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灯

发表于 2020-03-01  8.37k 次阅读


作者:漠花/樱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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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键词: 现代;灵异;主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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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少年

他听到稍显稚嫩的呼唤,混合在林间被风刮过的萧索里。视线里有被吹动的瑟缩草丛,摩挲的干枯树枝,谨慎停留的野兔,还有花。叫不出名字的,血红而艳丽的花朵,在林间小路尽头的薄雾中,大片的盛开着。
是了,那是小孩的声音,还在变声期的,青涩而又在奋力拉扯着成长的声音。

1-1

张佳乐是在铺天盖地的寒冷里醒过来的。
原因十分简单,他的搭档掀开了整床被子,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他呆愣了五秒,一跃而起。
“孙哲平我操你——!”
孙哲平后退两步,躲开了搭档愤怒的攻击,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个闹钟。
“这玩意儿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嗯?”
张佳乐一击不中,现在听到孙哲平这么问,顿时有点心虚。
“我多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孙哲平拿着闹钟看了看,放回到床头柜上。
“那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张佳乐一惊,从床上跳下来,一边脱睡衣一边去开衣柜。
孙哲平站在张佳乐背后,视线在对方身上扫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道:“我乐意。”
回答他的是一件丢过来的裤子。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在预定时间赶到了兴欣。
这家咖啡店和它丝毫也不高端洋气的店名一样走着奇怪的路线,花纹古怪的墙纸,速食餐厅一样的桌椅,年代古老的吧台,还有萎靡不振的植物——它们甚至已经看不出是绿色的。
店主叶修叼着一支烟,在吧台后挑眉看向一脸嫌弃的张佳乐。
“起床气?”叶修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又转眼看了看孙哲平。
“来点吃的。”孙哲平把张佳乐按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泡面?”叶修把报纸放到一边,开始在吧台下翻翻找找。
“大清早的只有泡面?你是真的有在做生意吗?”张佳乐咬了咬牙。
“哦对,你提醒我了。”叶修顿了顿,直起身,大喊了一声:“包子!拿几个包子出来!”
“好叻——”一声回答后是一阵脚步声,包荣兴手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啪嗒一声放在两人面前。
盘子里是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看起来馅多皮薄,撒着点白芝麻,连面皮上都泛着些油光。
“来两杯咖啡就着吃?”叶修还问了一句。
“白水,谢谢。”孙哲平毫不在意地拿起来一个咬到嘴里,称赞了一句,“不错。”
“……叶修你怎么不直接改开包子铺卖包子?”张佳乐纠结了一会儿,也拿起一个咬了口。
“这是包子家的祖传技艺,不在本店的菜单上。”叶修倒出两杯白水放到他们面前,“但是一样要收钱。”
“记账。”张佳乐叼着包子横了他一眼。
“也行,”叶修把快燃到手指的烟头熄到烟缸里,看着孙哲平道:“说正事?”
“你说。”孙哲平已经开始干掉第二个包子。
“这次的委托人是个初中老师,”叶修从吧台下拿出个袋子,摸出几张照片,“他给我看了这个。”

那是几张很普通的照片,看起来是学校组织的郊外踏青活动,一张是合照,一群半大的少年对着镜头争先恐后地做鬼脸,其他也是学生们追逐嬉戏的场面,只有一张不一样。
张佳乐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把那张照片拿了起来。
照片里是一栋看起来被废弃的二层独栋别墅,围墙垮塌,院子里杂草丛生,墙面上爬满地锦,甚至遮挡了窗户。
“这是?”张佳乐扬了扬照片。
“那个景区本来准备修一片别墅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停工了,”叶修耸了耸肩,“这个学校本来是组织去踏青,后来有几个学生跑进了那片别墅区。”
“然后?”
“一个学生失踪了,学校也报警了,但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张佳乐又拿起那张照片看了看,那栋别墅暴露在阳光下,除了破败,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哦,还有。”叶修又拿出几张东西,这一次就不像之前的照片那样温和,那是几份验尸报告,“去了那片别墅区但没失踪的,另外三个学生都死了,当然,死因都不一样。”
“都?”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接不接?”叶修甩了甩手里的资料。
“委托人是老师?”张佳乐却突然问道。
“没错,体育老师,这几个学生是他跟着去那片别墅区的。”
“你确认这是该我们去办的事而不是该警察去办?”孙哲平笑了笑,“这种事要说社会新闻里也不罕见。”
“要是那张照片看不出什么,可以看看这个。”叶修把一张验尸报告递到他们面前。
报告上说该学生在放学时一脚踩空跌下了楼梯,头部受创而死。照片上的尸体已经缝合了伤口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张佳乐皱起了眉头,因为目光向下,他看到尸体的脚踝处有一个手印。
血红色的手印。
他眯了眯眼,发现那个手印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更加清晰,而拿着纸张的手指感觉到了些许电流的刺痛。他无意识地打了个冷战,而这时照片上那具尸体突然抬起眼皮,对着他露出了没有眼珠的,空洞的眼眶。

委托人叫刘小别。
看上去还很年轻,并不太像是老师,大概是因为连日无眠,眼圈微微青黑,有点神经质地一直把玩着手上的手机。
叶修端过来三杯咖啡后就回到了吧台后,重新展开了他的报纸。
而孙哲平靠在椅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点了支烟。
张佳乐看了他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敲了敲桌子。
“你的委托内容就是找到那个失踪的学生,对吧?”
刘小别的表情稍微变了变,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警方那边怎么说?学生父母呢?而且你是怎么确定是因为……那边的问题的?”张佳乐咳嗽两声,问道。
“警方派人找过了,但没有音信,现在只能判定失踪,”刘小别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瀚文没有父母,一直跟着奶奶长大,他奶奶身体不好,两年前就进了疗养院,他家和我家是邻居,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卢瀚文,正是那个失踪学生的名字。张佳乐看着手上的资料确认了一下,又将视线移回刘小别身上,对方微微咬着嘴唇,似乎正在酝酿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还有一个问题,”孙哲平突然开口道,“你也和那几个学生一起去了那片别墅区吧,为什么你没事?”
刘小别的手颤抖了一下,一直拿着的手机掉到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而他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回神般重新拿起了手机,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
“我也想知道。”最终他这样说道,语气苦涩。

那是一次非常普通的踏青之旅,虽然将要面临中考,但学校还是组织了初三学生最后一次的春游。地点选择在本市的郊外,一处已经开放多年的森林公园,但靠湖的一块地方曾经想修建一片别墅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停工了,也迟迟没有人接手,连同不少已经修建好的别墅一起被废弃在那里。
虽然并没有什么可知的危险,但废弃的工地总不太安全,为了怕学生跑进那块地方,学校领导也再三嘱咐了老师们要看好学生。但被临时抽调来带学生的刘小别只是个体育老师,而且刚刚毕业不久,在学生间没有什么威信,反而是大家都把他当大哥哥一样。
所以在卢瀚文跑来说要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去那片别墅区玩时,他没办法拒绝,只能跟着一起去。

“那几个学生进了那栋别墅,我和瀚文没有进去。”刘小别指了指那张建筑物的照片。
“你们没有进去?”张佳乐有点意外。
“对,”刘小别的表情微微变了变,但继续道:“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学生也出来了,说很无聊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了集合地点,但最后点名的时候,才发现瀚文不见了。”
听到这里,张佳乐转头看了看孙哲平,孙哲平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收到他的视线,只耸了耸肩没说话。
“我们报了警,但一直没找到人,几天后,那天去了那栋别墅的几个学生都陆续出了事,我才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刘小别双手相握,十指有些用力地交缠着,“学校并不知道我带了那几个学生去别墅区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
“等等,”孙哲平打断了他:“就算那几个学生确实因为进了那别墅惹上了麻烦,但卢瀚文并没有进那栋别墅,你怎么能确定他的失踪和那几个学生的死是一件事?”
“……因为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刘小别犹豫了一下答道,“梦到那栋别墅。”
“唔。”孙哲平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声,看向张佳乐:“怎么样?”
“你有卢瀚文的东西吗?最好是他带了很久的,贴身的东西。”张佳乐问道。
刘小别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闭上了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非常常见的,用红线串着的玉观音。
   

1-2

刘小别离开后,张佳乐提起那个观音在窗边的阳光下晃了晃,沁出些绿色的玉质挂件来回摆动,在视网膜上留下些青绿色的光斑。
“地摊货吧?而且没开光也没请神。”
孙哲平说着吐出一个烟圈,想接过去看看,却被张佳乐拦住了。
“有点不对劲。”张佳乐皱了皱眉头,把那东西握进了手心里,冰凉的触感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顺着皮肤薄弱的纹路蜿蜒向下,几乎要从手中滴出去。
“怎么?”孙哲平靠过来,把张佳乐捏着东西的那只手握住了。
身旁这个人的体温一向很高,特别是现在触碰自己的这只左手,灼热的温度透过绷带覆盖了他每一根手指的关节,让他原本有些恍惚的心神像被烙铁烫到般猛然动荡了一下。
“哎哎哎放开放开,”回过神后,张佳乐向一旁挣扎了起来:“被你捏着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孙哲平有点可惜地“啧”了一声,放开手后还是在对方有些泛红的耳垂上掐了一把,换来踢在小腿上的重重一脚。
“咳,你们,注意影响。”叶修走过来敲了敲桌子,又指了指一旁正红着脸收桌子的乔一帆,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们这里有未成年人。”
“店长,我成年了。”乔一帆拿着托盘,小声抗议。
“是吗?”叶修露出几分错愕的表情,“什么时候过的生日?我送你礼物了吗?”
“……送了。”乔一帆的表情变了变,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诶?”叶修摸着下巴回忆起来,而乔一帆趁机跑回了吧台后。
“哎叶修你这店生意差成这样,居然还养得起这么多个员工。”张佳乐给了孙哲平一个肘击后,赶紧转移了话题。
“因为我不发工资啊。”叶修坦然道。
“你……”张佳乐即时被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刚好,问你点事。”孙哲平一边揉着被攻击了的胳膊,一边向叶修点了点下巴。
“收咨询费?”叶修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那个别墅区的背景你其实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吧?”孙哲平看了他两眼。
“你这么说的话……”叶修抄起了手,慢悠悠地说,“倒也不是不知道。”
张佳乐刚顺好了气,听到这话愣了愣:“知道你不早点说?”
“本来准备想看你们无头苍蝇似的瞎忙乎一阵的,结果老孙直觉很敏锐嘛。”叶修笑道。
孙哲平直接对他扬了扬拳头。
“其实你们去看了也就知道了,那片地方本来是个风水地,聚气藏宝,而且很适合改命格。”叶修无视了威胁,自顾自说道,“所以一开始卖得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整个地方的风水走向被打乱了,成了一片有头无尾的凶地,楼盘老板第一个丢了性命,后来就没有人再愿意接手,买家闹得很凶,最后也不了了之。”
“就这些?”孙哲平似乎有些不满。
“我就是随便打听了一下,哪能有那么具体?”叶修摊了摊手,“不过我之前也说了,那里适合摆阵布盘改命,可能是谁在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才会有这样的后果。”
“我不擅长看风水。”孙哲平脸黑了黑。
“反正你们现在有一条这么明显的线索,”叶修指了指散落在桌面上的照片,“那栋别墅有没有问题,让张佳乐去站一站不就知道了?”
“靠!”张佳乐本来一直没出声,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怎么不自己试试?”
“是你们的工作还是我的?”叶修不紧不慢回了一句。
“够了。”孙哲平站起身,顺便把张佳乐也扯了起来,看着叶修说,“记账,办完事再结,反正你也接了不止一个案子吧?”
张佳乐手忙脚乱地收着桌子上的资料,听到这话又“嗯?”了一声仰头看向孙哲平。
“走吧。”孙哲平拉起他的手,转身就往外走去。

而直到两人走出了咖啡店,张佳乐还在拉着孙哲平的衣服问那句话什么意思。
“叶修肯定接了另一份活儿,解决那个别墅区的问题。”上了车,孙哲平才对张佳乐说。
“……奸商啊!”张佳乐先是眨了眨眼,然后叫道:“不行不行,这次酬劳一定得翻倍!”
“还用你说。”孙哲平发动了汽车,点起一支烟后打开了车窗。
张佳乐窝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青蓝色的烟雾升起后瞬间被风吹散,也许是因为四散的烟灰,开车的那个人微微眯了眯眼睛,让一贯强硬的表情露出些许迟疑。
他不禁偷笑了一下,转头去看窗外。时近中午,马路上车流不少,人行道上也熙熙攘攘,各样的嘈杂声音混合在一起窜进他的耳朵,然后突然地归于寂静。
心里咯噔了一下,张佳乐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正午的阳光烘烤着地面,在那瞬间他却突然觉得寒冷刺骨。他皱了皱眉头,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挂件,但手指刚刚接触到那冰凉的玉面,寒意就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像陷入了沼泽般全身都无法动弹,而那沼泽正蠕动着吞噬他清醒的神志。
而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腐臭气息从脚下蔓延而上,那是混合着血腥的,让人作呕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困难了起来,喉咙滚动但发不出声音,他努力地偏过头去想看看孙哲平,但是却发现驾驶座上空无一人……不,有人,他可以看到一个模糊而朦胧的身影,有些熟悉,但……
有人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垂下眼,看到副驾驶座的位置下,一个少年蜷缩着身体,对他仰着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漆黑而空洞的眼珠,顺着脸颊蔓延而下的血红色泪滴,正张开嘴,对他说——
耳垂传来一阵剧痛。
“靠!”
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却发现自己手脚瘫软,就像刚从冷水里打捞上来一样全身冰凉,大量的空气一瞬灌入肺叶,胸口阵阵闷痛。花了好几秒,他才看清了眼前的孙哲平。
车随意地靠停在路边,刺耳的鸣笛声冲入耳膜。
“怎么了?”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应该我问你。”孙哲平皱着眉头,伸手摩挲着他还带着自己牙印的耳垂,“做噩梦了?”
“噩梦?……不,不对,那个挂件果然有问题。”张佳乐摆了摆手,刚才见到的景象让他的胃依然很不舒服,但也猛然回过了神来,“那个孩子是……等等,刘小别有危险!”

刘小别正走在一条他没有见过的路上。
明明是在回家的路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有麻烦了。
夹杂在建筑物间的小巷,没有任何声音的寂静包围着他。
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耳边才终于有了声音——却是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从身边跑过。
背脊泛起一股凉意,他咬了咬嘴唇,干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的耳机塞到耳朵里,试图把其他声音都隔绝开,然后再一次迈出步伐。
低着头,先是慢慢前行,而后加快了脚步变成奔逃。他向着不知道在何处的尽头奔跑着,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
“操!”不耐烦的声音从嘴间溢出,他甚至想干脆地停下脚步回转身去,但是——他还没找到卢瀚文,所以必须跑出这片鬼地方。
而正在这时,耳机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让他脚步一个踉跄,忙不迭地把耳机扯出耳朵。
然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刘小别哥哥。”

1-3

匆匆赶回咖啡店的孙哲平和张佳乐在叶修那里要到了刘小别家的地址,然后由咖啡馆找过去,最终在路边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人。
刘小别正站在人行横道旁,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张佳乐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连忙道:“停车!”
一个急刹后,张佳乐顾不得等孙哲平,就先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但刘小别突然抬起一只手,向前迈开了步子,人行横道的上的交通灯刚刚转向红色。
“刘小别!”
张佳乐一把扯住了对方的后领猛力向后一拉,惯性使两人双双向后跌倒在地,在他们面前疾驰而过的卡车带起一阵浓呛的尾气和灰尘,还伴随着司机“找死啊!”的骂声。
“怎么回事?”赶到的孙哲平把张佳乐从地上拉了起来。
“还能怎么回事。”张佳乐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依然毫无反应的刘小别,拉起他左手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排鲜红的指印。
“走了没?”孙哲平皱了皱眉头,问道。
“没。”张佳乐看了一眼刘小别的身旁,那里依然伫立着一个面带血迹的身影,察觉到视线后向他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了没有眼珠的白色眼眶,却依然带着怨毒的表情——正是他在验尸报告上看到的那个少年。
“砍了?”孙哲平活动了一下手腕,他虽然看不到,但由张佳乐的视线,他也能敏锐的察觉到目标的所在。
“发什么神经,这里这么多人,先把他弄回去!”张佳乐赶紧拉住他的手。
孙哲平“啧”了一身,半蹲下身抓住刘小别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把整个人架了起来。张佳乐看到那个半隐在黑暗里的少年向孙哲平伸出手,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怨气越重越不敢触碰孙哲平,所以张佳乐从不担心他,但上了车后,车窗外依然挂着一张死人脸就很让人很不爽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和刘小别一起坐在后座,但这次他事先在车里贴好了戒符,所以只能听到让人烦不胜烦的敲击车窗和车顶的声音。
“开快点。”他踢了驾驶席的靠背一脚,结果却换来一脚刹车。

刘小别醒来后先是呆愣了很久,然后捂着嘴猛然坐了起来。
“诶诶诶!别吐地上!”张佳乐两步奔过来,指出了厕所的方向。
刘小别也来不及说话,一脸惨白的捂着嘴冲进厕所,趴到马桶边上就吐出了一口黑红色的粘稠液体,胃里似乎像有东西在冲撞着想破开胃壁,鼻腔和喉咙里都是腥臭的味道,刀绞一样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好点了没?”张佳乐靠在门边,丢过来一张毛巾,“吐完了就出来吧。”
刘小别接过毛巾,使劲揩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眼角也还控制不住地突突跳着,但当他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却又松了口气。
在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一声呼唤时,他真的以为完了,整个心脏都似乎被猛烈地攥紧,在下一秒就会破裂一般。
但幸好,当他转过身去时,看到的不是卢瀚文。
刘小别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撑着洗手台呆立了很久,才走了出去。

这里是一套非常普通的公寓,三室两厅,格局非常简单,只拐了个弯他就看到了客厅。那两个今天白天见过的人坐在沙发上,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地在看着电视。
电视里传出娱乐节目的嬉笑声,透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天色已经漆黑,在他看来,那是一片毫无云层,也没有繁星,似乎深不见底的天幕。
看到刘小别走出来,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张佳乐对他招了招手,又指指旁边那个单独的沙发。
“饿不饿?胃吐空了吧?”张佳乐从手边拿了一袋薯片丢过去。
刘小别拿着薯片看了他一眼,脸色复杂地坐下了。
“去弄点热的喝的。”张佳乐又推了孙哲平一把。
“啊?”孙哲平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接着又被戳了两下,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叼着烟趿拉着拖鞋到厨房去了。
“好吧,来说说你遇到了什么?”张佳乐撑起下巴,观察了一下刘小别的脸色,“好像你也没多怕?”
“只要遇到的不是瀚文,就没什么好怕的。”刘小别随便答了一句,还真的撕开那包薯片吃了起来。
张佳乐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卢瀚文还活着,就没什么好怕的。
“你看到的是谁?”他追问了一句。
刘小别报出了一个名字,正是他在刘小别身边看到的那个横死的少年。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张佳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基本上我们只完成委托,不干其他不相关的事情,保护你算是我们为了拿到报酬迫不得已才干的事,但为了我们两人的安全着想,我也不希望雇主有事儿瞒着我们。”
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玉观音,小东西现在非常安静地躺在手心里,丝毫不复之前的暴戾。
刘小别的表情变了又变,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好吧,先让你见个人。”
张佳乐叹了口气,在茶几上的一堆东西里扒拉了两下,找出一把水果刀来,不顾刘小别惊愕的眼神,在自己的手指上划出了一条不长的伤口。
血珠顺着手指无声地滴落到那块玉制的观音上,像被吸收一般瞬间消失了。
刘小别感到自己的后脖颈窜上一股凉意,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渐渐露出了他最为熟悉的眉眼。
那个少年默默地低头站在那里,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瀚文……?”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哑,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少年抬起了头来,慢慢向他转过脸来,大而且黑的眼珠没有任何的生气,在看见他后,从眼眶里滚落出一行血色的泪滴,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突然伸手向他的手腕抓了过来。
“孙哲平!”张佳乐立即大喊了一声,然后一手抓起了玉观音,向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的孙哲平扔了过去。
孙哲平下意识接住,而在那瞬间快要抓住刘小别手的少年就猛然地消失了。
“你们又在搞什么鬼?”孙哲平拿起那东西甩了甩,皱眉问道。
张佳乐咳嗽了两声,移开视线去看刘小别,而被他看着的那个人依然呆立着。
“那不是卢瀚文。”张佳乐坐回沙发,开口道。
刘小别这才像被惊醒了一般,连忙道:“但是那明明……”说到这里,他也愣住了,那个少年确实和卢瀚文一模一样,但他看在眼里,却又觉得相当陌生。
“是那个东西的魂,”张佳乐指了指被孙哲平拿在手里的那个玉观音,“那是你送给卢瀚文的东西吧,所以对你有这么强的执念,而且还在保护你,所以你把东西给我们之前才没出事。”
孙哲平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在手上抛了几下那东西,然后揣回了自己兜里,说了句:“暂时没收。”
“喂!”这次是刘小别出声了。
孙哲平耸了耸肩,转回厨房端出两杯咖啡,放到了茶几上,然后点燃一支烟,悠然地又看起了电视。
“放心吧,会还你的。”张佳乐拍了拍刘小别的肩膀,让对方坐下,“因为那东西已经开始怨灵化了,你带在身上虽然可以让你不被其他东西纠缠,但你迟早也会被他带走。”
“……为什么?”刘小别看向他。
“很简单,卢瀚文控制不了他了。”张佳乐敲了敲桌子,“换言之,卢瀚文现在很危险,如果你还对我们有隐瞒的话,我们很难帮你。”
“之前缠上我的那个……学生呢。”刘小别却突然问起这个。
张佳乐看了看孙哲平。
孙哲平转过头来,做了个在脖子上划拉一下的动作。
“没办法,既然已经在攻击人了,遇上了就得解决,”张佳乐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所以,如果你不想让卢瀚文也……”
“我也进过那栋别墅。”刘小别干脆地打断了他,“那个挂件,是我在别墅里捡到的。”
听到这句话,孙哲平本想说什么,但是被张佳乐拉了一下袖子,又闭上了嘴。
“那天那几个学生进了别墅后,我和瀚文在别墅外面起了一点争执,所以我提前离开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想了想不对又找了回去,刚好碰到那几个学生出来,他们说在别墅里什么也没看到,也没看到瀚文。”
“所以我进了别墅去找,在地上发现了这条挂件,但始终也没找到他,而且就像那几个学生说的,那个别墅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走的话——”
说到这里,刘小别抓着自己衣服的手紧了紧,声音戛然而止。

1-4

刘小别想,卢瀚文从小都不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他们两家是邻居,卢瀚文的奶奶带着他搬来的时候,刘小别刚好上初中,而卢瀚文还是个只会满院子疯跑的小不点。
按刘小别的性格,他可不愿意搭理院子里这些小孩,但卢瀚文的身世听着可怜,两家住得又近,刘小别的父母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对祖孙俩多些照顾。而就是那个时候起,刘小别觉得自己背后就粘上了一块牛皮糖。
他真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卢瀚文不爱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只要刘小别放学回家,卢瀚文就跟到他身后,“刘小别哥哥”叫个不停,让他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
他就这样看着卢瀚文一天天长大,一点点褪去稚嫩,变成一个青涩的少年。但那个少年依然喜欢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去游戏厅,让他请客吃麻辣烫,然后顺着小路,两人一起慢慢地溜达回家。
那个玉观音,就是在某次两个人一起去逛庙会时,在路边的小摊贩上买的。那时候卢瀚文刚刚上初中,一直吵着要他送一件东西给自己,他依稀记得“男带观音女带佛”的说法,就随手拿了这个。
那个时候,卢瀚文有很高兴吗?他努力地想着,而在他的记忆里,每次见到卢瀚文时对方都是很开心的样子,总是笑着和他说话,偶尔喜欢拉住他的手臂,或者是扑到他背上,但因为身高依然比他矮上一截,趴到他背上后总是勒得他脖子生疼。
刘小别睁开眼,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茫然无法入睡。

孙哲平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刘小别后,光明正大地挤进了张佳乐的卧室。
但第二天一早,当刘小别挂着黑眼圈出现在客厅时,看到孙哲平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脚步一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回去。
“这么早?”孙哲平一听到脚步声就醒了,从毯子里探出了头来,抓了抓头发:“几点了?”
“呃……七点。”刘小别掏出手机看了看。
“操。”孙哲平随口骂了一句,掀开毯子坐了起来,又抓了包烟点了一根,辛辣的烟雾在空气里飘散开,让几乎一夜都没睡着的刘小别眼睛有些刺痛,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去把张佳乐抓起来,你自己准备一下。”孙哲平看了看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抱起沙发上的毯子拐进了走廊。
刘小别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昨天决定了一早直接去那片别墅区,本来按刘小别和张佳乐的想法是连夜赶去,但被孙哲平制止了。
“你们是去找死?”
孙哲平这样说,他们也无法反驳。

张佳乐被孙哲平从被窝里捞出来时还有点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仰起脸在孙哲平的身上蹭了蹭,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埋进对方棉质的睡衣里。
“你再蹭两下我就现在立刻马上办了你。”孙哲平把人圈在怀里,语气平淡地说。
“嗯……?”张佳乐揉了揉眼睛,似乎没有明白。
“那继续昨天晚上的?”
说完孙哲平掐了他的腰一把,满意地看到对方身子一僵,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然后下巴就遭遇了怀里这个人恼羞成怒的头槌攻击,接着整个人都从自己怀里挣脱了出去。
“醒了没?”他抄起双手,看着在房间角落里摆开了攻击架势的张佳乐。
“你下次能不能用普通一点的办法叫我起床?”看到孙哲平站着没动,张佳乐也放松了下来,但还是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才进卫生间去梳洗。
而他刚把毛巾捂到脸上,就听到靠在门口的那个人不耐烦地问了他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让我上?”
他又把整块毛巾都用力甩到了对方脸上。

在他们到达那片别墅区外围时,张佳乐就察觉到不对,不用说更为深入的感受,就连最为直接的五感都陷入了一片阴霾的感触里。天空阴沉,云层堆积得很厚,似乎随时都会下雨,鼻腔里充斥着初夏晨雨前特有的气味,混合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奇异花香。
道路没有修好,车开不进去,他们只能沿着一条林间小路穿过杂乱无章的绿化区。整片工地外拦着铁丝网,但因为常年失修已经破的破、垮的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三人不用费力就钻了过去。
而越往里走,身体所能感觉到的压力就越大,耳朵里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不知何处刮出的风直往人脸上扑来,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你上次来这里也这个样子吗?”张佳乐一边注意着脚边的草丛,一边问向刘小别。
刘小别的眉头皱得很紧,显然对现在的状况也没有预料到,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没有……上次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很普通的废弃工地。”
张佳乐抬起头,就算不用指路,他也能看到那栋别墅在哪里,冲天的怨气汇集在一起,伴随着哀鸣和哭嚎,没有比这更让人想作呕的场景了。
“那边?”孙哲平顺着张佳乐的目光看了过去。
“没错吧?”张佳乐看了看刘小别。
“对。”刘小别的脸色难看,虽然他看不到怨气,但糟糕的感觉却也围绕不去。
那栋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别墅矗立在整个别墅区的中央,和照片里的一样,围墙破败,杂草丛生,但整栋屋子的氛围却完全和照片里的不同。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这栋别墅,就和所有恐怖片里的标准建筑没什么差别。

“这肯定是当初被中止的改命阵法又在动了,虽然不知道当时那个人用的什么办法,”在三人到达了大门口后,张佳乐叹了口气道,“总之我们现在好像……很不受欢迎。”
“欢迎才怪了。”孙哲平抓住了张佳乐的左手,眯了眯眼,就能看到大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这是那个出事的学生之一?”
“应该是。”张佳乐没有挣脱孙哲平的手,在他们两个人里,他的灵感力很强,却没什么攻击力,而孙哲平却正好相反,必须由他做媒介才能看到灵体。
“砍了?”孙哲平问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小别看两人停住了脚步,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个别墅区曾经举行过为人改命的阵法,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甚至改变了这一片地方的风水,”张佳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这里就是阵眼,当初那几个学生进来,肯定碰到了什么。”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吧?”孙哲平牵着张佳乐的手紧了紧,“那家伙好像等不及了,怎么办?”
不用孙哲平说,张佳乐也看到本来站在门口不动的那个身影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每一步都似乎能在地上拖出血迹,这个学生是出车祸而死,所以肢体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脑袋也耷拉在一边,还有那抬起的手上尖利的指甲,让人知道他已经完全和“人”这个字不沾边了。
在张佳乐还在胡思乱想时,孙哲平已经抬起左手,一把似乎带着血色的剑出现在他手里。刘小别虽然看不到,却也感觉到有滚烫的热气从孙哲平的抬手处传来。
“怎么回事?”刘小别不由得紧张地问了一句。
但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孙哲平放开了张佳乐的手,突然以很快的速度向前冲去,随着孙哲平的一扬手,似乎有一股热浪在面前炸开,耳畔传来的尖锐耳鸣让他不禁捂住了耳朵,向后退了一步。
再看时,地上只剩下一块焦糊的印记。
“……怎么回事?”刘小别又问了一遍。
“砍了。”孙哲平回头看了看他和张佳乐。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张佳乐都有些不舒服,那些怨灵在消失前最后的凄厉哀嚎会一直回响在他耳朵里,让他偶尔甚至会有些羡慕孙哲平听不到。
察觉到这一点,孙哲平走回来,拍了拍张佳乐的脑袋。
而不等张佳乐说话,身前的别墅大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几个人一愣,齐齐看去。
一个身影站在门缝间,望了他们一眼。
“瀚文?”刘小别一愣。

1-5

那个身影在门口一晃,随即消失了。
不等另两人反应过来,刘小别已经两步追上了上去,在大门后失去了踪影。
“喂!”张佳乐喊了一声,赶紧拉着孙哲平追了过去,但等他们冲进了大门,却不见了刘小别或是卢瀚文的踪迹。
“刚刚那是……”孙哲平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
“嗯。”张佳乐的脸色有些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客厅,没有装修和任何家具,窗户没有玻璃,风不断地从窗框里灌进来,水泥的地板和墙面上都有些不可名状的污迹。
一声惊雷的炸响,一闪而过的炫白照亮了黑黢黢的走廊,紧接着是急促的雨点打落在建筑和地面的声响充斥着耳蜗。
“怎么办?去找人?”孙哲平牵住张佳乐的手,谨慎地看着周围。
这个屋子本来并不大,此刻却给人一种异常空洞的感觉。
“对方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我们找到,卢瀚文……应该不会害刘小别,我们得先想办法破了这个阵眼才行。”
说完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往走廊深处迈开脚步。
“我们要先找到地下室,这边。”

怨气从地下而来,张佳乐觉得每跨出一步都能感觉到寒意刺着脚心,和他牵着手的孙哲平应该也感觉到了,现在正紧皱着眉头。
这条走廊并不长,但他们很快就察觉了不对劲,因为无论怎么向前走去,和尽头的距离也没有缩短,但对付这种情况他们已经驾轻就熟,只是最为普通的鬼打墙而已。
“有东西在我们背后。”张佳乐凑到孙哲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嗯。”孙哲平拉紧了他的手,突然地向后转过身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还来不及疑惑,就觉得脚踝一紧,视线向下,一张挂着血丝的脸咧嘴对他露出了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
“操!”张佳乐显然也看到了,忍不住骂了一声。
那个人趴在地上,半截身体后拖出了长长的血迹,正使劲抓住了孙哲平的脚踝不放,孙哲平抬了抬脚似乎是想把它踢出去,但对方却变本加厉地抓着他的裤子向上爬来,一手抓住了他的衬衣下摆,带着腥臭的血污瞬间就沾满了半身。
“快解决他!衣服可是我洗的!”张佳乐急着喊了一声,人却缩到了孙哲平背后。
“啧。”孙哲平也被恶心到了,但这里空间狭窄,而且张佳乐离他太近,让他不能随意用挥剑之类的攻击招式,只剩下一个选择,但他显然很不想这样。
孙哲平把张佳乐护到身后,直接用手向挂在自己身上那个人的脸抓去,粘稠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头,他的左手一直缠着绷带,但在触碰灵体时那种让人作呕的感觉似乎可以直接传进他血管里。
他脸色一沉,手上干脆地用力,一股焦糊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被禁锢住头部的怨灵整个脸部都挤压得扭曲了起来,大声发出了字节不清的声音,放开了抓着他衣服的手,一爪向他的脖子袭去。
“喀嚓。”
破裂的声音传来,让张佳乐身子颤抖一下,他只看到那张脸在孙哲平的手里炸裂开来,腥浓的液体四溅开来,随即化为一股黑烟,沉入了地底,而那瞬间身边的空间也似乎震动了一下。
“还是弄脏了。”孙哲平在自己身上擦了一把手,转眼看了看他。
“……我直接给你丢进垃圾桶里。”他底气不足地抱怨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交叠的那只手。
他和孙哲平搭档已经有好几年,虽然说因为自己的灵感力强看起来很容易被攻击,实际上也算是饱受惊吓,但真正承担起破坏任务的都是身边这个人。他们都知道无论化成了怎样的怨灵,这些东西最初的本质都是“人”,灵魂是他们在世上活过的最后证据,化为怨灵后无法再超度,所以每一次出手都相当于一次杀戮。
他想,自己的搭档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波澜不惊。
“没事吧?”看到他有些丧气的样子,孙哲平似乎想伸手拍拍他的脸,但想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污,又顿住了。
“没事,走吧。”张佳乐摇摇头,迈开步子。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关着的房门,孙哲平抬脚踹开,一阵呛人的味道迎面扑来,两人一进门,就发现这间屋子铺了木质的地板,积着很厚的灰尘,地上有不少杂乱的足迹。
“大概是那些学生的。”张佳乐仔细看了看,“奇怪,后来过来搜查的警察没有进过这里吗?”
“你刚才也看到了,鬼打墙,一般人得转晕在这里面。”孙哲平耸了耸肩膀,又说,“这里有人住过。”
“嗯?”张佳乐四顾了一下,果然看到在房间的角落里散落着一些食物的包装袋,看起来已经年份久远,还有几条脏兮兮的毯子。
“不止这些。”孙哲平指了指窗户下面,他虽然灵感能力很弱,但感官却非常敏锐,视力在黑暗中也很好。
窗台下的铁栏上挂着几副已经生锈的手铐。
“这里曾经囚禁过人?”张佳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早就在想曾经在这里布改命阵法的人用的是什么办法,但如果按眼前所看到的,那么肯定是最糟糕的那一种,人祭。
“那些小鬼肯定是进过地下室,”孙哲平延着地上的脚印看到了房间的角落,“但是看到了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所以才隐瞒了没有说出来。”
“嗯。”张佳乐同意,他也看到足迹杂乱的角落那一片地方灰尘都被扫去了。
“怎么样?下去看看?”
“废话,都到这里了。”

刘小别陷入了很深的疑惑里。
他确定自己是追着卢瀚文的背影进了别墅,然后跟着跑上了楼,看到卢瀚文消失在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里。而当他急着推开了那扇房门一脚踏入后,却发现自己站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至少,绝对不是一个房间的内部。
那是一条无人的河边小路,河水并不清亮,打着旋儿在桥下流淌。河岸是种着青草的斜坡,夹杂着一些无名的野花。路的另一旁是低矮的平房,在夜色里显得一片寂静。
待看清一切后,刘小别的心脏似乎紧缩了,他认识这里。
这是曾经他和卢瀚文一起去逛过庙会后,回家时绕的一条近路。
他不知所措地伫立在那里,直到听到远处传来人声,转头望去,只见两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刘小别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曾经的他和卢瀚文。
那时的他两手插在兜里,一只耳朵里挂着耳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但卢瀚文却像丝毫也不在意一样,在他前后左右跑动着,不时地对他说着话,而他只是偶尔“嗯”上一声。
他有些呆呆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近,甚至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那时候卢瀚文眼里的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听到了卢瀚文“嘿嘿”的笑声,还有一口一个的“刘小别哥哥”,那时的卢瀚文也比现在看起来要更小一些,让他忍不住在记忆里开始搜寻起对方的样子,却发现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时候的卢瀚文,长大后的卢瀚文。都像是挥之不去的烙印一般一直刻印在自己记忆匣子的深处,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去面对过。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依然眉目带笑的少年,却看到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落在了空气里。
啊对了,这只是一段回忆。

1-6

打开地板后,张佳乐和孙哲平面前是一条并不长的阶梯,两人只用二十来步就下到了底,入口处的光线无法延展到这里,一片沉寂的黑暗包裹了他们。
孙哲平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喀嚓”一声后,窜起的火苗映出了眼前的景象。
一个空旷的地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面中央那一副巨大的六道轮回图,时隔多年依然色彩斑斓,在摇晃的火光映照下,甚至会有图画上的命轮在微微转动的错觉。
张佳乐的背脊泛上一阵寒意,抓着孙哲平拿打火机的手左右移动了几下,果然看到了他刚才那瞬间脑袋里所想到的东西。
在这巨大的圆形图案边缘上,分列着五具姿态奇异的枯骨,而且从骨骼的大小来看在丧命时应该都还未成年,大的可能十五六岁,小的还是儿童形态。
“这是五鬼推命轮。”张佳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孙哲平没有答话,在这些方面他一向相信张佳乐的判断,但这时也都有些不可置信。五鬼推命轮这阵法他也略有耳闻,但从没听说有人真的用过,一是因为实施起来困难,二是因为太过阴毒。
大部分的人想着改命,也不过是躲灾避祸,或是求子求福,平日寄托于祈福拜神也不过就是求个安慰,还有些人在去观落阴、捐替身、养小鬼,但这些人无论用的什么方式,就算最后惹上什么祸事,也不过是殃及自身。
但这些改命的阵法不一样。五鬼推命轮改的是永生永世,顾名思义,五鬼需要五个人祭,但不能是毫无关系的五人,必须要是血亲,而且最好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尚未成年的少年。
他们将死在不可想象的绝望和怨毒中,而灵魂被永久地禁锢在改命者的命轮之上,生生世世,永无止境地受人驱使。
“如果是五鬼推命轮,这几个人的魂魄都应该被封起来了,怎么会出这么多事情?……啧,好烫。”
孙哲平手里的打火机已经烫得拿不住,他只能先熄掉了这唯一的光源,使整个空间在瞬间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张佳乐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后感觉到孙哲平背后靠过来,两臂圈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熟悉的剃须水的薄荷味儿沁进鼻尖,遮住了空间里那一股腐败的气息,高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紧贴皮肤,让他又安心了起来。
定了定神,他用手攀住孙哲平的手臂,才开口道:“如果仪式成功了的话是这样,但布这个阵法的人显然是个半吊子,他不知道五鬼推命轮最关键的地方根本不在五鬼,所以当初就被迫中断了仪式。而上次跑进来那几个小鬼,吵醒了真正的阵眼……”
说到这里,张佳乐像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突然地拉起孙哲平的手就往来路跑去,在一片漆黑中还差点被阶梯绊了一跤,幸好孙哲平及时捞住了他。
“糟了,鬼母不在这里!刘小别有危险!”

