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刃

发表于 2020-07-04  10.69k 次阅读


作者: 繁花星球/Sugi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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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20万
本文关键词: 现代;军队;单cp; 军人;

1.烟,照片,他

“输了输了输了啊!哈哈哈哈白老弟你这是多少盘了!有十五了吧?该兑现彩头了啊!”穿着件褪色T恤的男人哈哈大笑着丢下手里的烟头,笑声响亮,震得临时租屋的房檐都在抖。上头停栖的几只野鸟闻声惊起,拍着翅膀呱呱大叫着飞走了。

被称作“白老弟”的小青年穿了身衬衫仔裤,多日没洗的衬衫上,汗水油渍和灰尘把原本的粉红色糟蹋成了一片灰灰黄黄的模样。汗和着土灰在他脸上抹开一道道灰黑色的印子,衬得那副忿忿不甘的表情格外幼稚,更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七八岁。

对遥远故土的漫长思念与常年的重体力活,使得这群来自远东的工人都有着疲惫和麻木的神情,只有在赌博戏的刺激下,才会露出一些兴高采烈的神色。唯独这个染了头红毛的小年轻除外。这位名叫白华的年轻人刚来不久,自我介绍说是大学辍学生,家里看他每日在家游手好闲,便打发他去做海外劳工。

“也算是到国外走了一遭嘛!”白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烁着快活的光。

工友们觉得十分好笑。这傻小子大概还以为这儿是中国呢,卖卖力气就有钱拿,攒够了钱还能回去讨个媳妇儿。虽说大家也都是这么个指望,可兵荒马乱的地界上,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就做了冤死鬼。高兴?也就这傻小子才高兴得起来。但白华到底还是年轻,活泼好动又伶俐,什么事情学起来都立刻就能上手,还没几天就和大家混成一片。大学辍学生嘛,大概也就20岁出头的年纪,在这群下至18上至30的工人们眼里立刻就成了“白哥”“小白”和“白老弟”。有酒带他一起喝,有加餐带他一起吃,除了这人赌牌的手气着实不太好导致没人乐意做他的牌搭子之外,下了工,大家倒是做什么都乐意捎上他。

虽说白华赌牌的手气不太好,可为人着实痛快。愿赌服输,绝不纠缠,虽然会垂头丧气一会儿,但很快就又快活起来了。今天他不甘寂寞地下水赌了几局,谁想竟然连输十五盘。这会儿只得站起身来,故作潇洒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今天点儿背,我们下回再赌过!烟嘛,我现在是真没有。马上去买一盒回来,姚头你看成不成?”

被喊做“姚头”的男人佯怒,冷不丁一脚踢上白华的屁股,“混小子,没烟还敢赌,还不快去!”

姚头的鞋还没沾着白华的衣服,那小子就已经嘻嘻哈哈地一溜烟跑了。工友们在他身后哄堂大笑,“姚头,看不出你这脚上功夫退步了啊。这么点距离都让白哥跑了!”

姚头啐了一口,”呸,你们姚头我可是练家子,今天那是看在小白买烟的份上故意放他一马!”一边心里也在纳闷儿,这白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还真灵活啊。就半米不到的距离,他咋就一闪身就躲过去了呢?

“笑屁笑,来来来,还有谁要再来一盘,赶紧的!”工友们还在哄闹,姚头把牌洗得噼里啪啦响,想着今天手气这么好,合该他再继续赢几盘才是。

白华双手插兜,弓腰驼背地走在破破烂烂的街道上。夕阳金红色的光让这片与废墟无二的街道有了几近好莱坞大片的景色,就差俊男美女紧紧相拥再配上大气雄浑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了。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抬手把有点过长了的刘海虚虚地撩在一边,整个人都透露出几分落魄年少的颓唐来。

身着长袍并以黑色纱巾覆面的老妪步履匆忙地从他身边经过,眼神憔悴而茫然。光着膀子的少年们也不过十几岁的光景,身躯精瘦,敏捷地流窜在街头巷口。这里是中东,X国的反政府军和政府军在激烈交战数年后终于把本就不多的家底给消耗了个彻底。政府军,反政府军,恐怖组织,雇佣军,外国军政力量,地痞流氓——这只名为战争的大锅里,乱烩着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复杂势力。它们盘根错节地仅仅绞在了一起,彼此争夺着这块贫瘠土地上所能榨取到的剩余价值。

无休无止的战争几乎拖垮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在当地,贫困和疾病是除战火外困扰人们的第一难题。可这并不妨碍外国人在这块土地上看到利益的存在。顶着纷飞的炮火,一批又一批的外籍务工人员来了又去。他们建造小型纺织厂和化工工厂,生产一些维持日常生活所必须的商品,在硝烟推进到眼前时又利落地转换阵地。在这浩荡大军中,当然有着中国人的身影。

除了从事制造业的工人,他们还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倒卖各种已经无法通过正规途径进入市场的外国商品。比如华为手机,二手的海尔冰箱和TCL电视机,或者是战争年代最珍贵的东西:香烟。中国人总是有办法的,即使在各国纷纷对X国进行贸易制裁的时候,他们依然能弄到香烟。盒子上或是写着扭来扭曲看也看不懂的方块字,或是写着英文,但这时候谁也不会和他们去计较这个。

白华是个中国人,对那些门门道道虽然不十分清楚,但多少也知道一两分。这些日子他被工友们灌输了不少这方面的“生活常识”:比如去哪儿能买到最便宜的手机,几条街外的哪个门洞进去后会有漂亮姑娘冲你笑得暧昧,当然也包括在哪家杂货铺里跟老板能买到烟。战争年代的物价像是浮标一样顺水而涨,飙升飞快。有年长的工友跟他抱怨说,刚打起来那会儿,只要50美分就能买到一包烟,可现在已经涨到三美元了。

“整整六倍啊!”他捏着口袋里三张破破烂烂的纸币,想起那个工友痛心疾首的滑稽表情,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工友们告诉他的这家杂货铺子是个中国人开的,老板叫郎吉。铺子里雇了个会说英文的本地小伙子跑堂,在老板的耳濡目染下,也能说上那么两三句中文。而郎老板本人呢,据工友们说,只要不是每周他固定出去“进货”的日子,就天天对着台电视机从早上看到晚上,除非买烟人的来了。

杂货铺子离他们的工人宿舍并不远,白华远远就看到了那家恨不得能把摊子上的东西给一路铺到街上去的小杂货店。打杂的阿拉伯小伙儿见来了亚洲面孔的客人,很是热情地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他需要点什么。白华比了个点烟的手势,“老板,在不在?”

小伙子立刻懂了。咚咚咚地大步跑上楼去,又咚咚咚下来,告诉他老板一会儿就到。

在白华的想象中,郎吉应该是那种年约三十后半到四十前段的,秃头油亮且大腹便便的男人。谁料郎老板人还未至声先到,一口京片子气震山河。

“这位又是从哪儿扫听来我这儿的?”

熟悉的声音像是一道平地炸开的惊雷般狠狠击中了白华。有那么零点几秒,他差点就要遵循本能地伸手摸向衣服底下。在他肥大的工装裤裤腰里,有一把稳妥地卡在枪套中并保养良好的柯尔特0.380手枪。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这支装有7发子弹的手枪,将会成为一支嗜血无情的杀人利器。

但白华并没有真的掏出枪来。极度震惊的神情被他强行压制在了眼底,与此同时,他也捕捉到了郎吉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愕。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白华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经翻滚过千百万重。

这个驼着背的红毛小青年率先打破了这可疑的沉默,他眨了眨眼,“您就是郎老板吧,久仰久仰,我是姚头介绍来的,哈哈哈,姚头说您能弄到,‘那个’,”他伸出手在比划了个涂云吐雾的动作,笑容里满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狡黠,“您看,我这是不是也能……?”

看起来还未满三十的郎吉是个高而精壮的男人,眉眼里尽是一股不耐烦的恼火神色。黑色背心贴在身上,凸出了坚实的胸肌轮廓。与其说是个做杂货生意的小商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混帮派的。不过,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还有稳定货源,多少也和当地的武装势力有点关系。

“买烟?”郎吉嗤笑,“就你小子这身板,也会抽烟?”

白华很不服气,“郎老板,你这什么意思啊,怎么凭的就看不起人?我看上去怎么就像是不会抽烟的了?”

郎吉哼笑着在拇指上拧灭了烟头,毫不意外地在白华脸上看到了非常配合的惊讶之色,“看到了没,烟可不是给你这种毛都没长起的小子抽的。要是没事就赶紧给我滚回家去,你爷爷我还……”

谁料白华一步上来就抓住了他的手。“郎老板,你,你刚刚是在手上熄掉的烟?不会烫到吗?真的没有烫伤啊!哇靠真厉害!”染着头红毛的小青年神神叨叨地把他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满是晶亮晶亮的光。

郎吉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哟,看不出你小子挺还有点意思,再给你露两手?”

这人右手上的茧子层层叠叠,常年握枪与持刀的关节指腹处都生着格外厚而坚硬的老茧。过往岁月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如同一张引导旁人通向唯一真相的地图——而面对这个人的音容笑貌,与那样的一双手,白华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他心里如江海翻腾,搅得心肝肺腑都哆嗦个不停,而面上却一派没心没肺的快活神情,颇为期待地看着那个郎老板。

郎吉从卡其色长裤的口袋掏出盒火柴,嘴里叼着根烟,左手扣着火柴盒,一推一挑,手指翻转间,单手就划燃了一根火柴。阿拉伯小伙做了个夸张的惊愕表情,非常捧场地给自己老板热烈鼓掌。郎老板向白华挑挑眉,“开眼了不?”

白华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好地娱乐了他。郎老板哈哈大笑,“算了不逗你,我看你挺面生,姚头手下新来的?”

“是是,姚头介绍我来。我叫白华,刚在那儿工作没多久。”白华赶紧连连点头。

“我就说,这片儿里也就你们那儿有一个中国人的工厂。”郎老板吸了口烟,含混不清地说,“也算你来得巧,我这儿还就剩那么几包烟了。等着,我进去拿给你。”说着,转身就没进了昏暗的店铺里。

中东4月的天气尚不算闷热,傍晚偶有微风吹来,勉强也算得上温度宜人。白华佯装好奇地东张西望,大脑却跟拧紧了发条似的飞速转动起来。

“喏,拿着。”郎吉把烟迅速地往他手里一塞,“回去跟姚头说,这星期最后一包,多了没有。”同时抽走了他握在手里的几张纸币。

白华翻开盒面一看,这还是包万宝路,赶紧忙不迭地向郎老板道谢。

郎吉吐了个烟圈,挥手做赶人状,“愣着干啥?赶紧走。这附近晚上乱着呢,少给我惹麻烦。”

这脱线二缺青年的角色白华觉得自己扮演得还不错。至少当他这个新面孔走在街道上的时候,那些扛着枪支来回走动的人们并未对他施以格外的关注。但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自从出乎意料地见到了郎吉这个人之后,白华的心绪就如同被丢入了钠块的水池,不可遏制地沸腾咆哮起来。

在目前可得的所有情报中,他所能确认的事项不少。可令他愈发疑惑的事情更多。而令这一切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久违的激烈情感正如火山般毫无征兆地濒临爆发,差点就于转瞬间摧毁理智的栅栏。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竭力把自己的个人情感压制回去,重新努力专注于思考当前的局面。

回到那个由临时棚屋拼凑而成的宿舍时,工人们的晚饭已经开始煮了。姚头拿到了他的烟,赶紧喜滋滋地点了一根抽起来。白华在他身边坐下,按捺不住蠢动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姚头,那个郎老板,来头挺大啊?”

姚头点点头,“可不是,能在这鬼地方有门路的,哪个不是有来头的人。”他拈出根烟给递过去,“来一根?”

白华倒也不忸怩,顺手就收下了,“既然有门路,为啥要到这种地方来做生意?”

“这我哪知道,”姚头美美地吸了一口,“不过啊白老弟,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别看着人郎老板现在做的都是些小本生意,人说不定背后赚着大钱呢。”

“也是,”白华应和着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哪晓得人家生意上的事情。”

借了姚头的打火机点着烟,白华才吸了一口就给呛得咳嗽个不停,引得身边一众工友哈哈大笑,“小白,你以前都没抽过烟吧?”

白华边咳嗽边擦眼睛,“以前,咳咳,以前在家里都不抽烟。这不是现在,想媳妇么!抽根烟也好解解闷!”他半真半假给自己编造了个“想媳妇”的借口意图糊弄过去,却立刻就把一帮单身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头去。

“哎哟,看不出啊,白老弟年纪轻轻,已经连媳妇儿都有了?”

“几时结的婚呐?这都成家了,还放心让你来这里干活儿?”

白华被人团团围在中间,半是腼腆半是得意,脸上笑得跟开了花儿似的,“哪有的事儿,这不还没结婚吗!”

他越是含糊其辞,工友们就越好奇。“还是女朋友啊!哎,怎么样,模样漂亮不?”

他想了想,诚实地回答,“还不错,我觉得挺好看的。”

“什么‘还不错’!看把你小子美得!咋样,有照片不?让大伙儿一块儿瞧瞧呗!”

白华立刻弹开几米远,“哎哎,你们给我离远点啊!我媳妇儿的照片,那是能随便给们你看的吗!”

“这都吃醋啊白哥!看看照片而已,又不会怎么你了!”

“呸,”白华啐了他们一口,“我媳妇儿不高兴给人看照片,就我这张,还是偷偷撕的证件照!”

“哈哈哈哈,看不出小白你还是个妻管严?”

“我去,还是个证件照!”工友们哄堂而笑,大声奚落他。

白华十分自豪地停了停胸,“妻管严又怎么了,我媳妇,那对我是特别特别的好。羡慕不?嫉妒不?有本事,你们也去找一个啊!”

管饭的小伙子吆喝了几个人搬着饭菜盆子进来了,“吃饭吃饭,你们这些找媳妇的想媳妇的,都吃完饭到梦里找去!”在饭菜香气的诱惑下,劳作了一天的工人们立刻转战饭桌,再也顾不上什么白华和他媳妇的故事。

是啊,他对我特别特别好。

白华松开了捏在胸口的拳头,一边高声嚷嚷着“今天有白菜炖粉条!你们抢得忒快了吧!也给我留点啊!”一边挤进了人群。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衬衫口袋里,放着一张从高中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一寸照。在那张重新加过塑的小小照片上,是来自十数年前青涩稚嫩不解命运苦痛的少年的面庞。它是他存留下来的,关于过去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回忆。正是那张紧紧贴着心口的照片,在他心里留下岁月风尘都无法愈合的狰狞伤痕。而往来于刀山火海枪林弹雨中的每个瞬间,那又是一道施加于他的护身符咒。

而现在,这张照片的主人的出现却像是一柄手术刀,那些他以为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悄然淡去的前尘往事与旧伤陈疮,都被一股脑儿地统统挑开。

正吃着饭,老板的助理推门进来,说是明天有大使馆秘书要来。让大家问啥说啥,咱们这儿做的都是合法经营,没什么不能说的事儿,别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倒好像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似的。

白华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拐子捅了捅隔壁的工友,“欸,大姐刚那是在说啥呢。大使馆的秘书找我们,能问啥事儿啊?”

工友闷头吃菜,“还能是啥事儿,就上个月,这来了个小孩儿,样子看着倒挺机灵。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大伙儿见他没处去就让他住了几天,有天他说要去找自己亲戚,后来就再没见过了。”工友顿了顿,“前几天说是这小孩的家里也在找他,报到大使馆上去了,现在正满地寻人呢。”

“这哪儿还找得到啊,”白华咂舌,“人来来去去那么快,随便搭个车就跑到不知哪儿去了,又不是安分年月,找人哪儿那么容易。”

“就是说嘛,”工友放下碗,“万一搁哪儿遇到打起来了,子弹乱飞又不长眼的,”压低了声音,“要我说吧,这小孩儿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呢!”

白华跟着唏嘘了几句,举起筷子又利落地捡走了埋在白菜下的最后几根粉条。

大使秘书来的时候正是午休时段,西装革履还戴着副金丝框眼镜的男人年约三十,自我介绍是驻X国大使馆的三等秘书,名叫冷暗雷,此次前来向大家了解下情况,还请各位无需紧张。

白华正喝着水,眼见那位全身上下无不都散发文化人气息的大使秘书一脸诚恳地打着官腔,差点没被水给呛到。瞅着周围人都不注意,他冲那位三等秘书无声地做了个“还挺像那么回事啊”的口型。在两句话的间隙里,这位眉眼含笑的三等秘书几乎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唇——白华立刻就读出了那句回敬。

你也不赖嘛。

若不是眼下的时间地点都十分不适合,白华简直要把比中指的手势给糊到这人脸上去。

问完了情况,大使秘书又向他们转达了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驻X国大使馆的问候,并分发了带给大家的一点小礼物。他耐心地问候了每个工人,像普通朋友一样问好他们的家人,并关心他们的生活近况。

白华是新来的,自然排在最后。他接过大使秘书亲手递过来的一个小包裹,包裹底部某样东西的熟悉手感令他心头一跳。

“我是白华,Q市人,才来这里没多久。”他赶紧向大使秘书介绍自己。

这个……?

背对着众人,白华冲“冷暗雷”递了一个口型。

“那这还真巧了。我们是老乡啊!”冷暗雷有些惊喜,微微一笑道。

计划有变。

“真的啊!哎,您家住哪儿呢?”白华又蹦跶起来了。

具体?

“家父在大学教书,我们以前就住Q大的家属区里,那地方你知道不?”

内详。

“哎哟这也太巧了!我其实就是在Q大读的大学,不过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儿,就没再继续念下去。”

了解。

“Q大其实还不错的,没念下去真是有点可惜。”

“如果当时念下去的话,这会儿也就不在这里了嘿。”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好了,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如果是在Q大,你也不能留这么个性的发型了,万事皆有利弊,你说对不对?”冷暗雷状似无意地随口一提。

白华知道这人八成是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的,表情顿时有点儿挂不住,“哈哈哈哈,这个,随便染了染,哈哈哈哈……”

他们随意絮叨了一会儿,这冷暗雷又转身跟老板助理唠嗑了两句,终于在一批警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工厂。白华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小包裹,随手把这三等秘书所给的“礼物”揣进了怀里。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这位三等秘书出现在了这座城市另一端的一座独栋小别墅里。

方才化名“冷暗雷”的林敬言刚走进书房,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方锐你做完了没,磨磨蹭蹭的你绣花呢?拿着纳税人的钱就要心存感激地好好工作知道吗。”嘴里叼着根烟的男人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另一个正埋头于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演算纸的年轻人的椅子。

这边厢方锐正埋头演算得昏天黑地只恨不能暴起伤人,抬眼看到林敬言,猛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林大大!你可总算回来了!来评评理,技术工种就没有人权吗?!这姓叶的烦了我整整一天!!真是没法认真干活了!!林大大,看在曾经的同袍之谊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装模作样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俨然一副幼小心灵饱受摧残的模样。

叶修呵呵了一声,“老林你带出来的人不行啊,区区几个密码,都四小时了还破不开,简直就是块废物点心。”

“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方锐暴躁地冲叶修竖起了中指。连夜骇进对方主机还要做得不留痕迹,现在又要马不停蹄地破译出密文的密匙,高强度高负荷工作已经让缺乏睡眠的方锐上尉感到了无比的烦躁。

林敬言正好脾气地安抚着试图和顶头上司干架的方锐,叶修却在一旁做扼腕伤心状,“方锐同志,你太伤哥的心了。虽说你是老林一手带出来的,但现在怎么说也是的人,怎么还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红心向老林’啊?”

“噫……!”方锐夸张地搓了搓胳膊上根本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特别真诚地回答他,“您就是一祸害,人人得而诛之。”

这次站在叶修身后的临时警卫员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叶修“啧”了一声,头也没回,“小朋友们越来越有个性了,队伍难带啊。小蓝,去给哥倒杯水。”

“嬉皮笑脸,像什么话!”韩文清刚走进门就觉得十分看不下去,不由出声训斥道。

跟在他身后的霸图副队长张新杰扶了下眼镜,“外事行动,请叶首长也稍微注意下军容军纪。”转头又道,“方锐上尉,请扣好风纪扣。”

我靠!方锐简直要抓狂,瞪大了眼睛跟林敬言偷偷摸摸地递口型。

张新杰这是强迫症吗?这种时候他还记得要人扣风纪扣?你们霸图到底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里啊?!

你就扣上吧,省得他老说你。

林敬言看着方锐还是一脸“卧槽天哪杀了我吧我不干了”的表情,只好亲自替他扣上了风纪扣,整了下领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霸图队长十分看不惯兴欣小队自由散漫的作风,老油条一根的叶修更是首当其冲。

韩文清队长即便穿着作战服也会严谨地系上风纪扣,站在叶修对面那就活像是标准的军姿示范。更别提霸图副队张新杰,用冯将军的话来说,张副队自律自省严肃端正积极进取的精神简直堪为军人之楷模。当然,按方锐的标准,韩上校嘛,只是黑起脸来比较可怕,张中校那真是分分钟要逼疯个人的节奏。

“正常人哪能进得了霸图的地界?”

某次军演后的庆功宴上,叶修曾经如此总结。当时在座的的红方中级军官,几乎各个都在前几天军演时被这支神出鬼没战力凶猛的残暴小队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灰头土脸的狼狈记忆尚未淡去,这会儿听闻此言立刻纷纷举杯赞同。完全忘了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根本就是对面蓝军指挥部的首脑。至于这蓝军指挥部的首脑是怎么混到红方桌上去的,知情人士都纷纷保持了奇妙的缄默。

此时叶修上校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接过警卫员端来的水(方锐悄悄对林敬言说,他敢拿他的宝贝电脑发誓,那个叫蓝河的小警卫员递水过去的时候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一边朝正在交头接耳的林中校和方上尉抬了抬下巴,“你这话就不对了老韩。方锐这废物点心可是你们霸图的林敬言带出来的,要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就把老韩你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吗。”

换了作战服的林敬言微笑着听方锐继续痛陈叶修的斑斑劣迹。

张新杰和韩文清皆是神色不动,早对叶修的垃圾话早产生了免疫能力。

连嘲讽都没得到反馈,叶修觉得有点儿寂寞,忍不住开始想念起了当下不在场的另一位霸图队员。如果张佳乐在这儿,他的反应一定比这三位要好玩多了。

“言归正传,”叶上校清了清嗓子,“各位无关人员,请先退个场呗?”

方锐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摊开的电脑和纸笔,蓝河跟在他身后替他拿着电脑线打孔机和纸带卷之类的东西。怀里抱着电脑腋下夹着演算纸,嘴里还叼着尺子铅笔的方锐上尉,临出门前还向自己的前队长愁云惨淡地投递了一个“求安慰”的眼神。“好好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林敬言从里面关上了门。

这栋临时征用的空置别墅本属于X国某华裔的私人财产,但在战乱伊始,户主就已携全家前往欧洲避难。临走前把,他房子无偿借给了中国大使馆,说是若有意外发生,尽可使用他的房子来帮助前往大使馆求援的同胞。

于是,这栋小别墅现在就成了兴欣小队的临时基地。

林敬言拿出了一叠巴掌大的小纸条,每张上面都潦草简洁地写了几个句子。“这是张佳乐递回来的信息,结合我今天问到的内容,差不多可以拼一个大概的复原。他的潜入任务很成功,目前没有引起怀疑。当日有多人亲眼目睹目标离开工人宿舍。目标约在当日上午10时离开,当日8时和10时的轮班表上均无人缺席,佳乐检查过了轮班表签字,确定轮班表上没有伪造的签名。目前已排除工厂内部有内应的可能。”

韩文清点头,“也就是说,目标确实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离开的。”

“所以现在问题的重点有三:首先,第一波绑匪是谁,和目前正在试图寻找他的人是不是同一伙的;其次,东西是否还被他带在身上;最后,他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叶修用手指敲打着书桌桌面,目光直直落在对面墙所悬挂的世界地图上。

把张佳乐的纸条给另外三人看过后,林敬言用打火机把字条烧成了灰。“不管是谁,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下手……”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叶修从椅子上直起身,微微皱眉,“有一点我很好奇: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养尊处优,不缺零花,也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要拿走这东西?”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

“和家人关系亲密,与父亲关系尤为良好。我问了小唐,小唐也说这孩子没什么可能为了报复家里而做出这样的事。”叶修加快了敲桌子的节奏,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唐柔?你们组的那个心理学专家是吧。”张新杰若有所思,“有让她联系笔迹鉴定组,分析过目标留下来的笔迹没有?”

“她和鉴定组分析过了,虽然小毛病有一大堆,浮躁好胜,但总体而言就是个普通男孩。没有任何反社会反人类的极端或者病态倾向。”叶修转了下椅子,“说到这事儿,你们霸图都是什么毛病,又不近视,一个两个都要戴平光眼镜装斯文?以为自己是超人吗,摘了眼镜别人就认不出你们了?”

霸图好人林敬言,再一次赶在人民群众的内部斗争爆发之前站出来圆场。他捏了捏鼻梁,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张佳乐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他说。

“孙哲平回来了。”

包括林敬言在内,霸图在场的三位队员齐刷刷看向了叶修。

叶修自己也愣住了,“你们看我做什么?”

韩文清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孙哲平在这儿,是不是又你搞的鬼?”

饶是叶修道行高深,也被这直白的质问给结结实实地噎了好一会儿。半晌,他无奈地摆摆手,“你们这都是对我有偏见吧?把个大活人藏起来丢去中东做线人,再制造出行动中失踪的假象……我便是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也没这等手眼通天的能力啊。”

“既然他不是我们安排下去的人,”张新杰一针见血,问题直指要害,“那孙哲平在这里,是遵从了那边的命令?”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当地军方眼皮底下大变活人,还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叶修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发问,“当时那地方地毯式地来回搜索了好几遍,就差没把地皮都给翻过来了。里面还有张佳乐亲自带的队,梳子似的反复梳,怎么都不太可能让人给带着跑了。”

“那他现在还是不是我们自己人?”韩文清问。

书房里一片静默。

孙哲平会在这里,是因为和他们一样身怀高度机密的任务,又或是早在数年前就已被策反,借着四年前那场事故脱离部队另投阵营……

已经被默认牺牲的人依旧活着,旧时的搭档和战友却对此毫不知情。从人间蒸发四年后,不偏不倚地就出现在老搭档张佳乐面前……是巧合?是阴谋?又或是什么他们尚且无从得知的高层战略?这背后似有千万蛛丝彼此粘连,却又繁杂飘忽令人无从猜测。

叶修摊手,“目前大概就只有他自己和他背后的人知道了。”他转头又问林敬言,“哎老林,张佳乐对此什么表示?”

林敬言摇了摇头,“当那么多人面,又是潜入任务,他能有什么表示。”言下之意倒很清楚,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作为孙哲平的前搭档,张佳乐的心情如何却着实不难猜测。“虽说这么多年了,但我觉得,”林敬言斟酌了一下措辞,“这事儿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岂止是一道坎。叶修想,一道坎还能跨过去,一道被他自己反复撕开的伤疤,那才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在这儿会碰上孙哲平,先前谁也没料到这层,现在临时换人也来不及,我觉得也没必要。张佳乐他也不是温室小花朵,放心吧。”他习惯性地去掏了下口袋,摸空后才想起来,因为张新杰坚持二手烟有害健康,他的烟已经被蓝河带出去了。不平等条约啊……叶修在心里嘀咕。回忆着有烟在手的触感,他撵了撵指尖。

“其实,张佳乐自己一直都相信孙哲平没有牺牲。”叶修说,“两个月前,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2.尘封往事

53天前。浙江舟山某军港。

距离海军224舰艇编队赴地中海叙利亚海域护航执行任务欢送仪式开始尚有半小时。

代号轮回的海军陆战突击队虽然隶属海军,但陆战队毕竟还是有别于普通水兵,送别仪式上并不穿白色的海军常服出现。这会儿已经纷纷全副武装起来,从头到脚一身黑色作战服,头盔和钢枪都配备到位。远远地就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不过混在陆战队员里,乍也看不出这柄剑最锋利的刃究竟在何处。

叶修在一边看着,绕了两圈啧啧感叹了句果然时代在进步啊,新配发的海军常服这是帅得让人心生妒忌。这一身雪白的军装简直自带帅气值,小白杨似的笔直往那儿一站,姑娘们的眼睛挪都挪不开。难怪高材生们都挤破脑门儿想往海军那块儿去,啧啧啧。他刚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急忙忙跑过来的小白杨,穿着海军常服的小孩见叶修肩上扛着两毛三,立刻像见了救星似的立正敬礼,句子连珠炮似的啪啪掉落出来。语速极快又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叶修好容易才勉强捕捉到中心意思。

按惯例,仪式上和起锚离港时,都要有身着常服的海军立在甲板上敬礼致意。这次还是举国关注的国际事件,不仅有首长和领导前来,电视台也要录像做节目。上头发话,让模样最端正的去给海军撑个门面。于是就有人想到了这次“浑水摸鱼”地混编在这只护航队伍里的人。

其实初衷也算是好的,本来这几支就是连番号代号都算机密的队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电视机上被家人看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搁这会儿去给海军撑个门面,一来可以混淆外媒视听,二来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叶修觉得这主意不错啊,立刻教唆那小白杨去陆战那里借周队。结果人家说,陆战的周队江副连孙翔一起都已经被借走了,问有没有还方便的。

叶修心思转了转,轮回,这支特种突击队虽然是挂靠在海军陆战名下,但那也是海军编制里的。给人海军撑个场面,理所应当。现在轮回几个撑门面的都被借了个干净,微草那群负责后勤的现在估计已经忙疯了,主意只能往霸图和蓝雨身上打。可蓝雨和霸图,这俩家跟海军压根就不是一个军种,让人去披着海军的皮,这像话吗?转念又道,像不像话关我什么事儿,不是你们海军上头要借人撑门面吗。于是他拍了拍小白杨的肩,给他指了俩方向,“那个,喻政委;这个,韩队长。你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借点人出来。”

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看着小白杨跑向韩文清的背影,叶修愉悦地想。他大概猜到了韩文清(如果那棵小白杨没被老韩的脸吓得说不出话的话)会把谁借出去,人称霸图队内一枝花的那位,准没跑。

欢送仪式上没叶修什么事,以他的身份本就不需要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此时乐得一圈圈在舰上转悠。突然看到一个挺眼熟的家伙一身作训服,以一个特别扭曲的姿势扒在舷窗下面,可怜巴巴地瞅着外面的送别仪式。叶修知道张佳乐和自己一样,这身皮不是海军军装不方便被外面看到,便也有样学样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哟乐乐,看什么呢。”

张佳乐早就觉察出后面有人,听见是叶修干脆动都不动继续扒着窗,“欢送仪式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经历欢送仪式呢。”目不交睫地继续盯着外面。叶修陪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不就是个告别家人告别祖国的场面活儿,有啥好看的。”

“有总比没有好。”张佳乐的声音有点飘忽。

叶修立刻回过味儿来,得,外边依依惜别,这里面在这个也触景伤情着呢。安慰的话早在四年前出事的时候就说干净了,眼下现在这会儿开嘲讽似乎也不太好。看在交情不浅的份上又不能就这么丢下他,叶修正想说点啥,张佳乐自己开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个道理我懂。不过我也觉得,正因为我还没有和大孙好好地告别,所以他一定还活着。”

……这是什么逻辑?这年头高材生的脑回路都是如此火星的吗?叶修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发展了。于是他只好褥了两把张佳乐的头发,“那祝你这次运气能好点儿。”

“滚滚滚,”张佳乐回头踢了他一脚,“看见你就烦。”

叶修盯着他看了会儿,看得张佳乐心里直发毛,“你干嘛?”

“我刚还想,海军那边借人去撑台面老韩怎么没把你借出去,敢情你现在是借不出去啊,”叶修伸手比划了一下,“头发该理理了啊乐乐。”

张佳乐蹲得时间久了腿有点麻,索性蹲着在地上跳了几下,“管好你自己先,我刚还看到你手下那个叫包子的正满船乱窜呢。”

“不早说!包子去哪儿了?”

“你问我,让我问谁去?!”

“跟你说话真是浪费时间。”叶修折身就往外走。

张佳乐一脚横扫过去,叶上校一个侧步避过去了,“叶修你敢不敢要点脸!!”张佳乐中校咬牙切齿。

“要冷静啊张佳乐同志。”叶修的声音随着脚步一起渐行渐远。

冷静你妹夫!!!张佳乐愤愤地重又趴回了舷窗底下,继续看欢送仪式的尾声。

孙哲平。

你现在会在哪里呢。

张佳乐目不转瞬地看着海军军官代表和家人们拥抱,吻别,挥手。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码头一定有无数鲜花迎接着他们吧,一定有无数的笑脸和泪水等待着他们吧,一定有扬起的旗帜飘荡在他们头顶吧。

那么你呢孙哲平,你当时说的“一定”还会兑现吗?

