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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07-05  2.96k 次阅读


作者:耳朵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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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键词:原著向;单cp

01

      张佳乐想不到,第八赛季夏休在网游里抢 boss居然是他和孙哲平在他退役后第一次交集。

      “既然已经决定挥别过去,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丝软弱?”

      “将心里的杂念,彻底射杀干净吧!”

      “可以。 ”

      “现在需要疯一把的,是你,不是我。”

       一直到退出游戏,张佳乐还是觉得很兴奋,呼吸很深,心跳得厉害,把血液往全身泵去,指尖发麻,却依旧很稳。

       百花是张佳乐开始的地方,从出道以来,待了整整六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围绕着荣耀,围绕着百花。从西部荒野到 k市的花开花落。训练室里日复一日的练习,比赛场上挥洒汗水。六年很长,足够让一个口齿不清的小学生成长为一个明事理的初中生,足够他踏入一个所有人都为了唯一的目标燃烧自我的圈子,然后从一位新秀成长为一代大神,当然,也足够他从热血到疲惫。

       第七赛季结束之后,他真的支撑不住了,疲了,倦了,厌了,累了。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做到最好了,但是努力、燃烧、疯魔都不会有结果。孙哲平退役后,他一个人扛起百花,把战队送进季后赛、送进决赛,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却没有渴望得到的东西。他真的很想要冠军,职业选手,谁不想呢?加入霸图其实是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浑身带刺,如同荆棘般扎手。面对百花粉丝的指责,他不后悔,但是还是感到愧疚,感到动摇,有些时候甚至会感到不知所措。

       直到刚刚与孙哲平的对话,他直接用他狂傲的气势告诉他,他可以无所畏惧,他可以为了自己疯一把。简直就是一大碗鸡汤,又鲜又美,温暖内心。这种时候的激动,是那么理所当然。

       张佳乐想到孙哲平的形象和鸡汤重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准备关机,鼠标停在了电源键上,突然想到孙哲平失踪三年突然出现,给自己灌一碗鸡汤就和叶秋那家伙跑路,太气人了吧!几个意思啊!

        想着就给叶秋连发好几个窗口抖动。

       「快快快,大孙的联系方式」

       「你居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别废话了,给不给」

       叶秋把孙哲平那厮的QQ号发了过来,也没再问什么。

       搜索QQ 号,看到号主人不管不顾就留着的系统头像,又笑了出来,眼角弯弯的,很好看,可是这眼角也很快变回原来平和的样子。张佳乐有点不敢了,他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面对这一位故人。

       张佳乐喜欢孙哲平。张佳乐喜欢同性,孙哲平特别好。这段感情的出现简直是一种必然。

       最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还是初中,九年义务制教育还没走完。那是一个暑假,南方潮湿、闷热,热浪扭曲了眼前的画面,知了无力地在窗外叫着。一群毛头小伙子聚在一起,汗水浸湿了背部的衣料,黏糊糊的贴在背脊上。打开手提电脑里的隐藏文件夹,迅雷最后一声“叮咚”,留下了几个视频文件。第一个点开来的是一个亚洲片子,剧情简单,上门外卖的,男女主角勤劳地运动着。屋子里只听得到电脑发出的还带着电流声的声音和窗外的蝉鸣。周围的男孩子涨红了脸,呼吸变得粗重,汗水浸透了衣衫,片子结束,大家好像都累到虚脱。张佳乐到是没有什么反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有些许不太理解同伴们的兴奋。可是对于此,他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还好自己坐在最后,缩在一隅,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打开另一个文件。两个男主角出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女性角色出现,故事起承转,还未到合,就被关掉了。

      “好恶心哦。”张佳乐记得一个男生这么说。

       张佳乐感到更害怕了。他完全不这么觉得。在刚刚的画面的刺激下,他勃起了。直觉告诉他这是不妥的,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太阳穴,那里“突突突”地跳着,头皮发麻,大脑感觉到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有罪,可是对于面前的情况感到全然的迷茫,感觉到不知所措,感觉到无能为力,恐惧得几乎哭出来。但他不能,不然会被伙伴们察觉到异样,会被他们发现自己是一个罪人。再一次,还好他坐在角落里,最终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蒙在毛巾被里哭。房间里开了空调,照理来说,环境的温度应该十分适宜,但实际上,他好像身处火炉与冰窖之间,他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就这样,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个暑假。周围男孩子对于女孩的欲望,像一场春雨后的植物,一夜间冒了出了。这种情感炙热而又直白,染着青春青草般的气息。对此,张佳乐无动于衷。对于无法对女性产生性冲动,他感到非常焦虑,不断地、偷偷地查阅相关资料。网络上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病态,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他了解到前者是社会主流的观点。同时,他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的同道中人,或飞蛾扑火般逆流而上,或在沉默中沉没。张佳乐把这件事搁置了,对于十几岁的他这也许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就这样安慰自己。不去管它,忽略它,把它关在角落里,希望他像灰烬一般散落在风中。

      然后他遇到了孙哲平,这见鬼的灰烬复燃了,甚至有燎原之势。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k市的网吧。网吧不大,一排排主机,吸烟区烟雾缭绕,有些区域一看就是好友连坐开黑,不停地交流着什么。张佳乐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眼挂钟,已经到了约定的见面时间。他拎着行李在门口又等了十分钟,正准备问问前台,就听到那连坐的区域爆发出一片骂娘声,紧接着,就是一个男声吼叫着指挥,确保了声音穿过耳机的音量,同伴很受用,其他人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转回自己的屏幕,不说什么。

       听起来他们在打荣耀,抢 boss呢。张佳乐走到那里,很快就找到了指挥,那男生年龄看上去不大,剃着个寸头,看背影也获取不到什么信息了。看屏幕,操作者用的是一个狂剑士,操作很不错,一股劲往前冲,不管谁拦在路上,砍便是了。张佳乐连忙去看 ID名,落花狼藉。行,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在这抢 boss呢。看起来战斗接近尾声了, boss的仇恨可不在他们身上,估计是没抢到。

       “撤吧!”话都没说完,孙哲平就把耳机摘下来,急匆匆地站起身,猛地一转身,撞到了俯身看屏幕的张佳乐。

       在张佳乐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也没有想过一见钟情的存在。当时他也还是不相信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这就是了,不然怎么解释那时不受控制的心跳,像是被砸中了,砸蒙了。眼前的这个人算不上很帅,但有股硬朗的美,他扶了一把被撞到的自己,大概是疑惑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人,所以皱着眉,不过还是道了一声抱歉,可能是刚刚吼得厉害,声音有一点沙哑。张佳乐连忙摇摇头。就看到对方快步向大门走去。

       现在回想起那段记忆。很多都已经模糊在昏黄的网吧灯光里,但是孙哲平的身影是那样的清晰,他与众不同,在这个略显颓唐的环境里,却显得意气风发,就是年轻的模样。

       之后,他们在一起训练、一起吃、一起睡。训练的时候,看着屏幕的他很专心,微微皱着眉,仿佛电脑和他组成了整个宇宙。赢了会笑,张佳乐可以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他嘴角的弧度。输了,往右手吹一口气,再来一把。

       张佳乐喜欢吃糖,却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发现,藏在背包最外格里,想吃就偷偷拿出来塞一颗到嘴里。直到有一天,他洗完澡,看到孙哲平在往自己包里放糖,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往那里塞东西了,而自己的糖从来也没断过。

       孙哲平回头看到张佳乐:“咳!其实直接吃也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抢你糖。”

       不会,当然不会,都是你往里面塞呢。大概是第一次看见孙哲平害羞。张佳乐觉得自己一定笑了,笑得很开心的那种。

02

那张佳乐现在还喜欢孙哲平吗?张佳乐也不知道。在验证栏里输入,又删掉,最后带着壮士断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心态打下了“我是你爷爷张佳乐”,点下了申请。也不管对方是否通过,火速关了电脑。

手机屏幕亮了。

「再睡一夏: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

张佳乐愣住了,自己还没有想好说些什么,通过来得太快,根本没准备好,有点想穿越回去,按住自己拿鼠标的手,告诉自己迟一点再说。

「爷爷?」

张佳乐很想穿越回去,掐死自己。

这天已经聊死了啊!还能怎么聊?只能发一张表情包过去。

「最近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点累。

「瞎说,很累吧。还不敢面对自己的选择,准备低着头往前走?」

「现在不会了」

就这样了,对面没再回了。

就这样了,对面很久都没再回了。久到要往下翻一段才能找到他们的聊天记录,张佳乐在找了两次后,把它设为置顶。

日子还是照样过。每天都会进行练习,保持自己的状态。隔三差五到网游里搞搞事,也算是玩得开心。就是微博不太上了,新闻不太看了。最开始还会登陆微博,根本不需要特意去找,部分百花粉丝们失望、愤怒的情感扑面而来,他会去看,像是自虐一般,好像这样做自己的愧疚就会少上几分。心脏会疼,就是那种一抽一抽的疼,呼吸的时候也疼,心如刀绞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现在不会了,夺冠是为了自己,自己的职业生涯也是为了自己。

夏休就这么结束了,到Q市报到,参加新闻发布会,打比赛。

「今天又看到百花蜂蜜了,上一次我还唏嘘不已,完全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次看了眼,拿了边上的醋就走,哈哈哈哈」

张佳乐就是想和孙哲平聊聊,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也不指望对方……

「什么超市蜂蜜和醋放一起」

能回。

「我怎么知道啊!可能把蜂蜜算调味品了」

林敬言觉得最近的张佳乐有点奇怪,训练比较多,看手机的时间比较少,但他一看手机就会傻笑:“谈恋爱了?”

“嗯。”张佳乐看着手机,好像想抬头,又被屏幕上什么吸引了过去,视线反复两次才终于抬起来,“啊?你说什么?”

林敬言看着满面春风的张佳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没有没有没有。”张佳乐笑着摇头。

林敬言觉得这样也好,张佳乐承受的压力太大了,现在还能开开心心的笑,对着什么倒也无所谓了。

被林敬言这么一说,张佳乐也觉得他们的状态有点像异地恋的小情侣。在工作之余通过聊天软件腻歪在一起,所说的话语跨过千山万水,顺着光缆一路过来。早安、晚安,每天都在对方的问候中开始和结束。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想与对方分享,霸图对面新开的咖啡馆, Q市的花蛤,韩文清又训了谁。细碎的小事织起了一张网,把张佳乐的生活详细地展现在对方面前。有些时候,孙哲平会感叹,多年不见,张佳乐怎么像黄少天一样多话。只有张佳乐才明白自己内心的不安,害怕这聊天会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能说多少算多少吧,他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对话只局限于现在,只字不提过去的一切,两人年少时的相处,孙哲平的退役,张佳乐的退役,都被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未来也从未提过,张佳乐知道对方在兴欣打挑战赛,下一赛季复出义斩。自己会再坚持多久、孙哲平会再坚持多久,他们什么时候再见面,这些都不知道。

这么看来,哪儿像小情侣啊?

转眼就到了春节,张佳乐回 k市过年。当时张佳乐的父母为了能多见见自己的儿子,把房子买在了百花俱乐部附近。当时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变成部分百花人眼中的“罪人”。愧疚是有,但要说是罪人,张佳乐自己也不会承认。

出租车路过俱乐部大门口的时候,张佳乐一个激动,让司机停车了,把两个大拉杆箱从后备箱拿出来,准备走回家。下了车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这做法实在是太冲动了,俱乐部门口还有乘着放假和队徽合影的粉丝呢。粉白配色的队徽很干净,一尘不染,剑、雷、开出的花,一如以前的模样。院子里的鲜花开得旺, k市被叫做春城,一年四季,鲜花常开,虽是冬天也百花缭乱。张佳乐在与不在,百花都是这样。这不是很好吗?他背靠着一个行李箱,嘴角在口罩后上扬。

“前辈!”

操……

要不假装没听见,撒腿跑吧……张佳乐想了想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放弃了这一想法。张佳乐觉得,同为职业选手,应该明白自己对于冠军的渴望,但又害怕他们觉得自己抛弃了他们,断送了百花拿冠军的可能。

没办法了。张佳乐用最自然的姿势转身,向他们问好。

邹远看到张佳乐在听到自己声音后,身体明显一僵。天人交战了几秒,僵硬的转过身,机械地挥了挥手手,口罩上的眼睛尴尬地弯着,大概是在微笑。

来的人是邹远、于锋和张伟。

“不回家过年吗?”

“还需要多磨合。今年春节,就战队一起过了。”

“嗯……挺好、挺好。”

无话了。但就这样站在门口,大家都怕被粉丝认出来,在张伟的提议下,大家准备一起吃个午饭。

饭店是以前常去的,装饰都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熟门熟路地点完菜后,四个人又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不时有人看一下手机。

“今天天气不错。”最先说话的是张伟,大概也是不知道说什么,“蓝天白云的。”

“对,太阳暖暖的。”张佳乐捂着玻璃杯,抿了口水,“ k市住的习惯吗?”

“还好,都是南方,气候差不多。真要说, k市的气候还比G市好呢。 Q市怎么样?”

“还可以。海鲜不错,夏天去那边的时候吃了个够。就是冬天暖气不太习惯。”张佳乐心想矫情个屁啊,人家于锋对自己提 Q市都不尴尬的,剩下的两个都是自己的老熟人了,有什么好怕的。转身就开箱,拿几个 Q市的特产给大家分分。

之后气氛变得正常起来,老友叙叙旧,讲讲院子里的花、门口的野猫。一顿带着家乡气息的午饭,要说不怀念,那一定是假的。米线调味浓郁,腌菜也是口味很重,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当然,最舒服的是胃,洋溢着舒适的暖意,记忆在养育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土地生根,对于这里的爱是挥不去的、忘不掉的。

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吃着。到了尾声,大家抱杯喝着茶。邹远买了单,说是给前辈接风洗尘。

邹远回来后,看起来有点紧张,手中的杯子转个不停,多次瞟向张佳乐的方向,张了嘴,却说不出话,忙着喝水。

“小邹啊,想说什么?”张佳乐笑着看向邹远,杯中的水微微抖着,他也在紧张。

“前辈。我……我支持你。虽然……你离开得突然,给我和战队带来了一些压力。但是……但是你有权利这么做。也许在某些人看来有一点小任性,可是,你已经够好了。这么些年来对于我的指导,把百花送进总决赛。可以了,足够了,你做到最好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百花最好的队长。”

“这话你可别随便说。说不定过两天你就觉得于锋是最好的队长了。”

邹远耳朵都红了。

“你也很好啊。越来越好了。做自己适合的、擅长的,远比单纯地模仿我要好。加油啊!”

“前辈也是!”

03

饭后,邹远和于锋先回俱乐部了,张伟帮张佳乐拉了行李箱,慢慢地往张佳乐家走。

“你和孙哲平怎么样了?”

“诶?”

“刚刚吃饭的时候无意看到你们聊天了。”

知道张佳乐暗恋孙哲平的,可能就张伟一个了。第五赛季结束,孙哲平退役。张佳乐第一次喝酒,也没多少,一杯吧。他感觉头晕晕的,走路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有点想吐,担心第二天头条“某知名电竞选手深夜买醉夜不归宿为哪般”,只好打电话叫张伟来接自己。

等到张伟来的时候,恶心感已经消失了。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好像自己躺回了母亲咸腥的子宫积液里,随着母体摇摇晃晃,安稳、静谧、幸福。抬头,对着张伟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像向日葵一般明媚,看得张伟一股恶寒。

张伟也没说什么,拉了边上的椅子坐下来。看张佳乐倒在桌上,消化酒精。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喜欢孙哲平?”

张佳乐又抬头,眼神迷离地望着声音的来源:“你不喜欢他吗?我觉得队里大家都很喜欢他啊……”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就是,男女之间的那……”

“我们都是男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说着,给张佳乐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眼前。“哐”的一声,不算响,张伟的动作比较轻柔,但这一声好像砸在了张佳乐的心上,也是“哐”的一声,震耳欲聋。

张佳乐害怕啊,他对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认同感是那样的低,刹那间好像回到了那个暑假,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自己好像有错,大概会有惩罚,不知道是什么惩罚,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来。而现在,它张牙舞爪地来了,自己的心像杯里晃动的水面,或者是这水面上的将沉的船。

他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这么明显吗?”