刘小别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只是感到很累。
他正沿着那条河边的小路一直向前走着,跟在曾经的自己和卢瀚文的身后,听着卢瀚文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见闻,还有两人偶尔交换的几句交谈。
那条路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一样。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路明明就只有几百米长,走过前面那个桥墩,再拐个弯,就能看到他们家所在的院子了。但是现在,他们无论行走了多久,都没有看到终点,月亮没有移动,那座桥也一直矗立在前方。
就好像记忆定格了。
刘小别机械地迈着步子,直到眼前像隔着纸玻璃般渐渐模糊了起来,那些传到耳朵的声音也愈加零落,让他忍不住停住了脚步,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却愣了一愣。
刚才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两个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路边站着一个穿黑色连衣长裙的中年女人,面容看起来十分憔悴,刘小别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那个女人垂着头,慢慢向他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站不稳般,身子左右摇晃了几下。
随着女人的动作,他耳边传来了电流的滋滋声,眼前也像是失去了信号的古旧电视屏幕一般,间歇性地闪烁起雪花点。
刘小别咽了一口唾液,慢慢向后退去。寒气从他的血管里渗透出来,在皮肤的表层炸起一层颤栗,连毛发都根根竖起,却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
但当他刚退了一步,那个女人却在眨眼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一双完全漆黑得如同深井般的眼睛逼视向他。
“你……见过我儿子吗?”
女人动了动嘴唇,如同玻璃摩擦时才会发出的尖利声音直接侵入他的脑海,似乎要切断他的听觉神经一般刺耳。
那瞬间,刘小别觉得自己就如同被蛇盯上般无法动弹,冷汗簌簌而下,身体却僵硬得毫无感觉。
而这时突然却有人在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力一扯。
“快跑!”
他惊讶地看向拉着自己的人。
“瀚文!?”

“现在怎么办?”
把整栋别墅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后,两人依然没有发现刘小别和卢瀚文的踪影,孙哲平喘了口气后问道。
张佳乐的额头也沁出了些汗水,沾湿了耳发。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办法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所在,并不是对方消失了,而是鬼母的怨气已经笼罩了整栋屋子,他们就像是被吞噬在了妖物的肚子里。
所谓的五鬼推命轮,事实上真正的阵眼是被活祭的五兄弟的母亲,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六道轮回里一直找自己的孩子,但永生永世也无法找到,这正是六道轮回五鬼推的意义所在。所以比较起被禁锢的孩子的灵魂,母亲的灵魂更为怨毒,几乎要化身为魔。但这一个阵法并没有完成,不知道是否就是因为没能封住鬼母,而且另外五鬼也没有封入枯骨并且去向不明,但鬼母一直呆在那个地窖里寻找她的孩子们,直到那些学生闯进去——
——她是把卢瀚文认成自己的孩子了吗?
“啊!”张佳乐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孙哲平被他吓了一跳。
“快快快拿出来,我都忘记我们还有一件装备了!”张佳乐抓住了孙哲平的手摇晃了一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焦急道:“那个玉观音!”
“啊,”孙哲平也反应过来了,在身上四处找了一遍,在张佳乐心惊胆战的目光里终于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还好带着。”
张佳乐一把接过来,事实上在那件东西刚刚离开孙哲平的手后,一个长得和卢瀚文一模一样的少年就站在了两人面前,但这一次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向一个方向奔去。
“快追!”
不用张佳乐喊,孙哲平也已经一把拉起他追了过去。

刘小别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了。
他和卢瀚文拉着手向前飞奔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疾风,四周的一切早已不是他们回忆里的任何一个片段。破碎的场景被他们踩在脚下,四周是大片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夹杂着诡异而诱人的香气。
刘小别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能够感觉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压力,张牙舞爪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而和他紧握的那只手越来越冰凉。
他很想跟卢瀚文说上一两句话,却张不开口,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飞奔在通往地府的路上。
而这样想着的那一瞬间,他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地面狠摔过去。
“刘小别哥哥!”卢瀚文赶紧顿住脚步,扑过来像是要来护住他。
而他当撑起身子,艰难地望向自己身后时,却看到了另外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紧接着是一阵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又空洞。
“刘小别!”
下一秒,张佳乐和孙哲平的身影出现了在他的视线里,而孙哲平已经扬起一把似乎在燃烧着的大剑,向那片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阴影迎了上去。
他无心去观看争斗,只是很快地将视线移到卢瀚文身上,用力地抓住了对方的肩膀。
而他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带着笑意的眉眼,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那一天,他们来到别墅外时,其他几个学生闹哄哄地冲进了大门,而卢瀚文拉住了他。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个少年的笑容显得灿烂夺目,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刘小别哥哥,我喜欢你。”
那是一个仿佛非常突然,但又预谋已久的告白。
“你喜欢我吗?”
但他愣在原地无法回答,而且最终落荒而逃。

刘小别醒来时,发现自己裹着毯子蜷缩在汽车的后排座上。
孙哲平也坐在车上,正往自己手上缠着绷带,而张佳乐站在车外打着电话。
天气晴朗,让人看不出时才经历过暴雨的冲洗,阳光已经从云层后泄露下来,洒了一地。
“你醒了?”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瀚文呢?”他有些不真实地问道。
孙哲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应该早就发现了。”
是啊,他早就发现了,那冰冷的手,没有血色的脸颊。
“我们看过卢瀚文的资料,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是吧,而他本身是个灵感力很强的孩子,所以鬼母把他认成了自己的孩子,一直把他的灵魂禁锢在了身边……”
“……另外几个学生,应该也是被鬼母的怨气缠住所以损命的,而后又化作怨灵找上了你……哦对了,那个玉观音碎了。”
孙哲平还说了什么,但是刘小别一句也没听得进去。
他的脑袋里只是不断地回响着那句话。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刘小别,你喜欢他吗?

他把头埋进毯子里,发出了一声几乎是绝望的呜咽。

壹.完

贰.回魂

走过一条长而且狭窄的走廊,两旁是青白的刷漆墙壁,间或有些时间留下的暗黄污迹从眼角溜过,头顶的日灯光线微弱,但也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映出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直到他停下了脚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依然回荡在耳蜗里。
是了,那是另一个人走过自己身边的声音。

2-1

夏天彻底地来临后,张佳乐变得完全不想出门。
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很怕热的人,但顶着近40度的高温在太阳下奔波这种事情依然不在他欣然接受的范围内——当然,对大多数人类而言都是这样。
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呆在冷气很足的房间里,吃着冻得刚刚好的冰淇淋,再玩新上市的电视游戏。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许还会玩一玩清凉降温的恐怖游戏,虽然那些画面在他看来都乏善可陈。
这些年来,他和孙哲平经历过的,可比游戏策划展现在他面前的精彩多了。
他含着一把塑料小勺子,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孙哲平的时候,对方就像一只刚从陷阱里挣脱的野兽,对着世界露出獠牙。
“你的西瓜。”
虽然现在,那个人正从厨房里切出了一盘摆放整齐的西瓜。
“刀功不错。”张佳乐高兴地接过来,还随口赞叹了一句。
“是吗?”孙哲平不以为然地翘了翘嘴角:“那就快吃,吃完出门。”
“好——诶等等?”他瞪起眼睛,嘴里还叼着那个勺子,“什么时候说的要出门?”
“噢,刚才。”孙哲平抓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叶修给我发了个短信。”
“今天外面据说有39度?”
“是啊,那又怎么样?”孙哲平看了看他。
“……不怎么样。”
他放弃了和孙哲平争论,因为他知道对方完全不会觉得热。

兴欣在这年夏天终于开始卖起了适应时节的冰饮。
“你终于有在做生意的觉悟了?”张佳乐看着摆到自己面前的冰咖啡,万分感叹地说。
“因为我请到了新的员工。”叶修懒洋洋地坐在吧台后,指了指店堂深处的电视前坐着的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身影,似乎是听到了叶修的话,那个人侧脸望了过来。
“不是人啊?哎哟很少见的品种诶?”张佳乐探出头,越过身旁孙哲平的肩膀往那边看了两眼。
“诶诶诶,怎么说话的!”叶修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又看向孙哲平挥着手说,“管一管,管一管。”
孙哲平伸出手,摁着张佳乐的后脑勺把人按了回来。
“切,”张佳乐不满地打掉了孙哲平的手,坐正了身子,“说吧什么事,这次我可提前说啊,没空调没冷气的案子不接!”
“上次委托一分钱都没拿还做好事的人还敢挑三拣四?”叶修斜了他一眼,点起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佳乐被噎了一下。
上次废弃别墅的案子结束后,因为委托人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他们不但没有收委托费,还帮对方招了魂,在死者自己的意愿下,他把死者的灵魂封进了一个玉观音挂件,交给了委托人。
等刘小别哥哥死了,我再和他一起去投胎。那个少年笑嘻嘻地说。啊,但是不要告诉他哦,就说是个护身符好了。
但是张佳乐想,那个人一定知道的吧。
“有免费的空调,有冷气,而且特别适合夏天。”叶修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接不接?”
“你先说?”他回过神,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
“医院。”叶修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一句后扔出资料。
孙哲平把资料拿起来看了两眼。

一家在最近经常发生各种怪事的医院,半夜在无人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半夜贴在窗户上的脸,护士打个盹醒来发现面前的病例上有血手印,诸如此类。
本来事情至此,都只是一些像恶作剧般的,在学校的怪谈故事里常常出现的桥段。可是因为闹得人心惶惶,院方还是找了些大师去看了看,本来是为了稳定人心,但前后去了两个人,却都死于非命。
“意思是我们要是去也会有危险?”孙哲平皱了皱眉头。
“不不,那几位同行……”叶修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合适的措辞,“都太高调了,穿着乱七八糟的道士袍,还在天台上搞什么道场。”
“你的意思是?”张佳乐挑了挑眉。
叶修笑了,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卧底。”

“为什么是我?”张佳乐坐在病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你手上绑着绷带,装个伤病号妥妥的啊。”
“……你见过手上缠个绷带就住院的吗?”孙哲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按回了床上。“躺好,病号。”
张佳乐住的是院方为他们安排的一个单间,条件不错,明窗净几,床头柜上放着花瓶,有配套的卫生间和电梯,还给孙哲平放了一张陪护床。
“诶,对了,我生的是什么病来着?”张佳乐在病床上打了个滚,鼻子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谁记得,痔疮手术吧。”孙哲平拉开窗帘,笑着说。
“你才有痔疮!”张佳乐一下就从病床上跳了起来。
“没痔疮为什么不让我——”
孙哲平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佳乐抄起枕头打出了房去。

这间病房所在的楼层非常安静,没有普通病房楼层那么多人,偶尔只有巡房的医生和护士经过,脚步回响在空荡的走廊里。
孙哲平被关到门外时嘴角还挂着笑意,他摸了摸包里的烟,想着要去找地方抽一根,但还没迈开步子,张佳乐又打开门探出了头来。
“四处去看看,小心。”
“我知道。”孙哲平弹了弹他的额头。

在医院里找个抽烟的地方并不容易,孙哲平到处晃了一圈后,才在一个护士的指点下干脆地上了天台。
电梯不到顶层,所以他选择了消防楼梯,走到顶层后发现这一层楼似乎都是没有开放使用的病房,每一间房门都紧闭着,因为是白天,廊灯都没有开,反倒是应急指示灯在幽幽泛着绿光。
天台的门虚掩着,孙哲平眯了眯眼,伸手推开了门,果然看到已经有了先来者,那个人正靠着外围的栏杆静静站着,穿着白色的长大褂,从背影上看起来是个医生。
他想了想,还是先点起一支烟,但打火机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那个人,回头望了过来。
接收到视线,孙哲平干脆就走了过去,还递出烟盒,示意对方来一根。
“谢谢,我不抽烟。”那个人微微笑了笑,婉拒了他的好意。
孙哲平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脸上带着不抽烟你来这里干嘛的疑惑表情。
似乎看出了这一点,那个人笑着道:“我来透透气,你呢?如果是病人的话,我有权制止你抽烟。”
“我不是病人,医生。”孙哲平吐出一口烟雾。
“我姓林。”那个人接过话头:“林敬言。”
“哦,林医生。”孙哲平点了点头,带着无所谓你叫什么的表情。
“你是陪家人来的?还是?”林敬言却似乎很有兴趣地跟他搭起话来。
“陪朋友来的。”孙哲平向后撑着栏杆,瞟了对方一眼,“医生都这么闲的吗?”
听到这句话,林敬言却很愉快地笑了,转头去看向那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广阔天际。
一阵风过,吹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很喜欢在这里看风景。”
“曾经?”孙哲平抬起头,看着青蓝色的烟雾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林敬言嘴角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没有再说话。

2-2

孙哲平回到病房时,就看到张佳乐靠在病床上,和前来查房的护士聊得正欢。他把在自动售货机买的冰淇淋放到床头柜上,顺便用还沾着霜露的手揉了揉张佳乐的头顶。
“在说什么?”
“诶等等!病人是肠胃炎不能吃这个!”不等张佳乐回答,那个小护士已经跳了起来,并且拿起那盒冰淇淋直接送到孙哲平眼皮底下,“你自己吃了!”
“……直接扔了行吗。”孙哲平难得地被逼得后退了一步,眼角跳了跳。
“我说你这人怎么能这么浪费呢!”小护士不依不饶。
张佳乐在一旁看着孙哲平无可奈何地、黑着脸接过冰淇淋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还是努力忍住了笑意,向依然一脸警惕的护士保证自己定然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并且绝不吃来历不明的危险物品,才把人给送了出去。
而护士刚带上了门,孙哲平就把冰淇淋塞回了张佳乐手上。
“是肠胃炎?”他拿起挂在病床上的病历卡瞄了一眼,却看到一个刚刚听过不久的名字,“林敬言?”
“嗯,我的主治医生。”张佳乐用勺子戳着冰淇淋的表面,发出“噗哧”的声音,不满道,“这也冻得太硬了,去年的存货吧。”
“那他知道我们的身份?”孙哲平皱了皱眉头。
毕竟装病这种事情,蒙谁都有可能,但肯定瞒不过医生。
“大概吧,刚才那个小姑娘倒是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还说医生说的暂时不用给我输液开药,要留院观察,”张佳乐想了想,又说,“哦,她还和我八卦了一些这个林医生的事情。
“哦?”孙哲平像是有了几分兴趣,也坐到了床上。
“就是林医生人怎么怎么好,怎么温和又好相处一类的话吧。”张佳乐往里靠了靠,给孙哲平留出位置。
“那有没有提过他有一个朋友后来出事了?”孙哲平突然想到林敬言在天台上对他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有点吃惊,但还是接着说道,“是不是朋友不清楚,但那个护士说林医生之前带过一个学生,一直在他手下实习,前不久出了车祸。”
“残了?死了?”孙哲平心不在焉地猜着结局,两手垫在头下,向后躺到了病床上。
“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叫方锐。”张佳乐摇了摇头道,随后才发现孙哲平已经占据了大半张床,嘟哝了一声,“热死了。”
“是吗?”
孙哲平笑了笑,正想伸手把对方拉过来,门却突然打开了。

“打搅了?”林敬言站在门口,口里虽这样说着,但脸上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神色。
张佳乐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脸刷的一下红了,赶紧跳下床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后想起自己病号的身份,忍不住又扑回去捶了孙哲平一拳。
“嘶——”孙哲平咧了咧嘴,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和门口的人打了个招呼。
“林医生。”
“啊?你认识?”张佳乐半边身子还趴在床上,听到这话瞪起眼睛。
“你的主治医生。”孙哲平还是介绍了一下,“不过……看样子林医生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来意吧?”
“没错,真是麻烦你们了。”林敬言这才露出稍许带着歉意的笑容走进病房,随手关好了房门。

“本来向医院高层建议请人来看看的人是我。”林敬言坐到会客的沙发上,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结果来的人都出事了,我虽然后悔提了这样的建议,但高层却觉得这反而证实了医院里确实有问题,所以又请来了你们。”
说到这里,林敬言微微叹了口气,向两人道歉道:“对不起,给你们带来了危险。”
“我们这是工作。”孙哲平无所谓地答了一句,拉了把椅子坐到一边,却发现张佳乐在一旁发呆,视线落在林敬言的身后。
“怎么了?”
“啊?没什么。”张佳乐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坐到了林敬言对面的沙发上。
林敬言却发现张佳乐视线的变化,笑道:“这位是……张佳乐吧?确实和叶老板说的一样厉害,应该是也看到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人了吧。”
“你知道?”张佳乐有些诧异。
他确实看到一个人一直跟在林敬言身后,但这个人却和死灵不一样,不仅没有怨气和死气,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还对他做了个鬼脸,这才是他刚刚发呆的原因。
“啊,别误会。”林敬言摆了摆手,“我本人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知道他跟在我身后,也是之前来过的两位大师告诉我的。”
“他刚刚对我做了个鬼脸。”张佳乐如实告知。
“是吗?”林敬言闻言也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脸上却露出几分遗憾,“可惜我看不到。”
“这和医院的事……”张佳乐不由得问了一句。
“应该没有关系。”林敬言马上答道,“方锐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嗯。”张佳乐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知道,如果杀过人,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灵都不会有这么干净的味道。
“那你要我们干的是什么?”孙哲平这才开口道。
“医院的意思,当然是找出罪魁祸首,消除干净。”
“我想你作为医生也知道,医院里不干净的东西非常多,一些吓人的恶作剧其实不算什么。”孙哲平靠着椅子上,先看了林敬言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身后,虽然他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有视线向自己投来。“所以一开始的那些所谓的灵异事件,和后来的有人丧命,不一定是一件事。”
“人命关天,最关键的当然是找出害人性命的凶手。”林敬言肯定的答道。
“那好,我们尽力而为。”孙哲平站起来,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林敬言也很识趣地跟着站了起来,还伸出手和孙哲平握了握,“那就麻烦你们了,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你们。”
“好说。”孙哲平收回手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林敬言走出病房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向前走去,但走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看了看自己身后。
“你在吗?”
他问了一句,当然如意料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嘴角不仅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重新迈开了步子。
穿过安静的长廊,他顺着消防楼梯走到顶层,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紧闭的病房。
整个房间都沉浸在透过窗帘沁进屋子的薄光里,空气中沉浮着颗粒和纤维,让他的眼前如同褪色的铅笔画般些许模糊。
方锐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四周没有治疗仪器,没有任何维持生命的设备,因为躺在那里的人已经没有了心跳,也没有呼吸。
但也不能说那是一具尸体。因为没有尸臭,没有尸斑,没有任何尸体应有的腐败特征,那个人的皮肤甚至还有着弹性,连脸颊都还有些血色。
一个还活着的死者,就像睡着了一般。
但这个人的灵魂一直在自己身边。想到这里,林敬言又微微笑了笑,伸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轮廓。
他最为熟悉的,从未改变的轮廓。
林敬言一遍遍回想着这个青年最常挂在脸上的诙谐表情,轻快而愉悦的语调,还有偶尔才会露出的略带窘迫的神色。
“别急,再等一等。”他抓起对方的手,轻轻地用嘴唇触碰了一下。

2-3

张佳乐在孙哲平眼前晃了晃一根手指。
“嗯?”孙哲平回过神来,顺势捉住了对方的手。
张佳乐也没挣脱开,而是顺从地让孙哲平握着自己的手,站在他面前,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孙哲平愣怔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张佳乐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因为在刚才的一瞬,他确实想到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未知的、不可预测的未来,和某些一直存在的、像定时炸弹一般的隐患。他突然地想象起了明明知道对方就在自己身边,却不能触碰和不能相见的可能。
但事实上他清楚地知道,孙哲平不会在想这个。
果然孙哲平只是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说了句:“别乱想。”
“我什么也没想。”他的嘴硬道。
孙哲平扬了扬嘴角,却没有再反驳,而是放开了他的手,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刚才我和林敬言握手的时候,感觉有点奇怪。”
“因为他用左手跟你握手吗?看不出来他是左撇子啊……等等,”张佳乐先是随口答了一句,然后很快地察觉到不对,拉过孙哲平的左手道,“绷带拆了我看看。”
孙哲平的左手上有一条长而且狰狞的伤口,从手背一直划拉到手肘,让他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皱起眉头,但这一次他在对方的手心里看到一条暗黑色的脉络绕过手侧埋进伤口,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是咒术的残渣。”
“林敬言没有灵力吧?”孙哲平似乎并不太在意,任凭张佳乐抓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没有,所以只是咒术。”
有很多种咒术都正是为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准备的,仅靠一些诡秘的仪式来驱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常常被人滥用,像请笔仙之类的低等咒术更是一度成为流行。
“如果只是残留物就能让我手上的东西有反应,那这可不像是毫无灵能力的人能做到的。”孙哲平抽回手看了看,那条黑色脉络隐隐地跳动着,带来一些轻易察觉不到的微痒。
“但真的从他身上一点灵力都感觉不到。”张佳乐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强力的咒术,没有灵力的施法者,毫无怨气的生灵,接连死去的通灵者,恶作剧般的闹鬼事件。一片混沌的思绪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他来不及抓住。
“你说他是不是看出你的左手不对劲,才伸左手和你握手的?”
“你的意思是他贼喊捉贼?”孙哲平从自己手上移开视线,看向张佳乐,发现对方带着不安的神情,眉头微锁,连嘴唇都绷紧着。
仿佛是为了安抚般,他伸手按住了对方的后颈,然后凑过去在唇角上轻啄了一下,但随后惊讶地发现这一次自己没有被推开。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了句。
张佳乐瞪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才小声说了句:“不知道。”
“都说别乱想了。”孙哲平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对方的腰。

虽然这样说,两人对林敬言的目的还是摸不着头脑,最重要的是连林敬言是否有什么目的都不能确定。孙哲平手上留下的咒术痕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要说只是不小心沾染到的也能说通,张佳乐没花什么力气就袚除了那条黑色的脉络。
给孙哲平重新绑上绷带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你要小心林敬言,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都说明他的那个咒术对你有用。”
“就是试探一下有没有用吧。”孙哲平活动了一下手腕,“也许他没想到我们会发现。”
“那就是说罪魁祸首就是他了?”他从包里翻出叶修给他们的文件袋,把里面的资料抖了一床。
“不管是不是他,至少我们有了一条线索。”
“那我们还查什么啊,直接去跟着他不就好了。”张佳乐有点泄气,向后倒在病床上伸了个懒腰。
“好办法啊。”孙哲平突然笑了笑。
“啊?”张佳乐眨了眨眼。
“就算是病号也是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的吧。”孙哲平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病号服丢到张佳乐身上,“换好,出去转一圈。”
“能不能不穿这个……”他坐起来,把那件布满蓝白条纹的衣服抖了两下,表情纠结,恨不得再躺回床上滚上两圈。
“你不是病号吗?”孙哲平的表情却看起来十分愉快。

但就如最开始孙哲平说的,医院这种地方不干净的东西非常多,虽是普通的病房楼,但在张佳乐眼里却像是集中营,只是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他就已经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有没有觉得可疑的?”孙哲平倒是神清气爽,还问了一句。
“你这简直就像是让我站在一大堆包子前分辨哪个包子是糖馅的。”张佳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事实上也是这样,眼前这些形形色色的灵体因为不同的原因在这个生死交替的地方游荡或驻足不前,有新死的人,也有数十年如一日徘徊在死亡最后一刻的地缚灵。有的神色痛苦,有的表情空洞,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死亡和悲凉的气氛。
张佳乐渐渐觉得难受起来,他本就不喜欢医院这种地方,现在要集中精力去观察每一个灵体更让他有些头疼。
“不舒服?”孙哲平察觉到张佳乐的表情。
“还好。”张佳乐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之前是不是遇到过林敬言?”
“对,”孙哲平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在天台。”
“上去看看?”张佳乐马上道。
“这边。”孙哲平伸手牵过身旁的人,再一看自己眼前忍不住“啧”了一声道,“还真挺多的。”
“你知道了吧。”张佳乐总算感觉愉快了一点,跟着孙哲平的脚步迈进了楼梯间。

但还不等他们走上天台,只到了医院顶层两人就停下了脚步。
“你……之前来这里就是这样了?”张佳乐吞了口唾沫,开口道。
整个楼层都回荡着墨色的薄雾,空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分地跳动,打着旋儿从两人身旁掠过,却又没有可见的形体,耳边是模糊不清的呢喃,引起嗡嗡不停的耳鸣。
“之前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孙哲平也为眼前的景象惊讶了一下,把张佳乐往身后护了护。“能找到具体来源吗?”
“……每扇门后都好像有东西。”
“那怎么办?一个个砸过去?”孙哲平捏了捏拳头。
“会不会说我们毁坏公物?”张佳乐担心起了别的,“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被人看见了……”
“那晚上再来?”
想象了一下这个地方晚上会变成何等景象,张佳乐迟疑了一下,说:“先开一个试试?”
话音刚落,孙哲平一脚踹开了离他最近的房门,巨响后咔嗒一声,锁掉到两人脚边。
“你……”张佳乐有些无语地望向身旁的人,“难道就没有委婉一点的办法?”
“你是说找把开锁器?还是万能钥匙?”孙哲平笑了笑,“你没发现吗,这层楼的声音不会传出去的。”
被这一提醒,张佳乐才反应过来,在踏入这层楼时的古怪感觉就如同进入了其他的空间一般,应该是铺张了结界让这层楼的东西没办法逃出。
“看看再说。”孙哲平拉了他一把。

而和他们预想中不同的是,踏入那扇洞开的房门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病房里的空气和走廊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却飘散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靠!”等看清了病床上的东西,张佳乐不禁骂了一声。
那是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皮肉分离,眼珠流出,尸水已经在床单上形成一滩滩暗红泛黑的印记。
“什么玩意?”连孙哲平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个人……刚死不久。”虽说已经高度腐烂,但覆盖在尸体上的另一层气味不会骗人。
“刚死不久就烂成这样了?”
孙哲平又向前凑了两步,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被张佳乐一把拉住了。
“这是饵料,有人在用操灵术。”
以新死之人的尸体和灵魂做饵,吸引游荡的怨鬼,然后操纵它们的咒术,虽然并不高深,但是常常却很有用。
“你怀疑那些恶作剧就是有谁操纵那些小鬼干的?林敬言?”
“但是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操灵术,不至于会有那么强烈的残留气息。”张佳乐摇了摇头。
“但要干掉几个半吊子的同行应该还是没问题吧?”孙哲平突然笑了笑。
“嗯?”张佳乐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身后突然有一阵凉风袭来,刺骨的寒气一下子钻入脊髓,而下一秒,自己就被身旁的人圈进了怀里。
越过孙哲平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他看到一张扭曲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夹杂着阴气直扑而来,五官搅和成一团,在眼前放大成一张让人作呕的特写,然后被孙哲平一把抓住甩了出去。
“有点不妙啊。”孙哲平说了一句。
“什么?”
“这里好像没办法用,我的能力。”
“靠靠靠!那还不快跑!”

2-4

庆幸的是他们所在的这个病房离楼梯间的门很近,孙哲平拉起张佳乐没跑两步就踏出了走廊的范围,而正当他转身想反击时,那个攻击他们的怨鬼却消失了。
“操!”孙哲平扬起的手还悬在半空,但没了目标。
张佳乐喘匀了气,拍了拍心口直起身,站在楼梯间再往里看去,眼前又只是一条沉浸在昏暗光线里安静而普通的长廊。
“现在怎么办?”他拿眼瞄了瞄黑着一张脸的孙哲平。
孙哲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道:“如果真是针对我们的话,等着不就行了。”
张佳乐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想说现在就去揪着林敬言揍一顿。”
“都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吧?”孙哲平转身向楼下走去,“不管是谁,等着他送上门来就好了。”
“嗯。”张佳乐又看了走廊一眼,压下心底莫名涌起的不安,跟上了孙哲平的脚步。

医院的病床不大,所以当晚上孙哲平抱着毯子想来和张佳乐挤一床时,被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看看这床能睡两个人吗!”张佳乐把床板拍得“砰砰”直响。
“我只看出来了这床很硬,”孙哲平笑了笑,把张佳乐按回床上,说,“你睡吧,我在一旁守着。”
“你不睡?”张佳乐拉着毯子,侧脸看向坐在床边的人。
“嗯?你要让地方给我?”孙哲平凑过来,笑道。
“那边不是给你准备了床吗?”张佳乐皱了皱眉头,但却被抓住了手,随即感觉到对方的嘴唇在手指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不放心。”
耳边这句话让他的脸瞬间烫了起来,又嘟噜了一句听不清的话,就把脸埋进了枕头里,闭上眼睛努力想进入睡眠状态。
孙哲平也没有再说话,而是就着握着张佳乐手的姿势,看向窗外的夜色。正如他所说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不放心再放着张佳乐一个人。

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12点,下午他和张佳乐从顶楼下来后,就没有再去四处晃悠,而是去医院食堂吃了个晚饭就回了房。
在吃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那个负责张佳乐病房的小护士,还凑过去打听了一下林敬言和方锐。
正如他们之前所知道的,林敬言是医院上下都公认的好医生,温和善良,待人处事都没什么可挑剔的,要说缺点,反而是有人觉得他太好说话了。而方锐是去年刚进医院的,不过之前还在医学院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林敬言实习,按那个小护士的说法,是个很有趣、有活力的青年。
但说起方锐时,那个小护士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方锐是在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出的车祸,送到急救室时已经没有了呼吸,而那个时候林敬言一直站在急救室门口,直到方锐的尸体被送到太平间了都没有挪地方。
“方锐后来呢?”张佳乐赶着问道。
“后来?肇事司机赔了钱,方锐的家人也没大办葬礼,尸体应该是火化送葬了吧。”
但回到房间后张佳乐立刻就对孙哲平说:“不对劲,跟在林敬言身后的那个绝对不是死灵。”
“你是想说那个灵体不是方锐,还是方锐其实没死?”
“不知道。”张佳乐摇了摇头,却露出几分悲伤的神情,就像在为他人的生离死别难过一般。

孙哲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已经睡着的那个人的额头,他不像张佳乐那样对他人的情绪那么敏感,但唯独不想看到这个人露出一点不安或者难过的神色。
而当他收回手时,就感觉到空气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膨胀,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嗯……”睡梦中的张佳乐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地皱了皱眉头。
孙哲平紧了紧和张佳乐相握的那只手,确定他还没醒,暗自松了口气,再戒备地望向四周,睡前他只留了在门口的一盏廊灯亮着,而现在那盏灯闪烁了一下,也干脆地熄灭了。
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带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从房间中央的地板里伸了出来,仿佛整个地面都变成了一潭泥沼,而后从泥沼中挣脱出来正的是他们下午在顶楼的病房里见过的那个怨鬼。
那玩意儿已经看不出和人有什么关系了,全身的关节都扭曲着,只微微一动身上就不断滴下粘液,错乱的五官像是被强行拼凑上去的。
随着它一起出现的,是一阵直袭鼻腔的尸臭,还有如同直接侵入心脏的冷气。
“养得真丑。”孙哲平冷笑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脖子。
而正当他想将这让人作呕的玩意一举解决的时候,本来紧闭的窗户却突然被一阵风吹开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被这声音惊到,张佳乐猛地醒转过来,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紧紧握住了孙哲平的手,确认到对方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而这一呼吸,就被冲入鼻子的恶臭激得干呕了起来。
毫不容易喘过气,他抓着孙哲平的衣服坐起身,却觉得那股气味已经消散不见,而屋里站着另外一个人,正和孙哲平对视着。
“怎么回事?”他还有点没回过神。
“刚才有东西来过了,但是被……这家伙解决了。”孙哲平指了指站在屋中央的那个人。

“……方锐?”张佳乐瞪了瞪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人正是白天跟在林敬言身后的那个生灵。
“哎哟你认识我啊?”方锐往这边跨了两步,但看到孙哲平戒备的眼神又停住了,笑嘻嘻地说:“别紧张别紧张,我们下午见过面。”
“你不是背后灵?”张佳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背后灵是不能随意离开宿主的。
“谁说哥是那种低级东西?”方锐不满地说道,又看了两人一眼,“都说了别紧张了啊,咱们谈谈啊?”
“谈什么?”孙哲平眯起眼望向他。
“虽然外面月朗星稀,但也肯定不是谈人生对不对?”方锐也眯了眯眼,“哎我真想找把椅子坐坐,站着说话不是我的风格,哎我差点又忘了我现在坐不坐都没什么分别了……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后,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孙哲平微微动了动,但被张佳乐一把拽住了。
“做个交易,有兴趣吗?”方锐还真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说说看?”张佳乐觉得自己满腹疑惑,很需要这个人解释一下。
“你听过缚灵术吗?”
“那不是做活死人的咒术吗……你……”张佳乐似乎被噎了一下,他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却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异样。
缚灵术是可以复活尸体的咒术,但所谓复活并不是真的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而是只是单纯的让尸体活过来,变成没有灵魂、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活死人,和这具尸体本身的主人,也就是灵魂本身毫无关系。
“知道了吧?我跟在老林身后,不是因为我被困住了,我只是担心他。”方锐露出了一副夸张的愁苦表情。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张佳乐觉得简直不能理解。
“他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说话,怎么阻止啊?”方锐耸了耸肩膀,继续道,“而且……我为什么要阻止?”
面对张佳乐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撑起下巴,带着笑意说道:“要不是死了,我还真不知道老林这么喜欢我,所以就算只有身体陪着他,不是也挺好的吗?”

2-5

桌子上的一个陶瓷罐咔嚓一声裂开了。
林敬言转回头,伸手拿起一块碎片沉默了一会儿,就抛到了一边的箱子里。
那个木制的箱子看起来年代久远,和这间医生办公室格格不入,里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差不多的碎片,看起来刚才裂掉的瓷罐并非第一个,同样的罐子在桌面上还有几个完好无损的。
而箱子的中央还放置着一个金属制的罐子,罐口紧封,在灯光下显出微微闪亮的光泽。
清理完了残渣,林敬言伸手摸了摸那个罐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医生的手,稳定而又修长,手指上沾了些灰白的粉末。他拍了拍手,那些粉末就飘散开消失在了空气中。
办公室的窗户一直打开着,但盛夏夜晚的闷热气息却像是完全无法沁入这个房间,空调并没有运作,林敬言也觉得自己如同呆在冰凉的水池里。
有点难受,但并不是不能忍受。
这样想着他笑了,回头问了一句:“对吗?”

“怎么样?”方锐撑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
“等等我还没闹明白呢!”张佳乐被这个人的情绪影响,现在盘腿坐在床上,向前倾着身子,完全不见初时的紧张之情,“林敬言完全没有灵力吧,那他是怎么办到操灵术和缚灵术的?……不不,他怎么会这种东西的我都想不明白?”
“答应帮我的忙就告诉你啊?”方锐依然笑嘻嘻的。
“为什么要帮你?”孙哲平在一旁开口道,“就算你没害过人,之前看着那两个我们的半吊子同行丧命也没出手制止,你本来做得到不是吗?”
他看着方锐,语气冰冷,“这样说你也算是帮凶,解决掉也不冤吧?”
“诶诶,别说翻脸就翻脸啊?”方锐往后缩了缩,看向张佳乐道,“你真不想知道?跟他有关系哦?”说完指了指孙哲平。
张佳乐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拉进了怀里,他本想挣脱,但侧过头却看到孙哲平脸上带着怒气。
“想说就说,不说就滚。”
这话让张佳乐也愣怔了一下。
“哎……果然不好糊弄。”而方锐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啦好啦,先给你们交代一下。”
“老林这个人,就跟你们看到的一样,他确实一点这方面的能力都没有,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咒术,都是有个人教给他的。”

方锐用手指敲着脸颊,眼睛看向天花板,似乎是在回忆。
“啊我虽然见过那个人,但估计是耍了什么手段,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是在我死的……哎说到这个真难过,是在我死的第二天找来的,他跟老林讲了缚魂术的事情,其他不说,口才倒是很好,总之老林相信了他。”
“他给老林留了个箱子,大概是什么道具,总之老林用里面的东西就能直接用操灵术和缚魂术,这两种咒术你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林搞点新鲜尸体也很容易,医院这个地方能操作的东西也多,之前那点恶作剧也是随便搞搞,而缚灵术需要炼灵核,所以才会盯上灵能力者,但是前两个如你们说的都是半调子,那点灵力根本不够,说真的不是我不想救他们,他们都没能撑到我到场。”
一口气说到这里,方锐一摊手,“就这样了。”
“等等,你说的和他有关的事是什么?”张佳乐立即追问道。
“噢,那个人说的,他的操灵术对孙哲平——的左手有用。”方锐指了指孙哲平的左手,又“哦?”了一声,道:“你已经把那玩意搞掉啦?”
孙哲平没回答,但张佳乐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如果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袚除掉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咬了咬牙,看方锐的眼神也有些不善。
“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好心来告诉你们。”方锐啧啧了两声。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孙哲平捏了一下张佳乐的鼻子,才又转头去看方锐,“你之前不是说想让林敬言的咒术能成吗。”
“我是想,但你们会让他成功吗?”方锐笑了笑。
“你该不会是来劝我们别管这事了吧?”张佳乐揉了揉鼻子,心情似乎好了点。
这一次是方锐很久没说话。
“咒术这东西,你应该清楚,肯定会有反噬。”最终还是张佳乐打破了沉默了,“用久了肯定会有问题。”
“是的。”方锐承认了,“这次如果搞不到你的灵魂,要再找下一个灵力像你这样强的人很难,他的身体撑不到我的身体活过来就会受不了。”
“你是想叫张佳乐束手就擒?”孙哲平不怒反笑。
“当然不是,”方锐耸了耸肩膀,“下午见到你们时,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被搞定,虽然我个人觉得很可惜,但没办法的情况下,只能请你们帮忙彻底中断咒术了。”
“终于说了句能听的话。”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的状态不能碰那个人给老林的那个箱子,连靠近都不行。”方锐看了两人一眼,“那个箱子在他的办公室,但晚上他都待在办公室里,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正面和他起冲突,因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给他准备了其他能对付孙哲平的东西。”
“我们该怎么做不用你教。”
“好好,当我多事,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方锐笑了笑,站起身作势往窗外走去。
“等等,最后一件事。”张佳乐却突然开口,“你本身也是能力者吧,否则怎么能维持这种生灵的状态,还能攻击怨鬼?”
被叫住的人顿了顿,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了句:“你猜?”

