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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07-05  3.33k 次阅读


作者:終
LOFTER主页:已删号
字数:约6万
本文关键词: 架空;SF;养成;伪替身;单cp

1.

「醒了嗎?樂樂。」

男人的手掌粗糙溫暖,指節與掌緣厚厚的繭擦過孩子白嫩的臉頰,麻癢中有一絲刺痛。

但躺在雪白棉質床單上的孩子只是恍惚地直盯著他。

映上那雙檀色大眼的臉,削瘦得厲害,高挺的鼻樑兩側眼窩深陷,背著光幾乎是鴉青的兩弧陰影。

孩子眨了眨眼,勾若彎月的睫毛略帶潮濕,從空隙篩落的光裡,他看見男人眼底的神情,如墨色的刻印,烙在視網膜上。

「……」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爸爸了。」

2.

我的"爸爸"有點奇怪。

我不記得以前的爸爸了,如果我以前有爸爸的話。

只記得這個"爸爸"的手好暖和,對我說他會當我爸爸。

他叫我樂樂,說我的名字是張佳樂,他是孫哲平。好奇怪啊,為什麼我不叫孫佳樂。我問他,他的表情就變得有點奇怪,拇指上粗粗的皮弄得我臉癢癢的,然後說我可以叫他叔叔。

所以他不是我爸爸了?我覺得有點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問他那叫大孫可以嗎。

大概是因為他手好大,人看起來也好高大吧。

他突然、更奇怪了。變得硬梆梆的,動也不動。他的眼睛有點可怕,可是我不怕,反而肚子裡面有什麼東西梗住了,酸酸痛痛的。

然後他哭了。

水滴在被子上答地一聲,我的肚子更難受了,所以我也哭了。

他拿衣服抹自己的臉,又拿拇指抹我的臉,刮得疼,我喊好痛,他鬆了手又拿不知道什麼布來抹我,還是疼,他就什麼都不做了,俯過來看我,表情慌慌張張的,又一顆水珠從眼裡落下來。

我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拙。

有點好笑。

但我想摸摸他的臉,就像他摸我一樣。

後來他說是來接我回家的,我不知道那裡是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那裡,不過,他帶我回家了。這樣就好。

我有家,還有自己的房間,地上鋪著軟軟的地毯,每天花花都會拿個長長的東西轟轟轟地整片擼一遍。花花是……大孫說是管家型人工智慧啥啥的,我不管,花花就是花花,我覺得她像我媽媽……雖然她冰冰涼涼滑滑還沒有腳只有輪子,我喜歡她。

不過,每次我說最喜歡花花,大孫就看起來不太高興。

大孫總沒什麼表情,可是我就是知道。

就像他哭完,我摸摸他的臉,那張還皺著眉頭的臉就開心了點一樣。

他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床沿,給我穿襪,穿鞋。他的手那麼大,還有一隻是灰灰亮亮的、奇怪的手,給我鞋子上的蝴蝶結卻打得那麼漂亮,像魔法一樣。

我低著頭看我的蝴蝶結,他抬頭看我,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眼睛,好黑,又透著光,他微笑著說,好,就叫我大孫。

大孫笑了,我肚子怎麼又難受了。

我也不知道。

大孫又抱起我,我坐在他手臂上,寬寬的肩膀就在眼前,忍不住躺躺看,好舒服。

嗯。好吧,我就跟你回家吧,大孫。

我轉頭偷看他。

還是覺得他有點奇怪。

還有一點點帥。

3.

純白房間裡,張佳樂紮著小辮兒,跟坐在工作桌旁的張新杰對峙著,NGC 6744星系的太陽光從張新杰身後巨大的磨砂玻璃窗灑落,柔和地在張佳樂水靈靈的檀色貓眼裡點上幾星萌黃火光。

「我不想再喝那個黏黏噁噁的東西。」張佳樂離張新杰三十公分,站出弓箭步表達氣勢。

「你可以用想的。」

張佳樂有點蔫了,站直身體垂著頭往張新杰那兒靠一步,用小眼神偷瞧他,「醫生……一定得喝嗎……」

「嗯。」無動於衷。

炸毛,張佳樂撲上張新杰膝頭,巴著人家褲子大喊,「為什麼一定要喝啦?!」

「…………」

張新杰瞇著眼看自己膝蓋上黏著的那張臉,沉默了會兒。

自張佳樂有記憶以來,每隔一陣子就會被孫哲平帶來這裡"健康檢查",第一次見到張新杰,他摟著孫哲平脖子問這個叔叔是誰,還沒得到答案,張新杰就自我介紹說,我是醫生。

張佳樂看他一眼,又回頭看孫哲平,好像孫哲平不開口不算數似地,孫哲平與張新杰對視幾秒,才摸摸張佳樂的頭頷首說對、他是醫生,會幫樂樂檢查身體是不是好好的。

一開始張佳樂有點怕這個醫生叔叔,常常看不清楚他眼鏡後面的眼睛,嘴角也一直是平的,不怎麼跟自己講話,講的話也只是過來這邊坐好之類的指令。

後來慢慢習慣,又好奇,在檢查的空檔,孫哲平不在身邊的時候,張佳樂一個人玩起了觀察醫生的遊戲。醫生在寫東西,醫生在看東西,醫生在玩機器……

實在太無聊,張佳樂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被子蓋得嚴實。

他開始跟這個醫生叔叔搭話,得到的回答通常都很簡短,偶爾是一顆糖,不馬上吃掉的話之後會被孫哲平沒收。

然後,敢跟醫生叔叔討價還價了。

「張佳樂,你幾歲了?」張新杰終於開口。

「四歲!」說著還伸出四根短手指,張佳樂臉上充滿堅定的意志,「我長大了,不用檢查了!」

「都四歲了,也知道喝那個藥水是為了檢查身體,還吵吵鬧鬧的,不丟臉嗎?你爸爸……」

「不是爸爸!是大孫!」

「好。你的大孫可是辛辛苦苦從那麼遠的地方帶你來的,你要讓他失望嗎?」

「……醫生好壞。」張佳樂癟嘴。

「我不壞,」無視膝蓋上的眼睛開始蓄水,「是你不講理。」

「……嗚、」

「哭也要喝。」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4.

「你只是個"醫生"嗎?」

「不然要說是"媽媽"嗎?」

「…………」孫哲平的表情沒有變化,但著實被噁心到了。

「我只是認為,」張新杰也沒有表情,「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比較好。」

「……說的也是。」

5.

張佳樂還知道另外一個醫生叔叔,對他來說,就是大孫那隻奇怪的手的醫生。

比見到張新杰的次數少,大概一年一次,孫哲平會去找方士謙保養維修他左手的義肢,半電子半生物素材的義肢是高級品,堅固又有著不輸本尊的靈敏與精細度,但也特別纖細,保養與調整都不能馬虎。

張佳樂第一次見到方士謙,就覺得這個醫生叔叔比那個醫生叔叔更嚇人,一見著自己就張大眼睛,大步走過來,繞著自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還湊得好近,張佳樂坐在孫哲平懷裡,嚇得不敢躲,還是孫哲平一掌把方士謙的臉推開,摟著張佳樂拍他背安撫他。

方士謙略略把臉挪開,還是轉過來盯著張佳樂,咧嘴一笑,「百聞不如一見,這做得還真不錯。」

「閉嘴。」孫哲平聲音僵硬,「他是個人,哪來什麼做不做。」

「哎呀、哈哈、失言失言。」

張佳樂睜著大大的貓眼,歪歪頭。

做得不錯?……我嗎?

方士謙又逗他,「小朋友,知道這個是什麼嗎?」

「大孫的手。」

「你不覺得他的兩隻手長得不一樣嗎?」

張佳樂狐疑地點點頭。

「這是混合式仿生義肢,他本來的手整隻被切掉了,我給他換上的。」

聽到被切掉三字,張佳樂整張臉刷地青白,抓著孫哲平衣領的手指蜷了蜷,童聲微弱,「大……」

「怎麼這種表情呢?」方士謙笑得沒心沒肺,「他這隻手就是為了你七、」

「方士謙!」孫哲平突然暴喝,深黑的瞳孔放大,無底深淵似地。

比起方士謙停頓之後吊兒啷噹閉上嘴的平淡反應,張佳樂嚇得可狠,又不敢哭,小臉毫無血色,緊抓著孫哲平,孫哲平回過神來,僵了片刻,把張佳樂的頭按上自己頸窩,撫著他海棠紅的髮,低聲說了好幾次沒事了跟對不起。

但方士謙的話,像一根牛毛花針鑽進他的心底,再也拔不掉。

6.

孫哲平走進純白房間的時候,張佳樂已經嚎了一分鐘,根本沒發現孫哲平進來了。

孫哲平在他身邊蹲下來,張佳樂眼角一瞄到,馬上往他懷裡鑽,「嗚嗚……大、大孫……」

「怎麼了?」順勢抱起張佳樂,孫哲平低頭在他耳邊問,丟給張新杰一個詢問的眼神。

當然張佳樂還是只顧著把眼淚往孫哲平身上抹,而張新杰小幅搖搖頭,側首往右邊的小偏間使個眼色,孫哲平就抱著張佳樂進去了。

關上門,孫哲平沒開燈,隔著月白窗簾的陽光給房間鍍上一層微暗的泛金色澤,他在診療床沿坐下,把張佳樂擺在大腿上,給他抹抹臉。

現在已經懂得控制力道,不會弄疼張佳樂了,但這眼淚抹了又掉,人也一直抽抽噎噎的停不下來,孫哲平無奈,想想看過的影片,有些彆扭地學著開口。

「好了寶貝,告訴我怎麼了,嗯?」

「我、嗚、我不是、不是寶貝!嗚嗚──」張佳樂哭得一抽一抽,激動反駁。

孫哲平沒想到會得到這種回應,愣了愣,「……怎麼不是寶貝呢?」

「不是寶貝!嗚、我是大孫的樂樂!」

看著眼淚後面倔強的眼神,那麼熟悉,孫哲平有些恍惚,感覺像浸在熱水裡浮載浮沉,又有一縷冰絲從頭頂竄下,寒氣沁滿了五臟六腑,只聽見冷透了的心臟緩慢地搏動。

砰、砰、砰。

「……」下顎動了動,孫哲平摟近張佳樂,讓他靠在自己胸膛上。

砰。砰。

「好,你是樂樂。」大掌一下下拍撫著孩子的背。

但你永遠不能是我的。

砰。

7.

我是花花,任職於孫家的人工智能管家。

名字是小主人取的,因為我額頭上一朵塗鴉似的五瓣花印記。據說還是大主人客製化指定打上的,歪七扭八,我強烈懷疑是小主人畫的,但他說不知道。

哎、我家的小主人可可愛了,四大天使加起來也沒他一個可愛,抱著我說最喜歡花花的時候,我那顆不存在的心都化了。

但是愛崗敬業的我也沒漏掉大主人一瞬冰冷的眼神。哎呦喂。

不是我說,他們兩個都可愛。沒辦法,我雖然是小主人三歲時出廠的,算起來年紀比他還小,不過出廠預設就是五十歲女性的人格,對著他倆我除了母愛也只剩祖母愛了。

平常的工作就是家務,打掃洗衣服倒垃圾買菜,不怎麼需要照顧小主人,那塊大主人幾乎全包了。自從我被運到這個家啟動以來,大主人從來沒有離開小主人超過二十四小時,特別是小主人開始上學前,寸步不離,我覺得他搞不好跟我一樣,只是另一種機型。

工作?我看是沒有。擔心?應該不需要,畢竟能買得起我。哎、我沒有驕傲的意思,但我可是最頂級的旗艦機。錢從哪來?這不是我該管的事,我可是很有職業意識的,不過,有些銀行的人還算常來……咳、但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大主人可疼小主人了。當然,小主人那麼可愛,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疼他簡直沒天理。可是啊,大主人疼的程度是有點,那啥,這麼說吧、

我覺得大主人連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為小主人去死。

小主人上學後,每天放學回來都會繞著大主人嘰嘰喳喳把當天發生的事全說一遍,一個聽不膩一個講不膩。有天小主人說今天學了身體裡有什麼器官,老師還說他們活在現代是很幸福的事,古時候的人器官要是壞掉了,不像現在很快就能做一個替換的,要等很久很久還不一定等得到。說到這裡,小主人抬頭問說等很久很久,是在等什麼?

顯然老師不願意講到比較殘酷的部分。

大主人只是笑笑說,樂樂不用擔心,你需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小主人歪歪頭摸上大主人胸膛繼續問,心臟也給我?

給你。大主人閉眼點頭。

過了一會兒,小主人盯著大主人的左手說,手也給我?

這次大主人沒有馬上回答,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才說這隻手已經給人啦,又伸出右手撓撓小主人,說要不這隻給樂樂吧?逗得他咯咯笑。

這別說不是親生的,就算是親生的也不算尋常。

我也曾經想過大主人怎麼不去談個對象娶個媳婦兒回來,男人三十也是一枝花,可別浪費了他的好身材跟大把的睪固酮。還有另一點,看小主人睡覺時緊抱著兔子布偶、不安的模樣,真恨不得自己有個香軟溫暖的懷抱能給他。那時大主人可能也注意到了,有天一臉慎重問他,樂樂想要一個媽媽嗎?

小主人有點困惑,小聲複述,媽媽……?

大主人摟著他點點頭,臉上神情說不出地莫測,說對,樂樂會不會覺得只有我當爸爸,沒有媽媽很寂寞?

不寂寞,小主人用力搖頭說,大孫很好。大主人好像鬆了口氣,但是唇角的弧度凍結在小主人下一句話裡。

我有媽媽啊,花花就是我媽媽。

哎、我那顆不存在的心又化了。但大主人的臉色讓我擔心會被強制退役。

可是大孫,小主人繼續說,抓著大主人衣服眼巴巴看他,吞吞吐吐,那個……晚上、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瞬間我的退役危機就解除了。人類真難懂。

難懂歸難懂,有件事還是很好懂的:過去十二年,他倆過得很幸福。

不過,這如蜂蜜牛奶般微甜柔軟又安穩的關係,最近開始漸漸變質。我太笨了,說不上來是什麼變化,但我清楚記得它的開端。

三個多月前,大主人難得感冒了,第二天晚上發起高燒,快上高中的小主人說他長大了,堅持自己來照顧,就在大主人床邊打個地舖待了一晚。

那只是個安靜的夜晚,但打從第二天,小主人開始有些不對勁。

我真的很笨,什麼都不懂,僅僅能感受他倆之間從錯開些微頻率逐漸擴大的不諧和音。

今晚,大主人要介紹他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女性給小主人,兩人一起出門了。

我也就只能邊摺衣服邊祈禱他們有個愉快的晚餐,平安回來。

8.

「大孫、大孫……」

啊、是張佳樂的聲音。看不清楚,眼睛脹得疼,刮過鼻腔的空氣好乾,又燙,但身體深處像冰一樣,手腳寒得無力。

我……是在作夢嗎?在那個叢林。

在那個、張佳樂還是張佳樂的叢林。

「大孫……還好嗎?想喝水嗎?」

是了。我一定是在作夢。我作夢也想再聽到一次的,張佳樂的這句話。

那個影子好像在遠離。

別走。

呵、好真實的夢。手裡的手臂是暖的,趴在胸膛上的重量好像輕了點,連拂上臉頰的髮絲觸感都那麼清晰。靠得這麼近,也稍微能看得清些,真的是張佳樂……是他的眼睛,臉一紅就會連眼角都染上妃色,就像現在……怎麼了?是在生氣嗎……

「……樂、別生氣了。」

「…………」

好像連眼眶都紅了,依稀有些水光,別、在夢裡就開心些吧,我再也不願你有一絲一毫的苦痛。

我忍不住想親親他眼角。

「別哭,我喜歡看你笑。」

求你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永遠無憂無愁。

9.

十二年。

我曾想過他幼時該是何種模樣,卻沒想到會親眼見證。

原來,快樂與心痛是能同時存在的。

我就這麼看著,渾然不覺已過十二年。

卻還留在二十年前,一個人,不能、不敢、也不想走。

10.

孫哲平第一次遇見張佳樂是23歲的夏至,雖然在白晝夜晚無法清楚定義的太空船上,夏至也沒什麼實質意義。

那是孫哲平剛當上他們傭兵團第三隊隊長的第二年,星系裡相對平靜,沒多少要打仗的工作可接,團長馮憲君就接了一個大型學術採集團的護衛委託,轉到第三隊手上。

λ Pav e是個未開發的行星,說新也不新,但當時除了無人機曾觀測過之外,從未有人類踏上這星球。它的初步觀測資料混在其他行星批次性的巨量資料海裡,埋沒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碰巧讓個研究生資料探勘挖到了,數個研究大學對它地殼含有新元素的潛在可能興奮起來,製藥公司也對這行星上一些植物跟動物的毒性興致勃勃,經過半年多籌備,聯合數個研究團隊的探勘採集團終於成行。

對孫哲平而言,這任務要跟高等智能對象打起來的機率趨近零,缺乏刺激性;但沒人踏上過的行星,幾近未知的生態與地貌,危險性絕對不低;這怎麼看都不是個好差事,唯一的優點就只有商界跟學界結合起來,酬勞給得無比闊綽。

三千萬光年的距離,就算用空間跳躍的方式飛行,也要花上一個月左右。孫哲平自然跟學者們格格不入,除了任務溝通之外接觸甚少,平常就是跟自己弟兄自主訓練保養武器,還有其他組織的傭兵吃喝打屁來打發時間。

此次探勘有快十個團隊參與,不可能在所有事務上能統一意見,特別是跟自己安全有關的護衛問題,所以雇用的傭兵也來自數個不同組織。

事實上,傭兵來源的多樣化也是保安控管的一環,平均風險。不過多樣化也代表,當他們執行任務時,指揮來源不是單點直軸,而是多點平行,這對團隊合作非常不利,尤其是碰上突發狀況的瞬間,可能會引發混亂,導致大範圍防禦機制崩解。

當務之急,就是建立彼此平等的信賴與默契。

這道理孫哲平懂,其他靠譜的指揮官也懂,而且他們吃這行飯最少也三四年,會碰上的早碰上數次,能相互信任的對象都混了個臉熟了,所以在船上照面打過一圈,很快掌握哪些人能當朋友後,這些指揮官都開始拉近弟兄的距離。

那天經過右舷迴廊,遠遠就聽得喧嘩聲,孫哲平還以為是誰聊得興起,走近才發現是幾個傭兵跟探勘團的人起了衝突。

「你踏馬說誰是小妞兒哪?!」火爆的聲音清亮,帶著刻意放粗的撕裂感。

只消一眼,孫哲平就能猜出十裡八九,那探勘團的人不知是學生還是助理,一頭海棠紅的長髮,束在腦後,灼灼映光,略小的臉蛋上,五官確是銳利標緻,但不管是下顎骨俐落的線條、喉結、還是骨架比例,怎麼看都是男人。

某些紀律不夠嚴謹的傭兵團裡,成員悶久了就是想挑事,他們不會真去騷擾女性,清楚那會變成大問題,所以外表或氣質偏陰柔的男人就倒楣了,真鬧起來,只要打迷糊球說爺們兒開個玩笑而已,口頭說抱歉大概就能揭過。

那邊的幾個傭兵哄笑一陣,其中一人還伸手想摟人,「不是你是誰?」

啪!那人重重打開了傭兵的手,怒目不語。

「……嘿。是你先動手的。」半是惱羞成怒半是起了興頭,傭兵指指他,然後一個直拳就出去了。

孫哲平在傭兵說話時就皺了眉頭,往那邊跑去,但距離上已來不及阻止這一拳,他抿唇,不樂見這無辜小夥子挨揍。

沒想到長髮青年一個側身,躲過了。

挑高右眉梢,孫哲平低低喔了一聲。不是僥倖,他看得清楚那青年的眼睛。

這人的動態視力……

不過只靠天賦吊打專業是天方夜譚,躲得過兩拳躲不過第三拳,青年在從死角摜來的拳頭前,只來得及察覺,然後反射性緊閉眼睛。

預期的疼痛沒襲來,孫哲平趕上了。

青年遲疑地張開眼睛,正好看進孫哲平轉過來的細長黑眸裡,他眼尾上挑的貓兒眼一瞬睜大,愣愣眨了下,接著回神似地浮出敵意,戒備著與孫哲平互視。

習於觀察的孫哲平全看在眼裡,左眉微壓興味地勾勾唇角,黑眸流轉一絲好笑。隨即轉頭看向那些傭兵,鬆開掌中的手腕,「哎、咱們也算服務業,玩笑開過頭,得罪客戶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他們認得孫哲平,別隊的隊長總有些面子,就順著台階下了,「孫隊說的是,一不小心玩得過了,不好意思啊。」

見那些人揮揮手就走,青年氣得想追,跨出半步卻剛好給孫哲平右移的身軀擋住,就阻這一下,身後的友人也拉住他了。

「張佳樂,算了。」

「嘖!為什麼要算了?!」張佳樂氣沒地方撒,轉向孫哲平,瞇眼,「你跟他們一夥的?隊長?」

「沒有。」孫哲平擺手,「我才沒這麼無聊的部下。」

張佳樂沒說話,瞇起的貓眼裝滿懷疑猜忌,上下打量他。

視線扎得刺,孫哲平微仰下顎躲躲,苦笑,「是真的,不同團。……好吧,就你的角度大概也算同僚,不然我請你們喝一杯補償?呃、張佳樂……先生?」

船上管吃管住,但額外的娛樂是使用者付費制的。

「我不用了,教授跟我要的資料還沒整理。」友人看看孫哲平,笑笑搖頭。

「那我……」退堂鼓打到一半,張佳樂還是餘怒未消,免費酒不喝白不喝,眉頭一橫伸出兩根手指,「…好!連他的一起,兩杯!」

悶咳一聲,「行。」

友人跟張佳樂道別,走遠後,孫哲平手往酒吧方向比,「請吧,張佳樂先生。」

「……張佳樂就行了。」先生聽得怪彆扭的。張佳樂舉步。

「學生?」孫哲平跟上。

「嗯、快升碩二了。」

「喔……那就是22、還是23?」

「23。」

「咱倆同年。」

「誒……?」掩不了震驚,張佳樂側首看向孫哲平。

孫哲平垂眼迎上對方視線,似笑非笑,「怎麼?」

「沒……沒什麼。」

一陣尷尬的寂靜。

張佳樂擠出話,「啊對,還不知道你名字。」

「嗯……落花狼藉。」

「靠!誰會叫這名字啊?!有落花這複姓嗎?!」

「我出任務的代號啊。」

「你……」

「你只是個學生,」截斷張佳樂的話,孫哲平對他平靜一笑,然後視線移回前方,「知道我的代號就好。」

「……」張佳樂望著他側臉,愣了片刻,「……大孫。」

「誒?」頓下腳步。

「我聽到他們喊你孫隊了,不知道名字也沒關係。」

孫哲平轉頭,看見張佳樂對他笑。

「大孫。」

多好看。

11.

「大孫,我好喜歡你。」

那是他十六年前無聲的、最後一句話。

12.

「別哭,我喜歡看你笑。」

隨著喑啞低沉的聲音,熾熱吐息從額角舔過臉龐,乾燥粗糙的唇貼上眉邊,輕吮,然後加重力道深深印下,將張佳樂腦袋裡膨脹到極點的陌生情感點燃,瞬間炸開來,明晃晃空白一片,閃爍的碎片星塵似地浮游著緩緩落下,卻又給房間裡沉甸甸的黑暗壓抑著,喘不過氣來。

不是。不對。哪裡不對……張佳樂急得鼻酸眼熱,一顆淚掉下來,切著臉頰邊緣掃過,僅留下丁點濕意,便整滴沒入身下棉T裡。

平常的親吻,不是這樣的。

身體緊貼的胸膛滾燙,分不出是誰的心臟,搏動既急又猛,張佳樂覺得全身都震動起來,困在孫哲平所構建起來的熱浪中,動彈不得。他著魔似地盯著在微弱光線中深不見底的黑眸,為其中閃現的奇異神色心悸,然後看著那雙眼痛苦地瞇起,在喘息中緩緩闔上。

他就這麼愣愣地趴在那兒。

茫然若失。

13.