你还会回来吗。

海军224舰艇编队对外宣称是受X国所托,在地中海进行护航任务。

而实际的情况是,在多方势力的渗透下,X国战乱已经陷入了僵局。顶不住来自国内和国外双重压力的X国,终于向中俄求援。虽然在X国的投资数额并不高,但考虑到国际声望等原因,中国最终决定派遣部队前往X国进行维和行动。

至少,在出发前,海军224舰艇编队里的人们是如此理解的。包括行动总挥叶修在内。

海洋是个温柔的陷阱。

出海第三天,叶修在昏昏沉沉中如是想到。

海军224编队由三艘船组成,分别为旅洋III级的“荣耀”号078D型驱逐舰,现代级的“华夏”号导弹驱逐舰,以及”千岛湖”号综合补给舰。其中,“荣耀”号为我国服役战舰中科技最先进的一艘。本次行动,颇有些扬大国军威的意思。这点道理别说是叶修这种军队里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老军痞,就连普通群众都能明白。

但即使科技再怎么进步,技术再怎么革新,也不能改变一个海上远征的终极难题。

晕船。

人称战神的叶修上校,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点。

叶修和他代号为“兴欣”的特别行动小组,作为这次行动中的指挥核心,毫不意外地被分配上了“荣耀”号。与兴欣小组一同混编登舰的,除了连代称都是机密的霸图小队,还有蓝雨飞行大队第一中队,以及海军陆战突击队。

海军224舰艇编队上唯一一支能被报出番号的特战部队,就是代号为轮回的海军陆战突击队。内部笑话说,轮回这名字,取的就是阎王要你三更走,不可留人到五更的意思。虽然是个空穴来风的笑话,但也很能说明这支部队的锋锐杀气。海军陆战突击队嘛,对海上自然是熟。登舰前几天,叶修还曾经溜溜达达地去轮回队长周泽楷那里问过,你们轮回在这海上会晕船晕得厉害吗?

当时周泽楷正在吃中饭,他睁着一对儿桃花眼,很茫然地看着叶上校,“……不厉害。”

叶修当时就放下了心,不就是区区一点波浪吗,怎么可能困得住他叶神!

——如果能回到几天前,叶修一定要好好问问,小周你这句“不厉害”是不是听了心不干净的小江的教唆!这特么叫不厉害,那什么是厉害的晕船!!

这混编上来的人都是作战精英,上头对他们是放一万个心。X国求援,事出紧急,要把这么拨精兵都练练再拉过去,那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从港口到地中海需要7周左右的时间,要这么群精英中的精英适应海上环境,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上头是这么想的,叶修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叶修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整艘“荣耀”号,除了海军那些有近海护航经验的老兵和轮回的那群人,其他人无一不晕船晕得昏天黑地。舰上的高级军官都分配的双人间,起床铃响了之后,叶修都没听见韩文清和张新杰从自己门口走过的声音。以张新杰那种高度自律到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这很不寻常,但叶修已经没心情去开嘲讽了。

他晕船。晕得厉害。特别厉害。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在旋转扭曲,吐得连胆汁都要呕出喉咙口,最后胃里干净到喝口矿泉水进去都能给你干干净净地倒出来的地步。

而蹭着叶修的光得以分到双人间并成为了叶修暂时室友的方锐上尉,早在出海第一天的时候就壮烈地晕成了一只弱鸡。叶修觉得自己还是不错的,至少第二天才开始有极为严重的晕船反应。

恶心,呕吐,眼花的反应严重得令叶修恍惚以为自己是被敌人抓住而被进行逼供的革命烈士。

以至于喻文州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叶修和方锐都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这非常不科学……”叶修有气无力地接过喻文州抛来的橘子,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哥晕成这样,你这战五渣竟然一点都不晕……”而方锐则颤巍巍地掰了片橘子皮狂嗅不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蓝雨飞行大队政委喻文州是船上为数不多的“活人”,受托来帮忙分发橘子。这位战斗力为零的政委笑得温文尔雅,“晕船毕竟是一种晕动病,像我身体反应比较慢的战五渣就不太容易被影响。”

虎落平阳被犬欺。叶修正闭上眼睛继续试图装死,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哦,那少天呢?他的运动神经也发达得很,难道现在还活蹦乱跳着?”

“少天已经两天没说过话了。”喻文州替他们带上门前如此说道。

想到蓝雨的那个话唠王牌飞行员已经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尚有一息吐槽之气的叶修觉得心情大振。输给喻文州也没什么要紧,他又不是战斗人员。

如果不是晕得爬不起床,真想去看看老韩现在是什么表情啊。叶修勉强吃了几片橘子,苦中作乐地想道。

张佳乐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理论上而言,高度专注于某一件事从而刺激高级神经中枢,能有效遏制晕动反应。但人晕成这样,连从床上站起来都成问题,还想专注于某一件事?别跑到甲板上丢人现眼那就算好了。林敬言稍微比张佳乐好一点,还能出门去看看方锐,回来后把叶修那万年难见的悲惨模样说给他听,权当是转移注意力。

真难受厉害的时候,张佳乐连把五脏六腑吐出来的欲望都要有了。呕吐物带着胃酸冲刷过喉咙口和上消化道,像是烧伤般的辣辣地疼。不吃食物就没得东西吐,更伤身。从食道进去的东西,再从食道反出来,就好像一把刀子上下拉扯一遍似的。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孙哲平在对他说话。

『难受?躺平我给你揉揉。』

『我去……你当我五岁吗……』

『话都说不利索了就闭嘴吧。』

『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行啊,赶明儿训练场见?』

『滚滚滚,是男人就靶场见真章!』

『呵。』

张佳乐甚至已经不记得这段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者说这段对话是否曾经真的发生过。但在这种痛苦与焦灼齐齐压在心头的时候,他却依然会想起孙哲平。想起数年前他们意气风发并肩作战的岁月。想起那些夹在枪弹迷彩与演习训练里的温暖和温柔。

“孙哲平……”

头痛脑裂的昏沉中,他低声喊出了那个并不为众人所陌生的名字。

正喝水的林敬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半晌,终于还是沉默地放任他兀自在清醒与迷梦中沉浮。

林敬言并不是第一次从张佳乐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自打张佳乐两年前来了霸图并成为了他的室友,“孙哲平”这个词,就时常溜出张佳乐的嘴边。

霸图号称单兵的巅峰,能通过选训的无一不是精锐中的菁英。这异动自然瞒不过与张佳乐同期进入霸图的林敬言的耳朵。孙哲平这名字,林敬言并不陌生。但也仅限于被追授烈士与个人一等功时,军报上那一纸公告而已。只有认识了张佳乐,林敬言才慢慢体会到那一纸公告沉甸甸的重量。

失去自己的队长、搭档和好友是什么感觉?

之前还朝夕相处,一起训练一起流汗一起大笑一起分享成功喜悦与失败苦痛的那个人,突然被贴上了“死亡”的标签,却连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又该是什么感觉?

林敬言曾经很多次觉得庆幸,虽然假如霸图的代价是他离开了自己亲手带出来的那支精锐部队,离开了自己的战友、下属和亲友,但他毕竟不用品尝绝望与死别的滋味。

叶修晕了快一周,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于是,在某个浪头不那么大的白天,觉得自己稍微回了点魂的叶修上校,终于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军舰内部结构颇为复杂,一般水兵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才能在舰船内畅行无阻。可叶修虽然脸上满写着生不如死,却对来为他指路水兵摇摇手说他认得路。穿着蓝色作训服的小水手愣愣地看着这毫无首长模样的人背着手叼着烟,无精打采但准确无误地逛进了船尾的甲板。

还没等叶修看清眼前乌泱泱的这堆人到底在干吗,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就冲进了他的耳朵。幸亏叶上校的眼睛尖,从人缝里,他看见了正在进行训练的轮回突击队。说准确点,他是看见了周泽楷。

今天海上的风浪不大,流线型的船体划破海面时,切割出大朵大朵晶莹雪白的泡沫。阳光落在海面上,碧蓝色的海面如同一整块深邃幽亮的海蓝宝石。趁着难得好天气,轮回的队员们搬出了武备箱放好了靶标,就着颠簸不定的甲板,开始进行射击练习。

轮回队长周泽楷上尉,年方二十五,人称枪王。寡言少语,却长着一张能迷倒无数少女的好皮相。走到哪儿都有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兵频频送上爱慕的眼神。

轮回队员骄傲宣称,他们队长只要一支巴雷特M82A3在手,1800米内都是绝对死亡领域。但作为轮回的队长,周泽楷不仅仅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但凡是枪,在他手里都温顺得跟金毛寻回犬一般,指哪儿打哪儿,毫厘不差。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可有些事情还是依然要有天分的,而周泽楷,则刚好具有对枪支的强烈兴趣和令人眼红的极高天分。

只是普通的训练,周泽楷没有拿出他的那支巴雷特,他与普通队员一样,架着一把88式狙击步枪,精准地贯穿面前每一张靶标的靶心。

轮回队员们对自家队长的射击早就看腻了。周队能一连十发都命中靶心,那是应该的,一点都不值得奇怪。如果没命中,那才是会让轮回上下都吓出一身汗的怪事。

可甲板上前来围观的水兵和普通陆战队队员哪里晓得这些,周泽楷的枪法本就被传得神乎其神,如今亲眼见了这百步穿杨的神技,各个都拼命鼓掌叫好。周泽楷本就不善交际,这下更是窘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叶修看得津津有味,顺手掏出了自己兜里那只还没剥皮的橘子,冷不防就直直抛了出去。

橘子越过围观群众的头顶,划出一道大大的抛物线。

“小周!!”

他大喊了一声。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周泽楷听见叶修的暴喝,后头有个什么东西就要砸过来。轮回突击队的队长立刻做了个侧身滚地的战术动作,起身反手朝正前方就是一枪。

空包弹击中了那只橘子,金黄色的汁液和饱满果肉在空中炸成一朵飞溅的花。然后,越过船栏,轻轻地坠入了无边的海洋。

人们愣了几秒。

欢呼声,掌声,赞誉与叫好如潮水一样向周泽楷涌过去。

“漂亮。”叶修看到轮回队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手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得到了前辈和首长的赞许,周泽楷露出了一个羞涩腼腆的笑。

”我靠不是吧周泽楷还会脸红?还害羞?他几岁啊今年幼儿园毕业了没啊或者说难道周泽楷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哎哟我看有这可能啊他长那么好看诶诶我是不是八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八卦啊?”

虽然声音快虚飘到天上去了,但那股神烦之气却丝毫未减。蓝雨飞行基地的王牌飞行员黄少天,虽然晕得眼睛都不怎么对得上焦,可那话唠的劲头却依然精神旺盛。“哟这不是叶不修吗听文州说你这尊战神也晕得七荤八素啊我就说嘛本剑圣怎么可能是唯一一个晕船的哈哈哈哈!”

“所以说,要是王牌人选的都是小周这样的该多好,怎么你们蓝雨的王牌就特别极其尤为地烦人呢。”叶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直接忽略了黄少天气急败坏的垃圾话轰炸,慢悠悠对喻文州说道。

喻文州也不争辩,一手扶着仍腿软发颤的黄少天,“少天就是心直口快了点。”似乎还挺有点蓝雨基地不以此人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精神蔫搭搭的黄少天听了这话立刻原地满血满魔复活,“看吧看吧文州果然是向着我这边的我告诉你叶不修别想挑拨离间我们蓝雨内部和谐友爱亲密无间的革命战友情!”

叶修这几天闷在房间里,除了口头上欺负欺负毫无还嘴之力的方锐,满肚子的槽没地吐,都快要憋坏了。这会儿刚好有人撞到他枪口上,当下就和黄少天对喷起来:“呵呵,你们蓝雨还需要我去挑拨离间?让你们蓝雨的来票选一个烦人之王,少天你妥妥是满票当选。”

“次奥啊谁说我烦的谁说的谁说的你敢报上名字吗以为随口胡诌点什么我就会信吗叶不修你要点脸要点脸要点脸!”即使人都站不直,黄少天上尉顽强地依然试图扑上去掐叶修脖子。

叶修堪堪往旁边闪了一步,黄少天重心不稳眼见着就要往下倒,还是喻文州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啧啧,你们政委本来就没多少战斗力,所剩无几的一点反射神经都用在抢救你身上了。”叶修感慨着,又在头晕眼花的黄少天身上再补了个刀。

黄少天气得直跳脚,“叶修你妹不得好死!!”

“咒谁呢你,我妹是沐橙。”叶修斜了他一眼。

黄少天更生气了,“苏妹子怎么就成了你妹了叶修叶修你敢要点脸不你?!”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叶修闲闲地吐了口眼圈。

“靠靠靠!等我好了我们训练场见!!!这次一定要撂倒你!!”气势不错,如果能站直就更有气势了。

叶修瞅了眼轮回的方向,周泽楷把射击位让给了孙翔,正一脸空白地站在一边——至少在叶修眼里看来那是一脸空白。“你找我单挑干嘛,在海军的地盘上你要单挑,去海军的脸面周泽楷上尉啊。”

“我去我找周泽楷单挑干嘛叶修你个不要脸的别想玩祸水东引调虎离山的把戏快来和我单挑单挑单挑!”黄少天也不傻,非常警惕盯了回去。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自觉中好像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我多体谅你啊,只是让你去和小周试试自由搏击而已。不然你还有什么能和小周比?射击?别去自取其辱好吗?五公里负重越野?你跑一半就得趴下吧?”叶修自顾自地继续煽风点火。

要不是有喻文州拦着,黄少天哪怕手脚并用都要上去弄死叶修,“你妹你妹你妹!我一个空军出身的为什么要去和周泽楷比射击和负重越野有本事让周泽楷来和我比开飞机能吗能吗能吗能吗?!”

“你个空军出身的跑去和人家陆战比开飞机你好意思吗少天,这么精神你去开直升机玩儿?”叶修弹了弹烟灰,说。

黄少天激动过头,本来这几天就进食少,这下精力体能都消耗太大,差点没眼前一黑栽下去。“卧槽卧槽叶修你烦不烦烦不烦烦不烦歼击机和直升机是一个派别吗能换着开吗你上了年纪大脑不好使了是吧这样下去还怎么指挥作战啊趁早让位了吧!!!”

经历了和黄少天的这番对喷,叶修觉得自己现在整个儿神清气爽,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胃也不难受了,于是他笑呵呵地戳了戳抓着喻文州的手臂才能站稳的黄少天,“哥要是不在了,谁带你们玩儿啊。”也不管黄少天挣扎着爆发出的垃圾话,心情舒畅地走到了甲板的另一边。

除却蓝雨飞行第一中队,其他混编人员在“荣耀”号上依然按人头各自占据一个战斗位置。霸图队员虽然也正晕着,但既然韩文清要求紧急集合,大家也都强撑着爬起来肃整军容,2分钟内准时出现在了甲板上。叶修晃过去的时候,霸图刚完成了本日计划内的五次“紧急集合——各战斗人员就位——解散”的简单训练,现在正叉着手看轮回训练。

军舰上是海军的主场,风头自然是要留给海军的人来出。无论是霸图还是兴欣,谁都没有在别人地盘上抢人眼球的心思。

霸图这支神秘队伍,就连代号都是军方的高级机密。这支队伍的名字不曾在军报上出现,他们手里执行的都是由军方高层直接下达的机要任务。连叶修都只去过霸图基地一次,还是直升机拉着飞过去的——所以他也只知道霸图的训练基地大概在中国北方某气候湿润的地带。而鉴于叶修上校在霸图基地游荡期间多次表示了对霸图硬件设施的羡慕嫉妒恨,并连带有针对韩文清的垃圾话若干,他已被霸图的张新杰中校拉入了霸图基地来访军官的黑名单。

针对本次任务,霸图派出了一个以韩文清为首的六人精锐小队。他们穿着普通的陆战作战服,肩上扛着的肩章都比自己真正的军衔低了两级,完美地隐匿在了普通陆战队队员里。如果不是和这支小队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老相识,叶修也没把握自己就能从气场和形貌上把霸图的人从陆战里一一分辨出来。

叶·不要脸·很闲·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韩文清和张新杰在一边谈论什么,叶修看了看自己松懈懒散的军容,也懒得过去听张新杰说教或是找老韩的骂。林敬言虽然是个温和的好人,但显然人家已经被不知从哪儿爬出来的方锐大大给困住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块废物点心肯定又在背后说自己坏话,叶修眼睛转了转,看到一边儿站着的张佳乐。

张佳乐盖着军帽,黑色作战服的风纪扣一直扣到了脖子。虽然显得挺合群,但眼神深处却潜伏着忧郁的暗流。

张佳乐和孙哲平的往事,叶修知道得比霸图那群人都多。

五六年前,韩文清人在霸图,连张佳乐孙哲平是哪号人物都不晓得;张新杰大概还没进霸图的选训;林敬言正带着方锐和手下的其他兵们四处摸爬滚打演习训练热火朝天着呢。倒是叶修,在种种机缘巧合下,和当时还在西南某特种部队的张佳乐孙哲平打过几次照面。

他们第一次正面杠上是在某年的联合军演里。叶修作为万年蓝军专业户,带着一支三人小队单枪匹马地埋伏在山岩里,趁着红方过路,一枪一个全部送回去,顺手还端掉了人家的弹药库。红方指挥官大怒,电话回去问导演组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区区一个小队竟然扫掉我们这边这么多人还端了个弹药库,这他妈难道是妖怪?!导演组从来唯恐天下不乱,说不能让蓝军总是陪太子读书啊,谁告诉你假想敌就一定会按剧本来进攻?红方指挥官冷静了会儿,指派调出一支精锐小队,就算对方是妖怪也务必将那拨捣蛋的全部毙了!

那只精锐小队,正是以孙哲平为队长,张佳乐为副队的西南某特种部队第二中队。

演习用的子弹都是空包弹,在安全距离外被射中虽不会致伤,但也够人疼的。张佳乐擅长枪械和手雷的组合运用,一通天女散花似的试探性定点射击外加准确的手雷投掷,能从各种复杂地形中逼出隐蔽着的敌对目标。孙哲平玩得一手好冷兵器,被孙哲平的军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叶修还在想这次红方不错啊竟然也有打得这么狂的人。

不过比近身格斗,号称战神的叶修当然不会比孙哲平差到哪儿去,而且这人还心很脏,眼见着自己偷袭红方已得手,这下就要被功成身退了,心一横,索性来个玉石俱焚。他愣是拖着孙哲平一起引燃了身上表示“战力丧失”的白色烟雾,阴谋得逞之后俩人还就地开起了嘴炮。结果还没喷上几句,俩人就各吃了三颗子弹,疼得叶修是龇牙咧嘴。

“小同志你这是鞭尸啊!!!”叶修狼狈地避开头顶上射下来的第四颗,距离太近,旁边又是孙哲平,想躲也不是那么容易。结果那个枪法不错的小同志狠狠瞪了他一眼,“死人没人权,多废话一个字再多送你一颗子弹!”,叶修仔细一看,人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勒个去,不是吧,看军衔也是个上尉了,不就是军演里同伴“牺牲”而已,多正常的事儿,至于这么激动吗。

旁边的另一具尸体招了招手,“那队伍就交给了你了啊乐乐。”

“大孙你他妈给我滚蛋!”那位小同志生气地踢了这“尸体”一脚,转身继续沿着既定的战术走向消失在了丛林里。

叶修躺在地上,尽职地扮演着尸体的角色。“来一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弹了一支出来。

旁边那具很擅长近身格斗的尸体不客气地接过来,“火呢?”口气还特别大爷特别狂。

叶修摊手表示自己身上可没有,“钻木吧。”他特诚恳地建议道。“演习嘛,我其实就尝个味儿。”

尸体倒也不在意,就那么干叼着烟,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翻开了身上表示”死亡“的小牌子。

这哥们儿太爽快,身手也不是一般士兵的水平,叶修看着那人家的那肩章,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装作很不经意的口气,“哎这哥们儿,哪个山头出来的?身手挺不错啊。”

“不信你猜不出来。”那哥们儿白了他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很有意思?”

叶修当即确认了心中的猜想。“叶修,刚偷袭你们红方那队伍的队长。”他伸手。

“孙哲平,刚把你们一锅端的队伍的队长。”对方也意思意思地回握了下。

叶修嘶嘶抽着气动了下肩膀,估摸着刚才那颗子弹下来的位置应该已经成了青紫色。“刚那个枪法不错的,看肩章是你副官?这么凶残你也不管管?!”

孙哲平特大爷地回道,“我喜欢,别人管不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叶修觉得和这种护犊子的大爷沟通真心累,比跟韩文清单挑还累。

后来也有几次合作训练任务。那个叫张佳乐的副队枪法花哨,性格也挺活泼,还是个一点就炸毛的小炮仗,叶修为了报军演之仇,没少欺压过人家。孙哲平通常先是围观他俩对喷,眼见着张佳乐落了下风才加入这场针对叶修的嘴炮战局——虽然经常也要回头再给张佳乐补几刀。起初叶修觉得这俩搭档关系真好,后来渐渐咂出点不对味儿来。叶修自己的副官吴雪峰,和叶修那是过命的交情了,平日里相处就如亲兄弟一般。但也没见着吴雪峰和自己眉来眼去啊?也没什么指代不清含含糊糊的对话啊?

叶修能从周围细微的风吹草动里捕捉到任何潜藏着的信息,当然也包括一些第一手的八卦。比如这次。

所以,自从当年还是中校的叶修同志顿悟了点什么之后,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被这俩人闪瞎了。

“雪峰啊,我觉得我需要向后勤部门申请一副墨镜。”叶修啃着自己手里的烤鱼,对副官喃喃自语。

篝火另一边,孙哲平手起刀落,左手三指拈着条一拳粗大花蛇的七寸,右手利落地斩头剥皮放血去胆分粗段,然后由张佳乐接手抹盐上火烤蛇肉。眼神交汇时还冲彼此笑一下,要多瞎眼有多瞎眼,简直该绑一起再投进这篝火里烧死。

当时还没退役的吴雪峰少校愣了愣,“说啥呢,大晚上的要墨镜干嘛?”

叶修当然是不会去传播这种八卦的,他并不是太介意,通常也不会很上心。部队里这种事虽然是禁止的,但私底下多多少少也依然肯定有,只要瞒得过去,也不会有人像政治审查一样来检视你的性取向。可这种,当着所有人面放闪光弹,却只有他一个人受到有效伤害的感觉……简直啊?!

光棍叶修,二十余载人生里尚未有过与人交往的记录。如今面对俩人形自走闪光弹,感到了深深的不爽。

于是,不爽的叶修同志自然在分组训练时把不擅长近身格斗的张佳乐往死里虐,最终换来了张佳乐声望仇恨成就。

叶修有自己的办公室,孙哲平和张佳乐也有。借着合作训练的往来之便,经常是叶修和孙哲平在电话里讨论着呢,几分钟后就变成了张佳乐&孙哲平VS叶修的垃圾话对喷。张佳乐还嫌电话对喷不过瘾,弄来叶修的收信地址,洋洋洒洒地写上两张纸再寄过去。他知道署自己名叶修肯定看也不看直接扔掉,所以换个各种笔迹写过各种各样人的名字。到后来叶修看到来自西南的纸质信件都直接扔垃圾桶,转头就对吴雪峰吐槽,“张佳乐幼稚不幼稚啊,以为写个别人的名字我就不知道是他了?军队内部寄出来的信都有特殊三角邮戳的他不知道吗?”

后来,张佳乐那边突然消停了一段时间。

再然后,军报上就登了327大案的报道。上面说西南某部上尉孙哲平在执行任务时牺牲,追授“烈士”称号,记个人一等功。

叶修那天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抽掉了半包烟。他从抽屉里扒拉出几张纸,想给张佳乐写点安慰的句子,想了想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

队长办公室里没了孙哲平,接电话的只能是张佳乐。叶修还在斟酌这应该是喊“张队”呢还是喊“张副队”呢还是喊“乐乐”呢,那边已经平静地甩了句话来,“叶修?我张佳乐。我要回去读书了。”

“我去真是人不可貌相,你竟然还能考上国防科大?”叶修咂舌。

“卧槽我本来就是那儿毕业的!!!”叶修在张佳乐那儿依然是声望仇恨。

叶修愣了下,“等等,张佳乐你是回去读研?”

“不然你以为我是回去读本科?!超龄了好吗?!”张佳乐很鄙视他。

“哦,终于决定面对这辈子都没可能赢过我的现实,决定改行做科研人员?”叶修调侃他。

“滚滚滚。”张佳乐在电话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大孙没死。”他在话筒的另一端说,“他只是行动中失踪了。我们找不到他。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到更多的东西,就更有可能找到他。

这话张佳乐没说出来,但叶修懂了。

“加油。”他说。

孙哲平失踪两年后,张佳乐毕业,通过选训进入霸图。

孙哲平失踪的第三年,霸图在联合军演里加入蓝军阵营。已经晋升为蓝方总指挥的叶修在通讯频道里正指使着包荣兴带着一个小组掩护罗辑撤离技术组所在地。五分钟前罗辑截获红军通讯说要袭击蓝方技术组,而罗辑这个信息工程和计算机专业高材生是他们组里精密又金贵的技术中枢,在现代化战争的时代,高精尖技术人员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指挥首脑,所以这名今年才从走出军校大门的小新人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叶修的通讯频道里突然切进了一句冷静的声音,“尖刀第三小组前来支援,编号G-1,通话完毕。”

帐篷外,涂了满脸油彩佩戴蓝军标志的张佳乐手里握着QBZ03式5.8mm自动步枪,背上还背着一柄JS12.7mm大口径狙击枪。霸图的高强度训练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他像是被重新铸炼过一样,淬出了锋利如刀的凛冽杀气。那对曾经笑意明媚的眼睛,如今在浅淡的笑容里沉淀了某些更为沉重的东西。相比较于叶修曾经认识的那个张佳乐,霸图的张佳乐糅合进了某种他原先未有的冷冽气质。

叶修明白,孙哲平的失踪,重回学校深造,霸图严苛高压的选训……经历这一切疼痛的蜕变,张佳乐终于成为一柄开过刃见过血的利剑。

锋芒所指,再无可挡。

3.亦有不可承担之重

叶修觉得自己身为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很有关怀每位参与行动的成员的心理健康的必要。尤其是这位来自霸图眼神忧郁的小同志。

于是叶修上校背着手叼着烟走了过去,”想啥呢乐乐,闲着没事不如来和小周比比枪呗。“

张佳乐连白眼都懒得翻,“叶修你有意思吗你?”

“我听说你们最近又拿了个集体二等功?”

“……什么叫‘又’啊?!”

叶修摸摸下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你这次又是二等功诶张佳乐同志,给大家讲讲你这么多年来和数字‘二’结下不解之缘的心路历程呗?”

哪壶不开提哪壶,伤口专挑痛的捅。叶修嘴炮技能的最不要脸之处就在于此。

虽然本人拒绝承认而且每次被人提起都会恼羞成怒,但张佳乐和二这个数字似乎真的有某种难以用科学解释清楚的奇妙缘分。据说他从小到大都是某年(2)班,学号02,逢大考必年级第二。他从国防科技大学合讯分流的指挥科毕业时为第二名,加入了西南某特种部队第二分队,因为出勤任务总是和队长孙哲平组成双人小组搭档,所以他的个人通讯代码也很不幸地是02。叶修第一次知道此典故时笑得差点把烟摁倒自己脸上去,气得张佳乐跳起来就要揍他。虽然自从张佳乐进入霸图后,他和数字二的缘分似乎就浅了不少,但这次的集体二等功似乎又让叶修找到了重温典故的机会。

张佳乐赶苍蝇似的挥手,“滚滚滚,叶修你要点脸!你丫真当老子还稀罕这个?!也不想想一等功那是颁给活人的吗!”

“呵呵,谁知道呢。你身边不就有过一个领一等功的?”叶修闲适地吐了个烟圈。

张佳乐白日见鬼似的瞪他,“……靠!你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当然不是啊!看看哥!哥是稀罕这种玩意儿的人吗!”叶修对着烟头发誓自己的思想觉悟境界很高,才不稀罕此等虚名。

张佳乐愣了一下,跳起来就去扯叶修的领子,“叶修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我哪有什么意思,”叶修一闪身从炸毛的张佳乐手底下闪了过去,“一直相信老孙没死的不是你吗。”

张佳乐抹了把脸,眼睛底下有一点儿亮闪闪的水迹。他看看周围,旁人都在看江波涛和孙翔两人在练习自由搏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些微失态,心下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叶修老神在在的表情,忍不住低声嘶他,“我日叶修你大爷的别咒我成吗!”

“哭啥呀,”叶修扔了手里的烟头,拍了拍他的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吧。没死,那就是还活着。”

张佳乐觉得过去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还会被这事儿给弄哭,实在太丢人。于是他别过头去。“别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是啊。过去那么多年了。

那么多年。如果他还活着,哪怕有任何难言之隐,为什么没有想方设法给过我传达过哪怕是一个字的消息?

叶修重又点起一根烟,慢悠悠地吐个口淡青色的烟雾,“像我们这种人呐,在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地下能见着人活着回来就算是最好的消息了。哪怕缺胳膊断腿的,只要是活人,那都成啊。” 这位传奇的面孔在烟雾里竟显得有些恍惚,只是被海风一吹,全都又散了。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叶修你丫要再给老子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看爷不分分钟削了你!”张佳乐张牙舞爪地恐吓他。

叶修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张佳乐同志,你这觉悟有待提高啊,殴打首长可是违反纪律的。而且,你确定你要为了一己私愤就把试图谋杀本次任务的总指挥官吗中校同志?要具有高瞻远瞩的大局观,不能被个人情绪蒙蔽了双眼哪!”

张佳乐一把抄过叶修头上随便扣着的军帽,照着叶修那张欠揍的脸就狠狠盖了下去。

和个没下限没节操的人谈人生?你他妈这不逗我吗。

扛着上尉肩章但实际军衔为中校的张佳乐同志拍了拍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烟灰,瞪着双兔子似的眼睛气咻咻地下了甲板,转回自己屋去了。

叶修用了一周多的时间在船上来来回回爬了个遍,对接下来几天可以在船上搞点什么“有益身心”的“娱乐活动”大概有个了底。还没等他来得及去回去折腾一下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方锐,就被人喊去了直升机甲板。

“哟,王大眼儿啊。”叶修绕着刚停稳没多久的武装直升机走了一圈,“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啊?我看着直-20里也装不了多少物资,可别告诉我你们是空手来打秋风的?”

被叶修喊做王大眼的是王杰希中校,年纪轻轻就在总后勤有一席后勤指挥之地。几次演习中负责后勤指挥是都显现除了其缜密谨慎却屡有奇招的战术风格,颇为上头所看好。内部已经有点儿风声说,王杰希早被上头看好要当做总后的接班人,但有人笑说王大眼儿才是个中校,连个将军衔都没够着就被当成接班人,太胡扯了吧。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和政治考量,一时半会儿叶修也看不清楚。但王杰希做事,大家都放心,何况无事不登三宝殿,大老远从北京坐飞机追过来,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果然,王杰希没搭理他的垃圾话,转头对同行的一名年轻少尉说,“英杰,东西。”

那个看起来有点腼腆的年轻少尉抗出来一个挺大的密封箱,看起来重量也还不轻。

“……什么玩意儿?”叶修没伸手去接,转而看向了王杰希那双略有些大小差别的眼睛。

“你上次提出来的那个想法,我跟上头争取了一下,最后还是让肖时钦那边给做了。里面芯片的部分有点复杂,肖时钦带着人加班加点都没能在你们出发前赶出来。总算赶在你们进公海前的做完了,赶紧的给你们送过来。”王杰希解释得简练,脸上也带着点长途飞行的些微倦意。

叶修用力摇了摇那箱子,“每个人都有?”

“对。给霸图的那套做了特殊处理。肖时钦对霸图的芯片加了密,全部的真实资料只能用我们的程序刷开,如果接触到其他程序,将只显示医学资料,其他部分的内容都会自动被一个写好虚假档案的子程序覆盖掉,旧有资料将无法被找回。”王杰希解说得很耐心。

“辛苦你们了。”叶修点了点头,“留下来吃顿饭?”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又几名年轻军官扛着几件行李下了直升机。

叶修看了看王杰希,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们,这是不打算走了?”话中有话。

王杰希领着许斌高英杰和刘小别跟在船长身后往生活区走,“先吃饭。”素有魔术师之称的后勤指挥官先生说得轻描淡写。

这天气可真不晴朗啊。叶修看着碧澈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想。

不晴朗的除了叶修的天气,还有会议室里的气氛。

吃完中饭,王杰希带着他的下属去适应环境去了。叶修把霸图轮回蓝雨和兴欣的队员统统喊进会议室,关门落锁,等众人坐定,一声“包子,上菜!”,桌上就稀里哗啦倒了一堆银色金属牌和链子。

“这是总后勤的王杰希中校给咱带来的礼物啊,人人有份,别拿错了。”叶修夹着烟,说得随意。

霸图的人早养成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的习惯,一声不响地起来找出自己的牌子,抽出条链子串好直接挂脖子上。黄少天虽然咋咋呼呼地彪了几箩筐垃圾话,仗着眼尖手快,利落地把他们蓝雨的牌子都划拉了出来。叶修不急,兴欣的自然也不急。轮回的周泽楷队长没怎么动,倒是他的副官江波涛先拈了块上头刻了杜明名字的金属牌看了看。

他们拿到的军士牌为一式两份分正副两块的套牌,每个都约莫半个掌心大小,配有一长一短两条颈链。军士牌的正面刻着轮回海军陆战突击队的队徽,“轮回”两个楷体汉字银钩铁划。而反面则是在LUN HUI拼音下,写上了所有者的姓名,血型,指纹,军衔和隶属军种。

“我记得,我国好像是不配给军士牌的?”江波涛把手里的合金片儿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两遍,谨慎地问了一句。

叶修点了根烟,脸上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次任务特殊,异国他乡,又是真枪实弹的,这不是怕出意外吗。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有这玩意儿在身上,至少不会让大家成为无名烈士哈。”

孙翔唾了一口,“晦气。”闷闷不乐地把链牌儿栓到了脖子上。

“呸啥呸,等你在战场上需要被人道主义医疗援助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一块带着有你血型的军士牌是多么的重要。”叶修吐了口烟。

周泽楷抬头看了看正用拈着自己军士牌看的张佳乐中校,又看了看自己的副官江波涛,半晌,开口说了两个字。

“……霸图。”

叶修夹着他的烟,眨了眨眼睛,转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江啊,你们周队这无口的毛病真的不能治治好吗,虽说和蓝雨那话痨比起来言简意赅是好事,但用字精简到小周这地步到底谁知道他在说——”

“队长的意思是,为什么霸图的军士牌上没有个人信息?”江波涛抢在叶修的嘴炮技能读条完成前翻译了自家队长的话。

蓝雨的牌子和轮回很相似,除了把轮回换成了蓝雨之外,其他部分完全一模一样。而兴欣则稍有些不同,正面是非常简洁的中国海军陆战标志,反面的隶属军种里也写的是海军陆战,相比起激光刻印了威武队徽的蓝雨和轮回而言,朴素了很多。而霸图,那干脆就是写着姓名拼音首字母缩写的光洁牌面。

叶修往霸图众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吐了口烟圈,“职业性质不同嘛,新手村给的装备自然不一样。”

扯你妈的淡啊?!