对方没声音了,张佳乐听到“咔嗒”一声,然后闻到了烟味。他侧过头,一只眼睛藏在胳膊后面,看到张伟紧锁着眉头,拿烟的手在抖。他一声不吭,张佳乐心里七上八下,恶心感复又翻了上来,心脏好像有自我意识般,跑到了嗓子眼,渴望冲出胸膛。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不知道死期的死刑犯,惶惶不可终日,胆战心惊地等待最后的审判。

张伟吸完了整只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张佳乐觉得自己要吐了。

“也没有很明显。就是你看孙哲平的眼神有些时候不太一样……特别是第二、第三赛季的时候。”

“什么眼神啊?”张佳乐听到自己说。

爱慕的眼神啊。但这么说太过于抽象,什么是爱慕的眼神啊?第二、第三赛季的时候,张佳乐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小年轻,刚刚成年,却没完全掌握成年人的人情世故,很多心思都写在脸上。张伟发现也算偶然。那次训练完,站起来,恰好和张佳乐对上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春心萌动的那种“咯噔”,怀疑张佳乐对自己有意思,还没来得及恶心,就立马意识到这眼神不是给自己的,顺着张佳乐的视线回头,看到了孙哲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形容词来描述这个眼神的话——“专注”,张伟会选这个。那视线只盯着一个人看,就算你是那条线段上的一个点,你也能很快意识到着眼神不是给自己的。就这样一眼,张佳乐好像创造了一个异次元时空,小到只有他和孙哲平两个人,大到居然装下了张佳乐满腔的爱意。

对于自己的猜想,张伟还是不敢肯定。之后,会有意识地注意张佳乐的视线,渐渐地肯定了自己的观点,但还是不敢相信。他告诉自己,只要张佳乐不承认,他就不相信。

可是孙哲平退役后看到张佳乐的样子,他相信,太相信了,可又不敢确定。现在,还是忍不住问了。得到了答案,却也没让自己担心的心平静下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张佳乐。他所处的环境告诉他,同性恋是一种病态,很恶心,很不好。可是张佳乐不恶心,张佳乐很好啊,乐观、积极、向上、意气风发,对荣耀认真,对伙伴友善,与人的交往之中像一只滚圆的山雀,可爱得不得了,以前他还觉得张佳乐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欢。他完全无法将张佳乐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

张伟用自己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艰难地描述了一下张佳乐的眼神,张佳乐一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三两句就没什么话说了,张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反应过来的时候,张佳乐已经睡了。

在这方面,张佳乐其实很感激张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睁开眼是自己寝室的天花板,他担心张伟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一开始张伟确实有点躲着他,相处起来有些别扭,过了一个礼拜左右就好了,该怎么样怎么样。只是战队里很少提孙哲平了。

所以现在提到这个,张佳乐还是有点诧异的。

“就普通老友聊聊天什么的。”

“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张佳乐父母住的小区环境很不错,中央有一个小型人造湖,养着几只黑天鹅。今天阳光明媚,冬日的太阳又不那么热烈,淡淡地洒到地面。湖面波光粼粼,天鹅长长的脖颈交错着,有时会比出爱心。湖边的人坐着、站着,不多,三三两两的。有情侣,女生靠在男生肩膀上;也有嬉闹的孩子,赋予了整个画面动态的生机。张佳乐就这么望着湖的方向,感觉自己离那里很远很远。

张佳乐不答话,弄得张伟也有些紧张:“一直以来,其实我还是蛮担心你的。你知道,单讲……取向,你应该会过得挺艰难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喜不喜欢他。还是很难忘,大概是因为是初恋吧。”

“你那是暗恋,不算初恋。”

张佳乐狠狠地白了对方一眼。两个人笑了笑,慢慢地走着,行李箱滑轮在砖块地上发出规律的摩擦声,很响。这声音自顾自地响了一会儿,张佳乐的声音又插进来:“其实,我曾经暗暗答应自己,得冠军了就向大孙表白,算是给自己一个奖励吧。可是到现在,三次亚军,看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一样是个flag。有些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天意啊。老天爷死命拉着我,不让我表白。一段见光死的情感。”

张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会不会当时我答应自己得了亚军就表白,就可以得冠军了?”

“还有可能季后赛第一轮就跪。”

“闭嘴吧你!”

说着,就到张佳乐父母家了。请他上去坐坐,张伟表示队里还有事,就不坐了。挥挥手,两人告别。

张伟觉得张佳乐这赛季加入霸图,夺冠的可能性很大。他其实很想问,如果张佳乐现在夺冠了,还会告白吗。

小小的三口之家,张佳乐他爸,张佳乐他妈,张佳乐,三人窝在不算大的公寓楼里。除夕嘛,大扫除、做年夜饭、聊聊天,就这些活动。张佳乐想让长辈不要太过操劳,把活都揽了过来,长辈在沙发上歇着便是;父母觉得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日子本来也是两个老人自己过,不服老,不让干是看不起自己,孩子沙发上歇着去。就这样吵吵闹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三个人都在忙活,却越弄越乱。长辈们总觉得如今年味不复从前,淡了,散了,随自己逝去的童年和青春一起没了。生活水平高了的必然结果吧,以前只有过年才穿新衣,现在天天都能买,牺牲个年味,快活个三百六十天,交易还是划算的。至少张佳乐挺开心的。

玻璃窗隔出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窗外刮着风,里面三人围坐在沙发上,暖烘烘的,忽略对于婚恋问题的探讨,足够温馨了。说到婚恋问题,以前也想过,张佳乐希望自己够幸运,幸运到这辈子也遇不到一个想和他过一辈子的人。直到遇到孙哲平,他也是不知道自己算头等幸运还是甲级不幸了。面对父母的询问,心怀愧疚,打个哈哈,外面鞭炮烟花都炸开来,就算过去了。

之后又聊了一些别的。最后张妈妈是这样收尾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我们所在乎的,你只要幸福就好了。”

感动得张佳乐都想坦白了,把这么些年的心路历程和盘托出。

04

晚上也没守岁,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对于老将来说十分重要。不过春节也睡不好,噼里啪啦咻咻咻,到后半夜才差不多安静下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孙哲平“约饭”的讯息夹杂在一片群发的“新年快乐”中,搞得张佳乐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晚饭约在了张佳乐父母家附近的一家饭店。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是约在了百花俱乐部附近的一家饭店,毕竟两人熟悉的饭店都在这儿了。饭店装潢比较古朴,蜡烛在桌子的一角摇曳。

三年不见,孙哲平还是那个孙哲平,短短的扎手的头发,自信的样子。气质半点没变,外貌还是有变化的。服装成熟了很多,衬衫、大衣,不再是老头衫、冲锋衣。外套脱掉,可以看到对方和以前比明显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应该是有健身的。

话题也就从这里开始了,对方回答说是健身为了腰颈、肩周的恢复。听上去不太像孙哲平,但是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左手,也不太难理解这种转变。再说,孙哲平的硬汉气质还是和这身材非常相符的。赏心悦目、秀色可餐,反正张佳乐是这么想的。

张佳乐觉得自己一点儿没变,跟百花门口那棵大树似的,都不见长的。但在孙哲平口中,穿衣风格(“变得人模狗样的。”“这叫搭配!”)、体型(“瘦了,矮了。”“是你今天的鞋鞋底厚!”)、精神状态(“怪异的亢奋。”“明明是过年的喜悦!”)都变了。

桌角的蜡烛还是灭了,对于小隔间里的光线没有什么大影响,毕竟没在用它照明,但张佳乐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

“交女朋友了没啊?”

“没。”孙哲平掏出了打火机,把那蜡烛再点上,换了个位置,玻璃的烛台在桌面上发出摩擦声。

“你抽烟了?”看他掏出一个打火机有点疑惑,也没闻到对方身上的烟味。

“没。点烟花的。”

“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啊?”张佳乐夹了个大虾,一口塞嘴里,支支吾吾地说。

孙哲平挑着眉毛,不解地看了张佳乐一眼:“没遇到合适的。”

“这样啊。”把嘴里的虾壳吐出来,好像虾壳没弄干净,和肉混在一起,皱着眉头嚼了嚼,“那你和谁放烟花呢?”

“亲戚家的孩子。我在k市有亲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把剥好的虾放到张佳乐的碗里,“要是我有对象了,你肯定第一个知道,行了吧?”

饭后,两人一起散步,也没说去哪儿,走着走着,就是往张佳乐父母家。空气里满是硫磺味,地上都是红色的纸屑,踩着软软的。本来两人并排走着,离得不远也不近,刚刚好,张佳乐偏要躲着鞭炮的残骸走,一蹦一跳的,老是撞到边上的人,一会儿居然比老实走路的人快了,领先一个身位。他两手插着口袋,辫子随动作一跳一跳的,碎发也在晃,橘黄色的路灯打下来,连带着围巾和大衣,把这个背影照的毛茸茸的。

路上没什么人,车也很少。只有两个人走路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有处放了烟花,这声音清晰极了。张佳乐抬头,正好看到炸开的烟花,绿色和白色的点点,散射开来,变暗,还没完全消失,第二个又炸了开来。张佳乐只能好好走路了,步幅变慢,突然停顿,因为这个角度被楼挡住了,退回几步,站着不走了。这烟花平凡极了,绿的白的、红的白的、紫的白的,就一基本款,张佳乐还看得津津有味。眉眼舒展,嘴角微微上扬,眼珠随着烟火的明暗闪烁。很快这简陋的烟花秀就谢幕了。张佳乐兀自看了一会儿勉强维持这烟花形态的白烟,才回头看了眼孙哲平,一下子就撞到对方视线里。他站在张佳乐斜后方,一个身位的距离。

“想放烟花?”

张佳乐点点头。

“现在……不太好买吧。”

“我家有。”

张佳乐的父母还是认识孙哲平的,两人搬烟花的时候还数落张佳乐待客不周。他们很喜欢孙哲平,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股气,耿直自信,简单的说就是有气势。反观张佳乐,俏皮一些,像个孩子一样,总是长不大。当然这是冤枉他了,在亲生父母面前,大概是永远也长不大的。

他们把烟花搬到人工湖边上的平台。一家人刚刚离开,空气里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湖水凉凉的,平静得很,天鹅大概都会棚子里了。岸上却在那孩子渐行渐远的嬉笑声中镀上暖暖的气息。点燃烟花,“咻”的一声,火花就窜上天空,炸开了,绿的白的。和刚刚看到的烟花一模一样,颜色顺序都不带变的。就是这次离得近了,就站在这花团正下方,爆炸的音效和散开的焰火同时向外扩张,像下雨,给人将被火花溅到的错觉,心惊胆战,却站定在那里,昂着头不动。

张佳乐又兴奋地跳着脚,手指高举,指着天,又像是一个“一”的手势,冲着孙哲平大喊着什么。实在是太吵了,焰火的声音还会在高楼间盘旋,原声夹杂着回声,完全听不见张佳乐在说什么。

孙哲平摇了摇头。

张佳乐放慢了节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回通过口型,孙哲平辨认出了前三个字——“百”、“花”、“缭”。到了最后一个字,焰火恰好停了,徒留回声空荡荡地转。那一声“乱”也是够响,在趋于沉寂的夜空中炸开来,发出回响。突兀得很,吓得张佳乐猛地捂住嘴。

孙哲平刚想嘲笑他。他就指着一地纸屑:“落花狼藉。”

孙哲平一巴掌糊上张佳乐的后脑勺。

张佳乐捂着头,看着孙哲平吃吃地笑。孙哲平一把揽过他,他撞到孙哲平的怀里,冬天穿的多,这怀抱软软的。

“加油!”拍了拍张佳乐的背。

“就这样?”

“还要怎么样?”

“那天不是很会说的吗?射杀心中的杂念,巴拉巴拉。”

孙哲平装作没听到,放开怀中的人,退到适宜的社交距离:“没什么事我回去了啊。”

张佳乐想邀请对方到家里坐坐,被拒绝了:“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爱到我家里坐坐?”

“嗯?”

“昨天张伟送我回来,邀他上去也不去。诶对了。你去看过百花的人了吗?”

“没必要吧。”

“看我就有必要了?”张佳乐觉得很多时候吧,自己嘴太快了,脑子里想了什么就倒出来,把自己吓一大跳,把气氛弄得莫名尴尬。投湖自尽算了。

“有必要。”对方居然认真地回答了,还坚定地点了点头。

“呃……行。我给你拿几盒鲜花饼下来?”

“不用。家里有。”说罢,摆摆手走了。

张佳乐站在原地没有动。上一次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是送他到机场,过安检。张佳乐站在安检口外,孙哲平背着包,挤在蛇形的队伍里,顺着队伍缓慢前进。很快,他就淹没在人堆里。张佳乐只好踮起脚尖,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孙哲平的身影,他看到那脑袋晃过去好几次。时刻准备着在他回头后送上一个微笑,挥一挥胳膊,即使自己完全不想看到他走。可是对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现在的背影也是这样,隐藏在树杈之间,越来越远。张佳乐知道对方再走两步,就会到一个转角,拐弯,就会完全消失不见。这时孙哲平回头了,站在路灯的正下方,脸倒是黑了,看不清表情,比了个赶他回去的手势,就转身了。

张佳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那赶小动物的手势击中,乐了好一会儿,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年初三,张佳乐就去Q市了,张妈妈往张佳乐的行李箱里塞满了K市的特产,临出门的时候,抓着张佳乐的手:“我们只希望你好好的。”

好的,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05

常规赛共三十八轮,霸图到百花主场,就一轮。对于这里,张佳乐很熟悉的。这场馆的大多数地方他都去过,脑子里甚至有一个平面图。通常来说,熟悉的环境可以让他感到安心。备战室正好的温度,选手通道里略显不足的灯光,潮湿空气带着的凉意,和一年半以前毫无差异,自己的身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还可以吧,一切都还好。

这一赛季霸图势如破竹,百花不敌霸图,霸图在积分榜上持续领跑。

赛后,张佳乐和张伟在酒吧里各点了一杯饮料。张伟问他的感受,八卦他和孙哲平。怎么说呢?对于张佳乐来说,感觉都是一样的——不真实。

张佳乐出场的时候满场的嘘声,震耳欲聋,排山倒海,都要把屋顶掀起,这时候不得不感慨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台下的粉丝拉着横幅,上书“张佳乐滚出荣耀”,饮料瓶子像手雷一样往上扔,好不热闹。估计叶秋到霸图出场也没这待遇。其实也百花粉也不全是如此愤怒的,但是劣币驱逐良币,不满的声音通常更容易发出。现在,所有感官都被愤怒的情绪轰炸,连皮肤都可以感受到空气的颤动,可是张佳乐又感觉置身事外,像是一个第三者,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一切。身体感受得到但心灵却像包裹了一层塑料薄膜,迟钝得很,不相信这是自己正在经历的。

张佳乐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他敢于面对一切,他很少后悔。喂了邻居家的狗巧克力,踢球打碎了别家的窗户,拒绝女孩子的情书。不管他对错与否,他会面对伤心的邻居,父母的责备,女孩子失望的神情。他就是他,从来没有逃避过。

这么些年,张伟也练就了把张佳乐的情感带入异性恋里来看,所以他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完全无法理解,要是自己暗恋了很久的小姑娘突然回来和自己聊天,自己完全不可能毫无波动、心止如水就把对方当做好朋友。

倒不是说聊天感觉不真切,而是这感情变得模糊了,全世界我只看你的眼神不见了,最重要的是,张佳乐都忘了自己的性向。异性恋不会时刻提醒自己的性向,他也不会。从初中他选择搁置开始就埋下了隐患。

他没有一种自我身份的认同感,对霸图是,对性向也是。面对百花缭乱强势的身姿和弹药与拳头与搬砖与十字架的配合,没有人会说张佳乐在霸图战队融合的不好。张佳乐的气质也适合这个战队,一如既往,一路向前。但认同感不是默契和契合就足够的,最重要的,是时间。听上去挺致命的,不过没关系,对于现在的张佳乐来说,这不重要。

常规赛结束,挑战赛也分出了胜负。叶秋,现在应该叫叶修,拉着一只草根队击败了嘉世。佩服。不带脏字作为语气助词的语言已经很难表述出对于这位老伙计的敬意了。现在,按照赛程,霸图将在季后赛对话百花,击败自己的母队,是张佳乐将要去做的,一定会做到的。不过媒体的报道和叶修vs嘉世会相差很多吧。

赛后,

「被打了?」

「嗯」

「还疼吗?」

「还好。青了。不动没事」

「我还以为你早就会挨打,比我预想的晚了很多」

「滚!!!」

「要去医院看看吗?」

「不了,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张佳乐想到了什么,笑着打字。

「你说下赛季义斩对百花,你会挨揍吗,嘿嘿嘿」

「不会,义斩进不了季后赛」

「???你对这队这么没感情???」

「实事求是」

林敬言看这人还能在被窝里看着手机笑,放心地睡了。

06

张佳乐蜷缩在宿舍的转椅上,面无表情,椅子缓慢地转着。从肩周开始,手臂、手肘、手腕、手掌、指尖,每一处都疲惫不堪,肌肉疲劳的酸痛,呼啸着沿着神经传入大脑,在那里兴风作浪,因疲劳而稍懵的大脑在不适下病态的清醒。

更改的赛制对于老将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首轮战罢,第二轮循环,百花赢了霸图。百花纸面实力不及霸图,但是七个赛季(第二到第八赛季)三争总冠军,没有一个选手没有争冠的实力,而且竞技的魅力就在于它该死的不确定性。第三回合,霸图与百花再战,霸图胜。第二轮四强战,霸图对微草,第一场微草胜,第二回合霸图胜。比赛节奏很快,你来我往,没有明确的赛点,优势慢慢地积累,一直到最后。

已经打了五场比赛了,无一不是激烈的季后赛。状态的下滑也许不明显,但每场比赛后的恢复时间以可以明确注意到的增幅变化着。很难说,打到决赛时自己的状态会怎么样。看看轮回那些小年轻,第五赛季的周泽楷、第六赛季的江波涛,以摧枯拉朽之势,四场比赛,进军总决赛。

张佳乐把脸埋到手中,长叹了一口气。累啊。

三天后,决定决赛入场券在谁手中的最后一场比赛在霸图打响。擂台赛微草比霸图多得一分。选手席的各位都比较平静,一分而已。张佳乐做着手操,放松自己。

随机地图,比赛开始,张佳乐操纵者百花缭乱,与各位一样,先摸清全图情况。两分钟后,队伍频道上冷暗雷发出消息,他在游荡中见到了冬虫夏草。百花缭乱进行战术走位,他是第三个到位的。到位后,他观察着微草的联系,寻找存在的漏洞。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机会。

“上!”团队频道里一声令下。

张佳乐知道这不是现实生活中,一次攻击就有可能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这是抢到一个主动权。那到手的主动权应该怎么用?

战斗多点开花。百花缭乱和眼前的对手进入战斗,他的自动手枪猎寻喷着火舌。微草大概是想集合,再反击,打斗中,对手有意往一个方向走。数字和字母组成的暗号被张佳乐发到团队频道。这么久的练习与磨合,是该收到回报了。

木恩和飞刀剑被隔离开来。

“打!”

张佳乐换了弹夹,火力向那边转去。一时间,满屏幕都是弹药爆炸的特效,整个一烟花爆竹点,他在攻击也在掩护,大漠孤烟就在自己的掩护下冲出。刘小别和韩文清对上,看着飞刀剑的动作,张佳乐也能想象出刘小别飙高的APM。张佳乐勾起嘴角,这是没有用的,大漠孤烟冲向魔道学者木恩,林敬言就位,一块板砖在光影中飞出。张佳乐甩着鼠标,攻击收缩,集火飞刀剑。好炫,也打中了。

有些时候张佳乐会觉得自己不去钻研数学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从第二赛季开始,百花式打法就冒出头角,通过这么多年的反复钻研,对于每一击的位置、每一种弹药的效果,都有着精确的计算,在这繁复的操作中,锁死了对手,只有他盯住的目标,才感受得到显卡的无力。

飞刀剑在屏幕里越来越大,也是意料之中的,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且战且退,保持双方的距离。算着时间,大概要三段斩过来了。不过张佳乐一点也不慌,冷暗雷抛沙接砖袭,把飞刀剑拍晕了。又是集火。

“后面”

张佳乐没有一丝犹豫,一转视角就把光影笼罩在了微草赶来援助的众人面前。估计比赛完了大家都要去滴眼药水了。

“砰!”