張佳樂的房間主色荼白,間或各式明度與彩度高的小裝飾,是全家採光最好的地方。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床跟沙發擺滿了柔軟的羽毛靠枕,還有他說什麼也捨不得丟的兔子玩偶,褪了色,靜靜地坐在靠牆的床角。

「花花……」

光腳抱著花花坐在地上,張佳樂耷拉著腦袋,下巴硌在花花頭頂上,這姿勢不知維持幾十分鐘,才無精打采吭聲了。花花始終溫馴地一動不動大氣不喘一聲,但她的電子眼兼顯示屏幕早不知所措,從黑轉綠又紅變藍再黃後紫,表演著轉吧七彩霓虹燈。

「…我好像……」

夕陽從南向大窗斜斜篩過窗前懸掛的成串儲光晶體,折射出虹光,落在他髮梢肩頭,微微擺盪著。

他合攏齒間,舌頂住下排門牙,氣息流過舌面,卻沒能震動聲帶,便咬住下唇閉上了嘴。

……喜歡大孫。

14.

房門被輕敲三下。

「大孫?」張佳樂回神,鬆開了花花,回頭望向房門。

早上出門辦事,剛回家的孫哲平推門走進來,眼神關切,「樂樂,怎麼了?」

「嗯?」看著孫哲平靠近,感覺臉莫名熱起來。

「你沒吃午飯,身體不舒服嗎?」

「我、啊……」張佳樂恍然,隨即避開孫哲平的視線,檀色貓眼左右游移兩下,眼睫快速眨了又眨,最後往下盯著花花回答,「我不餓,不小心忘記吃了。」

不對勁。孫哲平端詳面前的少年,不自覺蹙攏眉心。

張佳樂不是個藏得住東西的人,甚至可說是透明,同學都說他好懂,遑論十多年來只看著他一人的孫哲平,早察覺他的變化,又不敢貿然動作,只得默默觀察至今。

花花在兩人腳邊小幅徘徊,一會兒往大主人那輪子滾半圈,又遲疑著往小主人輪子滾一圈,顯示屏幕在孫哲平進房的瞬間自主強制拉黑,憋得她可嘔的,轉頭看看小主人,再抬頭望望大主人,圓滾滾的她用圓滾滾的電子腦咀嚼了一下現場的氣氛,切換成極靜模式,幽魂般滑出了房間。

不是沒發覺花花的動靜,但孫哲平沒心思能分出去。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一個多月前?兩個月前?他覺得張佳樂在躲他,放學回家不再黏著他,看著他的眼神卻像小時候央求一起睡那般希冀,本以為是長大了進入反抗期,不好意思自己主動親近,但他伸手觸碰張佳樂時,感覺懷中身軀從未有過的僵硬,略一鬆手,便如小鳥般倏地飛離了,一片羽毛也不留。

夕陽觸及地平線後,隱沒得飛快,轉眼耀眼赤金已化為暝暗醉人的鉛丹色,窗沿的儲光晶體開始發出微弱蒼黃光芒,孫哲平看不清楚,下意識靠近張佳樂,想起剛進門時他面色有些泛紅,不禁捧起他臉,大手從瀏海下撫上額頭,低首仔細看他。

「真沒不舒服?是不是發燒了?想吃什麼?」

悴不及防望進那雙張大的檀色貓眼,光線如此昏暗,仍亮得不可思議,水光像上了層長石釉,隨著裡面的情感瀲灩,夜色愈加深濃,張佳樂滿面的紅豔染成了牡丹色,沁入眼角,又逼出些濕意。

孫哲平停住了呼吸,捧著那張臉的左手幾不可覺地顫抖起來,張佳樂不再躲避、反而抓住他衣襟的雙手燙得胸口一陣劇痛,黑眸裡一瞬有什麼要衝出,他用力閉上眼,關住了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大孫,我、」

「好像沒發燒呢。」孫哲平重新張開眼睛,淡淡一笑,滿眼溫柔,握著張佳樂的手,寵溺地捏了捏,將它們從衣襟上拿下,仍握在手裡,「吃點稀飯吧,你中午沒吃,這樣對胃好些,嗯?」

張佳樂呆呆望著他,眼裡的光芒急速黯淡死去,手很暖,卻全身發涼。

「…………嗯。好。」

唇角弧度加深,孫哲平牽著他往廚房走去,止不住左手的顫抖。

那跟十六年前一模一樣的眼神。

他懂了。

15.

過了幾天,等張佳樂睡下後,孫哲平套上風衣,獨自出了門。

踏出北邊兩千多公里外的大眾瞬移站點,他熟門熟路走在小巷間,拐過一個又一個彎,終於在一間外牆爬滿白邊常春藤的酒吧停下。

門口沒有招牌,只有兩盞柳葉形浮游燈,懸空點著秘色柔光。

推開木門走進去,吧檯前的方士謙回過頭,揮手招呼,「呦。光源氏大人來了。」

孫哲平表情扭曲了一下。

「你家童養媳還好嗎?」

站定方士謙面前,孫哲平給他一個中指,「你他媽一天不噁心我就睡不著覺嗎。」

「哎你別亂說,我是見著你就要噁心你沒錯,但我們可沒每天碰面啊。」方士謙連忙搖手,轉頭對著正將冰塊鑿圓的店主澄清,「真的。小隊長,我們才沒有每天見面。」

框啷一聲,冰塊滑進水晶酒杯中,王杰希垂著眼倒入威士忌,「我不做隊長很多年了。」

「對。你每天往這兒跑,不在場證明做得很足。」孫哲平接過威士忌,冷冷訕笑。

「小隊長給我賒帳啊多方便。」

王杰希睨他一眼,不說話,往後靠坐上高凳。

「說真的大眼,」孫哲平脫下風衣往旁邊凳子一放,「你是怎麼忍耐他到現在的?」

翻了個優雅的白眼,王杰希叼著菸,點火,深吸一口,話聲混著白煙吐出,「少廢話了,有事就說。」

「…………」

晃著酒杯,孫哲平說不出話,整個空間裡就聽冰塊框啷框啷框啷,像心跳一般的節奏。

「張佳樂、我是說現在的張佳樂,好像不把我當爸爸了。」

「他本來就沒當你是老爸。」方士謙撇嘴。

「我是說,他好像……是把我當對象了。」

「喔──」方士謙提高聲音,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那不正好,趁熱吃了!」

隨著孫哲平一個陰冷的眼神,王杰希把切成四瓣的檸檬片塞進方士謙嘴裡,「你閉嘴。」

「主張基因決定一切的人們應該會很高興。」王杰希想到了張新杰。

「我不是來跟你討論生物問題的。」

「你根本不是來討論任何問題的,」無所謂地笑笑,「所以我也沒說我不懂為何這是個問題。我覺得理所當然。」

孫哲平斜眼看他,「你這不是說了嗎。」

「那你要給我解惑嗎?」

「──總之、不能是我。他這次應該要過他原本該有的生活。」

「原本該有的生活?」

「我希望他、」孫哲平撫摸左手義肢,盯著酒杯的眼發直,「開開心心,待在陽光普照的地方。」

回神,一頓,勉強扯開笑,「……不是像我現在這樣大半夜坐在酒吧裡。」

「喂!」方士謙覺得躺槍很受傷。

王杰希支頤望著他倆,神情曖昧模糊,左眼深灰的虹膜上摻雜幾絲青碧,看不清裡面的想法。他不再多問孫哲平的決定,徑直插入主題,「我不認為我們能幫你阻止什麼。」

「趁現在剛起頭,他自己都還不確定,應該來得及。」孫哲平不為所動,「只要他相信我有對象了。」

「什麼?我跟你嗎?小樂樂會相信嗎?要演到什麼程度?我最多只能接受閉著嘴給你親一下喔!」方士謙很認真。

孫哲平瞇著眼想,拿他做的義肢痛毆他到義肢壞掉再叫他修好,會不會太不人道,「……我想找女性,多拉一道檻。」

王杰希揚揚眉頭,孫哲平沒等他,直接把話說完。

「雲秀跟蘇沐橙都認識他,不合適。所以我就想說,你們那兒不是有個叫柳非的女孩子嗎?」

靠在吧檯對側的兩人聞言了然,方士謙低頭輕笑,王杰希也玩味地笑了、

「你倒想得周到。」

16.

「大孫,最近都好晚喔。」

大門滑開,高大人影踏入的下一刻,張佳樂已撲入懷中,被衣物寒氣逼得瞇了瞇眼,抬頭望他。

孫哲平稍稍駝背接住少年,摸摸他的臉,又順順他的髮,微笑,「我去約會。」

「…………咦?」

砰通。

「我跟她交往一陣子了,是位很好的女性,我常跟她說起你,她很想見見你呢。」孫哲平如往常般摟著張佳樂,低頭與他四目相接,黑眸閃著溫柔的光,「我在考慮跟她結婚,當然,要樂樂你喜歡她才行。」

「……」

砰──通。

「你要不要先見見她?這周六晚上我們到外面一起吃個飯如何?」

「……」

砰────……

「樂樂?」

「……嗯?」

「怎麼了?」孫哲平關切地撫著少年的長髮。

「沒有啊,什麼怎麼了?」

「……」側頭看看張佳樂,孫哲平顯得有些疑惑,但還是沒追問,只回到原來的問題,「周六見見她好嗎?」

「好。」

「那我來訂餐廳。」黑眸下臥蟬邊緣有著淺淺的細紋,那是張佳樂最依戀的笑容,「餓不餓?要不要吃宵夜?」

「不餓。」

「那早點睡了。」

「嗯。」

「乖。」

在少年額心印下一個輕巧的吻,好似與過去十二年並無二致,孫哲平放開他,進了自己房間。

17.

周六傍晚,張佳樂把海棠紅的長髮梳得整整齊齊,緊緊地在腦後扎起來,襯衫跟牛仔褲挑的都是剛買的新品,外面罩了件純羊絨的紫棠開襟衫,端的是個精神的俊俏小伙子。

到了客廳,見等在那兒的孫哲平穿著寬領衫搭墨色西裝,一頭黑髮上了髮蠟抓得服貼,張佳樂只與他對上一眼便連忙挪開視線,盯著他心窩說,「我好了。」

孫哲平忍著摟住他的衝動,扶上他肩後輕帶,「那我們走吧。」

提早十分鐘到達餐廳,兩人落座,張佳樂覺得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時間過得快還是慢,周圍彷彿全溶在海水裡,所有的聲音都模糊得進不了耳裡。突然,有人走到桌前,身旁的男人站起身來,木椅移動的聲響挑破退潮的樞紐,張佳樂腦中啪地一聲撤去了渾沌,一切變得明晰。

他驚醒般跟著起身,看向來人。

嬌小的美人一身湖綠連身裙,茶髮及肩,笑若梨花,「你好,我叫柳非,楊柳的柳,非常的非。」

「妳好,我是張佳樂……」

「我知道,哲平每次都會提起你,比他說的還帥呢!」

聽到柳非的稱呼,張佳樂飛快地看了孫哲平一眼,加深呼吸。

柳非頓了下,討好地問,「我可以叫你佳樂嗎?你喜歡叫我名字還是阿姨都可以。」

「嗯,」張佳樂點頭,抿了抿唇,「柳非姊。」

聞言,柳非笑瞇了眼。孫哲平給她拉開椅子,示意大家坐下再聊。

菜餚一道道上來,張佳樂機械式地吃著,覺得周遭聲音又共鳴著融成黏稠的團塊,耳畔嗡嗡嗡地震得頭疼,對面兩人肩靠著肩,交換的低語時而清晰如錐,時而混在耳鳴中壓迫鼓膜,他感覺胸口一陣又一陣地絞,悶悶的酸疼簡直要逼得自己吐出來,忍不住停下刀叉,無聲喘息。

柳非用完餐,張佳樂從低垂的視野角落看著孫哲平給她遞紙巾,又輕笑幫她摘下髮絲沾到的棉絮,鼻腔猛然一股酸熱,淚水衝上雙眼,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了,頭、胸口、眼睛、咽喉……全都亂糟糟地、火燒似地難受。

不行了,他只知道難受了。

低頭站起身,張佳樂單手糾著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大、大孫,我不太舒服……」

那聲音裡不容錯認的哭音,讓孫哲平皺起眉頭,幾乎瞪破了眼眶,柳非側眼瞄他臉頰抽動的肌肉,沉默不語。

忍了又忍,孫哲平讓伸出的手跟語聲維持平穩,「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頭、頭痛……」張佳樂另一手去勾自己的背包,死命低著頭讓瀏海擋住臉。

「那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不用,沒很疼……只是不舒服,我自己可以回家。」

「反正也差不多吃完了,我們走……」

「不用!」張佳樂猛地甩開孫哲平的手。拜託,放我走。「我都多大了,自己能回家。你們……你們多坐坐。」

說完就往出口走,孫哲平下意識起身跨步擋住他,抓著他雙臂,「等、樂樂……」

只在孫哲平懷裡安分兩秒鐘,張佳樂用力推開他,力氣大得讓孫哲平有些驚訝,而下一瞬間從紅艷髮絲間瞥見的眼神,奪去了他所有心思,再裝不下別的東西。

孫哲平呆站著看張佳樂跑出餐廳,右手拇指慢慢搓揉著他滴落食指上的眼淚,收進掌心,緊緊握住。

讓他傷心了。又、讓他傷心了。明明……

身後,柳非褪了層溫婉,靈動的眸子在孫哲平跟遠去的張佳樂之間流轉,衡量著,該不該出聲提醒一下孫哲平,又想這可是那個孫董,哪輪得到自己提點他要忍住?最後只清了清嗓子。

彷彿被咳聲驚醒,孫哲平側身坐回原位,一動不動。

柳非端起飲料含著吸管,眼角餘光看著孫哲平握起的手背上,青筋越來越暴出。

「……抱歉。」孫哲平聲音平靜,卻有些啞,「委託妳的任務到此為止。」

鬆開拳頭,孫哲平掏出皮夾,抽出一疊紙鈔放在桌上,「尾款先給妳這些,剩下的會匯進妳指定的戶頭。王杰希可擔保。」

「我自然是信得過孫董。」銳利的眼沒漏掉他掌心四個滲血的紅痕,柳非勾起絲綢般淺粉的唇。

匆匆離去前,孫哲平丟下一句從王杰希那兒借來的話,「我不做董事很多年了。」

18.

在瞬移站點前的小巷角落找到張佳樂蜷縮的身影,孫哲平才感覺吊到嗓子口的心臟落回原處。

背光的影子一抽一抽的,看得他胸口隨同樣頻率一陣一陣地痛,吞了口口水,他放輕腳步靠近,小心翼翼喚,「樂樂。」

影子一僵,就靜止在那,孫哲平再忍不住,俯身把他整個人攬入懷裡。

「樂樂……沒事了。」

張佳樂仍僵在他懷裡,許久,掙扎起來,孫哲平壓制著,不肯放。

「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樂樂,別──」

「什麼沒事了?!有什麼事了?」咬著牙,張佳樂真恨自己控制不住哭聲。

孫哲平把他的頭往自己頸窩壓,「我說過,要樂樂喜歡才行。」

「……我喜歡啊!她那麼、」聲音哽住。

「真的?」孫哲平捧住他的臉,像他小時候一樣給他抹眼淚。那雙貓眼裡傷心逞強的水光,看得心顫。

「真──」望進孫哲平專注的黑眸,張佳樂眼淚湧得更兇,抓住他衣襟,「真的、我喜歡你……」

「────……」

聲音破碎又堅定,如他眼裡的光,「我喜歡大孫。」

「……嗯。」孫哲平喉結動了動,將他的頭抱在懷裡,下巴靠在他頭頂。

「我喜歡你……」

「嗯。」

「喜歡、喜歡……」

「嗯。謝謝。」

「我喜歡大孫……」

「嗯。」

陰暗的小巷裡,孫哲平抱著他,仰頭,無聲嘆息。

19.

關了柳非的報告通信,方士謙半趴在吧檯上,撐著頭看王杰希,「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

「我是不意外。」王杰希回視,眼裡帶點在看腦中回憶的失焦感,「十六年前,我人在現場。」

「……那時候,我以為他完全瘋了。」

20.

沒事……沒事的…………

壓下刀,張佳樂的血濺入黑眸。

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從地獄裡拖回來。

21.

「很美吧?我們都叫她女媧的寶石。」

張佳樂倚著船艙的落地大窗,一瞬不瞬凝視已近在咫尺的行星,藏藍中點綴蒼翠,外圍繞著環衛星帶,冰晶反射出朦朧粉白光芒,映得他的臉雪一般明透。

倚在大窗另一側,孫哲平看著張佳樂的側臉,給那亮晶晶的貓眼吸去注意力,往他身邊走近幾步,「你的眼色跟髮色……」

「嗯?」

「你父母當初做了基因編輯?」

不能說現在才發覺,那紅豔的長髮跟彩度淡些的紅色眸子都明顯得很,應該說,孫哲平現在才意識到,張佳樂身上的顏色。

「啊……」張佳樂轉過來,摸了摸頰邊碎髮,「不是我,好像是我祖母傳下來的,聽說她的眼珠子是豇豆紅的。」

頷首,閉著唇含糊應了聲,孫哲平俯下頭來,張佳樂肩一縮,不覺往後退一步,但已抵到窗框,退無可退,而孫哲平大喇喇又往前一跨,稜角分明的臉慢慢逼近張佳樂,惹得那雙貓眼緊張地眨個不停。

張佳樂眼眶都要泛紅的前一刻,孫哲平的臉停在十公分外,黑眸認真盯著他,張佳樂熱得不行,腦袋裡好像在怪孫哲平體溫太高,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只能呆呆猛眨眼。

過了一會兒,孫哲平皺皺眉頭,「你眼睛進了東西嗎?能不能少眨點。」

「欸?」這下貓眼愣愣睜著了。

「這樣好。」孫哲平滿意地扯扯嘴角,又端詳他片刻,直起身,「嗯,是不太紅。」

張佳樂愣在那兒,一時無法反應,他是懂了這傢伙只想看清楚自己眼睛顏色,但、但、有必要這樣嗎?!是孫哲平不正常還是他不正常?還有那什麼意思?是嫌棄他眼睛顏色不好嗎?!

「……靠!」張佳樂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一拳搥向孫哲平,「你──」

「喔。」孫哲平挑挑眉,擋下張佳樂的拳頭,直接握住,「你幹嘛?眼睛瞪這麼大。不用張那麼大~知道你眼睛漂亮,我看清楚了。」

「──……」噎了半晌,張佳樂吶吶,「實、實戰練習啊。」

孫哲平失笑,「又來?」

鬆開張佳樂的拳頭,孫哲平退後兩步,勾勾手指示意儘管來,兩人就這樣打了起來。

初識那天在酒吧,酒意上來後,兩人越聊越開,孫哲平半開玩笑說這位年輕人你骨骼清奇若隨我學武必大有所成,張佳樂只當他醉到說胡話,但孫哲平倒是正了臉色回道,你的確適合射擊,其他的嘛還不知道。

張佳樂好奇心被勾起來,又有些不服氣,之後有空就抓住孫哲平要學戰鬥技術,初時孫哲平試圖閃躲,轉著求生刀問他學這些做什麼,張佳樂挑起貓眼回,難道每次碰到找麻煩的都會有你幫我抓住對方手腕嗎。

孫哲平不說話了。

傭兵個人可能會有特殊專長,不過每個傭兵都要會的大概就是一般火器、冷兵器跟格鬥術。孫哲平當然全是職業級,其中又特別擅長用刀,張佳樂蹲在他旁邊聽的時候就嘟囔,有槍還用刀做啥呢,孫哲平拿刀柄敲他說,突然近身的時候刀好用多了,而且殺起來安靜。

張佳樂心底一涼,低頭看自己鞋尖,過了會兒孫哲平察覺沉默太久,側眼瞄過去,又回想一下說了什麼,瞳孔深處幾許掙扎閃過,轉回眼繼續削水果。

早說過世界不同。這樣也好,嚇跑最好。

但張佳樂沒有被嚇跑,還是有空檔就到傭兵住的地方找孫哲平,等快抵達行星時,都跟他們隊裡所有人混了個臉熟。孫哲平說你看不上刀就別學,事實上也是貪多嚼不爛,更何況就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大概連一樣都學不全,只能挑容易速成的一些搏鬥技巧陪他玩玩,射擊方面倒是教得仔細得多。

張佳樂像海綿一樣,學得比孫哲平預期的還快得多,暗暗感嘆好大學的研究生果然是聰明嗎……就像現在陪他打著玩,大概也要用上三分認真了。

由下斜斜探手,張佳樂想去扣他後頸,孫哲平左手往後一折抓個正著,張佳樂試著轉動手腕反制,卻給那隻大手五指一扣,動彈不得,還痛得輕聲嘶了聲,另一手擊向孫哲平右腰,對方像蝙蝠一樣不用眼睛的,右手探去又抓得正著,張佳樂還想抬腳踹呢,孫哲平忍不住都要笑出聲了,兩手不知怎麼轉的,就把張佳樂轉到身前,兩隻手歪七扭八地被箝制著,兩隻腳也被孫哲平的腿擋著,直接壓上背後的艙壁。

孫哲平抿著唇忍笑,黑眸裡的笑意卻藏不住,閃著光,「還能怎麼搞?投降吧。」

「唔……」張佳樂側著臉瞄那張壓得極近的臉,想大叫你別靠這麼近,感覺臉又燒起來,「你說碰到力量比自己大的對手要用巧勁的啊!怎麼沒個屁用?!」

「嗯?」

「痛啊!別掐了!靠!你還使力!疼──疼疼疼疼──」張佳樂皺著臉一迭聲大喊。

看到張佳樂的表情,孫哲平立刻就放手了,瞧他苦著臉揉手,胸口有些悶疼,「沒用的話大概是力量差距太大吧。」

「那怎麼辦?」這傢伙力氣是大得嚇人,張佳樂撇撇嘴。

「鍛鍊啊還能怎麼辦!」握起張佳樂上臂,掂一掂,又掐了掐,孫哲平搖頭,「瞧你胳膊細得就這麼一握,就算全是肌肉又能有多少力氣。」

張佳樂看看自己胳膊,視線又往孫哲平身上爬,的確,那隻手臂可以抵自己兩隻……不甘心地閉上眼,把頭撇開。

孫哲平忍不住揉揉面前的後頭勺,又驚醒般僵住手,一頓一卡地握拳收回,退後兩步。

頭上擼了兩把的大手讓張佳樂睜大眼,悶了一陣,轉過頭去偷瞄孫哲平,遲疑地開口,「……馬上就要降落了呢。」

「是啊。」望望窗外那顆發光的寶石,孫哲平若有所思。

「你們兵團的總部也是在NGC 6744星系吧?」

「嗯、對啊。」孫哲平仍望著窗外。

張佳樂的貓眼倒映著他的側臉,「這個護衛的任務結束後,你會很忙嗎?」

「大概會飛別的星球吧。」

「哦……」

「一直都是這樣飛來飛去打個不停的,指不定哪天就沒有回程了,總部在哪都一樣。」

自始至終,孫哲平都沒轉過頭來。

張佳樂覺得,他的神情跟那天削水果時好像。那天,他也沒發現自己又抬起頭看他了。

或是說,不想發現。

22.