孙翔看叶修不爽很久,于是他直接就跳了起来。“敢不敢说清楚点啊!遮遮掩掩搞什么鬼!还是说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黄少天凑过去跟喻文州咬耳朵,“哎哟那个就是轮回的孙翔吧竟然敢跟叶修叫板好小子我欣赏他只是他叫板的方式似乎不太对啊真让人觉得拙计文州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这边张佳乐也在和林敬言窃窃私语,“轮回的那个孙翔枪法倒是不错,怎么人却有点二不愣登的,难道他们全队的情商都加在了江波涛身上?”

林敬言冲他做了个“老韩 is watching u”的口型,张佳乐立刻腰背挺直地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

叶修看着孙翔,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孙翔你把脑子落在轮回基地了?霸图这支队伍的存在能让外界知道吗?你还指望霸图大喇喇地把信息刻在牌子上给人看?”

方明华,吴启和吕泊远一起做了个“哎孙二翔就这样我们都习惯了”的沧桑表情。

“这军士牌里面都有芯片的,一些更深入的个人资料,还有像是过往病史医疗和疫苗记录等都在电子芯片里。霸图的都直接存芯片里面了,而且做了加密,要是被外国人拿到只能通过芯片读取医疗资料。如果是我们自己的人拿到,就能从芯片资料里辨识出这块牌子的持有者。”叶修把王杰希讲给他的话囫囵说了个大概,“牌子上只刻姓名缩写,看起来就只像是普通装饰品了而已,也帮霸图的哥们儿加大伪装力度。”

叶修说的所谓给霸图加强伪装并不是没有道理。比如张佳乐带着一长一短两条挂着军士牌的链子,看起来就像是个时髦小青年,而他旁边戴着副平光镜的林敬言颇有几分雅痞绅士的风范;至于韩文清队长,叶修笑呵呵地给出了“再戴副墨镜儿就是黑帮大佬”的赞誉。

只有张新杰仔细地把牌子收到了作战服里面,又重新扣上了风纪扣。

“王杰希中校过来,并不只是带来了这个吧?”喻文州轻轻敲了下桌子,唤回了在座人员的注意力。他看着叶修,笑意温和,问话却一针见血。

叶修也不跟他们打太极,“是啊。王大眼儿可给我们带来了一份大礼。在我说之前,就先给你们五分钟做一下心理建设。”

“幼稚,”韩文清冷哼了一声,“有话快说。”

被喻文州下了噤声令的黄少天忍不住冲霸图队长竖起了拇指。

被训斥了的叶修上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呵呵,老韩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冲劲嘛。”他示意乔一帆开打开投影仪,“从去年开始,X国国境内一直有绑票我国公民的案件出现。截至上个月,已经发生了五起,”

乔一帆翻动着临时制作的幻灯片,白底幻灯上用加粗的红色字体标注了五次人质绑架事件的时间地点和赎金金额,另附上了人质的个人简介。

“小江,你觉得这些人都有些什么共通点?”叶修看着幻灯片问。

江波涛没料到叶修会突然点名自己提问,愣了几秒,笑着问了回去,“分析这个似乎不是海军陆战的专长吧?叶上校何不请教一下专业人士呢?”

叶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随便说说你的看法呗?”

江波涛无奈,他对着幻灯看了片刻,犹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三人……与其说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倒不如说是没有特点?”

叶修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这五起绑架案的绑匪都是当地的恐怖组织,绑票中国公民所能图谋的无非就是金钱。绑票的人选估计也就是随便挑了几个有头脸的。只是这次,他们似乎绑到了了不得的人。”

乔一帆点了下一张幻灯片。白底幻灯上出现了一张我军高级军官的正面照。

“照片上的人你们也许认识,他是我国驻X国大使馆武官。”叶修冲着幻灯片抬了抬下巴。

孙翔还在问江波涛“谁啊那是?”,张新杰已经皱起了眉。“卢大校?”

“哟,我就知道新杰你会认识他,同是总参出身嘛。”叶修笑,“不过这次被绑的不是这位卢大校,而是他儿子。”

下一张幻灯片弹了出来,时间显示为一个月前,附着的照片上,一名大概十四五岁光景、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少年冲镜头笑得阳光灿烂。

“卢瀚文?!!”这次叫起来的是黄少天。他一脸惊愕地看向叶修,“卧槽叶修你在开玩笑吧这次被绑票的是卢瀚文那臭小子你是认真的吗?!!”

叶修没想到黄少天的反应那么大,“少天你认识?”一抬眼看到蓝雨的几个人都脸色不佳。

“不止是黄少,我想整个蓝雨就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吧,压力山大啊。”连一直懒懒散散的郑轩都露出了罕见的严肃神情。

徐景熙接口,“是啊,因为瀚文的叔叔是蓝雨基地的。卢大校任驻我国X国大使馆的武官,常年在外,他妈妈又是文工团出身,一年四季都有演出,所以经常跟着他叔叔住蓝雨基地的宿舍。就在我楼下,以前每天都打照面的。”

“以前?”一直在记笔记的苏沐橙捕捉到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嗯,因为一年前他妈妈终于从文工团退下来了,就带着瀚文随卢大校一起去了X国。”宋晓补充了一句。

“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李远跟着叹了口气。

“是啊这小鬼平时上窜下跳闹腾得要死只要他从学校回来整个蓝雨就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的而且还嚷嚷着以后也要做飞行员肯定比本剑圣要厉害他也不相信本剑圣是这么好打败的吗而且他爹是陆军出身这臭小子跑去考空军会被打断腿吧喂喂现在那边的人质援救行动进行得怎么样了一定要把瀚文好好地给我们送回来啊!!”黄少天连口气都不带喘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四六不着,眼睛里却流露出了实实在在的担心。

“少天。”喻文州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叶修难得没有吐槽黄少天的话唠,“是啊,要把人质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所以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了,激动吗少天,可千万别在你未来的后辈眼前丢脸啊。”

没理会他的垃圾话,喻文州和张新杰对视了一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叶上校?”张新杰扶了扶他的平光眼镜。

“王杰希告诉我的,我全都告诉你们了。一个字的资料都没私留。”叶修摊开双手做自证清白状。

喻文州笑了下,“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前几次绑票事件都只是给X国政府军施压,通过他们来完成人质解救。而独独只有这次,需要出动我们呢?就算卢瀚文是卢大校的儿子,以他的安全级别,也是够不上这种等级的‘特殊待遇’的。”

“我说是因为‘刚好我们在’或者‘扬大国军威’,你信吗。“叶修反问。

“不信。”张新杰冷静地回答。

“呵呵。”叶修点了根烟,“我也不信。”

周泽楷一言不发地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眼神有点困惑。林敬言的右手边就是方锐,两人就方锐手上正在写的那个程序开起了小差。韩文清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黑着张脸没有说话。张佳乐神色动了动,终于开口。

“……与其说是叶修瞒了我们什么,倒不如说是上头不想我们知道吧。”

这是一种可能性非常高的猜测。在座的都是各自军种中的精锐,手上多多少少都接过几个前期资料有些微妙的任务。出于保护国家机密的需要,这种事情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小卢才十五岁诶他做了什么能让上头都注意到还来插一手啊打着救援他的旗号能顺手端掉几个恐怖组织是可能的但是这种事情交给X国政府军来做不也是一样的吗?”黄少天反应极快,噼里啪啦就把喻政委想说的话都说掉了。

叶修弹了弹指间的烟,“是啊。卢瀚文才十五岁,他为什么会被上头注意到?就因为他是卢大校的儿子?”

“也许目的并不是解救他时顺手做的点‘什么’,而是目的本身就和卢瀚文有关?“江波涛显然跟上了节奏。

黄少天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等等求解释啊什么叫‘目的本身就和卢瀚文有关’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啊?!”

“就是说上头大概不想让我们知道小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徐景熙好心地给他们的话唠队长解释。

“为什么?!”这次发问的是孙翔。他被选入轮回才一年多,尚未接触过那些”表里不一“的任务,所以对这些敏感的话题完全无知无觉。

张佳乐好心给他解释,“有时候,因为涉及内容属于国家高级机密,你实际执行的任务可能和你接到的任务并不相同。”

“搞什么,还有这种事?”孙翔大惊,“实际任务和任务说明不一样还要怎么操作?!”

“操作起来都是一样的。”张佳乐说得心平气和,熟知内情的几个人却齐齐扭头看向了他。“因为你并不会知道,你要去面对的那些全副武装的毒贩,到底仅仅只是穷凶极恶的毒贩而已,还是同时经营着贩毒、军火走私和翡翠黑市交易的小型武装反政府组织。你要做的,只是执行命令。而任务说明有时候出于种种考量,可能会说一半藏一半。反正最后任务执行完后得到的结果一样就行。”

孙翔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周泽楷在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叶修看了眼张佳乐,知道这人又想起了那件事。

是的。孙哲平失踪的那次,所执行的就是这么一起“说明”和“实际”有所脱节的任务。而且具体情况也和张佳乐所说的大差不离。

他们接到的任务其实非常普通,根据线报,三日后某武装贩毒组织将从金三角出发,带着一批高纯度的海洛因由M国进入我国国境内。上头下达的命令是要求将这批毒贩全部击毙。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虽然在东南亚各国的严厉打击下,金三角的毒品种植和毒品贸易早已大不如从前。但也正因为如此,在早期毒品交易中积攒下大量资产的毒枭们引进了新技术,不再贩售利润较低的低纯度海洛因,改而贩卖纯度极高而利润巨大的高纯度海洛因,加之这类毒枭的大都装备有精良武器,令东南亚各国的边防缉毒特警和驻守部队都头痛不已。

他们依然是分双人小组行动,张佳乐依然和孙哲平搭档组合。按计划,各行动小组将分散在丛林里,站定各自的战术位置,等待毒贩们一头扎进包围圈。

可这次的情况却和以前不一样。毒贩的火力之强远超出他们的预计,还有几个显然经受过职业军队的训练,很可能是东南亚的退役特种部队。东南亚的国内局势常常不稳定,退役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在高额利润的引诱和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有人重又拿起了枪支,只是这次,他们站到了人民的对面。

张佳乐当即就要求增派人手支援,但在交火中已经接连有数名队员受伤,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愈发不利。孙哲平当机立断,让张佳乐指挥其余几个小组尽力牵引分散开敌方的火力,孙哲平则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落单的毒贩身后送上致命一刀。

近身格斗的危险系数极大,但不同于枪支的爆炸声响与中弹后的惨叫,冷兵器配合准确而迅速的动作却能杀人于无声中。他们既然试图采取逐个击破的攻势,就不能让这一战术被对面发觉。他们就快成功了,但对方的接应久久不见人来,竟然先一步派出了支援。

敌我悬殊过大,再不撤退必然要面临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们选择了先行撤退。可嚣张的毒贩竟然紧追不舍,妄图将他们全部扑杀。张佳乐和孙哲平本来殿在最后为前方撤退的队伍进行火力掩护,但孙哲平有伤在身,张佳乐还要同时在通讯频道里对整支队伍做出战术指挥,很快就到了强弩之末。

于是,作为这支队伍的队长,孙哲平主动选择了一条和队伍撤退截然不同的方向行进,以毫不遮掩的大火力射击引开了敌方的注意。张佳乐带着队伍在撤退的半路正好遇到援军,二话不说就立刻折返回去寻找孙哲平。

但他们没有找到。

两方交火后,这次他们将敌人全部击毙了。可清点现场时不仅尸体数和张佳乐记得的总人数不合,而且没有发现线报里提到的高纯度海洛因粉末。

更没有孙哲平。

当时的队员后来调去了其他部队,在一次交流会上遇到叶修。那人回忆说张副队当时杀得眼睛都红了,身上还带着几处枪伤,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大有找不到人绝不善罢甘休的凶狠气势。医疗组给他处理了下伤口,副队立刻又带着人地毯式地把那地儿搜了几天几夜。这事儿当时闹挺大,当地军方和特警都出动了,差点把地里的土都翻过来一箩筐一箩筐地筛。

后来,通过其他渠道,张佳乐被告知,他们所面对的并不只是一支毒贩组织而已。那是一支进行贩毒和军火走私,顺便也做点翡翠黑市交易的武装反政府组织,虽然针对的并不是我国,但放虎归山总归是祸患。

种种迹象表明,当时在场并携带着货物的反政府分子肯定逃走了,且很有可能劫持着孙哲平。这件事上头会继续追查下去,但跟张佳乐他们就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虽然很残酷,但大家都并不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孙哲平还有生还的希望。

三个月后,孙哲平被认定”死亡”。

张佳乐确实想到了这件事。

他经常想,如果当时他们能提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亡命之徒,会不会做出更加恰当的战术安排?会不会就可以避免如今的结局?身为军人,他理解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要以国家利益为最优先。可在内心深处,属于张佳乐这个人的挣扎和苦痛,依然会偷偷冒出头来。

他的眼神黯了黯,转向了叶修,“我知道上面自有更高层面的考量,但信息的不对等会带来的后果,我们很可能承受不起。”

“这次任务底下肯定还有隐情。我们是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作战,理应得到更进一步的资料才方便做出合适的战术部署。”张新杰复议。

喻文州表示他很同意。

叶修取下了叼在嘴里的烟,他环视了圈气氛压抑的会场,“套话什么的我可不擅长,趁着文州新杰和小江都在,不如我们叫来王杰希问个清楚?哎,说不定王大眼儿看到老韩你的脸就什么都说了。”

说了半天,这人就是要拿在场所有人的“民意”来撬开王杰希的嘴。

真是心太脏。

王杰希是带着自己的副官和两名年轻军官一起过来的。他刚走进会议室,就接收到了十几道探询的目光。

叶修在一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毫不掩饰脸上看好戏的表情。

总后勤呆了那么几年,王杰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桌边坐的一圈霸图轮回蓝雨兴欣,叶修那个心很脏的搬出这阵仗出来所图为何,他心中立刻有了谱。

“你们要问我的事情,我不能说。”

开门见山,王杰希刚在椅子上坐下,就淡然地丢出了这么一句。

叶修对着烟灰缸弹了下烟,“有备而来啊大眼。”他摇了摇头,“你本来也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就觉得有隐情是不是?”

王杰希倒也很坦白,“我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发现这点。”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叶修不急着跟他进入正题,反正是兜圈子,那大家都慢慢来兜圈子好了。

“愿闻其详。”王杰希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副颇有些兴趣的神情。

重新叼起了他的眼,叶修顺手把皮球扔了出去,“文州,你蓝雨的,给王大眼解释下呗。”

喻文州一开口,王杰希就知道整个事情的漏洞在哪里了。卢瀚文和蓝雨飞行基地的关系,这点就连上头交代给他的资料里都没有提及。本来,一个被绑票的高官之子,能让人自行联想出的东西就很多。可这孩子和蓝雨的渊源不浅,蓝雨的几个对他都是知根知底,再加上喻文州和叶修那俩嗅觉敏锐的战术家,想瞒天过海?

不切实际啊。王杰希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当初就跟上头说过的话。

“我们需要知道真实的情况,才能做出最有效和伤亡最小的部署。”张新杰也很坚持,这位霸图副队的意见显然是得到了韩文清队长的许可的。

周泽楷说了个“嗯。”,喻文州只是带着一贯的笑意看了过来。

“我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的权限。”王杰希思考了下,说出了句很值得玩味的回答。

韩文清脸色一沉,“那就让有权限的来说明。”

“还是老韩有魄力。”叶修一直很欣赏韩文清果断的作风,尤其在这种时候。

心脏战术家们和各自的老大们在台面上玩文字游戏,张佳乐有些走神地又翻开了自己的军士牌。

王杰希出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又回到了会议室。正跟乔一帆隔着会议桌小声说着什么的高英杰吓了一跳,立刻规规矩矩地重新坐好。王杰希不做声地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一边对会议室里的一圈人说,“上头要求进行视频对谈,这里有没有电子通讯和计算机专长的?”

江波涛站了起来,“报告首长,轮回副队长江波涛,解放军理工大学电子通讯专业。”

另一个颤巍巍站起来的是罗辑,“报、报告首长,我是罗辑,那个,呃,国防科大计算机和信息工程……”

“我刚想说我是自学成才,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我啊。”方锐摸了摸下巴。

“会在原视频通讯频道上做加密吗?”王杰希问得直接,没有指名说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罗辑左看看,右看看,他心里估摸着自己应该行,但又不是很有信心。“我,我应该可以,但是通讯的话……”

“那方面的技术我可以帮你。”江波涛立刻接口。

方锐也表示他能帮点小忙。

叶修突然插了句嘴,“为什么这么麻烦?霸图不是直接受上面指挥的吗,直接用霸图的那支卫星电话不就好了?那条线上本来就有加密的吧?”

“上头要求视频对谈。”王杰希又重复了一遍。

众人心下了然。

既然是国家机密,这次视频通讯就会是一场双向对证,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涉密人员。

在江波涛的帮助下,罗辑对视频通讯频道进行了加密计算。方锐帮他重做了初级身份验证的公钥私匙加密算式,眼神还在往罗辑的电脑上瞟,“哎哟你这算法真高级!又有序列密码又有分组密码啊?怎么算的?直接进行两次加密吗?”

“不是啊……还有对称和非对称加密法,一起重构了一个混合置乱加密体制。无论是差分攻击、统计攻击还是穷举攻击,这种多层级加密法都能扛得住。”罗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一边还要分出些心思回答方锐的问题。

叶修听不懂这群技术人员在说什么,扭头就看到张佳乐正支着耳朵听呢。“听啥呀乐乐,好像你听得懂似的。”

“你文盲不代表大家都跟你一样文盲好吗?”张佳乐中校不屑地甩他一枚白眼。

“哟,张佳乐硕士挺威啊?可我们组的罗辑是双博士学位。”叶修呵呵一笑。“要排这里的学历高低,你大概只能是顺位第二。”

“第二你妹啊?!”张佳乐恨不得抄起桌上的记事本往叶修头上砸。

罗辑适时地插了进来,“加密程序做好了。”

“这么快?”王杰希和叶修异口同声地问了句。

罗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我用的是我的毕业设计的那个程序,当时教授和答辩专家组都测试过,还是比较可靠的,就稍微在原程序上改了改……”

“我好像有印象,”与方锐同是专长于情报的林敬言转过头,“罗辑是吗?张以川教授在一场针对内部的信息情报学讲座里介绍过你做的那个面向数字图像的多级多层加密系统。那个就是你刚才所使用的程序吧?”

“是的,张以川教授是我的导师。”罗辑最后测试了一遍程序,确认无误后给江波涛做了演示,论及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这名尚未褪去书卷气的年轻人多了几分自信,“现在这个通讯频道的加密,从理论上来讲应该是牢不可破的。哪怕对方采用穷举攻击,以现在我国最先进的计算机天河一号为例,其每秒能进行一千亿万次运算,如要将一百台天河一号联网做云计算,通过穷举法来对此通讯视频进行破解,需要的计算时间依然大于千万亿年。”

叼。炸。了。

在座的所有人,无论有没有听懂罗辑到底在说什么,都不由得对这年轻人肃然起敬。

江波涛在加密程序下连上了来自总参情报部的通讯频道,身份验证,密匙交换,序列号认证。

王杰希对着摄像机说了几句,已经打开的投影仪上终于出现了视频通讯的画面。

“冯将军,下午好啊。”叶修漫不经心地冲屏幕上的人打了个招呼。

总参情报部冯宪君中将,看到叶修懒洋洋叼着烟的模样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头疼。叶修和他所领导的代号为“兴欣”的特别行动小组虽然直接隶属总参指挥,但其人不走寻常路的战术风格——我们暂且称之为战术好了——总能在每次军演后都受到五湖四海的抱怨和抗议。虽然你叶修是个战术大师,每次执行上头所下达的任务也都特别圆满,但你的战术就一定要在军演里也运用出来,而且次次都让大家没法跟着导演组的剧本玩下去吗?!作为常年在办公室里替叶修收拾烂摊子的人,冯将军觉得自己不甚强健的心脏迟早会因为这人而提前退休。

冯将军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依然是一副平静的神情。“老叶啊,据说你对这次的任务有些想法?”

他这说法很委婉,也很给叶修面子。通称“二部”的总参情报部门直接下达任务,那都是代表国家利益,哪给你什么讨价还价的机会。叶修虽然扛着中校军衔,但他那年龄资历在一位总参将军的面前,还远够不着被称为“老叶”。但把叶修这尊大神放那儿,谁敢喊他“小叶”?

叶修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什么叫“据说”“我”“有些想法”?这措辞是王杰希刚电话里跟他说的吧?所以我就说王大眼的心也脏得很,怎么别人就不信呢!

他顺手取下嘴里的烟,摇了摇头,“冯将军,我们也不用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了。现在所有会参与到这次任务的人员都在场,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的绑架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亏得叶修和冯宪君熟,换成别的将军给他这么一抢白,非得给他头上扣个处分不可。冯将军早习惯了这人把会议室当自家客厅的懒散,通过摄像机看了看在座人员,“这么多人?”

叶修笑了下,“已经不算多了。蓝雨带来的几个地勤可都不在场。”

“各队政委和队长留下,其他人立刻离场。”冯宪君说。

听闻此言,不担任队长或政委职务的人纷纷起身清场,被叶修一个手势拦住。“别急着走。”叶修说。

冯宪君的脸色已经显得有点不太好看。“叶修上校,根据保守国家秘密法第十六条,国家秘密的知悉范围,应当根据工作需要限定在最小范围。这点你应该清楚。”

“‘根据工作需要’,这就是工作需要。只有知道事情具体为何,我们才能做出准确有效的战术布置。”叶修答得坚决,“卢瀚文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按照以往的程序委托对方的政府军解救人质?绑匪为什么能突破卢大校家人身边的安保系统?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X国内部的情况又极其复杂,就这样贸然一头撞进去,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说,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我不能掌握应该掌握的信息,我本人无法做出带着每位队员安全归来的保证。”

“但这并不构成让如此大规模人员涉密的理由。”冯宪君回答。

叶修从会议桌边站了起来。“这里在座的,冯将军你应该都认识。我挑几个重点给你说,”他伸手指了指会议桌边的人,“轮回队长周泽楷,枪王。副队长江波涛,电子通讯专家。孙翔,周队的观测手。那边,蓝雨王牌飞行员黄少天,空中剑圣。蓝雨政委喻文州,蓝雨实质上的战术指挥。这儿,老韩我们就不说了,张新杰副队,霸图的战术专家。林敬言,情报分析专家,还是霸图特地从人呼啸那儿挖来的,还有张佳乐,武器和爆破专家。我自己队里的,除了副官乔一帆,还罗辑这个高材生,从肖时钦的信息技术部门里撬来的,肖时钦当时差点要跟我拼命。方锐,老林带出来的情报分析专员。还有唐柔和沐橙俩姑娘,一个心理学家一个中东问题专家。”

“我去叶修你自己手下的怎么就不挑重点了啊我们蓝雨的也都是人才好不好要点脸要点脸!”黄少天冲他龇牙。

叶修不理他,通过摄影机和被层层加密的电子信号,他的声音和神情被传达到了远在祖国另一端的总参谋部。“老冯,你们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很习惯通过电话线对下面说‘请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但你让我们所‘不惜’的一切代价是什么,你有这个概念吗?”

“在座的各位都是共和国军队里万里挑一的精锐,是共和国未来的中流砥柱。培养一个枪王,一个王牌飞行员,一个能进入特种部队的高精尖技术人员或情报专家,国家为了培养这么一批精英,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砸下了至少几百万的金钱,更有数不清的后勤人员为了成就他们而付出青春与精力。这次任务,我带出去的是共和国最锋利的刀刃,我不能让这柄利刃折断在我自己手上。”

“我从战场上一路打过来,经验告诉我,在现代战争中,信息和情报就是决胜的关键。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我们就有可能于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战争不是演习,指挥官按照编好的剧本下达指令,每个小队各自完成就行。在真实的战场,风云变化于瞬息之间,总有无数种我们难以想象的意外和变化。所谓精兵,就是在那时候能顺应局势,自己做出最有利于任务和国家利益的判断。”

叶修的站姿依然懒散,字字句句却掷地有声。“这是一场长线作战,我们明面上是去进行维和行动,解救人质的行为只能在‘顺手’进行。绑架卢瀚文的究竟是什么人,我们在和什么样的势力纠缠,在异国的战场上,这不仅是指挥官所需要知道的事情。毕竟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本就处于劣势,而我们的战士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还对此毫无准备?这种严重的信息不对等会让我们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我既然受命带他们出来,就要把他们都带回去。”

叶修说。

“我需要和上面再研究一下。”

冯将军从摄像机前离开了。

只是十分钟而已,沉默着的会议室里却好像走过了几个春夏秋冬一样漫长。

冯主席再度出现在视讯另一边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

“我接下来所说的内容属于绝密级国家秘密,绝对不能扩散给任何第三方知晓。在座的各位在未来三十年内都属于涉密人员,脱密期未知。如果右觉得有困难的,现在可以退场了。”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起身。

“12天前,卢瀚文带着一份绝密级的机要文件失踪。这份文件为电子格式,以闪存盘作为载体,闪存盘本身已加密。5天前,我国驻X国大使馆接到绑匪的勒索电话,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知道卢瀚文手里带着的东西。我要求你们带回卢瀚文和被卢瀚文带走的那份文件。”

“像叶修上校所说的,为了国家与人民的利益,请务必不惜一切代价。”

跨越海疆与地域的遥远距离,冯宪君在摄像机的另一端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

“保证完成任务!”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他们如此回答。

波涛晃动的海面抖碎了一片夕阳西下的金色辉光。

而在更遥远的前方,这支搭载了精锐之军的舰队即将驶出属于中国的领海,最终踏上异域远征的战场。

4.绸缪

视频通讯刚切断,叶修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老冯那话说得挺耐人寻味啊。卢瀚文12天前带着文件失踪,5天前才接到勒索电话。这小孩真的是从被绑走的?”

“我靠叶修你在说什么呢你瀚文自己带着国家机要文件跑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听闻此言,黄少天就立刻气咻咻地跳了起来。要不是喻文州和徐景熙各摁住一边儿,这位蓝雨的王牌飞行员估计已经直接冲进机库开了飞机直接朝X国全速而去了。

叶修坐下来,心情也不怎么好,“少天你能冷静点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丢了的是你儿子。”

“……呵呵。”周泽楷也应了一声。

”次奥你们什么意思啊周泽楷说的就是你别装听不见叶修不要脸你来凑什么热闹你不是语言功能缺失吗要做三无青年就敬职敬业地把无口属性进行到底啊还有叶不修你个不要脸的什么叫好像是我丢了儿子似的给人传出去就要说我们蓝雨有生活作风问题了你懂吗懂吗懂吗我可是一路看着瀚文读完整个初中三年的这种深厚情谊你怎么会理解啊!!”

叶修想再去摸根烟,结果发现盒子已经空了。“文州,让你们的话唠王牌少说几句,吵得人头疼。”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喻文州把话题拉回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针对此次行动先做出战术布置。”

战术会议一开就开到了晚上10点多,几个军衔比较低的年轻尉官们出去给大家端了晚饭进来,但也没人认真吃上几口。二部那边让“有关部门”把有关这次任务的资料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方锐在苏沐橙的帮助下筛选着其中的有效情报,各色标记在文件上批注得密密麻麻。各队的正副队长或是政委在一起分析可能可用的战术方法,叶修招手把张佳乐喊了过去。“乐乐你自己掂量下开个单子,缺什么都尽管跟王大眼开口。”

王杰希竟然也很配合,“我会和上头争取,尽力满足各位的需要。”

作为霸图大队中的实战人员,又是武器和爆破专家,张佳乐对于不同地形环境和不同任务需要下所需配备的武器种类堪称是深有造诣。但总后勤的中校往你面前一坐,任你狮子大开口的感觉……

好比银行金库钥匙在手。

“……我觉得……压力山大……”桌子对面正在进行蓝雨内部讨论的郑轩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张佳乐正巧坐蓝雨面,听了这话也觉得深以为然也。

各队的负责人都在讨论战术,张佳乐只能见缝插针地问上几句再在纸上涂涂写写。因为肩负着维和任务,所以明面上的行动使用的都是国产制式装备,维和行动中只能携带轻武器,目前配发的都是95式突击步枪。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必须使用非本国生产的武器以扰乱视听,虽然霸图轮回和兴欣都带着自己的武备箱,可他们带来的武器里并不包括这些外军枪械,得让王杰希去搞过来。对付恐怖分子——啊哈,劫持了携带机要文件的人质,对方是恐怖分子还是渗透了他国势力的武装反政府组织,谁知道呢——必须要做好巷战的准备,手榴弹,破门枪榴弹,穿墙弹,乃至火箭筒,这些都是必要的。

维和行动,走场的形式大于实质的任务意义,打的是以“我军的气势威慑,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所谓维和,大都以维护本国利益为第一,若能不战,当然还是不战的好。可现在出了这事儿,实打实的复杂环境下作战肯定免不了,何况城市巷战俗称“绞肉机”,易守难攻,在武备选择上必须慎之又慎。如此重担落在他肩上,显然是对他这个武器和爆破专家丰富实战经验和专业理论知识的信任。

张佳乐列了长串的武备列表,甚至还要了几套工具准备自己动手做点改装。叶修见他写完了,捞过那张单子转头跟张新杰韩文清江波涛他们又讨论了下,提笔勾掉几个又添了些,转手丢给王杰希去跟上头要。“大眼儿啊,”叶修像是想到些什么,“上面把你空投过来……意思是让你负责这次任务的后勤?”

王杰希大略看了下单子,顺手交给了刘小别和高英杰,“机会难得,我也算是带自己的人来练练。”

叶修啧啧了几声,“演习还不够你玩儿的,非得带人来战场。不过这次行动连你们总后勤都来参一脚了,公安厅那里也真沉得住气?”

维和,城市巷战,人质解救,这本就是特警部队所擅长的领域。之前这维和的香馍馍让叶修借着南海舰队的东风又撺掇了上头,弄了支跨编制的特别行动部队出来,所谓“扬我大国军威”,硬生生地从公安厅手里给抢走了。现在这人质事件一出,消息灵光的那些大佬们估摸着这次说什么也要让特警加个塞。

苏沐橙正给方锐解码出来的资料做分类,闻言笑盈盈地抬起了头,“这次的情报工作连秀秀都参与了,估计派特警过来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这次的资料是烟雨那边儿送过来的,这分析一看就是秀秀的手笔。”

“我以为总参直接指挥已经够高规格了,这下连国安部都有份儿。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干吗,分蛋糕?”叶修没烟在手,感到非常的不满。

张新杰把桌上的战术地图收起来,“维和,人质解救,又是在异国战场上,如果成了,那就是在国际层面上为国立功。没人会不想来。”

“可笑。”韩文清平日里就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声冷哼听得连张佳乐和黄少天都有点抖,“他们以为这是军事演习,小孩子玩过家家?拿自己部下的生命去换几个虚名,我国之耻。”

叶修耸肩,“公安那边想让特警来就来吧,他们的训练重点是巷战,说不定真在城市里交火我们还得仰赖人家的经验。”

林敬言摇头,凑过来跟张佳乐窃窃私语,“简直一团混乱。”

刚又被张新杰交代要做一个简单介绍巷战武器注意事项的PPT,张佳乐正马不停蹄地对着个人便携式电脑敲字儿,“是啊,”他一边写PPT一边低声说,“这任务就够让人头大了,结果连胜利果实的影子都没出来上头这群人就做好了分果子的准备,真是……”

“这不没办法吗,手里没几个功勋,拿什么去要训练经费。精兵精兵,都是多少钱砸出来的。”林敬言叹气。

“老林你也早点做完早点回去睡吧,别看老叶老韩现在这通宵开会的架势,明天老韩是肯定又要加大队里训练量的。”张佳乐饿得不行,扒了几口手边的冷饭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干起了活。

林敬言拍拍他的肩,温和地笑了笑,“你也是。”

离靠岸还有三天时间。X国的局势瞬息万变,与卢瀚文曾接触过的人有关的资料和X国各势力分析等等资料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虽然不知道这次任务让总参二部三部和国安进行了何种程度上的合作,总之,来自国安部第一局”烟雨“组的最新情报每天都会通过加密路径传输到”荣耀“号上。“蓝雨那小孩到底带跑了什么资料竟然连国安都惊动了啊啊啊啊啊?!!”方锐每天光做情报分析都做得直想要咆哮。

叶修残酷地对方锐上尉进行了武力镇压,“有什么可不知足的,你只要分析个情报就行,哥还要带人训练,劳心劳力啊。资料分析完了记得交给沐橙。”

“带人训练个屁啊?轮回霸图还需要你带着训?!糊鬼呐!”

