬担架,要他现在去俄罗斯偷个核弹给张佳乐都行,只要他能正常。

没想到林敬言人还没过来,张佳乐腾地一下窜起来,举着手机冲出会场——他妆卸到一半,是一种滑稽的英俊。

还能是什么呢,林敬言后来才知道,是那个该死的、迟到的苏35。

孙哲平摘下头盔的造型有点傻逼,他的头发在里头压得乱糟糟、剩下的一半被今日忽起的大风吹成行为艺术般半坏拖把。张佳乐眨眨眼,又使劲眨眨眼——他快要把另一边的眼妆眨掉了。

他的机长,头一次使用另一种交通工具便酿成了惨祸,至少张佳乐眼睁睁看着他从后座取下那一束繁盛的、包装奢侈的,绿色光杆子时是这么想的。

“你最喜欢的那家花店的,奥斯汀玫瑰吧。”孙哲平递过来。

“???”张佳乐很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最喜欢的花店是éric Chauvin,但更想问,这是什么新品种吗?

“噢,今天台风吧。我骑摩托,吹没了…”孙哲平终于露出点罕见的窘迫,后知后觉地去理鸟窝般的头发。

孙机长飞起大哈雷,飚过大半个巴黎,终于在逆风中把自己的求爱花束亲手破坏殆尽,倒是便宜了塞纳河两岸,他做了个播花使者。

张佳乐接过去,忍无可忍把他拉向自己,亲吻那挺拔的鼻梁,一边又恨于奥斯汀玫瑰光秃秃的花茎居然没刺,不然得好好抽他一顿!

“傻逼,亏你天天飞巴黎——法国哪来的台风!”

“张大牌口味这么重的吗。”孙哲平回应他的吻,灼热吐息间隙随意放了句荤话。

“操,我是让你负荆请罪……”

张佳乐仍挂着零落的妆容——无论怎样,在孙哲平看来,他都是美貌二字最好的注脚。他被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一秒敛去笑容,那种男人的锋锐又现于眼前:“老孙,你想好没?”

孙哲平用尽全身力气注视他的双眸,似乎开口说了什么。然而巨大的机翼裹挟轰鸣划过城市上空,两人在极闹与极静中双双望向遥遥天幕中拖曳的云尾。

张佳乐率先低下头,他耸肩,“看来老天都不想让你放弃了。”

孙哲平又做那个小学生举手的姿势,不过这次代表着投降,“张大牌,”他顿一顿,“张佳乐。你还飞不飞巴黎?”

“看心情吧!”

“那我也看心情吧。”孙哲平去拍拍他的脸,不小心拍下点粉。

张佳乐笑得直不起腰,他把餐巾纸递过去。他什么都不愿想——答案又有什么重要?他只知道,巴黎是真的没个完的,海明威老头子说对了。以及自己再也不用药入睡。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