降落前還沒感覺,一踏上λ Pav e的中央大陸,孫哲平就感覺胸口在躁動。

職業傭兵的第六感。

這塊大陸的凶險藏在美麗中叫囂著。

他有些慶幸雇用他們小隊的就是張佳樂所屬的研究團隊,不然他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放下不管,要是想方設法去換去調度……真蠢。

兩天後,從停船駐紮地出發前,孫哲平拉住張佳樂,「你別走遠,就保持在我附近,知道嗎?」

「什麼?這是命令嗎?」瞇起眼一臉不樂意,卻沒甩開手,張佳樂心想,你不說我也打算這麼做。

「……哪裡敢啊雇主大人。」孫哲平輕嘆,壓低眉頭正色繼續叮嚀,「沒跟你開玩笑,走在我附近,嗯?」

張佳樂給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彆扭了下才答應,「好啦!知道了啦!」

這第一次探勘進行到第七天,孫哲平一直緊繃的神經也有些疲乏,在類似雨林的高濕度叢林裡環視一周,把研究團隊各人的行動收入眼中,大致沒有問題,他才略略放鬆,活動活動頸項,壓按著肩頭拉筋的瞬間,一個冷顫!

迅速抬頭,他的視線下意識第一個射向十公尺外的張佳樂,什麼都還看不到的時刻他已經衝了過去,腎上腺素打入血液,他死死盯著張佳樂的身後,從腰間抽出短刀,大吼,「張佳樂!趴下!」

「哎?」張佳樂一驚,眨眼,意識到是孫哲平的聲音,想也不想往下一蹲,趴倒。

下一刻,孫哲平的短刀飛越他身軀,插入渾身綠棕鱗甲的巨獸嘴裡。

巨獸掙扎抽搐幾下,往前倒下,眼看前肢銳利的黑爪就要插進張佳樂後背,孫哲平使盡全力一撲,抱護住張佳樂的同時黑爪狠狠割過左臂,血肉飛濺。

啪沙一聲,巨獸的後腳滑開,往後滾落深谷,被牠的前肢一帶,孫張兩人滾向崖邊。

「張佳樂……」

孫哲平低頭看了張佳樂一眼,咬咬牙,右手護住他的頭,摟緊了他。

就這樣掉了下去。

23.

張佳樂是在一個石洞醒來的。說是石洞,其實更像是石縫,不過四五人平躺大小,最高的地方也只夠孫哲平坐直罷了。石洞後半大概是頂部有裂縫,水簾幕似地嘩嘩傾瀉下來,沿著石塊碎草與土砂築成的堤防從石洞邊緣往外流,但張佳樂躺的草堆下都還有些潮濕,想必之前水是淌過整片地面流出去的。

「醒了?」聽到動靜,孫哲平從洞口探頭,「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張佳樂坐起來,發了會兒呆,搖搖頭,爬出石洞,看清楚孫哲平,嚇呆了。

他的左臂三道深可見骨的撕裂傷,滿是黑紅乾涸的血跡,靠近心臟的地方用破布條緊緊綁住,但血也沒完全止住,腥紅仍緩緩滲出。除了這最嚴重的傷之外,沒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全是大大小小的擦傷割傷,更別說他的衣服,綁著手臂的布條看來就是從衣服割下來的,褲子背面也已破破爛爛。

「……我、昏了多久?」摔下來前的記憶很清楚。

「半天左右吧。」

「…………我、」張佳樂低頭看看自己,幾乎可說是毫髮無傷,那怎麼自己會昏了半天,傷成那樣的孫哲平卻做了那麼多事?

「剛要摔下來時我打昏了你。」孫哲平看他那個樣子也猜得出來他在想什麼,「要是你亂動反而難處理。」

頭後面是有些悶疼……張佳樂盯著孫哲平的手,說不出地難受,「你的手……」

「還好,能動。」張佳樂眼巴巴的表情還真是讓人承受不住,孫哲平想想,用下巴指向不遠處被分屍到一半的巨獸,「張專家,你說那隻的爪子有沒有毒?」

張佳樂為難地歪頭皺眉,想到有毒的可能性,胃都絞了起來,「這行星還沒有任何文獻資料……」

「嘖、真是派不上用場。」

「靠!」瞪眼,「不知道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你抓個院士來也一樣不知道啦!」

孫哲平眼裡有點笑意,「都大半天了除了痛也沒啥其他感覺,大概是沒毒吧。」

「但都半天了也沒止血,這是要縫吧。」

「大概。」聳肩。

他無所謂的態度反而讓張佳樂更著急,抬頭試著找出他們掉落的地方,「我們到底掉得多深?他們要多久才下得來?」

「超過救援繩能用的高度,但也沒多深。」幸虧不深,崖壁還有些坡度,孫哲平一路抱著張佳樂儘量擦著山壁減速,又剛好先一步摔落的巨獸是背部著地,孫哲平在最後關頭看準了一蹬,讓他們兩人跌在巨獸柔軟的腹部,才守得一個完好無缺的張佳樂,「但是這種完全不熟悉的地勢,要找到路下來,大概六七天跑不掉。」

「你的手怎麼撐得了六七天!」

「那你要幫我縫嗎?」孫哲平挑眉笑笑。

「咦?」張佳樂一愣,想到隨身包裡的確是有針線。

「我們運氣挺好的,包裡面的東西都沒怎麼壞,只要濾水棒能用,靠這隻、」比比已經被自己卸了一半的屍體,「要活一個月都不成問題。」

從口袋裡掏出針線板遞向張佳樂,孫哲平低沉的聲音裡有一絲安撫,「沒事的,更糟的我遇得多了。」

接過針線,張佳樂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心疼,胸腹交界被掐著一樣,有些想吐,他想,heartburn這詞還真貼切……

坐在石洞口,用清水洗過傷口跟針線,張佳樂穿針引線,心不在焉在棉線尾端搓好了結,拈著針湊近那皮開肉綻的傷口,手止不住地顫。

「你行不行啊?」孫哲平偏著眼瞄那顫動的針尖,渾不在意諷笑。

張佳樂左手猛然給自己一巴掌,力道重得泛起紅印,右手穩了下來,貓眼銳利,「不行也得行。」

「……那好。」轉回眼,孫哲平把脫下的上衣揉成一團塞進嘴裡,咬緊。

首先是刺穿軟物的手感,然後,是棉線摩擦血肉的粗糙震動,張佳樂無法想像這有多痛,掌中的粗壯胳膊似已緊繃到極點,硬如磐石,他挑起眼瞥見孫哲平頰邊青筋抽動,眼中一熱,連忙深呼吸,抿起唇集中注意力,一心只想用最快速度完成。

數十分鐘後,漫長無聲的折磨總算結束,張佳樂拿起孫哲平的刀切斷線,撩起上衣下擺就去抹孫哲平額邊的冷汗,對上孫哲平驚訝的黑眸,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僵了幾秒,有些手足無措拉下衣服,捋兩下,「呃、這麼髒的衣服,我在幹嘛啊哈哈哈,抱歉……」

孫哲平視線停留在他衣服被自己汗水浸透的漬跡上,伸手解開張佳樂死扯著衣服、指節泛白的手,收在掌心握了握,沉默一陣,終是沒有放開。

「謝謝。該吃點東西了。」

站起身,便牽著張佳樂往之前搭好的柴堆走去。

24.

巨獸的確沒有毒,但有時活的生物比沒有生命的毒素更可怕。

那三爪撕開了人體最重要的物理屏障,把內部組織暴露在這潮溼高溫的異星森林裡,免疫力再好,面對從未遭遇的敵人也措手不及。

渡過平安的兩天,第三天傍晚,孫哲平在張佳樂面前倒下了,撫上他身體,才知道體溫有多高。

想也不想翻起孫哲平的左手,沿著傷口腫了一圈,色若石榴,張佳樂心底發涼,從第一天他就在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傷口感染。

給孫哲平服下隨身醫療包的抗生素,但張佳樂幾乎不抱希望,憑他聽過的案例,這種第一線的廣效型抗生素對新生態系的微生物沒一次生效過。果然,孫哲平的高燒兩天也不退,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張佳樂除了儘量舒緩他的不適,給他補充營養之外,實在束手無策。

跪坐在孫哲平身邊,無神論者的張佳樂從未如此渴求神明的憐憫,早一天也好,快找到他們!

第五天凌晨,孫哲平彈坐起,驚醒了身邊的人,張佳樂才張口,便被高溫的大手一把摀住。

「噓。」孫哲平的左手已不太能活動,勉強比個噤聲手勢,氣音虛弱,但瞇起的黑眸炯炯,盯著洞外。

張佳樂見狀,也全醒了,側耳聽去,隱約有沉重的腳步聲,不像人。

一聲混濁的低吼,近在咫尺。

黑眸閃過厲色,孫哲平咬牙起身,彎著腰拉起張佳樂,見那雙貓眼滿是焦急,一雙手緊拉著自己猛搖頭,孫哲平摟住他,俯首在他耳邊低聲說,「沒有,我們躲一下。」

說完抱著人就往洞穴裡邊移動,穿過水簾,讓張佳樂靠坐石牆,孫哲平才脫力般跪在他面前,雙臂抵牆,將他罩在身下。

張佳樂怔怔望著孫哲平濕透的髮貼在後頸上,知道自己根本沒淋濕,聽著耳畔的喘息,像鐵槌敲進心坎,他慢慢舉起手,扯住孫哲平側腰的衣服。

孫哲平抬起靠在牆上的頭,與張佳樂面對面,因高熱有些恍惚的黑眸存著一絲清醒的關切,眼淚湧進張佳樂的眼眶,他搖搖頭,用嘴型說沒事。

我沒事,我怎麼會有事。

黑眸微微瞇起,好像再也撐不住,孫哲平額頭靠上張佳樂的,喘息中,氣音很輕,「怎麼……哭了……?」

水簾遮擋了他們的氣味,洞穴外的野獸慢慢遠去。

「我沒哭、」張佳樂哽噎,額上的高溫好像連他的理智也燒化了。

極輕極輕地擦過張佳樂的唇,「別哭……」,再真正壓上去,含著他的唇,吮了下,舌尖頂上唇間,張佳樂便張開了口,孫哲平更深地吻上去,纏著他的舌,舔遍口中每處,強硬又溫柔。

然後,嚐到了張佳樂眼淚的微鹹,孫哲平皺了皺眉,徹底失去意識。

朦朧中,他好像聽到張佳樂哭著一迭聲叫他,他睜眼,只那麼一瞬。

「大孫!還好嗎?想喝水嗎?」

他對23歲的張佳樂的最後記憶,就是急忙抹掉滿臉淚水的那張臉,還有這句話。

25.

第六天中午,搜救隊找到了他們。

張佳樂基本上無事,而孫哲平被急送回太空母船。

等張佳樂回到船上,只得到一句話,「必須截肢,已進了手術室。」

他永遠記得聽到這句話,全身都被掏空的感覺。

第二天,從鎮定劑效用下醒來的張佳樂,在孫哲平本來的病房前得到另一句話,「他本人堅持今天轉送Kepler-22b。」

張佳樂站在那裡,殺死了原本的自己。

26.

「要不,你轉任後勤工作如何?」

孫哲平包著繃帶站在大得沒必要的團長辦公室裡,對馮憲君的話無可無不可地頷首。

27.

後勤工作,包含但不限於情報管理。對於從武裝單位直接轉職的孫哲平來說,最容易上手的也就這項目了,他明面上離開兵團,以個人名義遊走星系所有適居星球的地下網絡。

親自切了他左手的方士謙回來後,不停跟他推銷義肢,從自體複製講到全輕型合金款,「我當然最推薦自體複製了,但這不快點……」

「沒錢。」斬釘截鐵。

「賺啊!」

「沒興趣。」

對孤兒的他來說,活著也只是因為人類社會不允許一個人沒事死掉而已,18歲接觸到傭兵團,感覺這工作的緊張感似乎有些意思,一次次活下來,他漸漸麻木,分不清不把人當人的戰場跟回歸日常生活的差別。

他不討厭人,也辨認得出每個人,但他們,都一樣。

而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無法控制的在意,結局就是丟了一隻手。

即使如此,他想的居然是不想看到張佳樂內咎的樣子。

什麼跟什麼。

28.

24歲的處暑與白露之間,孫哲平在兵團傳來的新入名單上看到張佳樂的名字跟照片。

「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第一小隊長葉修的實像投影吞雲吐霧,下垂眼像沒睡飽。

「張佳樂怎麼入團了?」

「誰?」挖挖耳朵,葉修狂打呵欠。

「……」點出張佳樂那頁,塞到鏡頭前,「這個。」

「嗯、喔──這小子啊,你認識他?」

「到底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啼笑皆非地看向孫哲平繃著的臉,「不收他才怎麼回事吧,所有項目都相當優秀,特別是各式火器,頭腦也好。我認為是很好的新人,就是年紀大了點。」

「…………」孫哲平臉色越發鐵青。

「不過你知道嗎?他居然說他的任務代號要叫百花繚亂,真是快笑死我了誰會取個比名字還長的代、」

孫哲平直接切斷了通話。

他坐在桌前,盯著照片裡那雙檀色貓眼,良久,聯絡了方士謙。

「你之前說的義肢,我能裝的裡面,最好的要多少?」

「……」

「你叫我去賺也是有腹案了吧。說吧。」

29.

43歲的孫哲平,上過戰場,跨越無數生死關頭,闖過商場,看遍各式弱肉強食,但這個千錘百鍊的男人躺在床上,睜著徹夜未闔的眼,看見窗外漸亮的天色,煩惱到想乾脆一槍爆在自己腦門上。

全因為身邊枕著他胳膊睡得正香的少年。

前夜張佳樂哭著哭著就在他懷裡睡著了,抓著他衣服的手讓他心軟,只得叫了代駕,到達後,孫哲平將張佳樂抱下車,少年的手悄悄攬上他頭頸,他愣了愣,低頭看看緊閉雙眼的那張臉,苦笑。

裝得真差……

走進家門,孫哲平靜靜站在走廊中央,感覺胸口的痛與癢快將自己撕成兩半。

直到少年往懷裡更深地靠了靠,緊貼著他的心臟。

他輕嘆,右轉進了自己房間。

從二十年前開始,一直都是這樣,無論理智如何清明,他永遠拒絕不了張佳樂。

見不了他難過,捨不得放手,忍不住感情。

身邊的呼吸聲輕緩平穩,是真睡著了,孫哲平側過身,酸澀的眼細細看過少年的睡臉,還有些許淚痕殘留,他眼裡露出極盡柔軟苦澀的笑意,大手輕抹去那薄薄一層鹽粒。

30.

接下來的兩天,張佳樂總是喜孜孜的,有意無意繞著孫哲平轉,即使垂著檀紅的眼遮掩,身子刻意隔了段距離,孫哲平也幾乎能看見他那條不同次元的貓尾巴在自己身上拖過來拉過去。

趁著在廚房倒水,背對著張佳樂,孫哲平抹了兩把臉,壓不住唇角的弧度。

他的張佳樂就是這樣,喜歡的心情半點藏不住,光是看著他,就像把心整顆捧出來。

孫哲平在沙發坐下,張佳樂就自動湊了過來,緊挨著他蜷起腿,放鬆看起書來,過了一會兒,有些心不在焉,側眼偷瞧了孫哲平幾眼,抿抿唇,將頭往他那兒越蹭越過去,看孫哲平掛著眼鏡一派無所覺地在隨身筆記上寫些什麼,伸出手將他的眼鏡摘了下來。

「……嗯?」孫哲平挑眉瞇眼看過來,放鬆又寵溺。

張佳樂定定凝視,又抿抿唇,把臉湊向他,閉上眼──

唇上預期的觸感沒降臨,反而雙肩被按住了。張佳樂睜開眼,撇嘴,「親一下也不行……」

「樂樂……你才十五歲。」

「那我幾歲你才會親我?」

孫哲平看著他,眼神讓他心臟一顫,平靜地開口,「我不會親你。」

檀色貓眼張大了,像是想從那雙黑眸裡看出什麼,張佳樂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地,眼眶染上銀紅,「我喜歡你。」

「…………」

「我喜歡你。」眉頭緊鎖,張佳樂死死盯著他,又說了一遍。

「樂樂、」

「我喜歡你!」張佳樂扯住他,眼裡水光瀲灩,卻一滴淚也沒掉,「你不喜歡我嗎?」

深呼吸,孫哲平加重扶著他雙肩的力道,溫柔回視,「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比你還重要。樂樂,我愛你,比誰都愛你。但不是你想像的那種愛。」

「……我想像的?」

「你還小,你只是……」

「我只是什麼?」小臉越發蒼白,襯著海棠紅的髮,冷玉似地有些透明,張佳樂的眼仍睜得很大,裡頭的水光漸漸消退。

有什麼閃過眼底,孫哲平的神色難解,「等你再大些,你會找到你真正喜歡的人。」

「……」微微歪頭,同樣海棠紅的睫毛斜斜勾向眼角,貓似的眼此刻真透出野貓的冷光,「你愛我?哪種愛?」

「我就像你爸爸……」

「放屁!」

孫哲平眉頭抽了抽,說不出話來。

「你才不是我爸爸!打從一開始就不是!」

「樂樂,沒事的,冷靜點……」

「我冷靜得很。」不顧被固定住的雙肩,張佳樂伸長了頸項湊近孫哲平,「我是誰?」

「什麼?」

張佳樂嗤笑一聲,唇角扭曲著上揚,「孫哲平,你真當我傻嗎?」

孫哲平僵住了。

「我到底是誰?」

看著近在呎尺、萬分熟悉的那張臉,孫哲平瞳孔放大,卻奇異地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樂樂啊,張佳樂。」

「我就是在問你,張佳樂是誰?」一字一字從齒間擠出這問句,張佳樂瞳孔深處豔紅至極。

「…………」

「……你還好意思說你愛我。」張佳樂直起身,面無表情。

終於,一顆淚滾落面頰。

掙脫孫哲平的箝制,張佳樂頭也不回離開了這個家。

31.

「什麼事?」

「張佳樂有沒有到"診所"那邊?」

「嗯?」張新杰瞇瞇眼,點開監視屏幕,「他的"預約"不是這時候吧?」

「你先別管這些了,幫我看一下他有沒有過去。」

「……」張新杰冷冷看著淡青投影中,大雨滂沱,一臉木然站在診所門口的張佳樂。

「……沒有。」


《花絮一》

方士謙:「什麼?我是不是為了賣義肢才切了孫哲平的手?開什麼玩笑!就算是我也是宣誓過、有基本的醫德好嗎?孫哲平差點沒變敗血症都是我的功勞好嗎?……呃、好啦還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過硬的免疫力啦。」

《花絮二》

方士謙明明是王杰希那隊的,為什麼會跟孫哲平出任務?

因為當時王杰希的第七小隊跟葉修的第一小隊要配合一個作戰任務,然後開行前會議時,葉修說,

「不要治療。」

所以。

《花絮三》

「百花繚亂?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靠!笑什麼?!」

「誰會取這麼長的代號啦哈哈哈哈哈!」

「可、可是大孫不就叫落花狼藉嗎?」

「大孫?啊──你認識孫哲平啊?」

「孫哲平……」

「是沒錯啦,那個死中二當初的確說他要叫落花狼藉,但比名字還長的代號誰要叫啊,所以後來我們都取頭尾……」

「落、藉?」

「對。直接叫Loki。」

32.

張佳樂有點茫然。

渾身都濕透了,也不覺得冷,雨水流入眼裡,初時的異物感久了,只剩下微澀,還有斑駁的視野。

從小到大,來了這麼多次,都沒注意到醫生叔叔這裡沒有招牌,門上也沒寫看診時間。

所以,我現在要怎麼辦?

張佳樂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思考。

或者是他已經思考太久,早清楚再怎麼思考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二元一次方程式只有一道等式是解不出未知數的。

他需要第二道等式。

身後,踏水聲由遠而近,張佳樂呆滯地回頭。

隔著雨幕,他看見張新杰撐著一把黑傘走來。

33.

「醫生,我是誰?」

大雨之夜,黝色的沉闇如泥沼般裹進來,張新杰只看得見少年溼透的髮沾在面頰上,紫檀中映著幾絲殷紅的光。他突然想起四歲的張佳樂,哭的時候可豪邁了,搥胸頓足,甩得海棠紅的細髮八爪章魚似地飛舞扭動……

一眨眼,他又想起孫哲平滿身血汙,蓬頭垢面,打開那個箱子,霎時,寒氣四溢,裡面的東西漸漸明晰──

「我是再生醫學專科醫生,」再度眨眼,漠然地,「不是精神專科。」

少年在黑暗中緘默,過了一會兒,輕輕笑了一聲。

「呵。」

也是啊。我身邊全是他的人,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我居然還是喜歡他。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我不想再見到孫哲平的臉。」

34.

張新杰認為葉修說的沒錯,張佳樂的確是個頭腦不錯的孩子。

而且相當堅強。

在那樣混亂的狀態下,他很快地了解什麼是他絕對得不到的,又很快地分析出什麼是能被允許的。

之後,張佳樂在上城與下城交界處的高級旅館住下,花花也被送來照顧他,待到開學,便進了全住宿制的高中。

是張新杰送他進的校門。臨別前,張佳樂舉起手臂,翻過白得透出靜脈的手腕,問他,「醫生,會不會……撕開這層皮,其實下面全是電路跟管線?」

「我親眼看著你出生的。」

「是嘛。」

「嗯。」

「那就好。」

孫哲平每周給他寫信,不是電子信,是規規矩矩用鋼筆寫在信紙上的信件。張佳樂拿了信也不看,回到宿舍就扔進垃圾桶,直到有天張佳樂拿到信,當場撕了個粉碎,從此信就停了。

張佳樂唇角扭曲了下。還真是光風霽月,不遮不掩。

I feel sick.

生日禮物仍每年準時送到,第一年張佳樂站在收發室亭子外側,垂眼看著那個包裹,用不大不小的聲量說了一句,這到底是我的生日、還是張佳樂的生日?

不遠處的同學驚疑地投來好幾眼,張佳樂抬起頭跟他對上眼,瀟灑一笑,搬走了箱子。

張佳樂的問題如預期沒有得到答案,也沒再有什麼動作,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忍著情緒,用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處理掉不想要的東西。

那件衣服上有孫哲平獨有的氣味,他的洗髮水、肥皂、慣抽的菸草、還有他們家的洗衣精,這些味道在他身上揉合成張佳樂絕不會錯認的標誌,竄入鼻腔的一瞬間,張佳樂忍不住喘息,想一把火燒了、又想一把抱入懷中,但他只是僵在原處,兩種事都不能做。

他也不是沒想過,在學校操場,還是門口空地,甚至是教室窗口,割自己一刀或脫個衣服,孫哲平大概很快就會出現。可是幹這種蠢事逼孫哲平主動來見自己,有什麼意義呢?

他想要的東西,不過就一個。

孫哲平卻是除了這個,什麼都能給他。

太奇怪了。

孫哲平到底想要什麼……?

35.

切斷雇員報告的通信畫面,孫哲平點出張佳樂直視鏡頭的那張照片,一雙貓科猛獸警戒的眼瞳,冷漠銳利。

果然很有天分呢,特別是視力,孫哲平喃喃,手撫上檀紅虹膜中央的深黑瞳孔。

摩娑數次,孫哲平移開手,端詳著照片,與腦中十六年前重逢的記憶慢慢疊合。

預想到了嗎?想避免嗎?期待嗎?

你到底想要什麼?

──大孫、

──大孫。

──大孫……

孫哲平單手遮住眼,往後靠上皮革椅背,雙肩從靜止、漸漸顫動起來,一道水線從手下陰影流下,淌過唇瓣。

那雙唇卻在笑。

36.

三年後,張佳樂錄取了二十三年前同個學院的環境開發系。


《花絮四》

「我很忙的。」張新杰控制良好的面部肌肉忍不住脫稿演出,嘖了聲,「不像你早退休了。」

「售後服務、售後服務。」孫哲平安撫地擺擺手,的確有點心虛。

鏡片後的眼冷到極點,張新杰又嘖了聲。

37.