是秦牧云的巴雷特狙击,送走了飞刀剑。

短暂的人数优势是不能放过的。抓住机会,扩大优势!张佳乐不顾一切地爆发自己的手速,密集的敲击键盘声像雨点般充满了房间。但是张佳乐听不到,他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屏幕里那个荣耀的世界。冰弹、火弹、僵直弹、格林机枪、爆缩式手雷,技能树上的图标有节奏的旋转。再提速!

微草第六人入阵。一波五打四,已经给对方造成了大量的伤害。

节奏在己方的控制下缓慢了下来。张佳乐觉得自己左手有点抖,不过他知道自己暂时没事,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必然反映,还没有感到力不从心呢!

优势建立,放生零下九度,主动换人。白言飞带着他的元素法师入场。就是这样,优势是在霸图这里。在张新杰精确的计算,稳健的时机与节奏,让所有人保持着安全的血线和法力值。就算是自己的法力值消耗很大的百花缭乱也很舒服。可是张佳乐不敢松懈,每一个走神都有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失误。微皱的眉头、紧绷的嘴唇,直到对面全部倒下,荣耀两个字在屏幕上金灿灿地发着光,张佳乐才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摘下耳机,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是那样快,耳膜都跟着震颤。很开心、很兴奋,不是对结果,当然也有,更多的是对于过程。有人说:“干一行,厌一行。”最好的干掉自己的兴趣爱好的方法,就是把它变成工作。

有些人会觉得电竞选手,就是打游戏。这么说也没错,但反复枯燥的练习才是每天的主旋律,这操作最有效,也最容易杀死对于游戏的热爱。也有人受不了,就退出的。张佳乐也很难说自己从练习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但是练习后在赛场征战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让人血脉贲张。对于荣耀的爱,不会随着枯燥的练习消失,不会随着比赛失利的消失,不会随着远离赛场消失。

林敬言发现对方牧师,埋伏在微草众人身边等待出击,把飞刀剑送下场,通过爆发扩大优势,通过你来我往的消耗稳固优势,荣耀两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上。这些时候,雀跃、兴奋,都出现了,都是真的。

比赛后,张佳乐收到了孙哲平的短信。请了假,到某通道去找他。

“大孙!我赢啦!”张佳乐远远地看到孙哲平,站在出口。出口外的路灯绘出了一个挺拔的剪影。他小跑了起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嗯。总决赛。”孙哲平回抱怀中的人,“吃宵夜?”

张佳乐摇了摇头。

两个人就挑人少的路走。

孙哲平突然摊开手掌:“把你手给我。在抖。”

张佳乐想说没有,但这不是真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手交了出去。

“骨头疼吗?”

“不疼。”

“真不疼?”

“真不疼。”

第五赛季的时候,张佳乐也这样问过孙哲平,得到的也是这样的回答。但是对方在撒谎。孙哲平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他只是想往前走。可是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老了啊。”孙哲平说。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海边。晚上涨潮了,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愈发响,碰撞下发出的白噪音有着安神的功效。海风呼呼地吹,把张佳乐黑红色的队服吹得鼓鼓的,微凉,很舒服。两个人坐到堤坝上,面朝着不远处的海岸线。

孙哲平还在给张佳乐按摩。有些手法是他新掌握的,张佳乐以前没见他用过。对方的指腹在自己的掌心摩擦,暖暖的,像初生的太阳,安稳、平静。

“我二十五岁。很老吗?”

“在这个赛场上,是的。”

“我觉得,有很多时候,很多人忘了我们还只是一群年轻人。要求我们过早地成熟,过早地去面对残酷的……我不知道?竞赛?社会?生活?哎……反正我就这意思。你看啊,二十五岁,如果按照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来说,大学毕业没几年,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可以到各行各业去重新开始。别人会告诉他,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你还有大把的机会去尝试,我们支持你。到了我们这里,已经到了职业的暮年,行将就木,土都埋到下巴了。我也想像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可以任性一回,可以抛开一切,去追寻梦想。可是我身上随着粉丝啊、媒体啊,这些行外人的意愿,按上了很多东西。他们给我的压力很重。完全忘记了我也是一个热血的小年轻啊。完全不明白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不是他们的错,我也不觉得委屈。只是感觉很……我不管我还是一个孩子。”

孙哲平看身旁的人说道最后,耍赖般地摇起头,两条小腿前后晃动,就觉得可爱得有些好笑:“这么说来,你行将就木,我都是躺在棺材里的了。”

张佳乐只当孙哲平是自己的好友,忽略了对方前职业选手的身份,一股脑儿地把话倒出来。不太清楚孙哲平会不会对自己有羡慕、嫉妒或者之类的情感,这听上去太不像孙哲平了,但也不是毫无可能。他只好假装没事,猛地一拍孙哲平的背,像拍西瓜一样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说:“那你可是要扒开棺材盖爬出来了,起尸了呀。”

“胆儿肥了啊,信不信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孙哲平感到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仿佛受了内伤,也许对方是什么九阳真经传人什么的,世事难料,不好说啊。

“你不舍得的。”

07

夜色正好,月亮如镰刀般挂在天空,弯弯的,明亮皎洁,真如同镰刀般闪着光。繁星璀璨,被月色掩盖了不少光芒,但遍布整个天幕,撒开来的点点光芒柔和了夜空。海浪拍在沙滩上,又回去,再拍上,富有节奏,像是小夜曲,也只有树林里清晨的鸟鸣可以和它争夺一下桂冠。凉风习习,卷着湿漉漉的水汽,轻轻拂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像情人的低语。四周没有人,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好像这个舞台专为他们准备的。如果这是一部爱情电影,舒缓轻柔的背景音乐应该已经响起来了,男女主角开始缓缓靠近。

孙哲平和张佳乐也够近了,肩膀贴着肩膀,并排坐着,扭过头面对着彼此。气氛太好了,就差一个吻。

那么阻碍这个吻的只有一个问题,孙哲平喜欢张佳乐吗?眼前的张佳乐,眸子闪着光,可能是被海风吹的,眼神有些湿漉漉的,显得眼睛更亮了,通透得不得了,像是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赢到手后把它放在太阳光下把玩的样子。他在笑,鲜活明媚,像是少年时拿着望远镜在森林里看到的鸟,活泼可爱。海风把张佳乐的味道带过来,混在咸腥的海的味道里,还是可以闻到,和几年前两人都还在队里用的同一种沐浴露、洗发水,还有张佳乐会抹的带着浅浅的花香的古龙水。感觉就像忙碌了一天后,洗一个热水澡会闻到的味道。他的眉眼、他的骨架、他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事物组成的。孙哲平喜欢张佳乐。

他意识到自己的喜欢不只是此刻的心动,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日久生情、细水长流。他会偷偷摸摸往他包里塞糖,他会把好吃的都留给对方,他会在对方生病的时候紧张,他会担心,会对对方的一切小事牵肠挂肚,他会在对方迷茫的时候站出来指明方向,他会在对方需要他的时候提供他能做到的陪伴。孙哲平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个人,但对于张佳乐他始终放不下。他很少去追忆往昔,很少回头,从不对着过去的峥嵘岁月顾影自怜,退役的那段时间,他很少关注职业圈的事,但他会去看张佳乐,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去的张佳乐。现在他明白了,这其实不是回头,他没在回头,他希望自己的未来里有张佳乐,他希望张佳乐的未来里有自己。

张佳乐说得对,他不舍得的。

张佳乐感受到了现在稍显暧昧的气氛,觉得有些尴尬,收回视线,正准备回过头,就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扶上自己的后脑,一个来自孙哲平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坚定而温柔。

一吻终了,张佳乐还楞在那里,幸福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准备好,他觉得自己的沉默显得太尴尬,应该说些什么:“你也是同性恋?”

张佳乐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比保持沉默还破坏气氛。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旖旎的气氛徒留悲伤的海风。事后想来,也不难理解张佳乐脱口而出的问题。如果,张佳乐或者孙哲平任意一个不是现在的性别,是一个女性,张佳乐早就告白了。横在张佳乐追爱路上的,就是性别和性向。孙哲平看起来超级直,比笔还笔直。

孙哲平也没想到张佳乐会问这个,疑惑地一挑眉:“我喜欢你。”

张佳乐瞬间被直球击中,吃了个僵直弹一样,那疑惑的挑眉在他看来都苏到不行。

“我喜欢,你。”孙哲平看张佳乐愣神的模样,又说了一遍,把重音落在了那个“你”上。

那个“你”具象化,直直地砸在了张佳乐的心口上。好了,是了,对了,就是这个——“你”。当我们说择偶标准的时候,我们总能够找到很多形容词来描述心目中的那个他或她。张佳乐也是,长相硬朗、荣耀打得好、坚定、专注、狂。但是符合这些形容词的人,因为七十亿的人口基数,就算是你列出上百个形容词,也有成千上万符合所有这些形容词的人。同样的,一个人,因为复杂的人性,上百个形容词也无法完全描述出这个人的一切。人是在变化的,外貌会随时间长大,会装扮成熟,会随岁月变老,内心也会变,会随着人生的经历不断改变,可能是更加坚强、更加疯狂,也可能是更加平静、更加淡然。一个人爱的不是堆砌的形容词,而是一个完整的、波动的人。张佳乐知道孙哲平会变,这是不可抗拒的,但他的爱不会变。他爱的就是这个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生命个体,一个叫孙哲平的,一个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杰作。

张佳乐对于自己性向的搁置就到此为止了,对方或男或女只是众多形容词中可选的一项,不重要的。

“啊啊啊啊啊——大孙我也喜欢你!喜欢!很喜欢!超级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霸图的所有单身汉都看出了张佳乐洋溢的甜蜜的恋爱气息,队内练习的时候,总有种错觉,百花缭乱在为心爱的人放焰火。可是这是错觉。焰火?没有的,不存在的。秦牧云看着自己清空的血条泪流满面。

也有人问,张佳乐只答没有,也没影响队内气氛和状态,队长和副队也就随他去了。

几天后总决赛打响。首场,霸图客场对战轮回。擂台赛,轮回5:4拔得头筹。团队战,他们选择高速开始,破坏对方的主场优势,准备一开始直取对方牧师。张佳乐和他的百花缭乱,将是第一个撕裂牧师和对方团队联系的主攻手。

开赛的时候张佳乐感到有点兴奋,适当的兴奋有利于发挥。在往地图正中直冲的过程中,百花缭乱不停地换着弹夹,权当热身。

“一定要赢!”百花缭乱保持着攻击,朝笑歌自若冲去。

大漠孤烟一个狡猾的虚晃,和冷暗雷一起朝牧师冲了过去,自己按计划,调转枪头迎向一枪穿云。现任荣耀第一人?对,小周很强,小周很棒,但是不管谁在冠军的路上阻碍自己,弹药都会对准他。

4分47秒,笑歌自若倒下。团队赛6比2,霸图拿下客场。

“我觉得我要去世了。”张佳乐直挺挺地躺在宾馆的床上,一只胳膊被孙哲平拉起来按摩。

“我康复治疗的医生很不错。”在帮张佳乐按摩之前,孙哲平是这样说的。

听他说完对死亡感慨后,孙哲平“呵呵”两声,也不应了。

“呵什么呵!也不安慰我一下。跟兴欣的某某混多了吧。”

“张大少爷,我这儿不是给您按摩着呢吗?还要我怎么样啊?信不信我卸了你胳膊啊?”

张佳乐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舍得的。知道了。

孙哲平俯下身,对着张佳乐脑门“吧唧”一口:“这安慰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可以。”张佳乐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捂脸。

按摩还没做完,张佳乐就陷入了平稳的呼吸,浅浅的,安宁得很。孙哲平给对方揪掉橡皮筋,盖好被子,关灯,也钻进被窝,轻轻将人拢到自己怀里。

赛前预测,公众更看好霸图夺冠,比赛的事情也说不准,这大概也只是对老将的祝福吧。客场先赢轮回,是一个好势头。可是,孙哲平看着怀中人的发旋。他很累,状态势必会有下滑。韩文清、林敬言,年纪都比张佳乐大,他们会怎么样呢?

孙哲平闭上了眼睛。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一个目标,去做。好了,就这样,他相信张佳乐。

08

第二场,11比7,轮回掀翻霸图主场。

第三轮,三天后,霸图主场,随机地图。11比4,轮回,蝉联总冠军。

“我是要说,我没事。”对试图安慰自己的队友,张佳乐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的吗?至于未来,就如我们队长所说,一如既往。”对于略显悲壮的记者,张佳乐是这么回答的。

“日了狗了啊!又是亚军!明年老子再来!”对孙哲平,张佳乐是这么说的。

“早该习惯的?”

“是习惯了啊!”

孙哲平看着愤愤地吃着海鲜的张佳乐,怀疑他的“习惯”究竟指的是什么。他面前堆了一堆蛤蜊壳,高高的,还有不断变高的趋势,刚吃完的壳放到金字塔的尖尖上,整个带着浓重宗教色彩的建筑物摇摇晃晃。

海风吹着张佳乐的刘海,夏休开始了。

张佳乐和父母算关系比较亲的,总决赛还没结束,张妈妈就打探着他什么时候回家。夏休开始没两天,他就和孙哲平回K市了,住在张佳乐买的公寓里,地理位置比较偏,但是依山傍水,是个漂亮地。

两人算是确定情侣关系了,可是相处模式基本没变。每天窝在书房里,在连排的两个电脑上训练,游戏,抢boss,和叶修斗智斗勇。有些时候挤在沙发上看电影,空调打得很冷,抱着桶冰淇淋,只有旁边有一个热源。到做饭、洗碗、洗衣服这些麻烦事的时候,两个人又像以前一样,推脱着,谁也不去做,直到两个人都忍无可忍再一起打扫。

不行,这很不浪漫。

“大孙啊!你说,情侣之间都干些什么?”

“水族馆、电影院、游乐园?”

第一站是水族馆。水族馆湿漉漉、蓝瓦瓦的一片,很暗,有些时候会看不见路。人流量不算多,也不算少,嘈杂的样子,两个人在黑暗的掩饰下偷偷牵着手,靠近水缸,脸上印上蓝白色的光。

鳐鱼底部贴着玻璃,四周像水流般柔和地运动,鼻孔和嘴组成了一张可爱的脸。张佳乐没被牵着的手对着玻璃虚虚地点,也不戳上去:“鳐鱼干可好吃了。”

对虾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间遨游,看起来脆弱的胡须、钳子和足虚虚地晃着。张佳乐弯下腰,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了:“盐焗、白灼、铁板、茄汁、油爆、盐水……”

水族馆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大型海洋生物了,深海展区,一条在“海底”的观光隧道,拱形的空间,头顶是巨大的展缸,大型的鱼类游过,遮天蔽日。

“鱼翅……”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我是不吃的。”

孙哲平沉思了片刻:“我觉得那不是鲨鱼。”

水族馆的浪漫在于哪里,两人估计是没感受到。静谧的水中世界和谐、安详,深蓝色的灯光让人感到安心,水流声和稍稍喧闹的人群让二人世界显得更加安静,水中的生物运动轨迹曼妙,像在飞翔。水啊,河啊,湖啊,海啊,自然啊,展缸前的人就和水开始共同呼吸。美妙得不行。只要你不想着吃它们。

从隧道出来,就是纪念品区了。灯光略微有些刺眼,牵着的手改作揉眼。张佳乐看中了一个小海豹,通体雪白的毛,正在张佳乐的脸上蹭着。

“我怎么感觉你很会做菜?以前没觉得啊?”

张佳乐支支吾吾了一阵,非常用力地抱小海豹,把它紧紧压在怀里,压得自己都透不过气。

“退役了也没事干啊。”结账的时候才说。

出了水族馆,还是白天,烈日炎炎,把人烤得快化了,空气都扭曲了。张佳乐甩着手里的小海豹,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脑袋有些混沌,都不想说话。

“好像,没有特别浪漫啊?”

“看电影?”

两个人选了一部口碑还不错的,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就进影院了。

出来大杯可乐还没喝完,冷凝水糊了张佳乐一手:“演员很漂亮啊。”

“演技也还不错。”

“剧情节奏很合适。”

“画面调色、构图都很漂亮。”

“BGM很符合画面,片尾也很好听。”

张佳乐戳着盘子里的牛排:“不对啊大孙。情侣是这么看电影的吗?”

“看电影不坐着拿眼睛看还怎么看?”孙哲平切着盘子里的牛排。

“我们就是非常认真地在看电影啊,是去单纯地欣赏艺术而不是来谈恋爱的。”

孙哲平白了他一眼,把两个人的盘子换了一下:“干嘛?还想在电影院来一发啊?有摄像头的。”

张佳乐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第二站也没有带来预想中浪漫的效果。

第二天晚上,两人到了游乐场。虽然晚上游乐场有很多设备都会关闭,但灯都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光影把整个园区点缀成了一个梦幻世界。

华灯初上,熙熙攘攘。人群欢声笑语,孙哲平一脸凝重:“你确定?”

他们面前是旋转木马,很孩子气、很幼稚,面无表情的马在转盘上围绕着圆心旋转,尽心尽力地起起伏伏,偶尔有一两只坏掉,卡在那里不动。但张佳乐就是喜欢这幼稚的娱乐设备就是很浪漫,世界围绕着你在这短暂的一两分钟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回到了孩提,不用思考什么柴米油盐、梦想未来,骑马的将军、公主、王子,随便你。

张佳乐执意要拉孙哲平一起,孙哲平纹丝不动,自己的步子在地上滑,摩擦摩擦。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大孙力气这么大?张佳乐愤愤地想。

孙哲平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们合适吗?哪有两个大老爷们来坐这个?”

“难道阻碍你乘坐这么可爱、这么好玩的旋转木马的是这个理由?”

“也不全是。这很不符合我人设。”孙哲平觉得有些人把目光往这边投了过来。

“你的人设不应该是不在意自己是什么人设的人设吗?”

张佳乐佩服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把孙哲平唬得一愣一愣的。乘人愣神的时间,把人拖到队尾。

张佳乐把橡皮筋摘掉,甩了甩头发,指着自己的鼻尖:“妹子?感觉好些?”