无视方锐在身后哀哀戚戚的惨叫,叶修上校晃晃悠悠地进了舰上的训练场。

这是他们起航的第五周,几乎全体作战人员都已克服了晕船的不适,战备、训练和情报搜集分析工作都已走上了正轨。霸图和轮回每日都有不同科目的训练,汗水如舰船劈开的浪头般浸湿了他们的作战服,因潮湿而显得贴身的衣料下,一具具年轻精悍的身体正在这万顷碧海上展示着力量的美。

黄少天拉着徐景熙和郑轩边看边碎碎念,“小卢现在怎么样了啊又好几天过去了啊他不会真的出事吧我好担心啊我去霸图和轮回竟然还能在船上训练我们蓝雨的还只能把飞机停在机库里我好无聊啊越无聊就越揪心景熙郑轩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

一个穿着地勤人员制服的年轻少尉向正闲得发霉的蓝雨三人组走过去,“黄少,”那个目测只有20岁出头的少尉把记录板递给黄少天,“刚刚喻政委让我们地勤组去检查下机库里飞机的状态,这是‘冰雨’号这次的检测数据,请您过目。其余两架座机还在检查测试中,大春他们应该很快就会送过来。”

“哎呀已经开始做检测了吗文州怎么都没告诉我真是辛苦你啦蓝河!”黄少天拿着记录板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堆。

“过两天就要上岸,少天你还是担心下自己还记不记得飞机怎么开吧。”叶修叼着支眼,闲闲地插了一句。

黄少天一脚踢过去,“呸呸呸本剑圣怎么可能不记得飞机怎么开倒是老叶听说你昨晚打牌输给张新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好的全军第一战术大师呢我看你还是赶紧退位让贤了吧!”

叶修伸手就和活蹦乱跳的蓝雨王牌对拆了几招擒拿术,“昨晚张新杰的下家是喻文州,我上家是张佳乐。所以说,除了战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少天。”

“喂喂喂张佳乐中校看这里看这里叶不修正在说你坏话呢他说你手气特别特别差简直到了令人发指人神共愤惨绝人寰不忍直视的地步啊要和我联手揍他吗来吗来吗!”黄少天一边躲闪叶修的魔掌一边冲叶修身后直嚷嚷。

叶修呵呵笑,“少天你这小花招不是文州教的吧,也太低级了。以为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就算张佳乐真在后头我也不怕啊刚好再连他一起虐。”

“叶修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你那枪搞哑火。”张佳乐在声音凉凉地从他们后面传来。

黄少天一边揉手腕一边叽叽咕咕和郑轩咬耳朵,“我去武器专家真是太可怕了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些会技术的人啊难怪魏老大经跟我说流氓会读书挡也挡不住如今看来这果然是蕴含着人生智慧的至理名言!”

“黄少,”郑轩压力山大地捅了自家队长一肘子,“你说得太大声了。”

张佳乐刚做完自由射击训练,手里握着把练习用的九五式突击步枪,这会儿正在手上反复用空包弹弹夹反复练习单手更换弹夹的战术动作。“对了黄少,喻政委之前拜托我对你的配枪稍微做下改造以符合你的使用习惯,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换弹夹的噼啪声响配上霸图特有的肃杀气质,就连黄少天都忍不住缩了下脖子。“不不不这就不用了哈哈哈哈哪能麻烦张中校您来做这事儿啊咦我想起文州喊我有

事儿我先……”

话还没说完,人称空中剑圣的著名机会主义者就拖着蓝雨的几号人,一起脚底抹油干脆利落地溜了个没影儿。

张佳乐当时光注意着给手上的动作计时计数了,其实根本没听见黄少天私底下的嘀咕,这下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黄少跑这么快做什么?”

“怕你为了打击报复他,故意把配枪折腾哑火啊。”叶修点起根烟,眯着眼睛看前面那群正练习匕首术的轮回大队成员。周泽楷正以左手格挡对面的进攻,右手银光一闪就把匕首抵上了孙翔的喉咙。

张佳乐莫名其妙,“你以为我是你?心黑得跟被烟熏了五十年的肺似的。”

叶修也不解释,他看着孙翔身位骤降,横腿就扫向周泽楷的下盘,周泽楷虚晃一下,反手揪住孙翔持着匕首右臂就把人摔在了地上。“还有三天上岸,你们霸图训得怎么样?”

“随时随地,等待出击。”张佳乐收起枪,答得很是轻巧。好像他们正谈论的是周泽楷一句话最多说几个字一类的问题。

然后他们的战术手表同时跳进了一条提示。

几乎就是在同一秒,周泽楷对孙翔打出”暂停“。

“有最新进展,”听到这话,在会议室里聚集着人都精神一振。可发布消息的方锐上尉本人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方锐这几天都熬得眼睛通红,虽然林敬言在训练间隙也会过来给他帮忙,但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曾经的得意下属被情报与数据无情淹没的残酷命运。被叶修喊做是“废物点心”的情报分析专员喝了口茶,胡乱朝乔一帆打了“往下翻”的手势。“我们在X国的情报人员指出,当地时间的昨天下午3点27分,目标被人目击到曾独自进入这座工厂的宿舍区。”

方锐上尉抓了把头发,“但是他今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目击者声称在这两天内曾多次目睹其出入此工厂,这是自目标失踪后我们第一次得到他的线索。然后?别问我,烟雨传来的情报里没有‘然后’。”

“……他不是被绑架了?”江波涛第一个提问。

林敬言敲了敲桌子,“重点在于,目标既然有行动自由,为什么不联系自己的家人?”

“被人监视着吧?”张佳乐猜测。

张新杰专注地看着幻灯片上那几张工厂厂房和充当宿舍的简陋出租屋。“很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外面比回去安全。”

“安全?”叶修这话意有所指,问的是兴欣小组的心理学专家唐柔。

唐柔摇摇头,“我现在还无法确认。但如果能确定目标在当时不处于行动受限状态,从他这么多天以来的高效隐蔽程度来看,目标具有极高的警惕性和反侦察能力,同时,目标在很大程度上对周遭环境抱有不信任。”

“目标具备反侦察技巧。无任何证据表明目标失踪当时受到外力胁迫。这已经足以让我们做出假设,目标携文件的离开与失联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韩文清说得毫不留情,他没有看向谁,但蓝雨的众人都保持着罕见的沉默。

在整场会议里,黄少天都没有说话。

卢瀚文的反侦察技巧是跟着他学的,或者说,是跟着蓝雨的这群年轻空军学的。

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带着个小鬼,枪支不能给他玩,飞机当然更不能给他玩,空下来也就带去训练场上练两手防身术,转头再教几招侦查和反侦察的潜伏技巧让他去学校里炫耀炫耀。

他们曾经的无心玩闹之举,如今造成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后果。

卢瀚文究竟怎么了?他的离开是出于胁迫,还是出于其他不可言说的理由?

即使是和卢瀚文一起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蓝雨众人,也忍不住想起了军中比死亡更可怕的字眼。

“腐蚀”。

“还有三天登陆,现有的与目标行踪相关的唯一线索就是这座工厂。这也说明,我们有很大的几率在这座工厂及工厂人员中里找出和目标去向或是与下一个目的地相关的信息。”叶修和张新杰背过身去谈了会儿,转头看了眼张佳乐。“张佳乐中校,组织上有个任务要交给你。哦,还有大眼,这事儿还要再麻烦你们一趟。”

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下午五时三十分。

距离他们登陆X国地中海军港,尚有不足七十个小时。

“我将尽最大的努力,保证完成任务!”接过张新杰递来的资料袋,张佳乐“啪”得向自家正副队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选择了你吗,张佳乐同志?”叶修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意促狭。

张佳乐和叶修认识了那么多年,在演习场上用枪指过彼此,也在曾作为队友协同作战过,他对叶修的恶劣趣味和心脏程度的了解之深绝不亚于韩文清。这人一露出“逗你玩儿”的表情,铁定说不出什么好话。张佳乐中校干脆地表示拒绝上钩,“我相信指挥官的判断一定自有其理由。”

叶修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乐乐,你这也太缺乏好奇心和求知欲了啊。来来来,看在你即将为组织做出重大贡献的份上,我就好心地给你解惑答疑一下。”

去你大爷的叶修,谁会想要听你那个版本的解释啊?!

“你看,兴欣不是一线战斗人员,对面儿那群蓝雨的,在地面上的战斗力也就比他们的政委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儿。剩下的自然只能在你们霸图和隔壁轮回陆战突击队里挑了是不?”

“叶不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蓝雨在地面上的战斗力很渣了啊信不信我分分钟打扁你啊!”

“黄少天你闭嘴,哥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我刚说哪儿了,哦,说到蓝雨都是一群战五渣。然后轮回那边儿,战力和实战经验综合一看的话,打头的就是小周小江和孙翔。我们这是个渗透任务,需要和人沟通获取信息的,这任务小周那语言功能障碍的肯定是做不来,小江也不行,小江走了轮回里都没人能和小周交流了,这不是破坏人家的内部团结吗!孙翔就算了,他的脑子还在轮回基地放着呢。”

“叶修你个混账你说谁把脑子落基地了!!”

“孙翔你坐好,说的就是你。张佳乐同志,首长跟你说话的时候要保持态度端正懂吗?啧什么啧,说正经的,你们霸图这儿,战力和实战经验丰富到足以独当一面的就你,老林,老韩和新杰。老韩一看就不是干渗透的料,他那张脸上简直是用加粗初号宋体字写’‘杀’,太吓人了,还获取什么情报啊。张新杰也是,我们就不折腾强迫症了。虽然搞情报老林比你擅长,但论综合战力你比老林高点儿,保险起见,就你了。”叶修拍板。

张佳乐忍住了当着韩文清队长的面糊叶修一脸文件的冲动,这排除法,这嘲讽……“首长同志,出于战友间情谊,我就想提醒下你刚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

那边韩文清已经宣布了散会,叶修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往门口走,“哥只是陈述了事实。张佳乐同志,好好干,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张佳乐在他身后直翻白眼。

叶修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正边走路边低头看文件的喻文州身后,“文州,注意下你们蓝雨的情绪。”

喻文州笑笑,眼睛里有几条熬夜熬出来的鲜红血丝。“我会去做他们的心理工作的。”

这次任务对于蓝雨的众人来说非比寻常。他们怀有比其他人更复杂的心情和更大的压力。“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考虑让……”叶修的话还没说完,喻文州就开了口。

“谢谢叶上校的好意,”蓝雨飞行基地政委喻文州温和而强硬地打断了叶修的话,“但我相信,所有蓝雨第一飞行中队的成员都会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叶修不再说什么,“那就辛苦喻政委了。”

“哪里,应该的。”

张佳乐看完了张新杰给他的资料。卢瀚文被人目击到出没的地点,是一家中国人投资开设的日用品加工厂,投资方的背景很单纯,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拖了战乱年代物资紧缺的福,这个小小的日用品加工厂所生产出的廉价商品在周边地区供不应求。但这里工人的人口流动非常快,出于对战争、军队和恐怖分子的恐惧,很多工人都不会在这里干超过一年的时间,但回三番五次地回到这里来谋求同一份工作。这些工人几乎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海外劳工,在海外即时结算薪资的工厂里打打技术含量很低的零工,如果战争来了就夺去其他地方的工地上修修路,等这拨密集的交火过去,说不定又跑回到了原来的工厂继续干活儿。他们出卖使不完的力气以换取微薄的外汇,去养活那在远东故土上嗷嗷待哺的一家老小。

而张佳乐要做的,就是伪装成这庞大务工群体中的一员,去调查清楚卢瀚文在那工厂里接触过什么人,是否曾经透露过自己的信息和未来的去向,以及工厂里是否存在与绑匪相勾结的人员。

王杰希接管了本次任务的后勤指挥工作,暂时成为了代号为微草的后勤部门负责人。他会为张佳乐的本次任务提供必要的后勤援助,其中就包括一份滴水不漏的伪造履历。这个计划今天才成型,微草折腾东西出来还要点时间,刘小别传话过来说大概最迟明天早上就能做好。

王杰希深谙在总后勤工作多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扰乱战术运用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箱子打开,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感慨起王大眼的心思缜密。

张佳乐开出的单子上除了枪械,其他都是诸如北约制式的战术头盔和迷彩服之类。而王杰希捎来的那些头盔迷彩,都是些仿品。其中道理很简单,虽然美军的制式装备在海外黑市上并不罕见,但比真货更常见的,还是仿货。既然决定私底下动作的时候打死都要装成恐怖组织的内部火并,要伪装成恐怖分子,假货倒反而比真货更像那么回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战术本来就是无穷无尽弯来绕去的心理战。

“不愧是魔术师啊王大眼,”叶修蹲下来翻了翻,“可我有一个问题啊,这玩意儿黑市上来的?”

王杰希用他那双略有些大小差别的眼睛向叶修看去,“质量你放心。内部出品。”

在“荣耀号”上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张佳乐还要测试和改在武器。黄少天早上说着不麻烦张佳乐中校改造配枪了,到了下午还是颠颠儿地把枪送过来了。张佳乐陪他去靶场试射了十几发,心里立即就对黄少天的用枪习惯有了谱。

张佳乐当着蓝雨王牌的面,对那把CF07式9毫米自卫手枪进行了全分解,直接拆成了一桌的零件。目瞪口呆的黄少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以表达他的震惊,最后还不忘问了一句,“诶诶我听郑轩说你以前也是出名的神枪手啊那你跟周泽楷比起来怎么样啊你们要是去靶场上比一比应该谁胜谁负啊?”

仔细检查了分解出的零部件没有任何锈蚀,张佳乐仔细擦拭着每一块零件,并把运动件和相关零部件涂上油。“我和小周?”他笑了笑,“那得看你怎么比了。”

“哦哦哦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啊你们神枪手之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比法吗!”张佳乐久闻蓝雨的王牌和轮回的枪王似乎在私底下不太对盘。现在看这人兴奋的样子,传言似乎还挺可信的。

张佳乐继续做着他手上的工作,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给这话唠剑圣一个回答,就得听这话唠说上俩小时的单口相声。“如果是普通的靶场射击的话,我和小周都可以保证手里打出的每一枪都是十环。但我可以用任何枪打出十环,即使我之前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枪,哪怕没有瞄准镜,甚至说没有经过校正,它只要还能打出子弹,我就都有这个自信能打出十环。”他把几个零件组装起来看了看,“但周泽楷之所以被称之为枪王,是因为他准确。无比的准确。”

“你给小周一把狙击枪,让他试试手,校对好。然后在1600米的地方,插个靶标。你随便打一枪上靶,小周能让他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枪都从你刚才那枪的弹孔里过去。靶纸上标着十环的区域跟个苹果一样大,一个弹孔却只有三分之一个小指甲盖大小。这不是每个神枪手都能做到的。”张佳乐刚把组装起来的几个零部件拆开,就发觉有另外的人正在靠近。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喻文州出现在了门外。他示意性地敲了敲门板。“张中校,打扰了。我能借走少天一会儿吗?”

有人愿意把这话唠弄走,张佳乐在心里额掌称庆,“当然可以,让黄少过会儿再来试试枪就行。”

“我就耽误你们一刻钟时间。”喻文州身上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沉稳,即使在疲惫和备战的双重高压下,他依然保持着平和稳定的状态。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战斗人员,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紧张情绪的外露。而作为一个非作战人员,喻文州的心理素质强大得令张佳乐都有些吃惊。

“没事,我这儿还需要不少时间。”张佳乐挥挥手让黄少天跟他家政委出去,乐得落个清静。

黄少天的性格其实并不讨人厌,除了实在话多得有些令人吃不消之外,他身上那种近乎信念般坚不可摧的乐观与积极颇有感染力。绝不相信有毫无转机的局面,抓住每一个微小机会,最终扭转局面,这就是被成为“空中剑圣”的蓝雨王牌飞行员。有关黄少天的传奇,无需看军报上有关他试飞新型实验机种的报道。所有在演习里和他相遇过的人,都对这位废话很多、性格更是活泼过了头的空军上尉印象深刻。

蓝雨飞行基地被称为共和国空中精英的校园。依托蓝雨飞行基地的选拔和训练,经历风雨和动荡的时代,最终组建出的蓝雨飞行大队,被誉为是共和国的“蓝天利剑”。本职工作是从事党政建设的喻文州,以他的沉稳冷静和处世通融,成为了蓝雨新生代里如基石一般不可或缺的存在。而黄少天,则是这蓝雨这把蓝天利剑上最锋利的刃,他咬住缺口,撕破重围,毫不留情地斩断一切来敌。

黄少天和喻文州,他们或许会经由蓝雨登向更高的地方,在未来成为中国空军的新一代高级指挥官也未可知。

张佳乐沉默地进行着枪支的校准。

这艘船上的特殊作战人员里,受到高层瞩目的不仅仅只是蓝雨。且不说被藏着掩着的霸图和兴欣。轮回陆战突击队的周泽楷和江波涛,包括那个天天被叶修喷作是没脑子的孙翔,都是具有巨大进步空间和极高可塑的人才。张佳乐自己带过兵,也成为过别人手下的兵,他很习惯同时从战略的高度和战士的视角去看同一个人。他知道什么是人才。

就如叶不修所说的那样,这次任务里共同出战的他们,是共和国最锋利的剑。

……可最锋利的剑,也是会卷刃,或是豁口的。

锋利,并不意味着无往不利。只要是战争,就会有胜负,就会有牺牲。再优秀的指挥官和战士,在面对战争的时候,也都只能尽全力将战损降低到最少。

在生死面前,谁都无法做出绝对的保证。

他举枪对着靶纸进行了几次试验射击。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做了无数次演练,在每次任务前他们都依然需要留下以防万一的遗书。

死亡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公平的。曾经张佳乐也因为对这世界有无法割舍的留恋而在内心深处畏惧着死亡,但现在的他已然无所畏惧。他不畏惧死亡,他不害怕死亡,今天的张佳乐如果发觉他必须要以死来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他是真的会毫不犹豫地为此而慨然赴死。

并不是说张佳乐不热爱生命。虽然发生在孙哲平身上的那次意外,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如梦魇般令他感受到近乎窒息的彻骨悲恸。但他依然喜欢这个世界,喜欢活着的感觉。喜欢美好的明亮的艳丽的东西,喜欢枪支弹药,喜欢霸图食堂师傅做的鱼肉饺子,喜欢妈妈每年都会做的玫瑰糖,喜欢基地里那只外表凶恶却忠诚聪明的德国黑背。

只是,自孙哲平以后,世上再没有什么人或事会令张佳乐舍不得放手了。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在椅子上坐下,推他一瓶矿泉水。

“果然还是文州对我最好了虽然今天没说多少话但还是喉咙好干!对了文州,我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黄少天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就灌下去了半瓶水。

喻文州挑眉笑了笑,“哦?那少天就说说我想找你谈什么吧。”

“是小卢,对吧。”黄少天坐直了身子,眼底有钻石般的锐利光芒。“如果是和小卢有关的话,文州我们就不需要再谈什么了。”

喻文州只是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黄少天抓了抓头发,“一开始听到说瀚文可能是自行带着携带文件出走的时候,我也觉得挺震惊的。文州你别这样看着我呀我没有胡扯真的是震惊!好吧我承认我还有点觉得受打击,不是有点,是……非常。”他轻轻晃了晃头,像是要把一些恼人的东西从脑海里甩掉。

“但我相信瀚文。他是我们蓝雨带出来的孩子。我觉得他是个立场坚定也能明辨是非的好孩子,即使他是真的主动带着文件走的,主观情感上我愿意相信他一定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说着这话的蓝雨王牌脸上带着明亮灿烂的笑意。“这小鬼可是我们蓝雨带出来的孩子,连魏老大都很喜欢瀚文,我觉得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走眼的可能性不大。”

他收敛起笑意,被誉为空中剑圣的王牌飞行严肃而坚定,“但作为共和国的军人,我们需要在任务中摒弃个人情绪,并以完成国家交予我们的任务为第一优先。找到目标,取回文件,这将是我在本次任务重的首要职责。而且,正因为蓝雨和那小鬼之间的感情,所以我们更要保证他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安全地带回文件,并尽力配合找出背后的指使者以证明瀚文的清白。”

“报告政委,蓝雨飞行大队第一中队队长黄少天上尉,必将不负祖国的希望和战友的信任,圆满完成本次任务!”

他站起身,透明的日光与自信的淡淡笑意,一齐从那年轻的眉梢眼角旁流淌开去。

喻文州向他还了个军礼,“黄少天同志,我谨代表蓝雨大队,预祝你本次任务顺利!”

5.利刃出鞘

黄少天回去试了枪,张佳乐又马不停蹄地给他做了点细节上的精细调整,几番折腾下来,蓝雨的话唠王牌终于揣着这把新改过后极其顺手的配枪,心满意足地找周泽楷去了。“我要找周泽楷去靶场练练手枪射击!”这人临走时如此说道。

……虽然我说小周适应新枪支确实是需要点时间,但并不代表小周他就不擅长手枪啊?这是有多想不开才要去枪王面前自讨苦吃?张佳乐看着黄少天一瞬间就跑没了影,在心里默默地替他点了根蜡烛。

收拾好工具,把各样物品都物归远处后,张佳乐对着走廊里军容镜照了照。霸图被打包扔上“荣耀”号驱逐舰之前刚结束了一场冬训,冬训之后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军演习。这几个月来张佳乐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头发没来得及打理,确实长得有点过长。虽然还不至于违反部队纪律,但要是再继续留下去,那也就要离违纪不远了。

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接到渗透任务后,张佳乐还恨不得自己的头发能长快点,最好能一夜间就留成时髦青年那样的小马尾。可惜唯物主义世界观教育我们要尊重世界的一般规律,头发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长出来的,就像叶修是不可能突然就不再对人开嘴炮了一样。

张佳乐看了下时间,估摸着现在大约来得及,他回到舱房,从柜子里掏出王杰希丢给他的那几只瓶瓶罐罐,他三两下扒掉了包在外面的塑料封纸,揣上毛巾脸盆就钻进了浴室。

等他晾干了头发走进食堂的时候,正正好就是是开饭的时间。

出于狙击手的高度警觉性,周泽楷第一个注意到了走进门来的张佳乐。轮回的队长眨了眨眼睛,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和他同一张桌上的轮回突击队队员注意到了队长的目光,也纷纷抬头往门口望去。江波涛还没来得及阻拦孙翔说,孙翔已经一拍筷子哈哈大笑起来。

“张佳乐你哈哈哈哈!!你的头发哈哈哈哈!!怎么那么像红毛狒狒哈哈哈哈!!”

方锐被这声杀伤力巨大的笑声吓得一口汤喷了出来,差点殃及他周围一圈无辜的兴欣同僚。

包子用力摇晃罗辑,“小弟啊,你们这群高材生真是太深不可测了。”

蓝雨那桌上就听到黄少天正滔滔不绝,“周泽楷竟然会用CF07式手枪啊我觉得这很不科学不是说这枪只配发给飞行员和团级以上的军官吗为什么周泽楷丫也会用啊难道就因为他是海军的脸面所以什么都能给他玩吗!”

“所以黄少你为什么要去找周队比枪啦。”徐景熙吐槽得一针见血。

“我那还不是是因为——诶你们在看什么?”黄少天一回头,立刻笑得整个人都趴在了喻文州肩上,“文州文州你看到了没天哪我的眼睛要瞎了个么张佳乐你那是在搞什么玩意儿啊是杀马特还是洗剪吹啊这造型实在太雷鬼难道是村口王师傅剪的没听说过大眼儿什么时候还负责舰上的美容美发啊?”

喻文州温和把蓝雨的王牌从肩上扒下去,“少天,吃饭。”

只有霸图那桌,在队长韩文清的霸图结界与副队张新杰“食不言寝不语”的双重威慑下,依然保持着就餐时间一如既往的沉默。

张佳乐中校热泪盈眶地感受到了来自战友的温暖。

然后他看到林敬言在桌子底下偷偷冲他打了句“新造型不错”的手语。

……老林你他妈被方锐带坏了吧我就说叶修手下带出来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佳乐悲愤地在心里给叶修加扣了新的罪名。

尽管烧得耳根都发烫,可面对一整群笑得东倒西歪的革命战友,张中校嘴上倒依然很是硬气,“看什么看,没见过为国献身?”

叶修瞅着他,乐不可支,“张佳乐同志,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这头红毛配你现在那表情,特别特别像某种冲冠而怒的禽类?”

张佳乐冷静地走向了叶修,“报告首长,我想咨询一下殴打您的后果。”

叶首长笑呵呵地回答,“张佳乐同志,首先,你要打得过我。”

在绝对的近身格斗实力压制面前,系统判定,张佳乐的嘴炮攻击,miss。

这顿饭吃得张佳乐坐立难安,因为就连韩文清和张新杰都要时不时地抬头打量他两眼。

虽然是任务需要,但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突然染了头颜色鲜艳的红毛,总归让人不由得有种打开世界新大门的感觉。孙翔笑得现在都没缓过气来,黄少天的叽叽喳喳继续像精神污染似的在食堂里飘来荡去……

张佳乐同志,冷静。你这是为国献身。为国献身。

他正默念着呢,邻座的林敬言拿胳膊捅了捅他,示意他往门口看。

王杰希一丝不苟地穿着军常服,向他打了个”出来“的手势。

“为了尽可能地达到隐蔽的效果,霸图和兴欣将按原计划混编进陆战队登陆。为了后续的行动不至于引起怀疑,将被识破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你不和我们走一条路。两小时后将有一艘我国的商船向本舰靠近,你迅速携带必须的物品转移至那艘商船,随商船抵达民用港口后独自登陆。细节上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和商船的船长谈好。这边给你制作的假身份有两个,一个用于潜入任务,另一个身份供你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进行脱离。具体的英杰会跟你细说,先回去收拾东西。”王杰希语气平淡,眼睛底下却有一片浅青色的阴影。

王杰希做事,大家都放心。这句话传了好几年,当然不是说着好听的。在战场上,后勤保障是最直接影响到前线士气的因素。一个完善后勤系统的良好运转,除却后勤指挥本人的决策外,还仰赖于强大稳定的信息传送能力,以及高效准确的运输投递能力。王杰希被人私底下称为魔术师,是指他总敢想常人所部敢想,为常人所不能为,在演习和战场上都能以超乎想象的高机动性完成后勤物资的及时投送。还有坊间传说曰,某次演习时王大眼做红方后勤某分部指挥,蓝军死活就是摸不到红方在该阵地的油料库和弹药库,当年尚不是蓝军指挥的叶修还纳闷儿说王大眼难道是多啦A梦,能把物资揣四次元口袋里到处跑不成?

此类坊间传说虽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但也不可尽信,以张佳乐对叶修的了解,这么温和的嘴炮着实不符合此人天赋嘲讽技能的等级。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要保持后勤补给线的畅通与高效,并能在此基础上保证后勤部队的高机动性,自然也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张佳乐虽然从来没有从事过后勤工作,但他打心眼里尊重王杰希这样后勤军官。因为正是有了王杰希和后勤小组们在后方所付出的心血,实战人员才能在前线作战时毫无后顾之忧。

他们现在是一部精密机器上大大小小的齿轮,牵一发而动全身。级别高一点的各部门指挥官们是大齿轮,级别低一点的普通战士是小齿轮,大齿轮带动小齿轮转,而小齿轮也必须分毫不差地完成来自大齿轮的指示,唯有如此,这整部机器才能完美运转。

迎着直升机甲板上的猎猎海风,张佳乐套着件有些过大的衬衫站在那好似被墨汁浸染过的漆黑夜色里。

他离开宿舍的时候,把自己无法带进潜入任务的战斗装备全部托付给了林敬言。林敬言看着张佳乐从作训服口袋里掏出了张加过塑的一寸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塞进衬衫前胸口袋,仔细地扣上了扣子。他什么也没说,林敬言也如往常一样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道,“加油。”

直升机螺旋桨发动了,卷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啸风声。

霸图的正副队长站在他身后,韩文清和张新杰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每逢任务送行的时刻更是比平日还要寡言上好几倍。

张佳乐记得以前他还在特战旅的时候,每逢出特殊任务,他和孙哲平都要对自家队员们说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一来振奋精神,二来也缓解紧张的情绪。他们当年虽然也是特种部队的,放演习场上让人听了名字就胆寒,但真论起实打实要见血的机会,一年里也就那么四五次,一个大任务下来,全连队都枕戈待旦。

可这里是霸图。霸图队员手里发出去的子弹就是为了取人性命,基地里每天的训练都以实战为目的。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被寄予以少敌多出奇制胜的殷切期望。他们从不表演,也从不参与友谊赛,因为战场上从来就没有掌声、名次、鼓励或是奖章。在战场上,永远只有生和死的区别。霸图手里过的任务太多,命令一到立刻整装发车就走的情况比比皆是,枕戈待旦这个词在老队员眼里根本就是个笑话。即使同为特种部队,霸图每年的任务牺牲指标就比张佳乐以前呆的特战旅要高出三倍。没有人想死,但出任务就是在枪林弹雨中和死神搏命。鬼门关前来回过几遭,最后就连小鬼阎王都成了寻常。

直升机平台的地勤人员跑来报告说请立刻登机,张佳乐点了点头,迎着狂风般四处流窜的强气流走向了机舱。他滑进座位,熟练地扣上了安全带。驾驶员得到起飞许可后,直升机的机体摇摇晃晃地开始挣脱地心引力向上升空,在那巨大的噪声里,张佳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功率探照灯的照耀下,韩文清和张新杰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浓黑得像是宣纸上重重的一撇。

他看着直升机平台正离自己越来越远,霸图的正副队长依然沉默地看向这个方向。

而搭载着自己的直升机,正朝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商船笔直飞去。

张佳乐吐了口气,摸向了他膝上并不大的尼龙行李包。在那只行李包里面,夹在几件寻常换洗衣物中间,一柄被他自己改造过的柯尔特0.380手枪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专业狙击步枪和微型冲锋枪,没有C4高能炸药,没有手雷和枪榴弹,他只有这把非制式的手枪和他自己。

直到他的任务结束为止,他都不再是霸图的行动队队员,也不再是什么双本一硕的武器和爆破专家,他甚至不再是那个张佳乐中校。

他是白华。

一个在中国所有城市里都随处可见的游手好闲小青年,因为在学校里打架滋事而被退学,除了一身力气外别无所长,被嫌他在家碍手碍脚还干吃白饭的哥嫂连哄带骗地怂恿去当了海外劳工。

……王大眼带着微草那群搞后勤的都尽编些什么瞎扯淡剧情,虽然看着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怎么越琢磨就越苦逼呢?!人要有多缺心眼才能被哄到这鬼地方来当海外劳工?地里黄的小白菜都比他好点儿。

张佳乐,不对,白华,一边在心里来回过着他的身份设置,一边不禁有些被逗乐。

他本来就长得挺好看,人生的大半都在几乎与世隔绝的部队和军校里度过,眼神里有着少见的清锐与坦荡。现在又刻意卸掉了那份被军旅生活冶炼出的凛冽气势,笑眯了的眉眼立刻就带出一股不谙世事且天真无害的气息。

常年的高强度训练使得特战队队员的身上都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赘肉,张佳乐又是那种不容易长大块肌肉的类型。平日里穿的军装常服还卡肩掐腰,一眼看去,那个腰细腿长,那个气势逼人,就差就把“青年才俊”几个字写脸上。当年在军演后的庆功宴,多少位高权重的参谋长和军长打听了这年轻上尉的简历,酒桌上都要拐弯抹角地试探试探他是否有意来自己麾下。叶修端着个全是白开水的酒杯啧啧咂舌,说看不出乐乐你虽然二是二了点,但穿了常服还挺人模狗样的哈?