方锐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不知名的东西,那些停驻在路边和墙角的表情模糊的人,在夜晚突然和你擦肩而过的人,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他都能看到。
一开始,这似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随着年岁慢慢的增长,他开始明白这并不有趣。他只能慢慢去学习怎么运用自己的力量,最后还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
然后他遇到了林敬言。
在医学院的走廊上,他靠着走廊的墙壁,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对小姐妹捉迷藏,妹妹躲在墙角捂住自己眼睛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笑了笑。而突然有人问了句:“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男人带着笑容站在自己身边。
“有哦。”出于恶作剧的心理,他爽快地答道,“有个小女孩。”
“是吗,那一定很可爱。”那个人还蹲下身,仔细对着那个墙角研究了一下,然后很惋惜地说,“可惜我看不到。”
他想他那个时候看向林敬言的表情,一定像看一个神经病。

就像方锐自己说的,他以前真的不知道林敬言有那么喜欢自己。
原本他只是跟着林敬言实习,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变质,似乎连告白都不曾有就顺理成章地搅合在了一起。
他记得医院的那个天台,林敬言凑过来吻住了他的嘴唇时,他没有躲开,也不想躲开。
他们一直呆在一起,吃饭,工作,做爱。他甚至恍惚地想过,大概一辈子就这样和林敬言一起过了,温吞吞的,没有波折的,直到两个人的寿命尽头,说不定两人还能在奈何桥前一起走一段路。
出车祸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能不能在桥前等上那么几十年。
直到他站在自己的尸体旁,看到林敬言。
他想就算能够重来,自己大概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2-6

早上醒来的时候,张佳乐还对着窗外喧闹的晨鸟发了会儿呆,直到淡金的光晕洒上眼睑才回过神来。
病房里很安静,孙哲平不在,四面的莹白墙壁映出些许窗框的阴影,窗户打开着,条纹花的布帘随着风微微浮动,空调似乎是没有运转,因为出风口没有发出声音。注意到这点,他有些疑惑地拍了拍耳朵,结果连方才还似乎在耳边唧唧喳喳的鸟啼都愈加模糊,最后完全归于完全静寂。
他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在柜子和桌子上四处翻找着,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找什么,花瓶摔碎在地上,却没有任何声音。这样的寂静让他焦躁起来,只能停下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试图听到血脉鼓动的轰鸣。
但他只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声音从身后传来。而当他猛地回转过头去,就只看到他最熟悉的那个人站在那里,还等不及他开口就在眼前慢慢化作了灰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从梦中醒来时他出了一身冷汗。
空调在全力地运作着,病房里温度很低,盖着毯子也有点嫌冷。孙哲平坐在床边,看见他睁着眼睛发愣,伸手来拍了拍他的脸。
“醒了啊?”
他转过视线,看向对方的脸,像是在分辨真伪一样死命地盯着,直到孙哲平皱起眉头问了一句:“不认识我了?”
“化成灰都认识。”张佳乐嘟哝了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和梦里一样,但却又不尽相同,他把手捂向胸口,能感觉到心脏还在剧烈地搏动,每一下都敲得胸腔生疼。
“坐噩梦了?”孙哲平熟悉他的每一种情绪,这时不由得问道。
“嗯。”他点了点头,却不愿意讲述梦里的场景,立刻转移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去干正事?”
“按方锐的说法,林敬言下午不在办公室。”孙哲平也没有追问,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粗暴的计划,“到时候直接去他办公室里找就好了。”
“但是我担心……”张佳乐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孙哲平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到底还有没有什么针对他们的手段。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逃避不是他的性格,既然知道了对方针对他们,他更不可能还坐得住。
张佳乐清楚这一点,所以只能收起心底的不安,点了点头。

林敬言的办公室不在这栋病房楼,方锐又不出现,还是全靠了那个小护士他们才在隔邻的办公楼找到了地方。
在走出大门后,张佳乐回头去看了看背后这栋楼的天台,但在毒辣的阳光照耀下眼前只能看到炫白一片,让他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睛,然后在孙哲平的催促下转身向办公楼走去。

方锐站在天台上,趴着栏杆向下望去。
他曾经最喜欢在这个地方看风景,没有任何遮挡的视野,在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层峦叠嶂的远山。林敬言虽然似乎并不觉得太趣,但也会在这里陪着他发呆。
现在也是一样,林敬言每天都会在这里站上一会儿,然后到停放他身体的那间病房里,一坐就是很久。原本这个时候他也会坐在林敬言的身旁,看着那张他原本以为自己非常熟悉的脸。
如果可以,他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赖。
方锐踏上扶手,最后又看了一眼眼前的风景,纵身向下跃去。

在把手搭上门把前,张佳乐看了孙哲平一眼。孙哲平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让他收回视线,试着扭动门把,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锁,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要让孙哲平踹门的准备。
两人对视了一下后,张佳乐推开了门,眼前是最普通不过的医生办公室,拉着白色的屏风,大概是因为拉着窗帘,所以房间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而当他向前踏出一步,就发现不对劲。空间的扭曲感一瞬间笼罩了他,和在病房楼顶层的感觉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办公室也铺张了结界,所以林敬言才会这样不锁门就离开。
但随后他发现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孙哲平不见了。
在两人踏入房门后,他正想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孙哲平,却蓦然觉得手里一空,再转头看身边,发现原本和自己紧握着手的人已经不见了。
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孙哲平不见了。他站在原地呆愣了两秒,突然想起了今早的梦境,不由得心下一冷。
张佳乐两步退出了房间,却发现整个走廊都变得空无人迹,而且一片寂静,没有丝毫的人声。
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心安了,比较起孙哲平的消失,自己的消失反而更能让人接受。只不过想到现在孙哲平的状况,他不由得还是有些担心。
如果孙哲平没有被扯入同样的空间,大概现在已经开始拆房子了吧。
他佩服了一秒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想这种事情,重新踏入了林敬言的办公室。
大概问题就出在那个方锐所说的箱子上。他想了想,之前方锐也说了他没办法靠近那个箱子,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干脆地关上门,在林敬言的办公室里翻找了起来。

而此时的孙哲平身处在一大片的黑暗里,在踏入那个房间的一瞬间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但就像是突然来临的停电事故一样,他的眼前突然陷入了黑暗,不止张佳乐,什么都看不到。
——就如同在没有月光的野外小路上行进,而这样的感觉孙哲平并不陌生。
在他遇到张佳乐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这样呆在一片黑暗里。
想到这里他慢慢拆开手上的绷带,那条伤口猛烈地跳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从里面冲破血肉而出。察觉到这一点,他反而笑了笑。
这证明自己并不是像以前一样被这玩意儿占据了身体,而只是大家一起被丢了黑暗里。
“你比我还讨厌这样的处境,是吧?”
他把左手捏成拳头,贴在唇边小声说了一句。

张佳乐像抄家一样把林敬言的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盒子类的东西都丢了一地,也没有看到方锐口中的那个东西。虽然方锐看起来并不太可靠,但他并不真的认为他会骗自己。
“靠!”他有些气馁地踢了脚一旁的椅子,又看向了桌子上并排放着的那几个罐子。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那几个散发着黑色鬼气的罐子,那正是操灵术用的封魂罐,在没有被放出来时,怨鬼都呆在那里面。而既然这几个罐子还在,说明他并没有被抛到什么假设的空间,只是陷入了一个平行交错的世界里。
现在看来应该正是那个箱子搞的鬼,要想找到那个箱子,最起码得从这个空间挣脱出去,而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应该就是借助这些怨鬼和那个箱子的联系。
但孙哲平不在身边,他丝毫没有攻击力可以一次面对几个怨鬼。这也是他一开始不这样做的原因,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冒险。
但没办法了,现在只能用粗暴一点的办法。
张佳乐咬了咬牙,拿起那几个罐子用力摔在了地上,而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并没有什么面目狰狞的怨鬼向他扑来,而是有如黑色墨汁般的东西从摔碎的罐子里溢出,而且很快地铺满了整个地面。
他来不及逃脱,在一瞬间就陷入了地面,那些黑色的液体像浪潮一样包裹了他,冲进他的嘴和鼻腔。
无法呼吸,他伸手紧紧捂住口鼻,肺叶却像火烧般疼痛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而在失去意识前一秒,他被一只手抓住手臂,猛力向上扯去。

“你在搞什么?”
他咳嗽着睁开眼,就看到孙哲平喘着粗气蹲在自己身边,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地面依然和那个空间一样布满黑色的液体,但这一次液体是从房间中央的一个箱子里溢出来。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把胸口那股恶心的感觉平息下去,他觉得自己比孙哲平更加茫然。
“我被丢在一个黑不隆冬的地方,靠这玩意儿冲开结界后,”孙哲平扬了扬左手,继续说道,“就看到这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地上全是黑水,而你陷在里面看上去就快被淹死了。”
“你在搞什么?”孙哲平又问了一句。
但张佳乐只注意到孙哲平手上那个旧伤在淌着暗红的血迹。
“你把那家伙放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孙哲平的衣领,几乎想要咬死对方。
“就一会儿,也没让它离开我的手,”孙哲平的表情难得地看起来有点尴尬,立刻转移了话题:“快去看看那箱子。”
张佳乐本想继续发作,但现在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他们继续磨蹭,只能瞪了孙哲平一眼后,跌跌撞撞地两步迈到了那个箱子旁,箱子并不大,虽然现在里面装满了黑水,但还有一个金属制的罐子闪着光。
“别碰,这是缚灵术的灵核。”他先阻止了想伸手的孙哲平,“这东西现在一定会把触碰的有灵力的魂魄都吸进去。”
“那怎么办?现在结界已经破了,不想想办法这些东西会渗到外面去。”孙哲平指了指门。

“哎哟,真是精彩,真是精彩。”还不等张佳乐开口说话,方锐却从窗户外面探进了头来。
“靠!你一直在外面看!?”张佳乐看起来恨不得把这箱子向方锐砸过去。
“方锐?”虽然因为没有触碰到张佳乐,孙哲平看不到对方的存在,但看张佳乐的表情也猜到了。
“没办法啊,我也很想帮忙,但是我根本破不了这个结界。”方锐叹了口气,又鼓掌道,“不错不错,干得漂亮。”
“现在怎么办!”张佳乐不想再斗嘴,只是黑着脸问道。
“怎么办……不是很简单吗?”方锐几步走过来,也蹲在了那个箱子前面,然后伸出手去。
“等等!”张佳乐脑袋里嗡了一声,突然明白了这个人想干什么,“你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就算身体活过来,也只是个没有感情没有记忆的傀儡而已!而你却会魂飞魄散!”
“是啊。”方锐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就算只有身体陪着他,老林也会很高兴的吧,而且这样咒术就完成了,他也不会有事。”
“会高兴个屁!你——”张佳乐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而自己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来阻止他。
“而且,”方锐突然笑了笑,慢慢说道,“老林一定也没想到。”
“我有这么喜欢他。”

林敬言突然觉得有人在叫他。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你在叫我?”
和以前一样,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但这一次,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指,却轻轻动弹了一下。

贰.完

叁·牢笼

他扬起头,看着昏黄的光从头顶的洞口渲泄而下,在布满沙砾的地上画出一个不规则的圆,仿佛只要踏出那条光的边界,就会陷入四周无尽的黑暗里。
而有一双莹绿色的光点嵌在那黑暗之中,安静地与他对视。
是了,那是获得了自由的野兽的眼睛。

3-1

孙哲平从超市提回一袋乱七八糟的零食,一开门就看到点名要吃这些东西的张佳乐趴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抱枕堆里睡得正香。
盛夏已到了末尾,但张佳乐看起来一直心情不太好,医院那件事情似乎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在那之后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等之后依然耿耿于怀。
他们收走了那个箱子,但张佳乐还是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了林敬言,因为那是方锐的身体能够活着的保障,不能和身体分离太远。那时他什么都没说,而林敬言也什么都没有问。
张佳乐从对方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猜到为什么咒术得以成功。
但几天后林敬言就带着方锐失踪了,那层病房的顶楼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剩下。结果张佳乐和孙哲平最终也没能从他那里弄到幕后那个人的消息。
这让张佳乐很是焦虑,在一段时间里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他们,连吃饭都比平时要少吃一碗,直到孙哲平忍无可忍,威胁数次后才得以缓解。
“你要试试用我的办法来让你脑袋里装不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孙哲平是这样说的,而张佳乐屈服了。
所以现在当他看到张佳乐趴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也只是把用毯子把人裹了起来,正想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的时候,张佳乐却揉着眼睛抬起了头来。
“回来了?”
“嗯。”孙哲平放下空调遥控器,把那一袋子零食丢到沙发边。
张佳乐伸手在里面翻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拿,干脆地坐了起来。
“叶修那边有消息了没?”
医院的事情了结后,他们直接把那个箱子交给了叶修,委托他去查有没有相关的消息,但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孙哲平顿了顿刚想回答,包里手机却响了。
“还真是及时。”他看了看手机,是来自叶修的短信。

现在他们两人已经知道了兴欣新来的那个会做冰咖啡的店员叫莫凡,但如果不是偶尔听到他说过一次话,张佳乐真的以为他是个哑巴。
“你太没见过世面了。”叶修啧啧了两声道,“我这里手上接了个活儿,那雇主才叫烟不出火不进,我跟他说了半天话都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一个屁也不放。”
“文明点文明点!”张佳乐拍桌子。
“你说的消息是什么?”孙哲平直接切入正题。
“你们养过宠物吗?”叶修却答非所问,还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啊?”张佳乐愣了愣,随即指了指孙哲平,“我养他算不算?”
还不等孙哲平表示抗议,叶修就摸了摸下巴道:“别说,还真有点像。”
“什么意思。”孙哲平皱起了眉头。
“跟我来。”叶修从吧台后绕出来,对两人招了招手。

叶修带他们去的是大堂后的一间小屋,似乎是用来堆放杂物用的,只在右墙的顶端有一扇窄小的通风口,昏暗的光线使得屋子深处黑黢黢的一片。但刚踏进房门,不仅孙哲平,连张佳乐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因为甚至不用眼睛去看,他就已经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响,那是野兽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带着威胁的低鸣。
“你这宠物挺大的啊?”而孙哲平的夜视力很好,所以他往里看了一眼后就挑了挑眉,视线转向叶修。
“这我可养不起,是人家寄养的。”叶修一边说着,随手按开了门旁的电灯开关。
顶灯闪烁了两下后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张佳乐闭了闭眼,但在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候,却看到了狼——那是一只漂亮的野兽,有着光滑的黑色背毛和泛着荧光的墨绿色眸子,带着旺盛的斗气,正不耐烦地用前爪刨着地面,并对他们呲出了尖利的白牙。
这样的一只野兽居然在一个咖啡店的杂物间里出现,让他一瞬间有时空错乱般怪异的感觉。但视线扫过囚禁着狼的那个笼子,他马上回过了神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太大的木制笼子,而且年代久远,有些虫蛀的痕迹,别说里面那位,张佳乐觉得就连自己都能一脚把这笼子踹出个窟窿,但是那些看似粗糙的木栏上雕刻着的花纹却让他一瞬间就想到了之前在林敬言那里拿到的那个箱子。
孙哲平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甚至走了过去,无视了笼子里投射出的愤怒眼神,凑近了看那些花纹。
“哪儿来的?”他看向叶修。
“当然是它的主人带来的。”叶修拍了拍笼子,那只狼表现得似乎很想攻击过来,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在笼子里打着转。
“它不能碰这笼子?”张佳乐也凑了过来,还面带怜悯地说了句,“真可怜,一直被关着。”
似乎是对这句话比叶修的行为更为不满,那只狼低鸣了几声,对张佳乐呲起了牙。
“据说普通的笼子都关不住它,总不能放出来咬人吧。”叶修说着在衣服兜里上下摸了一遍,正当张佳乐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叶修对孙哲平伸出了手:“烟。”
孙哲平黑着脸从自己兜里掏了包烟出来,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边,把剩下的一包都丢了过去。

两声打火机响后,本就不大的房间里顿时烟雾弥漫。
“还好你没装烟雾检测器。”张佳乐十分感叹。
“我发现它特别讨厌我们在这里抽烟。”叶修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还往笼子的方向喷了一口。
张佳乐有些无语,看向那只狼的表情更加怜悯。
“你把它放出来过吗?”孙哲平却记得他刚才那句话。
“说实话,没有。”叶修坦然道。
“那你怎么说它咬人?”张佳乐瞪了他一眼。
“是它的主人说的不要随便放出来,”叶修耸了耸肩膀,“我刚才有说过一个烟不出火不进的雇主吧,就是这家伙的主人,至于为什么,问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答案。”
“那这个笼子……”张佳乐的注意力又放回了笼子上,毕竟这才是他需要搞清楚的重点。
“笼子的事情我都没问,因为我看那样子问也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推荐你们直接问它。”叶修用烟头指了指那只看起来已经非常焦躁的野兽。
“那个雇主的委托到底是什么?”孙哲平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据说是想办法解除这家伙身上的诅咒。”叶修做出了一副很苦恼的表情,“但你看,我都不敢把它放出来,连它身上到底有什么诅咒都搞不懂,真不知道怎么办。”
“所以就找我们来?”张佳乐用眼角瞟了他一眼。
“诶诶诶别这么说,这不是你们想要的线索吗!”叶修立刻道。
孙哲平却没再多说,沉吟片刻后将右手试探性地放到了笼子上,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他回头看了张佳乐一眼,张佳乐便往叶修身后一站。
“诶你往我身后站什——我靠!”叶修一愣,就看到孙哲平已经一手拉开了笼门上的拨栓,把门打开了。
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低吼,眼前黑影一闪,那匹黑狼已经飞快地窜出了笼门,而且直接向叶修冲去。
但叶修那是什么人啊,直接往后一缩,就把张佳乐顶到了前头。
“诶诶诶要脸吗!”张佳乐连忙抓住叶修,大有要死一起死的架势。
“啧!”孙哲平没法,只能两步过去一把揪住了狼的背毛往后一扯,但随即却觉得手里一空。
那只黑狼就地一滚,直接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回身向孙哲平扑了过来。
“哟。”叶修吹了个口哨。
“比起殴打动物,还是揍人更在我的业务范围内。”孙哲平居然还笑了一笑。

3-2

青年叫孙翔。
这还是他在受不了眼前三人一口一个狼崽子才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而后当三人用了然的眼神看向他时,他简直想把这三人都踹翻在地。
但这很难,因为在孙哲平三下五除二撂倒了他后,叶修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绳子,又喊出包荣兴和莫凡,直接将他捆到了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
“这要是有其他客人进来,会不会觉得这是犯罪现场啊?”张佳乐表情有点奇怪。
“你觉得这破地方真的有生意吗。”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还是有的。”一旁的叶修正色答道。
两人一起转头看向他。
“咳,”叶修咳嗽了一声,指了指被绑在椅子上咬牙切齿的那个人,“你们的注意力不该在他身上吗?”
“放开我!”重新被注意到的孙翔又挣扎了两下,但绑着他的似乎并不是普通绳子,让他被捆住的上半身动弹不得。
“要是被雇主看到了,会不会告我们虐畜?”这次是叶修担心了起来。
“我他妈的是人!”虽然踹不到那个人,但孙翔还是一脚踹到了面前的桌脚上,然后“咯嚓”一声,整个桌子倒向了地面,在他们眼前砸得满地狼藉。
“……我会找你饲主赔的。”叶修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下桌子的伤情,还捡起半截木棍,叹了口气。
孙翔似乎被气得不轻,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两边都差不多一点啊。”张佳乐站出来打了个敷衍的圆场,看起来收效甚微。
“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孙哲平无视了现场的狼狈和投向他的愤恨目光,语气平淡地问了张佳乐一句。
“唔……”张佳乐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直接在当事人的面前议论这问题不好,所以他没有回答孙哲平的问题,而是看向孙翔:“你说你是……人?”
孙翔依然不说话,还朝一旁别过脸去。
张佳乐微微叹了口气,事实上对孙翔的身份他也隐隐猜到了大概,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只能转头看了看孙哲平。
孙哲平接收到视线,挑了挑眉就岔开话题,直接问起了那个笼子的事情:“那个笼子是哪里来的?”
如意料中的没有回答。
“合作一点啊合作一点啊,”叶修终于发话了,还伸手拍了拍孙翔的肩膀,“你也有事情需要帮忙吧?就算你没有,我们也得解决你身上的问题啊,我可是收了钱的!”
“操!”他得到的回复是一句骂声。
“啧啧,”叶修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道,“老孙,上,这种时候就该使用非常规手段了。”
孙哲平当然没有理他,但张佳乐却微微向前跨了一步,用不大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让孙翔立刻转过了头来,并且瞪大了眼睛。
“你是不想解开这个所谓的诅咒吗?”张佳乐这样问道。
孙翔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才说:“把绳子解开。”

重获自由后孙翔确实像和张佳乐约定的那样没有再攻击任何人,只是似乎也不愿意离其他人太近,一个人拉了把椅子坐到了孙哲平和张佳乐的对面。
叶修指挥着其他人打扫了战场,想走回吧台后不再参与谈话,但想了想还是把之前孙哲平给他的那包烟丢还到了他们的桌子上,还附送了白水三杯。
直到等待叶修完全走远了,孙翔才又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转着一个水杯,隔了半晌才说道:“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那个笼子里。”
“谁?”孙哲平点起一支烟,用眼角瞟了瞟他。
“你们口里那个雇主。”孙翔皱了皱鼻子,看起来野兽的嗅觉让他对烟味非常敏感。
“周泽楷?”张佳乐刚才已经在叶修口里问到了这个名字。
听到这三个字让孙翔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继续道:“然后他就把我连同那笼子一起带回去了,就这样。”
“就这样?”孙哲平拿起叶修给一页纸抖了两下,“那为什么我们这边看的剧情这么曲折?”
“不知道!”孙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像叶修说的,周泽楷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所以他从对方嘴里能挖到的信息不多,但毕竟也是接下委托,所以还是理清了大概的前因后果,虽然整理出来连一页纸都不到,和以前的委托完全不能比。
按周泽楷的说法,孙翔是他的同事,两人是同一家经纪公司下的模特,也算是竞争关系,而在一次同出外景时孙翔失踪了,公司和警方找了几个月,还曾经怀疑到周泽楷身上,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但周泽楷在有空时却依然会去当时孙翔失踪的那座山找人,最终偶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在里面找到了孙翔。
这时离孙翔失踪已经整整大半年了,而他找到人的时候,对方却依然保持着失踪时的样子,虽然知道事情蹊跷,他依然把人带了回去,也没有惊动其他人。
但不久他就发现对方会变成狼的形态,一开始当然是很吃惊,但随即也想到了会不会是在山里遇到了诅咒或者被附身之类的问题,所以委托了叶修。

“周泽楷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人形?被关在那个笼子里?”张佳乐问道。
“是。”孙翔也露出了些自暴自弃的神情,“他打开笼子把我带走了,后来发现我会变成狼身,才又想起那个笼子,去找了回来。”
“为了用来关住你?”张佳乐皱了皱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忍住了后面的话。
“是吧,毕竟对着一匹狼还是挺可怕的吧,加上我表现得不是很友好。”孙翔自嘲的笑了笑。
“是因为你想跑吧。”孙哲平却冷笑了一声,接话道。
这句话让孙翔仿佛全身都僵了僵,又不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人,“我还以为是他伤了人。”
“随便想想就知道了吧,”孙哲平伸手搓了搓张佳乐的耳垂,“要是我哪一天想用笼子把你关起来,一定是因为你想跑。”
张佳乐的脸颊瞬间飞起一片薄红,嘴里嘟噜了一句“要不要脸”,转回头来又看到孙翔瞪大眼睛看着他俩,顿时恼羞成怒,正想拍桌子,却看到孙翔把视线移开了,耳朵也有些泛红。
他愣了愣,还来不及想就问了一句:“说中了?”
“屁!”这次换成孙翔真的拍了一下桌子。

但孙翔自己心里清楚,在周泽楷发现他可以变成狼身后,他就觉得自己一秒也不能再在对方身边呆下去了,但不知道周泽楷是不是察觉到了这点,反而不再去工作,整日地和他呆在一起。
孙翔想走,但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愿意离开这个人。
矛盾的心情让他开始表现得暴躁易怒,乱发脾气,长时间保持着兽形,偶尔还会攻击对方,只是希望周泽楷能主动放弃他。
甚至在一次周泽楷正将他压到床上时,他在反抗间突然变成狼身咬伤了周泽楷的手臂,在之前他从来没在床上这么干过,所以对方看起来似乎颇为震惊,任凭手臂流着血在原地呆愣了很久。
当然,那个人吃惊的样子看起来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了。孙翔自嘲地想。
他本来以为周泽楷会直接将他扫地出门,所以周泽楷让他进笼子的时候他一点也没犹豫,却没想到周泽楷是把他送到这里。
他本来以为,他大概已经耗尽了周泽楷对自己的全部耐心。

3-3

接下来的交涉比他们想的要顺利,孙翔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情况很难瞒过张佳乐,所以除了对孙哲平依然没好脸色,还是把他知道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讲了个大概。
“……我被周泽楷带回去之前的记忆都是乱七八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孙翔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焦躁,甚至连一直被他两手紧捏着的杯子都发出了一声让人心惊的“喀吱”声。
这声音让他愣怔一下,而后松开了捏着杯子的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露出自嘲的神色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谁。”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张佳乐却好像听懂了,也没有继续追问原因,只是说了句:“那你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孙翔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两人。
孙哲平冷笑了一声,刚想说话就被张佳乐掐了胳膊一下,接下来的话全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声咳嗽。
“是继续逃避还是解决问题?”张佳乐继续问道。
“……什么意思?”孙翔觉得自己已经料到了对方想说什么,但一时却回不过神来。
“你脑子真的——”孙哲平又忍不住继续了刚才没说出来的话,结果却被张佳乐反手捂住了嘴往后一推,直接按到了椅子靠背上。
孙翔目瞪口呆地看着孙哲平先是拉开了捂着自己嘴的手,然后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惹得张佳乐回身一拳揍到了他的肩膀上,而孙哲平只是没事人一样按着肩膀扭了扭脖子。
然后他看到孙哲平向自己看过来。
“事先声明,我只对你那个笼子的来历有兴趣,至于你想干什么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你的饲主委托这家店老板找人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为了搞清楚笼子的来历,我们也许会把这个委托接下来。”
“——所以,”为了不给孙翔跳起来发飙的机会,张佳乐立刻就把话接了过去,还顺便瞪了孙哲平一眼,“我知道你担心解除了这个……玩意儿后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比较起一辈子躲着周泽楷,或者是像孙哲平说的那样,不如先自己搞清楚真相?”
“说到底,就是想叫我带你们一起回那个地方去调查吧?”孙翔终于回过了神来,冷笑了一声。
“诶,怎么突然又聪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孙翔背后的叶修突然开口说了句话,让孙翔吓得差点跳起来,那个样子让张佳乐觉得对方要还是兽形的话,现在大概全身的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但事实上让孙翔觉得更为吃惊的是,他清楚自己现在的五感非常敏锐,却完全没察觉到叶修到了自己身后。
无视了孙翔惊疑不定的眼神,叶修一手搭上了孙翔坐着的椅子靠背,吐了个烟圈,看着孙哲平和张佳乐说:“这可是雇主寄养在我这里的,让你们随便就带走可不行啊,万一出了事我怎么交代啊?你们赔吗?”
“靠!”孙翔觉得自己后颈的汗毛都一下子立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就跑到了桌子的对面,和另两人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我有这么可怕吗?”这反应激烈得连叶修稍微愣了愣。
“不是可怕,是讨厌。”孙哲平嘲讽道。
“哦?是吗?”叶修看了他们一眼,坐到了刚才孙翔坐的位置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起了号。
“打给谁?”张佳乐还撑起身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雇主啊。”叶修慢悠悠地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靠!”张佳乐和孙翔一起骂了一声。

叶修这个电话最终还是打了出去,让张佳乐意外的是孙翔却并没有去阻止,在骂了一声后就闷坐到了一边。
这一点让叶修也有点吃惊,在打电话时也多看了他两眼,而孙翔全无反应,只是呆望着地板。
“雇主表示他很不放心,马上过来。”叶修挂掉电话,“噢,准确地说,我说了半天,他就说了一句,我过来。”
“你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张佳乐郁闷道。
“我是觉得你们反正要去,不如一次把事情都解决了。”叶修抖了抖烟灰,“而且我相信周泽楷对怎么去那个地方比孙翔熟悉,是吧?”
这个问题叶修是看着孙翔问的,而孙翔沉默了一会儿,也“嗯”了一声。
张佳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按之前的说法,周泽楷在那座山里找了孙翔很久,肯定对地形和找到孙翔的那个洞窟相当熟悉。
但是现在虽然孙翔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张佳乐知道孙翔肯定还是有所隐瞒,他自己对这个所谓的“诅咒”也有了些猜想,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他不知道在两个当事人都在的情况下要怎么收场。
他有点头疼,一直看着孙翔欲言又止。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踌躇,站在一旁的孙哲平抓住他的后脖颈把人拖到了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很是惨无人道的话。
“管他们去死。”

直到周泽楷到店里的时候,孙翔都还有些呆愣,在听到大门被推开时那一声清脆的铃声,才猛地抬起了头来。
张佳乐也跟着望了过去,从门口进来的那个青年大概二十多岁,从外表上看是扔到人群里不仅鹤立鸡群还能引得小姑娘尖叫的类型,但却全身都散发着和与之不相符合的气场。
从来没见过这种一看外表就觉得他不爱讲话的人。张佳乐内心感叹了一句。
而周泽楷也不负所望,进门后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孙翔走了过去,先把人上下打量了一下。
“没缺胳膊少腿。”叶修在旁边插了句话。
周泽楷这才转过目光看了看叶修,点了点头后又把视线放回了孙翔的身上。
“我没事。”迫于无声的压力,孙翔不得不开口,然后站起了身,别开脸继续道,“我要和他们回那个洞去看看。”
“我也去。”周泽楷简短地答道。
似乎是早料到了这个回答,孙翔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眼看了看张佳乐,似乎在等他做说明。
周泽楷也一起看了过来,张佳乐顿感这是个难题,最后还是孙哲平光荣地接下了任务,两三句就把事情给交代了。他给周泽楷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不去实地察看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办法搞定孙翔身上的诅咒。
周泽楷听完后说了句“好”,然后转身拍了拍孙翔的头:“我去准备。”
“明天一早出发,行不行。”孙哲平道。
“嗯。”周泽楷点了头后就往外走去,但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孙翔。
孙翔愣了愣,他明白周泽楷的意思,但咬了咬嘴唇后,他垂头看向地面,还是没有跟上去。
两人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周泽楷先退步,推开门离开了。
在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玻璃门外后,孙翔才松了口气。
“你确定要让他一起去?”张佳乐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你说的不要逃避?”孙翔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忍了下来。
孙翔不再说话,往大堂里面多走了几步,在其他人眼前变回了狼身,抖了抖毛,蹿回了一开始的那个小房间。
事实上刚才他想对张佳乐说的不是那句话。
他本来想说的是,这样周泽楷才能死心,不是吗。

3-4

事实证明周泽楷虽然不爱讲话,但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第二天他直接开来了一辆越野车,还带齐备了一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需要的东西,从冲锋衣到压缩饼干,无所不有。
“……我记得开车过去也就半天路程吧?这看起来像是要去穿越戈壁滩似的。”张佳乐上车后对着座位背后的一堆东西发出感叹。
“往里点。”孙哲平也上了后排座,把张佳乐往旁赶了赶。
孙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后排座上两个人已经占据了全部空间,张佳乐更是已经干脆地躺下了,盖着床毯子准备补眠。
孙哲平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副驾驶座去。
孙翔咬了咬牙上了副驾驶座,准备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但还不等他保持好姿势,驾驶座上的周泽楷就靠过来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他愣了愣,只看到对方稍稍有些长的前发扫过眼帘,而颈边一点温热的鼻息也稍稍擦过后就转瞬而去。
周泽楷和往常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着伸手发动了引擎,直到汽车驶上了公路,孙翔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看他。
“没事。”察觉到他的目光,周泽楷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
虽然不知道周泽楷所说的“没事”指的是什么,但孙翔心底还是猛跳了一下,立刻收回了目光。
他曾经对张佳乐说自己在被周泽楷带回去之前的记忆混乱,这一点并不假。他的记忆里有孙翔所有的过去,同样也有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比如漆黑的洞窟,漫长的孤独,刺鼻的血腥,还有诡秘而奇异的场景。
但他也记得自己在刚进公司时是怎么和周泽楷针锋相对,憋着一口气想赢过对方,却因为对方完全的沉默应对而窝火的心情,他记得自己的感情是怎么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变质,直到两人莫名其妙就滚到了床上,没有告白,没有约定。事实上,到最后他都以为周泽楷和自己都只是彼此用来偶尔疏解情欲的炮友而已。
周泽楷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所以在两人牵扯不清的所有时日里,孙翔觉得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直至那个时候,他睁开眼,看到周泽楷站在牢笼的外面。
洞顶的微光从上倾泻而下,笼罩了那个人全身,在孙翔的记忆里,大概从来没有看到周泽楷这么狼狈过。
而且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张佳乐一觉醒来后先是注意到了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荒芜景色,眨了眨眼,本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被孙哲平连人带毯子圈在了怀里,而自己之前应该是趴在孙哲平身上睡得正香。
而他刚动了动,孙哲平的下巴就搁到了他的头顶上,磕得生疼。
“醒了?”孙哲平还问了一句。
“让开,热死了。”他抬手隔开孙哲平的下巴,从对方怀里挣脱坐了起来,就发现车内沉浸在一种古怪的气氛里。
“这是怎么回事?吵架啦?”他凑到孙哲平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但声音虽小,孙翔还是转回头来瞪了他们一眼。
“能有谁和谁吵?你觉得自己睡得有那么死吗?”孙哲平好笑道,不仅音量一点也没有压低,而且还完全无视了孙翔的目光,继续道,“你再不醒我都要闷——”
张佳乐忍不住用手肘捣了孙哲平一下,被打断了话的人耸了耸肩,闭上了嘴。
这让车内在瞬间重新陷入了沉寂之中,张佳乐几次想找点话题,但都没能开口。而孙哲平在闭嘴后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一副准备接着也睡上一觉的样子。
张佳乐“啧”了一声,干脆把毯子罩到了他头上,看到对方依然不为所动,就干脆转头去看向窗外。
汽车驶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透过路边绝壁上的枝桠,可以看到四周的山脉连绵起伏。
这是……张佳乐愣了愣。
“快到了。”这时周泽楷终于打破了沉默。

车停在半山一个看起来废弃已久的庄园式旅馆,建筑物看起来都有些年份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和野花四处丛生,弥漫出有些阴郁的生气。
“我们上次就是在这里拍外景照。”孙翔有点不自在,但还是解释了一下,“从这里再往山里就没通路了。”
“这附近的气场有点不妙啊,当初歇业也不是因为什么好事情吧。”张佳乐四处看了看,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特有的风水地势,一些无法往生的孤鬼还在四处徘徊不去。
“怎么?”孙哲平正在活动因为坐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脖子,听到这话就随口问了一句。
“这里的地势怪怪的。”张佳乐皱了皱眉头,这里四面的环山成龙型,如果是盆地就应该是个盘龙的宝地,但现在中间异军突起的这山峰就如同压住了龙尾的巨石,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别多想。”孙哲平倒是满不在乎,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后拉起了张佳乐的手,往四周看了两眼后往周泽楷和孙翔走的那条路跟了过去。
他们走的是一条不能算是路的山路,周泽楷打头走在最前面,看样子对这片地方非常熟悉,而前方一些拦路的枝桠也早被拨到了一边。
但就算如此张佳乐走得也有些东倒西歪,比较起来,反而是孙翔看起来身手敏捷,但却一直显得很焦躁,害得不少无辜的花草遭殃。
“小心。”在行进到一个山坳处后,周泽楷指了指地上提醒他们。
张佳乐这才注意到比起之间的路,地上多了些凹凸不平的空洞,在杂草的隐藏下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陷阱。
“这是人挖掘的。”但孙哲平蹲下身子看了看,却得出这样的结论。
“哦?”张佳乐俯下身,还不等他看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周泽楷在前面招呼他们。
“这边。”
周泽楷站的地方也是在一个陷洞旁,不同的是那个洞的底端已经塌陷,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就在下面。”说完这句话后,周泽楷已经在一旁的树桩上拴好了登山绳,顺手将绳尾抛进了洞里。
“我不用这个。”孙翔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也没看其他几人,就直接纵身跳进了洞里。
张佳乐却忍不住看了一眼周泽楷,但对方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拉了拉绳子,确认了一下已经拴结实后就顺着绳子滑下了洞口。
“下吧。”孙哲平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

在双腿落地的时候,张佳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倒不是说气温有多低,而是一种从脚底溢出的寒气仿佛一瞬间就从血管窜到了心脏,他几乎是马上就确定了这个洞窟的下面肯定还有东西。
周泽楷已经打开了一盏露营灯,并且丢给他一个狼眼手电,就着光亮,他可以看出这应该是个人工凿出的洞穴,空间并不太大,但四周空无一物。
头顶的洞口洒下的日光形成了一个光柱,在地上画出一个并不规则的圆圈。
“下面有东西。”孙哲平在落地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张佳乐有点吃惊,因为孙哲平在没有触碰他的时候,灵感力是非常微弱的。他转过头去,就看到孙哲平抓着自己的左手,眉头紧皱。
他心底猛跳了一下,连忙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孙哲平的左手,滚烫的温度立刻透过绷带贴上了掌心。
“没事,它就是有点兴奋。”孙哲平露出笑意。
“你确定?”张佳乐直视向他。
不等孙哲平回答,一直站着没动的孙翔却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怎么下去。”

3-5

孙翔说这句话并不是信口开河的,这是他被周泽楷带走后第一次回到这里,事实上他也很为自己使用了“回”这个字眼而吃惊,但在自己全身的血管里流窜的感觉骗不了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熟悉。
属于孙翔的记忆和感情依然像充盈的泡沫般占据充满着他的大脑,将其他的一些他并不想记起的东西都挤到了角落,但正因为这样,更显得如转瞬就要破灭一般。
他已经不想考虑自己到底是谁这种问题了。
孙翔仰头看向上方的空洞,被聚集的光束让眼前一片炫白,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张开了嘴,从咽喉深处发出了一声如荒野中孤狼般的嚎鸣。
突然而至的强烈耳鸣让张佳乐从孙翔身边退开了几步,那尖利而又高亢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直达脑核般让他难受,但在他正想伸手捂住耳朵时,站在他身边的孙哲平已经早一步伸手过来捂住了他的耳朵,然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张佳乐愣了愣,因为在被捂住耳朵后那种声音立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方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嗡嗡声,这让他瞬间就安下心来,但也马上就明白这个声音本应该只有自己能听到——那现在孙哲平能听到了吗?
他抓住孙哲平贴在他脸颊两侧的手腕,向对方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孙哲平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听到了声音,但是直觉告诉他自己听到的也许和张佳乐听到的并不太相同,而且说出来只会让对方不安,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还笑着捏了捏对方柔软的耳垂。
但是下一秒张佳乐也伸过了手来,像他所做的一样捂住了他的耳朵,贴过来的掌心有点冰冷,却让他差点忍不住要凑过去亲吻对方。
但孙翔闭上口后,随着声音的消失突然开始崩裂的地面让他们无暇他顾,只能赶紧向两旁散开。