他们出门之前,张佳乐有些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想着要不要乔装打扮一下。

“女装?绝对不会有人认出来。”

“孙哲平你大爷!”张佳乐把手上的衣服一股脑儿地砸向孙哲平,“而且……认出来就绝对完蛋了好吗!”

最后衣服走了个黑泡风,主要是为了配合口罩和棒球帽。

帽檐压得低低的,脸上照不到光,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对方心情应该还不错,说话尾音向上翘,隔着口罩,闷闷的。他真好,孙哲平想。

轮到他们了,张佳乐拉着孙哲平的手直直地向二层奔去。铁质的台阶上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选了相邻的两匹马,白的和黄的,两个一米八的汉子轻轻松松地就跨坐了上去。铃响,木马旋转了起来,张佳乐发现自己坐的小白马卡住了,不会动。他抱着面前的杆子,两条腿晃啊晃,心情复杂。

孙哲平别扭地踩着两个踏板,腿蜷缩着,整个人和木马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节奏,一会儿仰望张佳乐,一会儿俯视张佳乐,然后笑了出来。

“太尴尬了。”

张佳乐也“嘿嘿”笑了两声:“还可以吧。”

旋转木马兀自转着圈,发出廉价、刺耳、甜腻的音乐,灯光闪烁着,偶尔有一两个坏掉的灯泡,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们,晚风刮过,软软的,有一股淡淡的水汽。好像全世界就两个别扭的人,手长脚长的大男人骑着小小的木马,向前。

09

旋转木马之后是摩天轮,也不知道是谁把摩天轮选作情侣圣地的。张佳乐小时候也会去游乐园,他更喜欢过山车、跳楼机一类刺激的玩意,旋转木马也不错,至少旋转木马还有马骑,还上上下下,摩天轮只是慢慢地上去,慢慢地下来,转个两圈,回到原点。兜兜转转,还不是回到起始点,在情侣间流行的、代表幸福的摩天轮不过是苍白的强说愁。

但在“咔嗒”一声里,摩天轮的门合上,张佳乐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傻了。和喜欢的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周围只有设备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地面渐渐变远,夜景铺开在眼前,一副绵长的画卷,墨色的天和点缀着星光的地在远处相接,天地仿佛颠倒一般。对面的人大概是在欣赏这幅美景,侧面在不亮的灯光里勾出了硬朗的轮廓,张佳乐喜欢的轮廓。那人可能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回头,视线就撞在了一起,四目相接。

“吃糖吗?”张佳乐没话找话,拍着口袋,“诶,只有一颗了。”

“我不抢你的糖。”

面前的身影好像和多年前那个少年重合在了一起,但是那个少年羞赧,这个青年眼里尽是宠溺。羞赧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这么热的天,糖早就化了好几遍,撕开包装的时候,塑料纸窸窸窣窣的。

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摩天轮在慢慢爬升,当张佳乐以为这两圈就会在各自欣赏夜色的沉默中结束的时候,孙哲平发话了:“我也想吃糖。”

说着,他就坐到张佳乐的身边,舱室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还没坐稳,孙哲平就一把摘掉张佳乐的棒球帽,吻上了他,舌头探了进去,勾住糖果。糖果在张佳乐含了以后,外部已经软掉的部分不见了,还是那样的硬邦邦的,敲着张佳乐的牙齿,然后是孙哲平的,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抢过糖果,孙哲平就像没事人一样撤走了,扭头看窗外的夜景。

“升到最高了。”说话的时候还摆弄着嘴里的糖,发出碰撞声。

张佳乐本来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这么一做,真是恨得牙痒痒,“噌”地一下站起来,头磕到天花板,龇牙咧嘴的,但不管疼痛,掰过孙哲平的脑袋,啃了上去。他抱着孙哲平的脑袋,俯着身,用力完成这个亲吻,随着自己的动作,手磕上舱壁。他在孙哲平的口中找糖,可是那人就打算捉弄他,把糖果藏在牙齿外面,藏在舌头下面,张佳乐在这小小的区域里翻找,舌尖刚触到奶味的甜,糖果又跑到别处。张佳乐在孙哲平的引导下,舔过了柔软的内壁,不甚平坦的上颚,更光滑的牙齿。张佳乐可以感觉到对方在笑,他闭着眼睛,嘴角上扬着,喉咙口发出闷闷的响声,低沉、好听。

还是抢不到糖果,张佳乐气急了,说好的糖就给自己吃呢,孙哲平那不守信用的,自己真是看走眼了。轻轻地咬了对方的下唇,也不松口,咬着对方的嘴往外拉,皱着眉瞪着他,孙哲平总算睁眼了,发出清晰的笑声,居然就笑得张佳乐不生他气了,正准备放开,对方含含糊糊地说了“给你给你”。

又亲了回去,把糖递到张佳乐嘴里。随着糖一起过来的还有孙哲平的舌头,这次轮到他来攻城略地。两个舌头缠绕在一起,发出水声。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张佳乐摸着随着孙哲平的头发,有点扎手,孙哲平抚上了张佳乐的腰,轻轻地摩擦,隔着衣服和裤子揉捏后腰上的软肉。

张佳乐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了,跪下来,跪在了孙哲平两腿之间,双手攀上了对方的肩膀。两人的高低转换了一下,张佳乐仰着头继续这个吻,他这才发现低位的那个人真不容易,糖一直在往下滑,他害怕糖果就这样滑下去,滑到食管或是气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过了一会儿,糖果就在他们的嘴里反复交换,跟随着的是舌头不住的试探。糖在自己嘴里的时候就担心滑下去,糖在对方嘴里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地想抢过来。总之内心活动丰富,或担心害怕,或是兴奋渴望着征服,脚下没有大地,代替的是一层薄薄的隔板,两个人的心跳同步飙升。舱室外面是空气,是天空与大地,是江河湖海,是璀璨的银河,是宇宙,是除了这个舱室以外的全世界,但是在这一刹那,舱室里面,才是张佳乐的全世界。

张佳乐算是感受到了爱情的疯狂、爱情的不理性,因为现在,他多么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刹那,张佳乐、孙哲平、牛奶味的糖,定格在这里就好;可是他又希望时间过得飞快,如同白驹过隙,什么宇宙洪荒、什么生老病死、什么人类进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吻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一直到到山无棱,一直到天地合。

随着两人的动作口腔内持续升温,张佳乐觉得糖化得很快,眨眼就变成了薄薄的一片,他抢过去,咬碎,一点残留的渣滓就留在了后槽牙上,孙哲平抱着张佳乐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舔那颗牙,直到甜味完全消失不见,最后落了一个黏糊糊的吻在张佳乐的嘴唇上,才算结束。

从摩天轮上下来的两个人步子都有些别扭。回家路上买了一点必需品。刚进门,张佳乐就被压到门上,抬起下颌,交换了一个撕咬一般的吻。张佳乐的背部一下下地撞着门,孙哲平一只手落锁,金属碰撞的声音,衣服摩擦,吻到动情时候的低吟,这狭窄的门廊刹那间充满了声音。
“到床上去。”
两个人纠缠着,边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对方,拉扯着对方的衣服,张佳乐凭借地理优势一把把孙哲平推到在床上。张佳乐披散着头发,发尾一下下地撩拨着孙哲平的眉眼,也撩到了他心上,怪痒的。
张佳乐的膝盖摩擦着孙哲平的下体,手沿着衣服下摆探进去,摸上手感不错的腹肌,交换着湿漉漉的吻。孙哲平是忍不住了,一个翻身,两个人换了下位子,俯视着身下的人。只开了一个台灯,昏黄的灯光把一切都照得不真切,两个人,一张床,硬是渲染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孙哲平觉得张佳乐是这世界里最好看的,他长得不赖,眉眼鲜活,还带着点忧郁气质,再加上披肩的头发,拉到外面说他是个诗人估计都有人信。这个诗人本身就是一首诗,是波澜壮阔的边塞诗,倔强、壮烈、不服输,金戈铁马,是后现代的情诗,乖张却活泼,跳脱又仔细。现在,婉约词吧,红烛、罗裳、兰舟,整个人软的像一汪水。而这眼泉水是属于自己的,想到这儿,孙哲平把舌头探得更深。
“等一下。”张佳乐扶住孙哲平的肩膀,还喘着气,“呃……怎么做?”
作为一个处男,张佳乐的疑惑绝对不能说太不可理喻。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有且不限于手、口、走后庭。那具体应该怎么操作呢?张佳乐以前听到过灌肠这种手法,那这是必须的还是不是呢?按摩前列腺会得到快感,但是到底怎么找到呢?
还好孙哲平和张佳乐算的上是心意相通,大概明白了张佳乐的困窘,再一想,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开什么玩笑,当了这么多年直男了,没事谁查这个:“你先去洗澡。我查查?”
“要不,你先去洗澡,我查查?”真的,对于到一个自己不熟知的领域还不虚心学习掌握知识,张佳乐觉得很虚的。
两个人也没怎么争执,估计对方和自己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现在就形成了一个尴尬的场景——两个半勃的男人依偎在一张大床上各自抱着手机为某著名搜索引擎和某著名问答社区贡献浏览量。
“你……平时几点上厕所啊?”
“啊?”张佳乐是没明白孙哲平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不过能让他说话带省略号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张佳乐也挺乐呵的,侧过头去看对方的手机。
是一篇关于灌肠知识的科普,最开始讲的是灌肠的常见错误以及带来的危害,吓得张佳乐都要萎了。他连忙往下翻,看代替方法。理论上来讲,健康的人在排便后的一段时间里,直肠都是基本干净的,如果肠胃没有什么问题,选对时间,可以不用灌肠。
张佳乐松了好大一口气,感觉卧室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他一算时间。嘿,现在正好。但是有一个问题,他手肘撑着床,咧嘴一笑:“孙哲平,在下面的不一定是我。你怎么样啊?胃肠道还健康吗?”
“不错的。肾也好。”说罢,就准备扔了手机和怀里的美人干柴烈火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先洗澡。分开洗啊!第一次在床上行吗!啊?”

10

张佳乐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对方的板寸早就干了,下半身裹着浴巾,插好了吹风机。对方的肌肉线条干净利落,随着动作上下起伏。张佳乐去找空调遥控器,这房间有点热。
调温度的时候他对比了一下自己,觉得穿浴衣的自己简直怂爆了,气势上输了一大截,再一想,自己也裹个浴巾,就自己这小身板,气势可能更加糟糕了。刚刚还嚷嚷着要上了孙哲平的人可能不是自己。
张佳乐就带着复杂的心情坐到床沿,孙哲平打开吹风机,这个小电器发出的声音占满了张佳乐的耳朵,感觉就像是被夺去了听觉。一个感官的丧失通常会使其他感官更加敏感,比如说触觉。张佳乐很少感受到这种感觉,孙哲平的手插到头发间,拉起头发,顺着发丝梳理,温柔极了,动作缓慢,生怕扯疼了张佳乐。他觉得自己是一件易碎品,一个上好的瓷器,深受主人喜爱,会经常小心翼翼地养护、抚摸、把玩。
刚刚又是查资料又是洗澡的,天雷勾地火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喜悦。自己的心跳大概是快了,吹风机吹得耳尖都红了。
吹风机关掉,张佳乐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安静,只觉得脑袋上是温热的,还发着蒙。孙哲平就亲上来了。张佳乐的发质很好,很软,比什么高级的丝织品都好摸,散发着撩人的香气,他就用嘴唇蜻蜓点水般地触摸着发丝。撩起张佳乐鬓边的头发,啄上了对方的耳朵,一路向下,在脖颈上发出吮吸的声音,那里有淡淡的花香,是古龙水的味道,从第五赛季开始用的。刚开始,孙哲平还嘲笑他娘炮,问他是是什么花也不知道。之后闻多了,就觉得安心了。
张佳乐被孙哲平从背后紧紧地箍在怀里,像是怎么抱都不够近,恨不得对方就长在自己身上。
“乐乐。”
这是孙哲平第一次这么叫他。当时,张佳乐的父母这么叫他的时候,他还说这个名字和他家以前养的狗一模一样,气得张佳乐想追着他打。这次他居然把两个字说得像情话一般,落在了张佳乐的心口上,泛起了阵阵涟漪。
“大孙……”他转过身去扯孙哲平的浴巾,两个人爬到床的中央。
孙哲平顺着大腿往上摸,力道不算大。张佳乐觉得有点痒,像羽毛拂过,整个人向后缩,在他的身下扭动,嘴里发出抗议的哼哼,手拽着孙哲平的肩膀,应该是想推开他,但没怎么用力,到多出了几分欲拒还休的意味。
摸着摸着,就揉着臀瓣往中间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还没说好。”
“你确定你不想要?”
想啊,想得不得了,但是心理建设还没做好。张佳乐抓过枕头,往孙哲平的脸上糊,嗤笑:“等一下啊。”
孙哲平仗着自己体格优势,抢过枕头扔到一边,整个人压在对方身上,张佳乐就挤在床和孙哲平之间。张佳乐还是有些紧张的,虽然渴望,但还是表现出了抗拒,两条白花花的长腿胡乱蹬着,就这样打闹了起来。最后孙哲平扣住了张佳乐的手腕,摁在对方头顶上才算消停了。
他贴着张佳乐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嘴唇在外耳上摩擦,会有热气触到耳道里面:“张佳乐,我想上你。”
他把身子撑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张佳乐的刘海,把他的碎发一点点理好,好像刚刚那个略显粗暴的人不是他:“给不给我操?”
其实,孙哲平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张佳乐的拒绝了。只要现在他说一个不字,今晚就用不需要安全套的方法度过。他真的很喜欢张佳乐,他不想对方有一点不乐意。自己喜欢的东西就算是自己也不能糟蹋。
他在犹豫,在怀疑,本能地对不受控制的发展感到害怕。但是张佳乐觉得孙哲平看着他的眼神温和、喜悦、专注,说不出的让人安心又让人心动。最难消受的是硬汉的柔情啊。他猜想自己的脸是红透了,却还要装作大爷的样子:“给给给。”
孙哲平觉得好笑,对方羞涩起来也是这么可爱。
最后一个字音变得模糊,还是亲到一起去了。
刚刚这么一打闹,裹在身上的布料都乱了,现在三两下就扯开了,两个人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坦诚相见了。张佳乐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运动的东西总是很显眼,孙哲平舔上了他的喉结,又轻轻啃咬。野兽做这个动作,猎物离死不远了。算是在宣誓他原始的占有欲吧。占有欲,听上去是个带着黑暗气息的词语,但孙哲平对他的欲望就是带着这股感情。他想要对方的生活里有自己,一点点蚕食、侵入对方的生活,在那里生根发芽,谁赶也不走。
自己大张着腿,浴衣大开,袖子滑到了手肘处,背后的布料不平有点难受。张佳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现在的样子仰面躺在床上,更别提挤着润滑剂的孙哲平就在自己的面前了。在自己最旖旎的性幻想里,这样的场景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是幻想过和孙哲平在一起之后的故事,一起在海边吹风,一起在山顶上看日出,一起在桂花树下赏月,会交换几个吻,但这么刺激的场景,倒是没想过。
没想过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指节伸进来并不好过。润滑剂是凉的,这种外物带来的刺激让人感到不适,如果要说,还有一股难以启齿的排便感。张佳乐觉得很紧张,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完全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整个人都僵硬了。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一个指节进来,孙哲平也不继续深入,而是在这里进行反复的按压,缓缓抚摸着那里的褶皱,他安抚地在张佳乐脸上轻啄,从鼻尖,顺着鼻梁骨,一直蹭到眉心,在那里落下一个吻,再往边上移上些许,滑过眉毛,向下,睫毛轻轻地颤着,下边是颧骨,脸颊,最后在唇旁,一移,又亲在嘴唇上。鼻梁蹭着另一人的鼻梁,呼出的气息互相交换,张佳乐觉得氧气不够,头有些晕,昏昏沉沉的。
安抚还是很有效的,一整根手指都进去了。根据张佳乐多年的游戏经验来说,最难的就是开荒,自己就好像是那未被征服的boss,而孙哲平就是前来挑战的勇士。不过这比喻也不太对,哪有boss看到勇士就丢盔弃甲的。可是就算是boss放弃挣扎,全心全意地配合,这事也不太容易。孙哲平真的很耐心,他担心弄伤对方,他可不舍得。
“要背过身吗?会好受一点。”
张佳乐小幅度地摇摇头,手在孙哲平脸上磨蹭:“不要。想看着你。”
他拢住了两个人的阴茎,性器紧贴的感觉就让人忍不住想发出叹息。上下撸动着,孙哲平的汗水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张佳乐还觉得有些小得意,眉眼活泼得像山雀一般。
两根手指进来了,说实话,他暂时还没有感受到肠道里传来快感,更多的是一种被支配感、被征服感。通常来说,张佳乐不是一个喜欢被操控的人,但是对方是孙哲平,是那个引导着繁花血景的人,是那个主宰战场的人,他习惯于把节奏交给他,他安心把节奏交给他。他心甘情愿失控,随着孙哲平沉沦。
三根手指了,张佳乐都有些佩服对方的耐性了。两个人都觉得有些难耐,发出低低的喘息声。
“进来吧。”
孙哲平嘴角上扬:“等一下。”
这是开始前张佳乐说的话,他以为这是在报复他,气急了,眼眶红红的,眼里一片水汽,准备用床上仅剩的一个枕头砸他。
他的念头还没实施,一股从未感到过的新奇的快感就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从尾椎沿着脊椎一路攀升,直到到达脑壳,在颅腔里盘旋、回响。他不可抑制地呻吟出声。
“在这里啊。”孙哲平又笑。
张佳乐算是知道他让自己等什么了。
说着,孙哲平就把手指抽出去了。张佳乐感到一阵空虚。还没好好回味这感觉呢,对方的性器就抵在洞口。
“我进来了?”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张佳乐是想凶一点的,但是估计自己红着眼眶的样子是凶不起来的。你看,孙哲平又笑了。
张佳乐的眼里泛着水光,眼神迷离,但他知道他在看着自己。眼里有星星这种比喻实在是用烂了,可是孙哲平一时想不出别的说法,没办法,含情脉脉闪着光的眼眸,除了恒星还有什么一样浪漫的呢。
孙哲平也不敢幅度太大,缓慢地挺进。对于这种新奇的感觉,张佳乐有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像是从中间被劈开,而劈开他的东西还在向前,他有种噎住的感觉,发出哽咽的声音,好像那玩意真顶到了自己的喉咙口,这真是本年度最糟糕的性幻想。
完全进去的时候,张佳乐被填满,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像是缺了一角的圆终于找到自己缺失的部分,两个灵魂合二为一,完整是多么可贵。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运,多少人,兜兜转转,都遇不到那个对的人,像两块不应该在一起的拼图,看似可以完美贴合,但最后还是勉强挤在一起。而他们是完美无缺的那两块,共同拼出浪漫血色的世界。张佳乐望着他的眼睛,孙哲平也望着他的,视线正好撞到一起,平和安静,充满张力。像两条小溪汇流,和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一起慢慢向东流。他们又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不像溪水,不够清冽,掺了很多糖,像刚刚的牛奶硬糖,甜到发腻。
张佳乐的四肢都缠在孙哲平身上,像条八爪鱼,在孙哲平的背上留下划痕。孙哲平开始动了,只是小幅度的抽插,但是每一下都正好蹭到让张佳乐欲仙欲死的部位。他知道这是前列腺高潮,这强烈的快感绵长,持续很久,几十秒,他是化掉的冰淇淋,柔软粘腻,散发着勾起食欲的香气。张佳乐在呻吟,可能是大声的浪叫,也可能是小声的抽气,他不知道,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孙哲平觉得张佳乐的声音像猫,一下一下,挠在自己心坎上。一次高潮结束,两个人都想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湿漉漉的,滑腻腻的。张佳乐抱着对方肩膀的手都要抓不稳了,身体随着对方的动作晃动,整个身子敏感极了,后背在浴衣并不光滑的表面摩擦,或许都红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名为孙哲平的海浪里沉浮,有趣的时,掀起巨浪的人是他,固定他的锚也是他。
当他以为一次高潮结束,可以缓一口气了,孙哲平持续的刺激带给了他多重高潮,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顺着太阳穴一路消失在发丝之间。随便吧,反正头发也早已被汗水打湿。
孙哲平撸动着张佳乐的阴茎,前后夹击的感觉让张佳乐爽得失了神,抽动了两下,射了出来,先是透明的前列腺液,再是精液,这射精绵长得让张佳乐都有种失禁的错觉。
“大孙……大孙……”张佳乐呢喃着他的名字。他眼前发黑,像老旧的电视里的雪花屏,带他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泛黄的夏日,但是这是第一个让人如此失神的夏日。张佳乐不免有些遗憾,早知感觉如此美妙,就早点下手了,可以拥有几个还怀着少年心气的夏天,拥有几个怀着共同未来的夏天。
孙哲平想看到张佳乐为自己露出这幅失神的模样。在孙哲平的大部分记忆里,张佳乐处在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时期,还未褪去青涩,却也担得起责任,像一个即可采摘的果实,不够甜,但足够多汁,活力满满,从来也没有露出过旖旎暧昧的气息。现在就是了,全身红红的,像熟透的果实,对这幅画面他已经肖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咬着下唇,眼神迷离的样子有多迷人。大力抽插了几下,也射精了。
张佳乐的鼻尖上附着一抽薄汗,孙哲平轻轻地啄着。退出来,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对方,放任迷人的安静在房间里游荡。张佳乐觉得自己周身散发着性爱后的慵懒,过去、未来、现在,爱谁谁随便了,只要自己身边有他就足够了。
自己被孙哲平牢牢地箍在怀里,背脊贴着对方的胸膛,汗液弄得不太舒服,他鼻息打着自己的后颈,怪痒的,但就是幸福得不想动,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11

