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热带

发表于 2020-07-19  2.44k 次阅读


作者: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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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2.9万

本文关键词:现代,单cp

孙哲平不是顺应时代而来搞个“Gap Year”,讲的透彻点,他的生活里,念书和工作并非泾渭分明,象牙塔和滚滚红尘间的门始终半掩未掩,只是拿到那张毕业证,社会气的浪潮就彻底漫上浅滩吞噬脚踝。

他大无畏地踏波在海边走一段即可,反正扛了相机,钱一路烧一路赚,无论是否收支平衡都不担心。

“真搞不懂你老孙,你说去那种破地儿有什么意思,”京城x少的狐朋之一用手指弹了弹孙哲平那张薄脆蝉翼般的签证,“不如和哥几个飞趟意大利呢,拍拍景还不成?”

孙哲平劈手把签证夺回来,“你丫别给我弄坏了,”叠吧叠吧塞口袋。又很严肃地驳斥一句:“你懂个屁,意大利有火烈鸟么。”

狐朋沉默,狗友奋起:“拉倒吧,意大利没有,越南柬埔寨就有了?”

孙哲平瞥他一眼把几个备用镜头塞进登山包,拉链“呜”地被拉上,像奶狗滑稽的叫声。

众人都笑,孙哲平也绷不住——有什么办法,他没有扔东西的习惯,这个登山包用了好多年。迅速扬了扬嘴角,骂道“笑屁!”漫不经心点烟,“没火烈鸟,湄公河拍大象呗,能不能有点想象力?”

大家群起攻之你快滚吧,最好带几个越南老婆回来给我们解决个人问题。

孙哲平摆摆手走了。起飞前一秒,微信弹框弹出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葵花还长了一张脸。

“孙先生你登基了吗?”

“我靠,机。”

“……。”是之前经由杂志社编辑介绍的向导,说是人好文化水准高盘靓条顺精干帅气必能带老孙你畅游东南亚,称霸新马泰——总之一顿天花乱坠。当时孙哲平只觉得编辑话多,又不是要去红河边结婚。如今看来溢美之辞不知真假,心眼倒是可能有点缺。

他就坡下驴,“朕还有五个多小时就到了。准备接驾吧。”直到空姐提示的甜美嗓音在耳畔响起,才关机揣进兜里打算一觉睡过十万八千里。

胡志明市的阳光酷烈,张佳乐在外头狠狠一捶柠檬苏打水,吓得邹远抖了抖。“前…前辈,我们什么时候去接机啊?”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张佳乐把冰块搅拌出泼天杀气,柠檬的酸涩香味膨胀挤占每一个空气因子。他把手机举起来对着邹远晃一晃,“要不是这人傻钱多,乐哥理他这拽样?鸟都不鸟的!”邹远赶紧附和“对对对不鸟不鸟”,张佳乐牙口好,放下交叠大长腿嚼着冰块,简直如同一串炮仗,他一把揽住邹远的肩膀打了个苏打味的饱嗝,把美金压在汽水瓶底下,晃荡起来逆着街上熙熙人流走。

邹远有点紧张,天气热,张佳乐脾气更野更爆。就听见他说“走走走先看场电影去,那溥仪还没这么早到。”

太恶毒了吧前辈!直接把人编排成末代皇帝吗。

孙哲平一觉醒来透过舷窗,可以看见淡粉的流云尾端又拖曳出或紫或蓝的丝缕,日光炽烈如达摩克里斯的剑芒,往下头望,棋般疏疏的建筑,已有灯光一片,河道曲曼泛起暮色的岚霭,是一个浸泡在湿热水汽中的国度。

飞机在缓缓降落。他摘下眼罩开始提行李,落到实地那一刻,热带的晚风热情地扑拥上来。孙哲平皱眉撸起袖子给手机开机。

一打开,又是那朵人脸向日葵在蹦跳。消息虽多,但胜在句句简洁明确,没有废话——孙哲平很满意,这一点就比自己某黄姓编辑好太多嘛。

“孙先生你到了吗?”

“如果下飞机了,D出口往右拐,我们在绿色LED招牌下,一辆路虎边上。白车牌。”

孙哲平顺着指示一路出去,一抬头看见绿色LED灯上如蚊蚁般的越南文,便把手机塞进了口袋。灯下遥遥立了两个人。

张佳乐把手里打着玩的zippo收好踏前几步,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怎么说,来人简单黑T浅色系工装裤,五官线条硬朗如折刀,比自己还略高一点。如果仰头,天幕中的北极星此时不偏不倚,正在他寸头之上。

行吧,人傻钱多,但挡不住第一印象好。张佳乐自己生的清秀,性格却爷得很,又是个不惮于表露外协一面的实诚人,于是自诩宽宏大量地心底原谅了这个可以打八分的哥们儿。

“孙先生是吗?”他腕骨利落一翻便接过孙哲平的拉杆箱,职业化的笑容因为这张脸十分对胃口,又很无耻地生出几分雀跃熟稔。

孙哲平离了空调顿时热起来,一对上那双笑着的眼睛无端觉得可以忍受。这个笑法,好像所有整个中南半岛的绵延水系都在他眼底进行一场欢悦的动荡,孙哲平简直忍不住要跟他一起弯嘴角。

但最终他还是短促地“嗯”了一句,接着目光在晒不黑张佳乐和饱受紫外线摧残的邹远之间转几个来回,最后自以为万无一失地冲邹远抬了抬下巴说:

“张向导您可真年轻啊。”

张佳乐:……。

邹远:……。

邹远受伤且有点小小的崩溃,张佳乐则拍了拍孙哲平肩膀:“哎孙先生我说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思维还这么僵化搞肤色歧视?敢情皮肤黑的才有当导游的资格么!”

孙哲平摸摸鼻子,又着意从教到头打量张佳乐一番。在暑气和人流一同攒动的国度,他的向导立在那里,脊骨肩背挺拔,皮肤白皙与热带格格不入,像一株精致劲节的芦苇,月色清明地淌过根茎,有风了就很招展。

但事实证明张佳乐是个无风也招展的人,他在孙哲平具有道歉性质的夸赞“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你也年轻”之后,把孙哲平的另一个袋子也接过去说:

“好说。孙先生也年轻啊,休年假不容易,乐哥带你好好玩!”

孙哲平神色出现一点复杂:“…我今年大学毕业。”

邹远在旁边觉得太尴尬了,今天真是尴尬的一天。张佳乐只有呵呵呵呵打哈哈说“都一样…”,把行李都扔上路虎的后排便让孙哲平上车,强行中断关于年龄的交锋。

孙哲平甩上车门,外头异国的夜色却无孔不入地缠绵侵进来——陌生语言的叫卖,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关系,满街流窜的霓虹鸣笛,是画布上拙劣抹开的底色。他在这时才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我不在熟悉之处,陪伴的人也是崭新的。

“对不起啊孙先生我刚不是说你老相…你长得可硬朗了!”张佳乐在红灯下停稳当,寻了个机会开口。

“没事儿,不如直接叫老孙。”孙哲平从善如流。“横竖年龄这事儿算咱俩扯平,往后你也别赖我说认不出你。”

张佳乐在前面笑。孙哲平突然想看看他的脸,是不是还和五分钟前一样特别招展。

他于是收回目光,去看张佳乐的后颈,那里细细密密地压着一簇随意洒脱的发丝,后头车灯扫上去,一节一节明暗光影,像童话书里的小火车从张佳乐脖子上敏捷地开走。他听见张佳乐不停变换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一边心里感慨不愧是黄编辑推荐的,看来这也是个吹逼好手、同道中人,一边没来由地想到某个三流小说家的语句:

夜色下更容易爱人。

02
拐到主街道时,张佳乐对邹远说了句“小远差不多你可以去帮孙哥提行李了”,副驾驶座上一片无声。

他才抽空看了一眼,邹远的头歪到座侧,表情在暗处不甚清晰。

孙哲平在后头:“睡着了吧。”

张佳乐马上以一种“可怜的小白菜”眼神瞅瞅,手指屈起叩叩方向盘转头对孙哲平说:“哎老孙啊我先把小远送回去再送你去宾馆行不行?出来也一天了这孩子昨儿还通了个宵赶毕业论文……”

其实张佳乐的脸也是沉在暗处看不清楚,不过银质耳钉趴伏于耳骨上头蹦哒欢悦闪着光。孙哲平盯着那点辉芒轻声“嗯”了一句示意没有问题。

张佳乐打过方向盘,往第一郡的学生公寓开。明显可以感到放平缓的车速,孙哲平扯扯嘴角——之前说他缺心眼可真是看错了人。

邹远虽然睡死,但车门打开潮热夜风灌进来的动静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张佳乐把他提起来轰上了楼,自己又要坐回驾驶座。屁股还没坐稳,又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撵着邹远背影吼:

“小远空调坏了啊只能调19度,太冷了不然你把我屋里那床被子搬走……”

话音未落有水泼下来和女人开纱窗厉声尖叫:“?n ch?t r?i!!”

孙哲平放下手机,看到街灯下那人敏捷往旁边一跳躲过一劫,转身前还偷偷对女人比了个中指。

再度登车的时候张佳乐把车门甩到震天响,听到后座人试探性问:“洗脚水?”

靠,有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么。张佳乐没好气:“近来和她老公吵架,越发包租婆了!你少拿我找乐子——宾馆哪里来着?”

孙哲平再报了一遍宾馆地址,张佳乐吹声口哨,尾音打了好几个圈直冲天幕,像西贡女郎风情摇曳的鬈发。

他说可以啊老孙,我当向导将近两年没几个人住那地儿,也忒贵了。你要体验异国风情不是住人家里或青旅挺好的么?

孙哲平往皮革柔软的后座一仰,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噢,我在BOOKING上随便定的。

张佳乐被短短几个字斩得人仰马翻,开始狂打方向盘痛批万恶的资本主义作风,孙哲平头磕了两下车窗——没有邹远睡觉,他果然就肆无忌惮。干脆把车窗降了下来,无遮无拦地呼吸热风。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早知住你家”,干脆利落,也不算节外生枝,但不知为何还是压了下来。

街衢之间左拐右拐终于到了酒店,张佳乐帮忙拎着箱子上楼。孙哲平想了想叫住他,把自己背在前面的登山包取下来,“你拿这个吧,这个轻点儿。”说着就要接过那临近托运边缘的拉杆箱。

张佳乐瞬间跳脚,觉得自己的男人力量受到了质疑。

“不,这玩意儿给你才算信任呢。”孙哲平神色突然认真,他正经起来浓黑眉峰愈发绷紧一线,拍拍包解释道:“这里头有我大老婆。”

张佳乐往自己身上揽的粗豪动作立马变得小心,像捧了一个给飞燕起舞的金盘。他乐呵:“镜头?”

“你很熟啊?”