通道入口出现在了如流沙般散开的洞窟中央,可以看到蜿蜒而下的长长阶梯,孙哲平用电筒晃了一下,几乎看不到尽头。
周泽楷也走到了入口旁,却没有看向洞窟深处,而是转眼看向了孙翔,对方也刚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周泽楷可以看到对方虽然没有化成狼身,但是瞳孔已经和之前不太一样,深绿色的虹膜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萤光,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人类的眼睛。
孙翔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有些不自在地说了句:“我带路。”
说完他率先走下了阶梯,虽然没有拿电筒,他也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通道,而且比起这个,更加让他在意的是身后周泽楷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每往前踏出一步,那些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更加清晰,让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周泽楷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在他身后踏入了阶梯,而张佳乐看了孙哲平一眼,也紧跟了上去。
在行进了一段后,眼前的阶梯突然变成了螺旋状,盘旋着向下延展开,几个人的脚步带起空洞的回音,还混杂着仿佛是从通道的尽头往上吹来的风声,空气里带着一点腥味。
张佳乐用手触碰了一下身旁的岩壁,冰凉刺骨,还有一些湿润的青苔遍布着石头的缝隙,但他用指尖划过后却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几分钟后,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
他拿起电筒照向后面,让孙哲平掩了掩眼睛。
“怎么?”
“咳咳,”张佳乐咳嗽两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然后道,“我觉得,我们好像在转圈?”
“嗯?”此言一出,另外三人都停住了脚步,开始端详四周。
在他们进入螺旋状的阶梯后,空间感就变得有些错乱,被张佳乐一提醒,便有些觉出不对劲来,虽然眼前的阶梯确实是向下延伸的,但那种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感觉突然地就笼罩了他们。
“不可能,我——”孙翔第一个开口,但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张佳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泽楷,话也停在了嘴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最后还是周泽楷打破了沉默,看向张佳乐道:“你说吧。”
闻言孙翔僵硬了一下,但随即又放松了下来,甚至还长长舒了口气,干脆地靠上了一旁的岩壁,垂着眼不再说话。
张佳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是对孙翔说:“也许这里也不认识你了。”

孙翔愣了愣,抬头也看向了张佳乐,但依然没说话。
“毕竟对这里而已,现在的你有一半是他们很陌生的。”张佳乐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一半”这个有些暧昧的词语。
但虽然是这样,这句话的意思都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在进入了这个洞穴后,张佳乐已经可以确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现在的孙翔,本体应该是被安置在这里守护灵场入口的妖兽,却不知道为什么融合了本该是已经遇难的孙翔的灵魂,而且看起来,将记忆和感情都继承得非常彻底。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是……”张佳乐瞟了一眼周泽楷,对方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依然保持着沉默。
“但是现在看来……总之他们不认你了,我们得想想办法,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条路上还有没有什么机关?”他接着说道。
好好回忆一下?
孙翔琢磨着这句话,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另一个场景却不可抑制地涌上了脑海。

被长久围困在牢笼的野兽,在某一天猛然惊醒,许久不曾见过的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然后它看到了那个从高处坠落的青年,还活着的,似乎也活不了多久了。
野兽站起了身子,靠向笼边,久违的血腥味让它有些焦躁,从咽喉里发出了威胁的低鸣。
青年转过了头来,和它四目相对,然后抬起手,喘着粗气,用尽最后力量抓住了牢笼的木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不想死。野兽这样想。人类真是奇怪,总是在临死的时候显得那么后悔,仿佛总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一样。
但长时间的孤独和无聊,让它突然想知道这个青年到底在留恋什么,它想到有办法可以让他不会死——或者说,让他换个方式活下去。
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抓住木栏的那只染血的手,用这种方式向青年传达了一个交易。
青年笑了,单边嘴角微微翘起,带着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自嘲的笑容,点了点头,伸手打开了牢笼。

“不是我想打断你们。”孙哲平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可能没时间让你们慢慢想办法了,对方已经等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突然有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过几人的耳膜,接着从阶梯下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女人讲话的声音,像是有人正沿着阶梯向上走来。
孙翔终于回过了神,想到了问题的所在。
“除了我,这里还有别的看门人。”
“靠!你不早说!”张佳乐也来不及去想什么了,用手里的手电筒向阶梯下照去。
孙翔咬了咬牙想走到前面去,却被一把拉住了胳膊,有些诧异地回转头,就看到周泽楷拉着他正想说什么,但更看到了突然出现在周泽楷身后的那个女人。
一张隐藏在蓬乱潮湿的长发后的惨白脸庞,还有猛然扬起的带着尖利指甲的手。
“后面!”
赶在前面的孙哲平和张佳乐闻声转回头来,就看到周泽楷把孙翔挡在了身后,拦在身前的手臂已经划开了一长条伤口。而下一秒孙翔就气急败坏地把人推开,抓住那个女人再次向前抓来的手,向一旁狠狠地掼了出去。
孙哲平皱起了眉头,两步赶上去帮忙,但张佳乐却站在周泽楷身边呆住了。
他看到周泽楷的伤口在慢慢流淌出鲜血,虽是鲜血,却带着墨黑的颜色,他一开始以为是那个女人的指甲上带着毒,但仔细一看却不是这样。
“你这样……多久了?”他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周泽楷似乎是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没多久。”

3-6

不等对方再问,周泽楷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档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张佳乐愣了愣,他懂周泽楷的意思,虽然还是想再仔细问上两句,但现在的情况却也容不得他们再慢慢谈话,他只能先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卷绷带,先胡乱给周泽楷包扎起了伤口。但在指尖触碰到周泽楷的血液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周泽楷一眼。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孙哲平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打断了张佳乐想说的话。自从进了这个洞窟,他左手上的伤口就一直在不安分地跳动,而且能力也无法使用,现在只能靠蛮力对付面前这个虽然长了一张女人的脸但事实上相差甚远的东西。
那个女人已经被逼到了墙边,一只手已经被孙翔整个扯了下来,浓黑色的粘液溅了一地,但它似乎没有痛觉,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更加疯狂地向外扑了出来。
“和我一样的东西。”孙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回答了孙哲平的问题。
这句话让还在给周泽楷包扎着伤口的张佳乐觉得对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见那个女人趁机撞开了孙翔,朝着阶梯冲了下去,张佳乐只觉得身边有一阵腥臭的风吹过,立刻就不见了对方的踪影。
“别追!”张佳乐赶紧喊了一声,而孙哲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正两步追上去的孙翔的手臂。
他松了口气,两三下包好了伤口,还拍了拍周泽楷的肩膀。
“大概也是这里的守门兽,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了半人半兽的形态,”张佳乐指了指地上那个女人被扯下来的手臂,现在已经变成了似乎是什么动物的前爪,“但是看起来还是不一样……”
他没有说跟什么不一样,但大家也知道他指的是谁。
“它已经死了挺久了,”孙翔用脚拨弄了一下那只前爪,“僵尸而已。”
“还真是尽忠职守。”孙哲平冷笑了一下。
张佳乐瞪了他一眼,将话题拉回了原地:“不管怎么样,有这只手,我们大概能从这里走出去了,看起来这个地方……虽然不认孙翔,还是认这个女人的。”
“因为他还活着?”孙哲平指了指孙翔。
“嗯,还活着。”这一次张佳乐倒是没有再嫌他直白,反而是爽快地答了一声,再往周泽楷和孙翔看了一眼。
孙翔似乎是被噎了一下,别了别嘴弯腰将那只前爪捡了起来,然后继续打头往阶梯下走了下去。

果然如张佳乐所料,在拿着那只前爪后,没过多久几人就看到了阶梯尽头,用电筒晃过去只看到一扇圆洞型的大门。虽然他们一路提防,但那个女人也没有再出现过。
“小心。”尽管如此,张佳乐还是提醒了一下其他人。
大门并没有上锁,而且还敞开着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几个人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入一个广阔的空间。
进了门后孙翔终于松了口气,一脸嫌弃地把那条前爪扔到了一边,还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让在他身后的周泽楷忍不住笑了笑。
但张佳乐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他拿起电筒四处晃了一圈,然后推了推孙哲平:“去点火。”
这个空旷的广间也是人工修筑的,不仅如此,四角还留下了童男童女造型的灯柱,孙哲平拿着打火机尝试了一下,果然都还残留着油脂,一点就着。
在火光的映照下出现的场景,让除了孙翔以外的其他人都呆了一下。就算像周泽楷那样完全对那个世界没有了解的人,也能看出眼前这是一个从事某种诡秘仪式的道场。
四周的墙壁虽然空荡,但是地上却满满地绘着鲜艳的图画。
张佳乐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很像之前他们在那个废弃的别墅区看到的五鬼推命轮的图案,但不同的是这个的等级要高多了,绘的是阴府全图,从阎王殿到十八层地狱,样样不落。而且他在其中看到了更为熟悉的东西。
在图画的中央放置着一个盒子,从这个地方看起来和之前他们从林敬言那里拿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张佳乐忍不住看了孙哲平一眼,却看到孙哲平的左手紧紧握着,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怎么了?”
他赶紧拉住了对方的衣服,而孙哲平好像是刚回过神来一般呆愣了一秒,转过头来接触到担忧的视线后苦笑了一下。
“这家伙好像对这个地方很敏感。”孙哲平握了握左手,与其说是敏感,不如说是熟悉,就像他在刚进这个洞窟的时候听到的,并不是什么野兽的嚎叫,而是人说话的声音,听不清的喃喃低语。
“你别过去。”张佳乐皱起了眉头,他想到这个地方肯定会有孙哲平有关,但是没有想到寄宿在孙哲平手上的那家伙反应会这样强烈,虽然他一直很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但并不代表他想把孙哲平赔进去,一想到可能会有的严重后果,他心里就阵阵发慌。
“没事,如果真有什么大问题,它早就自己冲出来了。”孙哲平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而且这个地方,你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张佳乐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地方虽然看起来诡秘,但事实上他体会到的不舒服的感觉,几乎都来源于这整座山极阴的地势和风水,而这个道场看起来应该废弃已久,只剩下了两个看门人。
想到这里他才稍微定了定心,拉着孙哲平往图阵中央的那个盒子走了过去。
那个盒子打开着,里面只有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骨灰?”张佳乐愣了愣,然后蹲了下去。

他刚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箱子,就听到一声野兽的嘶吼从身后传来,张佳乐赶紧起身,却看到一只大型山猫一般的猛兽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向着还站在图阵边缘的周泽楷和孙翔扑了过去。
但还不等他们过去帮忙,就看到孙翔突然化成了狼身,一口咬上了迎面而来的野兽。但那只山猫缺了一条前爪,根本不是孙翔的对手,就像一心只是来送死一般。而孙翔也丝毫没有留情,很快结束了这场战斗,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猛烈一撕,腥臭的味道和浓黑色的血浆溅了一地,就只看到那只野兽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
而战胜的黑狼回复了人身,看了看周泽楷,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沾染在自己嘴角的血迹。
“可怕吗?”他终于带着嘲讽的笑意问出了一句话,这是他这两天来正面对周泽楷说的第一句话。
但周泽楷却向他走了过去,还伸手擦了擦溅在他脸颊上的液体。
“有点。”周泽楷笑着说了这句话,然后看向张佳乐道,“他不会变成这样吧。”
“不会。”张佳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只守门兽应该是因为很早就死在了这个洞窟里,因为这个地方特有的灵场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它吃了那个女人。”孙翔突然说道,“那个女人以前是在这里举行仪式的人之一,它想化成人所以吃了她,继承了她的样子和记忆,但事发后还是被其他人杀了,直接做成了僵尸。”
“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抬起头,看向周泽楷。
“懂。”周泽楷简短地答了一句,却继续看向张佳乐,“所以没有解决的办法。”
“是的。”张佳乐微微有点尴尬,他一开始就料到事实完全揭开时会不知道怎么收场,但现在看来周泽楷却比他想象中的清醒——或者说,比他想象中更加糊涂。
“也好。”周泽楷笑了笑,看向孙翔:“回家?”
“你疯了吗?”孙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到底听没听到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是——”
“听到了。”周泽楷干脆地打断了他。
“你是孙翔,我的。”
这一下,连张佳乐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周泽楷,周泽楷察觉到视线,趁着孙翔还没从那句话里回过神来,向着张佳乐做了一个他刚才做过的,噤声的动作。

最终张佳乐只是从那个洞窟里带走了那个盒子,而盒子里的东西确实是骨灰,而对于那个画阵道场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他也从孙翔那里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和阴间的交易。”孙翔耸了耸肩膀,这样说道:“我只知道这个。”
虽然这是个模糊的说法,但张佳乐也顺藤摸瓜猜到了大概,和阴间能够交易什么东西,用脚趾也能想出来。
说完那句话,孙翔干脆地又变回了狼身,窜上了汽车的副驾驶座,窝在了座位上。
周泽楷也想上车,却被张佳乐一把拉到了一旁。
“最多三年,”张佳乐看着他道:“人和妖兽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妖气完全侵蚀,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顶多还能撑三年。”
周泽楷却似乎没有被他的说辞吓到,还点了点说:“够了。”
“够个屁!”张佳乐觉得自己要被这些人气炸了,还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够了。”周泽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笑了笑,转身向车走了过去。
确实够了。
他想。

在他竭尽全力也找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想过就算只要多一分钟也好,他也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孙翔的时候,那个青年站在门外,不屑地对他扬了扬下巴,说了一句:“你就是周泽楷?”
他还记得在那个洞窟里他再一次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在那个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光从洞顶照下的地方。那个青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问了一句:“周泽楷?”
那个时候,他想自己大概笑得就像要哭出来了。

叁.完

肆·逃亡

他们在一片荒芜中奔跑,身旁是不断后退却全无变化的景色,枯败的树枝和干草,龟裂的大地,没有云和太阳的天空。而远处是似乎永远无法靠近的铅灰色地平线。
耳边甚至没有脚步声,没有风声,没有一声鸟啼虫鸣。
是的,这是一场永无止尽的逃离。

4-1

“啊——好闲——”
张佳乐在阳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发出了一声感叹。
他们住的地方是高层公寓,阳台上视线很好,几乎可以看到城市的边缘,虽然风大了些,但在摆脱了沉闷的暑期后,他站在这里终于有了一种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踏出户外的爽快感。
但似乎也是因为步入初秋,他和孙哲平突然地就闲了下来,在完成了几个轻松的工作后,近两个星期都没有新的委托进来。
当然也并不是真的就无所事事,因为他们都知道事情没完。上次被带回来的那个箱子,在张佳乐仔细查看后发现虽然很像林敬言手里那个,但却还有点微妙的不同。在箱子的底部有一个五星图案,这一个和林敬言那个在不同的位置有一个凸点。
“至少有五个这样的箱子,或者说我猜那种祭祀的地方起码也有五个。”当时他是这么对孙哲平说的。
那个地方看起来已经十分古老,事后张佳乐想起来,觉得起码也有个两三百年的历史,而且那个画阵也不那么简单,在加上那个地方古怪的风水地势,综合现有的信息,他认为这是一个在五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进行的古老仪式,但可惜他们不知道目的和过程,也无法了解这个仪式到底最后有没有成功。
和阴间的交易方式张佳乐也知道一些,但这次这个大概是因为古老或者是过于隐秘,他确实完全没有接触过,而且更无法去想象和孙哲平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被秋风吹拂的感觉也没那么舒爽了,而转身回了客厅,就看到那个让他担心得要命的家伙正愉快地霸占着电视打游戏。
“孙哲平!”他忍不住跳过去抢走了手柄。
“干嘛?我这还没存档呢。”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来抢回手柄。
张佳乐回瞪了一眼,但他知道其实自己所想的对方都知道,并没有重复的意义,所以最后只能没有底气地回了一句:“我无聊。”
“无聊就找点事情做,去给叶修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接的活儿。”孙哲平拍了拍他的屁股。
他回敬了孙哲平一拳。

他们最近倒是联系过叶修不少次,但都是为了查找林敬言的下落,除了想知道当时找上他的人是谁,也想知道那个箱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样也许就能推出其他的三个地方。
但林敬言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打探不到他的下落。
叶修那边没有消息,而他们也找不到比这更靠谱的消息渠道,只能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从那个画阵的阵法和箱子的图案去入手调查,张佳乐甚至还用那箱子里的骨灰搞了次招魂。
当然结果是什么也没招来,按理说几百年前的魂魄,连投胎转世应该都几轮了,但奇怪的是他同样算不到这堆骨灰主人的来世。
手上虽有线索,但一个也追查不下去,但孙哲平看上去却不像张佳乐那么焦躁,而事实上他心底甚至有种让他不想去搞清楚真相的糟糕预感,他知道这件事肯定和他左手里那家伙有关,但他们之间的共生关系并不像张佳乐知道的那么简单,而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他向后靠在沙发上,看着张佳乐拿着电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拨号,在接通后讲了几句就和叶修斗起了嘴,不知道被说了什么了,最后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叶修说他也闲得要死。”张佳乐怒气冲冲地把手机丢到沙发上,“我们干脆去给他找点麻烦好了。”
“好啊,”孙哲平从善如流道,“等天黑了,我们就去他咖啡店后面放火。”
“你说的啊!”

当然他们最终也没能去实施给叶修找点麻烦的计划,因为在那之前,麻烦就先找上了他们。
因为两人的工作性质很容易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在他们刚搬进这个公寓时,张佳乐还曾经在厕所里遇到过从马桶里伸出手来这种三流恐怖片都不会再用的桥段,但在孙哲平差点拆了厕所后,他们就好好地把这公寓处理了一下,而平时也都张有结界,一般的玩意儿都进不来。
所以张佳乐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遇到过什么惊悚事件了。
除了现在。
张佳乐瞪着眼,看着浴缸的水从底部泛出暗红的颜色,呆了两秒才从“我割破脚了?”“今天有人往水箱里放了红茶叶?”之类的臆想里反应过来。
“靠!”他骂了一声,刚想从浴缸里爬出来就觉得脚底一滑,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让他又跌坐了回去。
而随着颜色蔓延到整个浴缸,本来刚好适中的水温突然就变得冰冷无比,让他在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冻僵了,连手指要活动一下都很困难。
他很想叫一声孙哲平,但是在张开嘴后牙齿却不可抑制地上下打起了架,颤抖得几乎要咬到舌头,而且喉咙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别说说话,连呼吸都有些麻痹感。
浴室的灯依然很亮,但那些本身弥漫着的水汽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张佳乐的视线反而更加清晰,清晰得可以看到水面上漂浮起的一团一团的黑色头发。
就是这东西缠住了我的脚?
虽然情况有些糟糕,但对张佳乐而言,更糟糕的情况也不是没有遇见过,他努力地向后蜷起腿,摸到了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东西,果然是头发,但下一刻,他的手就触碰到了更加冰凉的东西。
那也是一只手。
他在脑袋里骂了一声,干脆地用力抓住那只手向上一拉,水面上扑腾开一阵水花,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还有血色的古时装束,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还是对方面无表情的僵硬五官和鲜红色的嘴唇。
一个漂亮女人从浴缸里冒出来听起来是个很香艳的场景,但在这种情况下让人完全高兴不起来。
张佳乐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在心里先骂这个女人再骂孙哲平,靠那家伙平时不是挺喜欢在自己洗澡的时候闯进来的吗今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操——
不过好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终于听到了门把被扭开的声音。

“你洗好了没有,这么——我靠!”推门进来的孙哲平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毕竟张佳乐在浴缸里被一个女人骑在身上确实是一个很让人震惊的场景。
但不等他去想什么,身体就先一步迈了过去,一把扯住了那个女人的后颈向后一拽,然后飞快地把张佳乐从浴缸里捞了出来。
浴缸里乱七八糟的血水和头发在一瞬间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张佳乐在抓住了孙哲平的衣服后才觉得自己的四肢有了知觉。
“别放跑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赶紧对孙哲平说。既然孙哲平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这个女人,说明她并不是普通的怨鬼那么简单的东西。
“不用你说。”孙哲平有些恼怒地用浴巾把他裹起来塞到了自己身后,然后盯住了那个女人。
女人在被甩开后站到了浴室的一角,一动不动,眼睛依然望向他们,但这一刻张佳乐却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力,却不来自那个角落。
“你感觉到没有?”他抓着孙哲平的手臂问了一句。
“嗯。”孙哲平甩了甩左手,一柄散发着热量的长刀就出现在了他手里,“马上出来,要不然我立刻把她砍成两半。”
“鬼刻。”一个声音出现在了浴室外的走廊尽头。
话音刚落,眼前的女人微微抬了抬头,立刻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而等他们转身去跨出门外,就看到一个青年迎着光在走廊尽头站得笔直,地上却没有影子。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那个青年有些生硬地说道,“本来只是想打个招呼。”
“哦?”孙哲平不怒反笑,“普通打招呼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青年闻言沉思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普通的招呼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他开口道:“你好,我叫吴羽策。”

4-2

张佳乐了花了很大力气拉住孙哲平,才让这个有过拆了自家厕所前科的人没有冲上前去和那个叫吴羽策的青年干上一架。
但当他为自己成功拯救了客厅和走廊而松了口气时,才想起自己还只裹着一张浴巾,浑身湿淋淋的不说,还在孙哲平背上蹭出了个水印子,他忍不住在地板上踏了踏光脚,有点尴尬地抬头看了看孙哲平,然后立刻被对方黑着脸塞进了卧室。
而等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先探头往客厅里看了看,就见孙哲平脸色没有比刚才好看多少,两手展开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嘴里叼着烟,眼睛却望着天花板。而吴羽策规规矩矩地坐在单个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一看就是一副等着他来打破僵局的样子。张佳乐觉得自己简直不想管,但最终还是在“张佳乐你是大人了”的自我告诫里忍住了,然后咳嗽了两声踏进客厅,随即就感到了两道视线向自己扫了过来。
“吴羽策是吧,要喝茶吗?”他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谢谢。”吴羽策看了他一眼道,但在张佳乐准备转身去厨房时,又开口道,“我已经让鬼刻去泡茶了。”
“这里好像是我家?”孙哲平冷笑了一声。
“我家。”张佳乐立刻重音确认一遍,然后自暴自弃地在孙哲平的逼视下两步跳上了沙发,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看到没有!多好用啊!早就说在家里养上两三个小鬼式神你又不让。”
“——是吧?”说完后他转眼看向吴羽策。
“鬼刻是我养的鬼。”吴羽策倒是很直接地回答了他的疑问,“不过因为在人间呆的时间太久了,和普通意义上的鬼有了些区别。”
“多久?”张佳乐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像很有兴趣地问道。
“两三百年了。”吴羽策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让张佳乐和孙哲平很快地对望了一眼。
“和你一样,是吧?”转回视线后,张佳乐眨了眨眼问道。
“是。”吴羽策看了他们一眼,“不用拐弯抹角,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只是有一个条件。”
“就这么定了!”张佳乐拍板。
“你不听听什么条件?万一……”孙哲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立刻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腰,让孙哲平不得不把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
吴羽策看了他们一眼,对这个小动作视而不见,继续道:“条件很简单,我要让鬼差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人。”
“简单?”孙哲平挑了挑眉毛。
张佳乐也皱起了眉头,这话说起来轻松,但事实上绝对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打鬼差那就是惹火上身,而且打跑一个也会有下一个,一定要躲鬼差,那只能是耍耍小聪明。
想到这里他问了一句:“你们躲了多久了?”
“刚刚说过了,”吴羽策坦然道:“两三百年。”

闻言张佳乐真的很想喷一口水到他脸上,可惜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在喝水,正想着,那个叫鬼刻的女人就从厨房里用托盘端了茶出来。
“靠,我都忘记我们家还有这种东西了。”张佳乐看着那套茶具,感叹了一下,但看着这么一个鬼气森森的女人,他又对这茶能不能下肚产生了疑问。
孙哲平倒是一点都不忌讳,拿起来就喝。
“这两三百年,我们已经尝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吴羽策打了个响指,鬼刻就从他身后消失了。
张佳乐清楚他的意思,这个叫吴羽策的人既然在死后能在人世间游荡几百年这么久,还养着灵力不低的鬼灵,那肯定不会是普通人,十之八九是驭鬼师,那他们对那些躲避鬼差的小手段应该非常清楚,至少比自己清楚。
“那你找我们有什么用?”他有些警觉了起来。
“因为我们发现有人用了更好的办法。”吴羽策顿了顿,没有明说,但是目光却转向了孙哲平。
张佳乐一下子挡到了孙哲平前面,但马上就又被推开了。
“说清楚。”孙哲平先按住了要跳起来的张佳乐,然后看向吴羽策。
“寄宿一个至阳体质的人。”吴羽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孙哲平的左手。
“右手不借!”张佳乐立刻喊道。
这下孙哲平也忍不住笑了笑,对吴羽策道:“听到了吗,右手不借。”
吴羽策似乎是有些疑惑,但表情也轻松了些,接着道:“我没有说过要借他的右手,他一个人也不可能和两个灵体共生。”
听到这话张佳乐稍微安心了一点,问道:“那你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人来当媒介架一个结界,我和那个人会呆在那里面永世不再出来。”吴羽策说到这里,脸色也微微有些苦涩,但很快收敛了表情继续道,“像他这样的人非常难找,和普通的体质至阳的人还有些不同……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最后那句话,他又是看向孙哲平说的。
孙哲平微微皱了皱眉,点了点头。
而张佳乐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只对吴羽策问道:“危险吗?”
闻言吴羽策也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后才说:“就我们架那个结界而言,不危险,但是在前往那个地方的路上我不能保证,之前我也说了有鬼差一直在追我们,不知道有你们加入后还他还会不会来。”
“行,没问题。”孙哲平看出张佳乐的犹豫,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又安抚般拍了下张佳乐的头,才对吴羽策说道,“现在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讲一讲?”
吴羽策看了他们一眼,才慢慢道:“你们知道怎么向阴间要回一个人的灵魂吗,我是说,真正的死而复生。”

张佳乐当然知道很多种死而复生的办法,但无一例外都是不完全的,他们顶多创造出一些活死人、怪物、僵尸,总而言之,真正的死而复生的办法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吴羽策却告诉了他一种办法,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人用过。
那是一个复杂而且危险的办法,但简单的说,就是集齐五个阴间一直追捕不得的极恶之魂,和阴间做一个交易。那是一个在五个风水穷凶之地同时举行的仪式,但那次意识在进行时有一个恶魂逃脱了束缚,导致了整个仪式的失败,而其他四个恶魂中有两个已经被带回了阴间,另两个逃脱了。
“那两个就是你和你说的那个人?”张佳乐有些茫然,面前这个鬼魂虽然因为在人间呆了太久变得已经接近了精怪,但他却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有什么恶魂的气息。
“不是,就是他一个人而已。”吴羽策在一瞬间甚至露出了有些愤怒的神色,连手也握紧了,半晌才继续道,“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们是驭鬼师。”
“在那个时代我们受人委托,用鬼取人的性命。”说到这里吴羽策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垂下眼望着地板,“我们知道这是逆天行事,肯定不得善终。”
但是在最后那刻来临之前,那个人却用秘术转嫁了他身上背负的所有罪孽,想一人抗下所有惩罚。
“反正都要下地狱,我一个人就够了。”被他发现时,那个人居然还笑了笑。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虽然过去了数百年之久,但他也清晰地记得。
他说:“你休想,李轩。”

4-3

李轩醒了过来。
当然事实上他也好,吴羽策也好,都已经没有了睡眠的需要,但在人间呆的时间久了,他就不由得养成了这个习惯,虽然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喜欢去做,有时候会有自己真的已经再世为人的错觉。
有时候甚至还会做梦,但他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记忆,梦里的场景总是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吴羽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好的驭鬼师,直到在遍地断壁残垣的村庄,他遇到一个站在火光中的少年。
他知道对方比自己优秀,也许还曾为此陷入过嫉妒和苦恼的泥沼,但最初的那些感情是怎么在最后变为无可躲避的爱意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直到现在,他还会反复回想起那段记忆。虽然他也常常自嘲地想到他们死去的时间早已经比活着的时间长,他们一起旁观了时代的变迁,他们知道逝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但他却还是无法停下去怀念那个活生生的吴羽策,只可惜那是比他所想的更加倔强、更加固执的吴羽策。
他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这是个阴暗的地下室,在火车站附近,天花板会随着火车的经过而颤抖,而他喜欢看着昏黄的吊灯随之摇晃,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吴羽策在地下室布了一个简单的结界,可以暂时隔断他身上会招引来鬼差和其他恶鬼的戾气,但他也不能轻易踏出结界。有点无聊,但是经过漫长的时间,他也早已经习惯这样一路逃亡的生活。
他坐到椅子上,看着慢慢摇晃的吊灯,直到那个一直悄无声息地蹲坐在门口角落的鬼魂突然抬起头。
“鬼泣?”他转过了视线。
那是一个应该很高大的男人,但因为一直蹲坐在角落,看起来整个人都陷入了阴影里,似乎毫无存在感可言,但在听到李轩的话后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他人无法听到的声音。

“怎么样?”吴羽策问向侧耳倾听的鬼刻。
半晌鬼刻转回脸来,张口似乎说了什么,吴羽策点了点头,对坐在汽车前排的另两人道:“还没被发现,没有危险。”
“她不会说话?”张佳乐趴在靠背上,关注点却落到了其他地方。
在和吴羽策讲好约定后,他们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直接出了门,因为按照吴羽策的说法,他的那个搭档并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否则就会很容易被追捕者发现。
“她不会说话。”吴羽策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伸手抚了抚鬼刻披散下来的长发,偶尔从窗外沁进的路灯灯光让这个场景看起来有些诡异——不,事实上也很诡异。
深夜里行驶在马路上的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色古装的鬼气森森的女人,这个场景要是被人看到一定能上灵异节目。张佳乐自暴自弃地想。
他知道事实上不管是吴羽策还是他养的鬼,应该都是不用使用车辆这种交通工具的,但无论是让鬼刻去泡茶,还是那身干干净净并且符合时代的打扮,他觉得似乎都是因为吴羽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人味一点。
“她没有五感?”在感觉到一点伤感的时候,张佳乐很快把思维绕了回来。
“按人类的标准,她只有视觉。”吴羽策顿了顿道,“但是能听到我和她的搭档说的话。”说到这里,他又转眼看了一眼鬼刻,对方正望着车窗外,眼睛在一片黑暗里闪着幽暗的蓝色。
张佳乐做出了然的表情,倒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回身在副驾驶座上坐好后从置物箱里翻出一张地图,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下。
“你认识到火车站的路吗?”最后他有点疑惑地看向身旁那个单手握着方向盘,另只手在车窗外抖着烟灰的人。
“你说呢?”一直沉默着的孙哲平忍不住笑了笑,将烟头弹到窗外,换了只手来刮了一下他的下巴。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半夜,这是火车站附近的一栋古旧居民楼,还画着大大的朱红色“拆”字,看上去住户都已经搬迁完毕,整栋楼没有一点人气,在月光下显得沉寂而又阴森。
在踏入楼梯间的瞬间,张佳乐顿了顿。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反应,吴羽策说明了一下:“我布了个临时的结界。”
“挺有用的啊?”张佳乐四处看了看,虽然是一栋从外表看起来问题颇多的建筑,但事实上内部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游魂都没有。
“都被吃了。”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吴羽策还开了个玩笑。
但这个玩笑并不太好笑,因为鬼刻配合着这句话对他们张了张嘴,露出了两颗森森的尖牙。
“走吧。”吴羽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鬼刻的肩。
孙哲平耸了耸肩,牵住张佳乐的手,跟着吴羽策走向那条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因为没有电灯,所以张佳乐走得磕磕碰碰,直到阶梯尽头时才稍微习惯了黑暗,而这时就看到一个男人迎了上来。
他眯了眯眼,不用琢磨就知道这应该就是吴羽策所说的鬼刻的拍档,和鬼刻弥漫着完全一样的气息,穿着一身古时的黑色劲装,但脸上紧紧缠着漆黑的布带,将眼睛遮挡了起来,看不清样子。
“李轩呢?”吴羽策直接问道。
那个鬼灵向一旁让了让,露出了隐在身后的铁门,但还不等吴羽策伸出手去,门就向外推开了。
“回来了?”李轩在门后笑了笑。

“要喝茶吗?”
在几人进门后,李轩还很客套地问了一句。
张佳乐有点愣怔,大概是因为身在结界内的关系,眼前这个男人完全看不出有被地府追捕了几百年的恶魂样子,看起来相当随和,换作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大概完全看不出他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而孙哲平却皱了皱眉头,在来这里的时候他是带着警戒之心的,虽然他认为吴羽策没有撒谎,但他也不觉得吴羽策和这个叫李轩的人真的就像看起来那么无害。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李轩却对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张佳乐立刻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但随即又放松了。
“他听不到。”孙哲平语气平淡地回答了一声。
“是吗?那你蛮厉害的。”李轩笑了笑,便不再继续这个问题,“阿策跟你们都说清楚了吧?”
“还好吧?”这一次是张佳乐回答的,但也有些心不在焉,事实上在吴羽策和他们说明了关于那个交易仪式的事情后,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件事情和孙哲平的关系,恐怕附在孙哲平左手上那个东西就是他们口中的恶魂其中之一。
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孙哲平的时候,还是在大学学校里。
那个时候他因为灵异体质倒霉得要死,倒霉得其他人都不太敢和他接近,而他在百无聊赖里就靠着几本无意中得到的旧书学着自救的方法,然后偶然遇到了孙哲平。那个时候的孙哲平就像一头被放出牢笼的凶兽般见谁咬谁,和张佳乐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而只是偶然遇见的那一次,他就看出了对方的情绪波动那么激烈只是因为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附身,而且那个东西并不简单,正在尝试着侵占孙哲平的整个灵魂。
后来他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是半桶水响叮当,所以才能够鼓起勇气上去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
而那时孙哲平抬头看他的表情,就像见到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一样。

4-4

“现在就出发?”李轩这句话是对吴羽策说的,但也打断了张佳乐的回忆。
“现在?”他回过神来,先看了看孙哲平。
孙哲平倒是没提出异议,只是问了一句:“怎么去?”
在来之前,吴羽策已经跟他和张佳乐讲过目的地,但那可不是像这样在半夜三更随便开着车就能到达的地方,乘坐普通的交通工具起码得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那是一座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山,但是他们却都听说过,虽然是从另外一种途径。
“走鬼道?”张佳乐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怎么样?”李轩笑了笑,反问了一句。
“也不是不行……”张佳乐有点犹豫,鬼道通常是他们在无可选择下的选择,虽是捷径但他也不想常常使用,毕竟那是介于阴间和人间之间的地界,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只要踏入一步就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你不是被鬼差追捕?还要走鬼道?”他疑惑地看了看李轩。
“走哪里都一样。”李轩露出一丝苦笑,“都这么长的时间了,上天入地都被找到过。”
“我们分开走。”吴羽策却突然开口道。
“分开走?我们和你们?”张佳乐指了指自己和孙哲平。
“不是,你和我走,他和李轩走。”吴羽策平静道。
话音刚落,孙哲平马上就回答道:“不行。”
“这样最安全。”吴羽策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鬼差的追捕对象是李轩,就算你们遇上张佳乐也不会有危险。”
“靠!”张佳乐立马跳了起来:“那你怎么不让李轩一个人走!”
“我不愿意。”吴羽策简单答道:“你们两人中间,孙哲平是战斗力吧。”
张佳乐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
“为什么不四个人一起走?”孙哲平皱了皱眉。
“目标太大了。”李轩叹了口气,“虽然我有可以暂时抑制自己气息的东西,但是我们这几个人凑到一起那还是太醒目了,别忘记我们还要带两个鬼灵,就算不遇到鬼差,也很容易引来一些其他东西。”
孙哲平闻言瞟了一眼鬼刻和鬼泣,在他们进门后,那一男一女就手牵手沉默地站在房间一角。
“怎么样?”李轩倒是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句。
“不怎么样。”张佳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倒是可以和孙哲平两人走,但却不认识目的地。所谓鬼道是由很多空间错综复杂交错在一起的,稍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到达其他地方,甚至是另一个世界。
“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孙哲平看了看吴羽策。
“能。”吴羽策干脆地答道,“我保证。”
孙哲平沉默了,在涉及张佳乐的问题上他总是会有些容易犹豫,顾虑颇多。
察觉到这点,张佳乐暗自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孙哲平,转头看向李轩道:“你能保证他的安全的话,就行。”
这话让孙哲平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接口道:“我保证我自己的安全。”

出发前吴羽策拿出一张纸符,靠在嘴边默念了几句话后折了折塞给李轩。
“效力只有两个小时。”这句话他是对孙哲平和张佳乐说的,想必这种东西在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已经用过很多次。
“时间够吗?”张佳乐稍微有点担心,他知道纸符这种东西都不那么靠谱,否则吴羽策和李轩也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不知道。”李轩苦笑了一下道,“你知道在鬼道里时间的流逝并不按常理来。”
“喂喂!”张佳乐不满。
“就这个,都要不少功夫才能搞出一张。”吴羽策有些无奈道。
“我都闻到血腥味了。”孙哲平冷笑了一声。
吴羽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对鬼刻和鬼泣招了招手,那两个鬼灵点了点头,分别手里出现了一个白纸糊的灯笼,站到了房间的两个角落。
“走吧?”李轩想伸手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膀,但很快被躲开了。
“放心。”张佳乐也笑着对孙哲平摇了摇手指。
“注意安全,”孙哲平还是有点不放心,凑到张佳乐耳边说,“如果真的遇到危险——”
“不会遇到危险。”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张佳乐很快地打断了他,沉下了脸道,“你别想把那东西放出来。”
“记得我的话。”孙哲平却无视了他的反对,说完还捏了他的脸一下,然后才跟着李轩到了鬼泣的面前。
屋角的鬼道入口已经打开,原本的墙壁化成了一片黑雾,一步踏入后就完全地陷入雾中,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也已经置身黑暗。
鬼泣走在最前面,他手里的灯笼在黑暗里闪着幽暗的蓝光,是唯一的光线来源,这里是人间到鬼道之间的回廊,孙哲平知道如果没有那盏引魂灯很容易就会走上岔路,永世都在这里转圈。
而最终黑雾变得越来越薄,他们看到一片荒芜的景色,没有云彩和日月的灰色天空,仿佛久未逢雨的干涸土地上有一条蜿蜒向远方的道路,枯败的植物和动物的枯骨堆砌两边。
孙哲平向四周望了望,在这种半人半鬼的空间,他不用张佳乐的帮忙也能看到灵体,但是现在周遭只有一望无际的旷野,连个真正意义上的鬼影都没有。
“这边走。”李轩指了指鬼泣的背影。
“嗯。”孙哲平动了动左手,暗自戒备起来,跟上了李轩和鬼泣的步伐。