张妈妈准备今天去看张佳乐,本来打算昨天去的,可是他说和孙哲平出去玩了。她还是很喜欢孙哲平的,那小伙子很有男子气概,他父母不在K市,他们两口子都把当儿子看。张妈妈猜测今天他们应该在家,赶早市去买了些蔬菜水果,准备给他们露一手。去张佳乐家的路上看到一个早点摊子,正好,买点煎饼、包子。

张佳乐家比较偏,在新城,交通设施还没跟上,张妈妈只好打车去。一路上过去景色还是不错的,就是到了目的地,计价表上的数字让张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过一会儿找张佳乐报销。

早上八点不到,天气不算太热,周围全是叽叽喳喳的鸟叫,怪好听的。张妈妈心情不错。估计他们还没起床,她不打算打扰他们的懒觉,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就进去。一进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也不知道节约,张妈妈笑笑。

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好,拍了拍手掌,看着稍显凌乱的屋子,认命地摇了摇头,动手收拾屋子。把门口落地上的钥匙捡起来,把餐桌上的泡面桶扔到垃圾桶里,把沙发上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路过主卧和客卧,两个房间都没关门,好嘛,这么大的人也不让自己省心,要是能找个女朋友来管管也不错。

这些事干完,她也没敢多弄,怕吵到他们两个。

转眼就快十一点了,两个人都还没起床。在不准备午饭就来不及了,她决定去叫醒他们。先到主卧,张佳乐应该是睡在那里的。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框,就进去了。空调被鼓起来的部分看起来有点多,张妈妈也没多想:“张佳乐,张佳乐,起床了啊。”

人们通常对自己的名字比较敏感,张佳乐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迷迷糊糊的,觉得那声音很像自己的母亲,以为还在做梦,在孙哲平的怀里小幅度的蹭了两下。

张妈妈就看到自己儿子翻了两下,“噌”地就弹起来,直挺挺的,扶了下额头,她猜是低血压,眼前黑了。就听到他沙哑、颤抖地叫了一声,张佳乐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个字可以说得这样绝望:“妈。”

张妈妈觉得好笑,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还没说话,嘴角就凝固了。

对于父母怎么交代,张佳乐没想过,或者不愿去想。总想等一个时机,总归会有合适的时候。现在看来,和自己以前对于自己的性向搁置争议一样,在逃避。他可以放弃学业去搞那时还看起来毫无前途的战队,可以一个人扛起百花一路向前,可以放弃粉丝为了冠军换个战队。可是到了这方面,就会优柔寡断迟钝得不像自己。莫名其妙。

他觉得自己和孙哲平的爱情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大海、没有日出、没有桂花树,还想把这份甜蜜藏着掖着,像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就不告诉别人。太早了,怎么会这么早就要这个小秘密开诚布公接受考验。

张佳乐裸着坐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母亲刚刚开始的微笑,然后就想冰封住了一样,刹那间她脸上就暗了,嘴角还咧着,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房间里满是性爱过后的痕迹,张佳乐都不知道她是先看到了什么,空气里石楠花般的气味,凌乱的床铺和地上的安全套,空调被里依偎着的两个人,还是自己沙哑的声音和脖颈上的吻痕。

孙哲平也醒了,手还环着张佳乐的腰,睡眼惺忪得爬起来,一看床尾,马上就醒了。

“阿姨好。”

张佳乐觉得空调温度是太低了,不然自己怎么打了个哆嗦,身心都哇凉哇凉的。张妈妈可能终于反应过来了,嘴角不再上扬,抿成一条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准备走。

“妈!”他想说“你听我解释”,或者类似的什么,被“捉奸在床”常用的语句。可是他说不出口,解释什么,她看到的就是事实。

张佳乐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刚踩到地面上,就跪坐到了地上,扯着半条被子一起下去。躺着的时候还没注意,起来了才发觉自己的腰和腿很沉重,灌了铅一般,疼痛倒是感知不到,像是两条义肢,自己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刚起来嘛,一会儿就会好的,可是张佳乐觉得自己等不了一会儿的。不管说什么,他想把母亲留住,他不想看到她这样的神情。

孙哲平是想把张佳乐捞起来的,但是碍于张妈妈在,自己下半身还裸着,半床被子在地上,没法像张佳乐那么奔放从床上跳起来。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动作,气氛凝固了,压抑地掐在每个人的喉咙口。

“把衣服穿好再说。”张妈妈没看他们这边,目不斜视,把门带上就出去了。

张佳乐很急,胡乱套上件衣服,穿了条裤子,就往外跑,放门刚打开,他就听到防盗门“砰”的一声砸上的声音,他听得心惊肉跳。

人都走了,大概是不想自己追出去的。孙哲平也穿好衣服出来了,不像张佳乐乱糟糟的一团,杂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

两个人并肩站在房门口,望着收拾过的客厅和餐桌上的菜,都没说话。

傻站了一会儿,还是张佳乐先动了起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最后在卧室卫生间洗手台下面揉成一团的裤子里找到了手机。期间孙哲平一直在观察张佳乐的神情,平静得不行,如同止水一般,直到看到他拉开冰箱门找手机。孙哲平觉得他受到的刺激有点大。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张佳乐坐在餐桌边,握着手机,反复拨打,四个指头轮流敲着桌面,听上去像一只受惊的马在石板路上狂奔,手背上的骨头随着手指的运动起伏。然后被孙哲平一巴掌按住,食指轻轻在张佳乐的手背画着圈。

张佳乐叹了口气,把手机甩到桌子上:“一会儿我给爸打个电话,看她到家没有。”

然后两人就干坐着。

张佳乐认为自己应该开始严肃地思考怎样解决问题,刚开始思考就发现这个问题无从下手。到底怎样的两个人才能在一起?他爱孙哲平,在那个小网吧里一见钟情,孙哲平爱他,在几年的相处里日久生情。其实这件事和父母毫无关系,但现在他所处的环境中,在一起不是两个人是事情,是两家人的事情,是两边亲朋好友的事情,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故事。毫无关系的人可以让相爱的人断开关系,这不是很讽刺吗?

“吃早饭?”孙哲平指了指桌上的煎饼和包子。

张佳乐随手就拿了一个包子啃起来。孙哲平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眼神却还是没有什么特定的聚焦,估计他还在想事情。孙哲平自信可以面对任何事情,从高峰上跌落他已经明白是什么滋味了,可以和自己夭折的鹏程万里和谐相处,舔着自己伤口的野兽已经消失不见,自己故事的悲情色彩也戛然而止。有张佳乐在身边,不会更糟糕了,他也坚信张佳乐会在身边。

吃了早饭,两个人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像往常一样,收拾收拾就去做训练,保持自己的水准。可是张佳乐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节奏不太对,很多次百花缭乱不得不停下来调整。

孙哲平也注意到了对方按键诡异的停顿:“你还好吗?”

张佳乐比了个OK的手势。

一天两个人晃晃也就过去了。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刷手机,孙哲平搂着张佳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胳膊:“你爸妈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啊?”

“叮咚”张佳乐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张妈妈约他明天去逛街。

“这叫说曹操曹操到?”把手机举给孙哲平看。

“去呗。”

“我怕是一去不回,要你给我收尸咯。”

“那是你妈,杀不了你的。”

是啊,那是我妈,是别人我还可以“去你妈的关你屁事”一脚踹一边去。张佳乐长叹了一口气:“见了面了说什么呢?”

“见机行事。我相信你。”

12

第二天上午,孙哲平在沙发上研究比赛录像,突然听到敲门声,应该只有张妈妈会来。

“阿姨好。”

张妈妈像是没看到孙哲平,面前只有空气,理都不理,绕过他就往里面走:“乐乐!”

张佳乐刚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母亲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和以前一样,像是要问自己饭吃了没,衣服多穿点,昨天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但是门口有一个被晾在一边的孙哲平,他的视线在母亲和孙哲平的脸上来回,微微皱着眉,欲言又止,直到孙哲平给了他一个无奈、安抚的笑。

“你就穿这样?”棉T恤、牛仔裤、运动鞋,我国宅男常见打扮。

张佳乐迟疑了一下,他以为今天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对方敲响战鼓,一只猫跑出敌阵:“嗯?”

张妈妈推搡着他,让他去换衣服。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松松垮垮打了个领带,慵懒的帅气,人模狗样的,孙哲平都想吹口哨了。

张佳乐没想到张妈妈说逛街就真的逛街,满商场试衣服。工作日,人烟稀少,商场里顾客都见不到几个,好几个营业员围着张妈妈一个人,拿五六件衣服换来换去,肩膀有些宽,颜色太艳了,材料不太舒服,收腰不太合适,然后一件也没买换到下一家。在此期间,她会时不时征求瘫倒在沙发上的自己的意见,大部分情况下,张佳乐都表示了赞美,然后她都表示不相信。张佳乐总算明白老妈为什么永远差一件衣服了,他看着根本没问题的衣服,她穿上美若天仙,恍若仙女下凡,她也能挑出毛病,有些时候他都怀疑她是否是真的要买衣服。逛街的女人可能是打开了体内的封印,跑了好几层楼面了都不带休息,还在不停地没话找话,避免冷场。

可能是想用这种方法谋杀自己,张佳乐绝望地想。

快午饭时间了,这回张妈妈好像不是在漫无目的的逛街了,拉着张佳乐,前进有明确的方向,路过了好几家以前她很爱吃的店也没有进去。张佳乐正感到疑惑,张妈妈开始赞美一家咖啡厅,把那里吹得天花乱坠,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妈妈是咖啡店的托,收了钱拐顾客。

刚坐下没多久,菜单还没看完。身边的人就兴奋地站起来招手:“这边这边。”

张佳乐抬头,看到一个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和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他终于明白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了。

他感到气愤,从她不理睬孙哲平,到拉着他来相亲。张妈妈的态度,就像是小时候告诉她自己想成为宇航员,或者精心画了一幅画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满怀笑意,敷衍了事。装作很在意的样子表扬你、感谢你,但把所有只当做小孩子的胡闹,用早已用熟的礼节性话语应付过去。张佳乐觉得在母亲看来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孩子,说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认为他转眼就会去摆弄他的玩具枪。他真是很认真,认真到可以把心脏掏出来给她看,可是她还是对他的认真视而不见。

张佳乐苦笑了一下,准备站起来,就被张妈妈按着肩膀坐了回去,刚刚执意要他靠窗坐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啊。就这一来一去,张佳乐错过了最佳的逃离时间。两位年长者开始亲切的寒暄,不过边上的姑娘也看起来兴趣缺缺,把玩着桌上的号码牌。

最后两人达成一致,另开一桌,留两个年轻人自己聊。可是张佳乐并不想聊,准备开口拒绝,没想到姑娘说话更快。

“你看上去也意兴阑珊,我也对此不感兴趣,要不我们假装成了,免得再被拉来这种车场合。”

好提议,但是:“不行。”

姑娘挑了一下眉,比了比自己的脖子:“炮友还是女朋友?”

“我对象。”张佳乐斟酌着用词。

“男朋友?”

斟酌个屁。用女朋友什么事都没了,思维一发散,把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套入孙哲平,从萝莉到御姐,双马尾、大波浪,每一个都让他打寒颤。

“放心啦,我不歧视同性恋的。”

张佳乐觉得奇怪,但还是松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不占用你的时间了。不好意思。”

“等等。”姑娘有个利落的波波头,摇头的时候发尾跟着晃,“了解一下,我总不能和我妈说我们不成的原因是你是同性恋吧。告诉她就等于告诉全世界了。”

服务员把点的饮料和蛋糕送过来了。

姑娘吸了一口果汁:“职业?”

“电竞选手。”

“电竞?”

“电子竞技。”

“就是打游戏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很爽?”姑娘吃了一大口蛋糕,声音糊糊的。

爽?确实,但不是姑娘想的那种。爽是因为热爱,热爱在赛场上驰骋,热爱在网游里遨游,不再是打游戏的快感,比起游戏,这更像是一场战役,从养兵到用兵,热血沸腾。

张佳乐也在吃蛋糕,甜食让人心情变好,到也不怎么介意了,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个还可以。

“听起来还是不务正业。”

“你觉得足球运动员……很帅。篮球运动员……很厉害。电竞选手……”

“这不一样!”姑娘一拍桌子。

“哪里不一样了?”因为客观原因,张佳乐周围妹子本来就少,这种古灵精怪的成年后就没见到过了,怪好玩的,抱着手臂笑看她。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运动员那是强身健体的。你们那玩意可是对眼睛、脊椎、肩周、手肘还有手腕、手指,都是很大的伤害。轻则废掉一只手,重则危及生命、一命呜呼了。”

姑娘没想到,自己越说越离谱,满嘴跑火车,桌对面的那个电竞选手居然还楞了一下,好像真的在思考自己语言的合理性,过会儿才笑笑说:“运动员的伤病比我们还严重。那不叫强身健体,那叫过度运动。”

“我还是不明白。说来说去,不过一个游戏。”

也没错,不过是一个游戏,但这个游戏,是荣耀。

如果是以前,张佳乐一定会继续和对方进行辩论,从游戏作为第九大艺术的价值到实现个人理想,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用多重角度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通常得到的回应都会是为了尽快结束对话的敷衍的同意。这种辩论没有反对没有拥趸,像是一个人在旷野里呼喊,炙热的火苗熄灭在呼啸的风里。所以渐渐觉得,没必要了。让对此毫无概念的人去设身处地地思考也是强人所难了。

张佳乐就靠在椅背上笑笑。

姑娘看人不打算再和自己争辩了,还有些小失望,咬了咬吸管,换了个话题。

张佳乐看对方饮料喝完了,觉得差不多可以结束了:“想好怎么和你妈解释了吗?”

“没眼缘。”

“就这理由需要我们在这里聊这么久吗?

“你好看呀。”姑娘非常坦然地送给张佳乐一个称赞,倒是张佳乐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姑娘提起包,转身前给了自己一个灿烂的笑,离开了。张妈妈凑了过来:“人不错吧。”

“妈。”张佳乐的脸冷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没有对象,我对象是……”

张妈妈捂住张佳乐的嘴,张佳乐只好瞪她。她说:“还差一件衣服,买到就回家。”

张佳乐拉开她的手:“妈,你听我说。”

“就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拜托。”

“妈。”

“拜托。”

张佳乐觉得她要买的那件衣服还没从设计师的笔上画到纸上,因为现在他们要在商场里解决晚饭了。

这次张佳乐留了个心,眼睛定这中间的小圆桌,绝对不会坐靠窗的位子,要逃只能搞得跟动作片似的破窗而出的那种。他看中一个空位子,还没走到,张妈妈就拉着他坐下来,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看对面一位长辈和一位同龄的姑娘。

张佳乐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唐的闹剧。只好站起来:“实在很抱歉,我不打算相亲,我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拉过来了,我就先走了,对于占用……”

“张佳乐,我喜欢你很久了!”