张佳乐摆摆手,“嗨,黄少天把你都给我说了。放心老孙朋友妻不可欺,我会好好背着的。”

孙哲平面无表情点头,心里用京片儿把黄少天吊打八百遍——这孙子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

两人刷了房卡进门,张佳乐勇猛冲锋在前对套房之布尔乔亚、之奢靡好生感慨一番,甚至还在床上打了个滚。

孙哲平把行李放到壁橱里,余光可见床上那人红色T恤里头露出一节白皙劲瘦的腰身。

那抹红色很快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跑到孙哲平身边撞撞他肩膀:“哎老孙那你休息吧,明早九点我来楼下接你。就照之前的行程安排来。”

孙哲平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好。”肩膀被撞的那处像有什么东西盘桓不去,也许是火烈鸟的长喙轻啄,抑或象的鼻勾吻触。

——其实孙哲平惯于早起,哪怕来到陌生国度亦是如此。他五点半便醒眼了,拉开厚重窗帘赤足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摆弄相机。流苏在脚背拂过如同虫啮咬,孙哲平换了个称手的镜头,对准还未苏醒的西贡天空。

近百张拍下来天光已轩敞大亮,浓郁粘稠的初生旭日在高楼顶血脉贲张,人流如蚁车行作川。孙哲平放下相机,决定吸取昨天教训换身凉快的,回来再选片子。

人脸向日葵又在微信上开始跳:老孙你可以下来了,我到了。

孙哲平想了想着实没什么要带的,他不在意防晒。揣了钱夹进裤兜准备拔卡的前一秒,又去包里翻出个棒球帽。

出了宾馆门却没见到张佳乐的人影,直到耳边炸起一串密集的喇叭,直接把孙哲平耳膜捅了个对穿。

来人坐在一辆蓝白涂装的大哈雷上,还是简单的潮牌T恤和人字拖,放到白日下孙哲平才发现他的发色是尾端挑染了酒红,足够张扬但不浮夸。张佳乐又按了两下喇叭,纤长食指伸出去把墨镜勾下一半眨眨眼,算是打了个招呼。

孙哲平走到跟前,张佳乐心里一道痛心疾首:这钢铁直男的审美……好在是八分的脸,穿印花大裤衩在西贡也算应景。他嚼口香糖嚼得用力,说上车。

孙哲平没有动,一只手撑在后座。“不太好吧?”

张佳乐嗤笑,“有什么不好的?西贡本来就是满街摩托,这才快,出去了你就知道。”

孙哲平继续:“不是,我的意思是怎么着也得我来开吧!”

张佳乐豹怒,他想把口香糖吐到这个一本正经拽京腔贱嘴贱舌的人脸上。“是你是向导还是我是?!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孙哲平长腿一迈跨上后座,示意你的哈雷,是你的哈雷。还未坐稳引擎轰响,张佳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饶是孙哲平这皇城根底下一条好汉也猝不及防扯住了张佳乐的腰,他差点被甩飞。抬眼一看果真是已没入汹汹的摩托车大潮中,不由发问“东南亚人民的路子都这么野的吗?牛逼了”

张佳乐在前头嘿然一笑说你可坐稳喽乐哥响当当炎黄子孙,可后坐力真的特别野。马上却又皱起眉头,在呼啸风声里吼了句“孙哲平!”

孙哲平显然没有听到前面半句自吹自擂,此刻倒很自觉地凑上去问怎么了。

“你他妈掐到老子的肉了,手劲小点不行么!”

孙哲平低头一看,赶紧松了还扯在张佳乐腰间的左手。哪料前头猛地一个急刹车,鼻梁撞上脊骨,各自又是一番滋味难言。

张佳乐跳下车一手揉腰一手揉背,动作酷似瑜伽高难度动作,他冲店铺里头喊了几句越语,马上有小伙子帮忙把哈雷拖进去。

“偷车人多,停我朋友这里安全,省得锁。”他解释道,旋即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神情望了孙哲平一眼:“抓什么抓,又不会把你真甩出去!”

孙哲平鼻梁还在发酸,却不能不为自己罪恶的“咸猪手”检讨。他强忍住摸鼻子的冲动:“手劲儿大,不好意思。”

张佳乐却早已蹦远了,指着一个牌匾遥遥喊:“过来呗,就这条老街,还挺有意思东西也全,够你早上逛。”

03
孙哲平跟着人走,穿过那个耸矗的牌匾后是不算宽敞但足够绵延的街衢,水蛇般蜿蜒纵贯市区,棕榈和椰子树葱茏蓊郁。两侧店铺有卷翘的檐角,明黄色砖墙,下头风铃悬挂与飞窜的摩托喇叭音响交织,也可算是振聋发聩了。

他掏掏耳朵,觉得有必要戴上耳机。张佳乐凑上来很懂地问:“震得疼吧?没事儿你就走里边,我习惯了。”

孙哲平被他一巴掌囫囵到里侧,是谁之前还嫌自己手劲儿大来着?就冲张佳乐这个下手没轻重的,孙哲平以为他没有这个立场来指指点点。

张佳乐正打算拉人去这条街有名的咖啡厅,手往旁边捞了个空。回头一看,孙哲平在一家绸庄门口蹲了下来。

他赶几步到孙哲平身边,手自然搭上他的头呼噜了一把,刺到掌心毛喇喇的,像摸到一棵茁壮的仙人掌。孙哲平也不动任由他摸,看去仿佛一头温柔的大狗——这个认知令张佳乐心头没来由地雀跃起来。就听到大狗开口:“现在她们也穿这种裙子吗?”

张佳乐抬头看进铺子里,笑出声来:“你见过满大街妹子们穿这个么?也就旅游业做得多点,越南旗袍,叫AO DAI.”他手仍不停,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孙哲平的头。

孙哲平颔首,还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些掐腰曼丽的绸锦光华,跟着叫了一遍,“奥黛?”

张佳乐哭笑不得,心想你叫什么是什么吧!哪有这么认真的。

“好了,姑娘衣服有啥好看的啊?回去带给你女朋友?”

孙哲平没回答,反而对店铺里的小姑娘招了招手。

那小姑娘一直从一匹橘色布料后偷偷往外瞅,注视着门口这两个一蹲一立的男人。

她的眼睛很亮,让孙哲平想起飞机落地时那些曲回河流上、被热带气流拥簇的星子。

她还是很机警,在布料、在店铺暗处不肯动。

张佳乐本是很不耐烦的,一侧头却看见孙哲平脸上浮出罕见的笑意。他五官生的刚毅,想必也是很少笑的,那种扯出来的弧度其实很滑稽,但实在是太努力又诚心了,更像大狗。

于是张佳乐忍不住心情很好,他也蹲下来摘掉墨镜拍拍手,“C?ng chúa nh?, l?i ?ay.”

小姑娘迟疑一两秒,无奈张佳乐笑起来着实炫人眼目,而且叫了自己公主。还是快快活活地奔出来了,她倒穿着一袭粉色的越南旗袍,腰肢扭动抖开来时好比花绽枝头。

孙哲平对她举了举手中相机,倒也很大方地笑起来。

张佳乐在旁边啧啧有声,“没看出来啊老孙小姑娘也不放过!”打趣道。

孙哲平选定三个角度连拍七八张,末了掏出一元美金放在掌心托起来,小姑娘咯咯笑着去他手里掏,被孙哲平握住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

“她的眼睛很美,笑起来也很美。”孙哲平解释,“每个城市我会拍一点好看的脸孔,他们就可以做标签了。”

张佳乐把口香糖吹出个泡泡,觉得孙哲平真的神奇——黄少天给他的描述是“我们杂志社头号硬汉摄影师!”,有时说出的话又可以坐地写十四行诗一样。

他难道不知道,他和小姑娘相视一笑,和手掌中钱币的闪光才令自己熟稔的胡志明市一下新天新地么?

两个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孙哲平一边查看相机里的照片被张佳乐暴力镇压。

“你这样多显眼是不是想让别人飞车来抢镜头?!”

孙哲平还迷惑地挑眉,旋即马上再次提出质疑:没王法的??东南亚人民路子这么野?

张佳乐烦躁,反正你得注意。

“你怎么知道的?被抢过?”

陈年糗事被猝不及防扒拉出来,张佳乐想打人。孙哲平话怎么这么多?!比黄少天还烦,毕竟他太会抓重点了。

张佳乐指点远处升腾起的烟雾,“看见了么?那是安东市场的烤肉。”孙哲平竖起大拇指,牛逼,我以为是消防事故。

现在我已经对这个冷面笑匠有免疫力了,张佳乐冷笑一声心里想。根本懒得去捧他的哏,又不是要出道吊打德云社!

“市场里有挺有特色的小吃饮料,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其实孙哲平不渴也不饿,但他明显看到有汗滴从张佳乐酒红发尾淌下来,蹦进纤细的锁骨窝里。八成是这主儿渴了,他不拆穿,随便点头权当同意了。

越往市场里走人越发多,张佳乐拽着孙哲平胳膊左冲右突,很熟练地转到一个拐角,小小招牌前排起长龙。

孙哲平看他皱眉,正打算说“我来排吧?”,张佳乐对他比了个手势,灵活从侧门一打帘进去了。

出来时两手各捧了一个滚圆椰子,在排队众人嫉恨目光中非常没有自觉地大摇大摆走到孙哲平旁边。以一种“朕赐爱卿黄金千两”的表情,把右手里的椰子往人跟前一递。

孙哲平接过来感慨一句:“不好吧张向导这也能走后门儿?”

张佳乐敲敲椰子壳满不在乎,“我朋友开的。什么后门?我是从偏门进去的。”

这两人在鄙夷目光的洗礼下还偏偏都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群众表示很愤怒。

孙哲平吸了一口冰椰汁,排队长不是没有道理的——入口清甜暑气被冲淡许多。他伸出食指撩拨了下张佳乐的发尾,示意他头发松了。

“靠,”张佳乐暗骂,“发圈八成刚刚挤掉了。”他把椰子往水泥路基上猛一顿,把上头栓吸管的橡胶圈拽下来咬在齿间,抓起发尾随意绑了起来。

动作之流畅、神情之狠辣看的孙哲平吸管都要掉了,当然最终效果也十分不忍直视——发丝旁逸斜出,如同一蓬乱草铺展肩头。

张佳乐一屁股坐在路基上,端起椰子猛吸。转头对上孙哲平难以言喻的目光,“怎么了?”

孙哲平指指那个还散发着棕榈味道的橡胶圈摇头,“太乱了。”

张佳乐戳戳椰子,“随便绑的那么讲究干啥?”

孙哲平放下椰子把人脖子一把榄过来,指骨分明的五指穿发丝而过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张佳乐觉得他把自己的魂灵都从天灵盖抽出来了,然而孙哲平只是为他简单梳理整齐,重绑发辫。

唉,要不怎么说是钢铁直男。孙哲平认认真真倒腾近六分钟,辫子其实还是歪的。

不过张佳乐不在意,他看到孙哲平搓了搓指间放到鼻子下说:“橡胶味儿真难闻,洗发水挺香。”

我靠,我这是被调戏了吗。张佳乐无法冷静。

“你也不用个好点的绑头发?”

“大男人难道还要插什么花花草草蝴蝶结吗?”他很无语,孙哲平大概是个金刚钻直男吧!