张佳乐踏出黑幕后看到的是一片迷雾中的森林,树枝遮天,荆棘遍地,一条弯曲的小路向林中尽头延伸开去。
“诶,这次是森林啊?”他往左右张望了一下,所谓鬼道并不能说是真正存在的道路,空间是扭曲交错在一起的,所以每次踏入所看到的不一样,他不免想了想孙哲平现在看到的是怎样的光景。
鬼刻把灯笼捧到手上,在纸烛化成了一缕青烟后回头看了看另外两人,指了指那条林间小路。
吴羽策点了点头,对张佳乐说:“走吧?”
“嗯。”张佳乐提起精神,走到了吴羽策身边。
三人沉默地向前走着,森林里静寂无声,没有风和虫鸣,连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也听不到,虽然跨出的每一步都踏在地上,却都像踩在棉花上般无力,不仅空间感,连时间的流逝感也会变得很古怪。
而这正是张佳乐讨厌走鬼道的原因,仿佛在这里呆得久了,就会忘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连思维都会变得恍惚起来。
“他们那边没问题吧。”他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
“没问题。”吴羽策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转回了前方,但手却微不可见地捏紧了一下。
“你……”张佳乐顿了顿,突然又笑着说,“其实也挺担心的吧?”
担心?吴羽策愣了一下,但觉得自己的感情并不是这样,在长年的奔波逃亡中,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担心,比较起这个,长久以来一直缠绕着他的是一种无可躲避的不确定感,而这种感觉自从他发现李轩瞒着他将一切抗下来的时候,至今也没有消散过。
他不知道李轩在想什么,就算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
“她的眼睛是另一位的吧。”感觉到气氛的突然沉重,张佳乐岔开了话题,指了指鬼刻的背影。
“没错。”吴羽策似乎也回过了神来,“那是鬼泣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是在某一次逃过鬼差的追捕时,鬼刻为了救他差点魂飞魄散,虽然最后还是将灵魂聚集了回来,但也失去了五感,而鬼泣就把自己的眼睛让给了她。
那时候李轩还笑着说:“你要是想要,我的眼睛也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眼睛干什么。”他略带怒气地回答道。
“也对,”李轩倒是毫不在意,抬手抚过他的头发,慢吞吞地说,“比较起那种东西,还是……”
还是什么?那个时候李轩没有说完,后来也再也没有说过。

4-5

孙哲平是个五感过于灵敏的人,或者说属于第六感的直觉也非常敏锐,这一点在很久以前便是如此,在他和那玩意儿开始共存后更变本加厉。
比如现在,虽然视线里的一切完全没有变换,蜿蜒的道路似乎也永远没有尽头,在途中他们也遇到了几个两目空空的游魂,也都相安无事。但危险的预感却始终挥之不去,让他不自觉地一直皱着眉头。
李轩倒是看起来相当轻松,还时不时地找出几个话题和他聊聊,而且似乎对他左手里的那位特别感兴趣,问了不少问题,但孙哲平都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了。
“他现在这样一直被你困着,存在得再久意义也不大啊。”李轩看了看他的左手,颇为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是我,觉得怎么办比较好?”
孙哲平没有回答,就算设身处地想,他也不能确定安稳的囚禁与逃亡的自由哪一种更好一点,当然如果独自一人他会选择后者,但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时就另当别论了。
他不由得想起当初为了压制住附身在他身上的恶魂,两人也被折腾得不轻,而在又一次死里逃生时,他也曾经有些焦躁地想为什么要把张佳乐拖下这浑水,但对方却只是气鼓鼓地回了句“我乐意”,事实上这是他自己经常说的话,所以在张佳乐这么说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也是,我们不一样啊。”虽然孙哲平没有回答,但李轩还是像得到了回应般感叹了一声,并指了指鬼泣的背影,“我比较像他。”
“他可没你想得那么多吧。”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李轩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道:“都说物似主人形,他还是跟我挺像的,有些方面。”
这话让鬼泣也回了回头,但因为脸上那两条交叉遮挡着眼睛的漆黑绷带,很难让人看出表情,但孙哲平觉得这个鬼魂看起来似乎有点无奈。
“他生前是个鬼剑客。”李轩还很好心情地介绍起了鬼泣的生平,“鬼刻是他的搭档,他们是在一次任务失败时一起身亡的,遇到我和阿策的时候,他们宁愿被我们炼成鬼灵,也不愿意去投胎。”
孙哲平活动着手腕,沉默地走在李轩旁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啊那时我和阿策也还活着,”说到这里李轩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微微笑了笑才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后来我懂了,但又不太懂。”
说到这里,李轩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孙哲平道:“所以有件事情我得跟你坦白一下。”
“什么?”孙哲平也顿住了脚步,看向对方。
“我们找你虽然确实是为了架设结界,但如果真的遇到鬼差追捕,其实还有一个备选方案。”李轩露出有点抱歉的神色。
“哦?”孙哲平倒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挑了挑眉。
李轩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我们想过,可以用交换的办法让鬼差带走你手里的那位去交差。”
“你既然这么说,代表你并不想实施这个方案吧?”孙哲平冷笑了一声,接着道,“直说吧。”
“但我也是靠这个才好不容易说服了阿策让我们分开行动,”李轩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也得抓紧机会。”
“然后?”孙哲平眯了眯眼。
“然后,你最好不要使用你的能力。”李轩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符晃了晃。
“你……”这倒是出乎了孙哲平的意料,他愣了一愣。

逢山有鬼。
张佳乐在踏出黑雾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路边石碑上朱红的四个字,石碑旁的荧光点点,衬得那几个并不大的字在黑暗里相当的醒目刺眼,就如同是专为了从鬼道踏出的人所预备的路标。
这里是个出名的至阴灵场,而这四个字是说遇到山就会遇到鬼,还是这座山就叫逢山,或者是个其他的什么意思,已经没有人会去深究了。几百年来遗留在这里阴魂早已占山为王,根本不会有活人靠近。
只是踏入了那个石碑后的地界,张佳乐就感到了一阵恶寒,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月明星稀,云层淡薄,而眼前黑压压的山脉似乎完全没有沉睡的迹象,随着呼啸而过的阴风,林间惊鸟齐飞,鸦雀的哀鸣在耳边徘徊不去。
但就算这样,他觉得也比走在鬼道里好多了,至少双腿终于有了踏上实地的触感,皮肤还能感觉到深夜的寒露水气。
“他们还没到?”张佳乐活动了一下四肢,又四周看了看,问了一句。
而站在他身旁的吴羽策这才像是回过了神来,先愣怔了一下才转眼去看向鬼刻,而对方摇了摇头,张口说了几句无声的话。
“那边说没危险,过了一会儿就到。”
吴羽策转述后看到张佳乐松了口气的表情,觉得自己也应该放松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依然心绪不宁。他又往来路望去,黑雾早已散去,证明他们来时的道路已经关闭了,按理说什么都没发生最好,就按照他们最初想的那样,两人回到逢山的深处,永世不再出去。

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了。
夜里的山脉在他面前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般蠢蠢欲动,却是他最为熟悉的景色,他们经历过非常长的时间,路过很多地方,但在他心中却始终把这里当作他们“回来”的地方。
因为这是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厌倦了亡命生涯后的归隐之地,他们在这里终日与鬼为伴,等待着最后的那刻来临。
那时他并不觉得人生有什么遗憾,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对人世充满眷念的人,他从小就因为自己的体质而被当作异类,在少年时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然后遇到了李轩,后来的很多年,他眼里李轩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人。
所以就算是一起下地狱不得超生,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一开始他以为李轩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
“重新来过,好好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一辈子,生老病死。”这是李轩在那时对他说的话。
而他反问道:“那有什么意义?”
那有什么意义?投胎转世,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那不是吴羽策,至少不是属于李轩的那个吴羽策。
他对那样的来世一点期望都没有。可是他却一直记得李轩在这么跟他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的苦涩笑意。

“啊,来了!”张佳乐的声音又一次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而他转过眼,就看到石碑处漫出一片黑雾,鬼泣提着灯笼出现在了视线里,而跟在他身后是表情难看的孙哲平。
李轩不在。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重新对自己说了一次,李轩不在。
“怎么回事?”同样察觉到这点,张佳乐的表情也奇怪了起来。
孙哲平的表情变了又变,仿佛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才转脸看向吴羽策。
“他让我转告你,重新来过,好好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一辈子。”

4-6

气氛就这样突然冷了下来,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吴羽策看上去是愣住了,而孙哲平似乎是因为这个不受欢迎的传话筒差事有些别扭,而张佳乐则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死盯着孙哲平,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花儿来一样。
“我没受伤,好好的,一根毛都没掉。”孙哲平最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张佳乐皱起了眉头,他本想说“你不对劲”,又觉得眼下的情形并不适合让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毕竟孙哲平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但虽然如此,只是从对方双手插在裤兜里的细微动作,他也能感觉到焦躁和烦闷渗透出来,更况且孙哲平在他面前时从来都不会隐藏情绪。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还是先搞清楚这个最为重要,李轩消失,而孙哲平和鬼泣都好好的,实在看不出是经历了一番恶战的样子。
“我们遇到了鬼差。”而回答他的却是鬼泣,这是张佳乐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非常低沉,在耳蜗里回荡时甚至带起了一阵嗡鸣。
“是吗?”吴羽策抬起头,觉得自己想笑一下,或者是应该笑一下。至少他知道了李轩在想什么,他一度以为对方不再那么想,但没想到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从未改变过。他很奇怪,那个人怎么还会说自己固执,明明最固执的人正是这样说的他不是吗?这样想着,他居然真的笑了笑。
“所以你们就这样让他走了?”他看着鬼泣问道。
“他不让我们出手。”孙哲平接过了话头,耸了耸肩道,“再加上,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不出手。”
吴羽策愣了愣,抿紧了嘴唇,半晌才开口道:“你现在也知道了,他从来就没想要过要用那种办法。”
“那倒不是。”孙哲平刚答了一句,就看到一旁的张佳乐竖着耳朵靠了过来,一副想问又死命忍住了的样子。
他嘴角浮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看回吴羽策继续道:“我倒觉得并不是他想做好人,而是再这样下去,你手上又要重新沾满罪孽,到时候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仿佛是没有料到孙哲平会这么说,吴羽策在瞬间甚至瞪大了眼睛,很久已经没有经历过的痛楚如同火舌般从心脏早已不会跳动的地方蔓延开来,灼烧过所有的感知。
他垂下头,伸手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服,直到手指的关节都泛出青白的颜色——但就算是这样。
他想,就算是这样。
“我还有东西可以跟你们交易。”吴羽策抬起头,看向孙哲平。

“嗯?”张佳乐微微皱了皱眉,虽然孙哲平没有直说,他也没有追问的打算,但他依然从对话里猜了个十之八九,而且也大概知道了之前孙哲平到底是在为什么焦躁,应该是作为旁观者的无能为力,说不定还想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
“我们会来找上你们,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我们。”吴羽策看起来像是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你想用这个信息换什么?”孙哲平简单地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吴羽策也回答得相当直接,“我不能违背承诺,但是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而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有东西可以给你。”
后面一句话他是看着张佳乐说的。
“你说?”张佳乐犹豫了一下,这次他没有看孙哲平,便应了下来。
“时间不多了,边走边说。”说完这句话,吴羽策用眼角瞟了瞟站在一旁的鬼泣和鬼刻。
鬼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被鬼刻用力抓住了手,仿佛如果不这样下一秒就会分开一样。
而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作为主人的李轩真的下了地狱,鬼泣失去了支撑他形体的力量来源,无法支撑太久就会灰飞烟灭。而吴羽策也清楚鬼泣在性格上和鬼刻的不同之处,鬼泣不会违背李轩的命令,就算这个命令会伤及李轩或是自己,而鬼刻则任性得多。
李轩常对他说,鬼刻和他这个主人很像,但现在他也已经无暇去想自己在李轩眼中是否任性了。

李轩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腕,发现那条捆灵锁很紧,两手都无法动弹。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阴间的风带着一股熟悉的腥湿味道,他突然觉得有点怀念,但在逃亡这几百年间他们很少会躲到阴间,就算有,时间也很短。
所以他想这种怀念的感觉,大概来源于亡灵始终都该回到这里。
脚下的道路是黑色的冻土,天空如同鬼道里看到的一样阴沉而空无一物。他抬头看了看,然后又平视向前方,跟着押送他的鬼差向前走去,踏出的步子还带着点轻松。
李轩并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往哪里,但最坏的打算也早在几百年前就做过,所以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可焦虑的地方,而且可以庆幸的是,他和吴羽策有足够长的过去能让他慢慢回忆着熬过漫长而又苦闷的未来。
这样想着,他甚至还想和押送自己的那位鬼差攀谈两句,但每次都只收到了沉默无声的眼神。
“明明这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已经算熟人了吧。”李轩笑了笑继续道,“我都记得你姓什么了,是姓盖是吧?”
那位鬼差手提着一把青蓝色的长刀,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眼中的形态而已,所谓的鬼差其实都是混沌虚无的灵体,展现在人前的形体都是观看者自己印象的映射。
“还有多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又笑着问了一句。
这一次,鬼差停下了脚步。
李轩愣了愣,随后也察觉到了空气中骚动起来的紧张味道,席卷而来的不安感瞬间笼罩了他。
下一刻他身旁的空间扭曲着撕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一柄长剑的剑光就已经从他身边划过,直冲鬼差而去。

是鬼刻。
他瞳孔收缩,不用想就知道来人是谁。他难得地觉得自己突然有些词穷。
“我说过了。”不等他找到词语,吴羽策已经站到了他旁边,挥刀斩断了他手上的绳索,“你休想,李轩。”
李轩侧过头,看到的就是对方依然像深井一样漆黑沉静的瞳孔,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大概是包含着愤怒、哀伤、庆幸还有别的什么。
那也是一句很耳熟的话,在很久以前吴羽策就这样对他说过,但那个时候自己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彻底地感受到这一点。就像吴羽策没有想到他至今没有改变想法一样,他也没有料到吴羽策会固执到这种地步。
原来两个人都一样。
“对不起。”他苦笑着说出这句话,但现在的情况不由得他和吴羽策再多说什么,他深知鬼刻肯定不是这个鬼差的对手,在曾经的多次交手里都已经印证过了这一点,就算现在加上了鬼泣也一样。
而正如他想的,鬼差很快已经摆脱了双鬼的纠缠,举刀向他们而来,他下意识地挡到了吴羽策身前,但吴羽策很快一把推开了他,然后迎向了袭来的刀光。
如果不能一起走,我就和你一起在这里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对方未说出口的的意思,然而却太晚了。他全身僵硬得无法踏出一步,直到看到了眼前黑色的身影一闪,是鬼泣抽身挡在了吴羽策身前,像很久以前鬼刻所干过的一样。
刀光下没有血迹,只有魂魄飞散时的灰烬像飞舞的粉蝶一般四散开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声的恸哭和悲鸣,然后看到鬼刻带着同归于尽的姿态向对手扑去。
“走!”
抓紧那一瞬间的空档,李轩拉起了吴羽策,向身后那片荒芜的来路急奔而去。

一步踏出,他就知道这将又是一次漫长的逃亡。
但是他也同样知道,吴羽策赢了。
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在他们最初相见之时,那个少年在火光中回转头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那个少年是那样倔强,不会屈从一切,就算是面对生死和命运。
他早就应该知道,对方是如此深爱自己。
就如同自己爱他一般。

肆·完

伍.生离

白光闪过,他先是听到了远处翻滚而来的轰鸣雷声,然后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天日,灰黑的色彩如同墨汁般泼洒在他的视野里。
他一直仰着头,直到瞳孔里映照出不可数计的雨珠突然向他倾轧而来。
是了,那就好像是——万箭穿心一般。

5-1

车在路边停稳时,雨滴依然打得车顶啪嗒作响,在孙哲平关掉了雨刷后,挡风玻璃更是一瞬间就变得模糊不清,在眼前炸开的水花就像他们误入了伊瓜苏瀑布下似的。
“你确定我们没带伞?”张佳乐简直要绝望了。
“确定。”孙哲平拉上手刹,随口答道,“不就几步路吗?”
“我确定这几步路就足够把我们淋成落汤鸡。”张佳乐往车窗外望了两眼,但随后更确定了雨已经大得让他看不清叶修那家咖啡店招牌上的“兴欣”两个字,虽然那两个字本身也不大。
那家咖啡店是一个单独的二层小楼,和路边随处可见的建筑没有什么不同,没有露天的咖啡座,也没有什么高端洋气的外部装修,在雨里灰扑扑地静静伫立在那里,若不是一楼的大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招牌,根本就看不出是对外营业的咖啡店。
当然,这里确实也并不是什么对外营业的地方,至少张佳乐从未在这里见过普通的顾客。
“怎么办?”张佳乐握住车门把,做出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比赛谁先跑到门口?输的晚上洗碗?”
“好啊?”孙哲平正解开了安全带,说完这话,顺手把外套也脱了下来。
张佳乐回头见着后愣了愣,刚想问句你干嘛就觉得眼前一黑,那件外套被准确无误地丢到了他头上。
“喂喂!”等他手忙脚乱地把外套扯下来,孙哲平早已下了车,连车门都摔过来关上了。
“作弊啊你这是!”他嘴上虽然这样喊,但脸上还是微微红了红,顶着外套跳下车,踩着地上的积水几步疯跑到门口,就看到孙哲平站在咖啡店的屋檐下等着他。
“晚上洗碗?”孙哲平接过那件已经被淋湿的外套,笑道。
“也没帮我挡了多少雨。”张佳乐嘟哝了一句,水珠从后颈滑进衣服,淋湿的耳发粘到了嘴边,让他有整个人都被浸泡到了水里的感觉。
“比我好?”孙哲平直接用那件衣服抹了把脸,因为头发留得很短,所以他看起来反而没有张佳乐那么狼狈,但是身上的T恤淋了个通透,贴在身上甚至能看到手臂肌肉的线条。
“会不会感冒?”张佳乐皱起眉,但刚说完自己就打了个喷嚏。
“走吧,找叶修要条毛巾。”孙哲平拍了拍他,推开了玻璃门。

这次叶修通知他们过来,却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因为根据他们的情报联系到了另外一个同行,据说可以和他们互帮互助。
之前张佳乐帮忙将吴羽策送去阴间时,作为交换,吴羽策虽说按照承诺不能讲出那个在背后活动的人到底是谁,但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给他们。
当然这些并不是吴羽策直接获得的信息,也只是他个人的推测,他认为那个诡秘的仪式虽然在几百年前被中断了,但现在那个人想继续那个仪式,这就包括着必须把那三个当时逃脱的恶魂送入阴间。
“交易没有完成,而当初想从阴间要回的那个灵魂,现在估计早已投胎转世了。”吴羽策解释道:“那个人并不是最初举行仪式的那个,我想他继续这个仪式是想偷梁换柱,从阴间要回另外一个人。”
“那他为什么要帮你们?”张佳乐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应该不是想帮我们,只是想先借我们的手解决你们。”吴羽策有些无奈,“毕竟我们也确实想过要用孙哲平手里的那位去代替李轩,而且我们就算架起结界在这里隐居,躲得过鬼差,他也很容易能找到我们。”
“那不是明摆着如果我们真被解决了,他马上就会对付你们吗?”张佳乐皱眉,虽然现在感觉上是同仇敌忾,但他对于这两人曾经算计孙哲平的事实依然非常不满。
“有机会的话,谁都想赌一把,抱歉。”吴羽策这样直白的回答让张佳乐也有些无话可说。
但吴羽策随后又另外送给了他一样东西,说是作为道歉的补偿,是当年吴羽策和李轩在逢山隐居时一直养着的一颗至阴的鬼珠,本是准备架设结界时用的。
“我用不着了,你留着可以以防万一。”
他想那个时候吴羽策大概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所以在他询问是否需要一起去救人时都遭到了婉拒,而为这个事后他还被孙哲平捏着脸说太容易心软。
但他只是觉得自己看过的悲剧已经足够的多,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一时错过而永世遗憾,在这样想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是在告诫自己。
而幸好那两个人真的从鬼差手下逃脱,重新开始了漫无止境的逃亡。这一次李轩说,如果逃不掉,就一起下地狱好了。
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哟,落汤鸡两个。”叶修在柜台后面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少废话,拿条毛巾来。”孙哲平把手里的衣服丢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啧啧,虽然我们也算是服务行业,但是也不想伺候大爷。”叶修把烟熄灭,话虽然这么说,还是随手从一旁摸了条毛巾抛了过来,“还好哥早有准备。”
孙哲平接住后直接把毛巾按到了张佳乐头上,像给宠物擦毛似的乱揉了一通,直到张佳乐抓着他的手要咬才放开。
“注意形象啊,我们这儿还有外人啊。”叶修拍了拍手。
张佳乐扯下头上的毛巾,才注意到柜台前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斯文温和的青年,察觉到视线后对他微微笑了笑后站了起来。
“我是喻文州。”青年和他握了握手。
这个名字在之前的电话里叶修已经讲过,说起来和他们勉强算是同行,咒术师,一个颇为古老的职业,当然现在的咒术师并不像以前那样以咒杀为主要的谋生行当,但偶尔和驱鬼师抢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
“你说和我们有关的事情是什么?”孙哲平把毛巾接过来随便擦了擦,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和搭档也遇到了被阴间追捕的恶魂,”喻文州从善如流,直接道,“在完成一次委托的时候。”
“哦?”孙哲平眯了眯眼。
“我们差一点就解决了他,”喻文州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当然,差一点的意思是我们失手了。”
“我从叶老板那里听说了一点你们的事情,当然并不多,”喻文州补充道,“所以我想我们可能会有共同的麻烦需要解决。”
“说说看?”这次是张佳乐接了话。
“如果不想让恶魂被鬼差带走,直接将他打到魂飞魄散也是一种办法,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喻文州敲了敲台面,转过头看向两人。
张佳乐愣了愣,他明白了喻文州的意思。他们如果想让那个仪式彻底失败,彻底毁掉其中一个和阴间交易的筹码也是一个办法,但他们至今忽略了这点,一是因为孙哲平手上的那玩意不能动,二是因为他们在遇到李轩时根本没想到这点,现在就算想到了,也不可能去对李轩下这个手。
仿佛察觉到了张佳乐的想法,喻文州继续道:“我们遇到的那位是彻彻底底的恶灵,而且给我和我的搭档造成了一点麻烦,让我们不得不继续去找他的麻烦。”
“你的意思是我们联手干掉他?”孙哲平也笑了,“听起来倒是简单粗暴。”
“至于具体的情况……”喻文州看了看表,“还是让我的搭档来告诉你们吧。”
“要走了?”叶修看起来倒是很清楚他的情况,问了一句。
“嗯,我要是再不走,少天在过来的路上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麻烦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喻文州无声地笑了笑,又对叶修说:“替我转告他,我很好,还在等着他找到我。”

5-2

喻文州来的时候带着伞,所以走的时候也很从容,还和他们一一道过了再见,才消失在了雨幕里。
“怎么样?”叶修点起一支烟,看了看另两人说,“还是挺有用的吧,我的消息。”
孙哲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燃,随即问道:“你跟他说了多少?”
“没多少。”叶修吐了个烟圈,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就说了你们要阻止一个仪式,而且你们也没对我说多少吧?”
他们确实没有把全部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叶修,只说了他们遇到点麻烦,有人要将几个恶魂送去阴间来完成一个仪式,至于孙哲平的手更是没提。但是张佳乐觉得,就算他们不说,叶修也猜到了。
而事实上破坏仪式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他们也并不想去碍别人的事,但敌在暗他们在明,一直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就算破坏不了仪式,能逼出幕后的那个人也算是成功。
“他们遇到的麻烦是什么?”张佳乐转开了话题。
“唔……”叶修干脆拉椅子坐了下来,一手撑上吧台,想了想才道:“你知道生离咒吗?”
“生离咒?”张佳乐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现在还有人会用这个?”
生离咒事实上不叫这个名字,而是人生八苦咒的其中之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中的爱别离。这是个古老的咒术,张佳乐对此也只限于知道,并不了解。
“那个喻文州也是咒术师吧?”他问了一句,“应该对这些古老咒术比我们熟悉。”
“没错,所以他知道这事情有点麻烦,”叶修叹了口气,“因为他们遇到的那个恶魂,生前就是个咒术师。”
说到这里,张佳乐和孙哲平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起末,喻文州和他的搭档在完成什么委托的时候遇到了这个恶魂,大概是将对方逼到了什么地步,所以对方对他下了这个咒术。
“那他的搭档……”
孙哲平把烟摁熄,刚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因为一个人猛地推开了玻璃门,从外面冲了进来,伴随着一长串的问句。
“文州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他已经走了。”叶修慢吞吞地回答了一句。
“靠靠靠,下次我一定要早点到!”冲进来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不仅被雨淋了个通透,还满身泥浆,看上去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打了个滚似的,连衣服都有点破破烂烂。
“有毛巾没有?有衣服给我换换没有?哎叶修我告诉你我刚才来的路上在积水里踩到一个没盖井盖的下水道口!还好我身手敏捷要不然很可能明天你看报纸就能看到什么溺死在污水里的……”
那个人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直到叶修打断了他。
“喻文州说他很好,等着你找到他。”
这句话让那个人顿了顿,随即露出了笑容道:“那当然啦。”
“这个话痨叫黄少天,”逮着这个空档,叶修终于给另两人介绍了一下,“喻文州的搭档。”
“啊,你们就是那两个也遇到了麻烦的人?”黄少天打了个喷嚏,接过叶修丢过去的毛巾,随便擦了两下后又说:“哎哎不行我得洗个澡换件衣服,地方借我用用,否则我就要蹭得你这地方到处都是泥浆了你看看我脚下都积水了!”
“啧还真是。”叶修看了看黄少天脚下,从门口过来一路都是泥水印,随后对着屋后喊道:“哎——包子!一帆!谁在!带这个污染环境的家伙去洗洗!”
“老大我在!”包子从后面跑了出来,看到黄少天也惊叹了一声:“卧槽!”
“快快,把这玩意拉下去。”叶修摆了摆手。
“遵命!”包子比了个敬礼的手势,然后不由分说,拉着还在唠叨的黄少天就往里面走。
“话真够多的。”孙哲平终于忍不住说道。

黄少天语速很快,收拾自己的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就重新出现在了几人面前,看起来也是随便冲了冲,头发跟之前一样湿淋淋的。
“诶我那身衣服就送你了,抵一杯热咖啡怎么样?”
叶修给他倒了杯热水。
“真是抠门啊,叶修我跟你说这样做生意不行迟早没有回头客。”虽然嘴里这样说,黄少天还是毫不在意地端起了杯子,坐到吧台前。
“喻文州说具体情况问你。”张佳乐赶在对方再次把话题扯到没边的地方前开口道。
“啊?明明他解释问题比我清楚明白得多,居然要我来说?”
“他要是再不走,只怕你不只是踩进下水道,出车祸都有可能。”叶修看了他一眼。
黄少天好像终于是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一直这样?”张佳乐虽然对这个咒术不太了解,但是从这几句话里也听出了意思。
“是啊就是这样,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他就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面,总有各种各样的巧合和意外阻扰,比如什么电梯事故,什么路上遇到有孕妇摔倒得送去医院,”黄少天几乎要扳着手指头数起来,“就算我们呆在同一栋楼里,都能因为开门关门的几秒时间错过见面的机会,连我给他打电话永远都是正在通话中、关机和不在服务区。”
“这……”张佳乐有些愣住了,虽然黄少天说得很轻描淡写,但他却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若不是自己已经见过了喻文州,光听黄少天的描述甚至会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咫尺千里,永世不见,仔细想想都会觉得不寒而颤。
“那个恶魂是怎么回事?”孙哲平看了张佳乐一眼,把话题拉开了去。
“哎这就要从头说起了你们听不听?”黄少天随口问了一句,不等回答就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和喻文州接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委托,就是有个女孩子说她哥哥出了车祸,家属接到通知说是当场死亡,但他们赶去医院却不见尸体,和医院闹了一通她哥哥又自己回来了,他们便以为是医院搞错了,但是这个女孩子却发现哥哥变得不对劲——”
“说重点。”孙哲平打断了他。
“——哎,好吧好吧,总之那个恶魂是靠咒术附身在尸体上来逃脱鬼差的追捕,”黄少天揉了揉鼻子,“虽然他用了些办法,但尸体的生气和肉体都保存不了太久,所以他只能常常换地方,我们把他逼出了那个身体就发现有鬼差在追捕,本想让鬼差收拾残局,但那家伙很快找到了新的宿主,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所以我们又找上了门,不过结果你也看到了,而那家伙现在又换了新地方。”
“彻底解决对方就能消除诅咒?”张佳乐了然道。
“不知道,文州也说了古时的记载里也并没有解除这个咒术的办法,”这次黄少天却回答得很简短,“我们只是想把所有有可能的办法都试一试。”
如果不行怎么办?张佳乐简直想这样问,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但黄少天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嘿嘿”笑了一声道:“总能找到办法的嘛,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只要抓住破绽和机会就行——”
“——就算神也有眨眼的时候,不是吗?”
黄少天打了个响指,指了指头上。

5-3

那场暴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而室外的温度似乎随着暴雨的停歇而骤降,让张佳乐趴上窗台上时打了个哆嗦。被冲刷后的空气让视野变得异常清晰,寒气让窗台下的大理石飘窗上凝起水雾,冰得他膝盖发凉。
“你在干嘛?”孙哲平路过门口时探进头来。
“看看天气。”张佳乐往后退了退,他一离开窗台,从外灌进的风便吹得窗帘哗啦作响。
“你是嫌自己没淋感冒?”孙哲平走进屋子,伸手将张佳乐从飘窗上拉了下来,然后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好冰。”
“是吗?”张佳乐捏了捏自己的鼻头。
“你的热水澡白洗了。”孙哲平扯起床上的一件外套罩到他头上,“喝点热的?”
“我去弄。”他把外套扯下来穿上,然后趿拉着拖鞋刚想往屋外走,就又被抓住了手腕,他有点诧异地回头,就看到孙哲平凑过来在极近的距离里望着他,近得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你在担心什么?”孙哲平先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问道。
被这样一问,他才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反常,但要说是担心什么也说不好。从咖啡店回来后他就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逼得越来越近,而自己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些许的恐惧。
没有得到回答,孙哲平有些皱眉,又接了一句:“如果你是觉得参与这次的事情有危险……”
“不是。”张佳乐很快否认了,“就是因为有不好的预感,才要快点解决掉这件事吧?”
然后不等孙哲平再说什么,他又笑道:“降温了,晚上吃个火锅?”
“你做?”孙哲平便也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而是挑了挑眉毛。
“出去吃!”他干脆地拍了拍手。

在咖啡店里时,他们倒是和黄少天已经做好了约定,而后据黄少天所说的,那个恶魂现在又换了宿体,他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对方所在的位置。但按照他们之前两次交手的经验,那家伙一定有个老巢,而且肯定是生气旺盛的地方,这样才能更好地隐藏他的一身阴气和死气。
“找那家伙就不用你们帮忙了,这也算是我的特长,”那时黄少天对他们晃了晃手机,“到时候联系。”
想到这里,张佳乐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发出的光在夜晚中比路灯还要晃眼,让他眯了眯眼睛。
注意到他的动作,孙哲平嗤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快就找到了?”
“我就随便看看。”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然后在冷风中缩了缩脖子。
最近的火锅店离他们的住处也有一段距离,饱餐了一顿后他们选择了慢慢散步回家。地上还有不少积水,在路灯下映照出小巷两旁围墙的倒影,秋风穿堂而过也会在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踏上后会有“啪啪”的声响。
而现在张佳乐就好像很有趣似地在积水上踩了两下。
“你是小孩子吗?”孙哲平看了看溅到自己裤腿上的污水。
张佳乐却笑起来,一边从水上走过,一边侧脸对身边的人说道:“诶我跟你说过没有,我从小就特别倒霉嘛,每次下雨后我都很容易摔进积水里,但是我跟别人说是有小鬼在背后推我,都没有人会相信。”
孙哲平愣了愣,他是个对过去不太在意的人,所以张佳乐也很少对他提起他的少年甚至是童年时代,但这个时候张佳乐突然提起来,他却有点异样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佳乐不满地看了对方一眼,又去看向地面的水迹在两人的脚步里破裂开又汇合。
而事实上他所想的是,如果哪一天他们永远无法见面,希望对方能够记得更多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哪怕是一些零碎的小事,比如自己小时候喜欢院门口大娘卖的冰粉,比如自己少年时最喜欢玩那款现在已经停产的游戏,甚至是自己曾经倒霉透顶的那些往事。

“你……”孙哲平似乎察觉到了一点身旁整个人的情绪,刚想开口却又顿住了,因为他看到张佳乐突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地面的积水。
“怎么?”他也停了下来。
“我靠!”张佳乐骂了一声,然后就在孙哲平疑惑的目光里突然地向前扑去,仿佛是被谁推了一把。
但好歹孙哲平眼疾手快,一步踏过去捞住了人,才让张佳乐避免了在泥水里跌个狗啃屎。
而在触碰到张佳乐后,孙哲平也很快地看到了张佳乐背后站着的那个年轻女孩,大概是高中生模样,还穿着学校的制服,虽然那制服上遍布着斑斑点点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待张佳乐稳住了脚步回过头,还看到那个女孩对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而刚才他在低头看向积水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路灯的映照下,水面上的倒影里,自己背后突然出现了这样没有牵动其他五官的,如同一张糟糕的油画般的笑容。
“这小鬼干嘛?”孙哲平皱起眉头,当然这样的孤魂野鬼并不罕见,但当他和张佳乐搭档后,就很少会有这种孤魂会自己撞上门来。在他眼里,他单手就能捏碎这小鬼的头。
“不止一个。”张佳乐拉着孙哲平往墙边退了退,果不其然,在灯光昏暗的小巷子里又站出了几个同样打扮的小鬼。
“烦,”孙哲平的表情确实就和他说的一样不耐烦,“全砍了没关系吧?”
“至少留个问问话?”张佳乐倒是对眼前这种场面一点都不担心,他知道这些小鬼对于他们而言没什么攻击力。
“问这些家伙能问出什么?”孙哲平冷哼了一声,但还不等他们动手,最初出现的那个女孩突然摇晃了一下身体,闪身向他们扑了过来。
孙哲平“啧”了一声,伸出左手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生生将那个野鬼提离了地面,只能听到对方喉咙里咯咯作响。但他却也没有急着下杀手,因为他看到另外一个人出现在了视线里。

“诶诶诶怎么是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那个人从巷子一头奔过来,正是他们白天刚刚见过的黄少天,现在正一脸诧异地叫道,“我靠我以为就一个原来还是成群结队啊!”
张佳乐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这些找上门来的小鬼并不只是没事找事,他立刻捏紧了握着的孙哲平的右手:“留一个!”
“不用不用不用!”这次回答的却是黄少天,话音刚落,张佳乐就看到那个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蓝光的剑,不由分说就往另几个围上来的小鬼砍去,眼前顿时溅开一圈污血。
孙哲平冷眼看了看,手上一用力,也直接掐断了那个野鬼的脖子,和黄少天手下了结的那些野鬼一样,粘稠而腥臭的血液沁了他一手,然后就看到那残破的躯体化成了一阵黑烟。
“啧啧啧,下手真狠啊也不嫌脏。”黄少天感叹了一下,把剑纳回了剑鞘。
张佳乐有些无语,本想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却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咒术?”
“当然啊,如果是普通的孤魂野鬼超度一下就行了,哪用得着下手这么狠。”黄少天用脚在地上拨了拨,果然有几张人形的剪纸,“不过这些小鬼本身是用灵魂做的,虽然有点冤但托福线索也有了。”“直接说。”孙哲平似乎还在为刚刚的触感不爽,甩了甩手。
“诶我今天找了一天终于盯上了一个有那个家伙味道的小鬼,跟了半天还以为能跟回那家伙的老窝,没想到是来找你们的。”黄少天吹了个口哨,“这下你们想不帮忙也不行了,那家伙都找上门了。”
“但现在不是都挂了吗,线索呢?”张佳乐黑了黑脸。
“学校啊!”黄少天立刻答道,“要是一个还有可能是巧合,但几个都穿着一样的校服,那就不能说是巧合了吧。”