但眼下,穿着件过分肥大的衬衫和宽松的阔腿牛仔裤,他看上去就跟街边那些靠打架练就了点儿小身板的混混们没啥两样。人们通常认为,那些肌肉块越大越明显的人,比那些肌肉块较小或者不明显的人,具有更强的力量和爆发力。而正是借着这个认知误区,他将轻松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来自中国西北某二线城市的普通无业青年。

白华闭上了眼睛,被体温捂暖的军士牌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而衬衫的左胸口袋里,一方小小的照片沉默地聆听着这颗心脏一次又一次的起伏跳动。

“荣耀号”登陆的前一天,叶修接到冯将军拨来的卫星电话,说明天将有一支特警小队搭飞机前来和他们汇合。叶修咂了咂嘴,懒洋洋地问了句领头的那位什么衔儿啊。冯宪君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会儿,说老叶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结果换来叶修一声意味不明的呵呵笑。

“领队是个上尉。”冯宪君懒得和这人玩心理战,说完就撂了电话。

叶修对此表示很满意。能来打实战的上尉,说明科班出身,实力不差。而且领队的上尉军衔和他本人的上校军衔两相对比之下,也确保了特警队将直接接受叶修的指挥。

来分一块蛋糕不是什么要紧事,如果弄来个衔儿还挺大的要来瞎指挥,那才是最令人头疼的部分。不过好歹来说,他们这次任务总算是没有被添上这份乱。

36个小时之后,“荣耀”号上下来的一行人受到了来自中国驻X国大使馆的热情接见,除了大使本人外,一同前来的还有政务参赞和一等秘书。一行人里除了船长,就叶修挂着个上校军衔,虽然霸图队长韩文清也同为上校,但出于伪装需要,整个霸图都扛着低两级的衔,根本救不了一枝独秀的叶修同志。

叶修左瞅瞅,右看看,也实在不好意思躲到最后去装死,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上前和大使互相对几句场面话。一边说着,他一边随意打量了下其他随行人员,眼角余光晃了一圈,停留在了那个一等秘书身上。

以叶修多年实战经验来看,这个文质彬彬的一等秘书虽然看起来一股子文人傲气,但他的身姿站位却是个非常标准的护卫姿态。他看得出来,这身西装下包裹着的是一具警惕性极高的年轻战士的身躯。那人所处的位置近可攻,退可守,拳脚功夫必然娴熟,很可能也配了枪。

……早听说大使馆里卧虎藏龙,没想到还真不简单……他脑袋里转了转,余光瞄到的那个一等秘书似乎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般,也向这里看了过来,然后,又极其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叶修眨了眨眼睛。

大使公务繁忙,余下的接待工作交给了政务参赞全权处理。驻X国大使馆的规模不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年纪也普遍都偏向于年轻化。担任政务参赞一职的李轩也不例外。

这人的年纪不会超过27岁,或者更年轻一点也有可能。出于职业习惯,叶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青年,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正被政务参赞身后的一级秘书观察着。

李轩自我介绍完,又指了指身侧,“这位是我使馆的一等秘书,吴羽策,若大使和我都不在的话,找他就好。”

站在他身后的吴羽策甚是冷淡地点了下头。

叶修一点都不介意吴羽策潦草的礼仪,他很是自然地冲着人家伸出了右手。

接见这回事儿,从来都是使馆人员主动向对方伸手。像叶修这样抢着要和人一等秘书握手的,别说吴羽策,就连李轩都没见过。

李轩愣了一下,倒是吴羽策,虽然依然冷着张脸,但也毫不犹豫地伸手和叶修握了下。

两只手接触的短短几秒,叶修摸到了那个叫吴羽策的年轻人四指指腹上一层薄而坚硬的茧。

而吴羽策,则因为叶修手上那些密布于掌心虎口和指腹的厚厚枪茧,微微地挑了下眉。

“哟,这地儿……”叶修掏了根烟点上,“挺气派啊。“

到了别人的地界上,当然是由李轩和吴羽策这群东道主负责给找地方据点。也不知道他们这次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一过来就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这座港口城市的军用机场几年前还是在政府军的管辖下,如今政府军早缩回首都力保大本营去也,而来来往往的反政府军或是造反派也对一个军用机场没有兴趣——仗打了好几年,哪家的飞机都恨不得藏着捂着,炸完就跑,地都舍不得落。就算迫不得已需要迫降,那也不至于就到了需要占一个机场来,荒郊野外找块空地,随停随跑,不仅省了维护费,比目标明显的机场还安全多了呢。

机场建在港口城市的远郊,以前还是政府军驻守的时候还修建过通往邻近城市的公路。所谓公路,其实也就是通车的黄土路而已,但总是聊胜于无。而且此处视野开阔,便于设置狙击哨卡和巡逻岗哨。机场驻扎营地的建筑都两层小平楼,符合战时用作临时营地的需要。出人意料的是,小平楼外还有工事到一半的战壕等军事掩体,这可比叶修一开始设想的什么几层民居或是露营帐篷要来得高大上得多。

李轩似是未解其意,赶紧解释,”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环境比较艰苦,委屈各位了。“

这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真不懂,能让咱们瞎猫碰上死耗子就捞着这么好的地方?叶修在心里犯嘀咕,嘴里倒是立刻有模有样地回了过去,“哪里,这比我们预想得可要舒适多了。有劳有劳。”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叶修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地名,“在这个地方,能给我们找个基地吗?不用很大,够塞七八个人就行。”

夜幕降临的时候,留守在“荣耀号”上的蓝雨第一飞行中队飞行员们终于收到了来自来自喻文州的内线指示。部分机组人员一早做完最后的例行检查和故障排查后就已随着大部队离舰,留守的几位则等飞行员一起收到指示驾机与大部队驻地汇合后,再乘车前往基地。

除了地勤人员外,蓝雨第一飞行中队共有五个飞行员,配备三架单座歼-20歼击机,一架双座歼-18歼击机。代号“冰雨”的队长座驾就是携带一门23毫米双管航空机炮以及霹雳系列对空导弹的单座歼-20,该机机体全身涂装黑色无源探测涂料,进入雷达探测区域可实现完全隐形,优秀强劲的性能足以将黄少天的神出鬼没一击必杀的机会主义战术发挥到极致。

蓝河冲黄少天行了个军礼,“机长同志!飞机检查完毕,请接收!”

“各就各位!”黄少天按程序回礼,一边往头上扣飞行头盔。

“是!”

“辛苦啦蓝河!”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亲和力,蓝雨以废话很多而闻名的王牌飞行员虽然时常聒噪过了头,但却意外地在蓝雨地勤机组人员中很有人气。

他跳进驾驶座,整了整自己的背带和手套。座舱盖缓缓落下时,出于地勤机组一直以来的送行习惯,蓝河郑重地说了声 “路上小心!”

黄少天闻言,笑着打出“OK”手势,拉下了头盔上的护目镜。

“荣耀号”导弹驱逐舰上并未配备弹射器,所有飞机依然采用滑跃式起飞。高功率照明灯的照射下,穿着黄马甲的舰载机起飞指挥助理打出了”允许起飞“的手势。

滑行,加速,起飞——!

“设置领航系统,”黄少天也只有在下达指令的时候会贯彻自家政委“言简意赅”的教导。“箭头队形。”

“了解,”宋晓笑着在通讯器里问了一句,“哎我说黄少,要是发现敌机怎么办?”

“直接打掉呗。“李远是宋晓的副驾,这话茬接得那叫一个快。

黄少天打加力向上爬升了一段距离,“喂喂我拜托你们也动动脑子行吗动动脑子我们的飞机都是对雷达隐形的反射雷达面积小于0.001平方米如果我们发现了人家但对方没发现我们大家和谐愉快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就完了吗开火什么的真是太不友好了你们还就怕太平洋警察不知道我们把歼击机开到X国来了是吧再说看别人不爽把飞机型号默默记下来回去告诉文州才是正经事不要到处开炮啊开炮可是很贵的小心回去被魏老大骂死!”

“黄少竟然也好意思说什么开火真是太不友好了,亚历山大啊……”郑轩吐槽他。

徐景熙和郑轩一左一右地垫在冰雨后侧,这种一唱一和嘴炮黄少的时候徐景熙哪会错过,“黄少这话说的哟,啧啧啧,好像上次演习里对着人家阵地疯狂开炮的不是他似的。”

“我靠靠靠这还能不能做愉快的小伙伴了回去罚你们做——各机组注意,“黄少天音调一沉,“前方70公里处发现两架不明战机,保持箭头阵型,做好应战准备。”他盯着雷达上的红色光电,接通了由已到达机场基地的地勤机组人员所设置的临时航空塔台,“冰雨呼叫灭神,发现两架不明身份的武装直升机,请指示。”

坐镇临时塔台的是喻文州,他冷静地对粱易春打手势去把叶修叫来,“对方发现你们了没?”

“我个人推测没有。”黄少天谨慎地带领编队向远离武直前进的方向偏过去,“理论上来说,他们的雷达也应该探测不到我们。”

“……那就离他们远点,对了,那俩啥型号?”控制台禁烟,叶修还没坐到凳子上,问题已经先倒了出来。

“从距离变化率上来看,前一架很可能是眼镜蛇,后一架,我推测是小羚羊。“

“了解,请尽量避免被对方察觉。”

“明白!”

喻文州揉了揉眉心,“眼镜蛇和小羚羊,这组合。”脸上一副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气的神情。

AH-1“眼镜蛇”,美国海军陆战队专用武装直升机。SA341“小羚羊”,法国轻型直升机。

这俩货混编在一起,简直是扑朔迷离到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控制室内禁烟,叶修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手里那根没点上火的烟卷,没注意自己指尖上已经沾满了细碎的烟叶末子。“战争。”他说。

这是战争。不是演习,也不是一次任务。

战争不是简单的红方对抗蓝方,也不是完成了任务就算赢得了胜利。现代战争背后是各种利益团体之间的互相撕扯,仗打在别人土地上,好处却想要落在自家院子里。二战至今的数十年内,虽然尚未发生大规模的世界战争,但地方性的纷争战火从来没断过,而在这背后总有“幽灵”的影子。

“他们也真敢当别人都是瞎的。”喻文州苦笑。

“也不能扯着眼镜蛇和小羚羊就说人家已经勾搭成奸啊,”叶修弹掉指尖的烟叶末子,“这俩机型不还出口呢么,去联合国会议上揪着人领子问为啥你们的直升机会出现在X国的领空上?这种太平洋警察做派,不就和他们自己没啥两样了吗?”

“再说,我们有什么证据说开着眼镜蛇和小羚羊的就是他们的人?人家会说我就是个卖军火的,至于谁买了又倒卖了这不关我事儿啊!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某土豪雇佣军从黑市上买的。这种事情没个真凭实据,他们想怎么给自己开脱都行。”

叶修看了眼手表,“文州,说句不好听的,”这位身经百战的传奇指挥官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踩在别人的土地上,就没什么正义之师一说。不止是他们,我们也一样。我们所维护的,只有,也只能,是自己国家的利益。”他抓起桌上的军帽扣在头上,“时间差不多了,特警马上就要到,我先下去。”

从控制塔台的巨大窗口往外看去,机场跑道上简陋的灯光像是一湾温柔的暖黄溪流,这让喻文州不禁想起在蓝雨飞行基地那些夜晚。

蓝雨基地的航空塔台里安静而有序,玻璃擦得光净如新,向外望去,平整宽阔的跑道旁,温和的白色边灯在夜色中显示跑道轮廓。而由红渐白的跑道中线灯则以200瓦功率放出强光,像是一条明亮的光带平铺在地。他曾在基地总负责魏琛身边的位置上,无数次目睹飞行员们冲上蓝天再平安降落,听黄少天和魏琛在通讯频道里插科打诨,听李远宋晓景熙郑轩他们七嘴八舌地拆黄少天的台,却又被蓝雨利剑的垃圾话喷得晕头转向。

喻文州很能理解魏琛对飞行生涯的怀念,因为坐镇控制台真的是一件相当枯燥无味的工作。但他却觉得可以忍受,并且很高兴自己能有更多去“忍受”这枯燥的机会。同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航空大学出身,喻文州并没有如黄少天他们一样的身体素质。即使理论成绩名列前茅,在数次操作考核后,教官也只能遗憾地对他说,你并不具备成为一名飞行员的先天条件。

不是不遗憾的,但喻文州还是平静地接受了教官的建议,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转入了空军的党政建设工作。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他曾经为成为一名飞行员而付出的努力终于结出了迟来的果实,凭借过硬的专业背景和超群的个人能力,喻文州成为了蓝雨飞行基地历史上最年轻的政委。

谁没有过年轻气盛充满幻想的年代呢。即使喻文州以少年老成而被委以重任,在内心深处,他也依然对“正义”、“普世价值”、“拯救……于水火”等说法充满期待。

“成为祖国领空中一道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严密防线!”

蓝雨的食堂里悬挂着这样的口号,而这也确实是整个蓝雨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国家的空中力量,是在战争中为国家夺取制空权的锋利尖刀 。

我们维护的是国家利益。而不同国家的利益之间,产生冲突是必然的。对于我们来说,维护同胞生命尊严与私有财产就是必须恪守的正义。

对所有人都公平的“正义”,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交给哲学家们去思考的问题。

兵者乃凶器,若非不得已,则不动非必要之武力。

可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喻文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一个做党政工作的,竟然还差点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可见有时候想太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在别人眼里看来,冰雨或许与“眼镜蛇”和“小羚羊”们也没什么分别。政府军高喊维护国家完整统一,反政府军打着民主自由解放的旗号,恐怖组织还支持宗教圣战,雇佣兵更是自由市场经济和军事野心相苟合的结晶,它们各自都代表着不同的利益派别。每家都宣称自己是正义之师,到头来其实都各有所图。

但对于我们自己的同胞来说,冰雨和”眼镜蛇”与“小羚羊”们天差地别。

因为我们保护他们的生命。因为我们维护他们的利益。

对军人而言,这就是令他们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正义。

“冰雨呼叫灭神,编队已经靠近目标方向,冰雨申请降落。”

“八音符呼叫灭神,申请降落。”

“灭神收到,地面风速500,冰雨允许降落跑道2L,八音符请等待。”

“冰雨请沿跑道指向飞行,联系北扇区离场。八音符允许降落跑道4R。”

“游离呼叫灭神,申请降落。”

“八音符请沿跑道指向飞行,联系北扇区离场。游离允许降落跑道2L。”

蓝雨航管人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战机降落,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这情景和蓝雨基地里的每一日何其相似。

欢迎回来。

如过去数年中每一天一样,喻文州在心里对成功降落的蓝雨飞行员们说。

6.编织成网的丝线

白华跟随拥挤喧嚷的人潮从船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尼龙行李袋,脸上写满了新鲜好奇的神情。在他头顶,一架涂着中国武警标志的运输直升机正轰隆隆地飞过。

当然,这不是白华会去关心的事情。大晚上的,有没星星,谁还往天上看。这位因裹在肥大衬衫而显得瘦小的年轻人抱着他的行李东张西望,最后还是扯大了嗓门儿开始喊,“哎,哪位大哥能告诉下小弟,去隔壁城市的车票该上哪儿买啊!”

“你当这儿是中国呢,还买长途车票?”有人不客气地奚落他,“站到公路上去等着看吧,有人要是愿意载你,就搭着顺风车过去好了。”

白华踮脚想看到那个回他话的人,“谢谢您啊!可要是没有车呢?”

“没有车,你能变出车来吗?再不行,用腿走过去!”那个声音不耐烦地朝远处挤过去了。

摸了摸裤口袋,里面有从商船上带下来的半包饼干,下车前他还记得把水壶灌了个满。万一真得走过去的话,白华调出心里的地图捉摸了一下,说不定也还可行。

来自中国大陆的待业青年白华,操着口毫无语法可言的破烂英语,兴高采烈地向当地人问起了路。“Do you know,呃, the raod, the raod go to …”

小杂货店老板郎吉吃了晚饭,准备下楼去门口抽根烟。他捏着烟盒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怎么又是你?”他自顾自地点上烟,泰然自若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

一个人影摸着这黑灯瞎火的夜色,鬼鬼祟祟地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几步就摸上了楼。

郎吉眯着眼睛把街上的每个角落都扫视了一遍,施施然回身给他那小杂货铺的大门落了锁。

这栋小平房的二楼是郎吉的个人生活区,几十平方的空间里生硬地架了个隔间,门锁着,估计是卧室,显然是不欢迎人进去的意思。卧室外的区域里铺着发黄的白色地砖,老旧的沙发正对着一台二手彩色电视机,沙发上还扔着台掌上游戏机。

来人显然是熟门熟路了,他非常不客气地打开冰箱拎出了瓶冰镇啤酒,像灌白开水似的灌了大半瓶,这才缓过气儿来。“迅哥儿我做个无本生意还要被宗教警察追杀,我容易吗!”他哭丧着脸,一副我很可怜求同情求安慰的口气。

郎吉伸着两条长腿在沙发上老神在在地坐下来,“哟,你这奸商也知道自己做的是无本生意哪?”

“无本生意也是生意!”奸商抱着啤酒瓶子不撒手,“我就知道你这儿肯定会有酒,不对,你为什么还能搞到酒,宗教警察到处在执行禁烟禁酒运动你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穆斯林。”郎吉打开了电视,连着几个台都是闪动的雪花后,终于收到个能看的阿拉伯语新闻频道。

来人似乎恍然大悟,“对啊!我也不是穆斯林!我为什么要被伊斯兰教的宗教警察管?!”

郎吉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智障,“可是你卖给穆斯林了吧,啊?活·该。”

抱着酒瓶的那个立刻蔫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他哀叹。

“还真入戏啊?”实在看不下去这人的装疯卖傻,郎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演奸商演得很过瘾吧李迅同志?中央戏剧学院当年没了收你,真是我国演艺界的一大损失。”

李迅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啤酒,擦了擦嘴,颇为认真地摇头,“不不不,值得遗憾的应该是当年传媒大学竟然没收我,这简直是我国的新闻界的巨大损失。”

“正因为他们不具备识珠慧眼的能力,所以今天的各大媒体才平白失去了无数得到八卦头条的机会。江湖第一狗仔,就这么被埋没了……”这人做扼腕叹息状。

郎吉拿眼角瞅他,“废话完了没?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找我干啥?”

“上头召我回去,”李迅做了个“你懂的”手势,“给你的货源还是稳定的,但接头人换了,是个叫邱非的小孩。”

“小孩?你们人手不足到连未成年人都要?”郎吉很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李迅站起身,眼神微微有点黯,“没办法,是他先找到的我们。他和他父母在这儿好多年,父母原来的工作和你我一样,结果前年被人出卖,他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看到母亲倒在书房的血泊里,父亲的身体还挡在保险柜的残骸前,炸得半边身子都没了。”

“炸了?怎么回事?”

“保险柜里有和上峰联络的资料,敌我悬殊的情况下,只好全部炸了来销毁。”李迅面有不忍,“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也许他父母跟他说过。他肯定是被父母训练过,做事非常严谨缜密,用枪的姿势也是个熟手。他直接找上门来,说要继续做父母的工作。我调查了他的背景和近年的社交范围,大佬二佬还有其他人都观察过他一段时间,觉得没有问题。”

郎吉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迅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走。要是不能按时回去报道,二佬得扒我一层皮。”

有志于做娱记的奸商打开了窗户,“走啦,你多保重!”籍借着浓黑夜色的掩护,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巷道里。

……咦,我记得我好像有点什么私人八卦要和他分享来着,但我忘了是什么内容……

虽然没做成娱记但依然很有八卦精神的李迅同志,贴着墙根的阴影摸进了他在这座城市里的若干落脚点之一。他换了身衣服,往头上戴了顶假发,再用拿出化妆工具将自己的脸部涂成了轮廓深刻的棕褐色。收拾好东西后,他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算了……还是想不起来,下次再说吧。

李迅发动汽车,朝着中国驻X国大使馆所在城市的方向全速驶去。

武警的直升机落在停机坪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40分,黄少天和徐景熙刚下飞机没多久,正一人揣了一把炒熟的鹰嘴豆,远远站在边上嘎嘣嘎嘣地嚼。

“嗯哼不错嘛竟然还是米-26比王大眼那架直-20气派多了啊啧啧啧。”蓝雨的王牌目不转睛地看着庞大的运输直升机缓缓降落在地面上。碍于自己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太多鹰嘴豆,他这会儿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暂时先忍忍。

徐景熙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他们不是就来一个小队吗,还要用米-26来拉,难道他们一个小队能有80人?”

“颓闷答盖斯戴惹森码伍兹来(他们大概是带了什么物资来)?”黄少天把嘴里的豆子咽下去,“哎哟景熙景熙你看叶不修出来了接人了卧槽轮回的周泽楷和江波涛怎么也在这种时候难道不是最高作战指挥官去接就够了吗带上周泽楷为什么不带文州啊文州还比那个周泽楷军衔高呢这是地面军种联谊会吗空军表示非常不服啊!”

叶修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俩吃豆子看热闹的蓝雨队员。

哥连根烟都来不及抽,你俩都先吃上了?这豆子是地勤给你们的吧?蓝雨的地勤机组人员是把自家飞行员当国宝供着呢?蓝雨还号称是内部关系最团结友爱的特战基地,这压根就是大熊猫养殖场!

停机坪和航管塔台一样都是严格禁烟区,没有烟抽且没来得及吃上饭的叶修上校,感到了一点莫名的惆怅。

公安厅派来的是隶属武警北京总队第十三支队的某特种警察部队,共5人,领队的是一个叫于锋的上尉。

“他身后那个是副队吧看起来怎么有点很害羞的样子啊还没说两句已经开始紧张了叶不修就是个上校而已难道从没见过上校吗不可能吧他们自己的老大不是将军级的嘛看得让人好捉急。”

“我觉得人家应该是没见过像叶修那么不像首长的上校。”

“景熙你真是太一针见血了艾玛你看你看后头那个特警对对对就是比副队稍微高一点儿的那个我靠本剑圣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老子很拽’四个字如此光明正大地写在脸上的人诶他们队长竟然都不削他这个队伍带起来不心累吗哈哈哈哈哈周泽楷跟人握手还一言不发他连这种时候都需要江波涛当翻译吗简直太好笑了哈哈哈!!”

“黄少你快从我肩膀上起来,我的肩好疼……”

话唠王牌飞行员正挂在徐景熙肩上叽里呱啦着,冷不防听到叶修喊了声“黄少天!”,条件反射地一个立正敬礼,“到!”

叶修冲他勾了勾手指,“这位是蓝雨第一飞行中队的队长黄少天上尉,少天,这是特警队的队长于锋。”

黄少天一溜小跑窜了过来,非常自来熟地向于锋伸出了手,“于锋队长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如今终得一见希望大家以后合作愉快啊!”

于锋有点愣,武警和陆海空三军从来不是一个系统,不知这久仰是从何而来,特警和战斗机又是怎么个合作法……但于锋好歹也是一队之长,非常配合地打了个哈哈。

“于队啊,不用理少天的废话。人家嘴上只能跑火车,他的嘴上能跑歼-20。”叶修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直接把话唠的本性掀了个底儿掉。黄少天碍着有不熟的人在场又不好发作,只能气鼓鼓地瞪了叶修一眼。

叶修笑呵呵地看着机身上漆着五星红旗和CAPF的米-26重型运输直升机,“多余的寒暄我们留到任务最后再说,你们千里迢迢开了个大家伙过来,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啊?”

……叶上校,您这也说得太直接了……江波涛的笑容有点僵硬。

黄少天和周泽楷,一个长大了嘴,一个睁大了眼睛。

于锋上尉是个爽快人,立刻让队员抬下了武备箱,当着众人的面撕掉封条,解锁开盖。“06式微声手枪,加装消声器,与05式微声冲锋枪使用同种子弹。”

周泽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05式微声冲锋枪是张佳乐离开前给向王杰希要求配发给作战人员的单兵制式武器,这种每分钟可射出900发子弹的枪非常轻便,即使加上消声器都比突击步枪要短小很多。最重要的是,05式微型冲锋枪使用的子弹是5.8 x21mm子弹,能在100米的距离上一口气同时贯穿头盔钢板和50毫米的松木板。而钢铅复合弹芯的设计,使得子弹会在较高速度下击中人体后产生猛烈翻滚,在人体内撕扯开空腔伤道,能高效击毙有生目标。轮回所用的狙击步枪均是专为远程交火而设计的,为了保证在自然风下子弹轨迹不会发生偏离,狙击步枪所使用的子弹通常都口径较大且质量较重。这种设计适合野外作战,目标远在数百米之外就已被一枪毙命。

但在城市巷战中,几乎不存在如此远距离的交火。敌我距离通常不过一百米,大口径子弹从这边打出去直接就从那边穿出来,如果不是打中了重要脏器,穿透性伤口使目标立刻毙命的可能性不大。而穿透人体后继续行进的子弹,因携带着极大动能,则很有可能造成在水泥墙壁与地面间无规则弹射,从而对己方人员造成误伤。

06式微声手枪,除了同样使用5.8 x21mm子弹外,还具有体积更小噪音极低等优点,在遭遇近距离格斗或是狭小空间等无法使用大型枪械的时刻,它会成为出人意料的制胜武器。

还挺专业嘛,就着停机坪的灯光,叶修用眼睛粗略地估了个数。特警队带来了大约有30把左右的06式微声手枪,足够配发给相关作战人员。

“那我就代大家谢谢于队了啊。”

叶修上校表示很满意。

“谢我不如谢谢小远,”于锋朝自己副官示意了一下,“这是我副队,邹远,他对这些特别有研究。小远听说了你们这次用05微冲后,特意去跟上头批下来的。”

那个叫邹远的特警副队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

……所以这位是特警队版本的张佳乐吗?一旁的黄少天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黄少天对枪支的了解仅限于在军校里的那些基础课程,以及飞行员所能接触到的那几种自卫手枪。他以当届第一名的成绩从军校毕业,手枪射击这种基础军事技能自然是过硬的。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所以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周泽楷看那些枪的眼神里都快开出花了。

“周泽楷你看啥呢06微声手枪有啥好看的CF07式不比它好看多了你要求我的我可以考虑把我的那把给你玩玩儿啊那把还是张佳乐改造过的呢快感激我的大度!”

黄少天一感到无聊就会开始大爆垃圾话,但周泽楷只是转过头,用那张五官精致到可以拍去征兵海报的脸困惑地看着他。

“抱歉,黄队长,您刚才是不是说……张佳乐前辈?”

晚上10点左右,白华终于在公路边搭上了一辆顺路的小卡车。司机是个受过中学教育的年轻库尔德人,伊斯兰逊尼派教徒,会说一点儿英语。白华原以为他终于要体验一把躺在卡车车厢里看星星的感觉,可还没等他爬上去,司机就拉开了副驾的门,用手势和蹩脚的英语一起请他坐进副驾驶座里。

受宠若惊的无业小青年白华,就这么坐在副驾座上,用他那带着中国口音和汉语语法的破烂英语和司机侃了一路。

这对于白华来说真是个折磨。虽然他现在披着这副叫“白华”的壳儿,但内在可是如假包换百分百正品的张佳乐。张佳乐从小就擅长读书,早在本科年代,他就是能不用词典地啃外文资料的大学霸,再加上那口刻意学来的风骚伦敦音,不知道羡煞了英文不好的舍友们多少回。在西南特种部队服役期间,因为任务的需要,全队都要学习缅甸语和越南语。而进了霸图之后,霸图队员需要在英语外选修至少两门外语,当时还在试图用忙碌来忘却痛苦的张佳乐同志,硬是开始了和阿拉伯语和希腊语死磕到底的日子。

所以别说用英语和人对话,就算是用阿拉伯语,张佳乐中校也是能懂个六七成的。

可白华不是张佳乐,白华是大学没读完四级都没过的普通无业小青年。英语就说得磕磕绊绊,闪含语系更是一窍不通。为了符合白华的人物设定,“白华”皮下的张佳乐牌芯片可谓是心力交瘁。

好比有人问你“How are you?”,书读百遍的中国学生都会条件反射地回答“Fine,thank you,and you?”一样。但白华得先把对话翻译成中文,再去思考如何把回答翻译成低级且充满了语法错误的英文……

这感觉就好像你给一台苹果电脑套了个奔腾的壳儿,还要它去假装自己的操作系统是windows95。

白华同志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要因为超负荷运转造成的散热器失灵而烧断线了。

“我有一个,朋友,很像你。”虽然两人的英语都惨不忍睹,但司机和他侃得很是得劲儿。

白华心里却是一惊,“朋友,你的朋友,像我?”

“是的,”司机转了个弯,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他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你们都,很像。”

库尔德族司机吭哧吭哧地讲了了好久,白华才“勉强”听明白他的意思。这司机以前在中学里的时候,有个来自中国的朋友。战争开始的头几年,那个中国人就随家里一起回国了。而对于东亚以外地区的国际友人们而言,中国人其实都长差不多一个样。白华放下心来,

司机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虽然英语说得结结巴巴,语气里却始终流露着真挚的怀念。

“中国,很好。”司机笑着抬起左手对他比划了一下,“投票,制裁,你们没有。”

白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说在那次提议对X国进行军事制裁动议的联合国投票上,中国投了否决票。

在过去二十年里,坚守一贯的外交原则,中国在任何针对战乱地区的军事动议投票里都是投的否决票。他当然不会天真地去相信这是出于”和X国人民的深厚友情“,国家如此举措自然是出于自己的战略目的。对于国人来说,能在维护国家利益的同时让那些太平洋警察很不爽,自然是让自己人觉得很爽的。

但此时此地,在这片战火纷飞,因中国的一票否决而逃过被联军炮火所轰炸的命运的地方,“白华”外壳下的张佳乐觉得鼻子有点发酸。除了一瞬间的感动外,他品尝到更多的,反而是浓稠的伤感。

没有哪一刻,他能比现在更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国家手里所握的那张票的沉重分量,更深刻的认识到何谓”弱国命运被强国摆布”的悲哀。

我们手里那一票否决的权力,是用染透万里山河的鲜血换来的。

我希望我的国家,永远也不会沦落到需要靠他国的一票否决,才能维护自己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

“中国,很好!”白华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眼神明亮如遥远天幕上的熠熠星辰。

邹远在入选特警队以前,是西南边防某缉毒特警大队的。当年张佳乐的枪法名传十里,任务的特殊性质使得特种部队和缉毒大队来往密切,直接结果就是在缉毒大队里培养出了一大批张佳乐的崇拜者。邹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在两方的模拟训练中得到过张佳乐的不少指点,就差没喊人一声师父了。更为重要的是,327之后协助张佳乐他们特战队找人的边防特警队里,正有邹远。

“他现在怎么样?在哪个部队?还在特战吗?”问起当年偶像的近况,邹远的激动之情不亚于追星的小粉丝。

简直好得不得了,活蹦乱跳,长势喜人。

叶修看了眼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10点10分。他咳了一声,“有机会让他自己跟你说,时间比较紧急,我还急着赶路,先给你们交代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荣耀号”导弹驱逐舰上留守的蓝雨地勤机组人员已经收到了来自喻文州的指示,四架飞机全部安全着陆,地勤机务人员需立刻整队搭车前往机场基地。

10点30分,留守的蓝雨地勤机组四人已整队登车。

和早上大部队离开的时候一样,前来接他们的车上没什么特殊标记。蓝河注意到这辆车的车厢上并未安装防暴钢板。

漆黑夜色中,他隐约觉得心头有些不安。

开车的司机是受雇的当地人,会说一点英文,但话不多。蓝河尝试着搭了几句话,最后还是放弃了。

从军用港口开往已被政府军抛弃的机场并不需要经过城区,沿着早年修建的公路可以直接从港口到达机场。因为是战争年代匆忙修建的黄土路,道路两旁并没有安装照明设施。从车前灯照亮的一小片有限视野里,蓝河看到黄土路的两边都是已经荒芜了农田,茂盛的杂草长得齐腰高。

不很明亮的月亮惨淡地挂在头顶上,满天星星都在沉默地眨着眼睛。

蓝河悄悄取下了腰间的92式手枪。

平时,以他们地勤的工作性质是根本没可能摸到枪的。但这次任务情况特殊,所有参与本次海外任务的蓝雨地勤机组,在临行前都进行了突击训练,力求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能力自保。政委喻文州和基地总负责人魏琛力排众议,为所有地勤机组人员配发了9毫米口径的92式。

——只是以防万一。谁也不真的希望连地勤人员都要用到枪械。

“蓝河?你在干什么?”他身边的一个地勤中尉奇怪地看着他。

蓝河摇了摇头,“大家都警戒着吧,我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跳动的声音,觉得心慌。

若无意外,从军用港口到机场,应该有一小时的车程。半个多小过去了,这条黄土路开始变得有些坑坑洼洼,蓝河猜测也许是之前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交战时炮火留下的痕迹。

……在他们右侧,摇晃的杂草后面,有影影绰绰的几个黑影……

”那是什么?“蓝河压低了声音问他身边的中尉。

中尉谨慎地看了“我觉得好像是人。”

蓝河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这个时间了,为什么还会有人……?”

“你不要多想……”中尉也很紧张,但他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想。

“趴下!!!!”

第一颗子弹穿透车厢钢板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

“快!!最大马力!!”中尉声嘶力竭地用英文对司机大喊。

司机也很紧张,出于人的自保本能,他向左猛打方向盘,听到中尉的这声大喊才如梦初醒般转正了方向。

又一排子弹打过来,蓝河刚想喊“快加速”,就见一大团血花洇进了眼帘。

中尉的左臂中弹。在疼痛与恐惧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僵在那里。

血。铁的味道。加快分泌的肾上腺素。

子弹。枪声。车熄火了。

右侧车胎被齐齐打爆,司机松开了方向盘,抱着头直呼真主安拉之名。

蓝河被激怒了,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得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拉开门就是一个贴地翻滚的战术动作。手枪的保险栓被打开,扣住扳机朝着最近的那个黑影就是一枪。

打中了吗?他不知道。

更密集的弹雨打了过来。它们尖啸着在车厢上开出狰狞的弹孔,或是狠狠地落在地上,扬起一片茫茫尘土。

为什么要对我们开枪?!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们没有犯下任何过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凭什么,你们就可以来取我们的性命?!!!!

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场,第一次面对实弹,恐惧就像是一只有力而残暴的手,紧紧地扼住了蓝河少尉的喉咙。同时,愤怒的战栗也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着。

迎面有两道刺眼的强光像探照灯似的打了过来。

“还在车上干什么!全部下车!!趴下!!”