「要接上了。」

方士謙做好微調,把銀鼠混蒼灰的義肢裝回孫哲平肩上,再裝好測量線路,走下測試檯,通知一聲便按下儀表板右方的按鈕,孫哲平軀體左側一抽,恢復靜止不動,然後按照方士謙的指示做出不同操作。

方士謙盯著屏幕上不停變換的數值,偶爾點點頭,直到測試告一段落,「看起來一切正常。怎麼樣?換了這隻也一年了,有感覺科技的進步嗎?」

「沒什麼差別。」孫哲平想想,不以為然。

「也是,你早不打仗了。」方士謙笑了起來,「不是精細或高強度動作的話,日常生活感覺不出什麼差別。」

也沒辦法,東西用久了總得換,十年前的舊型號早停產了,就算沒必要也只能換新型的。不像二十二年前那樣,想裝義肢還要去賺,現在他連價錢都沒問就換了。

「你家小樂樂最近怎麼樣啊?」填寫紀錄還要一些時間,方士謙繼續閒聊。

「申請上了西南理工的環開系。」

「……」一愣,方士謙轉過頭來,驚訝之後一臉同情,「哎呦你也太冷靜,如果要下標題,我都想給你寫上絕體絕命四個字了。」

孫哲平冷冷回視,「說中文。」

「嘿、別告訴我你沒心驚膽顫。」

「……」孫哲平臉上不動,卻說不出話來,默默挪開視線。

「居然還是環開系,這phenotypic robustness不得了,直升上去就是同個所了,他導師不知道退休了沒……」

「退了。」

「你該不會……」

「怎麼可能。」孫哲平翻了個白眼。

「哎、不過小樂樂好樣的啊,西南可難上了。」當屆傳奇的學霸正在睜眼說瞎話。

「嗯。」

「都三年多沒見過囉,搞不好都認不出來……」

「我們要繼續這三嬸婆跟二叔公的對話到什麼時候?」少來了明明知道現在反而更接近你熟悉的樣子。孫哲平忍無可忍打斷他,覺得簡直蠢到極點。

方士謙委屈,「……我為了活絡氣氛裝三嬸婆我容易嗎我。」

孫哲平抿嘴,比比手臂上的線路示意快拆掉,不想再多談張佳樂。事已至此,他大概只剩聽天由命這條路可走,網路上的資料能用各種手段刪除掉,活生生的人類可不行。只要一個記得二十三年前張佳樂長相的人,就能毀掉他所有努力。

他也不能這時才阻止張佳樂,一則這不啻告訴對方答案藏在哪裡,一則,他怎麼可能妨礙張佳樂想走的路……

──聽天由命嗎。

38.

西南理工學院裡,環開系與研究所的系館有個好記的暱稱──"明館",取自它外牆整片玉脂白中,鑲嵌了一塊三層樓高的圓形藤黃岩片,那是第一任所長在建館當時,從他領導開發的星球中找到的新礦物,質地細緻、硬度高、透光度也好,於是送回了一片用在系館上。開館當日,晴空萬里,新落成的建物沐浴在陽光中,如日月相映,明館這個綽號便傳開了。

還沒開學,各系就開始迎新了,張佳樂與同寢的同學準時走進明館,百頭鑽動的人海與鼎沸喧囂中,驀然,一絲菸草混著香皂的氣味飄進鼻腔,張佳樂臉色微僵,貓眼一轉,掃過半個視野,便停在教室後方角落正往外走的半個肩膀與上臂。

他絕不會看錯。

「你在這裡幹嘛?」張佳樂繃著臉,居高臨下俯視坐在中庭花壇邊的男人。

「退休生活太無聊,來當義工。」

「……」瞇眼,眼中的光冰冷,「你頭上的紙袋是怎麼回事?」

頭上罩著個牛皮紙袋,漆黑的眼從袋子上挖的兩個洞裡露出來,好像在笑,又好像很無奈,他誠實以對,「因為你說不想看到我的臉。」

「……那你還來幹嘛?」

「因為我想看看你。」孫哲平小心翼翼去勾張佳樂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進掌心,黑眼盯著他,恍然出神。

「…………」

張佳樂與他對視,略略施力想抽回手,卻一直沒大過孫哲平握著的力道。

拇指摩娑著掌心裡的手背,孫哲平補上一句,「……沒有父母不想見孩子的嘛。」

「馬的誰是你兒子!」猛然甩開孫哲平的手,張佳樂頓了一下,深呼吸,眼神恢復冷淡,撇嘴在衣襬上抹抹手。

「好,那就弟弟。我看著你長大,總能當個哥哥吧……」聽見他聲音裡的討好,認識孫哲平的人只怕都不會相信自己的耳朵。孫哲平見張佳樂沒反應,又去勾他的手,「也沒有哥哥不想見弟弟的。」

孫哲平的手指搭上自己小指內側的瞬間,張佳樂輕抖了下,想躲,卻只移了幾毫米,半個手掌便給握住了。孫哲平又將他手往前帶,這次張佳樂使力了,沒讓對方拉動。

「我也沒把你當哥哥。」

張佳樂的臉色有些蒼白,一雙檀色貓眼亮得驚人,決絕又堅定。他現在早想清楚了,只要不越過那條線,孫哲平會永遠陪在他身邊,大概,若他想要,也能給他眷戀萬分的親吻與擁抱。

可是他不要。

對他而言,不是零就是一,正因為他那麼愛他,更無法允許自己在不清不楚的溫柔中逃避。

你不愛便不愛,我不會求你。但我還是愛你,就是愛,沒什麼好閃躲,也沒打算收回,你別當作看不見聽不到。

「樂樂……」

孫哲平聲音裡隱藏的哀求,像荊棘纏上張佳樂的心臟,終於忍不住別開眼,與孫哲平僵持半途的手微微抖了起來。

狡猾!太狡猾了……

「樂樂,我真的想你了。」

低沉的聲音在語尾變得喑啞,打在鼓膜上震得耳鳴,張佳樂眼眶一熱,不自覺鬆了力道,讓手被牽到孫哲平胸前。

在將之壓上胸膛前,張佳樂用力抽走了手,孫哲平心一沉,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動搖剛要浮出面容時,頭上的牛皮紙袋被一把拔下。

「──……」飛起的黑色瀏海落回額上,孫哲平詫異的黑眸對上張佳樂微紅的眼。

「什麼可疑的打扮。」

「……你不是說不想再見到我的臉?」

「……」好像瘦了。張佳樂盯著他的臉,好一陣子不說話,握緊手裡的紙袋,「…是不想。」

呼吸又一窒,孫哲平勉強苦笑,聲音都是澀的,「那……」

「我不看不就成了!」

張佳樂別開臉,將紙袋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頭也不回走向迎新的教室。

坐在原處目送他回教室,孫哲平一手橫在腰腹,一手架在上面、半罩勾起笑的臉,黑眸裡神色複雜,慢慢沉澱為冷靜的計算,過了一會兒,抬頭望著天空壯觀的積雨雲,輕輕歎息。

真像……

不、是一模一樣,我的小豹子。

39.

張佳樂加入傭兵團三年後,在27歲時升上第六小隊隊長。

才剛升上去,大任務就下來了,兵團的"相關企業"之一,Glory集團要在ζ Tuc a跟競爭對手談那顆星球的地盤劃分,馮憲君一口氣派出三個小隊去護盤,是少見的慎重。

除了對手背後火力同樣強大之外,ζ Tuc a的資源對Glory集團能否經營下去舉足輕重,所以這次投入了葉修的第一小隊、王杰希的第七小隊和張佳樂的第六小隊,也有讓葉修與王杰希兩隻老狐狸帶一次新隊長的用意在。

主攻生醫與軍火市場的Glory集團是四年前開始成立的,本來是給從韓文清麾下退出去的張新杰來打點,畢竟他再生醫學專科的背景很符合集團目標;後來王杰希也看上了這塊餅,但兵團需要方士謙,放不走,就把眼光投到剛退團的孫哲平身上了。第一年沒說動,不知怎地第二年他倒是自己想通了,挾著王方兩人給他準備的方案,從軍火方面打進了經營層,就這樣做為董事一員,跟張新杰半互鬥半相助至今。

行前方士謙跟孫哲平通話,順口問他去不去,孫哲平笑笑說我嘴笨去幹嘛、讓小樓去就好,方士謙譏諷好冠冕堂皇啊還不是懶得冒險,這頭西裝革履的董事挑挑眉也不反駁,那頭的醫療之神唸了幾句怕啥有我在呢、只要還有口氣老子就吊得住,之後,狀似不經意提了句,張佳樂升小隊長了,跟咱們一起去呢……

霎時,孫哲平臉就僵了。

方士謙像沒看見,多扯幾句便切了通話。

40.

第一次談判在兩方勢力的邊界。

跟不相關的第三方買的全新飛船,一出廠便直送目的地,兩方傭兵同時上船做安全檢查,都滿意了之後才讓經營方的人上來。

張佳樂一直在樓冠寧身後,扠著手半倚牆邊矮櫃,海棠紅的長髮束在腦後,上挑的貓眼瞇成細長的一抹豔紅,似放鬆又若戒備,流轉在對家手邊。

談判如預期不甚順利,雙方卡在第一部分僵持不下,不管是樓冠寧還是他的對家都顯得有些心浮氣躁,倒是張佳樂根本沒把內容聽進去,神情始終冷淡,毫無波動。

僵持的局面進入第三個小時,對家已開始語帶威脅,樓冠寧不是第一天做這工作,自然無動於衷,但出口的話沒拿捏好,挑動了對方繃得死緊的神經,那人眼中閃過一絲兇光後,右手無預警就從懷中掏出了槍,手指剛搭上扳機的瞬間,陰影臨頭罩下,抬眼,張佳樂已逼至他面前,白光一閃,求生刀插進他右手背,咚地巨響,深深釘入桌面,手裡的槍貼著桌面飛開,讓張佳樂抬腳一把踩住。

壓不下的慘叫中,張佳樂握著刀柄,挑起貓眼看向對方上前的傭兵們,「是他先動手的。」

言之在理,制止的手段也不算太過,其他傭兵們慢慢放下了手。然後張佳樂才側頭給部下一個眼神,示意去請醫官來。

轉回的貓眼垂下,冷得不像在看人,沉聲道,「掏了槍也要有命開才行。」

喀嚓一聲,張佳樂面前的門打開,他抬眼,正對上孫哲平的黑眸。

41.

他從未忘記那雙冰冷的貓眼。

至今,他仍會想,如果他們沒再相遇,是不是比較好。


《花絮五》

開學沒幾周,環開系的女大生間就傳開了消息,說是系辦來了個帥大叔,光對上眼看他微笑一下,熟男魅力就讓人小鹿亂撞。

大一是跟同學相處時間最多的,張佳樂一天大概要聽三次同班女孩子誇孫哲平,連老婆粉女友粉都出來了,胸中的醋意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快五十歲的大叔有什麼好?!」

「咦?他快五十歲了嗎?看~不~出~來~~」
「五十歲也是帥啊!成熟的魅力你當然不懂!」
「嗯?張佳樂你怎麼知道他快五十歲了?」

糟糕。

「呃、我……我看他那樣子猜的。」

還好在女孩子追擊之前,男同學也成為友軍了。

「哪裡帥?就是個老頭罷了。」
「看他一笑眼角都是皺紋……」
「妳們不覺得他髮際線有點高嗎?」
「告訴妳們,穿衣服看不出來,搞不好早肉鬆垮肚子都練成一塊了哈哈哈~~」

張佳樂又是可忍孰不可忍、

「誰說他肉鬆垮!明明還是八塊!!」髮際線也是從我三歲就是這樣了!!!

不管男女同學都懵逼了。

「「……你怎麼知…………不是、張佳樂你到底站哪邊的??」」

糟一個大糕。

「呃……我當然是站我自己這邊的。」

42.

上完第四節的必修課,張佳樂跟同學走出教室,在樓梯口看見孫哲平從樓上走下來,視線從他手裡的冊子移到臉上,對視了幾秒,小幅癟癟嘴,表情像個無聲大寫的"哼",腳下不停,轉回頭就要走開。

「樂樂。」

張佳樂沒理他。

「樂樂、樂樂、樂──樂~」孫哲平熟門熟路地大步追上去,嘴裡樂樂連發,手指搭上張佳樂肩頭時,低醇尾音還如唱歌般轉了個勾。

身邊同學看慣了這戲碼,見孫哲平把張佳樂攬進懷裡,也只覺得這表哥真疼愛張佳樂,都停下腳步給他們點時間交流感情。

張佳樂鼻頭以下半張臉埋在孫哲平胳膊後,兩隻爪子搭在上面要扒不扒,一雙大眼垂著長睫毛,沒啥表情的眼珠子晶瑩剔透的,彤茜彩光融融,無辜乖巧,配著身後高他一個頭的孫哲平,看在別人眼裡總覺又小了幾歲似的。

孫哲平下巴靠著他後腦勺問,「中午一起吃飯?」

張佳樂還沒答話,旁邊其中一個同學插口,說我們約好吃中飯了。

孫哲平蹭著張佳樂側過頭,面頰跟左眼壓在海棠紅的髮中,右眼看向那年輕人,身材高大,輪廓深邃,細長鳳眼,竟有幾分孫哲平的影子。

「哦……」手一勒,孫哲平將張佳樂往自己左側攬了攬,半個身子掩住,一雙黑眸仍盯著那人。

張佳樂卻抬起頭,只看著右上方,孫哲平的眼。

輕輕一笑,孫哲平扶著張佳樂的肩往對方輕推,從沒人能看見的死角,在張佳樂耳邊落下一個如羽毛的親吻,然後俐落放手、

「那好,去吧,多吃點。」

紅髮間若隱若現的頸項上,肌肉細微地抽了抽。

43.

下午第一堂開始的普物實驗課,如往常帳面上四堂課一學分、實際不做到六七點出不來,張佳樂飽受破爛儀器之摧殘,精神憔悴地走出物理系館,肚子餓得發慌,同組同學問他要吃什麼,他只揮手笑罵你這約了社團妹子的叛徒少廢話了快滾吧,看著同學跑遠的背影,一輛車開到他身邊,慢下來,車門自動打開,孫哲平的聲音從車內傳出。

「下課啦,今天要不要回家?」

又來了。張佳樂停了腳步,想,他是不是認為日復一日這樣說,自己總會麻痺?其實是有些煩了,但他不喜歡認輸的感覺。

「就跟你說我沒有家。」

「你當然有。」還不只一個。

孫哲平沒賣掉他們住了十幾年的房子,直接在學校附近買了另一間,張佳樂聽他說了,才知道他比自己以為得更有錢……

「那是張佳樂的家。」

話出口了張佳樂才理解自己說了什麼,咬住下唇,暗暗懊惱,以往都在前句就岔開話題,今天怎會嘴比腦子快。

車裡一陣沉默。

喀啷一聲,大手突然從車門伸出,用力抓住張佳樂的手,張佳樂吃驚,低頭,看見孫哲平俯在助手席仰首望來,陰影裡的墨色眸子深不見底。

「是你的家。」僵硬的聲調,"你"字下得特別重。

張佳樂不說話,想起看到孫哲平把這邊自己的房間做得跟原本的一模一樣時,心口那股酸澀的寒意。

皺皺眉,這手勁哪裡像46歲的人,張佳樂憋了半晌,只擠得出一聲疼。

孫哲平鬆了手,眨眼,柔和下來的臉揚起笑,「花花說今天晚上要做你喜歡的燉牛肉呢。」

太陽早已沉下,背著路燈蒼白昏暗的光,張佳樂的表情晦澀不明,上了車。

44.

我覺得大主人有點卑鄙。

不對,是太卑鄙了!

哦、一時太氣憤忘了說,我是花花。雖然已經換了兩個身體,但老娘還是花花,一位元的資料都沒掉……大概吧,至少我自認沒掉,而且心智年齡應該有與時俱進,所以我現在好像快70了。天哪!真可怕!不說都沒發現有多可怕。還有,雖然換了兩個身體,我看起來還是一樣,圓圓的,頭上一朵花,用輪子滾來滾去,因為小主人說他就喜歡我這個樣兒,才不要什麼流線型的時髦管家。

其實我也挺流線的哪,只是圓了點。

我是很笨,不過他倆當著我面,一個連說三次我喜歡你,另一個說我愛你但不是那種愛,我就算再笨也知道是怎回事兒了。

唉,老身也近古稀之年,啥沒見過,只要這倆孩子過得開心,咱樣都行,怎麼偏偏小主人就不回來了?這三年,每天晚上我都偷偷抹那流不出來的眼淚啊。

他倆鬧的矛盾我懂是懂了,可大主人還是很難懂。他說把小主人當自己孩子,連小主人說不想再看到他的臉都寧可關在書房痛哭也不退讓,但是,他抱著小主人回家那晚,看小主人的眼神擺明就不是在看孩子,能把人溺死在裡頭。

我果然就是笨吧。這都是製造商的陰謀。

過了八風吹不動的三年,今年他又突然不知道被啥打過江,卯足了勁兒好像想把小主人哄回來,想哄人又盡講些兄弟的鬼話,直男癌嗎他是!媽媽我都看不下去啦!哄不動就拿我當誘餌,什麼花花很想你、花花給你做你愛吃的,太卑鄙啦!!

雖不齒大主人的作為,我卻無法大義凜然不配合,不是因為我在他底下做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實在是因為我一看到小主人就、

唉呦我的乖孫呦快過來給我看看──

不管他是我的乖孫還是兒媳婦,能看到小主人越來越常回來,我還是開心的。

最近幾周,小主人已不怎麼住宿舍,幾乎每天回家,大主人心情也好得露骨。

前兩天,小主人吃完晚飯,大概是期中考周累壞了,在沙發上睡得沉,大主人回來,摸著他的頭哄他去床上睡,平常小主人對大主人像浪貓似地,戒備得很,坐都要隔著一個座位,那天迷迷糊糊,仰著頸子揉眼睛,揉完便伸手摟上大主人的腰,撒嬌般邊哼哼唧唧邊往自己揣,大主人有些手足無措,擠著沙發端角坐下,小主人頭就躺到他腿上去了,臉埋進大主人大衣裡,蹭了蹭又睡著了,大主人舉著雙手不知道該放哪裡,過了很久,才把落到小主人腰間的毯子拉起來給他蓋好,又順了順他頰邊的紅髮,攏到耳後,就這樣坐著看小主人看了一整夜。

大主人啊……我也就不再罵他卑鄙了。

今天大主人又不在家,小主人下課自己回來,抱著我坐在他房間地毯上,悶聲說花花對不起,我還是很喜歡妳,但現在我有其他最喜歡的人了。

──我知道啊。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這哪是"現在",打從一開始,這十五年來你最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同一個啊。

正如他只看著你一人,你也只看得見他一人。

花花,小主人叫我,奇怪地,我覺得他的聲音跟臉蛋都有點陌生。

然後他問、

妳知道孫哲平書房抽屜那台電腦的密碼嗎?

45.

事情處理得比預期中順利,孫哲平半刻不停回到家,在玄關看到張佳樂的鞋,嘴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他脫下鞋,踏進客廳,沒見到人,正想往張佳樂房間走,眼角注意到書房的燈亮著。

「樂樂?」

走進書房,他的目光對上張佳樂的眼,驚慌在那雙貓眼裡停留數秒,退去,孫哲平還是帶著笑看張佳樂沒有表情的臉,一會兒,視線慢慢下移到他手中的電腦,一個眨眼,又回到張佳樂臉上。

「我回來了。」微笑。

「餓不餓?要不要吃宵夜?」他站在門口,朝張佳樂伸手。

「不餓。」張佳樂對那隻手視而不見,「你不問我在幹嘛?]

「……不問。」

「樂樂丶」孫哲平往他走去,想牽他的手,「我們……」

「我想找你到我們學校做什麼。」

張佳樂躲開他的手,聲音硬澀。

「說不想見你就三年不見,我本來以為你真對我沒興趣,把我養大大概只是有什麼責任感還是愧疚。」

孫哲平的手僵在半空,嘴裡欲出的不是成不了音。

「但你又跑來招惹我,還招惹得不清不楚,你不喜歡我,又不放開我,我就納悶了,你到底圖我什麽。」張佳樂把電腦闔上,「我想說,你是不是有什麽不能明講的事,只是拿我當幌子,但電腦裡好像找不到啊。」

他站起來,低頭將襯衫的釦子一顆顆解開,,裡面沒穿背心,露出白皙的胸膛與腹部。他抬起頭望向孫哲平,手擺在腰帶扣上。

「那就只剩一種可能了。你不喜歡我,但你喜歡張佳樂,想要這個吧?」

「胡說什麽!」

「是誰在胡說!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眼神嗎?!你自已看看!」

張佳樂指著他們身邊的落地窗大吼,死死瞪著孫哲平的眼。孫哲平恍神般順著他手指轉過頭,窗裡的男人也看向他,雄性的眼,駭人的慾望與感情。

啊啊丶原來我一直這樣看著他嗎。

「……」

「好呀,來做吧。」

解開腰帶,鬆開扣子,拉下拉鍊,張佳樂靠近孫哲平,手探入他外衣,僅隔著薄薄一層襯衫貼上他胸膛,刷地輕響,長褲滑落雙腿。

「別這樣……」

「怎麼了?我不要你承諾,不要愛,更不要錢,沒有責任沒有代價,甘願給你白嫖,已經沒有更好的條件了吧?」

張佳樂的手在他胸膛上劃過圈,往上游移,指尖順著他頸項粗壯的肌理滑過,指甲刮起一串顫抖,終於捧住孫哲平面頰,將臉更貼近他,狂氣燒得貓眼紅艷,燒得裡頭的情感沸騰。

——喜歡你。

「樂樂!」別……

「還是你怕我高中三年亂搞不乾淨?你不是派人監視著嗎?放心,我不管哪裡都是處子,誰都沒碰過,就連自己撸岀來想著的都是你……」

腦中什麼撕裂了,孫哲平猛然低頭,吞下張佳樂的話語。

「嗯!」

孫哲平的舌在張佳樂口中瘋狂翻攪,與其說是吻,更像是啃食與吞噬,舔過齒列,撕咬他的下唇,纏住他的舌,用力吸人口中,舌抵著舌直到疼痛竄入額間。張佳樂吃驚,反射性掙了掙,卻發現手掌下的臂膀硬如鋼鐵,勒得越發緊密,心裡酸軟,孫晢平的體溫與氣味誘人至極,唇舌刺激得情動,手慢慢地攀上他肩頸,緊緊摟住。孫哲平放開他的舌,胡亂親吻他唇邊,臉頰,下顎,又再度封住他的嘴。

不停交換黏稠親吻,水聲一陣又一陣,幾乎要窒息卻誰也放不開誰,張佳樂喘著哼聲,手指緊抓著孫哲平耳後,把他往自已壓,孫哲平舔著張佳樂的舌,忍不住咬了下,低沉喘息,手順著他脖子往下揉,親吻與啃咬追隨,手指捻住他乳尖,一撥弄便勾得張佳樂挺腰顫抖,像把胸膛送上似地,孫哲平低頭含住另一側,舌頭捲上挺立起的小球,手沿著他背後腰窩伸進股溝,掐住他臀瓣與自已腰間磨蹭,輕咬著嘴裡的乳首,舔弄,惹得張佳樂抓著他頭髮逸出一聲小貓似的、

「大孫——……」

驚醒一般,孫哲平從頭涼到腳,別開頭連退數步,倚著桌角喘氣。

張佳樂腳早軟了,失了支撐跪坐在地,傻傻抬頭,「……咦?」

「……對不超。」孫哲平一直低著頭

「咦?」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孫哲平低著頭蹲下來,給張佳樂一顆顆扣釦子。

「對不起什麽?」張佳樂嗤笑一聲,盯著他腿間,「我們不都硬了嗎?」

孫哲平還是不說話,拿起一旁的長褲想給他套上,手卻被他一腳踢開。

「這你也不要,我不知道我在這兒幹嘛。」

張佳樂站起來,抖著手穿好褲子,整理一下儀容,轉身要走,孫哲平把拉住他,「我出去,你待在這。」

「你的房子你出去?這是什麽笑話。」

張佳樂轉著手腕想掙脫,但面對孫哲平動真格的力道,別說掙脫,連轉都轉不動分毫。張佳樂當然知道這沒有用,沒有用他也不停,持續扯著拉著敲著扭著,他要走,他就是要走,讓他走!