“快点坐下来,人家小姑娘都这么说了。拉拉扯扯的不太好吧,怎么说你也是一个公众人物。”

最后一句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但是拉扯的明明是张妈妈,这一整天她也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公众人物来看,这会儿倒是提了,张佳乐只觉得欲哭无泪。

“就坐会儿,聊聊看嘛。”阿姨也这么说。

说实话,因为客观环境的原因,张佳乐是没什么高水平应对女性的经验的,不然也不会经常被母亲扯出去逛街。现在,三个女性抬头望着自己。他真的很难说拒绝,僵硬地站在那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被张妈妈拉了拉袖子,只好坐下来了。

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姑娘,她可能说的是实话,戴着的项链是前几年百花官方出的队徽挂坠。看起来很兴奋,呼吸急促,放在桌上交叠的手手指有些颤抖。

“你好。”

“你好!”

“呃……点菜?”

“点好了!点好了!”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像一只欢脱的金毛想逗弄一只猫,金毛小心翼翼,猫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两位长辈又说笑着离开了,希望一些变化可以改变现状。

她们走远,姑娘交叠的手猛地探过来,像一只潜伏已久的猎豹,一把扣住自己的手,桌子都被她的动作震了一下,餐具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引来旁边人的侧目。

“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

完蛋了,刚刚就应该不管不顾拔腿就跑。张佳乐尝试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没想到姑娘的手劲那么大,被她死死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张佳乐。我是你的粉丝,真的真的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二赛季开始,我还只是一个高中生。你不知道我妈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看到是你的时候,我有多兴奋。”姑娘身子探过来,张佳乐只好往后退,直到磕到椅背,“可是,你的所作所为真的很让人失望。嫌弃自己的母队,不负责任地退役,如此强行和百花解约,以抱大腿的姿态复出霸图,你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最开始,我还试图理解你,作为你的粉丝我觉得我应该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尝试在网络上维护你。但是渐渐地,我觉得我做不到,我在网上骂过你,你来百花的时候我扔过水瓶。因为在无法赞同的基础上做不到支持。有些时候我和其他一些粉丝都觉得,你是一个不负责任、唯利是图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对我的突然退役感到抱歉,当时我确实觉得自己尽力了,没有希望了。”张佳乐直视对方的眼睛,“之后的复出,从技术层面来说,说我抱大腿也没有错。我就是想要一个联盟冠军。”

“我不明白。”姑娘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难道你就对百花没有一点不舍吗?”

“有。没有人会比我对百花的感情更深了。”张佳乐还是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甚至已经想到“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之类的台词了。

“你就不在乎粉丝的感受了吗?”

“我是一名电竞选手。”

姑娘还是盯着自己的方向,但好像愣住了,在思考什么,慢慢地把手放开,擦了擦眼泪。

张佳乐已经做好两手准备了,对方扑到自己怀里表示死忠或者是把她手边那杯水泼自己脸上表示彻底脱粉。结果姑娘只是呆坐在那里,消化刚得到的信息和澎湃的情感。

一顿饭就在尴尬与沉默中结束了。

13

回到家九点多了,灯都开着,楞了一下,才想起来现在也是有人在家里等自己的。万家灯火,有一家,是为自己亮的。他不由得咧开了嘴。

孙哲平闻声从卧室出来:“相个亲这么开心?我是不是要下岗了?”

“那不行,她们荣耀没你打得好,你还可以再陪练一段时间。”边说边解领带。

孙哲平扯着领带尾,围着手一圈一圈地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鼻尖蹭着对方的,胯部充满暗示地往前顶:“那你多穿穿衬衫、打打领带,可以考虑给你陪练打点折。”

张佳乐一听,乐了,手沿着对方大臂往上摸,环住脖子,往孙哲平耳边吹气:“那我陪睡是不是也要收钱了?”

“那得看你技术了。”孙哲平环着张佳乐大腿,就把人抱了起来往卧室带。

“诶诶诶!小心我头!小心我头啊!啊——孙哲平你大爷!”

早上迷迷糊糊听到门铃声,挥舞着胳膊挣扎着要起来开门,还没成功,手就被人按住,眉心上落了一个吻:“再睡会儿,我去开门。”

很快,张佳乐就又沉入梦乡。

睡梦里时间总是不太好掌握,感觉过了好久床的另一边都是空着的,还没睁眼,被子就被人拉掉,脸上被扔了一堆布料。大概是衣服,张佳乐想。他把衣服当做眼罩,继续会周公。

“张佳乐,起床起床。你妈我还没买到衣服呢!”

听到买衣服张佳乐就觉得腿酸、腰疼,当然也可能是昨晚别的运动造成的。总之是醒了,扒拉开脸上的衣服。

“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和你出去了。”

“张佳乐……”

“妈,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说着,张佳乐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空气保持了压抑的安静,这时候孙哲平过来,靠在门框上。张佳乐的视线转到孙哲平身上,张妈妈也想顺着张佳乐的视线走,可是转了一点生生忍住了。

“大孙,家里……没醋了,去买点?”

孙哲平看着他,张佳乐不打算让步,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没问题”。

“行。”孙哲平思考了片刻,不管怎样,自己还是相信他。拿了外衣去换。

听到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张妈妈发话了:“我查了很多资料,那个是一种病,我也不知道你可能是什么原因,但是有病就要治啊。跟我去相亲,这次的小姑娘你肯定喜欢。”

“我不会喜欢什么小姑娘我喜欢的是孙哲平。”张佳乐边说边把母亲拿出来的衣服挂回衣柜里。

“我觉得你可能是境遇性的那个,是不是周围小姑娘接触的太少了啊,身边只有他。”

“我是一个同性恋。我喜欢男的。”

“张佳乐!”张妈妈好像不敢相信,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你怎么可能是那个?你从小到大都没有像那种人一样花枝招展,我们家也没有这种基因,每次和你出去买衣服,你也能够评价女性的美。你根本就不是那个!”

张佳乐觉得很难沟通,他明白了,母亲不是对自己的认真视而不见,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给自己一个假象,反复欺骗自己,直到自己把它当真。

他很无奈:“同性恋不是一种病。”

“我有查资料的,它是一种病,它可以治好的!”说着,她就大步往客厅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几张折皱的A4纸在张佳乐面前抖,翻飞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是几篇论文,张佳乐瞄到一眼,同性恋的病因、症状、治疗什么的。

“这几篇文章没有用的,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找到几十篇论文来反驳你的观点。”张佳乐抱着臂,“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接受?”

张妈妈扶住张佳乐的手肘,抬头望着他:“乐乐啊,我只希望你幸福。你看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怎么可能幸福呢?没有孩子,以后你老了怎么办?你根本不会受到国家的保护。我希望你能改变,找一个妻子,真正享受天伦之乐。”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颤抖,都带上了央求的意味。

“妈,我爱孙哲平。”

“孙哲平,孙哲平。为什么又是他?”张妈妈摇着头,愤怒地挥舞着双手,“从他拐你去打什么荣耀,到现在和你在一起。他就是个害人精!害得你变成现在这样!”

“他不是!”张佳乐的声音控制不住抬高,皱着眉,又坚定地重复一遍,“他不是的。”

“怎么不是了?他……”

张佳乐苦笑了一下:“你们以前很喜欢孙哲平的,把他当儿子看的。”

“我没有他那种儿子!把我的亲儿子害成这样的儿子!”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感觉就像下雷雨,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雷鸣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本来你高中读的好好的,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着去打什么职业联赛,说的怪好听的,不就是个破游戏吗?书也不读了。我们也就希望你开心,打就打吧,也干出点成绩了。可是孙哲平把你拉这坑里,拍拍屁股就走了,好不潇洒!那几年我们看你一个人在那里拼命,老是带着黑眼圈,跟个国宝似的。前年你退役了,我想你总归解脱了吧。还经常看到你在家里一个人黯然神伤。然后去年居然又回去了!什么荣耀啊?我看就是一个火坑!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把你灌了迷魂汤一样,为了这么一玩意搞得神魂颠倒。还什么冠军?就一小孩子的玩意,值得吗?”

说到最后,她好像还不解气,一拍桌子,桌上的玻璃杯都在抖。

母亲触到了自己的逆鳞,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点燃的炮仗或者蓄势待发的火山,他想冲她吼,值得反驳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但到嘴边一个字也说不来,他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些年母亲是这样想的。昨天相亲的姑娘这样理解荣耀也罢了,自己的母亲,最能够给自己支持的家庭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还一声不吭这么长时间。他可以感受到两种思想形成强烈的冲突,不可调和,激烈地碰撞、爆炸,但是毫无声息,就像在宇宙中发生的一样。

愤怒渐渐退潮,徒留悲伤在原地。张佳乐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口,悲伤具象化出来,压住心脏,随着心跳一下下重击胸膛。

张佳乐觉得头皮发麻,难过得想吐:“所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吗?”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张妈妈踱步的声音。

“我只希望你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和美美地……”

“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没有错。你考虑过我希望什么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想过我们怎么办吗?你爸心脏不好,我都没告诉他。你是希望把我们老两口活活气死吗?我是你妈啊,难道有父母为了孩子不好的吗?”张妈妈喊破音了,像是只有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才能表达出她想说的,就能让张佳乐明白自己的苦心。她就这样盯着张佳乐,眼眶红红的,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张佳乐怔住了。他开始回想上一次见到母亲流泪是什么时候。结果发现,没有,从来没有,他没有见过母亲伤心成这样。她通常是笑眯眯的,对一切充满孩童般的喜悦,现在想来,她可能只是把泪水隐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因为真的如她所说,她希望的就是张佳乐开心、幸福,她不会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他。可是现在她做不到了,控制不住了。悲伤像倒灌进的海水,水位一直上升、上升,苦涩的液体封住了口鼻,让人无法呼吸,只能流泪。

张妈妈走到张佳乐跟前,抱住他,就像一个孩子在拥抱他最珍贵的玩具。脸埋在张佳乐的胸膛里抽泣,他觉得自己的衣襟应该是湿了,心口凉凉的。

“乐乐,乖啊。听妈的话,为了家庭和你自己幸福。我们改好么?我帮你,我陪你一起,我们改好么?我真的不能接受。”发了一通火,她也累了,声音闷闷的、细细的,显得那样脆弱。

张佳乐觉得浑身都冷,空调出风的声音很响,外机也在发出隆隆的响声,听得他异常烦躁。看到母亲脆弱的样子,自己的心也跟着脆了,碎了一地。但是他知道,他应该拒绝,他只能拒绝。

“我想,我们理解的幸福,不太一样。”

“张佳乐!”

“对不起。”

这句抱歉说得很轻,但是足够让母亲听见了。话的尾音淹没在张妈妈突然响起的嚎啕大哭中,她捶着张佳乐的肩膀。张佳乐也不动,让她捶。

哭吧,如果哭能让她内心好受一点的话。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他恍然间想到,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在母亲的怀里哭闹,是不是母亲也这样安慰自己,是不是母亲的心也随着一声声哭喊、一行行眼泪被刀割得鲜血淋漓。

张妈妈哭累了,洗了把脸,看上去非常疲惫。她没说什么,准备回家。

“路上小心。要我送你吗?”

张佳乐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像进行了一场马拉松。站到窗口,准备再看两眼母亲,然后他看到了坐在花坛上的孙哲平。他冲出门外,两部电梯,一部还在一楼,一部是母亲坐的,正在下去。他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实在不满意电梯上来的速度,往消防通道跑去。

等到跑到楼底的时候,正好看到孙哲平在楼梯间等电梯。孙哲平看到他的样子一脸意外,错愕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你有……和我妈……说些什么……吗?”张佳乐扶着膝盖,汗打湿了T恤,气喘吁吁的。

孙哲平把张佳乐一只胳膊搭自己肩上,扶着人进了电梯。

孙哲平买好了醋,就在楼下等着,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离他们母子俩近点也好。张妈妈下来的时候,看起来和平时孙哲平见到的样子相差太多了。她抿着唇皱着眉,眼眶还有些泛红,全然没有平时她和蔼可亲的样子。孙哲平猜想刚刚进行的谈话不甚愉快。

“阿姨,我有件事想让您知道,我对张佳乐是真心的。”

张妈妈背对着他,脚步顿了顿,然后接着走了。

14

夏休结束了,张佳乐去了Q市,孙哲平回了B市。训练、打比赛,每周就在这样的循环里前进。其实以前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打比赛、冬休、打比赛、嘉年华、打比赛、春节、打比赛、夏休,一年就过去了。现在日子变得慢了,变得细致了,变得琐碎了,可能是因为手机那边住了个人。

有天训练结束,他像往常一样看起了手机,QQ收到的消息中,有一个发信息的ID好像以前没见过。点进去一看,哟,是个粉丝。先是表达了对自己的喜爱之情,然后陈述自己花了很大力气搞来自己QQ号实属不易,表示绝不影响,躺列就好。张佳乐也没当回事,随便他去。

晚上打开电脑,进网游,传说中异地恋游戏宅诡异的约会方式——开黑打游戏。张佳乐买了个神之领域的小号,两人随便加个玩家工会,在荣耀大陆上乱窜。

一般也玩不了多久,总是需要保证足够的休息。关了游戏两个人就躺在床上语音聊天,通常是张佳乐先睡着。孙哲平会发现对面突然没声了,轻轻道声晚安,再听一会儿相隔千里的人浅浅的呼吸,挂了语音翻身睡觉。张佳乐睡到一半会醒来,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有些难受,随手扒拉出来就接着睡,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被耳机绑了起来,只好睡眼惺忪、骂骂咧咧地解耳机线。

一天天就这样过,这赛季霸图还采取了轮换,真要说,比起上赛季还轻松些。

麻烦的还是母亲那边。

和以前一样,她会给自己打电话,聊一聊家常,楼上的大爷、隔壁的猫,诸如此类的。但是偶尔,会用试探性的口吻询问自己的感情状况,装作是在不经意间提起,没有祝福没有反对,领导视察般了解情况,语焉不详。

张佳乐所有回答统一中心思想——他和孙哲平,很好。

冬休的时候没有回家,说是要为了夺冠多训练,事实上没有这个必要,降低损耗好好休息才是真。只是不想回家,不想听到意义不明的旁敲侧击,不想看到失望的欲言又止。

只是,张佳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滇池灌溉出来的K市汉子,虽是第二年了,但对于干燥的暖气的接受度还是不太妙。

室内与室外巨大的温差让没有多年应对经验的张佳乐中了招,感冒了。一开始还好,只是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接着鼻塞和咽喉的疼痛感接踵而至。

也不算太难忍受,张佳乐收拾收拾刚租的短租房,上火车站接人去了。

北方的冬天灰灰的,天是灰白的,房子是深灰的,人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但张佳乐就一眼找到了混在黑衣服里的黑衣服的孙哲平。那人站在路边,手插在兜里,边上靠着个拉杆箱,还是老样子。

冲他按了两下喇叭,孙哲平往这边走,歪头看看驾驶座上的人。箱子放好后,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孙哲平摘了手套搓搓手。

“有吗?诶,别揉我头啊!”

“一个劲地傻笑。”

“是吗?没有吧……”

“感冒了?鼻音很重。”

“嗯。没事,不严重。”

到家后,两个人收拾收拾,又到荣耀大陆消磨时间,正好有个野图boss刷新,两边都跟着己方人马抢boss。

孙哲平就看到对面霸图阵营的一个弹药专家前面点缀着铺天盖地的弹幕就上场了,草皮都被他炸成焦土了。他一眼就看出了张佳乐的号。这种操作自然是非常吸引仇恨,周围嚷作一团,远程职业已经开地图炮上去了。

那弹药专家在人群中灵活地蹦跶,躲着技能,走位风骚。孙哲平可没忘现在是来抢boss的,在boss附近输出。只是还是不时往霸图那里看,看那个弹药专家左躲、右闪、跳起来、摔地上。

等等,摔地上?

孙哲平扯下耳机往对面一看,张佳乐咳得像个哮喘病人,每咳一次,整个身体都在抖,咳到最后还干呕了两声,像是病入膏肓的药罐子,中药腌入味的那种。

张佳乐揉揉鼻子,看自己很快清空的血条,让牧师别拉了,还是选择下线。

“你还好吗?”孙哲平拔了耳机,游戏中打打杀杀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有些杂音,吵得很。

张佳乐比了个“没事”的手势,走到他背后窥屏。第一视角只能看到局部的狂剑士,不过也够了,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的挥剑让张佳乐觉得孙哲平一点也没变。

屏幕里视角天旋地转,鬼知道这个狂剑士到底做了什么动作。

“呃……大神?”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按在自己左手上的手,对方还一脸无辜地盯着自己看,只好瞪他一眼:“邻居家的猫,我这儿放两天。”

就这样,张佳乐抱着自己不好打也不让别人好好打的心理花式干扰孙哲平,乱按键盘。之后实在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开始“咳咳咳”,不知道只是巧合还是作恶的报应。一时间,客厅里好不热闹。

孙哲平也没辙了,拔卡下线。把站边上乱搞的人搂怀里,让人坐自己腿上。想说些责骂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伤脑筋的很。

“别凑这么近啦,小心传染。”

孙哲平倒不是很介意,拿自己额头碰碰对方太阳穴:“要不要去医院?”