蓝河记得这个声音。

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叶修上校。

蓝河闻言立刻扑倒在地,下一个瞬间,又一排子弹自他头顶以上15厘米不到的位置整齐飞过。

如果他没有本能地遵从叶修的命令,这会儿应该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小安,那边好像有人受伤了,你去看一下。罗辑,枪递给我。方锐,”他敲了敲喉式通话器,“保护好你那辆车上的姑娘们啊。”

叶修接过罗辑递来的狙击步枪架在车窗上,耳机里苏沐橙还在做着分析,“……秘密警察经常逮捕半夜在街上行走的行踪可疑人士,从三年前局势进一步恶化时起,平民就几乎不在夜间外出……”

“了解。包子,对面几个人?”

“报告老大!对方有六个人,全部带枪!都100%可见!打不打!!”

“打!包子,盲目火力掩护!”

“好的老大!”

包子兴高采烈地跳下了车,迎着子弹的追击,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就窜了出去。

蓝河的心跳响若擂鼓,十根手指都一齐抠进了黄土里。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瞄见包荣兴中尉四处窜溜的脚步。

从叶修的红外热成像瞄准镜里望去,包子正以他极具个人风格的战术跑位上蹿下跳着,手起枪落间就是一串又一串子弹以刁钻古怪的角度直飞而去。

包子的火力掩护,比起寻常的强火力压制倒,倒更多了游击骚扰战的意味。叶修曾在军演时宣称我们兴欣自带游击小队,其实指的就是这走位风骚诡奇且脑回路迥异于常人的包子。

对面带着四杆枪,三把冲锋枪和一把重机枪。还有两个人拿着步枪。

重机枪。呵。乌合之众。

叶修扣下了扳机。

蓝河听到了几声惨叫。更加密集的弹雨向他头顶冲了过来。那个叫包子的中尉一边举枪扫射一边还在念叨着什么吃我包子的格林机枪啦……

”目标1号清除。包子,招呼一下左边。“

叶修稍微动了下枪口,对准了端着冲锋枪试图冲过来的那个男人。

12.7mm大口径子弹,600米,一枪毙命。

包子的无差别强火力扫射已经放倒了两个,剩下的两人像疯了似的打光了手里的子弹,转身就试图后撤逃跑。

现在跑,是不是太晚了?叶上校挑了挑眉,再次调转了枪口。“包子,点掉左边。“

察觉到对面不再有子弹打过来,蓝河估摸着危险应该已经过去了,他吸了口气,小心地抬起了头。

借着车前灯的光,他眼中出现了像是电影慢镜头一般的场景。

浓黑夜色里转身逃跑的人影僵滞了一下,下一个瞬间,炸开的肉块与涌溢而出的鲜血就像一只爆裂的西瓜似的在蓝河眼前迸溅开来。

他的同伴发出了如濒死之狼般的嚎叫,包子抬手就是三枪,直接把人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虽然是夜里,但那不甚清晰的画面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蓝河的意识里。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肉块横飞的场面。和死亡擦身而过的瞬间。

血。火药。

蓝河的脑袋里乱成一团,耳朵里却听到冷静的声音。

“……带血的子弹在车厢里找到了,没有伤到骨头,穿透性伤害。刚刚处理过,没有大问题……”

包子扛着枪在蓝河眼前蹲下来,“哎,小安,地上这个是怎么了?”

安文逸看了一眼,扶了扶眼镜。“吓的。”

包子九转十八弯地“哦”了一声,伸手就去揉蓝河的头发,“嘿小弟,第一次见血哈?”

……我不是你小弟,我是蓝雨的。

蓝河动了动嘴唇,震惊地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指像是黏在了枪上,终于的松开的牙关还在打着颤。

叶修踹开车门跳下了驾驶座,在通话器里指挥后面轿车里的方锐唐柔和苏沐橙下车,对着阿拉伯司机一通叽里呱啦,然后让那俩吓得连保险栓都没打开的地勤人员把受伤的中尉扶上了车。

阿拉伯司机战战兢兢地坐在轿车驾驶座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这部车的后座空间比较窄,平时勉强能塞下三个成年人,但当其中一个是需要更多空间的伤员时,就显得空间不足。

“老大,人塞不进去怎么办!”包子扯开嗓子大呼小叫。

叶修一把拎起地上的蓝河,“管不了那么多,让他们赶紧走,这个我们带着好了。”

蓝河还没回过魂来,挣都没挣扎一下就被叶修提溜着扔上了小皮卡的车厢。“包子,你开车!方锐,跟姑娘们联络感情联络够了吧?别在上头磨磨蹭蹭的,赶紧给我滚去副驾座。”

把退了膛的枪递给苏沐橙,叶修自己单手撑着皮卡的围栏,侧翻身跳了上来。

“近水楼台先得月,叶修特别不要脸。”方锐念着自作的打油诗,不情不愿地抱着把枪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把水壶扔给蓝河,叶修对方锐的吐槽嗤之以鼻,“废物点心你都想什么呢,哥是要给第一次见血的新人做做心理辅导。少废话了,好好警戒!”

“走咯!”包子兴致高昂地踩下了油门,紧接着就听方锐“嗷”得一声惨叫,“我靠包子你能早点说吗我特么撞到头了啊!!!”

“咦,你平衡能力那么不好啊,找老大给你做点这方面的特训呗?”

“我可算知道叶修为什么那么器重你了,你俩简直是一丘之貉……”

“……一球纸盒?什么球用纸盒装啊?”

苏沐橙和唐柔两个女孩子背靠车厢坐在地上,用记事本掩着脸吃吃地笑。

蓝河喝了几口水,三魂七魄终于归位。“谢谢首长。”他把水壶交还给叶修,认真地道了谢。

“谢什么,”叶修半蹲着,比坐在车厢地板上的蓝河高了一个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蓝河,像是盯着一副作战地图,正考虑从哪儿下笔标点插旗。

蓝河给叶修那眼神看得有点发懵,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被妖怪附体了”的错觉。叶修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在看向更深处的什么东西。

苏沐橙笑着伸手推了叶上校一把,“叶修,你吓到他啦。”

中东问题专家笑意温柔嗓音甜美,抱膝而坐的姿势显得尤为俏皮。苏沐橙的端丽容貌与姣好身形,使得她还在“荣耀号”上的时,就成了一整船年轻光棍们心目的女神。蓝河这会儿惊魂甫定,一错眼看到苏沐橙在歪头看自己,脸上登时升温了好几度。

“你怎么和你哥似的,都喜欢恶人先告状呢。”叶修抓了抓自己的作训帽,“我可没吓他啊,倒是你,先把人吓着了。”

苏沐橙朝他吐了下舌头,摁开记事本上的夹子型迷你阅读灯,继续和唐柔讨论起问题来。

“你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叶修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坐了下来,“你先问吧。”

蓝河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是谁?”

“不知道。”叶修耸耸肩。

作为黄少天座驾“冰雨”的地勤机组人员,蓝河得到过黄少的无数教诲。最近被反复提起的两条就是,“谁信叶修谁傻逼”和“叶修无耻全军第一”。

据说这还是黄少的用血泪换来的深刻教训。

所以,对“不知道”这个答复,蓝河将信将疑。但叶修是首长,在部队,首长的话就是命令。首长就算说斑马是红底黄条儿的……你也没法把世界上所有的斑马都漆红底黄条儿的不是?

而就黄少所传播的那些事例来看,叶修非常像是那种会指着斑马说人家是红底黄条儿的人。

叶修当然发现了蓝河眼里的怀疑,这小子的眼神很单纯,怀疑就是怀疑,一点都不带掩饰的。“我说,你们蓝雨的人都是怎么回事,看我的眼神儿都跟防贼似的。”

……还不是军演的时候被你打恶心了。蓝河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叶修用了两三秒来反思了下自己在人民群众心中还真不怎么高的人品值,“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么?”他反问。

蓝河愣了一下,“可您是指挥官,是您下达了击毙的命令。”

“我是指挥官,不代表我是上帝。黑灯瞎火的,大老远能认出来那是个人就不错了,你要还指望我能分辨出他们谁是谁,未免也太高估了我的能力。”叶修虽然坐得很是懒散,但他就给人一种会随时暴起取敌首于转瞬之间的感觉。“他对你们开火,我们路过那儿,自然也算是对我们开火。不反击难道去找面白旗来举?”

“可是,”蓝河想起在他眼前被爆头的那个人,胃里涌起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呕吐欲望,他强压下喉头干呕的欲望,声调里还带着几丝颤抖,“可是,他们……他们已经要逃跑了,他们没有子弹……”

叶修看着他,“所以?”

蓝河想起他在军校学过的内容。善待俘虏,缴枪不杀……他都记得。政治学习的时候,这些内容都被反复强调,即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面对真实的战场。

可他说不出来,对着叶修,他说不出来。

“我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也没这个时间和必要去搞清楚他们是谁。“叶修拈着根烟,没有点火。“当他们冲我们举起枪口的时候,他们就是敌人。只要是敌人,就必须开枪。当时那最后两个人确实有活捉的可能,但一来我没押送俘虏的精力和时间,二来,他们能半路跳出来对你们一通扫射,我怎么就确定他们不会搞自杀式袭击?”

“我不是在教你犯政治错误,蓝河同志,”叶修伸手拿过蓝河腰间的92式手枪摆弄了两下,“我对自己手下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都重复同一句话,活下去。”

“活下去。死人没资格谈去什么人道主义和日内瓦公约。‘缴枪不杀,善待俘虏’,这是胜利者才能说的话。当你被人用子弹撵得跟兔子似的满地跑时,你只会想弄颗炸弹来把他们全炸了。”叶修把枪还给他,“92式不适合你,回头给你换把枪。”

叶修把烟叼在嘴里,依然没有掏出火来的意思,“蓝河小同志,这是战争。而我们,是在进行正当的自卫性还击。”他说。

蓝河闷闷地应了一声。理智上,他被叶修说服了(话说回来,这个世界能不被叶修说服的,大概只有他亲爹和霸图的正副队长);但情感上,他依然觉得无法释怀。蓝河不是喻文州,他无法从更高的角度上绕一大圈来解开这个死结,于是他只能问叶修,“他们是恐怖分子吗?”

叶修摊手,“我说了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会是好人。恐怖分子,极端激进分子,小股吃饱了撑得闲散雇佣军,可能性很多。如果今天他们没有死,明天也许就会有更多无辜的平民成为他们的枪下冤魂。”

“……这样算不算是救了很多人?”蓝河问。

“很多。”叶修回答。

蓝河点了点头。“谢谢。”他说。

然后蓝河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朝小皮卡行进的方向看去,视野里并没有看到其他蓝雨地勤人员所搭乘的那辆轿车。“首长,我们不是在往机场开吗?”

“谁跟你说我们是往机场开了,”叶修给蓝河小同志做心理辅导做得口渴,拧开水壶灌了一大口水,“我们去隔壁城市。”

“可是我还要回机场和蓝雨汇合啊?!”蓝河大惊。

叶修把水壶盖子拧回去,“我们赶时间,不可能再折回去送你。那辆车上有伤员,塞不下。你们那个话唠也不会因为缺你一个地勤就从天上掉下来。紧张什么。”

“黄少不是话唠!”蓝河气得连叶修是首长都忘了,“政委……”

黄少天不是话唠?这不睁眼说瞎话吗。这年头不仅张佳乐有崇拜者,竟然连黄少天都有。果然脑残粉的力量是可怕的。

“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蓝河同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要那么死板。算我从你们政委那儿借调你过来行不行?”叶修摆摆手,“你战友肯定会和政委打报告的,明儿白天我再让一帆跟文州说一声,小同志,听哥一句劝。跟哥混,可比呆在蓝雨基地要有前途多了。”

黄少天队长的教诲(尤其是关于叶修的那部分),那都是血泪中磨砺出的真理。

蓝河对此有了充分的认识。

7.你

晚上11点40分,张新杰收拾了会议桌上散落的材料,“现阶段的安排就这样。若有任何变动都请第一时间联络霸图。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作为叶修的代理人,乔一帆留在了机场,“一路顺风。”他真诚地说。于锋和邹远也起身和霸图的正副队长握了握手,虽然他俩并不是很清楚这支神秘部队的性质为何。

“保重。”周泽楷的话难得不那么意识流了一次。而会议桌边坐着的黄少天连头也没抬,他对着面前的地图,眼睛里都快长出弯曲的航线轨迹。喻文州披上作战服外套,从桌子旁站起了身,“我送送你们吧。”蓝雨政委的目光里有这掩不掉的浓浓疲惫,但笑容却温和笃定。

他们走出临时会议室,月亮在水泥地面上洒下一层薄薄的银光,像是笼着一滩浅浅的水迹。

林敬言已经悄无声息地把霸图队员集合整队完毕,他冲韩文清行了个军礼,自动站回了队伍中去。没有灯,那些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霸图队员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我没什么其他可说的,”喻文州笑着摇摇头,“就借用你们霸图的那句话吧,‘一如既往’。”

韩文清整装完毕,“一如既往。”他点点头。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十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像是幽灵一般敏捷利落地迅速消失在了喻文州面前。

凌晨4点钟,白华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他跳下车,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按住胸口,“安技噶利贡(愿真主赐保佑您)!”他大声说。

年轻的库尔德小伙笑着还礼,“安色俩目阿来困木(愿真主赐福与你)!”又向他挥了挥手,才发动汽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白华知道,天黑后在X国城市的街道上游荡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即使是后半夜也不行。于是他拎着自己的小行李包在城外的一个废弃钟楼下坐了两个多钟头,等太阳终于攀到头顶才起身往城里走去。

摸了摸口袋,白华从里面捡出了几个25美分的硬币。受战争影响,X国货币飞速贬值,在战乱地带万能流通的美刀就又重新占据了货币市场的舞台。而据新闻报道说,在X国,人民币也能使用。有机会说不定可以试一试,白华想。

像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一样,他对周边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尤其是一些上了年代的建筑,这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小青年还要凑上去摸两把再拍一拍,才能心满意足地走开。

街边小摊是战火也无法消灭的东西,白华在一个小巷口的摊子上买了一张X国传统风味的饼,黑袍黑头巾的女摊主给了他一小塑料碟白色的酱,闻起来有点像是酸奶一般的味道。那个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和手。白华接过饼和小塑料碟的时候,看到宽大黑袍的袖口下,掩着一条手工编织的彩色腕带。

像是开在黑色天幕下的一朵彩色小花。

白华冲她笑了下,撕了一小块饼下来蘸酱吃了一口。“Good!”他对女摊主比了个拇指,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对黑珍珠似的大眼睛里流转出了明媚的笑意。

对着脑海里的地图,白华在城市里兜兜转转,终于赶在太阳爬至最高点前摸到了这家工厂的门前。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平房厂房东边有个两层小楼的办公室,而在厂房的西边,则是由临时租屋平房所拼凑成的工人宿舍。

他擦了把汗,推开办公小楼的门,敲开了位于二楼的一间办公室。

“您好,”他露出自认为最淳朴憨厚的笑,“我是白华,中国大陆来的。”他手忙脚乱地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个,这是我护照,我不是偷渡客!”

“那个,我就想问问老板,您这儿……还招人吗?”

X国首府。地下红灯区。

几个穿着美军军装的雇佣兵们喝得有点醉,他们哈哈大笑着搂着姑娘们走进了窄小的矮门。”Mo,来,来!和我们一起,我们一起享受这人生的欢愉!”醉醺醺的西班牙人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姑娘的长袍下面,另一只手还举着行军酒壶做干杯状。

莫凡站在小巷阴影里,手中的MA41卡宾枪一刻也未曾离手。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的“战友们”一眼,继续像尊雕塑般站在那里。西班牙人也没再理他,拦腰抱起小声惊叫着的姑娘就钻进了屋子。

政府无力镇压武装暴动势力,雇佣兵们像是闻到死亡臭气的食腐动物般蜂拥而至。他们堂而皇之地聚集在政府军大本营的眼皮底下,为了出价最高者开枪杀人。莫凡所受雇的中东战略职业资源公司就是一家“战争承包商”,公司并不参与组织和培养佣兵,但是他们手中掌握着各种各样承接“生意”的渠道。有稳定的生意,自然就有难以自成气候的小雇佣兵组织成为它的附庸。

莫凡不属于任何一个雇佣军组织,他是自由人。据说之前一直在东南亚地带活动,最近也跟随潮流来到了中东。

小雇佣兵组织和自由人通常都不会成什么大气候,因为他们只能接接那些不那么麻烦也不那么危险的任务。真正令军队都为之头疼的,还是那些装备精良组织有序的大型雇佣兵集团。他们动辄就能出动上百人,不仅有自己的营地和教官,还引入了军事化的管理模式,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型军队。

唯一和军队不同的是,他们并非为了爱国主义、宗教信仰、政治立场或是荣誉与道德而战。杀死一个目标至少5000美刀,一次交火任务价值3000美刀,他们爱钱,所以绝不会手下留情。

从雇佣兵身上能买到悍勇的战力,但买不到忠诚。因为他们怕死的程度甚于爱钱。

月亮被乌云挡住了。小巷被完全地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周围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清晰地传入莫凡的耳朵。

他动了起来。带着超过30公斤重的北约制式单兵战术武器和装备,莫凡的身手依然敏捷利落。他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三楼的窗台,完美地把自己隐蔽在了阳台下面。谈话声从窗户里传出来,一点不落地全被他听了进去。

这次行动的临时队长正在和公司的联络人通话,他们说了不少,从任务的讯息到最近的时局。然后又聊起了最近正传得风风火火的小道消息。

莫凡听到队长挂了电话,又轻手轻脚地落回了地面。他站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自己藏在身上的一只非北约制式猝发电台。

“邱老板,别来无恙啊?”郎吉翘着二郎腿坐在悍马的车前盖上,嘴里还咬着根没点火的烟。他随意搭在腿上的手臂肌肉精实,似笑非笑的眼神如同一只正在休憩的金钱豹。

邱非暗自打量着他,这个男人上身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背心,卡其色仿美式军裤的裤腿被紧紧收在了靴子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绝非善类”的气息。和之前与他接头的李迅完全不同,这个叫郎吉的男人一点也不低调,张扬招摇得倒像是皇城脚下含着金汤匙的太子爷。

少年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扛起油盐米面就往郎吉的车上搬。郎吉叼着烟,从阔大的裤口袋里点出几张纸币,交到了刚搬完东西的少年手里。

“多谢惠顾。”邱非说,语调里没什么太大的起伏。

郎吉拉卡车门,闻言嗤得笑了一声,“邱老板,要客人多多惠顾的话,下次就多给点折扣呗。”

“这种时候生意不好做,我也没办法。”邱还很认真地回答。

摇了摇头,郎吉跳上了车。油门一踩,有些年头了的悍马越野车依然气势十足地咆哮着向前冲了出去。像是一头狂奔的野兽。

今年年方17岁的邱非捏着手里的一卷小额钞票,回身向自己的小铺子走去。

他进了昏暗的室内,立刻卸掉了那副有点迟钝麻木的神情。他从内部反锁上了门,把自己安装的插栓也拴好,又谨慎地确认了百叶窗依然保持着垂挂状态,才在书桌前铺开了刚刚收到的那卷纸钱。

四张一美刀,两张五美刀,一张二十美刀。五美元的纸币之间贴得有点紧,邱非知道那是因为两张纸币在四边都稍微抹了点胶水。他小心翼翼地把用美工刀两张纸币分开,从中间取下了一张近乎透明的薄纸。

五分钟后,他把纸灰倒进了洗碗槽里,水流冲下来,一切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郎吉跟他的阿拉伯伙计点了头算是招呼,他把百来斤的油盐米面一起扛在肩上,轻轻松松地上了楼。油盐放在外头,他把米和面拖进了卧室。

他在米里翻搅了好一会儿,才抽出一块薄薄的且用透明薄膜包裹得很好的东西。他把薄膜拆了,对着上面的字迹思考了一会儿,将它们锁进了床底下的保险柜中。面粉袋子里的东西就好找多了,埋在面粉里的长圆筒状容器里塞了大约三十来包烟。郎吉把烟随手放到一边,扛着米面又走出了卧室。

五天后。化名为白华的张佳乐收到了林敬言传递进来字条和物资。

张佳乐没时间去想老韩为什么带着队伍又跑到这儿来了,更没时间去吐槽为什么连林敬言都玩起了变装,还演个什么大使馆三等秘书。他现在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去思考今天下午收到的字条。

林敬言递进来的字条上是张新杰的亲笔。留言也是张副队一贯简洁准确的风格。

“坚果可能已与松鼠分离,尝试搜索坚果。”

松鼠是本次行动中他们给卢瀚文起的代号,坚果则指代被这小子带走的机要文件。张佳乐记得很清楚,他离开之前,情报工作人员依然相信文件还是被卢瀚文随身携带着,但这次突然说文件可能已经不和卢瀚文在一起了?

他已经把文件转手了?还是发生了他们所猜测的最糟糕的情况?

名为张佳乐的大脑芯片飞速地做着运算,名为白华的小青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还支楞起耳朵听工友们的聊天。

“你们看当官多气派,只是个大使馆的秘书,还是三等,这来回就都有车接送。还穿西装,喝洋酒,身边保镖,”姚头吧唧着嘴,伸出了几根手指,“四个!”他大声地对工友们说,“我娘要是也给我找个有钱的老子,你们姚头我,说不定今天也能混个市长当当!”

“吹吧,”有工友嘘他,“你还不如去洗把脸,烧柱香,请佛祖保佑你能出门就捡到前些天的那小子,把人带到大使馆拿奖金去!”

“是啊,没看到今天大使馆那冷秘书说了吗,报告准确消息的都有万把块的钱拿呢,还是美金做单位的。如果要是能把人带过去,那得奖励多少钱啊。”一提到容易钱,大家的眼睛就都亮了,纷纷七嘴八舌地插起了话。

白华见缝插针地挤进群聊大军,“那小孩什么来头啊,家里那么有钱?”

“哎,谁知道啊,说不定是哪个我们大使馆哪个高官私生子,人家原配肯定生的是女儿,嘿嘿,这下儿子跑了,能不急吗!”姚头挤眉弄眼,言之凿凿,好像确有其事一般。

白华惊讶地放下了碗,“那是公子哥啊!他跑来这地儿,能住得惯吗?好端端的,这是离家出走?”

“有钱人家的斗争,白老弟你一定不清楚,”姚头神秘兮兮地冲他做了个“水很深”的手势。“哎呀,这嫡庶之争啊,那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自己男人在外头养了个儿子,原配能甘心吗?小孩肯定是受不了虐待,又不知世事,自己就偷偷跑出来了。不过你还别说,这小子还挺能吃苦,白老弟啊,喏,他在这儿的几晚,睡的就是你现在那铺。”

姚头的想象力之丰富简直可比国产电视剧编剧。白华在心里一阵恶寒。看在最后一句还有些价值的份儿上,他陪着笑脸又应和了几句。

凌晨一点半。白华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耳朵,仔细辨认着工友们酣沉的呼吸声。确认每一个人都入睡后,白华无声地跳下了床。

这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无业青年走起路来没有发出任何一点的声音,仿佛一只猫走在长毛地毯上。他蹲下身,把墙角以上未涂墙漆的那些个砖块来来回回都摸了个遍。没有缝隙,没有任何一块是可以推动的,没有新填补的痕迹。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床边,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将床板的反面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一般来说,外行藏东西时都会选择和自己有点关联的且隐蔽的地方。但似乎这个卢瀚文并不是这么想的——如果这小孩真的把文件藏在了工厂的话。

白华的目光瞄向了床头。

床头。他的眼睛一亮。

工厂宿舍的床是老式的铁管床,床头就是两根光秃秃的铁管。由于此地的住民的生活习惯都较为恶劣,铁管顶端塞什么的都有。粗糙的卫生纸,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口香糖,包装袋,只剩半截儿牙刷……这其实说明,这两根直管子很适合用来藏东西。

他掀掉了堵在右边管子口的那团卫生纸,眯起眼睛向里面看进去。一点儿水红的颜色在月光中微微颤动着。

白华费劲儿地把那个水红色的东西掏了出来。他一摸到那玩意儿就知道这触感肯定不是闪存盘,从手感上来看,应该也是张纸。展开那水红色的薄纸,他有些失望地发现这是一张玫瑰糖的外包装。

很普通的玫瑰糖,战争年代的廉价小店里都能买到的寻常零食,足以见其生产工序之简单。白华习惯性地翻面检查了一下这张包装纸,意外地在包装纸的白色背面发现了潦草的两个汉字。

“流云”

下面还画了把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剑或者匕首一类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白华在心里直嘀咕。

玫瑰糖纸的包装上画了把剑/匕首,还写了“流云”俩字。什么意思?随手涂鸦?

玫瑰。匕首。

一个地名闪现过他的脑海。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白华躺在床上想,那么“流云”就应该是某个只有卢瀚文亲近或者信任的人才知道的暗号,而玫瑰与匕首,则直接指出了一个地点。

那被指出的地点,很可能就是他前往的地方。

这是一把为世人所熟知的军刀的名称。

也是一座以玫瑰闻名的城市,有一种广受欢迎的玫瑰干脆直接以它命名。

非常简单的关系联想法。

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白华脸色惨白眼神飘忽,走起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踩在云上。有好心工友替他去找姚头,“姚头,白哥,白哥他好像是病了!”

姚头过来看了他几眼,这小年轻的精神状态着实萎靡,不像故意是偷懒怠工的样子。加之人以前勤快利落,没什么黑历史,姚头挥挥手就放他回去躺着去了。

白华刚一钻进被子,立刻摸出昨天林敬言递给他的小包裹。那包裹里面除了字条之外,还有一架掌上猝发电台,几块小当量的C4塑胶炸药和雷管,和70发配合0.380柯尔特使用的9mm子弹。

接到潜入任务的时候,他被要求只携带最低限度的自卫武器。于是除了一柄不超过手掌大小的戈博军刀和柯尔特外,他没有携带任何战术装备,更妄论联络工具。

但林敬言来和他接头时,竟然给他带来了C4炸药和子弹,甚至还有专用的猝发电台?!

白华外壳儿下的张佳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但这隐约的不安他也只能憋进肚子里去自个儿去咀嚼,白华小心地操作起猝发电台,以自己的个人加密算法元件将昨晚的发现与猜想一起传输了回去。

猝发电台又名突发通信,因普通无线电容易被敌方监听拦截,因而战争中所使用的猝发电台都以随机形式发出高频率数据的无线电信号。因为无线电信号在空中暴露的时间短,被敌台截获的几率也就大大减小。张佳乐的个人算法元件是肖时钦所带领的雷霆技术组所研制的,不同的元件代表不同的算法,而特定的算法本身就可以指明信息源头的身份。

把猝发电台小心地藏回去,白华在床上继续装出了病恹恹的模样。各路讯息在他的脑袋里来回转悠,像是电影的蒙太奇画面。

……轮回和蓝雨的维和行动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上头派来的特警队,有机会还挺想见见的;叶不修和老韩张副他们找到更多线索了吗……

纷杂思绪把他的脑海搅得一团乱,装病中的白华觉得自己的头真的开始疼了起来。

还有,孙哲平。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从脑海里揪出了那个叫郎吉的杂货铺老板的身影。

和自己记忆里的孙哲平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他百分百确定郎吉就是孙哲平。

没有为什么。

孙哲平。

他躲在被子里缓慢而无声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左胸衬衫口袋里的一寸照片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

而在仅与他有两条街之隔的杂货铺子二楼,郎吉重新拿出了五天前邱非传递给他的资料。

邱非说目标失踪前曾出没的工厂里来了个新工人,在这微妙的时机,郎吉不得不对此人的身份表示高度警惕。他是猜测过,那人兴许会因为自己是方圆二十公里内唯一一个能弄到烟的人而登门,姓姚的工头喜欢指使小弟去买烟,早成了众人皆知的臭德行。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染着一头颇具戏剧气息的红毛,穿着肥大粉色衬衫和破洞牛仔裤的小青年,竟然会是张佳乐。

虽然他自称叫白华,但郎吉知道这小子就是张佳乐。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张佳乐,张佳乐怎么可能来这里?

但下一秒,他察觉这个叫白华的小子右臂极细微地动了一下。这是一个他因目睹了无数次而分外熟悉的细节,熟悉到他即使闭上眼睛,都能在心中以各种角度进行回放。

那是张佳乐还未拔枪,但已做好拔枪准备的习惯性小动作。

……白华怎么可能不是张佳乐呢。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相信,就算有一天张佳乐变成了一条鱼或是一盆花,甚至于是一瓶骨灰,他都能把这家伙认出来。

何况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只是染了个红毛换了身衣服的,张佳乐。

邱非给他的资料上还提到了我军向X国派出的维和部队已经登陆多日的消息。这事儿郎吉早就知道,但他很难一下子就把张佳乐和维和部队这个词儿联系在一起。

原来不止我们在撒网布线,你们也在。他把资料折起来,收回保险柜里。

所有的网都已经打开,所有的线已然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场持续了多年的埋伏,终于该有个漂亮的了结。

郎吉对着掌心吹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住了拳。

乐乐。

房门紧锁的卧室内,他低声地念着那个名字,像是一个胜利的祷告。

黄少天恨不得把冰雨开到叶修头顶再用空对地激光制导武器一炮轰了他。

“叶修你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啊拐了我的地勤机务人员还要人家给你当警卫员你怎么好意思啊你蓝河身手还没苏妹子好呢你几个意思几个意思几个意思挖我们蓝雨墙角好玩吗有趣吗混蛋信不信我打你啊叶修你大爷的你关了声音是吧有本事你开声音啊你开啊你开啊叶修叶修叶修出来出来出来不要装死我知道你在那边呢快给我说清楚!!”

……真烦。

叶修敲了敲桌子,“文州,你们那话唠再这么说下去,还没开打我们就被他烦得非战斗性减员了,这样好吗?”

“^ ^我拦不住少天。”

虽然传来的只有无线电波,但在场众人都能想象出蓝雨政委此时标志性的微笑表情。

“少天,你再这么废话啰嗦下去,我迟早让小乔突突了你。”叶修毫无威慑力恐吓远在机场基地的黄少天。

好脾气的乔一帆歉疚地冲黄少天笑了笑,可蓝雨的王牌飞行员已经跳了起来,“你当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无耻啊拐了我的地勤你竟然还想教唆副官背后放我黑枪叶修你这么猥琐总政治部知道吗!!”

“废话说完了没,完了我说正事了啊。”无视黄少天的垃圾话攻击,叶修直奔正题。“问个事儿,你们蓝雨不是和目标很熟吗,来说说‘流云’是什么意思呗?”

黄少天一愣,“你们找到了什么?”

叶修把张佳乐的发现说给他听,“对张佳乐的初步推测,我个人表示认同。字条很可能暗示了他的目的地,现在我们就想确定一下‘流云’两字确实是目标所留下的,当然,如果还有什么深层的含义就更好了。”

“‘流云’是卢瀚文的飞机代号。”黄少天说。

叶修点烟的手停了几秒,“飞机?”

“蓝雨现在还没有代号‘流云’的飞机,”伴着滋滋的电磁噪音,蓝雨王牌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冷静,“瀚文以前总嚷着说他也要当飞行员,郑轩景熙他们给这小鬼的座机代号都起好了,就叫‘流云’。魏老大也答应过,如果瀚文以后真能回蓝雨基地做飞行员的话,蓝雨一定会有一架代号‘流云’的飞机等着他。”

“叶上校,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或者说是一种直觉。”无线电波里,黄少天难得对叶修用了回正经的口吻,“我认为瀚文是无辜的。他留下‘流云’这样的讯号,就是想要我们去救他。”

“他相信我们会去救他。”

“听见了没老韩,人家蓝雨对自己人可是高度信任。”叶修抱着自己的战术电脑看资料,一边还要向韩文清这个多年老相识喷喷垃圾话。

韩文清压根儿就不理他,和张新杰一起拿着触感笔继续在作战地图上圈圈画画。

帮方锐做了一上午信息筛选的林敬言合上笔记本电脑,把他破译一部分资料递给叶修,“蓝雨这孩子,这和孙哲平就不是一个性质。”

叶修抬起了眼睛。

以他自己对孙哲平的了解,叶修想象不出有什么人能开得起说动孙哲平的价码。这位大爷一不缺钱,二不谋官,就算冲天一怒为红颜……张佳乐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老叶,”林敬言打断了他的思考,“孙哲平是在缉毒任务里失踪的,对吧?”霸图的情报专家指了指脚下,脸上没有表情,“这里,就是四号海洛因和苯丙胺类毒品的大本营。”

毒品和军火在现代战争中早就成了一家。卖毒品的搭着贩军火,既能抵挡缉毒警察又能赚钱。而恐怖分子更是视毒品为控制人心的灵丹妙药,精神高度紧张的战斗中,嗑药了的人比不嗑药的更加勇猛好战;对敌人,只要指甲盖儿大小的一点白粉下去,不出几日,七尺硬汉都要哆嗦着跪下,抱着他们的军靴提泪横流地哀求更多的狂欢粉末。

仅去年一年,X国的毒品交易利润已高达十亿美元,其中的绝大部分都被拿来购买武器并投入战争。

“我们调了孙哲平那次任务的资料来看,”林敬言重又打开电脑,调出文件放到叶修面前。“对方的火力是中等烈度,且‘携带高纯度海洛因’。高纯度,如果只是25%~45%的三号海洛因,我想,这还用不着中等烈度的火力来进行运送。”

“所谓高纯度,指的极可能就是纯度在80%以上的四号海洛因。”林敬言点开下一份文件,“这是后来补充的一份报告,该贩毒组织是反政府武装。”

“高纯度海洛因,反政府武装。”叶修交叠起双手,“真耳熟。”

林敬言摘掉了平光眼镜,面带倦意,“我们并不想去怀疑张佳乐的战友,但孙哲平的失踪本就疑点重重,这次又出现在X国,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到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联系。”

叶修只是沉思着摇了摇头。

“文州文州你说瀚文他是不是已经被抓到了?如果他没有被抓到的话叶修那儿的线人怎么会知道他可能没把文件带在身上?如果瀚文被抓到了话他们会不会对他用刑啊瀚文还只有15岁啊他扛不住怎么办我现在担心得都快爆炸了啊文州!”黄少天的嘴自走出会议室就没停过。

从喻文州的视角看过去,蓝雨剑圣头顶的文字泡正以几何级爆发式增长着,而且每个文字泡内都写着诸如“好担心啊怎么办”“焦虑焦虑焦虑”“坐不住啊啊啊”之类的内心OS。

“少天,你先不要多想。”喻文州伸手摁住了黄少天的肩膀,“小卢失踪五天后就有绑匪来所要赎金了对不对?线人的情报很可能是来源于那时候的发现。我们登陆前又发现了小卢自由活动的踪迹,他应该是已经从绑匪手里逃出来了。加上现在又有他留下的线索,叶上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兴欣和霸图一前一后离开了机场基地,喻文州少校就成了整个基地军衔最高的人。除了战术会议和作战安排外,还有全基地大大小小的事物都等着他过目。平均每天不到四小时的睡眠给这位年轻政委的眼周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黄少天注意到他面容里的疲惫,心里不由得一紧,“我……”他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对不起啊文州,我大概是太闲了所以才想那么多。你这几天本来就忙得要死,我还跑来给你制造麻烦,要给魏老大知道,肯定会被骂说‘太没有身为中队长的自觉’。”

“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啊。”蓝雨政委温和地拍了拍好友的背,“少天也有很努力在训练啊。虽然暂时……”

江波涛脚步匆匆地走过来,这位轮回副队长的脸上流露出了少有的严肃神情。“喻政委,黄队,下午的巡逻,蓝雨方便派一位飞行员一起来吗?”