5-4

喻文州的手指滑过手机屏幕,慢慢向下拉动着对话框,嘴角偶尔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在看什么?”叶修端着两杯咖啡过来,坐到了他对面。
墙上的挂钟时针转过十一点,咖啡店门外早已经挂出了歇业的牌子,大厅里的灯也已经关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喻文州所坐的靠窗位置处还开着两盏昏暗的壁灯。
“看少天给我的短信,”喻文州放下手机,又笑了笑补充道,“以前的。”
“哦哟,那一定数量不少。”叶修感叹了一下,把一杯咖啡推向喻文州,温热的水汽慢慢地蒸腾而起,在空气里画出寥寥几缕白线。
“是挺多的,慢慢看的话能看很久,”喻文州接过杯子,笑着慢慢道,“电话留言也不少。”
“习惯了点没有?”叶修点燃一支烟,似笑非笑地问道。打火机的声音在空旷静寂的大厅里显得有点刺耳,随即漫起的青蓝色烟雾在半空打了个旋,又从半掩的窗户向外窜去。
喻文州的视线随着烟雾看向窗外,路边花圃里的植物在雨后骤降的气温里显得无精打采,两棵梧桐的树叶落了大半,在风中有些瑟缩。这样的情景让他感觉到一丝寒意,拢了拢领口才回头看向叶修,微微翘起嘴角道:“这么多年,你习惯了没?”
仿佛是没料到喻文州会把问题抛回来,叶修愣了愣后也忍不住笑了一声:“肯定是老魏又嚼舌根是吧,啧他就喜欢把我当年的那点破事到处讲,我想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叼着烟向后靠到了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眯了眯眼。他用牙齿咬着过滤嘴,烟草燃烧起来的味道还在口腔里纠缠着,不过早已习惯了,就不会觉得苦。
“习惯了。”所以最后他这样说道,在烟缸里抖了抖烟灰。
“花了多长时间?”
“不道德啊,文州,”叶修看了对方一眼,“怎么老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这不是你先提的吗?”喻文州回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好像是?”叶修正吐着个烟圈,这时咳嗽了一声道,“放心吧,习惯起来挺快的。”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喻文州苦笑了一下,“比如祝你早日解开这该死的咒术?”
“啧啧,”叶修摇了摇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咒术要怎么解除,哥可不是会那样祝福别人的人,我知道要不是少天——”
他的话没说完,喻文州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却“叮咚”了一声,屏幕亮了起来。
喻文州似乎是愣了愣,才伸手过去慢慢拿起了手机,看完短信后笑了笑:“是张佳乐他们的短信,他们和少天在一起。”
叶修看着他“嗯”了一声,没有多话。他想喻文州肯定连自己不知道,在拿起手机的那瞬间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毫无改变的,混合着失落和庆幸的复杂表情。
“他们通过围攻的小鬼穿着的校服推断出了学校,”喻文州站起来,“我得去一下。”
“那些家伙还是那么蠢。”叶修叹了口气,看着喻文州的背影又问了一句,“要帮忙吗?”
“哦?”喻文州顿住了脚步,“你终于想到要帮忙了?”
“哎这话怎么说的,我不是一直在帮忙吗?”叶修不满,“我虽然出不去,但还是有几个小弟的。”
“不用了。”喻文州笑了笑,“这事你也知道你现在帮不上什么忙。”
闻言叶修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摆了摆手:“好运。”
“谢谢。”喻文州答了一句,转身走出了玻璃门。
他在沙发上继续坐了一会儿,起身关掉了仅剩的两盏壁灯,整个大厅顿时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真习惯了啊。”他苦笑了一下。

喻文州赶到短信里所说的那个学校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校门口,而如他所想的一样,其中并没有黄少天。
走近后就看到张佳乐对他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打过招呼后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学校,这是一所看似普通的高中,铁门紧闭着,所有建筑物都蛰伏在黑夜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这学校不小。”孙哲平点了点头,看向喻文州道,“黄少天已经先进去了,说去探探路,他还写了张纸条给你。”
说到这里孙哲平在自己裤兜里掏了掏,然后“嗯?”了一声。
“已经掉了吧,”喻文州有些无奈,“没关系,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只是在尝试通过不同的人转交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也没写什么,就说他现在挺好。”张佳乐顿了一顿,又说,“但是也写满了一整张纸。”
喻文州闻言笑了起来,道:“我和少天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不能一起行动,所以现在是我们三人一组?”
“如果你不担心黄少天的话……”张佳乐有点犹豫,本来他也想过让孙哲平和黄少天一起去探路,但是上次李轩和吴羽策的事情让他对分头行动有了点阴影,况且孙哲平只要离开他,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是看不见听不着。
仿佛是知道了张佳乐在担心什么,喻文州很快说:“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想现在那个家伙针对我比较多一点。”
“为什么?”张佳乐愣了愣。
“你们知道那是个咒术师吧?”喻文州沉吟了一下,“大概上次我们遇到的时候,他发现我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本来他有机会直接对我下死咒,但却没有。”
“那他找上我们是为什么?”孙哲平皱了皱眉头。
“这可能就要当面问他了,”喻文州摊了摊手,又笑道,“说不定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而已呢?”
“那也不妨碍我们将计就计,是吧。”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没错。”喻文州微微点了点头。

围墙并不太高,几个人没费什么力气就翻进了学校,落地时张佳乐皱了皱眉头,看了喻文州一眼。
“少天去了哪边?”喻文州并没有急着说什么,先问了一句。
“教学楼。”张佳乐抬起头,那栋六层建筑耸立在整个学校的中央,最为醒目。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喻文州翘了翘嘴角。
张佳乐非常赞同,在进入学校后他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教学楼,夜晚不同白天,没有那么多人气的遮挡,阴气的味道就会显得更加明显,但显然整个学校都被罩上了一层结界,在围墙外时就没有这样的味道。
“直接过去?”孙哲平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那栋楼。
“嗯。”
喻文州走到了前面,三个人穿过沾着夜露的草坪,直接来到了教学楼的大门口,却看见门是虚掩着的。
“黄少天弄开的?”光线很暗,张佳乐只能凑过去看了看。
“大概不是。”喻文州摩挲了一下门锁,并不是被人从外撬开的,况且以黄少天的性格,应该不会走正门。
“那就是欢迎我们了?”孙哲平活动了一下手腕,冷笑了一声。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张佳乐拍了下手,想去开门又被孙哲平拉到了自己身后,还来不及抗议,孙哲平就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喂!”张佳乐连忙跟了进去,整个大厅里只有落地的玻璃窗在月光映照下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窗框的形状,四周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在喻文州也跟了进来后,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门被打开的吱啦声。

5-5

黄少天沿着墙壁走到走廊尽头,突然听到了楼下传来轻微的,像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愣怔了下,首先想到的就是喻文州他们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他是从底楼的一间教室翻窗进来的,但是晃过几层楼后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整栋楼像是被埋进了水泥里一般,保持着稳固的安静。他也并没有很小心地控制自己的行动不要发出声音,因为他知道这并没有太大意义,大概在自己踏入这栋楼的那瞬间对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所在了。
明明自己单枪匹马一个人,为什么对方不给自己找点麻烦?黄少天有点不解,但听到传来的声音后,他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向楼下走去。
在这种时候,他就会庆幸起自己在过去也常常这样与喻文州分开行动,让现在也不至于太过别扭。但算起来,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有一半时间都是与喻文州一起度过的。
养大他的人叫魏琛,是个咒术师,也曾经想把他培养成接班的人,可惜他实在没那个天份,因为他实在懒得去记那些繁复的咒语和仪式,对那些叮叮咚咚的道具也没有什么兴趣。
后来有一个少年自己找上了门来,接了魏琛的班。虽然后来魏琛开玩笑地对他说这个少年比他还没有天分,不过好歹人聪明又努力。
仅仅是这样吗?那个时候的少年黄少天并不这么觉得,喻文州是他见过的最无法简单用一两个词语去评价的人,那之后他常常庆幸对方是自己的同伴——不,不仅仅是同伴。
他想同样无法简单去形容的是他和喻文州之间的感情,那些与时间一起慢慢增长的爱意让他完全无法满足,但又浓厚得让他甘心把剩下的全部生命用于去重新找到这个人。
虽然他从未觉得自己失去过喻文州。

“怎么样?过去看看?”张佳乐回过头,看着另两人。
“走吧。”喻文州把手揣到兜里轻轻握了握手机,随后又觉得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和黄少天搭档了很长时间,并不是每次都一起行动,黄少天在很多时候都会像今天一样走在前面,所以他习惯在分开行动时随时留意着和对方联络,但是现在用不着了。
他不仅苦笑了一下,习惯了没有?叶修的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你确定那家伙会一直呆在学校里?”孙哲平突然问了一句。
“应该会。”喻文州微微点了点头,“和我们两次交锋下来他也元气大伤,虽说还能附身在尸体上,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能彻底隐藏自己,不会离开自己的老巢。”
“而且都已经开门迎接我们了嘛。”张佳乐眯起眼往走廊尽头看了看,“我们能不能干脆开个灯?”
“你不如再大声喊一句有种出来单挑?”孙哲平看了他一眼。
“说不定真的可以?”喻文州还笑了笑。
当然他们都没有把这个玩笑当真,而是不紧不慢地向着走廊尽头走了过去,过道两边都是紧闭的教室门,没有任何生息,他们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扰就到达了那扇敞开的门前。
“这间是办公室。”孙哲平看了看牌子。
“我没有特别的感觉。”张佳乐皱了皱鼻子,想伸手去碰一下门但又被孙哲平拉住了。
“看看就知道了。”喻文州伸手推开了门,而如他所料想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张佳乐一把拉住对方正想阻止,但喻文州已经一步踏了进去。

黄少天下到底楼后还跑了两步,却看到的是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在他眼前又重新关上了。
他在心底咒骂了一句,事实上这个情况他并不陌生,在他们被下了那个该死的咒术后,他不止一次这样和喻文州错过,只差一步。正因为这样,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刚才进了这间屋子的是喻文州他们三人。
但不过是一扇门而已?黄少天不想错过这种机会,直接抬腿踹上了门锁,整扇门被踹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走廊里发出了巨大的回响,但他也顾不得这声音会不会惊醒学校的保安,两步冲进了门内。
那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教师办公室,并不太大,办公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堆放着各种书籍和试卷,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整间屋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几乎是一目了然。
没有人。甚至没有什么其他的气息留下。

“真是个简单的咒术。”喻文州淡淡说了一句。
“然后你还踩了上去。”张佳乐往四周看了看,这里看上去是个地下室一样的地方,但很明显学校里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地下室,他们身处的地方甚至看上去是一个迷宫,狭窄的通道,前方还有左右分路。
“如果不这样,那怎么能这么快找到他的老巢?”喻文州笑了,伸出手在一旁的石制墙壁上触碰了一下,“这个空间造得挺厉害的。”
“真是恶趣味。”孙哲平皱着眉头评价了一下。
“那我们现在是要先猜拳定下左右?”张佳乐有点无力。
“不用。”喻文州说完就笔直往前走去,原本来横在三人面前的墙壁直接分向了两边。
“你还说造得挺厉害的,这不是根本就没用吗?”张佳乐惊叹了一下,跟了上去。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是在嘴角露出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苦笑,但张佳乐却看到了。
张佳乐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又不能肯定。
沉默地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之前你说过,那家伙比较针对你,当时你说是因为你有他想要的东西……但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吧。”
“嗯?”喻文州似乎是在想什么,这时才回过神来,“被看出来了?”
不等张佳乐再问什么,他停住脚步,仰了仰脸,继续说了下去:“也许可以说简单,也可以说不简单。”
“什么意思?”张佳乐也顿住了脚步,连带着孙哲平也停了下来,看向两人。
“唔,要对少天保密啊。”喻文州笑了笑。

喻文州最近常常在想和黄少天相遇的这十几年里,有过多少次想要瞒过对方的事情,他原本以为不少,但事实上认真回忆起来却发现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
因为这些年来,不管是在委托里受了什么伤,还是偷偷学了什么被魏琛禁止的咒术,总在他还来不及想这件事要对黄少天保密的时候,对方就能抢先一步,成为这个秘密的共同负担者。
他们共有着很多的秘密,比如两人一起在魏琛的床下藏起来的东西,比如两人一起发现的地下室,比如两人用喻文州第一次用咒术成功创造的空间作为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少,还不曾去想过未来会是怎样——不,也许想过,但那一定是充满美好期望,可以让两人在床上并躺着讨论直到入睡的未来。
喻文州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一旦和黄少天在一起,他似乎就像被对方感染到一般,连脚步都会变得轻松几分。
那是他绝对不想去戳破的,充满着希望的气泡。
所以要对少天保密啊,这一次。

5-6

“……话虽是这样说。”喻文州说到这里却没有接着讲下去,而是似乎像在考虑什么事情般停了下来。
“嗯?”张佳乐本想追问,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在喻文州说出要对黄少天保密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不会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答案。而且作为一个本来与之无关的过客,一旦知晓了一个秘密,似乎在接下来的人生里就必须一直地、长久地去帮忙维护它,那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不想知道了?”喻文州放下本来贴在嘴唇旁的手指,看着张佳乐为难的样子笑了笑。
“明明是你很想说吧,别吊人胃口。”回应的却是孙哲平,他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直接道,“你只不过是想拖人下水,多几个共犯而已。”
“共犯这个词……”喻文州也没有否认,只是琢磨了一下孙哲平的话后答道,“用得挺好的。”
虽然这个词不好听,但张佳乐也明白了喻文州的意思,他现在和黄少天没法直接碰面和交谈,一切信息都全靠中间人传达,虽说这样要瞒过一个人似乎很容易,但同样为了增加真实性,他需要更多的中间人来充当他的“共犯”。
“这不是你找上我们的初衷吧?”张佳乐疑惑了一下。
“当然不是,”喻文州这次倒是回答得很快,“我是确实需要点帮助,而且我也答应了叶修要帮你们,所以互相帮忙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们也这样想的话。
“你所谓的需要帮忙,真的就是干掉那家伙吗?”孙哲平抄起了手,突然地问。
“是真的,我和少天不能一起行动,要对付那家伙有点困难。”喻文州倒也没有在意孙哲平的语气不善,平静答道。
“但是,”张佳乐抬起眼,直视喻文州道,“干掉那家伙应该也破解不了那个咒术,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问题他之前就想过,既然喻文州也是咒术师,那么对这个咒术应该也是清楚的。而之前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黄少天说的是不确定这样行不行,只是尝试一下,可那时他就觉得喻文州应该知道确切答案。
“是,”喻文州并没有否认,反而还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才要对少天保密,对吗?”

黄少天在整个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和自己出色的夜视力,把屋里所有细微末节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就差掀地板了,也什么都没发现。
他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想了想事情的始末。也许进了这屋子里的根本不是喻文州他们三人?这样的想法他也有过,但他不相信什么门被风吹过动了之类的鬼话,但如果是其他什么东西,也不可能什么味道都不留下。
这样的情况以前有过吗?在冷静下来后黄少天可以很清楚地回答,有过。虽然他不会什么咒术,是个完全的武斗派,但是他从小和咒术师一起生活,这让他知道不止一种让人在瞬间消失却又不留痕迹的办法,比如喻文州在很久以前曾经用咒术创造了一个空间来当作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为了不让魏琛发现,他用了一个很简单的咒术作为传送点。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想起来,黄少天依然为那些愉快的回忆弯起嘴角,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吧,让我来找找那家伙的秘密基地。”
他吹了个口哨,自言自语了一句。

“解开生离咒的方法很简单,只有一种。”喻文州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张佳乐低头跟上了喻文州的脚步,孙哲平看了看他,也没有说话。这个石制的迷宫就像有无限大般,虽然和喻文州走在一起时墙壁对他们而言如若无物,但墙后依然是墙,始终看不到终点。
脚步声从无规则铺展开的青石板上传来,两边的墙壁直砌向天花板——如果出不去也许会一辈子呆在这种地方,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张佳乐在瞬间有些毛骨悚然。然后他听到喻文州说:“生离死别,只要我和少天其中一个人死了,这个咒术自然就破了。”
张佳乐的心沉了沉,但也并不觉得意外,在喻文州之前的话里他早已听明白了一二,但他不明白喻文州为什么明知没用还要来走这一趟。
“就因为黄少天想什么办法都试试?”他直接问了出来,“有希望是好事,但希望一直被打破不是更糟糕?”
仿佛是没想到张佳乐会这么问,喻文州稍微地愣了愣,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道:“对于有些人而言,有希望就是好事,不是吗?”
“所以,你不是拉我们两人来陪葬的?”孙哲平却在这个时候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怎么会,少天还在找我,”喻文州站住了脚步,望向了眼前的一面墙壁,慢吞吞地说道,“更何况,生离咒本来就是我下的。”
他话音刚落,另两人还没来得及为这话吃惊,就觉得整个空间突然晃动了起来,直至面前的墙壁轰然崩塌,地上也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等等,等等,”张佳乐站立不稳,更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恨不得一把抓住喻文州的衣领摇晃一下,“你说生离咒是你下的?”
喻文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往前指了指。
张佳乐转头看去,在崩塌的墙壁后终于不再是墙,而是一个黑黢黢的洞窟,一股阴气在突然间扑面而来,让他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般出现了一秒的窒息,然后他努力稳住了心神,抓紧了孙哲平的手。
“小心。”
“终于像点样子了。”孙哲平反而挑了挑眉,左手一扬,一把带着热气的血色重剑出现在了手里。
但洞窟里依然毫无动静,而喻文州直接迈步向里踏去。
张佳乐和孙哲平对视了一眼,两步跟了上去。

洞窟里坐着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看上去新死不久,耳鼻已经开始腐烂,汩汩地流淌着脓水,衣服也遮不尽的尸斑裸露在外,而空气里不仅有着尸臭和阴气,还有几乎可以用血肉察觉到的恶意,让人几近作呕。
而对于几个人的来到,那个人也毫无动静。
“他……”张佳乐察觉到了,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
“三魂七魄不全。”喻文州淡然道,“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他元气大伤,无法控制身体行动,也只能用精神力操作点咒术了。”
随着喻文州的话,空间里的怨气又盛了几分。
“他不敢随意从那个躯体里出来,魂魄不齐,离开身体太久就会魂飞魄散。”喻文州露出了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笑容,“他无法靠近少天,所以只能袭击你们把少天引过来——哦,不对,把我引过来,以为我会选择妥协?”
“不对,还有其他的,也许还有人告诉你孙哲平是个附身的好壳子,让你想办法干掉他?可是你没想到这壳子已经被人占了。”喻文州自顾自地说道,“叶修让我转告你——你这次还是没办法如愿。”
仿佛是因为这句话怒气达到了顶点,那具尸体突然摇动了一下,然后向旁倾倒在地,而一团黑影突然从尸体上窜出,直扑喻文州而去。
“动手,”喻文州后退了一步,低声说了句,“我没办法攻击他。”
孙哲平来不及细想,直接挥剑而上,剑光划过时,张佳乐看到喻文州的身体也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很多细节在脑子里串联起来,张佳乐突然地明白了什么,但当他想阻止孙哲平已经来不及了。
一股热浪掀起,那团黑烟已经在孙哲平的剑光下消逝得无影无踪。
张佳乐连忙转头去看喻文州,对方紧紧抓着衣领,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挤出了一丝笑容:“看,很简单吧。”
“简单过头了。”孙哲平皱着眉头,转眼看向喻文州。
“也是。”喻文州苦笑了一下,慢慢拉开了自己的衣领,心脏处一道深色的疤痕呈现在两人面前,而现在这道疤痕正慢慢伸出脉络,仿佛是在侵蚀一般向宿体的全身蔓延,“因为他一半的命魂在我这里,所以这个咒术空间直到现在也没崩塌。”
“这和附身在我身上的不一样。”孙哲平看了一眼,立马道。
“没错,不一样。”喻文州拢好衣服,“之前他发现了我作为咒术师对他而言是很好的寄生体,所以对我下了共生咒,但因为少天来得及时,咒术中断,他只有一半命魂附在了我的身上。”
“但是已经……”张佳乐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对方的命魂已经和喻文州的命魂共生,而且正在试图侵占喻文州的其他魂魄,现在共生的另一方魂飞魄散,这代表着一旦那东西侵占了喻文州的全部灵魂——
“离魂飞魄散,飞灰湮灭不远了。”喻文州简单地将张佳乐的话接了下去,“那家伙找我来,大概是以为我会选择和他共生。”
张佳乐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明白了喻文州为什么对自己和黄少天下了生离咒,是想着无论他是生是死,还是变成什么样子,黄少天都以为他还好好活着。
喻文州又笑了:“记得替我转告他——”

黄少天总是对他说,就算神也有眨眼的时候。
他不知道黄少天会这样想多久,也不知道黄少天会找上多久,但他知道对方一定能怀着这样的希望,直到希望和爱都被时间慢慢消磨,直到怀疑起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喻文州。
但直到那个时候,黄少天都还知道,喻文州好好活着。
这就够了。

黄少天看到孙哲平和张佳乐的时候还在那个办公室里,他刚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却突然看到两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见张佳乐抢着说:“喻文州让我转告你,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黄少天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
“我知道,他等着我。”

伍·完

陆·转世

雪停后天地间是一片刺目的白色,在几能致盲的光斑里,他依然望向空无一物并且辽旷的远方。脚下嘎吱作响,除此之外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掩埋在了厚积的雪层里。
他就像天地间最后唯一存在的人,但却又毫无畏惧。
是了,那是他从未忘记,却又陌生的记忆。

6-1

叶修起床时往窗外看了看,最近这段时间天气一直不太好,所以显得屋子里暗沉沉的。他随手扭开了灯,再慢条斯理地换好了衣服,打开门踏入空旷的走廊。
“老大你起来了?这么早?”隔壁屋子的包荣兴嘴里叼着个牙刷,大概是听到声响,正打开门往外张望。
“哎,年纪大了。”叶修叹了口气,说着习惯性地在兜里掏了掏,却什么也没摸到。
“没烟了?我出去给你买!”包荣兴跳出来,还一边往外喷着泡沫星子。
“别别,昨天一帆给我买了。”叶修连忙拦了他一把,“刷你的牙去,喷我一脸牙膏了都。”
把包荣兴推回了门内,他慢慢晃过长长的走廊,下到了一楼的大厅,见他下楼,乔一帆手脚麻利地打开了大门,把营业的牌子挂了出去。
真是熟悉得不得了的场景。叶修从吧台后的柜子里摸出烟,点了一根,坐下后靠着椅子后背仰望天花板。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连这乱七八糟的混搭式装修都越看越顺眼了。
一支烟燃了一半,直到烟灰不小心抖落他才回过神来。
“差不多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猛地推开了大门。

“今天不给我们个交代,你就别想出这个门了。”张佳乐把叶修面前的吧台台面拍得啪啪响。
“你什么时候看到哥出过这个门?”叶修嘴里叼着烟,一脸鄙视地望向对方。
还真没看到过。张佳乐在脑袋里过滤了一遍,得出这个结果后不仅有些愣住了。至少确实他们每次来兴欣时,叶修都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呆在店里,不是抽烟就是看报纸,确实从未出去过。
“那不如我今天就拆了你的店?”孙哲平冷笑了一声,将威胁上升了一个档次。
“哎其实我真想跟你说快试试看,”叶修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取下嘴边的烟后无声地笑了笑,“年轻人就是这么容易着急,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们想听什么?”
“哦?那我们好好聊聊?”孙哲平挑了挑眉,拉开椅子干脆地在吧台前坐下来了。
但还不等他和张佳乐发问,叶修就已经自己先一步开口道:“喻文州怎么说来着?”
“他说问你就知道了。”张佳乐也有些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也曾猜想过这一系列的事情和叶修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他虽然平时爱和叶修斗斗嘴,但也很清楚对方对于自己和孙哲平并没有恶意。
所以当喻文州说叶修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叶修估计也遇到了麻烦。

他们第一次见到叶修也是在这家店里,那时候张佳乐和孙哲平刚刚大学毕业,路过兴欣全是偶然——当然,也许并不是偶然,但结果都是他们走进这间装修得一塌糊涂的咖啡店,没有客人,只有吧台后坐着一个看起来毫无干劲的人,还很自来熟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他怎么样?”而那个人现在正像那个时候一样,叼着烟坐在吧台后。
张佳乐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叶修问的是喻文州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叶修似乎也并不知道喻文州的打算,听完后先是愣了一会儿又苦笑了一下:“真像他会做的事。”
“不过这样的话,那个咒术师还不能算是魂飞魄散,鬼差会凭味道找上喻文州。”顿了顿,他继续道,“而且他真以为黄少天不知道?”
这次换作张佳乐愣了愣,他对黄少天和喻文州并不熟悉,所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黄少天那家伙才没这么好糊弄,而且事情也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叶修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那我们谈谈正事?”孙哲平笑了笑,拿着叶修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打了几下。
“哎,让我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叶修敲了敲桌面,“你们还记得接下刘小别的委托时在那个别墅看到的那个五鬼推命轮的事儿吗?”
“当然。”张佳乐皱了皱眉头,那不是什么开心的记忆。
“那个改命阵法,就是被你们干掉的那家伙教给一个人的,”叶修想了想,“不过没教完全,当时他被鬼差追得跳脚,想到了一个缺德的办法,就是找个替身。”
“五鬼推命轮是个怨气很重的命阵,如果失败,施法者不但没办法改命还会被鬼母反噬,并且会被阴间鬼差追捕,那家伙想偷梁换柱。”
说到这里,叶修的脸色有些黯淡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我记得那个阵法确实是失败了。”张佳乐问道,“但看样子那家伙也没得逞?”
“是,因为被我和另一个人搅和了。”叶修嘴边又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即又道,“但最后也没能善了,那咒术师逃脱了,而进行这个仪式的人也……说起这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接到那个委托的时候,想到我们可以收拾残局,对付那个鬼母。”孙哲平道,但语气也并无抱怨的意思。
“没错,但大概是因为那一次,让那个想改命人发现附身在你手上的那家伙,再想起当初教他五鬼推命的那个被鬼差追捕的咒术师。”叶修叹了口气,“所以他有了想接手几百年前就中止的那个古老仪式的想法,现在他不能改命了,但想从阴间换回一个灵魂。”
“他是谁?”张佳乐抓住了重点,“想换回的又是谁?”
“朋友。”叶修慢慢答道,“两个都是,曾经的。”

离开兴欣的时候,张佳乐并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如释重负感。按照叶修后来的说法,既然他们不想也不会去动李轩和喻文州,不能靠彻底消灭一个恶魂来终止这个仪式,又想要永绝后患——不仅这一次,以后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来找他们麻烦的话,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找到最初进行这个仪式的,几百年前那个用五个恶魂和阴间做交易的人,让他来彻底取消这个仪式。
“这都好几百年了,之前吴羽策说最初那个人想换回的灵魂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张佳乐这样对叶修说,“那施法者也一样吧,怎么找?”
“没错,这也是唯一一个线索。”叶修扬了扬手上一张纸片,“我这边只找到了这个已经转世的人,要怎么办全看你们,我只能尽力帮忙,而且不仅我们在找,那边想接手这个仪式的人也在找,看谁快了。”
“你说想接手这个仪式的人是你朋友,你反而要阻止他?”
“曾经的。”叶修又一次笑道。
想到这里张佳乐长叹了口气,坐在副驾驶座上,将那张纸拿起来,上面的资料还算齐全,黑底白字写着一个名字。
“韩文清……有点耳熟啊?”

6-2

事实证明张佳乐觉得韩文清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并不是错觉,回家后他把那张轻飘飘的纸随手放到茶几上时,立刻就在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叠杂志上看到了那几个字。
“哎我就说在哪里见过!”他把其他东西甩到一边,两步跨上沙发,扯过那本杂志翻了几页。
“认识?”孙哲平瞟了他一眼。
“如果这也算的话?”张佳乐拿着杂志在在孙哲平眼前晃了晃,把封面抖得哗啦作响。
孙哲平不置可否地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突然道:“我们谈谈。”
“谈什么?”张佳乐把杂志从眼前移开,看了看对方又道,“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要谈什么,大概就是这事又麻烦又危险要不我就别管你了之类的——要是我没记错你好多年前就说过一次?”
孙哲平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尴尬,而正如张佳乐所说的,在他们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他确实也说过这样的话。在遇到张佳乐之前的时间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而且比较起危险、痛苦,甚至死亡,对于自己有可能拖累他人这种事情,他更加无法忍受。
而那个时候张佳乐非常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顿。具体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但唯独记得当时对方的表情和语气,虽然带着些气急败坏和恼怒,但却又坚定得让他无法反驳。
“孙哲平你这些年又活回去了?”而现在张佳再接再厉还想再说两句,却突然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说完了没?”孙哲平嘴角翘了翘,但看起来并没有带着笑意。
“恼羞成怒啦?你咬我?”张佳乐倒是真笑了。
然后他就真的被咬了一口,孙哲平下口不轻,甚至咬得他嘴角生疼,而之后却还得寸进尺地欺身过来,直接压住他的手,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放倒在了沙发上。
“干嘛!”他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开,就瞪着对方咧了咧牙。
“办你。”说完孙哲平手下不停,甚至很快就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结果下一秒就被对方曲起膝盖顶住了腹部。
“我说过,有第三者围观死也别想。”张佳乐咬牙切齿道。
这话让孙哲平先是愣了愣,然后差点笑出了声,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真是碍事啊,这家伙。”
“我们还是得先解决这次的事,”张佳乐坐起来,重新拿过那本杂志,“说不定从源头上中止这个仪式后,我们能想办法解决这家伙的去留问题。”
“大概吧。”孙哲平看着对方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依然微微泛红的耳根,笑了一下。

根据叶修给的资料和杂志上的报道,韩文清是本市颇有名气的商人,手腕强硬的实干家,不少坊间小道都传闻他有黑道背景,但也有人表示那是无稽之谈。但无论如何,张佳乐和孙哲平当然都不可能冒然找上门去问你还记不记得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的事情,事实上他们也清楚这样的几率实在是太少了,能够保留前世记忆的人,千万人里也不一定能有一个。
当然张佳乐也知道一些强制唤醒对方前世记忆的手段,但那是被公认的不道德的行为,他也不会为了自己去搅乱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他现在希望的就是韩文清保留着一点前世记忆的片段,那往往是前世最为深刻的记忆,因为无法完全抹去变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残渣,不成章节,非常混乱,只会偶尔在梦境里出现,又在在醒来后被忘记。
“所以现在怎么办?”孙哲平抱起手臂,看着眼前高耸的办公大楼,“我们再这样绕下去,估计门口那个保卫就该来向我们问话了。”
“我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被那边捷足先登,”张佳乐终于停下了脚步,在这之前他已经兴致勃勃地带着孙哲平在这栋楼外绕了三个圈。
他口里的“那边”自然指的就是一直在找他们麻烦的那个家伙,根据叶修的说法,如果那边想要接手这个仪式,那也必须和他们一样,找到最初那个施法者。而既然叶修找不到,他相信那边也不会那么神通广大,所以很有可能拿到的线索也和他们一样,只有从当年那个没有被复活的人——也就是现在的韩文清身上找线索。
“结论呢?”孙哲平看了看他。
“没有什么感觉,估计还是得进去才知道,”张佳乐皱了皱鼻子,“哎看着这栋楼,我有种终于接到了大案子的感觉,你说我们要不要玩玩潜入啊?”
“潜你个鬼。”孙哲平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不是说只要进去就知道了吗,走正门。”
“然后?说我们是送外卖的?”张佳乐显然还没从那个圈里跳出来。
“说是传销的都行。”孙哲平拉了一把他的后领。

最终他们也没有干什么乔装混入的事,现在正是下班时间,往外的人流很多,孙哲平带着张佳乐没费多少功夫就躲过了门口的几个保安溜了进去。
“监控录像怎么办?”张佳乐凑到孙哲平耳边小声说。
孙哲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又不是来干什么坏事的。”
“呃,”张佳乐愣了愣,“也对。”
“走吧。”孙哲平看了看一旁的标示牌,“韩文清的办公室应该在十八楼。”
“嗯,看一眼就行。”张佳乐犹豫了一下,跟着孙哲平进了电梯中,因为是下班时间,所以上行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电梯行到十楼的时候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打头的一个男人轮廓分明,穿着黑色西装,个子很高,背挺得很直,只是踏入电梯就带着威压的气势。
看到他们后那个男人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背对他们面向电梯口。
正是他们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照片的韩文清。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孙哲平瞟了张佳乐一眼,却看到对方似乎还沉浸在惊讶里,察觉到不对,他不动声色地抓住了张佳乐的手,而下一秒他就知道张佳乐在为什么惊讶了。
电梯里还有第五个人。
而让张佳乐惊奇的是连他也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他已经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感知力,但依然捕捉不到一个清晰的灵体,是因为灵体的灵气太弱还是有意为之?
没等他想明白,电梯已经到达了十八楼,韩文清带着另外一个人大步踏了出去,那第三个人本也紧随其后,而正当他和孙哲平想跟上时那个人却停了下来。
两人都感觉到那个人影回过了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下一秒,电梯门就突然地关上了。
“靠!”张佳乐骂了一声,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遇鬼不能搭电梯,这下还真是着了道,如果电梯从十八楼突然落下,就算是他们也够呛的。
孙哲平也皱起了眉头,仰头看了看监控器,发现本来闪着光的指示灯已经熄灭了。而一旁的楼层按键也同样全部失灵,但电梯也并没有像张佳乐想的那样向下坠落。
最后两人头顶的灯闪了一闪,最后一丝光亮也就此消逝。
而与之相反的,在电梯的一角却有了一个清晰的人影,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同样穿着一丝不苟的西服,连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那个人和他们对视了一下,开口道:“请问,你们是来找他,还是找我的?”

6-3

电梯依然纹丝不动,在一片黑暗里甚至连应急灯也失去了效用,张佳乐往后摸了摸,才能确定他们确实是靠着电梯轿厢墙。他又看了看眼前那个“人”,似乎并不急着听到他们的回答,抑或是准备在听到回答后再动手?
张佳乐眯了眯眼,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人的身份,不过就对方还会现身跟他们交谈这点上,似乎并无恶意。
“我们还不能确定是来找你的还是他的,”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最重要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那个青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无不满,还点了点头道:“我叫张新杰。”
知道一个名字也没用啊?张佳乐觉得有点泄气,但他身边的孙哲平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问题:“你和那家伙什么关系?”
“你所说的那家伙,是指韩文清?”张新杰确认了一下。
“要不然你觉得是谁?”孙哲平反问道。
张新杰沉吟了一下,答道:“没有关系。”
这个回答让孙哲平和张佳乐都噎了一下,张佳乐忍不住道:“那你跟着他干嘛?就算是背后灵,也该有点关系吧?”
“那是我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张新杰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有些没有道理,但张佳乐却瞬间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便说:“你跟在他身边多久了?”
“九万一千三百二十五天。”张新杰直接答道。

两百多年。张佳乐在心底飞快地算了一下,然后看向孙哲平,光凭这一点他们差不多就已经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这真是比得来全不费功夫还轻松。
不过他们确实也没有想到,在仪式失败后那个施法者居然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追随着对方的轮回,旁观着对方一次次转生重来的人生——直到现在。而且他说,这是他的事情,和韩文清无关。
张佳乐觉得这真是件光是想想就能让人心下一片冰凉的事情。
他看向张新杰,对方的表情依然非常平静,就像刚刚说的只是一件最为普通不过的事情一样。
“我们要找的是你,”最后张佳乐道,“也和韩文清无关。”
“那就好。”张新杰目光移到孙哲平的左手上,“来意呢?”
“最近还有没有过其他人找上你?”张佳乐先问了这个,“啊,也许并不是人,而是个什么其他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他不知道叶修口里的那个朋友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张新杰答得很干脆,“你们是这几百年间唯一来找我的人。”
张佳乐松了口气,至少这一次他们走在了前面,而不是又要被动挨打见招拆招。正当他想说明来意时,张新杰突然抬手阻止了他。
“晚上10点,我来找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电梯里的所有灯光就猛然亮起,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入视网膜,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而再睁开眼时一切都如同最初一样,像是从来没有那个人出现过。
而下一秒电梯门就轰然打开,韩文清站在电梯门口,身旁还有几个看起来总算松了口气的保安和技术人员。
“没事吧?”韩文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将整个轿厢里巡视了一遍,又问向身边的人,“故障原因知道了吗?”
但孙哲平无心听他扯这些,没等张佳乐的一句“没事”说完,就伸手直接按了关门键,“叮咚”一声,电梯门在韩文清稍带诧异的目光里关上了。
韩文清转眼看着一旁的数字屏,显示着电梯毫无停顿直下了一楼。
“去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片刻后,他吩咐了一句。

“你说我们会不会看起来太可疑了?”直到畅通无阻地出了那栋写字楼,走到了他们停车的那个露天停车场,张佳乐才想起这事来。
“嗯?有吗?”孙哲平似乎毫不在意地回了句,然后掏出钥匙解锁了车门。
“你想,我们溜进去,就上了个楼,然后电梯故障了,然后我们就直接出来了?”张佳乐坐上副驾驶座上还在说,“韩文清一定觉得我们可疑了。”
“就算觉得我们可疑,他也没空找我们麻烦吧?”孙哲平发动了引擎,“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们以后也不会再找他了。”
张佳乐拉起安全带,向后靠坐在了座位上,如果张新杰能按他说的那样主动再和他们联系,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再碰上韩文清,因为总不能拿不知道几辈子前的事情去影响一个人现在的人生,可是当他想起韩文清,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但愿吧。”最后他叹了口气道。

好在张新杰比他们想的还要守信,壁钟的时针刚一指过到数字10的位置,他们就听到了敲门声。
“居然还敲门?”孙哲平坐在沙发上诧异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铺下的结界进不来?”张佳乐站起身,事实上就算是因为结界,他只要说一句同意的话,对方就能穿过结界,但他总认为张新杰既然敲门,为的就是要他开门这个过程。
“自从上次吴羽策随随便便就进来了我还以为那玩意儿没用了。”孙哲平耸了耸肩。
张佳乐瞪了他一眼,开门后就看到张新杰站在门外。
“打搅了。”对方居然还这么说了一句。
“怎么找来的?”张佳乐让开道,在张新杰进了门后随口问了一句。
“我对那位的味道很熟。”张新杰用眼光示意了一下孙哲平。
张佳乐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前吴羽策说过,那个仪式失败正是因为附身在孙哲平手里的那家伙,如果张新杰还依然想着这桩事情的话……
但仿佛从张佳乐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张新杰很快说道:“仪式失败,是我的能力不够。”
“那你知道那个仪式当时只是被中止,而没有完全失败吗?”张佳乐立刻接着问道。
“什么意思?”张新杰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现在有人想接手当年那个仪式,从阴间交换灵魂。”孙哲平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并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坐。”
张新杰似乎在思考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谢坐下了。
“这就是你们问是不是还有别人来找过我的原因?”
“对,据我们所知,如果要改变当时的仪式目标,需要你出手才行。”张佳乐道。
“准确地说,是需要我,不是需要我出手。”张新杰道,“如果他们还能找到我的尸骨的话。”
“那如果要完全终止这个仪式呢。”
张新杰看了他们一眼,“一样的。”
“你不会说你不记得自己的尸骨在哪里了吧?”孙哲平突然道。
“记得。”张新杰点了点头,“在他的墓葬里。”
“他?韩文清的……前世?还是前前世?”张佳乐马上明白了过来。
“三世前。”张新杰道。

因为和那个人葬在一起,所以绝对不会忘记。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清晰记得下葬时的场景,冬季,大雪。
他亲手葬了他,然后给自己留了一个位置。
虽然没能救回那个人,但至少还能履行一生一世,乃至生生世世的承诺。
他看着他的血肉慢慢化为灰烬,看着他投胎转世,成为一个又一个看似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人。
像他们都还活在那个时候一样,他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站着。