「——别走!」

孫哲平突然大喊,張佳樂停下了掙扎,不是被吼住,而是聽到了裡頭的哭音。張佳樂張大眼,看著孫哲平抬起頭,眼淚滴在手上。

「我會出去。」

「求你了,樂樂,不要走。」

直到玄關傳來悶悶的關鬥聲響,張佳樂都一動不動。

喀啦喀啦……

貓眼上長睫微抬,「花花……」

他對著出現在門縫外的花形刻印,茫然一笑。

「我們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46.

在教室外簷廊扯住孫哲平外衣,張佳樂低聲說、

「你回來。」

孫哲平覺得,無數平行宇宙最美的色調全集中在臉紅的張佳樂身上了。

47.

孫哲平曾在杳無人跡的縱谷裡,見過一次撲天蓋地的異星花瀑。

拔地而起的荼白岩壁,墨色枝幹扎根其上,閃爍金屬色澤,罔顧貧飢惡劣的基質,綻放出的滿樹花朵順著枝枒垂墜而下,如雲似霧,桃紅染淺粉,胭脂紅的羽狀複葉零落其間,綿延數十里,觸眼所及,具是深深淺淺的緋紅,花瓣半透著光若冰種翡翠,風一過,光影碎片搖曳,滿眼花霧迷濛,活色生香。

他想,啊,真想摸摸張佳樂的臉,看他笑一笑。

48.

06/21/32XX

*Jennifer wants a summary of information of all λ Pav e-like planets, by next Monday.
*Need to set up a database proxy (contact IT/Danny).

今天被人找麻煩,差點被揍,應該要冷靜點。碰到另一隊的隊長才沒真的打起來,還讓他請了幾杯啤酒,現在想想有點不好意思……這次安保到底請了幾個不同團的,搞得這麼亂,師兄也說不大喜歡這種狀況。那隊長也很怪,連名字都不講,只知道姓孫,看不出來跟我一樣大!但人好像不壞……

…………

49.

「回來啦。」

差一刻午夜,張佳樂撣著外套上的雨珠走進客廳,見孫哲平半躺在單人長沙發,鐵灰睡衣外罩了件棉質開襟衫,銀框眼鏡後的黑眸從書上移來,微微一笑。

「最近都比較晚啊。」

「……你在等我?」張佳樂側頭瞟他,唇角似笑非笑。

「就看看書。」不置可否,孫哲平眼神柔軟。

將背包跟外套隨便扔到旁邊沙發,張佳樂微撇著嘴往孫哲平腿間一坐,順勢窩進他懷裡,臉頰在開襟衫上蹭了兩下,覺得質地舒服得很,闔上眼舒了口氣。

失控那夜之後,張佳樂有些變回高中之前的模樣,但更加強勢與任性,帶點想讓孫哲平傷腦筋的惡意,也像是抓到了致命的弱點,於是縮回爪子,好整以暇,戲耍似地進攻。而孫哲平確實拿他沒輒,進是不成,退又沒路,擋也沒底氣,就在這種含糊曖昧中跳著反復徘徊的舞步。

張佳樂皺皺鼻子,閉著眼埋在孫哲平衣服裡嗅了嗅,覺得今天他抽得兇了,不滿地哼哼。孫哲平喜歡的深色雪茄有種類似大麻的甜味──雖然他總捏著張佳樂鼻頭說差遠了你哪知道大麻啥味道,張佳樂還是覺得這甜香聞起來就像某次在旅館走廊別人說是大麻的味兒。

見張佳樂那樣子,孫哲平也知道他在哼什麼,辯解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猶疑片刻,放下書,給張佳樂解了後腦勺的髮圈,大手慢慢地、一遍遍撫過海棠紅的長髮。

就在他以為張佳樂睡著了的時候,一句夢話似的喃喃貼著胸口傳來,「跟元欽約會去了。就是那個總找我吃午飯的人。」

「──……」孫哲平撫著張佳樂頭髮的手頓住,僵在空中片刻,放了下來,「你喜歡他?」

「不喜歡。」連眼也沒睜一下,張佳樂回得俐落,順著孫哲平手臂摸到他放下的手,抓起來又擱到自己頭上,「但你不喜歡我啊。還叫我去找別人。」

「…………」

孫哲平胸中五味雜陳,給張佳樂孩子氣的舉動惹得哭笑不得,又被他的話扎得心口疼,勉強揉了揉他的髮,全無章法。

「……他有點像你。」

呼吸一窒,孫哲平低頭,見張佳樂睜開了眼,垂著長睫毛不知道在看哪兒,忍不住收起腿,雙臂一圈,將張佳樂整個人摟住,「樂樂……你不能被我綁住,你的人生不該只有我。」

「我不過解個釦子就勃/(x)/起的人,好意思講這種話?」

孫哲平僵了半晌,鬆開懷抱,「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始終軟著身子任其擺佈,張佳樂等不到回答,又緩緩閉上眼,「……我真羨慕他。」

「你就是他。」孫哲平撥弄張佳樂額前碎髮。

「是嗎?」

「……」暗歎,孫哲平攏開紅髮,低頭在張佳樂額心落下一個吻,「…我不知道。」

輕笑,「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親額頭可不管用。」

張佳樂仰頭,貓眼亮晶晶地與孫哲平對視,食指點點下唇,粉色的舌舔了舔,一閃即逝。

「樂樂……」黑眸霎時湧上無措,孫哲平感覺額側一陣陣地疼,右手擋住張佳樂雙眼,聲音低啞,「這種事只能跟喜歡的人做。」

「是嗎?我就讓元欽親了啊。我又不喜歡他。」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孫哲平木然地挪開手,看進張佳樂的眼。

「…………」

「騙你的。」嘟了嘟嘴,唇角揚起一抹耍壞的弧度,眼裡的光卻黯了。

「……」

鬼迷心竅般,孫哲平手指滑下張佳樂頰邊,勾起他的臉,垂首,輕輕吻上他。

50.

「新杰,複製他。」

「這……是張佳樂嗎?」

「複製他。」

「──這樣、有意義嗎?」

「…………有。」

「就算你相信基因一樣就是同一個人,這做出來也不會一模一樣,粒線體就、」

「你先做成iPS,分化成卵細胞之後再做SCNT。我可以等。」

「呵。這幾年你倒是學了不少。」

「托你的福。」

「就算保留了所有基因體,epigenetic的影響也沒辦法複製,天曉得他小時候是怎麼被照顧的……海馬迴神經元裡的跳躍子都──啊、你連這個也帶回來就是想……」

「嗯。」

「……現在的技術只能重現基本架構。」

「我知道。」

「所以我說,這有意義嗎?」

「……你說的我都知道,就算知道,我還是要他回來。」

「……iPS、誘導分化、SCNT、腦神經元連結圖譜,別說經費跟時間了,法律上、」

「不會讓你做白工的。把他還給我,這集團全讓給你。」

「…………」

51.

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張佳樂沒有死,直升了博士班,唸得不算順風順水,三天兩頭就丟訊息來哀號發生啥小災難、累感不愛,偶爾我忙,還要抱怨我不理他。五年後,他如願拿到學位證書,我沒收到畢業典禮上的照片,本人卻突然出現在戰營裡,還戴著天鵝絨的八角帽,想從黑皮筒子裡掏出那張大得麻煩的厚紙跟我獻寶。

我想到他經過的戰區,又氣又急,但看著他滿面的笑容,閃閃發光……

卻只想親他。

就只是,一個夢。

52.

10/06/32XX

今天辦了休學。其實想直接辦退學,但老闆希望我給自己留點後路……很感謝她,但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

想見他。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還是想見他。他為什麼要避開我?他連看都不想看到我?沒了左手,他是不是不能繼續這個工作了……他、恨我嗎?方醫生說他們拿錢辦事,就該承擔風險,絕不會把責任轉嫁到客戶身上,更別說是恨……人的心真能該怎樣便怎樣嗎?我不相信方醫生說他只是想早點轉診到設備更好的大醫院,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不肯讓我知道是哪家醫院?我就是知道,他在躲我。我……他如果討厭我,為什麼那時候要親我……因為他燒昏頭了嗎……可是他說了,別哭……我覺得、如果不能再見到他,問清楚,我大概永遠都無法往前走……

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該怎麼辦。唯一的線索就是他們傭兵團……如果進不去,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所以就只有一條路了。我得進去。不惜任何代價。

如果他真的討厭我了,我……

53.

夜晚,張佳樂與隊員做完最後的檢查工作,打算離開飛船時,在艙口看到靠牆等待的孫哲平,微微皺眉,「孫董的護衛呢?」

「讓他們回去了,」吞雲吐霧中,孫哲平勾唇一笑,「我是退役了,但還沒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地步。」

他用左手義肢夾著菸,張佳樂想沒看到都難,一眨眼,垂下目光,卻見一地菸灰與菸屁股圍著他散了圈,沉默片刻,揮揮手示意其他隊員先回去,便佇在那兒動也不動。

「我說會跟你一起回去,他們就沒說什麼了。」孫哲平扔下菸,用腳捻熄,「看來你很受信任啊。」

張佳樂抬眼,看他臉上沒有嘲弄之意,又歛下視線,往外走,「在船裡待了一天悶得很,出去坐吧。」

遠雷隱隱,日落後的荒漠氣溫降得飛快,張佳樂從前是怕冷的,現在倒喜歡冷一些,腦子容易保持清醒。他在登船梯坐下來,點起菸,望著遠處黑暗中幾點發亮的獸目,在把菸送進嘴裡前,喃喃一句,「三年來都沒人肯告訴我你在哪裡,我看你人緣才真是好。」

斜後方的孫哲平沒說話,聽是聽得很清楚,只是想說那些傢伙不說可不見得是挺我,又在想,要不要干脆裝作沒聽到……好吧他承認他是有些慌了,真後悔剛才把菸給踩熄。

過了片刻,張佳樂回過頭來,貓眼冷冷仰望著他,張口像要說什麼,又閉上。

孫哲平繃著一張樸克臉回望張佳樂,襯上梳得光亮的大背頭跟高級手工西裝,端的是霸道高冷總裁的標準派頭,他伸手去掏外套內袋的菸盒,開盒蓋時卻手一抖,匡啷聲響中,菸撒了一地。正當他面無表情地思考他是撿還是不撿呢,張佳樂從自己那包菸裡搖出半截濾嘴,遞近,「哪。雖然對你來說大概是便宜貨。」

孫哲平默默抽出菸,點上,再看向張佳樂,莫名覺得那漾著暗紅的貓眼好像暖了點。

「張佳樂……」他不知不覺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加入我們兵團?」

「因為想見你。」張佳樂的表情那麼冷,冷到這句話像個幻覺。直到他看夠了孫哲平叼著菸僵住的樣子,才輕輕笑了一聲,「孫哲平,你這樣一句一定格的,我們講完話天都要亮了。」

雖然我也不是不願意。

「……見我做什麼?」

「想跟你說、」張佳樂往上伸出手,頓了一下,稍稍收回,兩根指頭小心地抓住孫哲平義肢的小指尖,「……對不起。」

孫哲平的仿生義肢是有觸覺痛覺溫覺跟壓覺的,甚至支援本體感覺,平常為了避免超載,強度調得比較低,但現在他懷疑這東西的閾值調節器是不是故障了,麻癢自小指炸開,一路竄入心臟,竇房結幾乎要走拍。他深吸一口氣,「你沒什麼需要說對不起的。」

張佳樂盯著他,慢慢放下手。

「那你現在見到我,想說的話也說了。」就沒待在這裡的必要了吧。

微偏頭,張佳樂不解地挑挑眉尾,視線思索中往左游移,然後會意了般嗤地一笑,重新對上孫哲平的眼。

「我覺得我幹得挺好啊,」貓眼滑過挑釁,「比你還快一年升上隊長呢。」

「真做出興趣來了?」孫哲平皺緊眉心。

「Sort of.」

「別開……」

悶雷打斷他的話,數滴水落,頃刻暴雨驟降,孫哲平想也不想撐開外衣,俯身罩住張佳樂。嘩嘩雨聲中,張佳樂愣了,盯著鼻尖前的那張臉,吶吶,「你在做什麼?」

現在誰是誰護衛啊?是說這種像消防水柱似的雨勢,西裝外套有意義嗎……

孫哲平回過神來,也吶吶,「我在做什麼……?」

相顧無語的數秒間,張佳樂已經差不多濕了一半,雙腳冰冷刺骨,臉頰卻火辣辣地燒,還好周圍暗得只隱約看得出輪廓,隱住了兩人的心思。直到雨水大量順著手肘流下,孫哲平才反應過來,一把拉起張佳樂,「快點進去。」

進了船,張佳樂低頭看看自己半濕的外衣跟濕透的長褲,直接脫了扔地上,邊往裡艙走邊回頭指著孫哲平說了一個字,「脫。」

等他好不容易翻到幾條毛巾,走回來卻看到一個還在滴水的孫哲平,瞪眼,「孫哲平你是傻了還是聾啦!叫你脫你幹嘛呢!」

「我說你該不會發達了連脫衣服都要人伺候吧?」見孫哲平遲遲不動作,張佳樂也急了,大步過去劈頭一條毛巾就往他頭上猛揉幾下,接著開始扒他外套,又去解他背心釦子,「毛巾拿著自己擦一下。」

孫哲平連忙抓住他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自己來。」

張佳樂抬頭,從孫哲平臉上看出一絲緊張來,心底也咯噔兩下,鬆了手踱開,嘟噥,「怕啥呢倆男人……」

────"別哭……"

想起唇上灼熱的觸感,張佳樂霎時僵住。

「孫哲平。」

「嗯?」孫哲平脫得差不多了,低著頭擦身子。

「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喉結動了下,沒抬頭,「我沒躲你。」

騙子。「那你為什麼……」

張佳樂看著他側面的雙唇線條,說不出話。

遲遲等不到後半句話,孫哲平忍不住回頭,對上張佳樂的眼。

「……嗯?」

張佳樂還是望著他不說話,許久,垂下眼搖了搖頭。

「沒什麼。」

54.

大雨下了一整夜,在黎明前停了。

孫哲平是被興奮的張佳樂搖醒的。

「大孫大孫!大孫快點!」

總是警醒的孫哲平,那晚不知為何睡得特別沉,特別穩,所以被搖醒時仍迷迷糊糊,而他的心在朦朧中顫動。

大孫嗎……

唇角慢慢揚起。

「大孫你看!」

張佳樂扯著孫哲平起來,推開窗,孫哲平瞇著眼順著他的手指望出去。

荒漠中,百花盛開。

55.

張新杰在執行長辦公室接到內線電話說有位張佳樂先生堅持想見您時,表情並沒有變化。

「讓他上來。」

56.

大一下學期,考完最後一科期末考,張佳樂下午三點多便回到家,客廳的光學窗調得昏暗,整個室內鍍了層琥珀般釉色,孫哲平隱在沙發背的陰影裡,午覺睡得安穩。

張佳樂拎著背包走到沙發前,歪頭看他,花花骨碌骨碌滑了過來,張佳樂眼一轉,微笑豎起食指擺在唇前,花花的顯示螢幕亮出OK手勢,靜悄悄滑開。

張佳樂拉回視線,嘆氣似緩緩在茶几上坐下,撐著下顎看了片刻,伸手撥弄孫哲平額前黑髮,俯首親了親他眉心,然後感覺手被握住。

「回來啦。」孫哲平眼睛睜開一線,聲音低啞溫暖。

「你醒啦。」

「嗯。」還沒全醒,孫哲平含糊應了聲,眼又闔上,抓著張佳樂的手擺在胸口,拇指摩挲著他的手背。

孫哲平的體溫一向比較高,張佳樂從小就喜歡給他牽著,喜歡他手掌上厚厚的繭,喜歡他略粗的指節,喜歡他不自覺溫柔的撫摸……

張佳樂支著頭等孫哲平清醒,忍不住抓住手掌下的指頭,往自己拉了拉去催他,孫哲平懶洋洋笑了,半閉半睜著眼坐起身面對張佳樂,再嗯了聲當作詢問。

——我家樂樂怎麼啦?

張佳樂聽慣的、低沉磁性的鼻音,一直都是這個意思。

貓眼底滑過一絲裂痕,張佳樂不說話,又拉了拉他,孫哲平挑高眉梢硬把眼皮拉起來,就見張佳樂仰著脖子閉眼跟自己索吻的樣子。

泛起柔軟的苦笑,孫哲平往前傾,蜻蜓點水般拂過張佳樂微噘的嘴。

自從第一扇窗被打破,不可逆反應便一點一滴自繁花燒成雪白的灰,孫哲平沒有忘記自己說過什麼,但如今,每當張佳樂撒著嬌湊近,他已習慣縱容地落下一個吻。

他的吻一向極淺極淡,幾乎只是擦過張佳樂的唇,或許不能算是個吻。張佳樂不是個貪心的人,往往也就滿意了,但有時候偏要擰著不依不撓……

孫哲平點到即退,張佳樂卻攬住他後頸不讓他走,咬著他下唇,舌尖軟軟地舔。孫哲平輕嘆,將他抱到腿上,張開口,迎上張佳樂的舌,節制而溫存地纏綿。

「大孫……」收緊雙臂,張佳樂像是想嵌進他懷裡,全身都貼了上去。

「怎麼了?」孫哲平一下下啄吻他的唇與臉頰,環著他後腰摟得更緊。

搖頭,張佳樂追著孫哲平的唇,索求更多,「大孫、大孫……嗯……」

孫哲平拿他沒輒兒,加深了吻,直到兩人呼吸紊亂,才額靠著額喘息。

「大孫……」

貓兒眼迷濛,張佳樂的聲音甜得如荔蜜裹桂花糖,孫哲平忍不住又啄了他兩下,「好了,乖。」

「……我們做吧。」張佳樂喘著氣蹭他。

孫哲平噎了下,頸項青筋浮動,沒好氣掐了把張佳樂後腰,也不管他吃疼抽氣,又咬了他一口。

「什麼做不做的,你快下去,沉得很。」

「好過份!我才不沉!」張佳樂捂著腰又捂著脖子,賭氣在孫哲平腿上用力顛兩下,就不下去!

是不沉。孫哲平往後靠上沙發背,隨他整去,當按摩都嫌輕。

「而且好痛!你下手這麼重一定是不愛我了!」

「對!…」孫哲平回得順口,下一秒看見張佳樂臉上似真似假的委屈,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立馬就想咬掉舌頭,「……對──不起。」

張佳樂盯著他,癟嘴,「那還做不做?」

「不做。」這死小鬼!

「哼!」翻下孫哲平的腿,張佳樂抓過抱枕,背對他蜷成一顆球,「不做就不做,你一定會後悔的!」

回答他的是孫哲平好大一聲嘆氣。

57.

第二天早上,張佳樂消失了。

58.

談判一天天持續著,火藥味不減反增,老手們的腦內警鈴都響個不停,明面上卻波瀾不興。孫哲平幾乎算臨時決定的參與,給安保工作添了個難題,所幸三個小隊長都是腦筋靈活的主兒,見招拆招的功力深厚。

「為什麼我得跟你黏在一起?」孫哲平扠著手,一臉厭世。

「你自己開會前一天才說要來,怪我囉?」方士謙也扠著手,嫌棄得很,「現在就我跟葉修沒配目標,看你要選他還是選我?」

「我選擇死亡。」

話聲剛落頭就被硬物砸了,孫哲平嘖了一聲,頭還沒轉過、

「呸!胡說八道什麼!」張佳樂罵罵咧咧大步走來,彎腰撿起自己扔的筆,插回口袋。

孫哲平跟他大眼瞪小眼,剛提起來的氣硬是撒不出來,瞇著眼把臉壓近,但張佳樂早不是當初的學生了,也瞇起檀色貓眼揚首迎過去,紅光一閃而過,明擺著要幹架老子奉陪。

一觸即發的對峙僵持了片刻,方士謙正想去找爆米花,孫哲平又嘖了一聲,移開視線,剛好樓冠寧站在張佳樂身後,沒處撒的氣一口氣找到出口,朝他抬抬下巴,「有什麼進展沒有?」

「呃……沒有。」樓冠寧跟著孫哲平久了,一看就知道老大想修理人,回答以簡潔明快為佳。

「沒有你還在這裡幹嘛?」半垂著眼俯視,標準的why don't you get back to work表情。

「呃……」一時語塞,樓冠寧本想含糊帶過,但眼角瞄見張佳樂想開口相助,連忙趕在他發聲前搶過話頭,「我出來上洗手間!」

「……」張佳樂把剛要出口的話刪除掉,保持口微張的狀態目送樓冠寧快步走進不遠處的洗手間,往旁挪了兩步到方士謙身邊,「明明是我要出來,他幹嘛……」

「因為他不想拉仇恨。」

「啥?」

「沒啥。」方士謙眼一轉,「唉、你倒好,小樓配合度高,哪像我這個……」

接到方士謙的眼神,孫哲平撇嘴,「不勞您費心,普通狀況我自己來就行。」

「算了吧,你那隻手短暫爆發可以,時間一長就危險了。」

「那就速戰速決。」孫哲平瞟過張佳樂,瞪了方士謙一眼。

「哼嗯。」方士謙皺皺張佳樂看不見的那半張臉,不說話了。

方士謙的確是星團級排得上名的名醫,但他的武力值也不是開玩笑的。曾經在全軍混戰時,敵軍決定先殺治療,兩名前鋒直接衝他而來,王杰希眼也不眨繼續進攻指揮,理都不理,方士謙一邊大嚷小隊長你好狠的心看我死了誰救你的命,一邊用刀割斷了他們的頸動脈,還沒怎麼被血噴到。

當然比起攻擊特化的兵種,方士謙還是稍嫌遜色,不過他跟孫哲平一起的話,應付大部分的狀況大概沒問題。

問題只在他們互相嫌棄對方。

張佳樂在方士謙旁邊靠著牆,沉默中時不時就瞄孫哲平兩眼,孫哲平也一會兒別開頭一會兒轉回來,看得方士謙都急,忍不住開口,「那個、我去檢查新機器裝好沒有,張佳樂你幫我看著一下……」

偏偏不巧樓冠寧就走出來了,方士謙閉閉眼,舌頭頂在下齒列收不回來,心裡髒話從三字經背到百家姓去了。

「行了,就十幾分鐘,我在這裡難道還能碰到大軍壓境被集火?」孫哲平朝他搧手。

方士謙知道他嘴上叛逆,行事還是很重團隊的,不會輕率動作,自己要檢查機器也不是謊話,點點頭離開了。

「那孫董、」樓冠寧跟孫哲平打聲招呼,「我們回去了。」

張佳樂又看過來一眼,便要轉身跟上樓冠寧,孫哲平腦一熱,一把抓住他手臂。

「!……」

「……」孫哲平抓著他,黑眸鎖著那雙驚訝的貓眼,話卻是跟樓冠寧講的,「你先回去,我不會耽誤他多久。」

樓冠寧走遠後,孫哲平還是不說話,張佳樂皺皺眉,「你、」

「你不想回學校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工作?」

「嗯?」張佳樂愣住,回過神來眉頭皺得更深,「你不需要覺得有責任……」

「我現在是個商人,責任可賺不了錢。」手下緊了緊,孫哲平一笑,「我還缺個齊鼓相當、能信任的夥伴。」

「……哦。」

「你好好考慮一下。」

「哦。」張佳樂感覺耳朵都熱了。

「考慮清楚了的話,這次任務回去就來我這吧。」

「…………」這什麼早就預設立場的鬼話。真不要臉。張佳樂瞪他。

孫哲平歪頭對他咧嘴笑,「你聽見了嗎?回個話啊?」

「……哦。」

59.