“出什么事了?”喻文州察觉到江波涛脸色的凝重,心头突得一跳。

“今天早上在城市安全区领队巡逻的是我,特警的唐昊也参与了。”平日里,江波涛总给人以一种笑脸相对彬彬有礼的印象。但穿着塞满子弹的战术背心且神情凛冽的江副队,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刀锋舐血般的强硬气息。“我们发现安全区里有一架坠毁的飞机。”

赶在黄少天机关枪似的问出一大串问题之前,江波涛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们对飞行器这方面几乎一窍不通,我们只能认出这是一架武装直升机,看起来应该是阿帕奇。至于其他的信息……我们觉得还是需要蓝雨的援助才能确认。”

“安全区内坠毁的直升机……你们确定它是坠毁的?”飞机显然是黄少天最擅长的领域,这位蓝雨的王牌飞行员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之处。

江波涛摇头,“不是很确定。”

“下午的巡逻是吗?我跟你们去。”蓝雨第一飞行中队的队长主动请缨。“这么说定了啊文州!下午的训练就让郑轩和景熙代我啦!”

喻文州熟知黄少天的脾性,便也不多说什么。“下午的巡逻是谁带队?”他问。

“是我。”周泽楷安静地站在走廊尽头,像一支沉默的钢枪。

“……请务必要保障少天人身安全。”喻文州知道这有点多此一举,但忍不住还是要向轮回陆战突击队的队长如此交代。

周泽楷点头。

“一定。”他说。

倒是蓝雨的剑与基石之间再无需多言。“武运昌隆。”喻文州伸手。

“那当然,我可是蓝雨的剑圣啊。”黄少天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抖落出正午的金色光芒。

8.黑匣子

飞行员和陆战队员的训练侧重完全不同,因而在轮回队员眼中,黄少天的地面战斗力根本为零。会用手枪有什么用,你当人是靶纸,站着不动给你打?

所以,面对喻政委“务必保障少天人身安全”的嘱托,轮回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要叫我黄队听起来怪怪的喊我黄少就好了诶你们给我冲锋枪也没用啊我可没学过用这玩意儿上打实战你们应该知道吧对飞行员来说只要有手枪就够啦因为手枪才是我们在地面上保命的武器啊艾玛这是啥有四个孔的刀吗哦哦哦我明白了是说把手指伸到孔里去吗喔喔这个好帅!”黄少天还是第一次穿战术背心,对可自由调节的弹夹口袋应该贴在哪里毫无概念,只好由江波涛来帮他调整那些细节。

江波涛一边给他系上战术腰带,一边还要给这位地面战力为零的王牌飞行员进行知识普及,“黄少,”他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你手里那刀是指虎。对于初学者来说,迫不得已需要近身格斗的时候,指虎不太容易被夺走,也不会在打斗中掉落。”他给黄少天演示了一边05式微声冲锋枪的使用方法,“因为是在安全区内巡逻,所以真的要交火的可能性不大。万一真的要交火,”轮回的副队长笑得人畜无害,“请一定要比对方先开枪。什么也别想,朝着敌人拼命开枪就好了。”

黄少天有点不习惯身上绑满子弹的感觉,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试图洗掉胸口的淤塞之感,“哦。”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肩臂,觉得战术背心压得他有点酸。

抬起头,他看见周泽楷已经带着下午的巡逻分队全副武装地等在了基地门口。

……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黄少天直觉自己心中的警铃正在铛铛作响。

这种危险系数较大的任务,当然不能交给其他队员去做。谁让本剑圣是你们的队长,身先士卒责无旁贷啊……黄少天在心里哼哼了两句,终于僵硬地抬起手臂,戴上了单兵战术头盔,小跑步奔向了整装待发的巡逻分队。

巡逻分队里除了轮回的一部分队员之外,还有特警队的于锋和邹远。这几天的巡逻让他们迅速熟悉了起来,从训练科目到枪械对比,这群人一路上都在进行小声的交谈。黄少天虽然天性活泼,但一来是首次面对可能遭遇实弹的战场,二来则是对这些话题完全不熟,半是紧张半是郁闷,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紧张?“为了保障这位王牌飞行员的人身安全,周泽楷寸步不离地跟在黄少天身边,这会儿对他更是连单兵电台都不需要用。

黄少天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连珠炮似的把垃圾话轰了过去,“谁紧张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啦本剑圣身经百战在空中被几架敌机追着扔炸弹都没紧张过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次巡逻就紧张!”

“地面。”周泽楷轻声说。

即使江波涛这会儿不在,黄少天也能理解轮回的枪王这是在说“你的地面实战经历为零”的意思。话唠剑圣被噎得好一会儿答不上话,“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紧张了行了吧!”再逞强着实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大方承认了。

05式微声冲锋枪足有二点二公斤重,再加上各种单兵战术装备和战术背心里的那一大堆子弹,在这种状态下行进,对于常年配枪只有620克的黄少天而言已经属于负重越野的级别。高度紧张和体能消耗让他的注意力有点不太集中,于是他捅了捅周泽楷,“喂喂,我给你唱歌提提神呗?”

周泽楷看了他一眼。

如果江波涛在场的话,一定能翻译出这是“别闹了”的眼神。可惜黄少天误以为这是“你唱吧”的讯号,立刻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哼唱了起来。

“……我爱祖国的蓝天,云海茫茫一望无边……”黄少天小声地唱着,因为紧张的原因,免不了有些跑调。“……春雷为我敲战鼓,红日照我把敌歼。美丽的长虹搭起彩门,迎接着战鹰胜利凯旋……”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且带有浓烈空军色彩的军旅歌曲。像黄少天这种出身蓝雨基地的人会喜欢这首歌,周泽楷并不感到奇怪。虽然现在唱歌似乎不太合时宜,但巡逻也并不是黄少天的任务……沉默寡言的枪王在心里默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这位话唠飞行员的自娱自乐。

“……我爱祖国的蓝天,云海茫茫一望无边……”

黄少天反复哼着这句歌词,心里默默地记下了他们所经之路的周边地形。一张大致的地面三维图在他心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等他们找到了坠毁的飞机后,它将被用来验证黄少天先前的猜测是否正确。

周泽楷在喉式通话器上敲了三下,“快到了。”枪王一贯的言简意赅。

身负着此次巡逻中最重要任务的黄少天不由得站直了些,他用眼睛估测完周围建筑的高度,目光在街头巷口绕了几个来回,心头的那个模糊猜想越发清晰可辨。

“周泽楷,”他打开了单兵电台,喉头轻微地动了动,“我认为,那架直升机很可能是被打下来的。”

周泽楷冲身后的队员们打了个提高警惕的手势,一边回了句疑问句的”嗯?“

黄少天握紧了手里的微冲,“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放慢了语速,“你觉得,能打下直升机的火力,能不能把我们也一起打掉?”

他们现在离不明飞机坠落的地点只有200米左右。

周泽楷敲了敲喉式通话器,“狙击手。”他说。

1200米外一处地势险要的土坡上,听到耳机里传来电台声的孙翔和杜明,分别从瞄准镜和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队长打出的手势。

通常情况下,负责狙击任务的都是枪王本人,并由孙翔担任他的观测手。但在这次巡逻中,因为周泽楷需要贴身保证黄少天的安全,狙击的任务就被转移给了孙翔,由杜明临时充任观测手。

虽然这位轮回的后起之秀总被叶修吐槽出门不带脑子,但他的作战能力却是有目共睹。

“B2已就位。视野良好。完毕。”

“B3已就位。视野同样良好。完毕。”

“‘视野同样良好’哈哈哈哈,你一定要这样刷存在感吗B3?”吴启在电台里吐槽。

孙翔气急败坏地在对喷回去,“B6你给我闭嘴!”

“B3不要搭理B6,他早上忘记吃药了。”举着望远镜的杜明呵呵一笑,“B6,你站队长身后,那整个儿就是衣冠与禽兽的鲜明对比啊。”

吴启狠戳杜明痛处,“哎,你们说B2那么人模狗样的,为什么人家唐小姐就是看不上啊?”

“队长,我申请回去殴打B6,请求批准。”杜明在通讯频道里假模假样地嚎啕大哭。

吕泊远实在听不下去,伸手在吴启的头盔上敲了一把。“B2你盯着B6看什么看,仔细看周围有没有疑似炸弹或是可疑人物。”

吴启闷声笑,“B2那货一定是发现追求唐小姐的成功几率实在渺茫,于是转而拜倒在了我的军靴下。”

“B3,送B6一颗子弹,我要替队长清理门户。”杜明在频道里磨牙。

周泽楷敲了一下喉式通话器,通讯频道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防卫前进。”呈线型前进的队伍立刻围绕周泽楷和黄少天调整了队形。

黄少天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的这堆废铜烂铁吸引住了。

这架坠毁的武装直升机确实是产自美国的AH-64阿帕奇。第一眼看过去,仅凭大致的外形轮廓黄少天就认出了它的型号。机身损毁严重,焦黑的痕迹布满了机身,黄少天一时也分辨不清机体本身的涂装究竟是什么颜色,更别提上头是否涂油所属武装集团的标志。

“我需要靠近点儿看看。”征得周泽楷的同意后,黄少天凑近了那架直升机的残骸。

焦黑痕迹产生于剧烈的燃烧,而整架飞机上都遍布有燃烧的痕迹……蓝雨的王牌绕到了油箱的位置,举起战术手电向里面照了照。“嗯……”黄少天沉吟着,蹲下身仔细查看与挤压变形的油箱所接触的路面。

“我百分百确定这玩意儿是被打下来的。”他回头冲周泽楷耸了耸肩,“油箱虽然被烧得差不多了,但残余部分上有个明显的弹孔。如果是坠机后再引爆的油箱,应该有不少燃料因接触地面而未能充分燃烧。但这燃料烧得挺干净,只可能是在一瞬间就充分接触大量氧气。”

“而且从机身的燃烧情况来看……穿甲燃烧弹吧。AH-64的原始设计就是为了在安全距离内摧毁装甲,一点经不起射击的。周围这地形,在建筑物的隐蔽下,想要架把枪把它射下来,简直易如反掌。伊拉克战争里那么多前车之鉴,这人敢开着阿帕奇在这种地形附近转悠,简直就是找死。”黄少天摸索着爬进了飞机残骸的驾驶舱里,“飞行员估计是已经跳伞跑了。驾驶舱里挺干净,要是烧死在这里就太难看了……”他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着,伸手开始摆弄那些仪表盘。

不出所料,仪表盘的损毁得非常彻底,无法再从导航系统和通讯系统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嗯哼,看来得找找那个玩意儿啊。我觉得……击坠这架飞机的人应该不会有那个闲情去做这事儿……”黄少天费力地从仪表盘的正中偏下位置拖出一个东西。他像是抱着块金砖似的抱着那只有四块砖头那么大的橙红色金属方块儿,重心不稳地从驾驶舱的废墟里爬出来。蓝雨的剑圣得意地笑,“这是CVR,驾驶舱通话记录器,黑匣子的一种,可以拿回去分析飞行员最后的录音。应该能从里面找到点儿什么。”他把那只橙红色的金属盒子放在地上,“这东西上有定位信标,带回基地去会很不安全。我得现在就把它打开,然后把CSMU取出来带走。周泽楷你别傻站着,过来搭把手好吗?”

枪王眨了下眼睛。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你行吗?”

可惜黄少天读不懂他的脑电波。实干派的轮回队长发觉沟通无效后,只好让于锋和邹远加强了警戒,上前给话唠剑圣打打下手。

“周泽楷你挡着光了你能蹲下去一点吗我勒个去你把手放在这个位置我怎么取CSMU啊我靠让开让开让开诶诶我说周泽楷你知道什么是CSMU吗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知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就大慈大悲地告诉你CSMU就是坠毁生存记忆单元的缩写也就是黑匣子里最重要的那个存储部分啦。哎。我拿到了。”黄少天把一个圆柱体的东西从黑匣子里卸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后随手塞进了战术背心的口袋。“内存片就堆叠排列在这玩意儿里面,看到了没这就是专业素质啊枪王巨巨你懂吗懂吗懂吗。”

……好吵啊。

不善言辞的轮回队长感到了苦恼。

“OK,CVR的CSMU我们拿到了。”对自己所发出的精神攻击毫无自觉的黄少天重又钻进了驾驶舱残骸里,“我去拿另一个黑匣子。”

“队长!危险!”杜明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那一刻,周泽楷已经离开了原地。轮回队长的战术闪避动作迅疾如闪电,几乎就是堪堪避开子弹的下一秒,枪王已经冲着子弹袭来的方向扣下了扳机。

12.7mm口径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试图从背后偷袭周泽楷的武装分子。

从孙翔的瞄准镜里看过去,他射出的子弹在那人的身上开出了一片粉红色的薄薄血雾。

“妈的,他们都潜伏在周围的建筑里!!”孙翔正反复重复着瞄准和开枪这两个动作,他和杜明所在的狙击点很高,将飞机残骸周围的混战情状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啊!!”

这还要你说?!我个外行都看出来了好吗!!黄少天抱着另一个黑匣子,借着飞机残骸的掩护狼狈地左躲右闪,心里的吐槽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对方在建筑物里对地面进行着火力压制,倘若不是轮回和特警都有着比较丰富的实战经验,此刻就不只是挂了点彩那么简单了。要从地面仰攻楼上困难重重,若指望孙翔一人狙杀所有建筑物里的枪手,显然也不十分现实。

周泽楷几步挡在了黄少天身前,他手中那柄05式微声冲锋枪的枪口正不停闪烁着暴怒的火光。子弹像流水一般从他手底下打出去,咬肉见血毫不留情。黄少天蹲在地上奋力对付记录了飞行数据的黑匣子。

钛钢制造的飞行数据记录器并不轻巧,何况在这种头顶有枪林弹雨且鼻腔里能闻见血腥的铁锈味儿的时候,做起事来更是容易忙中出乱。黄少天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面前的那只金属匣子上。

对方也发觉了周泽楷明显是在掩护黄少天的行动。打向他们的子弹越发密集起来,黄少天抱着黑匣子左躲右闪,只恨不能把自己叠巴叠巴折成张小纸片儿给塞进周泽楷的口袋里去。他百分之两百确定周泽楷的站位肯定是安全的。

剑圣深得蓝雨基地总负责人魏琛大校的猥琐真传。敌众我寡时逃跑不可耻——对于飞行员来说,这叫战略性撤退,尽最大努力保存有生力量。如果这是在天上,冰雨肯定已经风骚地摆了摆机尾跑了。可惜这不是在天上,敌强我弱,敌暗我明,他们退无可退。

魏老大,如果您的爱徒不幸牺牲在这里,请千万记得要给我领个烈士的称号回来啊!

黄少天的大脑转得飞快,刚抬眼就瞄见一个黑影从身后窜出来,手中还握着一抹凛冽寒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举起手里的金属匣子就狠狠朝那人的天灵盖掼了下去。

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黑匣子的金属锐角立刻就把偷袭者的脑壳砸开了花。

好恶心。

黄少天参加过的演习不少,透过驾驶舱的玻璃,他曾多次目睹敌机被炫丽的橙色火光瞬间吞噬的场景。但这红红白白的血液脑浆随着倒下的尸体流了一地的惨状,他还是第一次在银幕以外的地方见到。

“别看。”周泽楷的声音似金戈铮鸣。轮回的队长看了眼正对着染血的黑匣子大口喘气的黄少天,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担忧的神色。“还行吗?”他问。

枪王的意思是你还能坚持住吗,可黄少天以为周泽楷在问自己还来不来得及打开这玩意儿。人称空中剑圣的蓝雨王牌只用了一秒就做出了取舍。“不行,我现在看到它就想吐,没办法打开再取CSMU。”他一脚把黑匣子踢出了十几米远,“只能放弃了。”

在通讯频道里听到这话,孙翔立刻补了三发子弹过去。

反器材狙击步枪打出的大口径子弹在橙红色金属匣子的表面腾起一团跃动的火苗。

周泽楷快速扫视了一圈还在不停发射子弹的窗口。对方在这里至少布下了一个连的火力。再强撑下去很难保证没有伤亡。

“跑!”每个人的单兵电台里都传来了轮回队长的简洁利落的命令。

先撤出这片建筑区才能寻找机会反攻,不然就只能被对方压制到底。敌人和队友,每个人的枪口都在吐出火舌,但没有人是盲目地用自由挡射击。

职业的。周泽楷在心里补充。

“我操,这他妈都是训练过的!!”吴启的手臂上被子弹划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疼。密集弹雨中他甚至来不及给自己做简易包扎。

黄少天放弃了另一只黑匣子后立刻举起了枪。他可不会什么运动瞄准,扣着扳机就对着有子弹飞来的方向一顿扫射。“谁来解释下是什么情况啊这尼玛在安全区内和我们交火的是什么人!!!”

于锋掩护邹远向露出枪口的窗户扔出了手榴弹。“黄少你可别打着自己人!”于锋换了个弹夹,还不忘冲黄少天大喊。

一团熊熊烈焰像颗炮弹一样超他们扑过来。

“火箭弹!!!”吕泊远最先喊出声。

周泽楷拎起黄少天就往侧面滚了出去。大概是手动发射时的瞄准问题,火箭弹撞上了直升机残骸的螺旋桨,汹涌火舌立刻把本就骨架支离的直升机残骸炸成了无数碎片。

黄少天被周泽楷拖着往前跑,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架阿帕奇的残骸。冲天火光把下午三点的天空烧成了末日般的血色橙红,滚滚浓烟中,或大或小的金属碎片被冲击波抛向了四面八方。

邹远的手榴弹在周边建筑上四处开花,“这里全是废弃的建筑物,里面够他们藏几个连!!”

“他妈的他们哪来的火箭弹?!”杜明也架起了枪,“这衣服看上去也不像是反政府军啊!”

吴启用牙齿咬开液体绷带的瓶盖,在吕泊远的掩护下利落地往伤口上来回喷了一遍。“有钱能使鬼推磨!RPG火箭弹招呼我们都算轻的!”

“B6你别乌鸦嘴!!”杜明又点掉一个从窗口探出半个头的枪手,“要真应验了看大伙儿回去揍不死你!”

于锋和邹远在前面开路,周泽楷护卫着黄少天,殿后的吕泊远已经换上了88式通用机枪,哒哒哒哒的扫射声像是某部战争片枯燥的背景音效。

他们只是一支14人的巡逻小分队,携带着维和任务中规定携带的自卫轻武器。除却黄少天这个拖油瓶和7名轮回陆战突击队的精锐外,近半数的队员都只是普通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没有上过前线,没有杀过人,此时此境中还能握住枪还击就已经很令人满意了。而在对方这近乎疯狂的火力倾泻下,纵是周泽楷也毫无还手之力。

周泽楷端着微声冲锋枪,颗颗子弹都没入眉心,一枪毙命。他同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考着顺利脱围的方法。

城市巷战是最危险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窗口里是不是会埋伏着狙击手,下一个巷子中有没有炸弹等着你。如果这场伏击是由周泽楷来布置,周围的建筑物里他能布下数十个狙击点,地面进行首尾拦截,高处启动强火力压制,不消片刻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不是什么精妙的战术,每个合格的指挥官都能想到这样保守而万无一失的计划。可就是这么普通又保守的计划,对方竟然没有采用?!

和屡有奇招的叶修或是张新杰不同,周泽楷并不擅长那些草蛇灰线一伏千里的兵家谋略。实干派的枪王擅长合理客观地评估己方实力,最后布下的战术虽然往往偏向于保守,却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团队的综合战力。强势,强硬,强攻,毫无破绽。这就是轮回突击队的风格。

撤退并不是周泽楷所习惯的战术。自他第一天进入部队起,“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口号就深深地刻在了这位未来枪王的脑海中。他和他所带领的轮回突击队被视为未来战争中的一柄尖刀,利刃出鞘,就必须刀刀见血。

他当然不会放任局势继续不利下去。

对方虽然武备精良,但在布置上上显然是没有做好剿杀他们的准备。围观?围观什么?坠机?

阿帕奇很可能就是这伙人打下来的。他们才是交战双方?

他们一开始没动手,是因为认出了我们和阿帕奇不是一伙的?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开火了?

黑匣子?因为我们要拿走黑匣子?对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们打掉了一架阿帕奇?

黄少天觉得自己肯定中了头奖。追兵像是吃角子老虎机里的硬币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建筑物里跑了出来。他目不交睫地注视着每一个黑漆漆的门洞,手里抄着的那杆微声冲锋枪一刻不停地向外打出子弹,弹壳儿喀拉喀拉地蹦跳着,在脚边滚了一地。

“黑匣子。”周泽楷突然对他说。

正拼命开枪的那个立刻接上话,因为紧张,他的语速比平时还要快上一倍。“黑匣子?你说啥?哦哦哦CSMU在我口袋里呢怎么啦?我会用生命去保护它的要从我这儿抢走CSMU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诶等等,周泽楷你突然提这个干吗?你是说对方跟我们动手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我在拿黑匣子?!”

“嗯。”轮回的队长答得简洁,几秒内已经又换上了一只新的弹夹。

这块区域怎么这么大。周泽楷感觉自己第一次进行野外生存时穿越的大片密林都比不上它。肾上腺素飙升,心率已经逼近200,暴露在敌人枪口下的每时每刻,都是在死神的镰刀下惊险求生。

邹远的手榴弹已经用尽,他和于锋正互相掩护着用子弹扫射来开路。

黄少天突然转身扔出了一个圆柱型物件。“你们要就那去吧!!”

白色的圆柱体飞出好一段距离,又在地上滚出老远。

殿后的吕泊远端起机枪就对着被黄少天抛弃的圆柱型物体进行了火力覆盖。那玩意儿立刻就被打得稀烂。

追兵显然是愣住了。他们扯着嗓子互相叫嚷着,大概是在争论到底应该是继续追还是不追。

这场内部扯皮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但以足够让巡逻小分队脱离他们的火力包围——正前方的道路两旁已经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没有了建筑掩护,若是在旷野里交火,形式就要立刻倒个个儿。

著名的机会主义者黄少天上尉一把抓住周泽楷的手臂,“停下来干嘛!跑啊!CSMU还在我这儿呢!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啊!!”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巡逻小队突然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不用。”周泽楷换上了他自己惯用的那柄QZB95B型突击步枪,黑珍珠似的漂亮瞳仁里有金属色的冷光一闪而过。

“准备。”他架起枪,语气淡漠一如往常。“歼灭。”

“所以,小周就直接把人给全……?”喻文州看着脸色惨白的黄少天,又看了看笔直地立在会议室角落却一声不吭的枪王,明知故问道。

黄少天一回机场基地就去吐了一场,差点没把胆汁都给呕出来。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一旦松懈下来,他就无法自制地回想起自己用黑匣子把人砸得脑浆横流的场景。现在被喻文州那么一提,恶心的劲头又上来了。蓝雨的利刃扶着桌子捂嘴干呕,脸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血色立刻又褪了个干净。

自家王牌的这副模样让喻政委颇感心疼,无线电那边儿的叶修倒趁着话唠说话不利索的机会顺势开起了嘴炮。“哟少天这是怎么了,离哥上次跟你们通话这没过去半天呢,你这就怀上了?孩子他爹是谁?哥认识吗?”

黄少天气得直冲无线电台竖中指,可惜叶修远在电波的另一端,根本看不见剑圣同志愤怒的粗鲁手势。

“叶上校,这时候逗少天是不是不太合适?”喻文州对这位总指挥官的恶劣趣味感到无可奈何,“CSMU里面的内存片的分析结果刚出来,从最后两小时的录音上看,那架阿帕奇是反政府军的。”

“小周,你认为和你们交火的是谁?”叶修转而向方才指挥作战的轮回队长提问。

周泽楷像是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小学生一样抬起头,眼神有些许犹豫,但语气却是肯定的。“击坠阿帕奇的人。”

叶修扶额。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表达能力在枪王眼里其实和黄少天处于一个等级的。

——让人抓不住重点。

他冲方锐做无语凝噎状,收获点心上尉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枚。“嗯……小周啊,”他深沉地拖长了语气词,“和你们交手的是政府军?还是反政府军?”

“都不是。”周泽楷速答。

被特许参加战术讨论会议的方锐正支楞起耳朵注意着两边的谈话。听到此节,他渐渐地皱起了眉。从自己面前一大堆分析完成或是未完成的情报里,方锐扒拉出了一份文件。捡起笔唰唰唰地圈了几个段落出来,他把这份文件递到了叶修眼前。

“……他们应该只是单纯的武装势力。”机场临时会议室这边的黄少天大概是终于缓过气儿来,替周泽楷补充了一句。“虽然是训练过的,但那个作战意识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周泽楷下达了“歼灭”指令的下一秒,吴启和吕泊远已经各自带领三名队员,以自家队长为中心,一左一右向两边呈扇形散开。

追兵终于发现被吕泊远打得稀烂的那玩意儿似乎不很像是被黄少天拿走的那个。一位疑似是小队长的人高举AKM自动步枪,带着这群武装分子从建筑后咆哮着向他们冲了出来。

在周泽楷看来,这简直就是送到枪口上来找死。

吕泊远和另一名机枪手在两架88式通用机枪上挂了可容200发子弹的弹箱,遵循周泽楷的指令,两架重机枪在1.5米高度交替平射。

重弹头机枪弹比普通子弹具有更凶狠的杀伤力。在绝对强势的火力压制中,追兵连连后退。躲在后面的人偷偷架起了RPG火箭筒,孙翔从瞄准镜里看到,还没等那哥们儿把火箭弹放上去就被千米之外飞来的子弹给爆了头。杜明还不放心,几枪补过去把火箭筒也一起打了个粉碎。

一波机枪平射结束,邹远和于锋带着一部分巡逻队员冲了出去。微声冲锋枪开火时发出的声音极小,刚从机枪扫射噪音中缓过一口气的追兵们刚缓过一口气,就发现身边已有多人眉心开花。

在瞬间逆转的战局面前,对面有人丢下了枪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也有人举着枪继续没命地一通乱射。

“我次奥啊这变节也太快吧之前把我们打得跟耗子似的得意劲儿都上哪儿去啦?!”黄少天大惊,“就算叶修在这里都不能比他们更不要脸了!”

周泽楷端着枪,毫不迟疑地继续一次次扣下扳机。单兵电台里,轮回队长的声音中夹杂着细微的电流噪音,“不接受。”

“……就是舆论上,这有点说不过去啊。”黄少天揉了揉脸。“放下枪的,理应以投降的俘虏论处……”

而处理俘虏,是要遵守《日内瓦公约》的。

蓝雨的王牌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毕竟作为战斗机驾驶员,他几乎没可能遇到放下武器自愿被俘的敌人。“根据《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第一部第三条,放下武器的武装部队人员或其他因原因丧失战力的人员,在一切情况下应予以人道待遇,不得有对其生命与人身施以暴力的行为,如谋杀,残虐等等。”干巴巴地复述着在军校里就背过无数次的条文,黄少天觉得心情有点沉重,“我觉得我们犯错误了啊……”

“他们是武装部队成员?是民兵或者志愿兵之一?备有从远处既能识别身份的标志?自称效忠于某参战政府或当局?武装部队给他们配发了身份证明?又或者是自发拿起武器抵抗侵略部队的居民?”叶修正一目十行地扫着方锐递过来的文件,“从你和小周的叙述来看,他们不符合这几条吧?通常情况下,”他呵了一声,“这种风吹墙头两边倒,放下枪就以为自己是顺民的玩意儿,不是武装暴动分子,就是雇佣军。更差劲一点,搞不好还是不成气候的小型恐怖组织。”

被他这么一说,黄少天恍然大悟。“你们这群玩战术的,真是心太脏。”他咂舌,口吻明显轻松起来。

“别高兴太早,”喻文州摇头,“公约是这么签的,但国际舆论从不站在我们这边。等任务结束了又是一场宣传口上的硬仗要打,这次我们暂时没惹上麻烦,只能算是走运。”

“麻烦很快就要来找我们了。”叶修说,“反政府军最近消停不少,因为X国政府正在和他们进行秘密谈判,截获的情报说谈判正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方僵持不下。但最近三日内,各地发生了多起明显针对反政府军的袭击。你们遇上的那架阿帕奇只是其一。反政府军中另有多名中级指挥官遭狙杀,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要员,但也无异于是对反政府军的赤裸威胁。”

“这时机很微妙啊,”黄少天转了转眼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政府军在给反对派施压一样。”

“不是政府军。”周泽楷难得插了句嘴,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叶修吐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抽烟,“我知道不是政府军。可‘我们知道不是’,这没有用。我们是X国政府通过外交手段请来的,即使宣称自己是维和,在外界看来也依然是站在X国政府一方的。如果把这国家比作一个病人,他至少得了十种要命的疾病还被下了四五种毒。让别人来开刀除掉一两个病灶,这是迫不得己,没办法里的办法。要是有其他办法,谁乐意开放自己的军港让别人的军队踏上自己国土啊。但在反政府军眼里看来,政府军是引狼入室,我们和政府军,”他顿了一下,“那就是狼狈为奸。”

“鉴于我们一贯的和事佬做派,从情报上看,人没把这事儿怀疑到我们头上。但他们的谈判肯定要黄,”掐断通讯前,叶修淡淡地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9.血色黎明之前

白华像田里某颗营养不良的小白菜似的,蔫头蔫脑地坐在床上吃他的晚饭。

他平时就人缘好,生病了自然也有人替他抢一份盛得满满的饭菜。想起自己是在装病,白华心里未免也有点过意不去的内疚感。

姚头打开了宿舍里那台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手的电视机,这是工人们为数不多的娱乐工具之一。滋滋乱响的雪花依然占据了绝大多数的频道,偶尔能收到的几个也都是阿拉伯语的官方节目。内容也无外乎是新闻、政府发言或是反政府军发言之类。

在工友们喧闹的聊天声中,零散的阿拉伯词句飘进白华的耳朵。

“……反政府军领导人……过去一个月里……秘密谈判……”

这新闻像是一道晴天霹雳,惊得白华皮下那个原装的张佳乐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可他还是努力压制了自己的身体,依然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恹恹地吃他的饭。一头红毛也乱糟糟地翘在头顶上,像是茄子顶上稀疏皱巴的几片叶子。

秘密谈判?!

他能想象到X国政府和反政府军有私底下的接触,但现在这个时局不稳前景未明的时候,把秘密谈判一类的私下接触全盘托出,就只有谈崩了这一个可能。

如果只是没达成协议,那还有继续谈的空间,不可能把事儿摊到太阳底下来说。如果谈成了,当务之急就是各自收拾手上的那些个烂摊子,等情势平定后再托个漂亮的由头公开握握手。

果然,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的电视台主持人继续用阿拉伯语说道,“……反政府军方面表示,他们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卑鄙行径感到愤怒,他们将进一步表示抗议,绝不屈服……”

进一步表示抗议。

张佳乐深切地感觉到语言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这看似寻常的句子,到了反政府军手里,就将变成几万枚炮弹,无法计数的子弹,和无法想象的伤亡。

出尔反尔,卑鄙行为,绝不屈服……话说得这么好听,可杀害无辜就是杀害无辜,它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打着复仇的旗号,都无法将屠戮妇孺老幼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合理化。

白华勉强又往嘴里塞了几口饭,摇头表示他吃不下了。工友们看到他憔悴的脸色,都让他赶紧回床上躺着去。

前段时间,这片地区常有的还是小规模冲突。交火地带不会超过一个街区。可如果暴动升级,又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这座城市里驻扎着多少政府军,又潜伏了多少反政府军?狂热的宗教极端分子每天都像鬼魂般成群结队地出没于街头巷尾,但大规模战斗的第一枪打响后,他们就一定不会从中作乱吗?而流窜着的雇佣军,或是隐匿颇深的恐怖组织分支,又会怎样?