6-4

办公桌上方的射灯闪烁了一下,先是一暗一明,最后在噗哧一声后干脆地熄灭了。
韩文清翻看着文件的手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上那个已经失去光亮的射灯。房间里还有其他的灯光,虽不明亮,但也不至于让整个办公室陷入黑暗,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投射在玻璃上变成星罗光点,还映照出些室内的景象。
他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本想给秘书打个电话,却发现电话线似乎也出现了故障,刚一拿起来在听筒的那一边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不好的预感。韩文清放下电话,像是习惯般,有节奏地敲了敲桌面。从今天白天看到那两个似乎有点可疑的人开始,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他虽然不怎么相信神佛,但却相信直觉。
想了想,他抓起桌面的手机,转身往外走去,但本应坐在外间的秘书也不见了踪影。走廊上依然灯火通明,洁净的大理石地板甚至可以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倒影,没有什么异状,但是,太安静了。
他一边往电梯走去,一边尝试用手机拨通几个人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或忙音似乎连整个走廊里都在回荡着。
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楼键后,他又突然犹豫了。他想起白天调出的监控录像,那两个人在进入电梯后直接按了18楼,照理说应该是找他,但是在看到他后只是互相交换了眼色,并没有其他的举动。
再然后,就是电梯查不出原因的突然故障,那两人匆匆离开。他一开始以为是那两个人在电梯里做了什么手脚,但让人仔细排查后又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还不等他细想,“叮”的一声后,电梯门已经在他面前打开,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当然,这个时间点除了他以外基本不会有还留在公司的人,但这个时候在他眼前打开的电梯门却就像张开嘴的什么东西一样让他打心里感到一阵厌恶。
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
但下一刻他突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回头就看到原本透亮的顶灯从走廊尽头开始挨个熄灭,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逼近一般。
他不由得转身摆出了戒备的姿态,却听到身后的电梯里传来阴沉的笑声,接着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猛力扯入了电梯。

“抱歉,有点急事。”张新杰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啊?”张佳乐还没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就已经消失了踪影。
“怎么回事?”他看了看孙哲平。
“韩文清那边出事了?”孙哲平随便猜了一句。
“那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张佳乐皱了皱眉头,事实上他也认为能让张新杰这样急匆匆地离开,肯定是因为韩文清。
“我们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吧?”孙哲平看上去倒是并不着急,还抬眼看了看挂钟。
“万一是那边的人怎么办?”张佳乐在客厅里转了两个圈,“从鬼道走?这么近的距离一会儿就能到。”
“你是嫌我们还不够可疑?”孙哲平看了他一眼,“放心,张新杰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一点张佳乐倒是同意,在生前就能操纵那么大型的阵法,张新杰的能力肯定毋庸置疑,而且平时能将自己的灵力隐藏得微弱到他们都不能清晰看到的地步,也不是半吊子能做得到的。
而按照张新杰的说法,他这几百年来都只是非常尽职尽责地在充当着一个普通的守护灵,守着对方的人生,还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慢慢改变自己,所以他们在见到张新杰时,对方居然还穿着一身正正经经的西装。但他却从来没有试图去扭转对方的命运和人生,更别说是试图让对方想起自己。
但这一次还能这样吗?
想到这里,张佳乐有些泄气地靠坐到了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胡乱换了几个台。
唯一能让他松口气的,就是张新杰同意帮忙他们终止这个阵法,他认为这是他当初没有处理妥当所致,当然应该尽力而为,更别提现在对方找到了韩文清身上。而他们只需要拿到张新杰的尸骨,哪怕只是一块骨头,再回到当初被附身孙哲平的那家伙破坏仪式的场地就能由张新杰终止仪式。
但具体要怎么办,什么时候出发,他们还没来得及商量清楚张新杰就跑了。
“放心,等他回来再说。”孙哲平一把抓过他手上的遥控器,换了个吵吵闹闹的频道。

但他们不止等到了张新杰,还等来了韩文清。
敲门声再度响起时已经是半夜,张佳乐正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听到声音就一下坐了起来,先跳下床去对面孙哲平的卧室门口捶了几下,到客厅开了大门——
然后他就看到韩文清站在门口。
“我靠!”张佳乐觉得这一眼受到的冲击比近距离和冤魂僵尸面对面还要大。
“你好,我是韩文清。”韩文清对他伸出了手。
“嗯,你,嗯……”张佳乐本来准备应上几句,但是他看到了依然站在韩文清身后的张新杰对他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叫我现在就把门甩上把韩文清给关在外面?你确定他不会一脚踹开?
察觉到他的视线,韩文清皱了皱眉头,往自己身后看了过去,张佳乐心下微惊,立刻收回了目光。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你和你的同伴。”也许是没发现什么异状,韩文清也很快转回了头来,问向张佳乐。
“进来说。”回答的却是孙哲平。
“孙哲平你……唔!”张佳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孙哲平的手臂勾着脖颈往后拉了一把,在门口让出一条道来。

“谢谢。”韩文清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子,而且径直坐到了沙发上。
张佳乐飞快地看了张新杰一眼,对方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也没有再对他有什么暗示。
叹了口气,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想法,张佳乐有些自暴自弃地坐到了孙哲平旁边,然后看了韩文清一眼。
“能不能问问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首先想到的是韩文清是否也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能力,但回答却让他噎了一下。
“监控录像。”韩文清坦然答道,“大楼电梯的,停车场的,路面上的,花了点时间。”
“三更半夜找来,有什么事?”孙哲平似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仰了仰下巴直接道。
“应该反过来,”韩文清微微向后靠了靠,“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我说我们下午是走错了地方,你信吗?”孙哲平笑了笑。
“不信。”韩文清似乎对这个笑话并不赞同,皱起了眉头。
“那你信神佛吗?或者说……相信这世界上有妖魔鬼怪吗?”
这一次韩文清怔了怔,沉默了几秒才道:“本来不信。”
“现在信了?”张佳乐终于开口问道。
“很难不信。”
之后韩文清沉吟了片刻,还是简单讲了讲之前遭遇的事情,在他被猛然拉入电梯里后,随即就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般失去了行动力,像被什么掐住了咽喉般发不出声音。
电梯像白天故障时那样灯光全灭,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人站在自己面前,充满敌意,与之混杂的还有恶意和杀意。但不可思议的是,对此他全无恐惧之情。
但正当他感觉到对方抬手快要触碰到自己的时候,身上突然一松,动作和呼吸在一瞬间回复,而四周也一片透亮,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还没到会自欺欺人的地步。
“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这个。
“那我也问最后一个问题,”孙哲平向前倾了倾身子,“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张佳乐闻言狠狠地用手肘顶了孙哲平的腰一下。
“现在这情况也瞒不过是吧,既然对方都找上门去了。”孙哲平表情僵硬了一下,继续看向韩文清,“你也看出来有人要找你麻烦吧。”
他在“你”字读了重音,张佳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孙哲平是想撇开张新杰来跟韩文清说这事。
“不过上辈子的事情跟你现在没关系。”孙哲平又道,“反而是跟我们有点关系,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然后解决问题,就这样。”
韩文清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依然皱着眉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沙发扶手,沉默良久后才说了一句话。
“我记得一点。”

6-5

韩文清说自己还记得一点,当然并不可能是随口胡说。
但他又确实不是一个相信神佛的人,至少在这之前不是,对于长期存在于脑海里的那些陌生的片段,与其说是记忆,他觉得那更像是一个过于清晰的梦境留下的痕迹。
那个梦境里有非常清晰的画面,但同样还有凌乱不堪的线索,就像是在大脑里反复播放一盘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录像带,除了那几个异常清晰的场景,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比如漫天的大雪,还有那个站在窗旁,就像是永远不会动摇一般的背影。
“你知道七日孤魂的说法吗?”张佳乐突然问道。
“那是什么?”韩文清皱了皱眉头。
“普通人死后会有七天时间游荡在人间,生气渐衰,死气未盛,是介于阴阳之间的时间,而那七天所见的记忆会比之前的一生都要深刻,”张佳乐犹豫了一下,道,“按理说转世后就会把上辈子忘得一干二净,只有那七天的记忆偶尔会保留下来一些片段。”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是我上辈子死后看到的景象?”韩文清微微挑了挑眉。
“可能不止是上辈子——”张佳乐顿了顿,“不过哪一辈子也好,和现在的你都没关系。”
韩文清看向两人,慢慢问道:“和我无关?”
张佳乐很想回答“没错”,但虽然只有短暂的交谈,他也发现了韩文清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而且也绝对不会是逃避问题的人。果不其然,韩文清很快又接了一句话。
“我不这样认为。”

“你是不是这样认为也都不关我们的事,”孙哲平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后道,“反正我们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如果这样。”韩文清站起身,“那我会按自己的方式来搞清楚。”
“喂喂,”张佳乐也跟着站起来,“你想干嘛?”
“不关你们的事,对吧。”韩文清还稍微笑了笑。
张佳乐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站在一旁的张新杰微微对他点了点头。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简直觉得自己要抓狂了。
“我们大概会在最近一两天出发,去一个和你之前某一世有关系的地方,”孙哲平坐着没动,只往韩文清瞟了一眼,“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一起来,但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普通人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
“而且,你最好想清楚。”孙哲平转过脸来,和韩文清四目相对,“你到底想弄明白什么?”
韩文清没有回答,而是留下了联系方式就转身离开了。
想弄明白什么?这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并不是一个会对虚无缥缈的事情投入太多精力的人,所以他甚至愿意把那些不断重复在脑海里的画面归结为是心理上的问题,但同样的他也不会逃避自己内心想法,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非常在意。
他想弄明白的,正是自己为何在意这一点。
至于那突然出现的可疑二人组,被不明身份的东西攻击,直到被告知前世今生这种曾经完全不可想象的东西——比较起这些,更加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就好像是对这一天期待已久。
七天的记忆?韩文清的手在口袋里捏紧了。他知道自己所以在意的,远不止那七天而已。

“现在怎么办?”张佳乐看了张新杰一眼,对方在韩文清走后也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就算你们拒绝他,他也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与其让他去自己调查,不如和我们一起行动。”张新杰道,“没有注意到那边会有危险而来找你们,是我的失误。”
“那你不跟着回去?万一又有什么事情……”张佳乐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不会,对方现在的目标是我。”
“那你有没有看出对方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张新杰沉吟了一下道:“不是人,但也不是魂魄,来攻击韩文清的只是个影子,而本体……”张新杰顿了一下,在张佳乐的催促下才继续说,“没有具体证据的事情,我不好推测。”
“那如果我们问你的意见呢?”孙哲平插了一句。
“早点动身,他察觉到我们要终止仪式,逼不得已时一定会现身。”张新杰道。
“那明天。”孙哲平立刻拍板。

虽然孙哲平一开始说像韩文清这样的普通人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因为带着韩文清不能走鬼道,所以在和对方联系后,韩文清立刻就订好了最早的班机,并在一早直接派车到楼下将他们送去了机场。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另一个城市的郊外,两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后,出了机场就已经有车等在路边,而车上各种挖掘工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炸药雷管。
“不是要去古墓吗?”韩文清这样说,“我还找了几个这方面的好手,在城外会合。”
“别别别,”张佳乐赶紧摆了摆手,“不用这些东西,也不用人,我们有办法直接进去。”
既然是张新杰亲自主持修建的,那么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该怎样毫无障碍地进入墓葬内部了,而最让人庆幸的是,据张新杰所说,建墓的地址离他们需要去的那个举行仪式的地方很近,而且他将那个地方本身怪异的风水格局也改动了。
“事实上选择的那五个举行仪式的地方,都是稍作修改就能变成的宝地。”张新杰解释道。
“看出来了。”张佳乐道,之前周泽楷找到孙翔的那个地方也是这样,本身是个盘龙的宝地,但就因为中间异军突起的山峰就变成了极凶之地,但如果是懂得命理的个中高手,要修改风水并不是很难。
无论如何,这就大大缩短了他们的行程,不用他们在拿到了尸骨后又再长途跋涉赶赴另外一个地方。
“怎么样?”在车向郊外驶去的时候,孙哲平问了一句。
“那家伙跟着。”张佳乐简短地答道。
因为张佳乐说最好连司机也不要带,所以韩文清负责了驾驶,这时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而因为韩文清在车上,张新杰也一直和他们没有交流。
张佳乐转身向后挡风玻璃外看去。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却已经感觉到了张新杰所说的那种感觉,不是人,却也不是怨鬼,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什么东西的味道。
大概是一直跟着他们,而现在已经不想再隐藏了。
他转回身,突然地有些心悸。

虽然一路提防,但最终在到达目的地时也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将吉普车开入了一片普通的山林,直到实在无法前进时才停了下来。下车后所处的地方树木浓密,枝桠厚重,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蜿蜒而过,水底有着色彩斑斓的石头。
看到张新杰往一个方向走去,张佳乐立刻咳嗽了一声道:“我带路。”

地形并不复杂,虽然没有道路但也行走得不太困难,但那股缠绕着他的压迫感一直挥之不去,知道那家伙就在附近,甚至很有可能随机动手,就让他有些无法安心。
他回头看了看孙哲平,孙哲平微微点头后走到了韩文清的身后,这样至少能保证韩文清不会受到突然袭击。
似乎是察觉到这点,韩文清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所幸他们并没有这样前进得太久,张佳乐就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块石壁,大概因为常年阴湿生了不少青苔,绿莹莹地汪着湿意。韩文清刚想开口,就看到张佳乐在一旁的石壁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开口,将手伸了进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张佳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操作什么。
过了一会儿,从地底传来微微震动,几人面前的山壁崩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裂口。
“你怎么知道……”韩文清沉声刚问出口,就看到张佳乐突然猛地回过头来。
“你先进去!快!”

6-6

张佳乐将手放进了那个小洞,就摸到了一个可以转动的机关,再按照张新杰说的顺逆时针扭动了几下,在门打开时还没来得及吐槽这古代的密码锁,就突然觉得有视线刺得后脖颈一寒,而猛然回过头去,就看到孙哲平和韩文清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因为低着头看不清五官,不知何时出现的,但就像是一直都站在那里。
他来不及去管韩文清的疑问,先对韩文清喊了一声:“你先进去!”
韩文清愣怔了一下,往后看了一眼,却没有发出什么疑问,跟孙哲平点了点头后就快步走进了那个裂开在他们眼前的缝隙。张佳乐又看了张新杰一眼,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也跟到了韩文清的身后。
“出来了?”孙哲平走到他身边。
“嗯。”张佳乐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人,这时对方已经慢慢地化出了实体。
然后他们都听到那个男人笑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了头来。
一张非常普通的脸,但是四目相对时张佳乐却紧紧锁起了眉头,因为对方眼里流露出的怨恨之气连他也觉得心惊。而这时他也明白了,这是一个不能算生也不能算死的人,就和之前他们和喻文州去的那个学校里遇到的咒术师一样,命魂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靠什么办法维持住的形体。
“找我们?”孙哲平先问了一句,“还是找张新杰?”
“都找。”男人又笑了笑,嘴角扬起,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有没有考虑过合作?”
“合作?”孙哲平挑了挑眉。
“我知道让那家伙离开你的身体,而你又能毫发无伤的办法。”那个人指了指孙哲平的左手。
“要真有这种办法,你怎么一开始不跟我们摊牌?”张佳乐沉声道,“搞了那么多事情后,你的话没有一点可信度。”
“是叶修让你们阻止我继续这个仪式的?”那个人对张佳乐的话不置可否,却问起了其他的。
“和叶修没关系。”张佳乐立刻答道。
“没关系?只有他会恨不得让我跟他一样一直不死不活吧。”男人无视了他的回答,还“哈哈”了两声。
“他说你是他的朋友。”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
仿佛听到的是什么笑话一般,那个男人低头笑了起来,连肩膀都有些颤抖。
“曾经的朋友,是吧。”男人抬起头,“重新介绍一下,我叫陶轩,曾经是叶修的朋友。”

韩文清用电筒晃着往四周看了看。
从那个缝隙进去后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一路过去走到尽头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然后眼前就展现出一个宽敞的大殿,两旁的朱红立柱上雕着金虎,虽然漆料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脱落,但看上去也还栩栩如生。
立柱旁有长明灯台,但现在已经油尽灯枯。韩文清移动了一下手电筒,还能看到墙上有彩色的壁画,应该正是墓主生平的记录。但和那两人说的那样,他也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无关,所以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凭借直觉,知道自己想搞清楚的并不是这些。
在过来的途中,张佳乐和孙哲平已经对他简单地讲了一下事情的始末,按照他们的说法,他的某一个前世举行了一个未中断的仪式,现在需要墓里的尸骨去终止——但不是墓主的尸骨,而是葬在墓里的另外一个人的。
当时他并没有追问为什么不是需要墓主而是另外一个人,因为他知道就算追问应该也只会得到敷衍的回答。
韩文清继续向前走去,手电筒的光照下一片静谧,丝毫也没有最初他想象的什么机关或者埋伏。是因为他们不是强行突破的?他想到了张佳乐之前的动作,刚想肯定这种可能性,就看到大殿的尽头是一个方形祭台,上面放置着一个青铜的大鼎。而现在铜鼎正缓缓向下沉去,露出了一个阶梯的缺口,像是在迎接他一般。

张新杰一直跟在韩文清身后。
事实上在踏入这个大殿后,他有些恍惚的错觉,因为他从未想过还会有回来的一天,更没有想过会是和那个人一起。他一直看着身前那个背影,熟悉得让他几乎要忘记那流逝的漫长岁月——但不可能忘记。
九万一千三百二十六天。
他记得那个人被扶回军帐时浑身的鲜血,记得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记得那几乎吞噬掉他整个人的绝望,还有之后的岁月。他看着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崭新人生,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生老病死。
虽然那都和他无关。
这时他跟在韩文清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快不慢。像许久以前那样,帮他扫去障碍,开平道路,并且打心底里为此觉得高兴。
七日孤魂。他当然知道韩文清或许会对那七天的事情还有着些许记忆,但他同样清楚地知道,和数以万计的日子相比,仅仅的七天几乎是不值一提。
所以他想,等这件事情结束,一切都应该能很快回到正轨,而韩文清也能放下这个心结,继续他和自己无关的人生。

“我们不是来听你怀旧的。”孙哲平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陶轩的话。
“那要不我们一起进去找张新杰谈谈?”陶轩道,“恐怕你们也不方便吧?毕竟有个普通人。”
张佳乐沉默了,他看出陶轩是想等韩文清和张新杰拿到东西出来,因为在墓室里他没有胜算,但是又怕他们从墓室其他通道离开,只能把他们两人拖延在这里。
“我也是为你们着想,还提前带来了这个东西。”陶轩笑了笑,然后一个他们都很眼熟的漆木盒子很快出现在他手里。
孙哲平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就像蠕动的蛇般冰凉滑腻的触感在瞬间缠绕上了他的左手,血脉都突突地跳动着发痛。
张佳乐立刻心紧了一下,往孙哲平身前挡了挡。光看孙哲平的反应,他就知道那个盒子正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曾经用来进行仪式的,装着孙哲平左手那家伙骨灰的盒子。
“你想干什么?”他直接问了出来。
“放心,光靠这东西,我还动不了他。”陶轩吧盒子拿在手里摇了摇。
“你的意思,就是叫我在你动得了我之前,尽快干掉你是吧?”孙哲平突然笑了。
“别把那家伙放出来!”知道他想做什么,张佳乐立刻提醒道。
“放心。”孙哲平捏了捏拳头。

在走下了那段长长的阶梯,又经过了几个回廊后,韩文清依然在毫无阻碍的情况下到达了主墓室。
但他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墓室,没有棺木,却有石桌石凳,靠墙竖着书橱,而正对他的是一个玉榻,如若不是两具枯骨并躺在玉榻而上,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谁居住的地方。
桌子上还放着茶杯,书橱里有一碰就会风化的古书。而韩文清没有去仔细查看,只是在玉榻前站住了。
那是两个并排躺着的人,当然衣锦和血肉都早已化成灰烬,虽只剩下枯骨,但两人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生不同时死同穴。韩文清的脑袋里突然出现这句话,就好像是自己在很久以前这样说过一般,他慢慢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两人交叠的手骨,一些莫名的情绪却突然铺天盖地而来,而心脏跳动的位置突然绞痛得几乎让他要咬紧牙关。
七天,他清楚地记起了七天。七天里他看到那个人慢慢收拾他的衣物,处理他未完成的事务,一直不眠不休,就像一场隐秘的、漫长的、无声的恸哭。
而他站在一旁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就和现在一样。
想不起其他,但只有七天就够了。
韩文清伸手各拿了一块两人的指骨,转身向外走去。

“小心!”
在踏出墓道后,刚一见天日,他们就见孙哲平向后踉跄了两步,挡在了他们身前,而张佳乐向他们奔了过来。
“拿到了?”张佳乐一边扶了孙哲平一把,一边问向韩文清。
“拿到了。”韩文清这时也看到了陶轩,那种熟悉的恶意和杀意,正和他在电梯里遇到袭击时感觉到的一样。
张新杰一开始还为韩文清在墓室里的表现有些发愣,这时才回过神来,抬眼就看到对手拿着的那个盒子。
不好的预感突如其来,在他看到韩文清伸出手,将那两块指骨递给张佳乐时,他忍不住出手阻止。
“别拿出来!”
韩文清虽然听不到,但手臂被无形的力量拉了一把的感觉却非常分明,他不免愣怔了一下。
而张佳乐听到了那句话,立刻想伸手将那两块骨头握进手里,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掀向一旁,背脊重重地撞到石壁,几乎要眼冒金星,而刚喘口气,孙哲平就将他捞了起来。
“别管我!骨头!”
在听到张新杰说别拿出来时,他就知道事情不妙,而且往那边一看,韩文清被张新杰护住,没像他撞得这么惨,但那两块骨头却到了陶轩手里,并且正准备往那个盒子里放进去。
糟糕。他心里的恐惧突然如同巨浪一般打来,而他正想往前冲过去,孙哲平却突然拉住了他。
“来不及了。”
孙哲平更加清楚自己的状况,左手里的那家伙就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正在往外窜去,他用尽全力也没办法抑制,他清楚那家伙和自己的魂魄早已缠在了一起,一旦被完全拉出了身体……
“看我拉他陪葬。”
张佳乐只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就看到孙哲平突然倒了下去,而一股力量从他的左手窜出,直冲陶轩而去。
眼前一片白光,巨大的碰撞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那个盒子跌落在地,撒了一地的骨灰。
但他瘫坐在地,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去想。
“孙哲平?”他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脸。

张新杰也白了脸,他清楚陶轩是用他的骨头催发了当年那个仪式剩下的力量,将附身在孙哲平身上的那个恶魂给扯了出去,但孙哲平却在最后拉着陶轩一起被吸入了那个盒子。换句话说,被送去了阴间。
但还有办法。他立刻想告诉张佳乐这一点,却又突然被一句话叫住了脚步。
“我知道你在这里。”在他身后,韩文清说。

陆·完

终·遇见

他身处浓厚的黑暗之中,在就像被天狗吞噬了月亮的夏夜里独自前行,远处有起伏的蝉鸣,鼻腔里有香茅的气息,冰凉的水意划过光裸的脚踝,也许是池塘边的菖蒲,也许是沾着夜露的杂草。
就像被蒙住了眼睛的人,他在无边的黑暗里迈开步子,向着未知的尽头走去。
直到眼前出现朦胧的光亮。
是了,那是夜行人手里的灯。

0-1

张佳乐偶尔会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
几年前的孙哲平虽然长着一张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脸,但是感觉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要说的话,以前的孙哲平几乎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备的敌意,而现在却像是已经被驯服的猛兽。
虽然看起来依然带着危险的气味,但张佳乐觉得会有人这么想一定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以前的孙哲平。
那个时候他们并肩走在学校里时,五米内都没人能敢靠近,但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孙哲平,当然他们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发展和其他人的友谊,只是为了解决附在孙哲平身上的那个家伙已经让他们疲于奔命。
一个半吊子的灵能力者和一个被恶鬼附身的暴躁家伙,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好组合,但偏偏张佳乐又不撞南墙不回头,孙哲平几次让他别再管这事都酿成差点上升到流血事件的争吵。
就算在一次孙哲平失去理智差点要了张佳乐的命时,张佳乐也只是狠狠给了对方一拳作为回报。
“别跟我废话,我既然管了这件事就一定管到底,”那时他捏着生疼的拳头,对孙哲平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后来他们花了半年时间,才找到了将那家伙压制在孙哲平左手里的办法,只能共存,没办法也不能袚除。
因为——

“醒了?”叶修看着睁开眼还有些茫然的张佳乐。
“我睡着了?”他皱了皱眉,从吧台上撑起身子。
“只睡了十分钟不到。”叶修熄灭了烟,“要不你回去休息会儿?”
“把孙哲平扔在这儿?”张佳乐看了他一眼,“我不放心。”
“吴羽策给你的那颗珠子挺管用,至少孙哲平的尸体——”
“叶修!”张佳乐几乎是吼了一声。
“——好吧,身体不会有问题。”叶修耸了耸肩膀,“但是你应该知道吧,他早就……”
“不知道,”张佳乐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我知道那玩意和他的命魂融合在了一起不能袚除,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到底为什么被附身。”
在古墓门口出事后,在韩文清的帮忙下他们很快把孙哲平搞了回来,还好张佳乐随身带着吴羽策给他的那颗鬼珠,能够保证孙哲平的身体不腐不坏。
他没有把孙哲平弄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带来了叶修这里,他知道叶修能帮忙,而且按照张新杰的说法,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但就像他刚刚说的,他一直以为孙哲平是因为命魂和对方融合才不能袚除,而现在面对一具冷冰冰的身体,他才知道远不是这样,孙哲平大概在很久以前——在认识他之前,曾经有过一次濒死经历,而对方正是在他呼吸停止灵魂尚未出窍的时候侵蚀了他的身体,同时保住了他的命。
所以现在连同当初保住的性命也一起带走了。
“我要把他弄回来。”张佳乐看着叶修说,“要不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看我带他陪葬?太蠢了。”
“是很蠢。”叶修笑了笑,“这样蠢的人不是挺多么?啊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他们。”说完他指了指坐在咖啡店里的另外两个人。

韩文清和张新杰正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
“他还在坚持这是他的事情和韩文清无关?”叶修很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在被韩文清发现后,张新杰也没有再装下去,他和李轩及吴羽策一样,本身有灵力,在世间呆了几百年后早就能化出实体。但就算这样,他似乎也没准备把所有事情都对韩文清全盘托出。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张佳乐皱了皱眉,“我这边的事情都还没找你算账。”
“嗯,有我的责任。”叶修难得地点头承认了,“我会尽力帮忙,但是你知道这事情急也没用,起码得让我派出去的人先查清楚。”
叶修这样说,张佳乐反而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个陶轩,真是你的朋友?”
“是,曾经是。”叶修弹了弹烟灰。
“那他想从阴间换回的人是谁?”
“苏沐秋。”叶修说出一个名字,又沉默了半晌,“也算是朋友。”
“为什么……”张佳乐想问,但是又顿住了。
“你是想听哥回忆一下峥嵘往事?”叶修笑了。
“滚滚滚。”张佳乐摆了摆手,他清楚事情一定不像叶修表现得那么轻松,如果叶修不想再提,那他也无意再揭对方的伤疤。
但叶修抽了口烟,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了:“我们三个是学校里认识的朋友,我和苏沐秋是因为都是能力者认识的,而陶轩只是普通人。”
“后来,苏沐秋出车祸死了。”叶修看了看张佳乐瞪大的眼睛,笑了笑道,“但是他没有去阴间,没去投胎转世,还是一直跟着我。”
听到这里,张佳乐没有再开口,类似的事情这段时间以为他已经看了很多,更加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评判。

“大家毕业后到也不算各奔东西,我和苏沐秋在这里开了家咖啡店混日子——哎看这里的装修就知道,我跟他就是随便搞搞的,也开始当个中间人什么的,而陶轩始终不是这路上的人,他去做起了生意,一开始做得顺风顺水,也还常常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坐。”
“但人都是会变的。”叶修按灭了烟,慢慢道。
“有些人是不会变的。”张佳乐突然插了一句。
“也许是,”叶修笑了笑,“后来陶轩生意失败,那个最初你们去的别墅区就是他的投资,他找我来给他改命,但我拒绝了,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张佳乐当然知道,所谓的改命很多时候都是逆天而行,本来有很多转运的小办法,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求得一样,很快会要求下一样,只会越走越远。
“然后被你们和喻文州干掉的那个咒术师找上了他,教了他五鬼推命轮这个阴损法子,又没教完全。”叶修又点了支烟,“之前我说过,那个咒术师盼着他阵法失败,成为一个可以替代他的恶魂。”
“我和苏沐秋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赶去阻止,结果还是搞得一团糟。”叶修苦笑了一下,“我们只救到了那五个被人祭的小孩的魂魄,送了他们去投胎转世,但因为阵法失败,我和苏沐秋都被卷了进去。”
张佳乐心里一凛,他知道五鬼推命轮这种阴毒的阵法和张新杰用的那种不同,张新杰当初使用的那个办法,虽然阵势浩大而且麻烦,也是用五个魂魄去交换,但是以恶魂去换命,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算得上一桩子好事,所以就算失败也没有什么反噬,但五鬼推命轮不一样,这种阵法的反噬非常厉害,何况还有一个没被封住的鬼母。
“结果呢?”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果,我死了。”叶修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什么。
“但是苏沐秋希望我好好活着。”

0-2

“你知道缚灵术吧?”
“那不就是林敬言当时……”张佳乐手肘撑在吧台上,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了两眼坐在眼前的人。
“只要灵魂还在,缚灵术也是有办法让人不止是变成行尸走肉的。”叶修往后靠了靠,木制的椅角摩擦得地面咯吱作响,他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个在安静下来时就能听到发条声响的壁钟,像是在确认时间的流逝一般,“不过最多也就像我这样了。”
“一直活着,却一步也离不开这个屋子。”叶修的目光扫过整间店内,最后停留在张佳乐脸上,在看到对方露出了一丝隐藏不住的难过表情时忍不住笑了,“但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张佳乐不知道那是不是能做到的事情,但他却突然想到,自己是否在某一天也有可能会习惯没有孙哲平这个事实?就像在认识孙哲平之前的那无数个日夜一样,孤独而又韧性十足地活着……直到某一天,也许能再遇见一个像孙哲平一样的人。
那不可能,他几乎是立刻就否认了这个想法,而后又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苏沐秋呢?”
“他啊,”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椅子扶手,“他带着陶轩的一部分魂魄,到下面去了。”

苏沐秋是个活得很洒脱的人,但事实上又很执着,就连死了也一样。叶修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有点想笑。
他还记得那次车祸后,那人回来见他,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还是叶修先笑着开了口:“是不是准备从头来过了?”那是苏沐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苏沐秋想了想,“但是既然回来看你,又不怎么想走了。”
后来苏沐秋就真的没走,还一直陪着他,说等着他哪一天也到头了,再一起去喝碗孟婆汤,试试下辈子有没有缘分再遇见彼此。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想到会那么难。
五鬼推命轮那事的时候,为了救下差一点被鬼差带走的陶轩,苏沐秋藏下了陶轩的命魂,但他本身就是魂魄,又因为被反噬的戾气和怨气侵蚀,陶轩已经被污染的命魂被他吸入了体内,为了不被完全吞噬,他选择自己去了阴间。
而他在人间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找魏琛帮忙用缚灵术保住了叶修,然后在咖啡店张下结界,来保证叶修的魂灵能够附在身体上,不至于成为行尸走肉。
直到那个时候叶修才知道,苏沐秋也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能够真的无论对什么事情都轻松说出一句,重新再来就行了。

“如果你不想呆在这里……”张佳乐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他本来想说“如果你不想呆在这里,只要走出咖啡店不就行了吗”,但是仔细一想发现这事说起来简单,但对现在的叶修而言却是自杀性的行动,就算是活得不耐烦了,自我了结也不是那么件容易的事。
“不行啊,”似乎知道他准备说什么,叶修叹了口气,“你知道缚灵术需要灵核吧,我这身体的灵核是那家伙牺牲了大半灵力来炼成的,要不是这样那家伙就不一定非得下去了,如果我这样随随便便就算了,有点浪费啊……而且,我也觉得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呢。”
虽然并不是什么能让人笑得出来的话题,但似乎是因为叶修轻松的语气,让张佳乐觉得堵得自己胸闷的那口气也松了些,还笑了笑。
从孙哲平出事后,他就一直在强硬地告诫自己没问题,自己一定能把孙哲平找回来,但似乎只要稍一放松,恐惧和惊慌就能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水潭。
“人啊,能习惯没有什么东西,却往往接受不了失去什么东西。”
这句话是喻文州在和他们分开时说的,那时张佳乐有些疑惑,但是现在却清楚彻底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就像孙哲平现在不在他的身边,他似乎能够接受这个现实,但如果说,“自己已经失去孙哲平了。”——不,他简直没有办法去想这个,一旦稍微在脑海里涉及这个部分,从心脏传来的巨大轰鸣声就能瞬间将他淹没,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从鼻腔里传来热辣辣的刺痛,喉咙干涸,眼前发花,就像有人在硬生生地撕扯他的灵魂和身体一般。
当然这是一个比喻,因为他并不知道灵魂被撕扯的痛苦,但是他想孙哲平知道。
“如果你也在打缚灵术的主意,”叶修将他从思绪里拉了出来,“你得仔细想想,孙哲平是不是真想你这么做?”
张佳乐愣了愣,不可否认在听叶修提起的时候,他脑袋里有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但他清楚孙哲平和叶修完全不同,所以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摇了摇头:“那是最后没有办法时的办法,我还是……”
他话没说完,叶修突然打断了他,摆了摆手道:“回来了。”

回来的人是莫凡,在张佳乐来了过后,叶修就把他打发出去了,按照叶修的话说,他虽然不能出门但收了不少小弟,各有各的关系。
“下面怎么说?”叶修问道。
“生死簿上孙哲平的阳寿未尽。”莫凡直接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怎么算不到?”张佳乐抢着问了句。
“八年前他出的那次意外不是命定,而是那个想附身他的恶魂干的。”
莫凡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没前没后,但张佳乐和叶修却听懂了。
“命数被打乱了。”一直在和韩文清低声交谈的张新杰这次也插了句话,还起身走了过来。
韩文清只是皱了皱眉头,坐在原地没动。
“你们搞定了?”张佳乐看了一眼那个黑着脸的男人。
张新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对他道:“这样的话,希望还很大。”
张佳乐立刻把韩文清和张新杰的事情抛到了脑后,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捞回来吧,如果那边的册子上没登记的话。”
“还有个问题,”张新杰点了点头又道,“如果孙哲平的灵魂依然和那个家伙混在一起,你要他回来,还必须分开他们的灵魂。”
“这个我有办法。”张佳乐立刻道。
“而且,”叶修又点起一支烟,在烟缸旁磕了磕,“陶轩是真的被孙哲平一起拉下去了吗?”
“什么意思?”不等叶修回答,他立刻又道,“你是说孙哲平当时拉走的那个也不一定是陶轩的本体?那家伙还在人间?”
“我只是说有可能,因为那家伙命魂不在,完全是靠一腔怨气凝成的形体,其实可以说根本没有本体,他一直以为是我和苏沐秋害了他。”叶修吐了个烟圈,又去看张新杰,“你已经把那个仪式中止了吧。”
“是的。”张新杰点头道。
“那指不定他恼羞成怒会来找我们麻烦,”叶修拍了拍手,“不过我这儿安全,他进不来,倒是你……”叶修看了一眼张佳乐。
“我怎么?”张佳乐指了指自己。
“你是想直接下去找他吧,”叶修直接道,“被附身他的那家伙拖累,很可能孙哲平现在是在地狱。”
张佳乐愣了一下,他没有说过自己的打算,但是看了这么多事,他不愿意再寄托什么咒术和阵法,他要亲眼看到孙哲平,再亲自把他带回来。
“对,就算他是下了地狱我也会找到他。”

0-3

孙哲平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荒山,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的黑土延展开去,远处有高耸入云的峭壁,上空中没有日月星辰,只有雾蒙蒙的黑云,事实上那也不是天。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左手上没有绷带,但从手掌长至手臂的那道疤痕还在,他偏了偏脖子,又活动了一下身体,久违的轻松。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算用手掌捂住耳朵,也听不到血脉流动的声音。
那家伙不在自己的体内了。不用再一次确认,他马上就肯定了这一点。是因为脱离身体后那家伙的魂魄和自己也分开了?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最好,但孙哲平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他最为清楚自己的情况。当年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将那家伙封在左手里,因为孙哲平知道自己不能和那家伙分离,所以他们还下了一道只有张佳乐能解开的咒语。
而现在张佳乐也不在,但这个认知让他稍微愣怔了一下,然后花了两秒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现状。最先想起的却是多年前那次差点让他丧命的意外,他还记得濒临死亡界限的体验,身体会脱离你的意志,自觉主动地对于“死亡”这个东西的来临感到恐惧,心脏、血管、皮肤、喉咙,乃至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激烈挣扎,那绝不是一种美好的体验。
但这一次却没有。虽然他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得自己对张佳乐说的最后一句话,记得最后那个轰然炸裂开的场景,但感觉却非常不真实,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而且越去回想,记忆就越有些不那么清晰。
他原本向前迈去的脚步在这时停下了,突然间有一种更加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比较起和张佳乐分开,比较起自己身处无边地狱,会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自己也许会把和张佳乐共处的那一段时间忘了。
或者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才是梦?