「他的日誌就停在這裡。」張佳樂站在張新杰的辦公桌前,神情晦澀不明,「我想知道後來的事……全部的事,到我三歲為止。」

「"他"的?」

「我……他……我不知道,」扣上額頭兩側,用力壓住,又放下手,「我就是不知道,我是誰。」

我也不知道。張新杰望著他想,看來是孫哲平輸了,不但沒騙過這孩子,還讓他騙過了。

孫哲平出現在學校裡,張佳樂一開始的確讓孫哲平曖昧的態度帶偏了,可他生性敏感,怎麼會感覺不出孫哲平裝作放不開他、實際上還是在抗拒他?而且明明要把他往外推,卻又控制不住吃味,"張佳樂"對孫哲平就是這麼重要……絕不可能會把他當別件事的幌子。

孫哲平到學校,就是為了"張佳樂"。

他把孫哲平在系館的活動都看在眼裡,覺得是在找什麼,而那晚在孫哲平的電腦裡看到了系所教職員的經歷資料,他就大概猜出來了,"張佳樂"待過這個系所,孫哲平怕有人認出他。

他小心翼翼不讓孫哲平發現,開始調查"張佳樂"什麼時候就讀的,學生的身份到底是比職員好用,學長姐關係外加社團網絡之強大,不但查到"張佳樂"待過的研究室,連那老研究室過去的伺服器磁碟都挖出來了。

過去半年多,張佳樂其實很混亂、很害怕,他看著"張佳樂"的登入密碼提示,腦中莫名出現答案的瞬間,心底又涼又麻,眼淚不受控地一顆顆掉;打開"他"的日誌,像讀著自己的話,又像看見亡魂的記憶,到最後,他分不清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但是,他又必須知道。

「你怎麼騙過他的?」張新杰鏡片後的眼底有些玩味。

「我沒騙他。」焦距停在遠處,張佳樂想起孫哲平,忍著,「我從沒真對他說過謊……我怎麼會騙他。」

又突然笑了下。

「是他自己笨,總聽不懂。」

張新杰像想起什麼,點點頭,「是挺笨的。」

「跟醫生叔叔比起來,誰都笨的。」

「誇我也沒用,」張新杰搖搖頭,「你剛才說的那些過去我也都不清楚,我知道的大概只有從你出生前一年多開始吧。」

「一年多……那就是……」

「對,從"他"死了之後。」

「那至少告訴我你知道的那些事。」

「……」張新杰言行向來明快果斷,此時卻罕見地遲疑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本就很乾淨的鏡片,又戴上,「我認為,你按照時間順序了解事情會比較好。」

「可是大孫不會告訴我的。」張佳樂眼眶染上銀紅。

「的確,大概只有他知道全部的事情。但是你不見得一定要從人的嘴裡聽到。」

「咦?」

「你會讀唇語嗎?」

「呃、」醫生叔叔怎麼會知道……張佳樂縮了縮,「算是會吧……高中時想反間一下就開始學了。」

「很好。」張新杰點頭,「只要有具備透視拍攝功能的太空船,你就能到ζ Tuc a 20光年外的地方自己看個清楚了。」

具體的日期我倒是能幫你問問方士謙或王杰希。

「──啊……」張佳樂懂是懂了,可是這真的可行嗎?「那樣的太空船很貴吧?」

「對你來說應該很貴,但對我來說算便宜。」那一向冷靜無波的眼裡隱約泛起笑意,「而且很碰巧,我們公司剛好有好幾艘。附操作員。」

張佳樂抿嘴盯著他,「醫生……」

「就看在你叫了我快二十年醫生叔叔的份上吧。」

面對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張新杰微笑,輕輕嘆了口氣。

十八.

結束就是開始。

終幕的開端,只是一場意外。

60.

「張佳樂來找你了吧?人呢?」

張新杰開完會回來,一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就看到孫哲平四仰八叉坐在黑色皮沙發上,在室內還掛著墨鏡,可想見他眼下有多憔悴。

一旁站著的樓冠寧跟張新杰又點頭又躬身的,完全體現他的兩難,因此張新杰瞟著他溜出辦公室的眼神冷歸冷,終究沒說什麼。

「孫哲平,我不是你老丈人,這兒也不是張佳樂的娘家。」張新杰沒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選擇軟性無視,走向自己辦公桌。

「……你上次也說沒有。」

「你還敢提上次。」張新杰控制著沒嘖出聲,「我跟上次一樣忙,而且我沒聽過售後服務要提供二十年的。」

孫哲平長了口氣,不想在旁枝上糾纏,「他真的沒來?」

「就算他有來,又如何?找到了他又如何?要帶他回去嗎?他是自己離開的,你要用什麼身分帶他回去?監護人?他可已經成年了。」

「──……」孫哲平下顎微動,一會兒後,銳利視線從墨鏡上端射來,「他果然來找你了。」

「啊?」

「你說他是自己離開的。不確定的事情你不會用這麼肯定的語氣。」

張新杰面色如常,「……我說到你的痛處了嗎?話題轉得這麼硬。」

「彼此彼此。」

僵硬的沉默停在兩人視線之間,張新杰不是很在乎,沒多久便收回目光,開始翻桌上的文件,孫哲平卻沉不住氣了,站起來走到桌前,雙手撐著桌面俯視他,「他人到底在哪?」

「你是用什麼身分問的?」張新杰眼也不抬。

孫哲平的黑眸藏在深綠的墨鏡後,幾乎看不清,濃眉絞起,一瞬似乎有些狠厲,下顎到頸脖青筋浮起,但不久又漸漸退去,他垂下肩,彷彿卸下所有氣力,墨鏡掩去渙散的目光。

「……我本來以為、我能抓好分寸。」

這一句喃喃聲音很低,像沉重的石磨輾過碎礫。

張新杰手裡動作一頓。片刻後,隨著嘆氣,他放下文件,「你當初提著保存箱來說的那些話,其實我是不相信的,但我還是做了。」

「因為我不討厭你。」他接著說。

「現在,我也不討厭張佳樂。」張新杰截去孫哲平尚未出口的話頭,抬頭望向他,「……我希望我不討厭的人都能過得好。」

看見孫哲平墨鏡也藏不住的詫異表情,他一臉坦然。

「如果張佳樂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我也會順著你的意思守口如瓶。」正如四年前一樣,「問題是你弄巧成拙。他找到"張佳樂"寫在舊研究室伺服器的日誌,幾乎全知道了。」

孫哲平聞言僵住,卻沒想像中那般震驚,後腦勺炸開一片冰冷刺痛的同時,頭裡面某個地方似乎也打通了什麼,這些個月來張佳樂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眨眼間流過意識,突然都連起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裝聾作啞還是自欺欺人……感覺一部分抽離出來,扯開他的口,強迫空氣流過聲帶,明知故問,「……怎麼回事?」

聽著張新杰簡潔扼要的敘述,孫哲平感覺另一個自己還有餘裕慶幸碰到的是他,既無廢話,更無遺漏,不愧是完美的統合將才。

「……他應該已經開始看最後一天的記憶了。你就別去干擾他了,耐心等著吧。」就算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等什麼呢?孫哲平恍惚地想,等他回來嗎?還是等他決定要不要回來嗎?那如果他不想回來了……

「他若不願意回來便不回來。難不成你要強擄他回來嗎?」

孫哲平腦裡嗡嗡地響,神情木然,有些不明白張新杰怎麼能讀心,還是自己把心裡想的說出口了?

「孫哲平,」一直平穩的聲線陡然增強,張新杰一字一句咬得分明,將無形的壓力層層堆高,「你當初說的話,我不相信你辦得到,但我還是相信你是真心那樣想的。」

手指一抽,猛地握緊雙拳,孫哲平僵在原處,胸膛隨深長的呼吸起伏,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四肢末端都因過度換氣開始發麻,他才慢慢放開拳頭。

「你的確不是我老丈人,」薄唇扯出一個戲謔的苦笑,孫哲平聲音發啞,「就像你跟他自我介紹那天說的一樣,分明是我丈母娘。」

張新杰挑著眼冷冷看他,還是忍不住嘖出聲來。

「……你信不信我能把張佳樂藏到你永遠找不到。」

「你這語氣根本沒有問號……好吧,我錯了。」他張著口像是在努力發出聲音,「──媽。」

「嘖!」

瞪了對方幾秒,張新杰扭曲的下半臉慢慢恢復原狀,別開眼,「都一把年紀了別現在才這副表情。」

「……什麼表情?」

「墜入愛河患得患失的表情。」

61.

終幕在破曉前一聲爆破中開演。

參與談判的兩方都在談判地點與各自的總部之間設置了營區,縮短接應距離的同時,還保有一定程度的緩衝空間。Glory集團這邊伙房方向傳來爆炸聲後,三位隊長第一時間下令全體備戰,並立刻將企業人員撤回後方總部,葉修底下的新兵遲疑片刻,給葉修抓著頭往外推,看透他想法似地冷笑道,「原因重要嗎?這麼好的機會誰會放過,他們不在這裡也馬上就來了!」

果不其然,判明小型氣爆的起因不久,敵襲從西南兩面攻入,讓等在這兩處的第一與第七小隊迎個正著,當場陷入混戰。

第六小隊負責將企業人員送上飛船,確認準備起飛後,張佳樂率人回頭往戰區趕,手裡不停調整隨身槍械,一把換過一把,喀喀喀聲響中,眼角瞄見一抹不熟悉的影子,反手一槍擊中,又接連補上兩彈,瞇眼俯視倒地屍體,正疑惑漏網之魚怎麼會這麼快就滲透到這裡,就聽耳裡對講機王杰希的聲音。

"慢著、人數不對……這邊少了人!"

──飛船!

張佳樂臉色遽變,與鄒遠對視一眼,手中迅速抽換武器,回身起跑的同時在隊內頻道低喝,「第六小隊注意!從現在開始聽鄒副指揮與葉修合流!」

抄近路回到起降場,剛好趕在最後一刻從貨艙爬上冉冉升空的飛船,往裡面走了幾步,又聽後面艙口鏘鏘幾聲,張佳樂藏著身影走回,在兩顆頭冒出艙口時將雙槍頂上他們腦門,低垂的檀色貓眼漠然,瞳孔緊縮成一點,輕聲說,「下去吧。」

砰!砰!

順著後座力收槍移動,張佳樂也不擔心暴露位置,只挑最短距離的路線往主控室趕。雖然動作迅速但他並不焦急,猜想對方應該想等飛船到達一定高度才劫持主控室,而且大概只想要人質而不是人命。

張佳樂衝進主控室,在孫哲平一臉驚訝中扔去一把短槍,回頭就掀開門控面板上鎖。

「……多少人?」孫哲平反應飛快,接了槍便沉聲問道。

「不知道。」張佳樂環視一圈,與隨船的部下打手勢確認全員在此,抿抿嘴,「應該不多。我剛上來時又減了兩個。」

「怎麼了?」樓冠寧跟其他人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道狀況有變,顯得很不安。

「有人混上來了。」孫哲平上膛,「想不粗暴地打開這門是不容易,你們……」

他打量四周,跟做著同樣事情的張佳樂對上眼,停頓幾秒,兩人往同一處看。

「你們待在那兩根柱子後吧。」張佳樂往左前方指。

就位後過了好一陣子,毫無動靜,張佳樂臉色愈發凝重,他不懷疑是自己多想,派來這艘船的絕對不只那兩人,那敵人到底在等什麼……

「我們快到總部了。」孫哲平突然道。

順著孫哲平的視線看向主控台上的位置顯示,張佳樂心裡一動,貓眼陡然銳利,靠上門側耳傾聽。

噗休──……

極為微弱的氣聲伴隨些許升溫,張佳樂瞪大眼,咬牙低喃,「瘋子……!」一把將孫哲平推向主控台,雙手一掏,右手往主控台擲出電磁護罩,左手將三片剛活化的薄型炸彈塞進門縫,退開────下一瞬間火光與兩聲巨響頓時爆開!

漫天煙塵逐漸消散,張佳樂勉強睜開一線眼,甩頭想適應耳鳴,側頭看向走道方向,他在門外電磁彈引爆前險險將之炸向敵人,果然對方是來同歸於盡的,連障壁也沒設,頓時死傷慘重,但他模糊的視野中,仍然能看見兩個站起的身影。

張佳樂扯扯嘴角,低頭看向胸腹,一截鈦棒從後腰通出右胸。

疼是挺疼的,倒也沒想像中那麼疼……張佳樂噙著薄笑,知道這拔不得,碰碰碰三槍打斷了身後嵌在牆上的鈦棒,震動疼得他皺起臉,悶哼一聲,站起身,隨口吐出從食道湧出的血。

已無餘裕查看其他人死活,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主控台,不能讓飛船失控砸在總部上。

牆壁斷塊與煙塵半遮住他與身後的孫哲平,耳鳴退去不少,孫哲平在尚未失效的護罩裡大吼的聲音變得清晰,張佳樂偏著頭觀察敵方兩人,見他們直往孫哲平走來,便悄悄朝反方向繞去,血珠成串滴下,和著喃喃、

「哎、吵死了,巴不得早點喊人送你去見閻王是嗎……」

那兩人拿著手槍站在護罩前等其衰退,張佳樂屏著氣息繞到他們身後,連發兩槍,一槍正中,但另一發子彈因手不穩打偏了,逃過一劫的男人轉身反擊,打落了張佳樂的槍,他邊後退邊從腿側口袋掏出求生刀,咬牙避過第二顆子彈,甩出刀,刀鋒劃開那人咽喉的同時,第三顆子彈也射進他肩頭。

張佳樂連退兩步,一腳踏空,便向下墜去,孫哲平滿眼血絲,額頰頸臂青筋畢露,拼盡全力衝破即將消散的障壁,用力抓住張佳樂的右手,掉出船外的瞬間,另一手攫住破口邊緣凹槽,將兩人吊在盤旋的飛船下。

張佳樂痛得喘氣,失血過多讓他開始發冷,思考也遲頓下來,他呆呆看了一會兒身後源源不絕順著金屬棒灑落的血流,抬起頭,孫哲平的臉映在他如鏡的紅眸上,是這輩子從未在任何人臉上看過的表情。

「上面還有能動的人嗎?」高空風聲中幾乎聽不清他半混著氣音的問話。

「……大概沒有吧。」

「去把船停好。」

「嗯。」孫哲平應聲,但沒有動。

孫哲平是不可能把兩人拉上去的,張佳樂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這樣我們兩個都會死。」

「嗯。」

感覺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抓得更緊,張佳樂笑了,「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難道我就希罕我的嗎?」

他腦中響起方士謙跟孫哲平說的話。

──你那隻手時間一長就危險了。

「……張佳樂。」喉頭梗了又梗,孫哲平到底只擠得出他的名字。

張佳樂望著他,檀色的大眼裡,又再次露出他們初識時的天真與柔軟,還有孫哲平讀不懂的水般火光,晃蕩、瀲灩著。

慢慢地,那火光越燒越旺,顏色卻越來越蒼白,孫哲平看得心悸,胸口難受得想把心臟嘔出來。

張佳樂出口的話語已全是氣聲,「……你在發抖嗎?」

對。我在發抖。你別這樣。孫哲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死命攥著他的手,恐懼直往五臟六腑滲進去,再從眼裡湧出來。

張佳樂垂在腿側的手又勾出一把雷射刀,按下開關,森森綠光染上他的臉龐,那一抹堅毅的笑對孫哲平來說比什麼酷刑都可怕。

「……樂、樂,不要……別這樣,別……」

「我把手賠還你。」

他揮刀,滋地一聲,砍斷了自己的右手。

他開始往下落,長髮翻飛中,檀色貓眼定定看著孫哲平,想把他烙進自己眼中,沾血的嘴一張一闔,已經發不出聲音,那口型的動作看在孫哲平眼裡卻幾乎靜止似地一字一定格。

「大孫,我好喜歡你。」

62.

──大孫,我好喜歡你。

孫哲平單手抓著張佳樂砍下的右手,面無表情,低頭看著地上冰冷的、那隻右手的主人。

「小樓,去拿器官保存瓶跟保存箱。」

剛從昏迷中醒來的樓冠寧無法消化進入的資訊,愣在原處,「……咦?」

「樓冠寧,我叫你去拿器官保存瓶跟保存箱,裝好保存液跟保冷劑。」

直勾勾盯著地上,孫哲平的側面清清楚楚地曝曬在陽光下,眼裡的黑暗卻掩蓋過一切,聲音凌厲冰冷,樓冠寧一個機靈,連忙應聲跑開。

他的視線仍動也不動,右手翻出求生刀,跨過張佳樂的胸膛上方,剛要蹲下,王杰希忍不住抓住他手臂,「孫……」

他緩緩轉過頭來,濃墨色的長眸也不像在看誰。

僵持幾秒,王杰希沉默地放開了他。

他在張佳樂胸肩處跪下。

割下了那顆美麗的頭顱。

──我也是啊,樂樂。

63.

框噹!

距ζ Tuc a 20光年處,霸圖五號的整備員聽見觀測室傳出一聲碰撞,而後隱隱約約,有什麼難以形容的、如野獸負傷般的哀鳴,一現而逝,待他注意到,想凝神分辨時,已是死寂。

他皺眉,撥了內線通訊過去,一直沒回音,擔心起來,快步走過去,用力敲門,連喊了幾聲小張,就聽門內問什麼事,聲音模糊,像悶在布料裡,他也沒多想,「什麼什麼事、我聽你裡面好像砸到東西,沒事吧?」

「……沒事,聲音大而已,小東西。」

「沒事就好,小心點啊,有事叫我。」張總親自關照過的,他們職員可想把人好好帶回去。

「好。謝謝蔣叔。」

64.

周遭回復寧靜,靜得感覺耳裡嗡嗡的低鳴一陣陣往鼓膜壓,隱隱發疼,張佳樂身後立體投影映著深邃璀璨的小麥哲倫星系,藤紅帶青的光灑在他身上,拉出面前長長的黑影。

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殘留的嘔吐物,滿面的淚汩汩往下掉,胸口像是空的,又像被壓碎了。他跪在房間中央,看了一會兒地上的穢物,心不在焉地想,原來傷心到極點會吐是真的。

回過頭,雲霧似的星光柔和,是他錯亂中再看不下去孫哲平的眼神,失控打歪的鏡頭恰好捕捉到的星系。好美,張佳樂呆望著,眼淚仍止不住,肺腑難抑細微的顫抖,手裡還殘留著被孫哲平緊攥的觸感……看見孫哲平俯望而來的瞬間,腦裡湧出的東西海嘯似地吞沒了他,風聲、劇痛、孫哲平喑啞的聲音、發麻的冷、還有那隻大手的溫度──這些是什麼?幻覺記憶嗎?他的記憶嗎?我的記憶嗎?孫哲平你……

……我到底是為了誰在哭?

張佳樂眨眼,停在下睫毛邊的淚珠隨之滾落,隔著迷茫水霧,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微型儲存卡。

臨行前,張新杰把這張卡遞給他,說知道發生什麼之後,若還想見孫哲平,再開來看。

「……」

他盯著那張卡,動也不動,胸膛隨逐漸加深的呼吸起伏,再平緩下來。側頭,海棠紅的眉蹙了又鬆,通紅的眼盛滿水光,下眼瞼受不住腦中衝突般抽動著瞇起,又一顆淚順著傾斜的角度滑落眼角。

終於,他抿唇,緩緩站起身,朝儲存卡伸出手──

咚咚咚咚咚!身後一陣激烈敲門聲。

張佳樂一愣,才轉過頭,就聽門外大喊。

「小張!快出來!!」

65.

自深夜接到張新杰通知"他們可能碰到伽瑪暴了,失去聯繫",孫哲平的記憶就只是一片空白,直到站在搜救太空船前,張新杰碰了碰他,他發直的眼才找回焦距,垂下視線,一眨,再睜開。

「我沒事。」

孫哲平噙著薄笑踏上船,低聲說、

「這一次,他生也好,死也好,我總是跟他在一起的。」

他若活著,想要什麼,愛,還是自由,我都給。

他要是死了,我便一把火將我倆全燒成灰,任誰都分不開。

66.

張新杰望著面前兩只透明罐中的上肢與頭顱,沉默了很久。

「……你到底想要什麼?」

面露不解,孫哲平瞇了瞇眼,聲音因疲憊嘶啞不堪,「我說了,我要他回來。」

不,你剛才說的是把他還給你。張新杰隔著鏡片仔細打量孫哲平的臉,特別是他的眼睛深處。

「讓我換個問法。」頓了一下,張新杰斟酌著字眼,慢慢繼續說,「你要他回來做什麼?如果你期望他會是原本的張佳樂,甚至是喜歡上你……你應該知道腦有多複雜,在什麼未知的關鍵處有一絲差異,搞不好就是個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他變成另一個人,你要怎麼做?丟掉嗎?再做一個?

「我不要他喜歡我。」

孫哲平直勾勾盯著張佳樂闔著的眼,面無表情。

「不管是怎樣的人,他就是他。他不會喜歡我,只會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長大,過他想要的人生。」

「孫哲平……」

「我會幫他把所有的路鋪好。」滿是血汙的臉仍漠然無溫,只有瞳孔裡,一點一滴滲出了柔軟的感情,「保護他,養育他,在他需要的時候支持他,幫他辦婚禮,給他的孩子包紅包……」

「然後在他要離婚的時候給他請個好律師?」

瞟過張新杰一眼,孫哲平知道他答應了,勾勾唇角,聳肩,「如果有必要的話。」

「你真是……笨哪。」

67.

孫哲平坐在艦橋窗邊,看外頭扭曲的時空飛速閃過,想起張佳樂出生後,在公司收尾交接的最後三年,好像這輩子沒那麼忙過,一有空,哪兒也不想去,就往張新杰實驗室跑,靠在張佳樂沉睡的休眠艙上,看他的長睫毛偶爾顫動幾下,看他海棠紅的髮越來越長,看他的輪廓逐漸熟悉,看著看著,忘了時間。

去接他的那一天,說不上是激動還是緊張,手止不住地抖。隔了四年再次見到那雙檀色大眼,上面映著自己的臉,恐懼無端自心底浮起,想抱緊他,不想失去他,又怕傷到他,最終也只能笨拙地哭,笨拙地不知所措,讓還是孩子的他安慰自己。

他軟著身子趴在自己肩頭的觸感與重量從沒消失過,想想已是十六年。

視線從遠處拉回窗上的倒影,孫哲平看看自己,又低頭看看手心,從二十三歲遇見他到現在四十七歲……

他微笑。

終於要結束了。

「孫董!」

通訊員隔著兩排儀表板大喊。

「超距通訊恢復了!他們在ζ Tuc a的廢棄設施裡避難!」

喜色一閃而滅,他垂眼,慢慢收攏五指。

結束吧。

68.