张佳乐哪里知道,金刚钻直男在吸着椰汁的静默里,只觉方才那一缕发梢,着实是牵心引绪的绕指柔。连带着上头的潮汗,也可润湿热带空气里充满燥意的指尖。

04
张佳乐甩着歪辫子在前头开路,把孙哲平按到一盆咖喱羊肉面前,又给他递了越南法棍面包。孙哲平才发现,老饕口味果然不错,连被早餐占据的胃都乖乖让出一条道来。

孙哲平拿起面包在浓郁醇厚的咖喱酱里滚了两番朝张佳乐晃了晃,“吃啊。”

张佳乐正把已经空了的椰子壳一个劲往脸上贴,贪图那点冰凉,摇头说:“不了不了,夏天我靠冰续命。吃不下。”

孙哲平也不多说什么,抬手打个响指叫waiter来一杯Gin Fizz.张佳乐捧着玻璃杯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孙哲平把面包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又特别实诚回答:“不知道啊,我喜欢。”

张佳乐无语片刻,这或许就是金刚钻直男吧!他连“我猜的”之类花言巧语一概没有,这样的人能有对象?太怀疑了。

他想起黄少天在介绍孙哲平来之前时微信里头疯狂涌动的消息框:“我们这哥们吧人特帅性格也酷,就是怕酷到没朋友。到时看看是不是你的type咯是就一举拿下我可以免去日后份子钱!”

当时他不屑:“太油腻的不要奶油也不要木头更不会往家里带,你有意思吗黄皮条客?怎么净想让我和客户发展不正当关系?”

黄少天骂他不知好歹,当即来了个粤语十八连。

如今张佳乐搅动Gin Fizz里的冰块,柠檬饱满,苏打膨胀,他的心也随着那源源不绝的气泡从底下浮游摇曳。孙哲平正在对面大口吞咽面包,吃得格外认真又沉默。

张佳乐头一次觉得喧腾之下绵长的静默是好的,孙哲平做什么事都认真,抚触镜头、听他解说景点、包括吃饭。他话不多,但不是木头,是令人疑心无法撼动的钢铁,是可划破世间虚妄的毛玻璃的金刚钻,是天降陨石于命中砸出一个大坑,粗糙棱角,紫黑色拨拉开来,里头有澄明净透的星屑。

他突然就觉得让黄少天少花份子钱也没什么问题。

——可惜孙哲平扫荡速度太快了,张佳乐还在思绪悠游满脑子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他已经吃完,拍拍手上面包渣,擦嘴高度赞扬说:“乐哥嘴刁,是很好吃。”

张佳乐把Gin Fizz一股脑咽下去,在那种直逼眼眶的爽利中横生几分勇气。他推门,“走呗,吃完了带你去看看中央邮局和红教堂。”

两人取了哈雷,张佳乐再次全程开得很野,隳突南北地到了目的地。

淡粉色的廊柱在下午阳光里很是明艳,雕花流丽,拱形窗上墨绿的格栏一如法国建筑师把它造出来的时候。张佳乐一边嘚吧嘚说“这是十九世纪哥特建筑风格啦当时……”一边抬起手遮眼,去挡那酷烈日光。

孙哲平站在他旁边调焦,放下镜头时便把带出来的棒球帽扣在张佳乐脑门上。

“省得晒黑。”他言简意赅,又迈前几步去拍邮局正中的铜钟。

张佳乐原地愣了几秒,才觉得脑子压住自己发辫,忙不迭掏出来说:“嗨我根本晒不黑……”

孙哲平蹲下来拍钟,张佳乐也在他后面顶着和衣服根本不搭的棒球帽探头探脑。突然有钟声响起,厚重悠远,扑啦啦鸽子飞远,孙哲平猝不及防手抖一下,问:“这个钟这么多年了还能用?”

张佳乐笑得前仰后合,伸出手去托起落在孙哲平脑袋上的洁白鸽翼。怎么这么幼稚!“这是教堂的钟啊,老孙你智商没带出国?就算是中央邮局的钟也是后来换的。”

“哦,”孙哲平抬起头,在遥遥的越南孩童唱诗声、钟声、鸽羽拍打天空声里看到张佳乐非常开怀的笑脸。他举起相机按了快门。

“我靠!”张佳乐豹怒扑上来,“偷拍,侵犯乐哥肖像权!”

孙哲平任由他手乱扒拉,很学术地解释一句:“这个光圈和你好配的。”

张佳乐动作顿住,马上从孙哲平身上撤了手。太郁闷了,金刚钻直男段位深不可测——明明孙哲平站在眼前捧着他的“大老婆”,表情又严谨又正气。他无端就是觉得那句话说的既温柔且动人。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他还是很牢记身为向导的职业操守的,张佳乐轻咳一声把人推进大厅。

碎光从几十扇窗户奔进来,整个大厅宽敞恢宏。两面墙上是巨幅的越南地图,来往办理业务的人们也不少。“你要不要写明信片?”

孙哲平拍大厅穹顶,想想着实没什么可寄。那群京城x少哪里时兴这个,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讨个南洋美女回来解决个人问题,就连黄少天都说:东西不必了!你早点给我交稿!

他正打算出声拒绝,张佳乐早跑到一边选明信片了。

张佳乐选明信片也认真,他耸肩:“这是为我的审美负责啊!”他刷刷写下,蓝色墨水,撇捺都拖曳很长的潇洒笔迹。

孙哲平向来没有窥伺别人隐私的欲望,他只是在一旁选片子,余光看张佳乐折腾。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对张佳乐一无所知,他急切地想求取什么,尽管这与他本性悖逆。

“写给谁?”他旋转镜头开口。

张佳乐头也没抬,“噢,写给自己啊。我爸妈去世的早。”他已经开始倒胶水贴邮票,“我每到一个城市或者国家会停留给国内寄信,说不定等我回去的那天,邮箱该爆了。”

“不过胡志明市待了两年,这座城市挺好。”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张佳乐总结完罕见地安静,把卡片掷入邮筒时带着标枪般的力度。

孙哲平明显地感知到那种迫切压下去了,但只是化为一头兽,一头不甘火山蛰伏心底。此刻他只觉得言语匮乏。“是挺好的。”他只好干巴巴。

张佳乐看孙哲平一眼,他直觉敏锐,觉得金刚钻不知道为何略消沉,强行搭话的表情又显得他搞笑。为了活跃气氛,他试探性再问:“你真的不写吗?”

没想到孙哲平这回提起笔,扬扬下巴:“你的地址?”

“啊…?”

孙哲平后悔——张佳乐是明面上的咋呼粗疏,可他垂下眼睫时就像千丈寒湖。这毕竟失礼,他们才认识四十八个小时。但问出口却意外轻松。

意料之外的是张佳乐很爽快地告诉了他,又想凑过来看写什么,几次未遂,孙哲平表情依旧很学术:“不要破坏神秘感。”

张佳乐愤愤,果真是酷到没朋友!

两人走出邮局时已经四点多,一旁的红教堂上尖顶流金。透过层叠玫瑰窗,里头正有人举行婚礼,孙哲平拍下新娘的裙摆,望着教堂感慨:“好像巴黎圣母院…”

张佳乐惊,你也知道它的设计原理?

孙哲平很笃定,我不知道,但我拍过。

张佳乐想好吧好吧你拍遍全世界,又现场来了一段解说介绍。

里头婚礼进行曲响彻之时他讲完了,孙哲平也拍完了。坐在教堂石阶上陷入理所当然的沉寂。

孙哲平突兀道:“要是我肯定不会在教堂结婚。”

张佳乐看向他,侧脸的线条被日光淹没得一塌糊涂,还很扎眼。他就一厢情愿地把这份扎眼归给孙哲平的英俊。

“那你想干嘛?”

“去雨林吧,雨林挺好的。”

张佳乐实在绷不住拍腿狂笑:“你是不是还要让新娘骑大象啊?”

没想到孙哲平斩钉截铁,“不。”

“骑大象根本不保护动物。尤其根据亚洲象的习性和WWF的规定……”

张佳乐听得目瞪口呆,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引经据典的孙哲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条理清晰,一谈万言,只为告诉他:不能骑大象,这不保护野生动物。

孙哲平,太酷了。活该你没朋友。活该你遇到我。他想。

然而电话是容不得想的,张佳乐接起,是之前预约的富国岛潜水教练。

手机入兜,张佳乐与孙哲平四目相对,半是歉疚半是同情地说:“不幸被你的乌鸦嘴言中了老孙。之后的行程出了点问题,我可以安排你换,吴哥窟啊下龙湾都没有问题,你要去雨林也可以,梦中的婚礼。”

05
张佳乐回去的路上开起哈雷也不再驾雾腾云,反倒孙哲平在他后头一脸随遇而安的样子。他是真无所谓的,既不是熟悉的地方,按照兰波理论则处处有风景,处处可入镜。

最终选定了美奈的雨林,直接从芽庄去吴哥。

“骑马么,骑马去。”办签证时张佳乐不停用手中棒球帽抽打孙哲平的胳膊,半逗他半怂恿道。

“可以啊。”孙哲平把两人签证收好。

张佳乐觉得他也太虚伪了,“凭什么你就骑马不骑大象?这也不保护动物啊老孙,你想过马的感受么,没有,你只考虑你自己,它都这么努力了……”

孙哲平把办公厅的椰子糖随手塞了一颗到他嘴里,治疗那向黄少天一路狂奔的趋势。

张佳乐把糖咬得嘎嘣脆,他向来不喜欢含化的。黏黏腻腻不清爽,像泥浆拖水融于舌尖。改口说:“你还当真?没有马给你骑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孙哲平语塞,那你之前说这么多?张佳乐明显吃完一颗尤嫌不够,手不老实贴着孙哲平的花裤衩要去口袋里捞,孙哲平按住他的胳膊,一手拍掉了。

张佳乐悻悻,怎么这么经不起逗!

第二天两人收拾了行李上大巴,张佳乐坐在前头和一群越南人搭桥牌,全然没注意孙哲平脸色难看得很。

等大巴第无数次急刹车经过颠簸土路时,张佳乐终于撒手奔过去,桥牌落了一地,众人纷纷飚起越语骂他,只见这清秀男人无比迅敏地抽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十分精准地接住了孙哲平的呕吐物。

越南民众好奇心旺盛探头过来,发现竟是一个一米八几的硬汉面如菜色,不由嘘声一片,马上被张佳乐一句“Im ?i!”吼回去。

张佳乐把袋子收好扔进垃圾桶,抬手给他拧开矿泉水瓶盖。孙哲平自觉有点傻缺,低低骂了句“靠”,他听见张佳乐说:“嗨,你还戴上偶像包袱了,大老爷们儿就不准晕车?我刚来的时候也惨的很。”

“可惜了上午的早餐,走,带你到了芽庄乐哥请客,吃香喝辣!”张佳乐继续说。

逐渐鼻腔灌入海风的湿润咸腥,孙哲平缓过来不少,张佳乐主动把他的“大老婆”抱在胸前三步跳下了车,在外头等他。

“芽庄的海岸线呢是比较曲回也有名,你待会儿可以去天体浴场看美女啊沙滩排球都可以……”一面上着酒馆的楼梯,张佳乐一面介绍。

孙哲平心不在焉把拉杆箱一顿,打断到:“大象呢?”