脖子怪痒的,张佳乐嬉笑着躲对方的脑袋,真有些像邻居家的猫:“不用不用。不太喜欢医院。你还是放开我比较好吧……”

“你做我腿上就别乱动了,你感冒了不太适合体液交换。”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嘴变得那么贫呢?张佳乐翻了个白眼。

感冒有些加重了,但无外乎是头晕、鼻塞、咳嗽、喉咙痛。不舒服,也没有不舒服到让一个不喜欢医院的人去医院的地步。

生病了应该早点睡,九点多张佳乐就躺到床上。本来孙哲平还想和他交换一个晚安吻,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窝沙发里的时候困得很,从眼角到指尖都倾全力地表达这一状态。躺平稳了,倒是睡不着了。生理上的不适容易带来心理上的低谷,头疼脑热都映射到精神上。一生病就容易变得脆弱,变得粘人,变得多愁善感,变得贪生怕死。套在外面防御的硬壳好像被流感病毒一并感染了,变得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会露出里面柔软的东西。

比如说现在,没来由的伤感在黑暗的卧室里滋生,像藤蔓缠住了张佳乐的喉咙,让他有种被命运扼住脖颈的错觉,感到呼吸不顺。当然,其实是鼻塞的缘故。可就算张佳乐清楚地明白鼻塞的危害,还是感到一丝丝的委屈。他感觉冷得很,裹紧了被子。自己需要一个拥抱,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可是孙哲平在客卧,他当然在客卧。张佳乐作为一个巨大的、提供着充沛养料的宿主,是绝对不会拉着一个至少表现的非常健康的人类同床共枕。其实想抱的不止孙哲平,也想抱父母,也想抱同事,霸图的,还有百花的。不过最想抱的还是孙哲平,他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者是安抚张佳乐的力量。到底是如何对于张佳乐来说倒是无所谓的。

自己不想起来,抱着另一个枕头,权当是一个怀抱了。

翻来覆去,冷得瑟瑟发抖,最后还是睡着了。一开始还睡得挺沉,没有什么意识,之后各种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梦境都来扰乱一个急需睡眠的病人。无尽地奔跑在没有出路的地图上,在大楼里、在小巷里、在旷野中、在海崖,大致都是这种剧情,记不太清。最后一个梦许是到了浅睡眠的阶段了,记得相当清楚。在荒漠,美国西部片的感觉,自己没有出场,就看到两个起摩托的旅人由远及近。可是这难以消受的炎热包裹着自己,大太阳在天上烤,远处的物体被热浪搞得变了形。惹得不行,可是皮肤裹着热量散发不出去,动脉里流的像是岩浆,没跳一下都好像要灼伤自己。

他醒了。脑袋里还是一部西部片,鼻粘膜都能感受到那种干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干。一切都和刚刚的梦一般,又热又渴。

张佳乐掀开被子,就穿着单薄的睡衣在黑暗中躺着,慢慢要睡着了,又惊醒,打开台灯,灯光刺得眼睛疼,这回是真的完全醒了。双手抹了把脸,嘴巴里透出一声叹息。关节酸痛,挣扎着起床,开门、走路、倒水,都小心翼翼的,一切物品轻拿轻放。

回想租房时房东的介绍,在卧室里找到了医药箱,用酒精棉擦擦体温计,甩两下,插到口腔里,呆坐在床沿上。秒针每秒响一次,震耳欲聋。

客卧门开了,孙哲平揉着眼走出来,可能还是被吵醒了。他眯着眼过来,手自然地撩了撩张佳乐的头发,往额头上一搭,皱了皱眉,额头贴上去,可以感受到张佳乐整个人散发出的热气,比暖气片还有劲。

张佳乐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晃一晃,恍然间觉得自己在船上,炎热的舱体里。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一看,39.7度。

“走吧,上医院。”

“不去。”

“张佳乐。”

“感冒是由病毒引起的,全靠自愈,不需要去。”

“你发烧了。”

“这样吧,睡一个晚上,明天早上起来再看。”说完把体温计塞给孙哲平,往后爬准备睡了。

“张佳乐,听话。”伸手就想把人捞起来。

他嫌弃地咋舌,翻身不想理对方。

孙哲平把人翻过来,解他的睡衣扣子:“换衣服走。”

张佳乐挣扎了起来,被褥被搅得一团糟,最后他大喊了对方的名字,眼前因缺氧出现黑点,拽过自己的衣领,转身趴下,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很生气,背影一起一伏,还有粗重的呼吸声。

“我是为你好。发烧烧傻了怎么办?”

“你管我!”

张佳乐的声音一大部分消失在了被子里,留下的不多的能量震动周围的空气,可是孙哲平还是觉得震耳欲聋。他怒极反笑:“我是你男朋友,别人我还不乐意管呢!”

“那我想要你管管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张佳乐猛地转身,头晕目眩,失去了一两秒的视觉,再看清的时候发现还是看不清,床头的小台灯连对方的腰部都照不到。

“你是要翻旧账吗?”         

也许吧。自己想说的是什么时候,是从第五赛季中间之后的所有时候。他是一个成年人,他的理智告诉他,孙哲平有手伤,退役,百花管百花接着走,孙哲平管孙哲平接着走。没有什么偷偷溜走,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就这么个事儿,谁都会走,没有非谁不可,没有什么离不开谁。可是自己的情感不这么觉得,像一个丢了玩具尖叫的孩子,他想他。

可是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是流感病毒搅坏了自己的脑子,在里面开单身夜party,搞得自己一不小心口不择言。

“那就翻吧。”张佳乐听到自己这么说。都是发烧的错。

可是空气突然安静,挂钟的秒表声又突兀地出现,占领了房间。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口,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我等着呢。”

孙哲平觉得有些烦躁,可碍于对方是个病人不好发作,也许他睡一觉爬起来起来都不记得了。

张佳乐反手就是一枕头软绵绵地砸在孙哲平脸上:“说好的有空常联系,承诺被狗吃了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成人大学。”孙哲平实话实说,可其实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两个朋友见不了面,唯一的共同爱好像横在那里的伤疤,聊什么呢?除非他们不再是朋友。

“我们在一起,”正巧张佳乐根本没在等待答复,自顾自接着说,“没谈过过去也没谈过未来,这种畅想和遨游好像毫无必要。”

“现在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我是说我们的未来!不是说随着性子过就可以有的。”这回听到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根本没有未来?”

“不是……”孙哲平按了按眉心。

“你从来不讲。”

孙哲平的话被打断了,他也没急着说,突然明白了张佳乐这段情绪失控的原因,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觉得特没安全感?”

张佳乐不语。

孙哲平俯下身,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我在。以后也在。”

他翻翻医药箱,找了些药,还想问问对方去不去医院。回头一看,张佳乐居然一秒入睡,台灯还开着,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像黑眼圈,微微皱着眉,看起来睡得不是很安稳。他倒了杯温水回来,把人叫起来喂药,对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孙哲平觉得是因为被扰清梦而不是还没消气。张佳乐迷迷糊糊就吃了,吃完接着睡。

感觉很久没有看到他如此安静的样子了,像一只熟睡的小动物,柔软、乖巧。实在没忍住撸了把张佳乐的头发。

回了客卧想了想,抱着被褥到主卧打地铺去了。不愿意去医院就不去吧,至少不舒服自己可以马上发现。

可是这地铺不太舒服,硬得很,硌得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张佳乐悠悠转醒,已是日上三竿,看来是睡饱了。对于昨晚的记忆,朦朦胧胧的,像做梦一样。坐在床上回想,越想细节越丰富多彩,一声轻叹。

现在比半夜感觉好些,有些发烧后的无力感,渴得很,床头有个保温杯,水温正好。

呆坐了一会儿,听到厨房里有响动,伸个懒腰,就过去看看。孙哲平背对着门,在切皮蛋,切完拿出调味料,醋、酱油什么的,瓶瓶罐罐碰撞发出声响。张佳乐就靠在门框上看。他穿着全中国男性人手一件的短袖和长裤,背影却显得独一无二。他切得很小心,切完一个扭了扭脖子。

“我好喜欢你啊。”张佳乐轻轻说道。

虽然轻,也足够让对方听清了。孙哲平猛地转过身,张佳乐都要怀疑对方扭到腰了。两个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是真的没什么话说,只是觉得对方看不够。

“知道了。”孙哲平转过身接着切皮蛋了,其实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直痒痒。张佳乐对自己说过很多喜欢,从刚见面开始,帮他爆别人装备他会说,帮他带吃的他会说,但是这个不一样。

张佳乐看着对方的背影有感而发,没留神就把话说了出来,本来也没期待什么,可是听到对方这个敷衍的回答,气不打一处来,张牙舞爪地就向对方冲去。

“小心!”虽然醋倒多了,孙哲平还是乐呵呵的。

“还笑?”张佳乐一巴掌糊人后脑上,“你的回答很跩啊,孙哲平同志。”

“可这不就是实话吗?”他把醋倒出来一些,又加了点酱油。

张佳乐无语,把那碗皮蛋端出去,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

孙哲平看着对方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睡衣组成的背影,凌乱的样子让他回想到了半夜的事情,他很想知道对于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想法,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么抗拒医院。可显然他没打算说,那自己也就不问,管它呢。

他端着两碗白粥在他后面出来,放下粥,在对方的发旋上落下一个吻。

脸红的张佳乐觉得自己的对象真的太会撩了,要抓紧,千万不能弄丢了。

冬休就在两个人腻腻歪歪的生活中结束了。之后的全明星赛也没他们两个人什么事,百花缭乱和再睡一夏都没被选上,也是意料之中的。可惜看比赛的时候是按照战队坐的,眉来眼去这种有碍观瞻的事他们也是做不出来的,只能散场后走一起商量接下来的目的地。

15

一段时间的比赛,之后是春节了,汉族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家人团聚,是了,家人团聚,如果说冬休还有借口的话,这次躲不掉了。气氛还是比较奇怪。

年初四去小姨家,姨父开车来接。四个人坐在车上东拉西扯,谈得最多的就是张佳乐找对象没有。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整天坐那里笑嘻嘻的,但是车上感觉他有些于话题脱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倒是老样子,但是给人没来由地感觉看到了那个骗他去相亲的人。

车子开向的不是张佳乐记忆中的小姨家,说是搬家了。车越来越偏僻,好像是什么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去体验乡村的宁静。

对话暂停了,没什么好说的,张佳乐在这安静中闭上了眼。再张开眼时对自己所处哪里一无所知。窗外的景色陌生得很,杂货店、五金店,标准的小镇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春节的原因,街上没什么人气,店门都关着,灰蒙蒙的,让人不免觉得有些压抑。

张佳乐心里七上八下,跟打鼓似的。下了车,姨父热情地揽着自己,谈一些没有营养的家常话,谁家生了个孩子,哪家离婚了,不外乎是这些东西。具体说了什么,张佳乐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记得自己僵硬的背,记得姨父拍自己让自己放松。在看到一个拦着铁丝网,大门口写着疗养院的戒备森严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嗡鸣。

院门口的人穿着黑色的制服,冷冷地盯着自己,喉咙口发干,感觉像是被蛇盯上的猎物。

“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这句话像惊雷,穿过了嗡鸣声砸到自己面前,也像是发令枪响,张佳乐撒开腿奔了出去。

自己的围巾被姨父扯住了,勒住喉咙让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感到一阵恶心。他脱下围巾接着跑。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让他们找不到自己。太多的情感还没来得及涌上来,他只知道要跑。他听到身后追赶的声音,可是不敢回头,耳膜一阵阵的疼,难过得很。

他好像在这一片混乱中听到了母亲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张佳乐,回来啊!”

他不能被追上,被追上,就意味着没时间干任何事了,他不能再打比赛,不能再见到想见的人。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两条腿机械地交替着,掠过了街边一家家店,整个街道只有逃亡者和追逐者渐渐变短的距离。

没过多久,张佳乐就觉得累了,那种心脏和肺都不知道是哪里疼的累。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一样,冬日寒冷的空气顺着口腔进来,再从口腔出去,化作白雾向身后飘去。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可是自己慢一点就觉得身后的人离自己近一点。

张佳乐往小路跑,在各种巷子转弯。大路跑不掉,小路可能跑进死胡同,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他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够好一些,至少现在好一些,把之前二十几年的幸运值都攒到现在用也无妨。

可是他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他的下半身仿佛陷入了泥沼,每前进一次都是那样困难。喘着气,四处张望,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差里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没有。

没有。

没有。

张佳乐有了放弃的念头。他想认输了,打出GG退出游戏,随便吧,无所谓了,他尽力了。他觉得鼻子一酸,可是哭不出来。反而想笑,可是嘴正在尽责地寻找氧气,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面部表情有多么狰狞。

那里!有一个小巷可以躲一下。他先回头一看,他们还没有拐过来,忙藏在杂物里面。

张佳乐深呼吸,尝试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变轻。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慌乱地用手捂住口鼻。如果现在被发现,小巷还有一个方向可以跑。可是一旦坐下了,张佳乐都没有信心自己可以再跑起来。

听到脚步声了。他无助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捂着口鼻,听那声音越来越响。真的很少能感受到这种感觉,充满绝望又满怀希望。他感觉自己在冰川上,他感觉自己在火山口,感官好像都已经失灵了,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和快控制不住的尖叫。

张佳乐没有宗教信仰,是个无神论者,他从没有这么后悔过这点。他向每个自己所知道的神明祈祷,上帝、佛祖、安拉,随便吧。拜托了,救救我。

来了,就在旁边。

他的神经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像绷紧的橡皮筋,快断了。恐惧和自己的双手让自己喘不过气,眼前是飘着雪花的电视机。

走了,往前跑了。

张佳乐有些劫后余生带来的不真实感,捂着嘴的双手忘记放下来,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视线还是比较模糊,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鼓膜随着脉搏震,渐渐找回了四肢的感觉,但是很难受,还不如没有。

他想尖叫,压制住了,但没压制住喉咙口的哽咽和无声的嘶吼,声音像一张撕裂的纸。自己仿佛一只困兽,想要寻找出路,却无能为力。

今天天气不好,一整天都是灰的,连惨白的太阳都没有。现在是傍晚时分,天色愈加暗了。周围破败的小房子遮掩了许多光,穿堂风在小巷里“呼呼”地刮,塑料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呼吸和心跳渐渐平稳了,风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面灌,整个人都冻僵了,意识脱离了躯体在寒风中飘,也被吹得像太平间的尸体一般凉。

张佳乐又听到了脚步声,下意识中猛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也在看着自己。

他慌张了起来,跳起来捂住对方的嘴巴,把他撞到墙上。直觉告诉他这么做,对于接下来的发展,张佳乐也无计可施。

他张开嘴,又闭上,反复几次后:“帮我离开这里,我给你钱。”

年轻人眨了眨眼,瞟了眼张佳乐颤抖的手,思考了片刻,点点头。

“不叫人?”

年轻人又点了点头。

张佳乐慢慢地把手放开,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

“我找到唔……”年轻人大喊了起来。

张佳乐又乱了手脚,连忙捂住年轻人的嘴。年轻人挣扎了起来,已经耗尽体力的张佳乐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局势朝另一方倾斜。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张佳乐根本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地不停反抗,感受到击打却感受不到疼痛。混乱之中,他抓住对方的头,往墙上一磕。

对方没了动作,软绵绵地顺着墙滑下去,翻起了白眼。张佳乐吓傻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愣了片刻,手颤颤巍巍地去查看对方的伤势和鼻息。没外伤,还活着。

他双手合十,对着对方连说几个“抱歉”,想着之后付他医药费,转身想跑,摔了一个踉跄,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接着跑。

之后遇到了一人开着车,应该是回小镇过年的。支付宝转了钱,就让人家开车带自己走。

“那疗养院逃的吧。”

“嗯……”

看自己不想搭理他,确认了张佳乐大概不是什么坏人,开车的人也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具体往哪里开,就向着进城的方向走。

张佳乐裹着衣服看着窗外,调整了几下坐姿,呆坐了一会儿,双手摊平,迷茫地看着手心。过了一会儿,把手机掏出来,这才发现很多来自父母、姨父的未接来电。苦笑了一声,嘴角拉出了一个难看的角度,有些庆幸自己的手机一直是静音。

这时,母亲的电话进来了,屏幕上是她的名字和一张大大的笑脸,好像是前几年春节拍的。

张佳乐等电话自己结束,把三个人的手机都拉黑。天色全黑了,刹那间整个世界陌生得可怕,车窗外掠过的橘色的路灯和黑色的树像异世界的城墙。他应该感觉到被剥夺一切的恐惧,被背叛的愤怒,被欺骗的伤感,想用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一切。可是没有,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只能感觉到眼眶干涩酸胀。

他揉了揉眼睛,在通话记录里找了一个号码拨出去。

“喂。”听到孙哲平的声音真的很让人感到安心,虽然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车上,都给了自己回家的错觉。

“张佳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佳乐?”

他应该说些什么,不然对方会以为是误碰了,就把电话挂掉。

“谢谢。”他突然非常感激自己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你还好么?”

“我……没事。”

“你听起来很糟糕。”

“没事没事,真的。这两天……睡懵了。”

“你在谢我什么?”

“有你很好。”

“……要不要我过来?”

“不用不用。”

16

电话挂断后,他想了想,打了张伟的电话,对方一家旅游去了。

他身上只有一部手机,买不了飞机票开不了房,只能找人投靠。在K市的,能向他解释自己狼狈的样子的,想来想去只有张伟了,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办法。他纠结了半天,都进城了,最后打了邹远的电话。他和自己关系还不赖,希望不会在解释之后把自己扔大街上去。

随便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在短时间里有这么大的运动量。感觉自己骨头都散架了,大衣重得把自己压在座椅上呼吸困难,动弹不得。挣扎着起来,道谢,敲响邹远家的门。

邹远看到自己这幅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人拉到沙发上,给人倒水。

张佳乐捧着温水暖手。

邹远想问什么,还是没开口,“先洗个澡?我去给你拿衣服,我的可以吗?”

洗完澡出来,看到邹远拿着医药箱等他。手上有一点小擦伤,逃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现在也不怎么疼,假期结束前应该能好。接过药膏,自己抹了抹。

“前辈,发生什么了?”

张佳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湿哒哒的不太舒服,用毛巾裹起来,搭在头上。

“前辈?”

“可以不说吗?”张佳乐抬头看着他。

邹远皱了皱眉,张佳乐看上去很脆弱。以前邹远从来没有把“脆弱”这个词和张佳乐联系起来,他看上去充满活力,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都大致是那个样子。也许是刚洗完澡的水汽,或者是对方头发湿漉漉的、穿着自己的睡衣,亦或是累到戴不动伪装,让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他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可以,反正你一直这样。”

张佳乐不自在地变换着坐姿,可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

“对不起。”

邹远摇着头:“对不起。”

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厨房里传来响声,这声音张佳乐再熟悉不过了,自己煮泡面老是会忘记,水溢出来,流到滚烫的铁架子上,立马升华,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听上去刺激极了,可只不过是水与火而已。

两个人连忙跑到厨房,手忙脚乱地处理。

张佳乐往嘴巴里塞着面条,邹远在客卧里铺床。

“都弄好了。接来下你打算怎么办?”