七年多前,ζ Tuc a上有經濟價值的資源俱已開採告罄,Glory集團撤走了所有駐留人員,偌大的總部建築群就這麼成了空城。

這顆行星的大氣層組成與過去的地球相近,集團建立總部時也考慮到射線遮蔽功能,於是在收到伽瑪暴預警的短短十分鐘反應時間內,船長當機立斷,選擇到這裡避難。

總部設立在闊葉混合林邊緣,沿著一條溪流而建,難得的是還有溫泉源頭,在溪流中段自然湧出,混著冷泉形成一個小型湖泊,即使這塊區域氣溫偏低,湖水也總是維持著宜人溫度,若不是建築物荒廢頹圮,船組人員在這邊待了幾天後,都要以為是來度假的了。

張佳樂給大家照顧得很好,什麼都不用做,周到得讓他感覺自己有些多餘,無奈之下,他偷摸摸看完那張儲存卡後,每天就抱著糧食跟水到區內的溪岸湖邊晃,特別是下午的湖畔,白霧氤氳,隨著ζ Tuc在天空偏移,整個天色漸漸染紅轉紫,流光四散,他將腳浸在溫熱的湖水裡,發著呆,一坐就能坐到天黑。

第八天的下午,張佳樂仍然窩在固定的那顆大石頭上,駝著背仰著細頸,數樹上閃爍銀光的花朵,腳邊這幾天都來蹭食物的毛絨小獸,呼嚕打著打著,忽然耳朵動動,渾身一抖跳了起來,一溜煙竄沒了影兒。

「樂樂。」

是孫哲平的聲音。

張佳樂沒有動,呼吸一窒,忘了眨眼似地盯著頭上的花。

「……樂樂。」

肩頭應聲一抽,張佳樂這才挺直背站起,側首看向來人。

孫哲平臉上平靜,眼裡的感情卻背叛了他。相對無語中,他吸口氣,往前跨出一步,張佳樂卻下意識向後躲了躲,孫哲平看得清楚,一僵,寒氣從頭頂灌下,渾身發涼,心口陣陣刺痛。

──是啊,他怎麼會想看到我。

收回腳步,他努力尋找話語,牽起唇角權當是一個笑,「我過來,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不是……要逼你跟我回去。你沒事……就好。」

張佳樂皺皺眉,望著別開了眼的他。

「你之後想去哪裡我都會給你打點好,花花跟你久了,想帶走我就給你送去。以後有任何需要也隨時說……」

張佳樂仍是一言不發,澄澈的貓眼沿著孫哲平的眼、鼻子、嘴唇、肩膀,落到他緊握的右拳。

「……如果你不想讓我知道,就透過張新杰吧,我會跟他商量,你要什麼他幫你辦好,費用什麼的之後再跟我──……」

動搖得厲害,孫哲平光是苦撐著笑講完這些話就費去所有心力,完全沒察覺張佳樂已默默走到自己面前,直到右手背傳來的觸感掐斷了他的話語。

「……」

張佳樂拉起他的拳頭,翻過來捧在手上,扳開拇指,然後食指、中指、無名指跟小指,垂眼看著他掌心四個滲血的印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以前說,左手已經給了別人,這隻右手給我。」

話聲剛落,孫哲平已一把抱住他,雙手緊緊扣著後背,壓得他喘了口氣。他也不掙扎,將頭靠在對方肩上,那股混著菸草與皂香的氣味圍繞上來,眼眶一熱,忍不住閉上眼。

孫哲平下巴頂著他後肩,手裡緊了再緊,「……我後悔了。」

「誒?」

「你走前說對了,我真後悔了。」

淚水霎時湧進眼裡,張佳樂抿起嘴忍著,深呼吸,「我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喔……」

「嗯。」

「如果我不是張佳樂……這樣也沒關係嗎?」

孫哲平感覺肩頭一陣濕熱,心疼地嘆氣。

「你就是你,」稍微鬆開手,孫哲平調整了下姿勢,將張佳樂整個人攏進懷裡,牢牢摟住,「是我最寶貝的人。」

在他耳畔頸邊落下一串細吻。

「一直都是。」

「嗚……」張佳樂把臉埋在他胸肩,壓抑地抽噎。

一聲,又一聲。

孫哲平低頭給他抹臉,眼淚抹了又掉,看他可憐兮兮地吸鼻子,俯首舔去他頰邊的淚珠,張佳樂眨眼,一顆眼淚停在眼角,孫哲平又舔掉,張佳樂覺得有些癢,仰起頭看他,貓眼紅通通的,水光搖曳,孫哲平啄了他唇一下,舔走沾上的淚,再啄他一下,繼續給他抹臉。

隨著一下下蜻蜓點水的吻,張佳樂慢慢癟起嘴,終於忍不住抓住孫哲平衣襟,不滿地瞪他。

孫哲平挑高眉頭與他對視,見他不說話,好似不解,嗯了聲詢問,但張佳樂就是知道他故意的,氣鼓了臉頰,眼看剛止住的眼淚又要被氣出來,孫哲平趕緊投降,低頭給他一個真正的吻。

舔過雙唇,孫哲平的舌頂開他齒間,長驅直入,勾著他的舌不放,翻攪的水聲混著喘息,久久不歇,張佳樂攀緊了他,整個人貼上,恨不得能融進去,腰間的手游移著撫摸,揉捏,熱得發燙,他皺著眉,感覺腰腿開始發抖……同時孫哲平粗喘一聲,唇舌用力頂了幾下,猛地拉開兩人。

張佳樂眼神迷離,呆愣著喘氣,不自覺就想往孫哲平身上靠。

「大孫……」

出口的聲音裹了層蜜,尾音裡的瘖啞說不出地媚,孫哲平一手扶著他腰間,深吸口氣,一手摸著他臉安撫,「乖。」

張佳樂有些委屈,「你不是後悔了嗎?」

「……沒有準備。」你會受傷。孫哲平傷腦筋地壓壓眉,不得不說實話。

他說得含蓄,張佳樂腦裡轉過兩圈才懂,雖然很想說不要管,但也知道不行,只得紅著臉捏他臉頰撒氣,「你後悔了又不準備!騙子!」

「沒騙你。」

「騙了我十多年還說沒騙我!大騙子!」孫哲平的臉頰沒什麼肉,捏起來也就是一層皮,張佳樂不過癮,往他臉上一通亂揉。

「……」無話可說。百口莫辯。

「笨蛋!」我再揉。

「……嗯。」人都跑了還沒察覺,只能認了。

「你這麼笨怎麼能賺那麼多錢?!」

「我這不是只在你身上笨嗎。」

「唔……」張佳樂本來覺得臉夠熱了,居然還能燒得更燙,要是孫哲平再放飛自我多說幾句,他懷疑自己會不會從耳朵發射出死光,「你這傻子。」

「我又怎麼啦?」挺著脖子任張佳樂捏扁搓圓,孫哲平無奈,自家的媳婦兒哄不好也得哄到好。

「你複製我,連腦網絡都保留了,還期望我愛上別人嗎?」

「我……」

「你是不是傻啦?!」

「我只是……」

「你只是什麼?只是不喜歡我了?」

「沒有,」怎麼可能。「我只是希望你過得開心。」

「希望我開心還一直害我哭……」貓眼一黯。

疼痛直刺心窩,孫哲平的愧疚與罪惡感何止翻了三翻,手一扯就將人拉進懷裡,「對不起。」

「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幹嘛?!」張佳樂半張臉埋在他胸口,聲音悶悶,還吸了下鼻子,「把我的眼淚賠給我!賠償!」

「好。」

張佳樂仰起頭,抽出右手又扯住孫哲平的臉頰,「說你愛我!」

「我愛你。」孫哲平眼神很誠懇。

「再說一遍。」

「我愛你。」雖然在忍笑,眼神還是很誠懇。

「說你沒有我不行!」

「……沒有你我會去死。」

張佳樂愣住,張大貓眼看進孫哲平眼底,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孫哲平本來的打算,如果自己再次死了……光是想像一下這對他代表著什麼,害怕與心疼就掐住自己的咽喉,呼吸都覺得困難。張佳樂喘了口氣,伸出手用力拉下孫哲平的頭,讓他貼在自己胸口。

「樂樂?」

「我心跳是不是很大聲?」

「嗯,」側耳聽著,「很大聲。」

「聽起來像是還能跳多久?」

「……」

羽毛般的親吻落在孫哲平頭頂,「你以前也說要把心臟給我呢。」

「你怎麼什麼都記得。」又輕又淺的苦笑,低沉的聲音依稀有些哽噎。

「我聰明啊。」

他軟軟將臉靠著孫哲平的髮。

「既然你什麼都給我了、」

張佳樂咯咯笑起來,就像頭頂銀光漫天的緋紅花霧,美得晃眼。

「我就把自己賠還你吧。」

「大孫,我好喜歡你。」

《Imprints完》

十七點五→6.5──塗鴉

孫哲平從外面回到營區辦公室時,樓冠寧正等著他要商量事情,後面背對兩人俯在桌上的張佳樂聽到孫哲平的聲音,背脊猛然一挺,手裡胡亂動作,才慌忙直起身。

他轉過來,板著張冷淡的臉蛋往外走,跟樓冠寧說,「你們談吧,我在外面等你。」

孫哲平微微挑眉,目送他出去之後,走到自己桌前,瞇起眼審視一圈,精準地從幾張紙下拎起自己的筆記本,嘩啦啦翻了翻,便找到原本不在上面的東西──

一朵歪七扭八的五瓣花塗鴉。

「…………?」

沒有領域被侵犯的反感,但孫哲平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盯著這玩意兒沉吟,一頭霧水。

樓冠寧從後面探頭過來,「張佳樂弄的?啊……老大你生日吧。」

「我生日?」好像是今天沒錯。

「嗯、剛才我提到你生日,他好像很在意。」樓冠寧笑起來,「沒想到他畫圖像小學生……生日快樂啦老大。」

孫哲平沒說什麼,又看了一會兒,才將本子收進胸口內袋。

「大孫大孫!」

童聲清脆,將孫哲平從假寐中喚醒,正好來得及接住撲進懷裡的孩子。

「嗯?」

張佳樂蹭著他頸窩,舉起手裡的圖畫紙,「你看!花花的花花!」

一朵比歪七扭八還歪七扭八的五瓣花。

孫哲平傾首偎向張佳樂暖烘烘的髮頂,定定凝視那朵花,等待湧入鼻間的酸澀退去。

「……畫得真好。」

5.5──口無遮攔

第一次見完小張佳樂,方士謙送走孫哲平他們後,繞回後室,坐到電腦前開始打病歷紀錄。

一旁沙發上的王杰希從書裡抬眼,「你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咖噠咖噠聲中,方士謙盯著螢幕的眼游動了下,嘴角慢慢牽起一貫冷涼的笑容。

「哈哈……我是沒有小隊長你認為的那麼沒心沒肺哪。」

49──圈圈叉叉點點點

從杜鵑座回到榮耀集團總部,張新杰本要派人送他倆回家,孫哲平攬著昏昏欲睡的張佳樂笑著說,咱倆早過了保固期就不麻煩了。

坐上出租車前,張佳樂眨著朦朧的貓眼,有些口齒不清跟張新杰告別說,醫生叔叔我之後再來看你,給張新杰揉了揉腦袋,還嘟囔抗議別把我當小孩,惹得張孫兩人各自噴笑一聲。

偏偏不巧,從三個街區外的瞬移站走回家路上,下起了傾盆大雨,踏入家門時,兩人已從外到內濕了個透。

張佳樂一頭長髮緊貼著白磁般的細頸,吸滿了雨水,色澤轉沉,水珠一顆顆,從胭脂紅的髮絲尾端沁出,滑下,再沒入透出膚色的白衫裡,他難受地扯扯衣襟,抹去臉上雨水,轉身,邊給孫哲平把擋到眼睛的碎髮往上撥,邊低聲說,「快去洗個澡,別著涼……」

話還沒說完,嘴就被堵住了。

趁著"涼"這字尾音大張的口型,孫哲平的舌輕鬆地侵門踏戶,壓上張佳樂的舌面,緩緩磨擦而過,張佳樂登時腰眼一酸,悶哼出聲。孫哲平眸色加深,咬著他下唇用力吮了下。

「舌頭伸出來。」

大睜的貓兒眼濕潤起來,張佳樂推他,「你做什麼……」

「樂樂……」比往常更低沉的嗓音,蠱惑般裹上糖衣,「乖,伸出來。」

「…………」

看著粉色的舌尖一點一點露出唇間,孫哲平黑眸滑過滿意的笑意,撫著張佳樂漲紅的臉頰,低頭,慢慢舔上他的舌,頂弄,滑動,互相交纏。

張佳樂緊緊閉上眼,胸口脹得快爆炸,忍不住發抖,卻停不下隨對方節奏放浪動作的唇舌。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之前被纏得沒法兒時,孫哲平也曾給過他深入的吻,但全不是現在這種……淹沒全身的陌生快意。

孫哲平垂著眼看張佳樂朦朧起來的貓眼,攪動的舌往他頰邊滑,舔過幾滴雨水,張佳樂陡然自由的舌尖捲了捲,不由埋怨地哼聲,孫哲平低笑,兩指伸入他唇間,夾著小舌逗弄,同時舔上他耳垂,咬舐輕吮,滾燙的舌順著耳廓舔了圈,往裡頭深入。

喑啞的磁性嗓音貼著耳問,「舒服嗎?」

「!……」張佳樂抽搐著緊閉上眼。

「樂樂……?」沾著他唾液的手指抽出,滑下頸項,隔著輕薄衣料揉上半透出的乳尖,撥弄,「不喜歡嗎?」

耳裡濕熱的水聲、孫哲平的低語、胸前的刺激,張佳樂被逼得漲紅了臉,瞇著眼搖頭,雙手巴著孫哲平逗弄自己的手,卻使不上勁兒,喉間嗚嗚噎噎地細鳴。

敏感的突起很快染得艷紅,腫大挺硬起來,孫哲平呼吸加深,「說話呀……不喜歡嗎?」

指尖用力一掐。

「咿嗚!…不……」抓著孫哲平的手一抖,張佳樂弓起背,聲音破碎,眼角逼出半滴淚。

孫哲平又將吻上他前,張佳樂險險扭開臉,半哭半吼,「別鬧!會感冒的!」

「我不冷啊。」大掌整個貼上張佳樂身體,著實熾熱。

「你不冷……我、我冷哪!」

「你冷?」眉梢高挑。

「冷!」張佳樂對上他微瞇的黑眸,遲疑幾秒,笨拙地硬打了個噴嚏。

孫哲平眉挑得更高,視線從他沾著水的臉蛋下移,掃過濕衣下幾乎半裸的上身,停在微微鼓起的褲襠,勾勾唇角,一把橫抱起張佳樂,踢開自己房門同時,跟守在門邊的花花下指令,「把屋裡溫度升高點。」

「孫哲平!」張佳樂驚慌中摟住他頸項,恨不得掐死他,「我們濕成這樣升溫也沒用!」

孫哲平不為所動,將他扔上床,整個人跟著壓上去,額碰額,眼對眼。

「用床單棉被吸吸馬上就乾了。」

「你……你、」孫哲平的手從衣擺鑽入,又捻住他乳尖,張佳樂一顫,忍不住挺胸扭腰,不知道該阻止胸前的手,還是一路吻下自己肩頸的頭,「被單會弄髒……」

「之後洗就是了,」低笑,孫哲平含著櫻色的乳尖,用門牙輕輕刮啃,「等下、會弄得更髒。」

「不……嗯嗯──」

一陣陣電流竄過,張佳樂扣著孫哲平的頭與肩,扭動著,像閃躲又似迎合,孫哲平在他肚臍邊的腹肌上烙下兩朵櫻桃色的吻痕後,解開他褲頭,早已勃起的分身擠在內褲裡,難受地冒出頭來。

孫哲平跪在張佳樂股間,兩三下便剝下他的牛仔褲,留著那條小內褲掛在他腿彎,一個用力,將張佳樂兩條嫩白的大腿拉開,大手便掐在兩腿腿根處,拇指恰好能搔弄那兩顆小球。他掐得有些重,指縫間露出的肌膚都給掐紅了,疼痛中有些難以言喻的癢,細針似地往上鑽,勾得張佳樂抖著腰想掙扎,卻根本使不上勁兒,只能咿咿嗚嗚地語不成聲。

「嗯、不……不要、嗚、不要看……不要不要、嗯!」

揉刮著小球,孫哲平又曲起食指順著柱身往上滑去,張佳樂腰身一縮,分身顫抖著從頂端吐出更多清液,稀稀哩哩流滿了柱身,再沿著小球往後穴流去,沾濕了整個股間。

「這麼興奮嗎?好乖……」低沉的嗓音越發沙啞,孫哲平指頭又上下蹭了蹭柱身、

然後一口將冒著水的小頭吞入口中。

「!!!」

「不要!」

張佳樂整個人彈起,雙腿夾緊,弓著腰推開孫哲平的頭,氣喘呼呼,「我不要……」

「怎麼了?」孫哲平抬頭,舔了舔唇邊的汁液。

「我……」

「你不喜歡我?」

張佳樂急忙搖頭,「不是!」

「不想和我做了?」孫哲平側首親吻他的大腿內側,吊著黑眸與他對視,「暑假前不是老嚷嚷要做要做的?」

「要做也不是……才剛進家門……」

「都怪你渾身濕透,太誘人。」

「我、我……」小臉紅得要滴血,張佳樂眼睜睜看著孫哲平在自己腿根種下一顆又一顆草莓,羞得捂臉,「大孫你、你別──我還小……」

「小?」

張佳樂猛點頭。

孫哲平拉開他夾著自己的雙腿,湊上去拿開他的手,側頭端詳他的臉,似笑非笑。

「……你幹嘛?」

「我在想、剛才是誰說別把他當小孩的?」

「────……」

張佳樂無言以對,只得又氣又愣地傻望他,孫哲平眼裡情慾湧動,低下頭給他一個溫柔又情色的深吻,直吻得他呼吸困難,找不著北。

聽著張佳樂在唇下一聲又一聲的喘息,孫哲平的手再度往下握住硬挺多時的小樂樂,擼了幾下,柱身便抖了抖,又漲大些,孫哲平抬起頭,翻過身將他摟進懷裡,箝住下顎吻他,在那分身上的手遊走到頂端,拇指摩娑不停冒汁的鈴口,壓按幾下,感覺張佳樂吸吮自己唇舌的力道加大,腰也上上下下挺動起來,將股間硬挺貼住大手虎口抽送,嘴裡含含糊糊地連聲叫大孫。

「嗯?舒服嗎?」孫哲平親暱地問,手裡動作加重,「沒事的,想射就射出來。」

猛然抽搐,張佳樂死攢住孫哲平的衣服,弓著腰劇烈顫了數下,露出的肌膚全泛出紅霞。

「嗯、嗯嗯────」

孫哲平摟著他,一下一下親吻他汗濕的額角,等他慢慢平靜下來,攀著自己軟軟喘氣。張佳樂繃緊了的腳背顫抖著放鬆,腳趾仍緊緊蜷著,他臉埋在孫哲平懷裡,聽頭頂上低笑說這麼敏感真可愛,突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樂樂?」孫哲平錯愕極了,手足無措地摟緊他,又覺不對,鬆了手去捧他的臉,「怎麼了?怎麼了?讓我看看、別這樣,樂樂、看看我……」

張佳樂哭得傷心,卻又不推開孫哲平,揪著他衣服死不抬頭,抽噎著說,「騙子……你不、不喜歡我……都是騙我的……」

「……你在胡說什麼?」孫哲平皺緊眉,一頭霧水。

「你、你就光脫我衣服……嗚、嗚嗚、」邊抹眼淚,張佳樂邊用力扯了扯他上衣,「你自己都不脫!」

「什──好、好,我現在脫。」

孫哲平二話不說反手抓住後背衣料,一把將濕衣脫下,「這樣好了吧?」

張佳樂手裡還握著他脫下的上衣一角,淚眼矇矓盯著面前肌理分明的胸膛好一會兒,抽抽鼻子,撒氣似地扔開衣服,「才不是這樣!我不是說這個!」

「…………」我也覺得我脫不脫跟喜不喜歡你有啥關係。

僵持片刻,孫哲平撫上張佳樂臉蛋,低頭想去親他,「樂樂……」

張佳樂卻一把打掉他手。

「我不要!你別來哄我!」

眼淚又從貓兒眼撲簌簌地掉,他皺著臉大吼,「你就會哄我!為什麼總是只有我這、這樣……憑什麼你就能好整以暇!」

「……」

「是啊,反正我就是給你逗著玩兒的,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所以才一直這麼從容!」

「……」表情從孫哲平的臉上褪去,他看著張佳樂哭得一塌糊塗的臉,有些出神,「……我不從容啊。」

他抓起張佳樂的雙手,壓上自己雙頰,「你看看我。」

「我已經四十七歲了,兩邊頭髮都開始白了,你才十九歲,長得好看,聰明優秀,」看張佳樂終於停止哭泣,孫哲平伸手給他抹臉,「又可愛,」一笑,眼裡寵溺,張佳樂動容地張了張口,但他仍繼續說下去,「你什麼都好,那麼好,等你多接觸些人,眼界寬了,就知道我這老頭配不……」

「你胡說!」

「哎、怎麼又哭了……」

「是氣哭的!」張佳樂抓住孫哲平兩邊嘴角,張牙舞爪地掉眼淚,「是哪隻嘴巴說你老的?!看我撕了它!!」

「樂、嘶──疼、輕點!疼、疼啊……」

「你個混帳……管它什麼配不配!我這輩子就要一個大孫!你以為只有你準備去死嗎?!我告訴你……」

張佳樂激動地半跪起來,居高臨下用體重對抗孫哲平的手勁,不依不饒要手撕他那張嘴,孫哲平沒法子,伸腳一絆,張佳樂失去平衡往前跌,他趕緊扯下嘴邊的手,再險險接住人。張佳樂側臉摔在他厚實的胸肌上,想撐起自己卻發現兩隻手給牢牢扣在身後,使不上勁,八成是被用上了關節技,衝上天靈蓋的怒焰登時火上加油,張口就是狠狠咬在孫哲平胸口上,嘗到些血味才鬆口,奮力仰起脖子對上他的黑眸,瞪眼,「我告訴你!」

「老子沒了你也會去死!沒在怕的!老子早就死過一遍給你看了!」

最後一句話如重槌敲在孫哲平心口,他呼吸一窒,鬆開了張佳樂,張佳樂發洩完也馬上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咬住下唇暗暗懊悔,見孫哲平一直不說話,推了推他,「大孫……」

「……嗯?」

一如往常低沉親暱的應聲,即使受了傷仍不變的溫柔眼神,讓張佳樂心裡難受得要命,他摟住孫哲平的脖子,把臉蹭向他頰邊,「我、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孫哲平回抱住他後背,輕輕拍了拍。

「我最喜歡你了。」

「嗯。」

「只喜歡你一個。」

「嗯。」

「所以你別說那些話了。」

「……抱歉。」

張佳樂將臉拉回孫哲平面前,檀色貓眼含著數不清的神色,盯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側頭輕輕吻住他,四片唇瓣貼合後,張佳樂主動伸出了舌,舔了舔對方唇縫,再往前進,孫哲平從善如流鬆開齒關,舌尖迎上訪客,兩人的動作都很溫存,輕緩的纏綿伴著些許水聲,整個房間彷彿浸入了溫熱的泉水,慢慢蒸醞著心跳。

交換著一個又一個親吻中,孫哲平喘了口氣,「我真的不從容。」

「誒?」

「你瞧瞧,」孫哲平抓住張佳樂的左手,往自己股間帶,「我忍了幾年了?」

頓時失了聲音,張佳樂頰飛紅霞,視線都不知該往哪兒擺。

「樂樂……你還要我等嗎?」

回答他的只是另一個親吻。

「嗯啊、嗯、嗯……嗯……」

偌大的寢室,僅點著一盞昏暗的磨砂燈,暈黃的光斜斜洒上石青絲質床單,隱約映照出交錯織法勾勒的暗紋,猶如勾著金邊的碧海波浪。

張佳樂趴跪在床中央,雙手無力撐起上半身,臉半埋在凌亂的被褥裡,華美的紅髮如花瀑散開,白皙大腿打著顫,支著高高翹起的圓臀,暗金光線在上面勻勻裹了層橙花蜜,細膩的肌膚閃爍著香甜光澤,淫靡的水聲一陣又一陣,久不停歇,孫哲平就著潤滑液耐心開拓,緊緻的小穴已然吞入三根手指,嫩肉被撐得大開,隨張佳樂的哼聲不規則收縮著,似抗拒,又似渴求。