“啥?”张佳乐眨眨眼,茫然的眸光与眼睫酷肖雨林中的蝶翼。

“你不是说有大象?我不骑但得拍。”孙哲平比划了个镜框的手势,“来之前和我那群哥们儿说了的,你不也答应过么,梦中的婚礼。”最后半句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了,总之心头白月光突然烧灼起来作烙铁,烫得张佳乐头皮连着全身一道发麻。

什么叫我答应过?昨天老子只是打个比方!他咽下这句话,第一万次觉得这的确也是酷酷的孙哲平行事风格,他哪里会管美女?金刚钻眼里只有亚洲象!如此便十分释然了。

“行行行行行祖宗,”张佳乐不胜其烦,推着孙哲平肩背进门刷房卡,掏出手机联系当地相熟的雨林住民。

张佳乐不愧向导经验丰富,翌日即将向雨林进发时早给孙哲平备下全套装备。孙哲平摆弄腰间系带时还被他好一番嘲讽,手脚粗暴地扣紧。

乔木笼在一片湿雾升腾云蒸霞蔚里,藤蔓垂落虬结如龙须绵亘,空气里甜腻的花香瓜果都在雨水日光中发酵饱胀,像在低纬的天赐里成就一种盛大丰沛的宴席。

孙哲平吸习惯的向来只有帝都的雾霾,哪里受得了这种湿气密不透风的缠缚,很快就觉得憋闷。他伸手去挥赶那些蚊蝇,被张佳乐一把捉住。

“别动,虎头蜂你也去招惹?!”好像这还是张佳乐第一次瞪他,日头从叶间罅隙疏疏地落下流泻在眸底,再发泄出来时便像许多小火箭一齐喷射,或说耀眼剑芒。“咬你一口,毒得不行。”他扯下口罩做了个龇牙的动作,虽然没有虎牙,但胜在白而齐整。

孙哲平把手收回来,仿佛真的被蛰了一口似的。又漫无边际地想到若是张佳乐的牙尖咬在脖颈侧,或是手腕,那又是怎样光景。毒液是否会挟着爱意沿动脉溯游而上,倒灌心脏。

其实是真的挺烂俗的想象,孙哲平自己都有点嗤之以鼻。作为摄影师的角度又极其具象化,他想起荒木经惟的某幅作品。可能阳光太毒辣,烧掉了一部分沉默运转的思维。

张佳乐提醒他当心脚下,又涉过几条溪,终于见到之前联系的村民。从塔楼里出来,问张佳乐有没有听到大象的叫声。

张佳乐拍拍孙哲平为他翻译,孙哲平默不作声,的确好像从远处涧谷传来回音。

见他和村民同时点头,张佳乐不由得暗自嘟囔:怎么神神叨叨的?!就我一个人耳朵有问题听不见么!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溪谷过后的平坦空地现于眼前。村民长臂一舒拦下二人,孙哲平率先心领神会地放低身形,趴在一棵棕榈树后头。

他蹲下的时候顺手亲昵拍了拍张佳乐笔直的小腿,隔着薄薄布料张佳乐猝不及防差点膝弯一软就要跪倒在一片菌菇之上。孙哲平也没料到反应如此巨大,被怒目而视时很严肃又抱歉地伸出食指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意思说:你蹲下来看,不要吵到它们吧!

张佳乐心想真是绝了,什么骑着大象的新娘梦中的婚礼,他现在简直觉得孙哲平能自己和大象结婚!

孙哲平的好像是易过敏体质,右臂不多时已然冒出一大片红疹。更换镜头凝神注目的手却依旧很稳,张佳乐略顽劣地去戳那一个个红包的时候,他动也没动直接趴下来,趴在雨林的污泥、虫豸的尸骸之上,毫不在意寻觅一个最好的角度、最好的光圈、最好的焦距,拍那群在他朋友眼里笑话般一文不值的象。

这儿听不到湄公河的水声,听不到被奴役大象的嘶鸣,只有比风轻弱的咔嚓,和溪流淙淙,数公里之外热门海滩人声如沸。

张佳乐忽然觉得趴下来弄脏衣服也是酷的,他也跟着趴了下来,透过摇曳草木。看饮水的象群。

孙哲平太酷了,他再次感慨。仿佛天地间就剩两个酷哥,全人类都和他们无关,这是个顶顶孤绝的境地。

村民离开,走向另一处的塔楼,出来时身后赫然跟了两头象。

本来这时张佳乐正半直起身子,孙哲平则跪在嶙峋碎石上给他看刚拍的象群,一本正经地比划亚洲象的耳朵像亚洲地图,非洲象的耳朵像非洲地图……

张佳乐将信将疑,你别扯淡骗我啊,我学文科的,生物让我脱发,不懂这是什么原理。

孙哲平十二万分笃定:真的真的,孙氏原理。眼底有罕见的、孩童般纯粹的热望、憧憬和兴奋。

所以当村民满脸堆笑牵着两头象走来时张佳乐先皱眉,“Có chuy?n gì v?y?”

村民笑的狡黠而谄媚,说是驯养的。可以骑,骑一次十五美金。

张佳乐压根都不想翻译了。

孙哲平缓缓提起相机站了起来,他走过去看看那头粗老的母象,和小象哀哀的叫声。一字一顿说:

“这幼象明显还在哺乳期,母象毛发脱落过多,根本活不长。”

张佳乐看见他又举起相机拍两张,头一次觉得五官线条不仅如刀刻,更是斧斫磐石。他说:“你立马放他们回归象群,否则我将拨通政府和WWF的电话。”至于刚才那点热情,全然消散了。

张佳乐这次翻译得毫不犹豫,还夹带了许多威胁私货和人身攻击。听得那村民火起,可真当孙哲平完全站起来扭扭脖子时,不免被压了一头,骂骂咧咧离去了。

孙哲平坐下来把镜头收好,张佳乐看他手臂红疹和裤子磨破的洞口,突然发现无力。

是对抗世界的无力,是瞬间感同身受却无从开口。

于是两人都沉默。

孙哲平随手扯下一片棕榈叶,“照片不用前面的了,用后头那组。我去投给WWF专栏。”

张佳乐张了张嘴,他想说什么呢?安慰、鼓励、激赏这位勇士?为这愚蠢的理想主义、浪漫的独自坚持。他发现向导也不是随时能舌灿莲花的。

“我去举报他!”张佳乐按着裤兜里手机跳起来,恶狠狠地。

孙哲平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

张佳乐一脚踩扁那堆菌菇,“是。”

“但傻得可爱,傻得优秀。”

孙哲平无语,这什么褒奖……不等他开口,张佳乐直直望入他眼底,不闪不避:“我挺喜欢的。我喜欢傻女人和聪明的男人,但如果是你的话,傻点也没有问题。”

孙哲平立马陷入与前几分钟情绪性质截然不同的巨大沉默,雨林投放无数个光圈,他觉得头晕目眩,一切色调都在沉稳地离去。

起身走出雨林的路上两人不约而同都分外安静,张佳乐走在前头只觉所有湿气都拖住脚步:他用心时向来不经由理性这一道关卡,他很清楚即便不宣诸于口,到了这步田地,爱意会从眼睛里涌出来的。

06

就像林间放肆流淌的日光。

可如今他内心疯狂刷屏的唯有几个大字:孙哲平,他妈的不会真是金刚钻直男吧?!

孙哲平戳戳他后背的时候张佳乐被吓了一跳,他食指中指间夹着房卡。房卡边缘在大厅的吊灯下闪烁着薄薄的金光,像羲和老头儿的车驾。

张佳乐心头有隐隐踏实感,仿佛溶洞行路,即将见到天光的欣喜松快。

“把你那房退了吧,一起换个标间。”他开口,相当自然。

这就是孙哲平。一身尚有泥巴,手臂的红疹还未消退,眼瞳黑亮,他哪里会挑时机搞什么玫瑰说什么情话,直接剥掉那层浮华外壳,说咱俩住一间吧,我看行。

没有天时,横竖人和了,当下的每分每秒都是恩赐。

张佳乐当即“嗷”地一声飞到前台换房,欢天喜地地把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搬到了新标间。

其实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张佳乐多年少有放心尖尖上的人,然而受黄少天荼毒颇深,他表达感情的重要手段就是拉着对方回顾“我的前半生”。最后索性蹦上孙哲平的床,话语如三峡大坝开闸泄洪——偏偏孙哲平是不说则已,一侃起来也算皇城根底下德云社关门弟子。两人扯七扯八,最后孙哲平说漏嘴兄弟们曾在他出发前要求“带几个越南老婆回来”。

张佳乐已经把老拳在空调被里捏好了,只等孙哲平态度一有不对便先行家暴,“你还想要几个?!”

孙哲平说:“多乎哉不多也,一个就够。”

张佳乐冷笑:“我是姑娘?”

孙哲平手绕到他脑后去扯发圈,“哪能呢,您是爷是祖宗。”

张佳乐“嗯”了一句,“退下吧小平子。”很有效率地睡死过去。

孙哲平:……。

张佳乐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有效率了,第二天怎么也叫不醒的人成了他。孙哲平向来是很糙的,先把空调调低到十六度,再猛地掀开空调被,以冰可乐瓶戳上张佳乐的肚脐眼。

张佳乐暴跳起来想揍人,孙哲平实诚提点:“不然赶不上船。”

唉,也是。张佳乐把自己烂七八糟拾掇一顿忙不迭就要走,孙哲平有点歉疚地说乐哥你这形象不行吧,要不我给你绑个头发。

张佳乐心道你也知道是被你害得。把孙哲平的“大老婆”往胸前一抱,扯过人胳膊用肩膀夹住手机联系出租车送去码头,长腿跑起来十足雷厉风行,回头冲孙哲平吼:“妈吔,你那个绑辫子技术能看?活该没姑娘看上你!”

“有乐哥看上就行了。”之前给你在安东市场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是还挺美的么。孙哲平心口不一地腹诽。

张佳乐眼光何等毒辣人物,回头瞅孙哲平一眼立马把他心思摸个门儿清。他没好气:“之前是还没和你搞上,鼓励为主呗。”

孙哲平就笑,张佳乐下手没轻重,紧扣得手腕都有点疼痛,但他跟着他一路在异国十分拥挤的人流中灵活穿行奔跑,拉杆箱的轮子撞击地面一如撞击在心口,胸腔长出万株乔木,枝繁叶茂地诉说着“喜欢”的实体化。像一场狼狈、色调异常鲜明的私奔。

好在出租车司机靠谱,送他们到码头——前脚堪堪踏上船,后脚船便开了。

这次张佳乐心有余悸,几乎时刻守在孙哲平身边唯恐他像上次那样晕车后再晕船。孙哲平挥挥手表示瞎扯淡,没有的事儿,随即在张佳乐的震惊目光中从行李里抽出了一根钓竿。

“你怎么什么都有?”张佳乐心情复杂,几欲崩溃。

孙哲平正一旁和人打手语讨来了一点饵食,挂在钩上悠悠甩出去,青碧水色中荡出一道银亮弧光。他坐在船头,对张佳乐拍了拍钓竿包上那几个大字:“居家旅行必备”。

张佳乐语塞,不走寻常路的男人,迟早要习惯的。他挤出一句话:“船在动……你钓得到就见鬼了。”

孙哲平说:“平常心嘛,放松对待玩一玩。”

结果还就真见鬼了。孙哲平扯上一条活蹦乱跳,立马借了厨房给亲自炖好,供张佳乐大快朵颐。

张佳乐满世界跑走南闯北当向导这么些年,觉得再没有一尾鱼的滋味能比得上湄公泛舟,这点鲜辣清甜。当然,百分之九十的原因是出自孙哲平的手。

船在金边靠了岸,张佳乐打出个满是鱼味的饱嗝,紧着行程赶大巴去暹粒。到吴哥窟的时候恰逢日暮,张佳乐要司机直开上巴肯山。

张佳乐先跳下车,把孙哲平的“大老婆”给他递过去,左臂一挥指向天边,说:“看到了吗?巴肯山的日落,赶紧拍去吧老孙,运气真好。”

孙哲平竟是一时相机也忘了接过去,天边金云团絮,末端又烈烈地焚烧起来,完满的红日卧在远山下,喷吐的焰火在地平线上起舞。云与云之间疏朗的缝隙又泼洒太多秾丽谲艳,远处河流承接天色,有草木,有风卷过来,有风声起歇时庙宇的穹顶。

他沉默地走近山崖,双手托举相机时像个虔诚的信徒,张佳乐才想起这人摄影疯起来是不要命的,赶紧拉住他的皮带把他扯回安全距离。

一时间只剩“咔嚓”声。孙哲平问:“我运气好,怎么说?”