张佳乐在孙哲平的身体旁坐了一会儿。
他认识叶修这么久,也是直到现在才上过这家咖啡店的二楼,楼里的装饰和大堂比较起来很是朴实,当然与其说是朴实,不如说是普通。上了楼梯就见到一条长廊,两旁是几间紧闭的房门,但被结界隔绝在这栋楼的灵气或妖气隔着房门也能闻到。
现在想起来,叶修店里确实从来就没有过普通人。虽然之前张佳乐不清楚叶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不是普通人这个概念还是有的,而叶修不给工资免费请来的那些店员,其实也就是他收容的一些鬼怪。
孙哲平的身体被安置在一间空着的房间里,静静地躺在床上,乍看大概就和睡着了一样,但当伸手去触碰时,就能感觉到那皮肤下的凉意,没有脉动,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张佳乐将他解开了绷带的左手握在手里,那道长长的疤痕还是他亲手划下的,那时两人的血液混在一起顺着手臂汩汩流下,沾染在手掌的血迹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觉得无法洗净。
但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还会有血液的流动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情。在他们作为搭档干起这一行后,他们也受过伤,也遇到过各种危险,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绝望和生离死别。所以这一次……
他握着对方的手又紧了紧。

“好了没?”叶修伸手敲了敲门,又靠在了门边。
“你那边准备好了?”张佳乐又看了孙哲平一眼,才站起身来。
“差不多了。”叶修看了看表,“灵魂出窍你会吧,用不用我打晕你?”
“我就怕凭你这身板打不晕我。”张佳乐瞪了他一眼,然后跟着叶修走出了房门。
“我和张新杰都没办法搞清楚现在孙哲平到底在下面的哪里,”叶修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所以你得自己下去找。”
“这个我想过了。”
“线索就只有附身孙哲平的那个家伙了,你最好期望那家伙没有立刻就被投进十八层地狱之类的地方,”叶修耸了耸肩,“不过看那家伙当年在那种阵法下都能逃脱的架势,我更觉得你更该期望那家伙没在下面犯什么更严重的事。”
“犯了事不是更容易找吗?”张佳乐笑了笑。
“那如果他被就地正法灰飞烟灭了呢?”叶修看了他一眼。
张佳乐被噎了一下,有些笑不出来了,沉默着跟着叶修下了楼,然后直接向地下室走去。
“不过你要担心的事情还挺多的,这些也不算什么了。”叶修在兜里掏了一下,拿出包烟。
“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在打击我的信心?”张佳乐不满。
“这不是给你打预防针么?”叶修说着推开了门。
一踏进去,他就看到张新杰正站在地下室中央,脚下是一个临时画成的阵法。
“我能保证的就是你的魂魄和身体不会断了联系,如果你在那边遇到危险,我可以马上拉你回来。”张新杰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韩文清还在上面等?”张佳乐问了一句。
似乎没想到这时候他还关心这个,张新杰愣了愣才回答:“嗯。”
“我是怕如果他走了,陶轩会找上他。”他实在是不想再牵涉其他人,发生节外生枝的事。
“我觉得陶轩找上你的可能性更大。”叶修想了想道,“在你去下边的那条路上。”
张佳乐明白了过来,从人间到阴间的道路也是鬼道的一种,属于三不管的灰色地带,如果陶轩要找他麻烦,那里确实是最适合的地方。
“但是他现在也元气大伤吧?加上之前他袭击韩文清那次。”
“也是,所以他现在已经不是主要威胁了。”叶修耸了耸肩膀,“但我这边还是能帮点忙,我可以暂时把我的灵核分一块给你,这样能让你周围有和这个屋子一样的结界,除了能保证陶轩没办法找你麻烦,在其他凶灵面前也能起点作用。”
“哦?那你……”张佳乐愣了愣,虽然之前叶修跟他说过会尽力帮忙,但是他没想到需要帮到这种程度,因为对于现在的叶修而言灵核就是他的生命来源,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不是说笑的。
“所以只能暂时,而且如果感觉危险,我们会马上把你扯回来,”叶修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道,“不管你那个时候找没找到孙哲平。”
张佳乐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你只要把他带回来,剩下的魂魄归位我可以帮忙。”张新杰看了看他,让开阵法中间的位置,“抓紧时间吧。”
张佳乐深呼吸了一口气,躺到了张新杰指定的位置,先睁着眼看了看挂着吊灯的天花板,然后再慢慢闭上了眼睛,残留的光线还映照在视网膜上,泛起一片片斑斓的光点。
他在心底又默默地骂了孙哲平几句,然后整个身子向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张新杰站在一旁,直到确认张佳乐的魂魄已经不在此地后,才看向叶修。
“你把灵核分给他,这个屋子的结界会减弱。”
“我也没说不会?”叶修叼着烟答道。
“你是想让陶轩直接来找你。”张新杰看着他的眼睛,肯定道。
“我也没说不是?”叶修笑了。

0-4

那是一条长而蜿蜒的道路,和在人间交错复杂的鬼道不同,路边并没有什么虚妄的景色,只有浓白色的沉重雾霭。路面非常宽敞,行走着不少时隐时现的人影,但是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沉默地、缓慢地向前迈着步子。
张佳乐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在他们曾经接到过的委托里,也有过需要下去阴间的任务,但因为孙哲平不能灵魂离体,所以那次他和现在一样也是单枪匹马下去的。虽然并没有留下什么愉快的回忆。
在这个地方确实也很难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不仅没有实感,就连想叹口气也只能是做做样子而已。
张佳乐就那样叹了口气,往前踏了几步,混入了行进的队伍之中。在一群死灵中行走,比没有实体这件事情更让他觉得难受,四周面无表情而且僵硬的人群,而前方是毫无生息的遥远路途,实在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
他伸出手看了看,叶修分给他的一小块灵核正嵌在他的掌心里,泛着暖光,算是能感觉到的唯一的生气,让他稍微定下了心,然后也警惕了起来。
虽然叶修说陶轩有可能在这条路上找他麻烦,但是现在周遭依然非常平静,也感觉不到任何怨气。不过这条路上死灵的数量众多,要是被怨气侵蚀的话,恐怕确实会很不好办。
但是还好,他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在失去了时间感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照入眼帘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昏暗,就像是他们这条路上直接由白昼行进到了夜里一般。他眯了眯眼,向前方逐渐散开的浓雾后看去,已经能看到宽阔的河川,还有凌驾之上的巍然桥梁。
快到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张佳乐从行进的队伍里溜出来离开了大道。路边的浓雾已经散去,露出的是大片不知名的艳红花海,直蔓延到河边去。不仅视觉上非常刺目,甚至还会有浓艳花香充斥着鼻腔的错觉,而事实上他知道这些花朵应该是没有气味的,但越靠近河边,这样的味道就越为淡了下去。
河面非常平静而且广阔,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如果顺着大道向前的话会直接踏上奈何桥,而现在站在河边也能看到桥头上站着两个手持命簿的鬼差。
所以那不是他要走的路。张佳乐皱了皱鼻子,沿着河边溜达了一小段路后,就看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一条靠在河边的破烂木船,及一个浑身裹着黑布的摆渡人。
用他们这行的话来说,这就是留给他们的后门。
“……过河?”摆渡人阴恻恻的声音从罩过头顶的长袍下传出来,张佳乐觉得如果自己不是魂魄的话,一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河。”他直截了当地跳上船,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两根卷好的冥烟丢给了摆渡人,比较起普通死灵都会随身携带的纸钱冥币之类的东西,这玩意因为罕见更受欢迎。
摆渡人仿佛也对这份渡资很满意,伸出手一把抓过东西藏进了袍子下面,随即魏颠颠地站起身,横起骨浆在岸边点了一下,这艘看起来随时都会浸水的木船就离岸向河心漂去。
张佳乐松了口气,把整个人缩到了狭小的空间里,这河流根本没有河床,水下就是无底空洞,一旦掉下去不是开玩笑的。
“最近有什么事儿发生吗?”待坐稳了,他问了一句。
“……有……”摆渡人沉默了一下,才慢慢答道。
“讲来听听?”张佳乐笑道,这些人千百年来一直在河上摆渡,渡河的人是他们唯一的交谈对象,所以算是很好的打听消息的对象。
“与其说发生了什么事……”摆渡人顿了顿才道,“我认识一个,味道和你很像的人。”
“嗯?”张佳乐立刻打起了精神,“是被鬼差追杀的恶魂?还是一个手上有很长伤疤的……”
“不对不对,”摆渡人从衣袍下伸出枯瘦的手摆了几下,又嘿嘿笑了两声,“是一个来了好久的人……至于是多久呢……”
摆渡人说完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再作声。
张佳乐虽然疑惑,但是也没有马上出声催促,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道:“那你看到过我刚才问的那个人吗?”
“这个你去问他,更好。”摆渡人像是回过神来,又伸手摇起了船桨。
张佳乐皱起眉头,先是有点弄不懂这话的意思,但再仔细想了想后突然醒悟了过来。因为说起味道的话,现在他带着叶修的灵核,而且这个灵核还是用另外一个人的灵力炼成的。

叶修坐在吧台后,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虽然在阴间感受不到时间流动,但张佳乐已经下去了三个小时了。韩文清在地下室陪张新杰守在阵法旁,而他呆在大堂里是为了等着有可能会找上门来的人。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陶轩到底会不会来。当年的事情后,虽然他一直呆在咖啡店里不能出去,但对于对方的状况他也有所了解,所以他更清楚,现在的陶轩就算能把命魂找回来,也不过只是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魂,这也正是苏沐秋没办法回来的原因之一。
想到苏沐秋,他又愣了几秒。其实在刘小别为卢瀚文的事情找上他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仔细回忆过和苏沐秋的往事,但就像他曾经对张佳乐说的那样,他从未想过放弃,他想苏沐秋也一样。
只是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店长。”乔一帆从屋后推门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外面有东西过来。”
“是吗?”叶修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又站了起来。
“现在店里的结界保证凝聚你的灵魂后所剩的灵力不多,可能没办法挡住那家伙。”
“我知道。”叶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我正想和他谈谈。”
乔一帆犹豫了片刻又道:“要把包子他们都叫出来吗?”
“放心,”叶修笑了,“有危险我一定大声喊救命,你进去吧。”
乔一帆本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叶修的表情后只是点了点头,退回了门内。
叶修伸了个懒腰,从吧台后绕出去,坐到了门口的位置上,这个位置很好,靠窗向阳,以前陶轩来咖啡店里找他们,三人都是坐在这个地方,聊个天,再喝杯苏沐秋泡的很不专业的咖啡。
而这时清晨的阳光撒在桌上,还有点晃眼,他刚想往窗外看看,门就被推开了。
“好久不见。”他举起搭在椅背上的手,对来人挥了挥。
“是很久,有十年了吧。”陶轩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出声道。
“久别重逢,不过来坐坐?”
“叶修,”陶轩依然没动,只是笑了笑,“跟我一样,半死不活的感觉,好吗?”
“挺好,如果要求不太高的话。”叶修跟着笑了。
“我的要求也不高,”陶轩眯了眯眼,“你把灵核分给张佳乐,就是想让我上门找你,现在我来了,我们应该讨论点实际的问题。”
“你说?”
“把剩下的灵核让给我,你下去见苏沐秋,如何?”

0-5

对方的话倒也没完全出乎叶修的意料,他知道陶轩这几天算是损伤不小,虽然解决了附身孙哲平的恶魂,结果却被孙哲平将贯注了不少灵力的影子一起拉进了阴间,而且张新杰依然终止了仪式,直接断了他这条可行之路,而现在以他一人之力,要重现这个仪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怨气快要维持不住形态了?”叶修了然道,对方要他的灵核,肯定是想要用来凝魂。
陶轩的脸又阴沉了几分,这些年他虽然也处处想找对方的麻烦,但迫于叶修完全被结界隔离也无计可施,而且他身上的怨气太强,如果直接去阴间找苏沐秋肯定是一去不回。所以为了寻找恢复肉身和灵魂的办法,他也算是焦头烂额。
“你明明已经知道那个咒术师一开始教给你五鬼推命轮就不安好心,”叶修点起烟,慢悠悠道,“你还找他学这种用怨气凝魂的办法?”
陶轩冷笑了一声:“那要不然呢?找你帮忙?”
“不管你什么时候问我,我的建议都是下去投案自首。”叶修还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可以从苏沐秋那里取回命魂,再去地狱熬个千八百年的。”陶轩把视线从叶修身上移开,打量起了咖啡店里的内部,“这样苏沐秋就不会再被我拖累,说不定还能回来?”
“他回不来的主要原因不是你,是因为我。”叶修笑了一下,也跟着陶轩的视线在店里巡回了一圈,“很怀念?”
“也对,我想起来了,”陶轩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剩下的灵力已经没办法让他在人间维持形态了。”
“你看看我,因为太怀念过去差点忘记了,我不就是为了他的灵核而来的吗?”
陶轩又重复了一遍,重新看向叶修。
“我刚刚想起,以前我不懂你们这行当里的事情,就是个最彻彻底底的普通人,得必须非常努力才能过上和旁人不一样的生活,不像你们,天生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懂吗?”陶轩道:“叶修?”

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张佳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无关气温,而是因为从身体底部泛出的凉意,让他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岸边依然是同样的花海,但弥漫而来的是阴沉的死气,还有风,带起冰凉而粘腻的腐败触感。
下船时他在岸边踩到不知道什么骨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待他稳住身形,就看到自己面前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像是一直站在那里,又像是刚刚出现的一般。
但还没等他警戒起来,就听到对方“咦”了一声。
“你是叶修的朋友?”
这话让张佳乐不免愣了下,但因为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恶意,他还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人往前踏了一步,终于将整个身形显露在了他面前,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低头望向了他的左手。
被视线感染,张佳乐不禁将左手抬了起来,而在目光接触到自己手上的灵核时,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苏沐秋?”
“哦?”对方好像是又诧异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容,做了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苏沐秋。”
“张佳乐。”他松了口气,按照摆渡人的说法,他已经猜到了那个呆在阴间,而且和他味道一样的人会是苏沐秋,也动了靠这条线索找苏沐秋帮忙的想法,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修出什么事了?”苏沐秋很快问道,在张佳乐一进入踏上渡阴河的船时他就感觉到了,毕竟灵核是用他的灵力炼成的。
“不,没有,他好得很。”张佳乐连忙摆手,但随即又觉得怎么说叶修的处境也不能算好得很,不禁有些想收回前话。
苏沐秋似乎察觉到这点,沉吟了一下道:“那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要不然他不会……”
“我来找一个人。”张佳乐马上道,“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下面有被羁押来的恶魂?”
“每天都有新的。”苏沐秋点了点头道,“但是基本都被送去了地狱,你知道,进了那个地方,要再救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不,他阳寿未尽,也没什么需要下地狱的罪孽,只是……”
“只是和我一样?”苏沐秋突然笑了。
“诶?”这次轮到张佳乐微微诧异道。
“背负着有罪的灵魂,下到了阴间。”苏沐秋继续道,“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这个回答让张佳乐立即往前迈了两步,几乎想伸手去抓住对方问个仔细。
“是跟当年教陶轩的那个咒术师一样的恶魂,对吗?”苏沐秋没让他久等,很快又道。
“对,我要找到那个人就是被恶魂附身,而且不能分离,所以……”张佳乐恨不得一口气把事情都说出来,但是一着急反而有些混乱。
“叶修把灵核分给你,那他是准备跟陶轩做个了断吗?”苏沐秋苦笑了一下,“果然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吧。”
“你是说……”张佳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一开始只想到了如果自己在这边发生什么危险的话就没办法把灵核带回去,但忘记了叶修本身分出灵核本身会带来的后果。
“走吧,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去找人。”苏沐秋伸手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别担心,我相信他。”

叶修依然叼着烟,对于陶轩的问题只是耸了耸肩,表情没有什么改变。
“如果我说我懂,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信你吗?”陶轩向着叶修迈步过来,微微弯腰看向他,“以前信过,真信过,可是结果呢,你们把我搞成这副鬼样子。”
叶修抬头看了看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
陶轩像是被这句话问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想过,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认识了你和苏沐秋,为什么没有把你们当成异类,为什么还把你们当成……”
“朋友。”叶修点点头接了下去,然后站起身来。
仿佛是对这两个字有些不屑,陶轩嗤笑了一声后又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向叶修。
“你想要灵核?”叶修倒是站在原地没动,又摇了摇,“但是我不能给你。”
“我也没想过你会交给我。”陶轩这次才露出了一个仿佛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我知道你这里的小鬼不少,但是你知道他们如果被怨气沾染是什么后果,你也不想再牵涉其他人吧?噢——那个张新杰也在?”
“我确实是不想再牵涉其他人了。”叶修对这点倒是表示赞同。
听了这话陶轩却脸色一变,他早知道叶修是肯定不会随便把灵核交给他,也想过这可能是个陷阱,但是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别无他法可想,甚至想过顶多就和叶修鱼死网破也算值了,所以他一开始就在暗暗戒备着叶修随时动手。
他不怕叶修突然动手,但是现在对方的平静却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灵核在这里。”叶修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要试试吗?”
陶轩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差点又一次后退的脚步,突然嘴角露出一丝狠戾:“这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他不由分说,一手向不躲不闪的叶修抓去,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狂喜,没错,确实是灵核,但是——
叶修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我想了很久,果然还是需要铤而走险。”
“虽然我没办法净化你的怨气,但是全盘接手还是可以的。”

0-6

张佳乐突然站住了脚步,连带着走在他前方的苏沐秋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张佳乐皱眉头捂住了自己的左手,刚才那一瞬间他觉得就像是手背突然被毒蛇狠咬一口,疼痛过后就是剧烈的麻痹感,让他觉得几乎整只手都快要不属于自己了。
“我看看。”苏沐秋伸手过来,但刚触碰到他就神色一变。
“怨气?”这时张佳乐也反应了过来,他用力摊开手掌,就看到原本泛着暖光的灵核颜色浑浊了起来,不仅一愣,“叶修那家伙……”
“你能让这块灵核不被怨气侵蚀吗?”苏沐秋马上问。
“能。”张佳乐不再说话,回过神来后他立刻就懂了,将自己的灵力推到左手护住那块灵核,随即松了口气。还好相距甚远,这小块灵核只是被本体影响,所以并不用太费力就将怨气去除了。
“叶修那家伙,”他有些忿忿道,“就这么个事是一箭几雕?既是帮我,又是创造条件跟陶轩了断,最重要的还是让我帮他保全一条后路。”
“他肯定是用灵核把陶轩的怨气全吸收了。”苏沐秋依然微皱着眉头,“按你之前的说法,陶轩现在全靠怨气凝聚魂魄,这样一来陶轩肯定没办法再呆在人间了。”
“但是叶修……”张佳乐有点犹豫,但顿了顿又道,“问题不大,他就算是现在被怨气侵蚀,但他既然会留一块灵核给我,说明他并不是想跟对方同归于尽,肯定留了后招。”
“是,”苏沐秋笑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我相信他。”

他们这时已经抄近路绕过了阴司的重重建筑和曲折街道,目的地正是十八层地狱。苏沐秋对地形非常熟悉,因为他一开始来到阴间就是自发主动,但又因为身染戾气还带着有罪的命魂,所以走的也不是什么大路正道,到了阴间更是直接就躲入了地狱。
苏沐秋还笑着说这是大隐隐于市的具体表现,而他的选择确实也没错,地狱的恶魂和铺天盖地的戾气很好地隐藏了他,直到他成功将自己身上的不安分因素压制了下来,才算是自由——虽然在这种环境下说自由似乎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因为他阳寿早尽,又一直没入轮回,这样的孤魂不少,管事的也不会真的就一一去管,除了不能走出阴间,其他还真能算得上自由。至于苏沐秋和普通孤魂的不同之处,大概也就在于在这下面也挺吃得开,还有鬼差笑说他以后不定会进公家吃皇粮。
所以当张佳乐找来时,苏沐秋还真的知道他要找到的那个人。一个被追捕已久的恶魂,生前杀人如麻,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审讯就很快被投进了地狱。
“他企图逃跑,倒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苏沐秋说。
“他的魂魄……”张佳乐急于知道的是这个。
“你要找到的那个人看起来睡着了。如果之前他一直把那恶魂困在体内,因为他是至阳的体质,在进入阴间后算是到了对方主场,很可能立场反转,灵魂被困住后就会沉睡,”说到这里苏沐秋指了指自己,“陶轩的命魂,就一直在我这里沉睡着。”
“只要把他们分开就好了吧?”张佳乐点点头道。
“……话是这样没错。”
话音刚落两人就顿住了脚步,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一片悬崖边上,向下俯视就能看到被红色砂土覆盖的世界,仿佛有热浪从下往上翻滚而来,仿佛一片火海。
和红色混合的是黑色,黑色的迷雾从悬崖下弥漫上来,往天尽而去,远远地能看到一些在火中匍匐挣扎的身影,而且只要尖起耳朵,似乎还能听到各式的惨叫。
张佳乐咬紧了嘴唇,简直是第一次这么希望孙哲平是真的沉睡着,看不到周遭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情。”苏沐秋看着张佳乐道,“你说他阳寿未尽,但曾经因为意外身亡过一次,是吗?”
张佳乐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他的人生本来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后来的日子也是因为恶魂的力量才能保住了命,并不能算是复活了……”仿佛是在寻找更确切的表达方式,苏沐秋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对他的灵魂而言,应该就跟一直在做梦一样。”
“他要是真的活了过来,梦就醒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会把从他那次死亡后的事情,全部忘了。”
“重头再来。”

孙哲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四周的景色也丝毫没有改变,但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仿佛一旦停下不动,时间的一切都会静止,而他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事无巨细地努力去回忆曾经,包括在某一月某一天早上吃了什么,或者是某一月某一天张佳乐穿了什么衣服。越是微小的事情,越用力去想。
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记性这样差过。孙哲平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之前两人一起在小巷子里被小鬼围攻前,张佳乐还对他说起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们很少谈论这些,但是后来张佳乐无意间提起,说他只是希望两个人的回忆能多一点。
就好像是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他需要靠着回忆来提醒自己依然还存在着,要靠着不停地回忆才能强迫自己不忘记。
不过这样的事情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过。
在那次死里逃生后,在意识偶尔被身体里的另一个住客占领的时候,孙哲平就会觉得自己呆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就像是身处没有月亮的夏夜,伸手不见五指。
而后他一直向前走去,直到终于有一次,他突然见到了光。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他从黑暗中挣脱时发现自己坐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树下,地上是枝桠间投下的斑斓光点,而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正微微向他俯下身子,问道:“需要帮忙吗?”

“孙哲平!”
在一声呼喊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往前迈步,而张佳乐正伸手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然后转身就跑。那应该是一个很快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里就像一个被外力拉长的慢镜头。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的背影,一瞬间甚至不能分辨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又被拉着往前跑了几步,才发现四周的风景已然大变,地底正突突地冒着热气,四周有燃烧的黑色火焰,还有无数围困其中的鬼影。
“张佳乐?”他第一句话问的却是这个。
“废话!”张佳乐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跑快点行吗!被发现了有我们好看的!”
他忍不住笑了,反握住张佳乐的手向前跑去,至于身后的东西,至于自己现在到底身在何方,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他们停下脚步时,已经是离开了那个深坑。
张佳乐这才放开了他的手,又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他。
“分开了?”他又抬起手看了看,那道疤痕仍在,但是现在却有了确切的实感。
“你想象一下,我是怎么把你从一个烧成炭一样的鬼身体里拉出来的。”张佳乐啧啧了两声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
“那里是地狱?”孙哲平“哦”了一声,“那家伙终于还是下地狱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站在出口处迎接他们的苏沐秋突然笑了笑道。
孙哲平挑了挑眉,倒是没去问张佳乐这是谁,而是问了一句:“你这是下来接我?还是下来陪我?”
“你说呢?”张佳乐恨不得呸他一声,才又转身把一个东西扔给了苏沐秋:“谢啦,你的通行牌。”
苏沐秋收起东西,道:“不用谢,我也需要你帮忙不是吗?”
张佳乐点了点头:“灵核我一定按你说的放回叶修身上,保证他没事。”
“那就好,我现在要去见另一个人,把他的命魂还给他。”苏沐秋摆了摆手,看着两人笑了笑,“你们……早点回去吧。”
张佳乐没说话,只是也笑着摆了摆手。
“回去吧?”他转头看向孙哲平。
“当然。”孙哲平正要迈步,却看到张佳乐还一直盯着自己,不免愣了愣,“怎么了?”
“没什么。”张佳乐摇了摇头,但是又突然伸手和对方牵在一起。
“走吧,回去。”

他本来想说什么,结果最后一句也没说得出来。
只是想着,这一次孙哲平从梦里醒来,他一定要好好介绍一下自己,而不是像那一次那样,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呢?
“我叫张佳乐。”
果然,还是这样最好。
    
终·完
    

番外

壹.

有空的时候,刘小别常常去疗养院看望卢瀚文的奶奶。
从几年前开始老人的身体就不太好,现在更是卧床不起,连神志也像很多老人那样有些恍惚了,有时会认不清人也记不起事。直到现在大家也没敢把卢瀚文失踪的消息告诉她,一是怕老人的身体状况经不起刺激,二是也没人愿意去开这个口。
但刘小别却不这么想,虽然有些奇怪,但他总觉得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反而只有这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人,是心理最为清楚明白的——清楚卢瀚文不会回来了。
警察找不到人,也没找到尸体。不管在学校还是家里,一开始也会常常听到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起那个凭空失踪的少年,一开始是无限惋惜,后来渐渐地也就淡了。如同这只是一个漫长生命里于己无关的小小插曲,有些遗憾,但并不值得长久地去挂念。

刘小别坐在病床边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而老人一直望着窗外,浑浊的目光不知道是落在了何处。
疗养院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的,唯一的色彩来自于床头柜上他今天带来的一束鲜花,价钱不贵,也没什么香味,只是看到就顺道买了。
那束花看起来就像是被周围充斥的白色给挤压在中间,有好几枝都可怜兮兮地垂着头。
“小别啊。”老人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嗯?”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本来削着苹果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顿住了。
但老人只是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半晌,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有些模糊不清。
“瀚文那孩子,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怎么会?”刘小别赶紧道:“瀚文又聪明又听话,大家都很喜欢他,怎么能说添麻烦呢。”
“那孩子从小就很多自己的主意,谁也管不了,”老人叹了口气,又笑了,“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只有丁点大的时候,跟在你屁股后面满院子跑的事情。”
“是啊,那时候他总叫我陪他去院门口那棵树下捅枣子,又拿我妈给他煮的鸡蛋去问隔壁的狗,还……”
他笑着附和了两句,却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到你总觉得瀚文也在似的。”老人眯眼看了他片刻,又闭上了眼,“我老啦,脑子不中用了。”
刘小别愣了一下,最后说:“是啊,我有时也这么觉得。”

走出疗养院的时候还是正午,刘小别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才跨出步子,日光有些晃眼,让他只能低头望着地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脚旁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摸上颈子上挂着的那个翠绿的观音挂件,无声地笑了。
如果我现在说喜欢,你还听得到吗?

贰.

“所以,我们当时怎么都找不到林敬言,是因为你把他藏起来了?”张佳乐撑着下巴,望向吧台后的叶修,“而且还就藏在这个咖啡店里?我们居然就没发现?”
“你这是想表扬我办事隐秘,还是想让我嘲讽你两句居然这样都没发现啊?”叶修笑了笑,向后靠在椅背上。
张佳乐“啧”了一声,道:“你这里收容了那么多东西,谁知道谁是谁,我又不是每天在你这里晃悠。”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为了确保林敬言和方锐的安全,叶修这里确实是最适合的地方。
“现在问题解决了你还关着他?”他又问道。
“唉唉,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关着他,”叶修摆了摆手,“准确地说现在只有方锐寄住在我这里,林敬言只是每天过来一下。”
张佳乐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方锐和叶修一样都是缚灵术的产物,既然这个地方的结界可以保证叶修的魂魄不散,对方锐说不定也有一样的效果,但是……
“但是不对啊,方锐的灵力全部被吸进了灵核,已经……”张佳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因为他想到既然方锐的灵核的大部分灵力来自于他自己,说不定还真的有希望。
他刚想再继续问,就看到叶修对门口挥了挥手。
“哟,老林,来啦。”

林敬言进门愣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走到张佳乐面前,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张佳乐反而有些尴尬,挥了挥手道:“算啦,反正我们也没事。”
“不管你们有没有事,都是我的错。”林敬言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道歉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而且更不会忘记自己手上沾着的罪孽,那些洗不去、抹不掉的血腥。
他并不糊涂,从张佳乐手上接过灵核时,他就知道事情的发展和他最初所期望的并不一样,而他根本无法去细思真相,这时有人找上门来,把他们带到了这家咖啡店。
店主叶修什么也没有对他多说,只是说为了方锐好,他们最好是留在这里。他信了,事实上他只是不知道如果不相信的话,自己还能干什么?
“你们慢慢聊。”最后他对叶修和张佳乐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上走去。

方锐坐在窗前。
林敬言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窗户微微开了条缝,沁入的风吹动窗帘,光线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地在他脸上闪动着。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到了方锐身边,然后像往常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手,就像一个真正活着的人那样。
林敬言把那只手贴到了自己脸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就算我以后下了地狱……”
“也会记得,你有这么喜欢我。”

叁.

孙翔回来的消息让整个经纪公司上下都欢欣鼓舞,还专门办了场接风宴说是要给他去去晦气,孙翔虽然参加了,但整场饭吃下来滴酒未沾,都被周泽楷挡了回去。
旁人都有些惊讶,老板却喜形于色。孙翔和周泽楷是他们公司里最当红的模特,而之前孙翔对周泽楷有意见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搞得很多事情都不好处理,现在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看起来和好如初,他简直可以看到大把的票子又进了手里。
想到这里,他还拍着周泽楷的肩膀开了个玩笑:“有你的啊,小周,小孙怎么难搞的人也被你搞定了。”
周泽楷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当然老板也没指望他会说什么。
而孙翔看了他们一眼,罕见的也没出声,只是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他用冷手抹了把脸,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并没有喝酒,但是脸色依然看上去有些微红,而他知道周泽楷不让他喝酒,就是怕他会失控露出狼身。
有点焦躁地关掉了水龙头,他向一旁靠到了墙上。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以前一样,像“真正的”孙翔那样活下去,但事实上他依然时不时的会产生想要逃开的想法,比如现在。
就像是预料到了一般,不等他这样想太久,周泽楷就推开了洗手间的门走了进来,看着他皱了皱眉头。
“他们让你来叫我?”孙翔侧过脸,平复了一下呼吸,“我马上就出去。”
周泽楷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我没事,放心吧。”像是有点泄气般,孙翔站直了身子,看向周泽楷的脸。
那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和在别人面前时有些许不同,那张好看的脸上眉心微微皱着,还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冲动,他凑过去在对方嘴角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很重,连舌尖都尝到了一点血腥的味道。
可是那点血腥味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泽楷。
“你——”他想开口说话,却被堵了回去,周泽楷直接吻上了他的嘴唇,用力抓住了他的后颈,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般侵占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寸空间。
当两人分开时,周泽楷把下巴搁到了他的肩膀上,小声说了句:“别走。”
那一瞬间,孙翔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你疯了吗?这样下去……”
“不会死。”周泽楷笑着接下了这句话,“我打听过了。”
孙翔当然知道不会死,但这样下去最多三年,周泽楷就会变得跟他一样,人不人,鬼不鬼,成为游荡在这世间的不被接纳的怪物。
“我们一起。”周泽楷接着道。
“嗯。”孙翔紧抿住了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
我们一直在一起。

肆.

就算是白日,逢山的天也阴沉得不见太阳,翻涌的云层汇集在上空,阳光也只能从偶有的缝隙里渗透出来。而森林里更是连这一点阳光也享受不到,遮天的高耸树木枝叶层叠,闪烁的反而是不知何物发出的点点荧光。
李轩靠在树边,好像是睡着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这一次却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吴羽策时漫天火光的情形,而是很多年后他们在逢山隐居时的日子。
那时他们算到大限将至,反噬即来,干脆地就选择了这个阴阳交汇的地方做最后的埋骨之地。
现在想来,那反而是他们并不漫长的人生里,过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间,那时他们是这个地方仅有的两个活人,却又和鬼相差无几,他们和鬼聊天,与鬼饮酒,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只是他知道当人的好处,不管是生老病死,八苦八乐。
但现在——
“李轩?”吴羽策站在他身前,唤了他一声。
“嗯?”他睁开眼,抬起头看向那个人。

他们在逃亡的路途中,偶尔也会回来逢山。
当年他们的屋子还立在山崖下的深处,那里终日弥漫着雾气,抬头不见天日,一面靠山,三面环绕着浅潭,清澈透底的水纹下能看见绿莹莹的水藻,潭边横着几根倾斜的古木。
“又来了。”站在屋外,吴羽策皱了皱眉头。
李轩笑着伸手拍了拍那阴湿的木门,几声细响后,就看到许多不知名的精怪从窗口一涌而出,在屋顶盘旋后渐渐散去,留下些五颜六色的光斑。
吴羽策向那些散开的光望去,低下头时就看到李轩向他伸出手来,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牵住了对方的手。
一如年少的时候。

屋后有一个被掩住的洞口,因为常年张着结界,甬道里不像外面有那么重的湿气,而再往里直走,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宽广洞窟,中央摆放着一个半透明的石棺。
吴羽策抚过棺面,微微侧了下身,看向两人蜷缩在一起的尸骨。
当年因为一人担下了两人的罪孽,李轩的死状可以说是很不好看。吴羽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他拼了回去。游荡在山谷之下,用一寸断骨、一团血肉,一点一点地凑回了一个人。
他想那时的自己,应该完全就像是一个在逢山哀泣的厉鬼。
“阿策?”李轩打断了他的回忆,将两块从石棺里取出的骨头放到了他手上。
吴羽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两块骨头,然后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走吧,我们去想办法把鬼泣和鬼刻弄回来。”李轩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看了对方良久,最后才点了点头。
不管生死,不管黄泉碧落。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伍.

喻文州想,到了这个年纪还有秘密基地好像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
所以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看了看四周。
他确实把这里建得与少年时自己和黄少天的那个秘密基地非常像,那个时候黄少天每次闯了祸,都吵着要快点躲进秘密基地去,他想黄少天倒不是真的怕被魏琛抓到后揍一顿,只是想到那里去而已。
那是他用咒术创造的一个小小的空间,只有他和黄少天可以进去,他们在里面藏了一些自己的小东西,比如喻文州第一次写成的咒符,比如黄少天用坏的第一把木剑,还有一些与那个世界无关的东西。
他们在街角卖冷饮的阿姨那里买到的第一瓶中奖的汽水瓶子,被摔坏后藏起来的魏琛最喜欢的那个烟灰缸——那些满满的回忆一直都在喻文州的脑海里不曾消散过,所以就算是现在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觉得孤独。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一点习惯了。
翻动着手机的屏幕,喻文州忍不住又笑了。

他想把这些短信都再看上一遍,因为时间不多。
虽然呆在这个空间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喻文州依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那道伤痕外的黑色脉络已经快要侵占了全身每一寸皮肤,随之而来的是胸腔里的鼓动渐渐减弱,连呼吸也变得愈加困难。
现在自己的样子估计很不好看。他向后靠到墙上,慢慢地计算着自己所剩下的时日,然后苦笑着叹了口气。
生气的衰退大概比时间的流逝还要快,而等待着他的,那个毫不精彩的黯然结局几乎已经到了眼前。
所以他又一次想起黄少天,每当这个时候,心脏里就如同充满了温暖的液体,可以代替血液的流动让五脏六腑和四肢都暖和起来。
他想到第一次和黄少天见面时,那个青涩的少年嘴里唠叨着“哎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你找谁?找我师傅可我师傅不在家啊”从门后探出头来。他想到在自己学会咒术前,每一次玩捉鬼游戏都是黄少天赢,那个少年总会突然地拉开挡在他前面的遮挡物,对他说“找到你了”。他想到——
突如其来的心悸让他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在那一刻胸口如同被灼伤般抽痛,呼吸也同时急促了起来,手颤抖着握不住东西,只能任由手机掉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他想到,自己有多想再见一次黄少天。
在那个希望破灭之前,伴随着空间被撕裂的声音,他听到有人说。
“我找到你了。”

陆.

从十八楼的落地窗看出去,并不能将整个城市都尽收眼底,但是韩文清在略微闲暇的时候,还是喜欢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可以映入眼帘的一切。
或是清晨,或是正午,或是傍晚,或是深夜。看到的也许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也许是空无一人的马路,也许是亮起的霓虹灯,或者是……映照在玻璃上的自己。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他回过头,看到张新杰站在他的办公桌旁,放下一杯新煮好的咖啡,然后将散落的文件一摞一摞地理好,就像一个最为尽职尽责的秘书一般。
只是这个秘书的身份过于诡异了些。
他带着些奇妙的感受看着这个在世上呆了几百年的鬼魂,直到对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需要我消失吗?”
他愣了愣,没想到张新杰会问出这句话来。张了张口,在徘徊在嘴边的“为什么这么问”和“不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于是张新杰点了点头,站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不在说话。
韩文清坐回了办公桌前,桌子上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连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都看起来很正宗,如果说可以的话,他真想就当作自己不花钱请来了一个求之不得的好秘书。
但是不行。
韩文清苦笑了一下,因为他记得这个人。虽然按照对方的说法,他的那一点记忆和他的人生比较起来不足一提,让他不必在意,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
因为那并不只是记忆,还有更为深重的、浓烈的感情。
韩文清从不欺骗自己。

他用笔敲了敲桌沿,思考了片刻后突然道:“你可以吃饭吗?”
张新杰将目光投向他,似乎有点惊讶于这个问题,片刻后才回答:“如果你需要的话。”
“那等会儿一起吃个晚饭。”
说完这句话,韩文清低下头重新阅览起了文件,过了一会儿却发现张新杰走了过来,脸上依然带着点疑惑。
“有什么必要吗?”
“你可以拒绝。”韩文清抬起头,望向对方。
张新杰沉默了,因为在他漫长的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拒绝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要求,当然,对方也从未让他为难过。
但他现在却有点为难,因为他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察觉到他的迟疑,韩文清笑了。
“也许对你而言不足一提,但是在我认为……”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终.

张佳乐对孙哲平说的第一句话确实是“我叫张佳乐”。
当然他也没有期望过对方立刻就回答“我是孙哲平”。
事实上在孙哲平醒过来时那种情况下,他想如果自己是对方的话,不一脚踢开自己就算是不错了。
而孙哲平也没有一脚踢开他,而是用一种面对脑子有病的人时的表情看向他,就像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真是一点改变都没有。张佳乐想。
他花了不少时间来解释他们俩是处理灵异事件的搭档关系,然后对方因为某种变故失忆了。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个很难让人信服的说辞,但孙哲平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疑问,只是在他说完后问了一句,“所以?”
这次换作他想一脚把孙哲平踢出去。

张佳乐也曾经想过,什么都不告诉孙哲平,就这样让他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也许会娶妻生子,会儿孙绕膝,会有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
“但是我不乐意!”最终他这样对叶修说,“凭什么!”
这话让叶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半天才说:“对,凭什么?”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张佳乐不满道:“你可还算欠我一份情呢。”
当他从阴间带回那块灵核时,叶修已经强行让自己陷入了深眠,以防被怨气侵蚀灵核的自己控制不住神志,而张佳乐按照苏沐秋教给他的办法,用了整整半个月,才将那些怨气袚除干净。
“别说我,你自己呢?”张佳乐还反问了一句。
“我啊,我已经习惯了。”叶修抽了口烟,笑道。
“你就吹吧你,连苏沐秋都说了你肯定没这么容易放弃,”张佳乐撇了撇嘴,从桌子上拿起叶修给他的资料,“这份工作我们接了。”
“哦,现在你说了算?”
“一直都是我说了算好不好。”张佳乐把那几张纸拍得“啪啪”响,刚想再说两句,玻璃门却被一把推开了。
“好了没?”孙哲平有些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好啦——”张佳乐站起身,拖长音调答道。醒来后的孙哲平还不太适应叶修这家店里弥漫的妖气,所以每次都在门口等。
“走了。”他朝叶修摆了摆手,向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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