“我喜欢男的,被我爸妈知道了,想送我去治疗,我逃出来了。”

“什么?”邹远双眼圆瞪,紧紧地盯着张佳乐,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表情。

“就是你听到的。”

其实这段时间张佳乐有考虑过出柜这件事,偷偷摸摸地过一辈子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不求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只希望自己活得磊落。可是说出口不像是什么简单的事,“我昨天晚上吃的小龙虾”之类的,是一件影响到自己一辈子的事情。一旦选择开口,覆水难收。

现在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时机是,邹远也是。

“让我……呃……”

“消化一下?”

“……嗯。”

在高中的时候,张佳乐有下过同性交友软件。没打算约炮,行话大概是“找闺蜜”之类的。别说,通过附近的人还真勾搭上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社会人,是一个性格很随和的小哥哥。之后有见过面,发展出了还不赖的革命友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是他们第二次在医院见面,第一次是被打断了腿,第二次是失足跌落。消毒水味折磨着自己的神经,医院除了妇产科,都很难有好消息,不是吗?总而言之,让周围的人接受是困难重重的。

“那……”邹远给自己倒了杯水,“有男朋友吗?”

“孙哲平。”

邹远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孙前辈?”

张佳乐喝了两口汤,停下来看着对方在杯壁上敲击的手指,回答了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比如谁知道,他们的父母,公众影响什么的。有趣的是,张佳乐倒觉得最后一个最无关紧要,谁会关注电竞选手的八卦呢?

最后邹远问了一个问题:“孙前辈知道今天的事吗?”

张佳乐把玻璃锅放到水池里,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我不太想太让他担心。”张佳乐邹着眉,擦了擦手。

“他应该知道。”

“可是……”话立马被打断了。

“他应该知道。”邹远再重复了一遍。他也皱着眉,回忆到了在百花的日子,他需要他可是却不联系他,不应该是这样。

孙哲平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快睡着了,眯着眼睛接起电话,第一句是带着起床气的“喂”。好像把对方吓住了,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

愤怒,刚醒的不满和对这一事件的愤慨敲得他脑壳疼。孙哲平气张佳乐的父母,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儿子这么做;他气自己,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他气张佳乐,为什么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选择隐瞒。

“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

张佳乐撇嘴,他听出来孙哲平生气了。现在就是他不想看到的情况,自己又不是什么需要人呵护的幼兽,不必这般麻烦别人。

“你在哪里?我过去。”孙哲平抹了把脸,起床买机票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倔的跟头驴似的。张佳乐捏着手机感到莫名其妙。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那人面容不清,死死地箍住自己的腰。眼前是父母失望且坚决的身影,张佳乐都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做出这样的神情。限制他动作、卡住他喉咙的力量渐渐消失,他能动了。他疯狂地挣扎起来,一回头,疗养院三个大字如同血书。

“放开我!放开我!”喊到最后,他的尾音都带上了哭腔。

可是他的父母是那样的铁石心肠,是陌生的旁观者也是推他下深渊施暴者,不再是以前爱护的模样。他极力伸出手去够,父母仍凭他怎样哭嚎嘶喊也无动于衷。

那人在把自己往后拖,父母离自己越来越远,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与自己相伴的只有让人崩溃的背后的寒冷。

张佳乐醒了,刹那间泪水越过鼻梁,顺着眼眶打湿了枕套。自己浑身僵硬,额头上铺着冷汗。心跳过速,在黑暗中隆隆作响。

确实有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腰上,张佳乐大气也不敢喘,只得告诉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说不定是邹远梦游呢。僵硬地转过身,一看,嘿,孙哲平。手搭自己腰上也算了,共享被子使得自己后颈晾在空气里,冰冰凉的。

做噩梦都怪他!想把被子都抢过来以示抗议。

孙哲平被自己吵醒了,声音含糊地让自己接着睡,再捞了捞自己的腰,抱得更紧了些。呼吸打到自己脖子上,不算太凉了。那就不抢被子了。

想想刚刚的梦,还有些后怕,鬓边的头发还有些粘糊糊的,不过背后的温度让自己感到安心。他磨蹭了一下,找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了。

刚收到电话的时候,孙哲平的感受是纯然的愤怒。买了红眼航班就往张佳乐那边赶。到飞机上时还是很愤懑——这件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很难说孙哲平具体在想些什么,在经济舱里放不开手脚,思维也跟着被束缚,翻来覆去挂念这祖国的那头的人。飞机起飞后灯光调暗,不敌困意,还是睡着了。

下飞机后,四季如春的k市扑灭了脑袋里愤怒的火苗,徒留下了烦躁。一直到邹远家,心态才算平稳,冬天西边日出晚,天还是墨黑色的。感谢了邹远,就直奔客卧去看人。床上被子里鼓鼓囊囊的,撑起一个小山丘,就露出一个脑袋。看到了人,心底里升上一股暖暖的感受,把悬着的心脏稳稳地扶下来。

孙哲平咂嘴,去洗漱了。弄完轻手轻脚地拉起张佳乐的被子,自己钻进去,抱着人睡了。真好啊,一个多月没抱到人了,手感还是老样子。实物还是和视频、电话什么的不一样的。鼻尖蹭着人后颈,闻着不太熟悉的香味,睡了。

17

“妈,我回来拿点东西。”

“你昨天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张妈妈眼眶红红的,嗓音有些沙哑,说着说着看到张佳乐身后的孙哲平,声音渐渐没了,让了让,给两人进来。

他牵着孙哲平的手往自己房间走。客厅沉默得可怕,压抑得如同深海,咸腥的海水堵住人的喉咙口。他顶着父母的目光往里走,甚至能感受到视线实体化的压力。

“张佳乐,你给我过来。”还是母亲先说话了,声音破碎如同昨夜失眠的夜晚。

可是张佳乐不想过去,两人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晦涩不清,给屋子里打上了陌生的阴影。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这是为你好?”张妈妈觉得眼眶辣辣的,感觉她这十年流过的泪水都没有这段时间多。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好”这个字的定义相当模糊不清,像是梦境中擦肩而过的路人甲,而你梦中的和我梦中的绝不是同一个。

“你知道这样以后会有多难过吗?”

“我知道。你也要让我难过吗?”两人牵着的手变成十指相扣,“我不奢求你们的祝福了,我只想要你们不再妨碍我了。”

有些人很容易就找到目标,知道自己要走哪条路,怎么走那条路。张佳乐不总是这样,有时候会兜兜转转、会犹豫不决,比较慢热,但是当他认准了一条路,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他都会走下去,撞到南墙也不回头。“难过”亦或是难“过”,都不能构成他反悔的理由。

孙哲平的手指在对方手背上打圈,手心里的手干燥、温暖,有力地回握着自己,没有丝毫颤抖,是一双电竞运动员的手。他看过这双手在键盘上的样子,像音乐家的手,灵活、敏捷,舞出残影,满屏幕的特效像宏大的交响曲。现在,这双手安稳、镇定,没有丝毫动作、没有半点动摇,掐了静音却不突兀,因为它一直让人觉得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张佳乐的信任永远是无条件的。从最开始在网游里,到赛场上,到生活中。通常来说,张佳乐给人的感觉不是可靠,夏天潮湿的发尾、冬天纤细的手腕,一个少年罢了。但是在需要的时候,网吧的他、屏幕前的他、医院的那个他、机场的那个他、海边的他,还有现在的他,都是那样的可靠。

乐哥超帅。他在心里小声说,并不打算告诉他。

张佳乐和母亲对视。没有人说话,长得不见尾的休止。张妈妈被那句“不再妨碍”击中,它也许是亲子关系破裂的信号,也许过强干涉的句号。噗通、噗通,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来的路上张佳乐其实很紧张,手指敲击了所有可以敲击的地方,最后被孙哲平一把捏住。窗外的行道树向后飞奔,张佳乐可能是在向他们行注目礼,也可能啥也没看见。一切都令人不适,座椅靠背的角度,空调的温度,皮革的气味。他担心自己面对父母后,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犹豫。不安会有,一直到下车还没有缓解。

可是现在,他放任沉默肆虐,内心如止水般平静。不是感情过于充沛后的麻木,而是实打实的镇定。他就牵着爱人的手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是全身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对方——

到此为止了。

从拉着他去相亲,到几个月来来回回的试探,再到企图把他往疗养院送,这一切像一场拙劣的闹剧,到此为止了。从初中开始的梦魇,那些触目惊心的例子,那些迷茫彷徨的日子,到此为止了。

是张妈妈先移开视线。

18

张佳乐的生日是在冬天,K市四季如春,Q市有暖气,虽是冬天也不怎么冷。回归赛季日常比起春节让人安心许多。
游戏宅总是很少出门,呼出的气带着白霜,像喷火一样,张佳乐觉得怪好玩的。走到宾馆直接偷偷摸摸地进电梯,躲过前台的视线。可是还是有被发现的感觉。暗中偷窥?其实最近这种感觉并不少。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吧,张佳乐想。
到一间房间门口敲了两下门,听到开锁的声音,孙哲平打开了门。
“生日快乐。”
张佳乐隔着口罩咧嘴一笑,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有什么生日礼物啊?”
孙哲平撸着张佳乐的头发:“我。”
“你?”敢情这人坐飞机过来就算礼物了,这太不走心,绝对不能答应,抬起头瞪着他,“做礼物至少带个蝴蝶结吧!”
“你冷静地想象一下我带蝴蝶结。”说着帮忙解除张佳乐的武装。
“不行不行,太敷衍了。”
“其实我挺用心的。”拉着张佳乐的胳膊往里走,翻起了背包。
张佳乐担心对方从包里掏出一个孙哲平形象的挂件或者是一个充气娃娃,探头探脑往包里张望,结果对方掏出了几张纸。
“我的体检报告、征信记录,还有我房产的地址。”
纸都拿了出来,孙哲平就一把一把钥匙往外掏,放在桌子上,金属与木制品碰撞发出声响。
“B市的房子,Q市的房子,K市的房子,家里老宅。”
有的是一字的,有的是十字的,会连着门禁卡之类的东西,大多数都是新配的,有几把钥匙看起来很老。张佳乐盯着桌子上的钥匙和纸,过于硬核,一时间想不出该作何反应。
“还有这个。”最后一样东西,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
张佳乐猜到了这是什么,突然太多思绪涌进了脑海,从网吧到飞机场,从网游到宾馆,呼吸都差点噎住。
孙哲平打开盒子,拉下他捂住嘴的手,给他戴上了一枚银色的戒指:“我,要么?”
对方手的温度比自己高一些,金属又是冰凉坚硬的,从指尖开始,关节处有些许阻碍感,最后稳稳当当地停留在指根,大小正正好好,一点也不差,压住了指根连着心的动脉。
张佳乐的手本来就好看,白皙、纤细、修长,戒指是很简单的款式,光滑的表面,适宜的宽窄厚度,圈在了无名指上。像是有什么比自己庞大的东西从胃里窜出来,抵住了喉咙口。
他端详着自己的左手,有种陌生的感觉。上面新添的物件简洁大方,很漂亮,是他的大孙会选的款式。有点异物感,像是新长出来的外骨骼。
张佳乐慢慢地点着头:“要。当然要了。”
孙哲平双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嘴边轻轻呼气,没多久小圆环就和体温一样了。
两人额头贴在一起,张佳乐抱着他的脖子,他环着自己的腰。离得这么近倒是看不清了,可是看不清他也觉得安心。抵住喉咙口的东西,变成温暖柔软的泡沫,仿佛要从七窍里面溢出来,带着自己起飞。
“所以……现在你是我的了。”
“嗯。都是你的了。”
“我说什么就什么?”
“可以。”
“孙哲平,今天给我操?”
孙哲平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一脸严肃地盯着对方,好像他吃错了药,可是没过多久憋不住笑了出来:“你确定?”
“确定。”说着摸着孙哲平的脸,做出逛青楼的纨绔子弟的样子,“给小爷我爽爽。”
孙哲平收起了笑容,低下头,鼻梁蹭着对方的,用气声说:“认真的?”
张佳乐许是被弄痒了,笑了两声才回答:“认真的。”
孙哲平皱着眉,露出难得见的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这生日礼物绝对是一个大惊喜。张佳乐是认真问的,可是绝没有想到会得到肯定的答案,感觉自己捡到了一个大便宜,拽着人领子就往床上推。
“那我不客气了,拆礼物了哦。”
孙哲平跌到床上,毛茸茸的人直接扑到自己身上。张佳乐的笑实在是太耀眼,谁上谁下,很容易就看淡了……吧。
倒是张佳乐先紧张了,手按在后腰再也滑不下去,跨坐在对方腰上,脑袋埋在孙哲平的颈窝里,蹭来蹭去还不甘心地哼哼。跨坐在对方腰上,猛地直起身,把身下的人弄得一声闷哼。
孙哲平仰视着张佳乐,角度的原因对方眉眼低垂,睫毛盖住了部分眼睛,让他觉得对方眼神有些闪烁,不过泛红的眼眶倒是看得清楚。在他想出任何揶揄的词汇之前,张佳乐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在干燥的空气中有些刺耳,一只手扯下头绳,甩了甩脑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身上的人的下颌线条。
然后张佳乐低头,披散下来的头发显得表情晦涩不清。
倒还是有些阴沉的,不记得谁说过张佳乐看起来有些忧郁,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更显得如此了。孙哲平眯眼回望过去,没在怕的。
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大孙……”
“改口试试?”
“什么?”
孙哲平整个握住对方的左手,拇指摩擦着无名指上的小圆环:“叫我什么?”
张佳乐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红着脸撑着对方肩膀往下动,屁股蹭着对方的胯:“你先喊一声听听啊!”
倒也好像不怎么期待回答,探过身去拿床头柜的润滑,跪坐起来,把润滑挤满了一手。透明液体往下滑,微凉,张佳乐可以感受到液体缓缓往下滑的轨迹,滑过腕骨,感觉马上就要触到袖口,他下意识一舔。
就听到身下发出的吸气声。
他扭头俯视他。
张佳乐歪头一笑,发尾随着动作晃了晃,单手解开牛仔裤,另一只手向下探入自己的股间。
听到身下的吸气声更响了。
也不是没纠结过这些问题,张佳乐也是攻击手,骨子里带着类似的狂气,张牙舞爪的上位者意识也有时渴望着主导权,但其实毫无必要。无所谓啊,只要另一个人是他都无所谓。
对于自己来说只是一个让人跃跃欲试的新奇体验,但他可以感受到平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呼吸里下意识的不适的抗拒和身体细微的震颤。那当然还是维持原样好了。
毕竟这样也足够爽了。他眼神压住对方想要乱动的手,看着对方意料之中的焦躁的眉眼,这样想着。
也有意料之外的。
孙哲平撩过张佳乐耳边的头发,嘴唇轻擦耳廓,低低地喊了声:“老公。”
张佳乐觉得耳朵过烫了,比爆炸的爆炎式手雷还烫。
孙哲平醒来的时候,枕边的人仰卧着,把手举得老高,根根手指都岔开,正好沐浴在从窗帘缝中漏进的晨光里,无名指反着光,天花板上有了亮亮的一道光斑。
察觉到边上的人醒了,张佳乐收回手翻了个身,更好地窝在对方怀里,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笑眯眯地道早安。
孙哲平拉过对方的手,磨蹭着新加上的圆环,不止张佳乐,也有别人不太习惯。
“从今往后就一直一起走了。”
“嗯。”
“害怕吗?”
“不怕,不会怕的。”
张佳乐为这段关系设想过很多结局,坏的总比好的多。毕竟每一次再见都可能是永别,曾经仿佛打了死结一般纠缠起的人生也会随着迁徙变成平行线。曾经为与幼儿园最好的玩伴离别而嚎啕大哭,现在早已记不清是谁;教会自己许多的小哥哥被打断了腿,只留下对白色病房的害怕;信誓坦坦说好要保持联系的队友,退役后也逐渐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孙哲平是个例外,他们的命运交错都缠出了一条中国结,机场告别的背影现在想起竟然遥远得不可思议,而网吧的初次面对面又好像是在昨日。在两者之间塞满了回忆,在重逢后写满了故事。
他们可能根本不会开始,可能被朋友排挤,可能被亲人阻拦,可能被曝光在公众的视线之下,总之有太多的可能让故事太早结束,但这些设想的结局都没有发生。
太过于幸运了,仿佛被命运女神垂青。但真要提到运气,从没有人把张佳乐和好运联系到一起。“把运气全用来遇见你”太过于俗套,张佳乐不信这个。他觉得像是旋转木马上那匹不动的白马,白色且靠近入口被更多使用,未能登顶的赛季确实有不足。运势充满了随机但也有着确定的偏向,无数选择导向了一个大概率的结局。
他是说,他握着自己的命运。
孙哲平也握着他自己的。
然后两人牵着线的两头走到了一起。
现在再让张佳乐设想结局,大概是没有结局吧。这是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旅途,也许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
所有彷徨无措都是过去,所感、所悟、所爱、所惧,都有人与自己共振,全部的显性的悲伤与欢愉,全部不可明说的细碎柔软的情感,都有人能够明白。
永远有人是自己最忠实的拥趸,提着重剑立在自己身旁。
反之亦然。
他们在冬日的清晨相拥在床上,张佳乐仿佛听到跨越了快十年的蝉鸣,潮湿的气体塞满鼻腔,泡面、零食、酒精的气味还有喧闹的人群的气味。
他可以走回那个少年时的夏日,从背后抱住无措惊恐的孩子,粘腻的汗水沾到自己身上;走回到那个青年时的夜晚,从侧扶起失落忧愁的醉鬼,刺鼻的酒精钻到衣服的布料里。握住自己微颤的手,然后告诉自己不必害怕、不用悲伤。
否定或是伥饰过去或是以后的困境,无耻而又滑稽,即使许多苦难毫无意义,汗水也不可能变成糖水,他能走过,他们能走过,因为——
这么说真的很俗,但被太多的人渴望于是太多时候被提及,太多被提及又变得司空见惯不再珍惜、不值一提,可无论如何它们就是值得一提的珍宝——爱和梦想。
带着爱与梦想前进。
所有的声响都在拥抱住过去的自己时猛地收缩,像是庞大的星球瞬间坍缩,真空的世界里悄无声息。然后他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
再也不会害怕了。
“要归队我先走啦!”
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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