“啊…?哦,因为我来的时候,总是下雨。”张佳乐自嘲般勾勾嘴角,“满地泥泞是没有办法看落日的。”

孙哲平把镜头对准张佳乐的侧脸,眼睫垂落下来的十分,太阳隐没他的最后一丝光芒,那束日光甚至穿越巴戎寺的钟,停驻在张佳乐少见郁结的眉宇间,如一瓣虚幻的花朵。

“现在看到了就成。”

张佳乐抬头笑。可以可以,以后都蹭你的运气。

晚间吴哥的洞窟皆为一片漆黑,只好明早再逗留一天。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张佳乐问孙哲平要不要去塔布茏寺,孙哲平还在摆弄他的相机,随口一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是《古墓丽影》的取景地。”

“噢,电影啊。”孙哲平顿了一下,“我想看看那个港片…”

张佳乐的背影隐于门外,孙哲平赶紧跟上,他歪歪头试探性地:“《花样年华》啊?”

孙哲平一拍手,乐哥英明,就是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孙哲平等红衣僧人走过,便半蹲下来去拍那些廊柱之间的光影。张佳乐走到那一溜儿佛像浮雕面前,众生尘芥,佛却百年来笑得慈悲。他突然就失去表情,整张脸在剥落壁画间忽明忽暗,越发显得鼻梁高挺眼瞳深邃。

他回答:“因为适合你的调调,我也写过影评。”其实还有半句,因为我也喜欢。

有了孙哲平,他就真的相信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还会有人为了一个片子、一次日落、一个镜头飞越万里国境线。

影片里周慕云在佛像前说出所有,其实张佳乐是很不屑的。娘们唧唧的行为艺术,孱弱的精神表达——但他突然就很想试试,和孙哲平。

爱欲亦是造业,没有忏悔的必要,但仍可以俗气地祈祷一下,或者彼此坦诚剖怀。

孙哲平不合时宜插话:“影评?也是我们杂志专栏吗?”

张佳乐点头。什么玩意,黄少天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你笔名是百花缭乱?”

张佳乐一摆手,年少轻狂懒得改。

孙哲平把相机放到脚边,很难得地恭敬和张佳乐一道于佛像前躬身。“巧了,那我喜欢你很久了。”

再正常不过的读者式告白却让张佳乐心头狠狠一震,孙哲平继续提议:“不如一人在佛面前讲一个秘密吧,或者如实回答一个问题。”

张佳乐觉得你好幼稚噢。可这是孙哲平,他时刻提醒自己——你最看重的就是他这种没有摧折的热望、疯狂的无可救药的天真。

张佳乐说好。

——果然过程极其幼稚,大家各自自我揭发喜欢的女生、对方短短几天内没注意到的傻逼事,要不是碍于宗教净地,到了后头张佳乐简直想狂笑出声。

“第十七个问题,为什么一直不回国,是有很重要的东西?”

张佳乐的神情倏忽间郑重,他看一眼——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遥遥山岗上,还有高棉的微笑。“是的,很重要。写作是超越一切的重要。”

孙哲平很了然地点点头,似乎早就猜到。

“那你愿意回去看看被挤爆了的邮箱吗?我寄的明信片差不多得到了。”

张佳乐转头与他对视:“我愿意。等我写完,我就去看。”孙哲平沉默,他们目光交织没有什么缠绵可言,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是追逐的碰撞、无声较量,没有胜负,只有妥协或幻灭。

最终孙哲平发现张佳乐的眸光如枪戟——而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里头住着蝴蝶百花栖息。他就软下来,好比湄公河边的象群拍拍耳朵,他眨眨眼睛追问,语调沉稳:“会有那一天?”

“会的。”张佳乐帮他捧起相机,“我保证。”

四天后,他们在胡志明市的机场分别。

番外1
张佳乐把包往身上挎,他站在一地狼藉中央,指间夹着越南本地卷的土烟撑住脑袋,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烟灰零星带着灼人温度落到脚面,烫得他要跳起来。邹远推门,先是被呛得猛咳,在一片烟雾迷离里看到他的前辈于一地衣物、书本、破落的八音盒间蹦跳。

“小远啊,”张佳乐听到响动跳过来,踩到八音盒的棱角,搞出声非常嘶哑的吱嘎,居然还兀自转起来了。

张佳乐痛得龇牙咧嘴,邹远问他要不要创可贴。这孩子眉眼永远是平顺妥帖,又时常露出点高情商的担忧——张佳乐想到。一点也没变。

“哪能这么娇气了,”他摆手微微一哂。

邹远一下子也不知说什么好,期期艾艾开口:“乐哥…你,你要回去了啊?”

张佳乐抛去一个“啊不然咧?”的眼神。听到这小朋友说:“你…你的东西不要了吗?车呢?”

“车卖给阮哥,房子你住,押金我全打点好了。”

“衣服不要,回国再说。”

“剩下的一些我昨天寄回去,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你之前不是看中了克洛泽的球衣和我那个zippo。”张佳乐条理清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赤足盘腿,神情轻松无谓,又很自在。

邹远不由地有点赧然,加之张佳乐起身,把一盒手稿往包里一塞,对他大刀阔斧地张开臂膀,他意识到,这就算真正的离别了。

他拥抱,比这位前辈略矮一些,用的是男人间的力道。八音盒响得断断续续,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下一秒突兀地切换到那首老歌,张佳乐心里也跟着哼唱:“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他叼着土烟背包离开,作别热带,作别湄公河,作别湿气、日光、丰沛狂热的雨季。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在这片土地花两年多时间干绝顶重要的事,渐渐也造出一个王国。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一盒子小说手稿,和十二天爱情故事中另一个主人公扣在他脑门上的棒球帽。

“省得晒黑。”张佳乐又想起孙哲平一本正经的脸孔,忍不住发笑。他把帽檐拨到脑后压住发辫,是个很潇洒的姿势。登机,准备一睡八千里路云和月,回家。

到家门口已是六点多——昆明天光依旧足。张佳乐蹲在家门口拉开邮箱,他其实已经退后一步做好准备,但还是被哗啦啦一堆涌出来的信封卡片逼倒。

他把行李扔到脚边,把雪片样的堆叠整齐。有些还是更早年:在巴黎,在意大利,在埃及……邮戳种种不同,字迹语句各异,甚至边角泛起黄色、生出潮湿的霉味。最上头一张是陌生的纹样——是胡志明的大头。

张佳乐心头紧锣密鼓地敲起来,又像是中药炉子炖到了后头无可克制地咕嘟咕嘟。很明显,这不是自己的审美,这种金刚钻直男审美,除了老孙,还能有谁?

他甚至幼稚地闭了一下眼,抓住明信片边缘,猛地翻到背面,如揭开命运的底牌。

“相机是我的眼睛与手,代替我触摸、爱抚眼前人的最好方式。”

孙哲平的字说不上好看,笔画疏朗,但力道遒劲。张佳乐翻来覆去又看了两遍,觉得腿渐渐都麻了,像一百只蚂蚁啮咬啃噬。他在那种酸麻漫涌间欢欣踢踢腿,可
以嘛,老孙。情话可以。哪怕是为了致敬南.戈尔丁。

他仿佛穿越半年前的时光断层,看到在胡志明中央邮局的红窗下格外认真写明信片的人,举起相机为自己寻觅一个搭配光圈的人。

张佳乐把那张明信片放到唇边打了个无敌响亮的啵儿,脱缰一样疯狂地冲进了家门。

——最先知道张佳乐回国的自然是黄少天,张佳乐实在怕他是个大嘴巴,几番威逼利诱“不许声张!”

黄少天遂在微信上喊冤,好好好我不懂你们恩爱狗!你要给惊喜自己去呗。

张佳乐不屑,自然是乐哥亲自出马。

他拨通电话,孙哲平还很迟钝地问:“您哪位?”

张佳乐站在阳台上,暮色压下来了,街灯亮起,前头人家热热闹闹喊开饭,路的拐角处有一对小情侣正在接吻。他瞬间觉得回到故土,连一呼一吸都无比绵长。“老孙,我家邮箱真的爆了。”他说,带点按捺不住蹦哒的笑意。

孙哲平很快明白,吴哥窟众佛像面前许诺的那天,终于到来了。

他说那这事儿不能赖我啊乐哥,您换了手机号也不吱个声儿我怎么知道是您祖宗?

张佳乐笑着推开阳台的窗,夜风扑进来,秋意浓重砭骨。“别贫了。”

那头说成成成不贫,明儿绑个亲密号家庭号去我保管认得出。

张佳乐答好啊。

孙哲平问:“需不需要我支援一下祖国大西南啊?”

“算了算了我过来吧,机票你报销。”

“不仅保险,五险三包。”

张佳乐立马乐颠颠地订了飞北京的机票。

机场见面时孙哲平远远张开双臂,像一棵热情又参天、十足沉稳靠谱的棕榈树。张佳乐犹豫几秒,想爱他妈谁谁吧,小别胜新婚难道不该体会一下?遂一秒甩脱所有偶像包袱,奔过去吊在棕榈树的脖子上,好比兴奋过头的猴。

毕竟是成年男子,张佳乐力气也不小,孙哲平被他这么一扑十分够呛。张佳乐见好就收,赶紧从人身上下来了。

孙哲平去抓他歪着戴的棒球帽,“还戴着啊?”

张佳乐挑眉答得吊儿郎当,“是啊,孙总给不给以旧换新?”

孙哲平笑。

两人到家后张佳乐直往沙发上一瘫,说自己舟车劳顿十分受不了。孙哲平坐在他旁边给他按按太阳穴,问你行李呢,就这一个包?

张佳乐爬起来抱紧,是啊,这是乐哥大老婆。

孙哲平故作惊讶,哇,乐哥能赏我看一眼么?

张佳乐把盒子打开,“也不是不可以。”

那起码半本牛津词典厚的一沓纸,上头黑红蓝三种笔迹不一而足,密密麻麻如蚁行,有的卷角、有的反复涂改印痕深深,但都被一一装订、十分齐整,足见写下的人的心血。

张佳乐还在笑,但那种熟稔的眸光又回到了他眼中——明朗地、夏日般灼目不可摧折的骄傲。孙哲平马上收起玩笑腔调,他把手稿放回盒子里,点头说:乐哥大老婆真好看。

又来了——严谨的、学术的孙哲平。张佳乐把手稿翻的哗哗作响,努力憋笑问他:不比你的大老婆差吧?