瞇著眼,張佳樂的意識半浮半沉,體內淺處的弱點被骨節分明的長指一再刺激,他已兩次攀上高峰,卻什麼也沒射出來,肉莖在身前翹得硬挺,可憐兮兮地一抖一抖吐出些許清液,孫哲平卻還不放過他,三隻長指執拗地在軟肉間扭轉,壓按那點敏感的硬處,快感似是已達到極限,又差那麼一點兒,張佳樂整個下身顫抖起來,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壓在被褥裡用力搖頭,想尖叫,死命忍著,受不住地伸手想去搓揉脹到疼痛的硬挺,卻被孫哲平握住了手,醉人的帶笑嗓音聽起來像魔鬼的低喃,「不行,再等等。」

「行了……夠了!」張佳樂扯著孫哲平的手,吃力地回眸,哀聲催促,「進來……大孫、快進來……」

體內的手指停下,抽出,張佳樂聽見孫哲平喉間一聲濁鳴,然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聲,他難耐地扭腰,突然,一根熾熱的粗長硬物被擺上臀瓣間。

他知道那是什麼,後穴忍不住一抽,再一抽,渴望讓他閉緊了眼,小貓似地嗚噎起來。

滾燙的硬物在股間緩慢磨蹭著,其上突起的青筋刮過肌膚,勾起細微震顫,張佳樂幾乎要哭出來,分不清自己在想是哪個混帳說他忍了幾年,還是只想被狠狠貫穿。

「嗚嗯……快點……快──快點進來……」

孫哲平逗弄夠了,也忍到了極限,額邊筋絡跳動著,汗水滴下,他安撫般摸了摸張佳樂的腰臀,又暫時退開,咬著安全套一角,單手撕開。

聽到聲響,張佳樂掙扎著撐起上身,反手抓住孫哲平的手,「不要……不要套子。」

「嗯?」

「第一次我、我想要……想要大孫直接進來……大孫……」

水潤的貓兒眼從凌亂碎髮間斜斜回望來,眼角斜飛,染滿了緋紅情欲,孫哲平下腹一陣酸麻,咬咬牙,一手牢牢扣住他腰,一手扶著自己的腫脹,抵住那一張一合的小口,緩慢又強硬地侵入。

「嗚──!」比三指還粗上一圈的硬物盡根沒入,張佳樂瞪大眼,悶哼一聲,上半身又無力軟下,喘息著。

「疼嗎?」孫哲平俯身撩開張佳樂的長髮,親吻他後頸耳畔。

「不疼……只是、感覺很怪……」

不只粗,體內的硬物比手指長了何止一截,這時頂在他從未被觸及的窄狹深處,張佳樂除了喘息,不知該如何排解陌生的感受。

「是嗎?」輕笑,孫哲平忍得辛苦,低首將額頭頂在他頸肩,吐氣,將下身稍稍抽出,頂端留在淺處,小幅晃動著腰去磨蹭他前列腺的地方,「乖,深呼吸,等下就舒服了。」

喜歡的地方被刺激,張佳樂又哼哼唧唧扭起腰來,孫哲平慢慢在淺動中深入,直到最深處。他摟住張佳樂,抵著那窄處繞著圈攪動,登時懷中身子猛烈一抽,似要掙扎,又緊緊抓住他手臂,口裡斷斷續續,放聲叫了出來。

「嗯、啊!不……那裡、啊、嗯、啊啊啊!」

陽物不知疲憊似地搗弄著,不知多久後,張佳樂尖叫著繃起背,內壁一陣絞緊,孫哲平舒服得瞇了瞇眼,知道張佳樂快要登頂,刻意停了下來。

張佳樂苦悶地哼聲,細腰本能性一縱一扭,但湧上的情潮盪漾著,將退不退,他腦裡迷糊,只能軟在孫哲平懷裡茫然喘息。

孫哲平愛極他全然綻放開來的模樣,扣起那張小臉,深深吻他,挑逗著他的舌與自己糾纏,精壯的腰再度動起,是全進全出的兇狠衝刺,每次抽出都翻出攪得殷紅的嫩肉,再深深捅入擠出汁液,唧唧的水聲在深夜異樣淫靡,張佳樂被衝撞得渾身發抖,快感逐漸堆疊,強烈到什麼都不能想,他的吶喊與呻吟全被孫哲平吞入口中,不停顫抖再顫抖。

在他被高潮席捲前,孫哲平又停下來,強行掐斷了從尾椎直衝腦際的極樂。

張佳樂愣了一秒,終於難耐地哭了出來,嘴裡咿咿嗚嗚說起胡話。

「嗚……嗚嗚、給、給我、給我給我……孫、壞、嗯嗚、嗚嗚嗚……想射、想……」

輕易制住張佳樂隨著胡言亂語掙扎的四肢,孫哲平微喘,眸色深濃,貼在他耳邊呢喃,「乖……忍忍,馬上就給你……」

他情慾高張地將張佳樂壓到身下,抬高那發紅的雙臀,粗壯的大腿夾在張佳樂兩腿外,開始了深長沉重的砲擊,每一下都狠狠撞上最深處的敏感點,再使力一頂,兩度瀕臨潰堤的後穴軟肉敏感至極,不過三下便整個從深處痙攣起來,張佳樂哀叫一聲,仰起頭來,全身繃緊,孫哲平的陽物在抽搐不止的緊穴中抽動,滅頂的快感扼去了他僅存的理智,再無餘裕,悶頭一口咬在張佳樂肩上,腰臀野獸般急速聳動,張佳樂高潮中的後穴哪堪這等狂暴刺激,激烈的痙攣變本加厲,逼得他連聲哭叫起來──

「不!啊!啊啊!啊──大孫等一、求……」

「嗚…停不下來停不、怎麼辦停不下來、啊不、不行了……嗚、」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嗚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低吼著對方名字,孫哲平射了出來,一股又一股,大量的精液灌入張佳樂肚子深處,張佳樂抿起嘴承受的同時,身前的硬挺也噴出數道濁液,濺在床單上。

孫哲平趴跪著平復呼吸,回神後,舔了舔自己咬出的牙印,往前撥開張佳樂頰邊的髮,側頭親親他,「還好嗎?樂樂?」

「嗚嗯……」閉著眼,哭音未退。

「這麼累?」

「抱。」勉力想轉過身,但也只是抬了抬肩。

孫哲平苦笑,輕輕捏了下他臉頰,「好,我先退出來……」

「不要。」張佳樂勾起小腿擋住孫哲平後退的動作,「再一會兒,想要大孫在裡面。」

「…………」

只好讓張佳樂翻過身,再攬著背一把抱起來,「這樣開心了嗎我的小公主?」

「誰是小公主!」張佳樂悶哼兩聲,跨坐在孫哲平腿上,下巴軟軟搭在他肩頭,連發怒都有氣無力。

孫哲平沒回話,只是笑,低頻的笑聲從他胸膛傳入張佳樂體內,讓人安心。

「……還敢說老。」

「哦?你在稱讚我嗎?」

「有本事再來一回啊。」夾了夾還在自己體內的凶器。

然後赫然發現凶器開始抬頭。

「…………」張佳樂微微變了臉色,試著站起身來。

接著察覺摟著自己的大手掙脫不開。

張佳樂臉色大變,「大孫……我才第一次。」

「我知道。」頂了頂胯。

「所以要有點分寸手下留情啊!」臉又紅了。

「寶貝,」孫哲平親親他臉頰,「再做一次就放過你,很有分寸了。」

「你不疼我了嗎……」張佳樂癟嘴故作委屈,感覺身下被射入的精液隨孫哲平的動作慢慢漏出,心裡害羞,又有些蕩漾。

「我當然疼你。」

孫哲平捧著他的臀瓣搖動,迎合自己的動作,汗濕的臉龐在微光中更顯稜角分明,他盯住張佳樂的黑眸裡毫不保留燃燒著雄性的慾望,野得人心顫。

「剛才不舒服嗎?」

「……」

張佳樂想躲開眼神,卻給他抓住下顎轉回來,孫哲平暫停了動作,把臉壓得極近,勾起一邊唇角。

「嗯?」

「……舒服得可怕。」

孫哲平呵地一笑,吻住他。

張佳樂再度陷入情潮前,還是在想,到底是哪個混帳說他老了!!

50──pH=0

張佳樂還沒走到系所辦公室大門,便能聽見裡邊鶯鶯燕燕嬌嫩的笑聲,他莫名加快腳步,繃著臉踏進門,果然眼前就是四五個女大生,圍著孫哲平在聊天。

暑假結束,張佳樂升上二年級,發覺在學校瓜分孫哲平的群雄已不止於女同學跟學姊,還多了學妹出來!才開學兩周,他已經很鬱悶了,怎麼說呢,學姊要尊敬學妹要愛護,他方便不客氣驅趕的只有比較熟的同學,但不知為何,其實從大一下學期開始,他的女同學都不怎麼青睞孫哲平了,跟他講到孫哲平還常面帶一種複雜曖昧的詮索或關懷……

現在面前就是一群學妹,巴著辦公區隔架,向坐在裡頭的孫哲平問東問西。孫哲平並不是個圓融親和的人,他在商場上雖練成了人精,但天生個性使然,笑臉迎人也難掩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狂傲。不過,他在張佳樂系上卻是將偽裝做到了極致,除了張佳樂之外,無論誰從什麼角度看,他都是個優雅溫柔的帥大叔。

張佳樂上學期曾隨口問過他幹嘛這樣,孫哲平叼著他的雪茄,痞痞從嘴角吐出四個字,為了你啊。

那時張佳樂還在跟他鬧,撇撇嘴,眼珠子轉了轉就不想理他了。

現在,張佳樂微微瞇眼,看孫哲平悠然周旋於花樣女大生間的樣子,心之曲用滿滿的MMP作伴奏,第一句歌詞就是為我好~還是為你好~~

張佳樂才瞇眼,孫哲平就看見他了,悄悄向他眨了下左眼,那抹寵溺的眼風自然,著實帥氣,但張佳樂被撩完,下一秒回神更怒,天曉得這眼眨給多少人看過,難怪這麼受歡迎呢。

他怒極反笑,信步繞進孫哲平的辦公區間,雙手從後搭上他肩頭,聲音輕快,「表~哥~」

學妹們的聲音停了下來,孫哲平右手撫上張佳樂搭在自己左肩的手,「欸、怎麼?」

「沒有啊,你還不能休息吃飯嗎?都十二點多了。」手順著肩膀弧度往前滑,張佳樂俯下身摟住孫哲平,把臉靠在他椅背上問。

「嗯,你吃了嗎?」

「還沒,找你呢。」手指偷偷刮了下他胸膛。

「走吧,想吃什麼?」

眼角瞄得見女孩子們蠢蠢欲動的期待,張佳樂笑瞇了眼,出口的聲音都有些甜,「第五六節沒課,咱們回家吃吧。」

「好。」孫哲平拍拍他的手,抓著外套站起。

張佳樂隨著直起身,摟著他的手放了下來,背在身後,比孫哲平矮上大半顆頭的身高,剛好能歪頭靠在他肩頭。

仍是笑瞇瞇地,張佳樂對學妹們說,「妳們也要好好吃飯喔,不然下午沒力氣上課的。」

小大一們突然覺得,這個又帥又美的學長,有點可怕。

走向停車場的路上,張佳樂悶了老半天,迸出一句話,「你還有必要來作義工嗎?」

「嗯?」孫哲平雖然詫異,但只是側首看向他。

「你來不就是要防我知道張佳樂是誰嗎?我都知道了……」

「嗯……」孫哲平很努力想分析他的臉色。

「所以啊,現在也不用來做白工啦。」

走到車邊,孫哲平解鎖,默默上車,等張佳樂也進了車,才扠著手問他,「你把我吃乾抹淨就想始亂終棄了嗎?」

「……哈啊?」張佳樂花了三秒聽懂他的話,再花了五秒思考該從哪裡吐槽起,但思考無果。

「不是嗎?」

「我找不出是的地方。」

「那為什麼不要我來?」

「就、沒理由來了……」

「說實話。」孫哲平翻身往副駕座壓去,半跪著把張佳樂圈在兩手間,直直看進他眼裡。

「……表兄弟的設定很麻煩。」跟孫哲平鬥了十六年,張佳樂已熟知隱瞞最好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他也是真的覺得當初這死傢伙說他們是表兄弟很麻煩,現在澄清也太可疑,但不澄清的話,他這三年都別想宣告所有權。

孫哲平衡量地瞇了瞇眼,「哪裡麻煩?」

「我怕露餡兒啊。」檀色貓眼睜得圓滾滾的,閃爍無辜光芒。

「…………」

張佳樂再加碼,雙手捧住孫哲平的臉,湊上去親了親他,「瞧。你在我身邊我就忍不住想親近嘛。」

孫哲平的黑眸裡突然滑過一抹陰冷神色,側首就是個狠吻,結束時還咬了張佳樂下唇一口,差點見血。張佳樂吃驚,張著發紅的雙唇,傻傻望他。

「還想跟那啥元欽去吃飯?」

「誒?」

「還是不止他一個?」斜飛的劍眉壓了下來,孫哲平藏在陰影中的眼如發怒的狼。

張佳樂一時說不出話來,孫哲平從沒這樣瞪著他過,心慌起來,「我……」

「不准。」孫哲平一字一字地說,「想都別想。」

「你在想什麼──」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張佳樂兩手往孫哲平臉上一通亂糊,「以前那是騙你的啊!我不是說了騙你的?才沒跟他約會!也沒別人!」

見孫哲平臉色還是很難看,他繼續罵。

「白癡,笨蛋,傻瓜!」

我因為愛你跟你鬧了四年,你怎麼能這麼蠢。張佳樂哭笑不得,之前那個坐懷不亂的得道高僧哪去了,原來這人談起戀愛也會胡思亂想。

「……那你到底為什麼不要我來?」單手扣下在自己臉上作亂的手,孫哲平額頭靠上張佳樂的。

蠢歸蠢還是不好騙。張佳樂心裡感慨了一下,彆彆扭扭老實交代,「你還吃我醋呢……我啊、我就是看不慣你身邊老圍著可愛妹子。」

「…………」

「『這個人是我的。』」張佳樂指著他鼻子說,「差點要喊出口了。」

呵地笑出聲,孫哲平也刮了刮他鼻子,退回駕駛座,「是你的。」

「我知道了。」

他發動引擎。

「讓我想想辦法。」

七點五←→51──時光膠囊

「大孫,你都不帶我去度蜜月的嗎?」

「我們結婚了嗎?」

「……!──!!」張佳樂皺臉,一言不發,從後面猛踢孫哲平屁股。

「好好好,想去哪兒?」孫哲平高舉一黑一白兩只盛滿奶茶的馬克杯,在晃動中保持平穩。

「Kepler-22b。」

孫哲平站在熟悉的醫院正門前,一時悵然。

說有個地方想去、領著他一路過來的張佳樂跟他並肩站著,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想起來了。」

「我來找過你。」

張佳樂拉起孫哲平的手,往醫院後面的綠地走,「可是等我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你已經出院了。」

左彎右拐,張佳樂停在一個靜蔽的角落,療養大樓的西南側,抬頭就是拔地而起一長列的病房窗戶,水溝旁微潮的黑棕泥土地零零星星長著些青苔小草,再遠些,日照充足的地方種了一叢又一叢的繡球花。

「我本來是打算,來當你的左手的。」他仰著頭看上方的某扇窗。

孫哲平順著他目光看去,知道那是自己待過的病房,心一緊,被他牽著的左手使了些勁回握,張佳樂感受到了,回頭笑笑。

「可是你不見了,」張佳樂放開孫哲平的手,往旁走了幾步,蹲下來,「要給你的東西送不出去,我就埋在這裡了。」

他徒手挖了起來。

孫哲平沒阻止他,走到他身後,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可能還是有點心疼吧。

就算張佳樂沒說,他好像也能看見他當初是用什麼表情在這裡把東西埋下。

挖了一陣,白色袋子的一角露出泥土,張佳樂使勁把它拽出來,拍掉沾上的碎土,掏出裡面的東西,遞到孫哲平面前。

「哪。我以前採集樣本的sampler。」

「……」孫哲平不用問給他這個做什麼。

「幹嘛這種臉?」張佳樂嘟嘴,「對窮學生來說這很貴的好不好!」

孫哲平搖搖頭,俯身拉起張佳樂,將他擁入懷裡,低頭,臉頰貼著他的額邊。

「謝謝。」

他們之間不需要對不起。

「我也是。」

52──Wish you guys all the best

今天張佳樂跟孫哲平他們家很熱鬧。

張佳樂從昨天就顯得特別興奮,同花花忙進忙出,冷眼旁觀的孫哲平心知多說無用,暗暗苦笑,隨他窮忙活。

自從張佳樂得知自己的身分,過去的事物偶爾會喚起他腦中某些記憶,包括曾經的隊友們。他的自我認知仍相當混亂,有時用"張佳樂"指稱過去那個人,有時又很自然地使用第一人稱。他也有自覺,消沉了一陣子,有天略帶緊張地跟孫哲平說他想見見以前的朋友。

孫哲平遲疑了幾天,再三確認張佳樂真的想這麼做,聽到張佳樂微紅了臉說「我們這樣不也算有了好結果嘛,其他人會為我們高興吧?我也想……被大家祝福一下。」之後,他才決定去籌劃聚會。

張佳樂一開始有些緊張,隨著日子接近,窩在孫哲平身邊看到一則則毫不生分的回覆,慢慢就變成興奮了。

到了今天,整個下午他都在跟孫哲平跳針,像是「我到底該叫叔叔阿姨還是照以前叫啊?」「你說我是不是感覺跟以前不像同個人?刀槍拳腳我都不會啊!」「這樣夠吃嗎?」「酒夠嗎?我真的不能喝嗎?」,直到孫哲平仰天長嘆,一把把人扯進懷裡,擼貓一樣從頭到腰擼上幾遍,叫他安心一切隨意有事我扛,才換得片刻安寧。

當然檯面上酒是還不能喝的。

晚上的聚會熱熱鬧鬧地開場,有點像逢年過節的大家族,又有點像婚禮的二次會。首先安撫張佳樂緊張神經的是方士謙熟悉的老面孔,一進門就吊兒郎當裝傻,「呦、張佳樂,你變年輕了,保養得真好!」

「方叔叔……」

「喂!」方士謙扶額,他不只要裝傻還得兼吐槽嗎,「配合一下好嗎老鐵!」

張佳樂掩面,「對不起太習慣了……」

然後他看到方士謙跟王杰希身後,氣質完全不溫婉的柳非,呆了呆,隨即才露出笑容,默默伸手到孫哲平後背狠狠掐了兩把。

而其他隔了二十年才又見到他的人,出乎意料地,並沒有預期中的陌生或尷尬。楚雲秀直接勾著他脖子親了他一下,淡淡說,「我沒見到你最後的樣子,一直不覺得你真離開了。」

「所以啊,」乖乖被孫哲平剝下來,楚雲秀含淚笑道,「就只是好久不見吧。」

張佳樂感覺很奇妙,腦海深處浮現了她少女時的臉,好像他們真的好久不見了。

不過,當42歲的鄒遠邊哭邊抱著自己一迭聲喊「樂哥!」時,張佳樂還是覺得這場面哪裡不太對……

最後到的是張新杰,其實他應該是忙得沒時間過來,但還是硬擠出了一點空檔露了個面。張佳樂跟他最親近,顯得格外高興,跟他窩在吧檯聊了好一陣。

一片喧鬧中,孫哲平自始至終都沒怎麼說話,扠著手靠在窗邊,低調得很。

方士謙拎著酒杯過來,手肘推推他,「心情很好嘛。」

「當然。」揚揚眉,他直認不諱,「他開心我就開心。」

方士謙聞言,斜眼瞟他,嗤笑著啐了一口。

聚會結束後,張佳樂洗完澡坐在沙發上,海棠紅的長髮還帶著濕氣,淡淡皂香散開。

他駝著背抱住雙腳,仰著細頸發呆,過了一會兒,聽到孫哲平靠近的腳步聲,不禁脫口而出,「好奇怪哪。」

「什麼好奇怪?」

「都結束這麼久了,我還是……」他摸摸胸口,「沒平靜下來。」

「太開心了?」孫哲平摸摸他的頭。

哈哈一笑,「大概唄。我是剛遠足完的小學生嗎。」

突然,有什麼從頭頂降下來,落在自己胸膛上。

張佳樂低頭一看,一環戒指掛在細細的長銀鍊上,閃著耀眼的銀光。

「────……咦?」

孫哲平低頭將銀鍊在張佳樂頸後扣好,雙手順勢往前伸到張佳樂面前,右手攤開,掌心是另一枚稍大的成對戒指,「給我戴上?」

「咦?」

「不是擔心我身邊的妹子嗎?」

「不是、啊不、是、咦?不是、啊是……」張佳樂整個亂了套,卡殼卡得厲害,強迫自己停下,用力搖搖頭,「是擔心!可是我是說、你哪來的戒指?!」

「叫張新杰帶來的,」孫哲平低笑,「我可不敢放家裡,花花都向著你。」

「……你、」張佳樂仰頭看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氣。

「好了。」眼對眼,孫哲平忍不住啄了啄他額頭,「不給我戴上?」

張佳樂拿起他掌心的戒指,遲疑地問,「就是驅蟲用的?」

張開五指將無名指湊到張佳樂手邊,孫哲平在他耳邊低喃,聲音特別蠱惑,「蜜月也度了,親友也宴請過了,還不讓我套牢嗎?」

語氣的親暱跟話語的含意同時掐住心臟,血液直衝而上,張佳樂只覺耳邊嗡地一聲,整張臉熱辣辣的,連後腦都發麻。

「哦、哦……哦。」

「哦是什麼意思?」

「……」

「嗯?」

被逼得沒辦法,張佳樂硬梆梆地說,「……你這樣說也、也不是不行啦。」

孫哲平笑出一聲,將臉埋進張佳樂頸窩,悶聲笑得一抖一抖,右手晃晃,無名指上下動動,無聲催促他。

深吸一口氣,張佳樂抓住他的手,慢慢把戒指套進無名指,推至指根。

突然,心裡滿滿的。

孫哲平也抬頭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手,滿意地親親張佳樂面頰。

「這樣安心了嗎?」

「哼嗯、還行吧。」張佳樂抬抬下巴點點頭,又低頭望向自己胸膛上的戒指,既然是掛在長項鍊上,就是讓他能藏在衣服裡吧,「……我不用戴在手上嗎?」

孫哲平揉揉他頭頂,「你還是學生,這樣省麻煩。」

張佳樂側頭跟他對望,翻身跪起來,孫哲平也跟著直起身,黑眸略帶疑惑。

摟上孫哲平肩頸,張佳樂臉湊到他面前,「那你就不擔心我?」

「擔心得不得了啊。」孫哲平攬過他後腰,用力拉近,讓兩人緊緊貼在一起,側頭吻他,「不過有什麼驅蟲工具比我孫哲平更有效的?」

張佳樂笑起來,歪著頭將紅髮全撩至一側,露出白皙的長頸,瞇起眼,嫵媚的水光在如扇睫毛下流轉。

「這麼有自信……不過、要蓋個私章也可以喔?」

從善如流,孫哲平舔上他的側頸,烙下石榴色的印記。

兩人的夜晚還長著。

兩人的未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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