孙哲平颔首,我能看看么。

张佳乐说,等它出版。这本来就是给你的,名字叫《热带逃亡》。

孙哲平补充,那我得要乐哥签名版的。

张佳乐终于忍不住抱着盒子在沙发上豹笑,他用脚去踹孙哲平屁股。“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

孙哲平打开电脑,张佳乐的笑声突兀终止。他看到了熟悉的象群——瘦骨嶙峋的母象、营养不良的小象。“之前和你一起拍的那个专题片子,我在修,打算配个文案投给WWF。”

张佳乐手指划过屏幕,他垂首,再度抬头时声音是斩钢削铁般坚定。“我和你一起。”

“?”孙哲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发出一个聊表疑问的单音节。

“文案交给我,”张佳乐说。侧头笑眼中恍惚又是鸢尾焚烧,“总不能让人以为百花缭乱沉寂了两年,就永远死了。”

孙哲平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第无数次以眼神结契,他轻声说好。

——唯一不好的是:“你这什么破艾迪啊!”张佳乐指着孙哲平的稿件,“一疑倚噫……原来这个二缺摄影师是你!”

孙哲平耸肩不甚在意,“当初乱起的。”他挤到张佳乐身后,一个半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敲打回车键:

落。花。狼。籍。

还行吧,张佳乐抽抽鼻子,为了掩饰自己对花的盲目追求,他还吹毛求疵了一句:“听起来乱乱的!”

孙哲平表示无所谓,百花缭乱听起来也乱乱的啊。

靠,还真是不能反驳了……张佳乐愤愤。

“你还想经由出版社吗?”孙哲平单刀直入。

张佳乐一愣,自嘲般勾勾嘴角,“你看看我以前,我还会想吗?”

孙哲平说好嘞,那我们自己干工作室吧。

张佳乐用手稿挡住脸,声音显得闷闷地,“双花?”

孙哲平扬眉,把他手拉过来,在掌心一笔一画写下“百花”二字。

“双花哪里够?要百花才好。”

指尖划过掌心的微痒触感,仿佛于室内暖气中播下种子,一时间五指中笼住一缕春风摇曳,漫天袭地铺展开花田。张佳乐的手开始抖起来,而孙哲平一直握得很稳。

两人拍板搞工作室后自然是一番忙活运作不在话下,孙哲平去京城X少们的聚会也少了。久而久之众人都觉得“老孙怎么回事?!也忒不够意思,回来了还闷家里。”派了代表去家里亲自叫门。

事实上吃腻了外卖,孙哲平早被张佳乐轰出去买菜了。开门后也是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好在张佳乐是个知情识趣有意思的主儿,等孙哲平回来,两人早就山南海北地侃开了,X少之一正一口一个“张老师”叫的别提有多亲热。

“张老师,咱老孙以后就托付给您了。您真是牛逼,”来人竖起大拇指。“让老孙觉醒了,就好像那个什么…睡眠火山?”

“梁超你大爷,边儿去。”孙哲平将香椿芽特威严地往他头上一插,“没文化少瞎扯淡。”

“那叫休眠火山啊发哥。”张佳乐纠正。

晚餐在弥漫的香椿清甜中,孙哲平开口:

“乐哥有没有兴趣合作一个项目啊?”

张佳乐猛扒饭,比个手势示意有事早奏。

“我们去拍维苏威火山么?”

张佳乐吞咽香椿炒蛋,看孙哲平眼底暗涌,是生生不息的追逐火焰,是爱意熔岩的克制喷薄。

他笑,他说很好,他说成交。

番外2
他们最终没能去成维苏威火山。

原因并非来自外部,而是内部矛盾——孙哲平感慨了一句“打铁还需自身硬啊”,被张佳乐以为在说荤话并拳脚伺候之,后来才明白过来他意有所指两人夭折的火山拍摄计划。

张佳乐一面心里嘟哝“我觉得OK”,一面据理力争条理清晰地再向孙哲平强调他的理由:

“不八月份去,难道等到尼罗河枯水吗?再不去斯芬克斯的鼻子就要没有了你知道吗,老孙?”

好吧,为了尼罗河的丰沛涛涛和斯芬克斯即将消失在风沙里的鼻子,孙哲平自然民主地同意改道。

落地开罗机场,立马转机卢克索。卡纳克神庙石柱沉厚,是风吞沙蚀也抹不去的庄穆。浮雕巨大,壁画千年剥落仍古艳森森,张佳乐职业病一犯起来收不住,直接指指点点又是给孙哲平讲太阳神拉,又是普及拉美西斯奇闻轶事,中英混杂,肢体语言丰富,看得周围人频频回头啧啧称叹——看这个面孔秀气的东方男人一路解说,而一旁的男人始终沉默,却不停举起手中相机逐一拍摄,恰到好处地默契点头应和。

孙哲平从来不会打断他——正如张佳乐在家中一旦提起笔他便自动放轻所有动静一般,只有落笔万言的张佳乐,开口指点的张佳乐,眼瞳烈火繁花三千丈星落一同灼灼的张佳乐,才是最本真、最完整的那个,有资格和世间风物在他的镜头焦点里一起不朽。

“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后来……哎哟我靠,渴死了,”张佳乐从石阶上蹦下来,他头一次意识到孙哲平或许是对的——他们不该八月份来的,着实是太热了。之前沉浸于解说,现在才发现又渴又热。他向孙哲平极其自然地一摊手,马上有矿泉水心领神会地塞到他手里。

“慢点儿,没人和你抢。”孙哲平说。

“职业病了我这是,”张佳乐随意用手背抹去唇角,反而和汗液一同蜿蜒流至喉结,带出一片潋滟水色。孙哲平略不自在地眯了眯眼睛。

“辛苦了张向导,”他面无表情贫起来打岔,给自己的思绪也打岔。“去前面看看那纪念碑,吃完中饭得开车走,不是订了红海那边的酒店?”

“那叫方尖碑!!”出于职业素养,张佳乐跟在男人身后,把自己号称“晒不黑”的脸蛋塞进他的影子里,忍无可忍大叫。

两人随随便便吃过午饭,张佳乐凭之前的预定去取车了——这也是他的主意,从前便在越南开哈雷路虎飙习惯的人,出门能自驾就自驾,管他大漠飞沙还是极地冰原呢?他向来是很疯的。

孙哲平也乐得随他去。

只不过当车送到两人跟前时,一片语塞。

“……”张佳乐一拳捶在皮卡的车厢盖儿上,巨响震得一旁谄媚堆笑的埃及人打个哆嗦。“Is this what you call an suv,uh huh?”

埃及人对他比个手势,这位东方男人虽白净,但不知为何笑起来十足凛冽凶蛮。他示意没有问题,可以开,是顶顶好的车。

张佳乐烦不胜烦抛个风油精和五美金纸币过去,把车钥匙挂在指间旋得飞快。孙哲平踹踹后头运货栏,“这能成么。”

“不成也得成啊,上车。”

“这不好吧,我来开?”

张佳乐耐心即将告罄心道怎么又来了!哪有让寿星开车当劳动力的道理!话到嘴边咽下去,总不能让孙哲平轻易知道自己记挂着他的生日,不然也太嘚瑟了。他狂敲方向盘,说自己能够在踩离合的瞬间用舌头把樱桃梗打个结,就不要质疑技术了。

孙哲平从善如流地坐上了副驾驶,驶上公路的那刻,熟悉的旋律从大开的窗户飘扬出来——是《As Time Goes by》。

连张佳乐都略带惊讶地吹了声口哨,车烂,原主人的音品还可以啊!

沿途戈壁萧萧,衬着极蓝的天色,巨幕无云、无人烟,唯有公路是延伸不见终止的。张佳乐除了和孙哲平扯扯淡、对来往巴士大叫、偶尔超个车换首歌,真可说是百无聊赖。这么连着开了三个多小时,视觉连带精神一起疲劳。

终于,在他打第三个哈欠时,一直在旁边闷声摆弄相机存片的孙哲平扯了扯他发尾,“得得得,祖宗我来开吧,别一死两命、命丧黄沙。”

张佳乐呸他一口不吉利瞎放屁,也不推脱。甩上车门换个位,来到副驾驶。迷迷糊糊边上一靠,便要入睡。

孙哲平踩油门,车堪堪往前滑了五六米,十分干脆地不动了。

他再旋转几下钥匙,啪啪声响,无济于事。

“我操,”孙哲平忍不住低声爆粗。那头张佳乐醒了,睡眼惺忪凑过来问了句“啥玩意儿?”

孙哲平摆摆手说你睡你的,我下去看看,八成熄火了。

张佳乐一听顿时睡意全无,连跟着跳下车。

孙哲平掀开车盖的手法甚是暴力,两人在北非杀人的阳光下把头探进去一番探查,身子在外头炙烤。

孙哲平的头先出来,“要么油泵坏了,要么冷凝管,要么油有问题。”干脆利落三句话把张佳乐打了个闷棍。

“我靠,那怎么办?”

孙哲平点燃一根所谓的莎纸卷成的埃及土烟,“看看导航,最近加油站在哪儿?”

一片戈壁,何来加油站。张佳乐查到还有四十多公里时几欲喷血,最后带上点破罐子破摔的镇定。他手撑在公路筑基上坐下来,马上又被烫到屁股:“先歇着吧,等看有大巴来了拦一辆。”

孙哲平笑,去车里抓了自己的外套,指指不远处一个下去的土坡。他是没什么惧怕惊慌的情绪,扯着张佳乐的胳膊下去坐在沙丘上,事先给他铺好了。“省得烫你屁股。”他很认真解释。

屁股隔着supreme的外套倒是不烫了,张佳乐觉得热度转移到脸上——他都不知道这算不算孙哲平特技:一本正经耍流氓。

出发时三点多,折腾到现在已近七点,火烧云彩、西天熔金不要命地在暮色追撵之下泼洒。两人又合力走上公路把车推了下来,坐到货运栏里掏包中的榨菜、面包、王中王。

张佳乐咽下最后一口水时,夜幕完全拥抱了沙漠。除了些微天光,和渐次亮起来的路灯——他们似乎又到了个孤绝境地。但孙哲平还在身旁把榨菜嚼得嘎嘣脆呢,张佳乐可以底气十足地大吼:世界与我们无关。

都吃完了,孙哲平往后一靠默不作声看天空。张佳乐去拱他胳膊,看啥?

孙哲平长臂一舒指向空中,你看见那颗星星没有?

沙漠中星辰绝不比城市——是太初迸发的银光泠泠,曜目得很。张佳乐心想这么多!密密麻麻,鬼知道你在说哪个。但出于对孙哲平纯然热爱的保护——他一直习惯性地保护这种成人式天真,他十分兴奋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是猎户座。它会在夏季慢慢攀缘过黄道面,最终站上北天极。”

张佳乐极力睁大眼睛,好像终于看见那影影绰绰的图案。他没有问孙哲平为什么对星星也有了研究,他知道只要是孙哲平,只要是自然造物、他喜欢的,孙哲平都会不遗余力去了解。

“等等…老孙。看星星这么肉麻这么幼稚的吗?”

孙哲平转过头来看他,“你不喜欢啊?”

张佳乐是很想答:娘里娘气!但在夜黝黑的轮廓下,在另一片洲陆无垠的黄沙间,唯有孙哲平的眼瞳沉沉,却闪亮非常,吸取所有神智,他听见自己哑而抖颤的声音:

“我喜欢。”

如何吻到一起、谁先动手的细节记不太清,张佳乐被孙哲平扑着向后倒去,腰背撞在铁皮货运栏上巨响回音。他一手按在孙哲平的脖子上,仿佛随时可宣泄脱力地扼死他——在后脑勺即将磕上的一刻,孙哲平眼疾手快承托,便是极硬与柔软肢体的碰撞。

没有人觉得疼痛,张佳乐扣在孙哲平颈间,感到动脉下血如江海奔涌不息,而自己的太阳穴和对方的生命跳动频率渐渐一致、渐渐失控、甩出宇宙。

我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他想。孙哲平怎么不能说是命运的另一个代名词?!张佳乐霍然睁开眼睛,他们眸底一个永夜一个穷昼,彼此碰撞、丝毫不让。

唇舌纠缠的力度令人昏昏,张佳乐每次竭尽力量的还击只会换回孙哲平更蛮暴的入侵——他们简直是在战争,舌尖追逐翻搅、在柔软内壁巡游、在坚硬齿列互相叩击。有涎液顺着张佳乐嘴角溜出来,他的唇形极美,薄而翘的嘴角有咬破的伤口便更像花茎冶艳且锋利。孙哲平缓缓舔去,在破口处反复厮磨加大力道。

他们彼此粗疏地扒去对方的衣裤,手间或都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半撕且拽。孙哲平把性器与张佳乐贴合,一同地坚硬,一同最简单地上下撸动,感到对方的欲望在自己手心勃发,灼烫四肢百骸。张佳乐无可抑制地将喘声放低,孙哲平常年带茧的手指拂过柱身、揉按冠状沟,最后甚至恶趣味地堵住了他的马眼却将自己硕大的阳具从头摩擦律动至尾时,他觉得灵魂在飞速远离天灵盖。

这种堪称中学男生的粗糙手法,可被孙哲平的目光注视——张佳乐在绵密的喘声里射在了孙哲平的小腹上。那里块垒分明,挂着白浊在冷月下,甚至有种米开朗基罗的光面塑感。

孙哲平一边把他腿分开,如他最爱的那些孟加拉虎美洲豹一般凶狠地叼住了张佳乐的耳廓。张佳乐尚未来得及将痛反应至神经中枢,身体本能先行一步,他不甘示弱地啃咬孙哲平犹带胡茬的下巴,和汗液涌流的喉结——烟味,荷尔蒙的腥味在味蕾一同爆炸,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孙哲平将性器捅至臀口时停了两秒,亲吻耳垂的节奏也缓而温柔,似乎带点质询意味。穴口翕合间张佳乐敏锐地感到那种灼热,不耐而挑衅地将孙哲平的脖子往下猛一按。

孙哲平进入时迅捷而利落,张佳乐在几乎从内里崩坼的痛楚中问候了孙哲平祖宗,犬齿嵌入对方锁骨上方的皮肤。

他开始慢而坚定地动起来,肠壁在摩擦抽合间逐渐接纳了存在。孙哲平每一下都捅得极深,在发现张佳乐神情出现一秒空白后,疾风骤雨般向幽闭的那处狂捣,大开大阖间研磨顶动。

痛楚后的快感如平地而起的浪头将张佳乐兜头打下,他在那种暴烈如龙的情欲泥淖中沦陷得彻底,气音呻吟间发现居然能有回音,只好固执闭嘴,抻长修长颈项,战栗着蜷起脚趾。

或对孙哲平去咬、去啃,一个个所谓的“臂上戳记”“爱之印记”,高傲一如君王的赏赐。他放纵得坦然,享受得隐忍。

有驼队踏着悠悠响铃从上头公路走过,他们的世界只有一辆熄火了的、陷于流沙内的破皮卡,皮卡零星传来《Speak Softly Love》的旋律。孙哲平仍旧大力操干,张佳乐吻他亦吻得疯狂,他们赤裸的皮肤与铁皮刮擦,张佳乐在最后一记插入中全然失声,他伏在孙哲平肩头看沙漠星空,漫天银河,猎户座在舞蹈。眼角几乎生生逼出眼泪

孙哲平咬住他脖子,尽数射在开拓过的新天新地。他从不避讳地直视张佳乐——由于职业的缘故,张佳乐总疑心孙哲平的双目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光圈和镜头,将自己神魂摄入捕捉。

两人脱力抱了一会儿,张佳乐动动腿根有精液流出。他扯过孙哲平的Supreme,骂骂咧咧地胡乱擦擦。

张佳乐懒懒地,去摸烟。一旁孙哲平抬手等他递一根,很不巧莎纸土烟只剩一根了。

张佳乐指节发白,腰腿生疼,拿zippo点了好几次才着,他自己吸了两口,又摘下来怼到孙哲平嘴巴里。

有情人的湿润缠吻痕迹——孙哲平笑,吐出一口烟雾。听到张佳乐说:“生日快乐啊老孙。”哑哑的,是高潮后的疲惫。

孙哲平撑着脑袋,“乐哥太小气了,一根烟能打发啊?”

张佳乐性格素来野的很,当然很烦那种“我把自己当礼物送给你呀”的说法,可也不免觉得孙哲平不要老脸!他低声骂:“靠逼崽子刚还不够?”

孙哲平掸掸烟灰,“这怎么能算礼物,我不是随时都可以?”

张佳乐立马准备揍他,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放下拳头想了想说:“明儿到了红海,给你补个埃及刺绣毛毯吧!”

这回倒轮着孙哲平惊讶,你怎么知道。

“呵小样儿,”张佳乐白他一眼,“你巴巴看了多久当我瞎么?”

孙哲平乐呵,凑过去吻他鼻尖——那里覆盖一层薄汗,他们对视半分钟,孙哲平说:“乐哥英明。”

“今天估计是到不了红海了。”张佳乐叹气。“不过你也别怪没去成维苏威火山。”

孙哲平挑眉。

“我现在觉得贼热,和火山喷发没两样。”

“那要不要再热一下?”

“滚,孙哲平。别逼老子对寿星动手。”

他们不会笑出声,不会告白出声——于是剩下的,只有这无穷尽的平原的沉寂。

番外03

第二年盛夏,他们的维苏威之行依旧胎死腹中。

这回连张佳乐都不好意思了,他从堆叠如山的书稿中急急探出脑袋,做一个类似列宁初至芬兰车站的激昂手势,说老孙你要不要再等等吧?等我给《热带逃亡》收个尾咱们就……哎哟我操,接着接着!稿件本就岌岌可危,杯子在边缘哪受得了这个,当即自由落体。张佳乐一顿操作猛如虎往前扑,孙哲平眼疾手快就势一捞,咖啡淋漓自指缝泼洒,稳稳当当给他摆回了桌上。

他失去着力点,啪地直直跪在孙哲平跟前。孙哲平正拿纸巾擦手,右手还不忘举着相机“咔嚓”来这么一下。

“……”你他妈的,孙哲平!!

孙哲平乐,哎祖宗,离春节还有大半年呢,可不能这么着。就想要红包了?

“滚滚滚!”张佳乐爬起来利落拍拍,坐回桌子前把下巴枕在手稿上。眨眨眼说,我讲真的啊,当初毕竟答应你了。乐哥一言,驷马难追!

孙哲平把相机放下来旋转镜头,沉默片刻又举起来。他半张脸掩在相机后,那双眼睛却通过最恰切的焦距、最合宜的光圈,与张佳乐对视了。张佳乐听到他说,真不用。你好好写,等我回来。不是说给我的么,还得签名版。

张佳乐笑说好吧。他觉得相机被古人称为“摄魂盒”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通过光影与图像,在一切的起点,他和孙哲平的灵魂就能彼此拥抱。

孙哲平也笑,转身在ipad上订机票。很多时候,语言成为一种赘余,他们只用笑一笑。《热带逃亡》对张佳乐的重要程度,正如孙哲平心心念念的维苏威。张佳乐在白昼永夜的混沌边缘写过多少废稿,他就在暗房里洗出过多少不够满意的照片。没有人的野望需要燃烧另一人的梦怀作为养料,孙哲平明白。

“走了啊,外卖单子给你贴冰箱上了。”两天后孙哲平拖箱子登机,估摸着这会儿张佳乐轰猪方酣尚未醒,微信上敲了这么一句。

想了想他又说,也别吃太多外卖,冰箱里有速冻烤鸭,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飞机压低飞行缓降的时候,孙哲平从压迫鼓膜的耳鸣中睁眼,再次看到如橄榄油浓稠流淌的日光,压为一线的、听了三千年涛声的黄金海岸。下望时几乎生出恍惚——一年半前,他也是搭乘国际航班,也是一个即将为暮色吞没的下午。那时胡志明机场接应他的陌生人此刻正暴跳如雷回他微信:

“你到了没?尝了尝第一家外卖,你口味有毛病吧老孙!还没我做的好吃。”

孙哲平想也没看你什么时候露一手啊张大厨。

“到了,你早些睡。一点了都。”

那边胡乱应了几声又闲扯七八,总算是睡下了,要么就是赶稿。孙哲平将手机一插兜,往机场外走。

日落时的那不勒斯呈现一种南欧特有的浊丽——色块都虬结作一堆,扭曲的街道线条,涂鸦张牙舞爪的石拱门与墙壁。熙攘间孙哲平还得看顾自己的包,不能枉负张佳乐以多年向导经验的谆谆教诲:那不勒斯?我靠那儿的小偷比越南只多不少哈你要千万小心!

住的是Airbnb,洗澡到半途停水,孙哲平裹条浴巾半背的泡沫滑泛着玫瑰花薄荷油的香气,腻腻呼呼甜不拉叽,是张佳乐一贯喜欢的味道。他按响客房服务,咚咚咚上来个黑人小哥,意大利语英语皆蹩脚,连比带划地说管道临时有问题,正在给每一间房打水。

“……。”孙哲平无奈,是就在楼下?那我下去吧。特随遇而安地提了桶走至大厅。

虽说是宾馆,其实更偏向私人独栋住宅改修的。孙哲平把桶就地一放,前台的中年妇人很快盛赞他的身材,又对停水表示抱歉。“我们能补偿您点什么吗?”他环顾四周,幽蓝橘黄交杂的壁灯下,有零落系于绳上的小卡片——一一是亚平宁起伏的峦线,海边峭立的崖,火山口上的落日……孙哲平指了指墙壁,问明信片还有吗?

妇人笑着拉开抽屉,递给他一张。“您很幸运,先生,最后一张了。”又奉上两颗新鲜的无花果。

孙哲平握笔,他小臂上甚至有未干的泡沫与水渍。晚风穿堂,热燥燥地舐吻上来。指间滑溜溜,抓着的笔也滑溜,心情亦如是,甚至在换行的途中手肘压爆了那吃了一半的无花果。紫红色的汁液在纸面上炸裂出一方花团,圆珠笔的墨迹洇开。孙哲平顿了一下,在那团硕大的花下头打个箭头接着写:

“……洗澡不洗完全会让人把脑子留在浴室。看到没,第一茬儿无花果,可香,闻闻。”

后来这张明信片经过两个多月,车马、洲陆、数之不尽的国境线抵达张佳乐手中时,他真的把那朵浓郁色彩退去大半的花状果渍狠狠地撞向了自己的鼻梁,呼吸、深呼吸,用尽全副力气去闻那一抹无花果的馨香。

填完地址,孙哲平向前台比个道谢手势,笔一扔,嚼着剩下一颗无花果,提着水桶上楼继续未竟的洗澡事业。

第二天,天色还未将地中海气候独特的朗丽展露完全的时候孙哲平便动身了。他将明信片掷入街角邮筒,自porta nolana搭最早一班快车,指望能赶上庞贝城的日出。

孙哲平是幸运的。他站在遗址入口时,太阳堪堪从Basilica的廊柱上一跃腾空,血红的火球笼着淡金色轻薄的羽衣,拂过朱庇特神庙的拱檐,将斗兽场的残垣践于炽烈的足下,再缓慢且温柔地趴伏在姿彩剥离的壁画上。

张佳乐后悔,抱怨“你又不拍给我看!”。孙哲平认认真真回答他:我没有时间。

的确如此,面对造物,孙哲平时时刻刻觉得八千卷胶片尚不够捕捉太阳神銮驾飞天的一秒钟。他几乎是把包甩在地上,慢慢调整分辨率和镜头的同时,对着不断上移的红日,把整座庞贝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收拢到眼底来。

开始检票,太阳亦升到正空。夏天的那不勒斯高拔无云,唯有流质般的热气和醉人的海浪味道,咸、潮、清爽的甜。孙哲平抹一把汗,和还未多起来的第一批游人走进古城。

孙哲平自问拍摄过很多城市的日出:故宫的、长安的、胡志明市、苍白尚未醒转的巴黎、浓雾中布鲁克林塔桥上——没有一轮太阳像眼下镜头中的这样。让他迫切地想昭告世界,更想和张佳乐分享。他拨通张佳乐电话,此时国内大约是下午时分,却意外地无人接听,孙哲平清清嗓子,转成了语音留言:

“是宏壮。城早就死了,阳光与神性垂怜,两千年日日如新。你来看,你会喜欢的。”

他在没有丝毫树影遮蔽的骄阳下,从神庙走回了市政厅。视野唰地一下朗阔,砾堆畸石的残败之外、橘色巨门之外,现出维苏威的轮廓来。

是孙哲平自从捧上相机便热爱的峰顶,是震怒后埋葬一整个文明与爱恨情仇的元凶,也是如今沉默但可亲、可触摸、可攀登的见证者。

孙哲平停下来,他拍。从大理石画板上仰拍,从门层叠中拍苍劲的山脊,各个角度,宛如朝圣。

下午上去时人就更少了,基本只有孙哲平和五六个登山设备齐全的老美。毕竟一路石多路滑,也无植被,光秃秃的很是没劲。一行人都以好奇的目光向这位了无行李,只一个相机挂在脖子上的东方男人行注目礼。

登顶的那刻张佳乐正吃夜宵,哇哩哇啦开了罐啤酒,就接到孙哲平的视频邀请。一点进去笑了个横尸沙发:“我靠,老孙!你擦擦脸行不行啊这么邋遢,极大激起了我的分手欲……”

孙哲平当即撩起T恤抹了把脸,一片乌黑。腹肌沟壑间汗水粒粒分明湍淌,张佳乐一看,又立马很没骨气地想“不分不分”。

“火山灰,没办法。”视频里的孙哲平显得有点严肃,一本正经地解释。

“你爬上去了啊?不容易,颁奖颁奖。”张佳乐超浮夸地使劲拍啤酒罐,紧接着看着镜头转了个个儿。孙哲平的声音在跨国的网络、不稳的信号、山头风声猎猎中略微失真,他问:“你听到海鸥的叫声了吗?”

维苏威火山口边缘往下望,能看到整片映芒流辉的狄奥尼斯海。张佳乐忙把手机凑近耳边、关掉电视,在隐隐的浪涛声中,好像真有海鸥的长唳传过来。

“听到啦,”他连忙点头,怎么了,是不是又快灭绝了?自从和孙哲平待一起,提及动物他精神总是高度紧张。以前作为个云南土著,第一反应是好不好吃?跟在孙哲平同志耳濡目染一番,现在第一反应都是“哇靠是不是濒危了!”。

没想到还真猜对了,孙哲平在那边“嗯”了一声。说这是凤头燕鸥,以前和新西兰那边的某摄影协会有全球追踪保护的合作项目,近几年发现有个单体种群在南欧即那不勒斯海域附近出没,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来维苏威火山的原因。

张佳乐嗯嗯哦哦听得挺认真,孙哲平讲完突然来了句:你下午干什么去了?打电话没接。

“去杂志社了没带手机……哎你继续说你的!要不然赶紧下去,注意安全!”张佳乐太极打得稀烂,所幸孙哲平也不是什么特别爱深究的人。一边选照片一边应下来了,那行。明儿再联系。

张佳乐松口气,还好没被打破砂锅问到底!

孙哲平的确没太多空闲去琢磨,从火山口下来差不多到饭点了,他联系好WWF驻意大利的几个熟人、定下接下来一个多月的凤头燕鸥拍摄事宜后便在近镇上随意逛起来。小镇不繁华,晚间商铺杂货仍样样热闹。找到住处倒也容易——孙哲平完全是被老头子拖进去的。

那间铺子虽小,门廊上挂了一叠颇精致的威尼斯假面。孙哲平忍不住举起相机,后工业化冲击手艺的年代,匠心太少见了。马上被厉声呵止,一个老头儿挥动双手叫:“No photos!”,旋即傲慢中露点可爱地表示:要是来住我们家旅馆,可以拍。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了进去。

老头儿的孙子是个对摄影颇感兴趣的高中男孩,第三天拍摄完成后回来,看见孙哲平打开ipad登陆ins,即刻从窗边扑来发出尖叫——你是Sun吗?那个拍火烈鸟拍亚洲象的摄影师?中国人?我在ins上关注你半年了!

孙哲平点头,他一时搞不太清楚状况,端起来十分酷拽表情屌。只听到男孩跺着地板持续尖叫,捧来自己的电脑,运指如飞点开了什么网站:

“这是写你吗?这篇文章?WWF官网都转载……”

孙哲平定睛一看,是一篇全英文的人物报道。他只用看两个段落,那种华丽的、雨林热蝶般的文风,便了然出自谁手。

“…万物有灵且美,他对万物生发爱情。”

张佳乐在最后的结语如此写到。

孙哲平在男孩的激动中难得有些窘,男孩不停摇晃他的胳膊:谁写的?您的朋友吗?

“不,”孙哲平回过神。他极其迅速地否决这个选项,东方男人硬朗的轮廓上浮出一点不自知的骄傲——不是对自己,是对远方的什么人。他说,是我爱人写的。

“Wow!!”男孩叫起来,还一边冲他爷爷:你听见了吗?!

老头儿趁机推销:她喜欢什么?你要不要给她带点什么东西回去?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漂亮的吧,呃,”孙哲平努力寻找形容词:鲜艳的。

老头颤颤巍巍走到一个小柜边,哗啦抽出一捧,玫瑰状,大红色,天鹅绒盒,里头亮瞎人眼的人造宝石戒指,向孙哲平比了四个指头:4欧!只要4欧。

即便钢铁直男如孙哲平,也觉得不太对劲……他想象了下张佳乐的反应,估计自己得缺胳膊断腿,立马摆手表示:不了不了。

老头一战不成,愈挫愈勇,招呼孙哲平过去,又神神秘秘打开一个镂空的黑铁方盒。

“还有这个,”老头笑:两千年火山灰都未曾埋没的永恒,是美,还是你们的爱情。

温润色泽,几十格矿石在盒内熠熠生光。天河、玉髓、叶腊、石英……有黑沉若铁,更有晶映透亮。各色各种,放了多年,盒面都积灰了。

孙哲平拈起一块辉绿岩的棱片在掌中,他点头:“多少钱?”

老头说196欧,又赶紧拍那个玫瑰型绒盒到上头,4欧嘛!凑齐两百,不给你找。

…………。孙哲平与红盒面面相觑,看第二眼,着实还挺好看的,他甚至想拿这个去求婚。最终放弃抵抗。

随后一个多月的拍摄异常顺利,也由于张佳乐那篇文章的缘故,WWF总部甚至来问是否需要技术支持?拍完最后一组火山、海鸥、滩湾、遗址后,已是夏天的末尾。

孙哲平在那不勒斯登机,回望维苏威的轮廓绰绰——他清楚地知悉:这座火山,将以永志的里程碑般的姿态,横矗在他的生命中。无论以后他会不会再来,一人独自,或是和张佳乐一起。

事实上希思罗转机,再落地北京,孙哲平一个半月前写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在他后一步,终于到达。张佳乐哒哒哒跑去开门,当面拆封、当面朗诵,孙哲平赤脚坐在地上,感觉还有点儿怪异。

“……2017年8月我独自去了维苏威,火山口向阳面已生出灌木和地锦,被阴面仍裸露岩浆痕迹。山下城市和海湾繁荣,2000年间草木和人都周而复始,仿佛重现当年景象。而我站在山顶,突然想买4欧一根的假玫瑰戒指盒同你求婚。不过想想你大概又要批判我钢铁直男审美,于是作罢。”

张佳乐读到最后笑不成声,孙哲平在地上也有点儿绷不住,笑屁。他讲。

“钢铁直男孙哲平同志,乐哥的婚戒呢?”张佳乐大大咧咧手一伸,挑眉质问。

“不都说了作罢了么。”孙哲平说。

张佳乐大怒,怎么回事儿啊这算?!敢情老子到手了的鸽子蛋就飞了不是!

孙哲平连忙扒拉出那个铁盒,张佳乐果然被吸引大部分火力:他们一起把矿石们摆到陈列柜最高处。孙哲平开始讲这是如何形成、那个叫蓝松石……是他惯常的、指点起自然造物的神采飞扬,是张佳乐最早爱上的那种腾腾而起的热忱。

张佳乐还蛮喜滋滋!孙哲平摸摸鼻子,从裤子口袋里很随便地掏出一个玫瑰盒子。

“真的好直男……”张佳乐扫一眼,惊了。

孙哲平没有接话,他缓缓打开盒子、叫他的名字:

“张佳乐。”

艳到俗气的盒托里,根本不是什么廉价人造宝石,是枚正儿八经卡地亚。

本来这种时候是该讲“我爱你”,要么激情告白,可谁要两人都不走寻常路,张佳乐再惊,脱口一句“我操!”。

孙哲平还维持着那个捧盒子的姿势,他挠挠头,特实诚问:“乐哥,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啊?”

“我…有点讲不出。”又实诚又痛快地加了一句。

张佳乐打断他大叫:你别动,别动啊!!

孙哲平被他吓到。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

只见人转身飞奔进书房,手里拿了本厚的、崭新的书册。他在他面前站定,一如当年热带湿重空气里初见的辫梢跳脱、眼神明亮,细看嘴唇还有点儿抖——其实孙哲平举着盒子的手也在抖。

张佳乐笑,他双手拿着书本,从孙哲平的掌下穿过去,托起他的手、他手上的盒,盒中的新戒指。孙哲平手臂落到实处,血液回流,酸麻中念出封面的名字:《热带逃亡》。

“老孙,我出书啦。”

终于不是他一个人在托举。他们一起,一切全新的生活,与过往隔断的新希望。

哇,乐哥牛逼,是我的签名版?

是是是。张佳乐得意得要命,他一把薅过戒指,戴上去,从指尖到指根。

他们默契地跳过了某些腻歪过分的、肉麻出头的步骤,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说出那句话。因为似乎一个道理非常明了:

他们可以在安东市场的烤肉味儿里说爱,在象群的哀鸣里说爱,在吴哥窟的落日里说爱,在维苏威如潜龙沉眠的火山口前说爱,在庞贝城高贵的落魄里说爱。

但无法在爱里说爱。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