工友们的谈笑还在继续,听在白华耳朵里,每个字都像是划在他心上的刀片。

这些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就在几小时前,这片土地被宣布要迎接新一轮的猛烈战火。他们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有枪林弹雨兜头而下,也许明天就会有炮弹榴弹手雷炸药遍布街道。也许,甚至不需要到明天,就今晚,被激怒的反政府军就会采取行动。

到那个时候,这些来自中国的工人该怎么办?那些亲人,在遥远的故土上数着日子等他们寄钱,等他们回家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他们都是什么人的父亲,儿子,兄弟,或者朋友。

白华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脚发凉,掌心里全是冷津津的汗。碍于自己目前的角色,他不能跳出去大喊说出大事了大家快跑啊!跑,他们又能往哪里跑?这是群手无寸铁的工人,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就算他暴露自己的身份,靠一把军刀,几块塑胶炸药,一支手枪和70发子弹,他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别说全部,一半的一半都难如登天。

前后读了六年军校,受了五年的特种兵训练,此时此地,他竟然没有办法去做什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在无法预测的天灾人祸面前,个体的力量微弱得令人绝望。墙上的老式石英钟发出机械的秒针走动声,如同在冥冥中进行冷酷的倒数计时。

闭着眼睛,白华摸到了自己枕头底下的那把戈博军刀。

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他的手指抚过刀背上熟悉的曲线,在心里默默地描出了两个字。

拼了。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那栋被临时征用的别墅里。方锐和罗辑正紧张地破译着半小时前截获的一封邮件,苏沐橙坐在叶修身边帮他过滤大量的书面情报,唐柔则陷在一堆口吻语气各不相同的来往信件里沉思。在安文逸的指导下,蓝河给每个人都调配了润喉的糖水或是盐水,马不停蹄地分别送到每个人手上。

包子擦着枪哼着歌,兴高采烈的神情像是出门郊游的初中学生。蓝河觉得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答案,终于趁着给叶修换第二杯水的空当见缝插针地提出了问题。“反政府军和政府军的冲突很可能要升级,那,在这里的华侨要怎么办……?”

“蓝河你想得还挺周到。”叶修眼睛都没离开过屏幕一下,伸手就端起被子喝了一口。“有点咸,我想要糖水。”

祖宗你烦不烦!!蓝河忿忿,“都会想到这个问题的吧?这种时候……要是有个什么万一,那要造成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叶修十指如飞地打着键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带人去把这座城市里的华侨集合起来?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

蓝河觉得这话似乎不太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只能干瞪着眼睛。

“我对这座城市里的华侨分布没有具体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迅速地联系上他们。而且你也看到了,这里具有实际作战能力的只有包子、方锐和我,沐橙算是半个,你只能算是十分之一个。小安和小唐都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去了也没用。你觉得三又五分之三的作战人员,能干什么?”叶修拈起架在一旁的烟吸了一口,“且不说霸图已经在下午离开了本市,就算他们在,张新杰也会跟你摆事实讲道理,来表明他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怎么这样?!”蓝河的心像是掉进了科考队在北极冰盖上钻出来的窟窿,“我们是军人,军人的职责不就是保护自己国家的民众吗?!”

叶修打完一个段落,终于抬头看向了这名才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空军地勤少尉,“没错,保护自己国家的民众是我们身为军人的天职。但别忘了,术业有专攻。在这件事上,有远比我们专业的人。你要相信祖国不会放弃你的同胞,相信我们的大使馆不是吃白饭的。”李轩和吴羽策给叶修留下的印象也确实不像是吃白饭的那类。

“现在扛着枪冲上街只会给人家的工作添乱。我们到时候要怎么跟外界解释自己的身份?我们是来维和的,那为什么不和维和大部队在一起?三三两两的是怎么个情况?我们有特殊任务,这话也不能说去吧?记住,你是中国的军人,一旦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去做,那就代表了国家的意志。”

“抱歉,确实是我想问题太不周全了。”蓝河把叶上校的话消化了一会儿,认真地对叶修道歉。

叶修随手就把杯子塞进蓝河手里,“明白了就帮我去换杯糖水呗小蓝同志。”

……能别切换得这么快吗叶修上校?让我多欣赏一会儿您的光辉形象啊?

蓝河翻了个白眼,拿着杯子往厨房去了。

他还没走多远,就听到椅子被掀翻的哐当一声。

方锐浑然不觉自己刚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抱着笔记本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嗷得嚎了一嗓子。“叶不修!!快来看这个!!我们破出来了!!!快!!”

“哐”得一声,老板助理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把甩开了工人宿舍的门。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大约是才从自己办公室旁的小单间里爬起来,口红没涂,一头卷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

有人吹着口哨起哄,“阿姐这么晚来找我们什么事啊?”

立刻引起了一片配合的哄笑。虽然并没有恶意,但带着赤裸性暗示的句子总能把这位老板助理气得面颊通红。可眼下,这位脾气火爆的女助理正脸色煞白地扶着门大口喘气,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集体宿舍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赶紧,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大使馆说,要、要撤侨,”女助理的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地把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快点!!都快点!!要打起来了!!!这次全国都要打起来了!!!”

撤侨?

白华装作手脚不很利落的模样,慢吞吞收拾着他的包裹。趁人不注意,他迅速地把柯尔特别在了肥大的裤腰里,军刀则小心地藏在衬衫袖子底下。

大使馆的反应很快,信息传达也非常有效率。只是天色已晚,这么急匆匆地把人聚集起来,要如何把他们全部带走?

交通工具,食物,饮水,必要的物资。这些,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能筹备齐全吗?

他毕竟不是做外交出身,心里的疑问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往外倒。

女助理的手机响了,“是是,我们马上就可以撤离。我们没有车,你们有车吗?好好,行,我们很快就来……”

工人们的行李都不多,每个人都打好了自己的小行李包,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的老板助理。

被他们喊做阿姐的女助理紧张得挂电话的手指都在抖,一边强作镇静地指挥大家把工厂里所有能带上的饮用水和食品全部带走。虽然没有血色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但她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为撤离做准备。

”阿姐,不会有事的。“白华握了握她的手,把一包苏打饼干塞进了她的包里。“我们国家以前不也撤过侨吗?”

女助理虚弱地冲他笑了笑,没说话。

二十分钟后,工厂里所有能带走的食物与饮水都被打包完毕,女助理拿出工厂里的现钞,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定金额的美元。“大使馆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医疗器械公司那儿,”她打着手电筒带领工人们走进漆黑的夜色里,“他们有车,但他们人比较多,要我们先到他们那边去汇合……”

该市有一家华资医疗器械公司的分公司,在战乱时期从不缺乏订单。故而也在当地盖了一座小楼充当公司总部。白华记得那里,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曾经在那座小楼前经过。路途并不远,就在三条街区外。

“大家不要走散了!!”

“白哥!白哥你要是头疼就拉着我的衣服走!”

“阿姐,不要打手电筒!”

“少他妈屁话,阿姐不打手电筒我们怎么看得清路!”

“你不知道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吗?!妈的我们开着手电给人当靶子练枪啊?!”

“都给老子小声点!”

三个街区,不到4公里的路程。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走起来,却像是要翻越万水千山。

黑暗里悄悄前行的工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交头接耳,未知的恐惧像是架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走了多远了?”有工友不只是第几次这样问道。

白华在黑暗里勉强辨认出了当前的位置,“快了,马上就到。”

所有人的声音都很轻,似乎稍微提高音量说话就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眯起眼睛,白华看了看手表,夜光指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这不是个好时间。午夜到凌晨是最容易打响第一枪的时刻,他们在这里拖得越久,将要遇到的危险就越多。

医疗器械公司的小洋楼已经近在眼前。借着小洋楼里的灯光,白华看清了门前停着的三辆小中巴。一群男人正来来回回地往车上搬运桶装水和食物,看到他们过来,使劲挥手招呼他们赶紧上车。

女助理看到那位自称是大使馆二等秘书的男人走上前,差点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她扶着车门喊,“都看看,人齐了吗,都来了吧?”

白华心里正盘算着其他的事,冷不防听到一个工友说,“姚头呢,没看见姚头啊?”

“姚头,刚在路上还听到他说话来着……”

“他,他好像说什么,他的包不见了?”

“不是回去找包了吧?”

“姚头不要命了?!大难临头还回去找他的包?”

白华转身挤出等待上车的队伍,冷不防被那位二等秘书抓住了手臂。“这位同志,你上哪儿去?现在外头很危险!”白华看了眼他胸口挂着的工作牌,“大使馆撤侨工作小组 二等秘书 葛兆蓝 ”。

“我朋友被队伍落下了,我要去把他带回来!!”白华一边喊一边甩开葛兆蓝的手臂,“放着他不管,他会死的!”

“你——”葛兆蓝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从他手底下钻了出去。

怎么回事。他皱了皱眉。

……这都谁教出来的毛病。李迅喜欢跳窗,邱非就喜欢爬窗吗?

听到窗玻璃上有节奏的敲击声,郎吉很不客气地一把拉开窗户。“小孩子学什么爬墙,嫌自己活太长了?”

邱非穿了一身的黑衣黑裤,在浓稠夜色里动作轻巧如猫科动物。“使馆开始撤侨。上头要我赶紧跟着大部队撤回去。”少年的脸上是一贯严肃认真的神情,“我最后来确认一下现阶段的工作是否已经交接完毕。”

郎吉和他是上下线之间的关系,邱非知道自己并非郎吉唯一的一条下线。他本人直接接受虚空的调派,为郎吉提供情报。而郎吉本人则将他自己从各渠道搜集的情报进行整合后,再交由李迅或是邱非来传递给虚空。他感觉到郎吉和虚空并不像是中枢与末梢,而是某种更微妙的、近乎于平起平坐的合作式关系。

邱非的父母生前都是做情报工作的,耳濡目染中,邱非对情报工作的组织关系有着极为清楚的认识。他从没见过像郎吉这样半独立于组织之外、又和组织有着紧密联系的情报人员。郎吉负责的这条情报线,和邱非的父母生前所负责的领域相同。不同于邱非父母当年广撒网多捕鱼的风格,郎吉的调查有着极为明确的目标性,同样是对针对恐怖组织情报搜集,郎吉所重点关注的那些大都牵涉了毒品与军火交易,兼有鲜明的宗教背景。

这个人是在追查某件事。邱非在对比了自己手上的资料后,敏锐地发现了这点。

郎吉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也是。你把东西先带走会比较安全。”

这个高而精悍的男人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个只有一个指节那么大的硬盘。“这个,”他把硬盘郑重地放进了邱非的手心里。“带回去。”

“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交到鬼刻手中。”邱非将硬盘收好,简短地点了个头。

郎吉嗤得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别轻易说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对于你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到了真失控的时刻,就直接用军刀把它砸碎。”郎吉揉了揉少年的头,“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你的人生还很长,在这种乌七八糟的混战中牺牲,不值得。”

邱非有点不知所措,“但是……”

“我不会死在这里。”郎吉搬出保险柜里纸质的往来资料,一股脑儿倒进了一只铁质的水桶里。“就算你手上的那个被毁,这儿,”他伸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一下,“还有备份呢。”

他划了根火柴丢进铁桶里,张张纸页立刻在肆虐的火光里卷起了边角,渐渐化为了灰黑的纸灰。郎吉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拨火棍搅动着铁桶里的纸灰,好让火把纸张烧得更充分。“我还有事没完,走不开,这东西也不方便随身带着。所以,”他站起身,“你尽力就好。”

紧贴胸口的衣服暗袋里,小小的硬盘像是他的另一颗心脏般灼烫。临走前邱非就已经把他那家小店铺里的所有文件和工具都处理完毕。他只带了一个装有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的双肩包,身上除了那只硬盘和一张全家福外,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尽力就好。

郎吉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令他在黑暗中穿行时感到自己已然无所畏惧。

转过漆黑的街角,前方就是医疗器械公司的小楼。

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在召唤归港的夜航之船。

他听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这混乱之夜的第一声枪响。

白华双手举着那把柯尔特0.380手枪,牛仔裤的两个口袋里也各塞了一只弹夹以方便随时更换。夜间的街道上漆黑一片,偶有几家灯火从窗户里漏出来,也只够照亮有限的一小片区域。

姚头这个人,白华气得直咬牙。找什么包啊,黑灯瞎火的你找个屁的包!这么危险的时候,就算随身物品全部丢失,那能比逃命要来得重要吗!本来就脑子不灵光,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还能这么蠢,也真算是让人大开眼界。你他妈就算是头豪猪,被猎人追的时候也不会光顾着眼前的吃食吧?!这种人,简直……简直……我操,真是要被气死……

他在心里骂得把姚头骂了个狗血喷头,却也感到了一丝无可奈何。

没办法。没有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人永远无法切身体会枪炮的可怕。他们在零散的小规模冲突里生活了好几年,神经已经被打磨得麻木而粗大,潜意识里永远心存侥幸,以为上次和上上次没打到自己,这次就会也一样。他们认为趴在地上就能百分百躲避飞来的子弹,只要高喊真主之名就会被所有武装分子放过。枪声每天都在响,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近在咫尺的伤亡,对于危险的警告,他们已经开始保持一种近乎天真的不信任。他们每个人都害怕死去,却又觉得死亡离自己尚有千万英尺之遥。

姚头和他的老婆离婚好几年,家里除了腿脚不利索的老母亲外还有一个才上初中的女儿。每次当别人说起老婆和女朋友,姚头都回以嗤之以鼻的表情。一旦说起女儿,这个男人就立刻神采飞扬起来,把家里的小丫头夸得天花乱坠,好像比欧洲皇室的公主还宝贝似的。他是喜欢指使新人去买烟的臭脾气姚头,是喜欢赌牌又粗鲁笨拙的普通海外劳工,也是一个女孩子的父亲。

虽然憋了满肚子火,白华却无法任由姚头在这样混乱漆黑的夜晚被撤离的队伍抛弃。

枪响的范围正在扩大。白华听出来,最近的一处离他不过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这人能跑哪里去……他心急如焚,却还要冷静地观察四周是否会有冷不防就窜出来的武装暴力分子。

“姚头?”他一把揪住正缩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你躲在这里干嘛?!”

平日里特别爱耍威风的男人抱着他的行李包抖个不停,“白、白华,”他哆嗦着指了指周围,“我看见,有人,有人拿着枪,过去了。是,是真的那种枪,长的,长的……”转眼看到那把近在咫尺的柯尔特,年逾40的男人吓得直往后退,“白华,你,你,你要干吗,我,我……”

“快走!!”白华拖起他回头就跑。“你想死吗!”

姚头跟在他身后,语无论次地解释,“不,我,我就,捡个包。我的钱,在,在里面。我女儿,买,要给她买,钢、钢琴。我答应了,要买……”

“她不想看见你死!!”白华转头愤怒地冲他吼了一嗓子。“不想死就他妈给我跑快点!车还在等你!!”

就这么一回头,白华看到巷口窜出来两个挥舞着步枪大声呼喝的人影。几颗子弹横七竖八地从他们头顶飞过,砸在墙上发出几声闷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白华扣下了柯尔特的扳机。“走!!”他拖着姚头拼命向医疗器械公司的方向跑去。

“白华,你,你是什么人?”姚头畏惧地看着白华手里的枪,两枚子弹两条人命,他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不会是一个普通大学辍学生所能做到的。

白华贴着墙向前行进,枪口始终笔直地指向前方,“我们很快就到了,”他答非所问,偶尔转过来的眼神里也是一脉铮铮的铁色。“你会平安到家的。”

中年男人终于闭上了嘴。他拎着自己的行李包,在午夜的道路上,跟在白华身后没命地向前跑着。

医疗器械公司的司机已经把车灯亮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对发着光的硕大眼睛。

“快过去吧,使馆工作人员在那儿,你们都会安全的。”姚头闻言回头,却发现白华已经不见了。

他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在嘈杂的人声中恍恍惚惚地被人推上了中巴。

见有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小孩往窗户边让了让,“您好,我叫邱非。”小孩很有礼貌地冲他点点头。

可姚头什么也没听见,还未散去的恐惧如魔咒般石化了他的躯体。子弹,白华,枪,死人。他心里颠来倒去地只有那么几个词。

车开了,姚头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想到家里的女儿,想到女儿每次都会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等他回家,想起要给女儿买钢琴的约定。

如果没有白华,自己说不定已经死了,这让他后怕得连上下牙关都在打颤。他想谢谢白华,不管那小子是什么人。

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白华的青年。

郎吉格式化了自己笔记本电脑里的所有分区,为了防止任何有可能产生的意外,他甚至对这台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笔电采取了暴力损毁措施。他拿着把起子拧掉笔记本上头的螺丝,把硬盘和内存条全部卸了下来,用军刀将它们通通砸成了细小的碎片。

想复原?天王老子都帮不了你们。郎吉把碎片和烧掉的纸灰一起冲进了下水道。

交给邱非的闪存盘里保存着郎吉这些年在X国搜集到的全部情报。这些资料清楚地记录了该国一大型恐怖组织近年来的毒品与军火交易往来明细,该组织的几个重要驻扎地点以及部分头目名单,资金来源和组织的人员招募渠道。

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四年前曾做出过的那个大胆猜测。

这些资料交到李轩和吴羽策手上,他们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维和部队,海军陆战。郎吉点了根烟叼进嘴里,开始收拾这件小居室内所留下的个人痕迹。

我就不信他们逮到机会到外头去溜一圈,会不带一支特种部队出来。吐出一口浅白色的烟雾,他掀开了床板,从几支长长短短的枪械中挑出了一把HK M27自动步枪和一把格洛克18自动手枪。

三年的潜伏,等待与忍耐。

而这一天终于来临。

他没有对邱非说实话。这个硬盘确实非常重要,里面汇聚了他这三年来所有的心血。如果是他自己,一定会视其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但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神,郎吉却无法说出诸如“请务必不惜一切代价”这样的话。他知道邱非做事向来认真严谨,这些天来的频繁接触已经足以让郎吉认识到了这点。

邱非还只有17岁,跟自己上军校时的年纪一样。当年的自己在做什么?和家里讨价还价?回复女孩子们的情书与哥们儿的信件?和教官斗智斗勇地偷着用手机?

这孩子的肩上已经承担了够多的重量。没有再给他增加额外压力的必要。郎吉用枪通条擦拭完自动步枪的枪膛,拿起了CLP保养油。

我相信,只要你能活下去,就一定会完成自己所身负的任务。

子弹压进弹匣,发出清脆的声响。

请你一定要平安地活下去。

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在未来,你会找到自己愿意为之奉献终生的事业,而不仅仅只是父母的遗志。

你会在未来遇到自己深爱的人。

因为有那个人存在,无论遭遇怎样艰难苦痛的绝境,你都会想要拼尽全力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为了那些你还没能体会到的美丽之物。

活下去。

二楼背阴的窗户里扔出了一条登山绳。郎吉戴着北约制式的头盔和战术手套,在塞得鼓鼓囊囊的战术背心里加穿了一件防弹衣,背着枪悄无声息地顺着绳子滑了下去。

离日出尚有三个小时。

距离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小院落尚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处,郎吉停下了脚步。借助地势坡度的掩护,他隐蔽在齐腰高的杂草里给步枪和手枪装上了消音器。

夜视仪里可以看见几个零散的巡逻哨兵正在来回走动。南面有一个人一直靠在墙上,不时地还滑下去一截,明显是喝醉了的样子。东面墙角有两个哨兵抱着枪坐在一起,北面的铁丝网附近也有一个哨兵。

这种门外汉的低级布哨方式。郎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老鼠就算披着老虎的皮,挥舞着饿狼的牙,也依然改变不了身为老鼠的本质。

他悄无声息地向着院落的南面摸了过去。

喝醉的哨兵像抱着枕头似的抱着一支莫辛纳甘步枪,舒舒服服地靠在墙上。散发出浓重的酒臭味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梦话,浑然不觉身旁已多了个全副武装的大活人。

一双铁钳般的手迅若雷霆地扣住了这名哨兵的头颅,还不待这醉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颈椎已经被生生拧断。连一滴血都没有落在地上。

西面是这座院落的入口,里里外外布有六个哨卡,若要正面硬拼只会两败俱伤。郎吉稍作思考,轻轻地向着东面绕了过去。

附近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

两个哨兵叽里呱啦地喊出了声,手忙脚乱地就要架上枪。待他们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地里的田鼠。

他们哈哈大笑着重又放下了枪,刚要坐下就感到有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再想去拿枪已经来不及了,郎吉一记手刀劈在了高个儿的后颈上,同时抬手就向着个子较矮的那个哨兵打出了一发子弹。消音器本身内置了一部分消焰的功能,矮个儿的哨兵只听到极细微的一声“噗”,太阳穴就已经被打了个洞穿。

回身给被打晕的那个也在太阳穴处补了一记枪子儿,郎吉沿着东墙向北面铁丝网摸过去。

院落里临时搭起来的木质瞭望塔上安装了一个大功率的探照灯。在夜间,每到偶数时的整点,当值的哨兵就会360度地转动探照灯,以探查周遭是否有敌情。

凌晨三点五十八。

郎吉看了眼手表,决定先隐蔽在草丛里着等一会儿。

探照灯刺目的雪白光束缓慢地转了一圈。今天当值的哨兵警惕性很高,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就喜欢玩探照灯。这哥们儿磨磨唧唧地把探照灯光束左左右右地来回扫动,好像多扫几遍就能召唤出阿拉丁神灯似的。

光柱在郎吉身周的草丛边转了两圈,又慢慢地沿着顺时针方向往北面去了。这灯光刚好让趴在地上的郎吉把北面铁丝网的情况给看得一清二楚。

他用牙齿叼着一把军刀,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那名正在来回走动的哨兵背后。左手如鹰爪般仰后托起扣住哨兵下巴,左肩前顶锁死,右手横刀一划就割开了这人的喉咙。Buck夜鹰平刃军刀,刀口锋利能将最柔软的传真纸横切成细丝。哨兵脖子上的致命伤口细长流畅,而死者睁大的眼睛则留下了他生前最后一次的震惊与迷茫。

探照灯已经关闭,通过夜视仪,郎吉可以看到瞭望塔上的哨兵正在点烟。

铁丝网上遍布着荆棘状的倒刺,但从周边电磁环境上来看,它并没有通电,只起到了最原始的防护作用。郎吉蹲下身,将军刀扣上刀鞘,像使用一把老虎钳一样巧地剪断了几根铁丝。一小片失去支撑的铁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刚好留出了一个可供一人同行的洞。

郎吉弓身从洞里钻了进去。

根据情报里的说法,这个分部基地的地牢应该是位于西北角。东面的建筑里还亮着灯,一股油腻的香料味儿在从那个方向传过来。透过最大的那扇窗户,郎吉可以看见墙上挂着的华丽挂毯,上面正是这块土地上随处可见的宗教图案。

与灯火通明的东面建筑不同,西北方向连盏油灯都没有,一片黑灯瞎火。料想那个站在瞭望塔上的哨兵也看不到什么。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郎吉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西北角的一扇破木门。

这座地牢是用废弃的地窖改造的,上上下下只能靠一座用钢筋焊起来的简陋梯子。

郎吉的脚步极轻,他像是完全没有踩在这只笨拙梯子上似的飘然而下,落在地面上时甚至都没有惊动地牢里的那几只老鼠。

废弃的地窖能有多大,就算在原有基础上再往周围挖一挖,能关押的人数也是有限的。为了防止人质之间有接触,本就逼仄的地牢里更是用铁栅栏拦出了一个个只容人盘膝而坐的小小“囚室”。如果不是有确凿无疑的情报证明这里确实被用来关押人质,郎吉甚至都不会认为这里能有活人居住——如此狭小的空间,充其量只能是小型家畜的住所。

人类不可能在如此阴暗潮湿又逼仄的环境里生存太久。地牢里并没有很多人,确切地说,以郎吉那粗粗一眼扫去的视野范围内,并没有人的存在。

——不在这儿?

情报上只提到一个这个分部据点里关押了一个小孩,并不能确定就是目标。如果那个小孩就是目标,这里也许会留下一点痕迹,毕竟那小子还挺机灵……

郎吉谨慎地拧开了战术手电。

角落里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动了一下。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郎吉将格洛克18的枪口对准了那团灰扑扑破布似的一坨“东西”。那“东西”因为颜色和水泥地面太过相近,摘下夜视仪后在黑暗里就看不得不甚分明。

单手持枪警戒,郎吉用战术手电在那团灰扑扑附近来回扫动了一会儿。他没有直接把手电晃到那玩意儿身上去,如果那是活着的人质,完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很可能因手电的强光刺激而失明。

那确实,是个活人。

看身量绝不会超过十岁,套着一件灰不拉几的宽大袍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就好像是地上堆着的一团烂抹布。头发很长,蓬乱地纠缠在一起,像是被从海里捞出来的一团水藻。嘴里还咿咿唔唔的哼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仔细听,那柔软而略显尖利的嗓音还能依稀辨认出应是出自女孩之口。

“……以自己,的慈恩、喜悦,喜悦,和乐园……向,向……他们,报喜,他们,将,在乐园里……享受,永恒、永恒的恩……”

小女孩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

“我错了!!不要打我,我错了!!主啊,主啊我们赞颂你,主啊,求你佑助!!”

灰扑扑的一团恐惧地抖动着,她没有抬起脸,看上去似乎神智也不很清醒。恐惧像是魇住她的无形恶魔,正肆意肆虐在她幼小的内心里。

“而,而永居其中,在、在……”

这个不足年纪尚不足十岁的小女孩正用磕磕绊绊的阿拉伯语背着《古兰经》,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语速急促的祷告词。那过度惊惧的糟糕精神状态甚至让郎吉不忍去想象她经历了些什么。

她不是我的任务目标。郎吉对自己说。

强行将注意力从那个神志不清喃喃呓语着的小女孩身上拔开,郎吉用战术手电仔细地地牢里的每一寸墙壁和地面都查看了一遍。

没有目标留下的任何痕迹。

就算他们要把目标处理掉,那也应该还没那么快……如果目标在这里带过,无论是不是被转移,以他一路都留下各种暗号的习惯来看,他应该也会在这里留下点什么……现在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目标并没有被关在这里……

那么果然是在另一个基地里吗?

郎吉拧掉了战术手电,在心中的列表里给最后一个地点画上了圈。

今日的日出时间是五点半,趁着太阳升起来、哨兵们的尸体被同伙发现之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主啊!我、我是你的仆人,是你的,你的男仆女婢的后裔……我们己往的嘱、嘱托,由你掌管,你对我的判决,判、判决,和,和裁判,是,是公正的……“小女孩依然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颠三倒四地念着头尾不着的祷告词。

她才不到十岁。无论她的家人是什么背景,无论她的家人做过什么,都不应该由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来承担如此的痛苦、恐惧与绝望!!

愤怒像是一碗倒进郎吉胃里的硫酸,灼灼如火地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一瞬间,他产生了带着这个小女孩走的念头。可经年训练出来的理智冷静地问他:外面现在有数十倍于你的武装恐怖分子,你要怎么在带着一个神智不清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逃出生天?就算带她出去了,即将有坦克碾压每条街道的城市内,又要将她安置在哪里?

郎吉本次潜入的目的就是来查看目标是否在这里。如果目标被关押于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带其杀出重围。但现在,目标很可能被囚禁于另一个基地,而他需要回去传达这个讯息。这是他的任务。

这是任务。

纵使痛苦和愤怒已经快要烧穿他的肺腑,郎吉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沿着钢筋焊就的梯子向出口爬去。

我很抱歉。

他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敏捷利落地踩上了地面,轻轻地将地牢入口的暗门盖了回去。

木门外传来了呼吸和脚步声。

郎吉全身都绷得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气流在皮肤上擦过的触感都被高度警惕的神经如实传达给了大脑。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划火柴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嘟囔。

脚步声又离开了。

郎吉估摸着刚才的那个人应该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扇木门推开。

像是生物对临近的危险有着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刚把木门推开条缝,就立刻感到头皮发麻。郎吉不假思索扬手挥出了刚刚还咬在牙齿间的夜鹰平刃,刀尖刺破颈动脉,喷出的鲜血直接溅了他一身。

来不及处理尸体,匆匆擦了把脸上的血,郎吉沿着来时的路线向北面的铁丝网处迅速移动。他还没离开多远,就听到一声嘶嚎像防空警报般凄厉地响起。

刚才那下子流了那么多血,尸体被流动哨发现了。

瞭望塔上的哨兵一股脑儿坐起来,惊慌失措地打开探照灯开始搜寻。

来时本就是靠着夜色的掩护,没有多余的掩体。眼下在探照灯雪亮灯柱的照射下更是无所遁形。

叫骂和威胁的语句劈头盖脸地冲郎吉奔了过去,连同随后而至的子弹一起。

都被发现了,还躲什么。跑吧!!!

郎吉向后扔出了闪光弹,令人头晕目眩的震撼强光为他争取到了几十秒的宝贵时间。钻出铁丝网,他在夜色弥漫的旷野中以Z字型路线拔足狂奔。

狂怒的恐怖分子们抄着枪穷追不舍,密集弹雨紧咬着他脚后的土地,像是紧追于猎物身后的凶恶猛虎。

10.炮火晨光之后

“当然。非常肯定。”对于张新杰的疑问,叶修答得斩钉截铁。“方锐和罗辑截获了一封该组织发给北约某国的高级加密邮件。邮件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们手上有人质,并确信能够从人质身上获取‘那份资料’。作为交换,他们要求该国同意与其进行大宗军火交易。”

加密卫星电话的另一边,张新杰陷入了短暂的思考。“我们现在可以确认目标确实是在该组织手中无误。在目标留下的线索所指的那座城市里,根据你那边雇佣兵线人的情报说,正是这个组织本部的基地所在。那为什么,目标要去自投罗网呢?”

“那座城市可是X国的首都,现在整个X国境内唯一还能正常运转的民用国际机场就只剩下了首都机场。既然目标的警惕性很高,又对周遭环境非常不信任,我们暂且假设他确实有不能与家人进行直接联系的理由——初步推断,他大概是想从首都机场搭飞机离境。”叶修不知在键盘上打着些什么,“至于自投罗网,目标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不知道的该组织的总部就设在首都的。”

张新杰沉吟了片刻。“我做了一个猜测,”他说。“目标一开始可能并没有被绑架。”

“嗯?”叶修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我们从头整理一下事情的经过。目标先是被发现失踪,多日后,该组织跳出来表示他们手里有人质,并开出了大额赎金。我们当时得到的情报是,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知道被目标带走的那份文件。”张新杰从电脑里调出了他之前的会议记录。“而在刚才你们破译出的这份邮件里,他们确信能够从人质身上获取文件。这个措辞很有意思,他们‘确信’‘能够’获取文件,潜台词是他们还没有获取文件。而既然是要和人做交易,总不太可能把现成的价码说成是还没到手的价码。我个人认为,该组织确实是还没有拿到那份文件。但既然没有拿到,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有这份文件的存在?“

叶修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的。该组织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在自导自演。他们最初就知道目标身上可能会带着这份文件,但当时还暂且没有抓到目标进行确认。所以他们先跳出来为目标的失踪负责,并开出了高得不正常的赎金价码。如果大使馆非常急着赎人,表现出了愿意缴付高额赎金的意思,那么就证明了目标确实有超出其本身的价值——也就是说他身上确实带着那份文件。而目标是不可能跳出来自证其没被有遭遇绑架的。紧接着,我们发现了目标出没在张佳乐正潜伏的工厂,目标留下字条将自己的目的地指向了首都。最后,根据你们截获的邮件来看,目标已经被该组织控制,但就像我们之前所猜测的一样,目标可能在逃亡途中已经将文件转移给第三方,所以该组织暂时还无法找到文件。”张新杰扶了扶平光眼镜,在电脑上同步记录下了他的推测。“最重要的一点是,即使在使馆采取了谈判拉锯和佯装按兵不动的策略下,该组织依然坚信目标确实携带文件。这点很值得推敲。他们,会不会就是致使目标被迫携文件出逃的主因?”

“我会从这个方向下手进行调查。”叶修应了下来,“这边将尽快查清该组织的具体情况。既然你们已经到达首都,不妨先对当地情况摸个底。首都尚且还在政府军的控制之下,线人递进来的情报说雇佣兵现在还都没有接下来自政府军和反政府军的活儿,即使全国武装冲突升级也暂时对首都没有太大影响。一旦情报核实无误就请立刻动手。”

“明白。”张新杰听到耳机里隐约传来爆炸的巨响,“叶上校,你那边?”

顷刻之间,叶修已经合起电脑并将其收入了军官专用的战术电脑包中。“没什么大事儿,”他看了眼窗外,双手迅速地调校着一杆加装了消音器的MPG-84冲锋枪。“刚刚街边的坦克轰了一发。”

通讯掐断了。

“老大老大!外面打起来了!我们要出去吗?”

单手给自己扣上战术头盔,猝发电台被他塞进了书柜的角落里。叶修听着包子在单兵电台里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由得有点头疼,“包子别闹。我们不是来替人家打仗的。你和沐橙保护好罗辑小唐和小安。方锐,蹲着窗口,我去前门。”

“不进来就统统别管,”叶修贴在门边的墙上持枪警戒,“踏入这间屋子一步的,格杀勿论。”

机场基地的临时会议室里,乔一帆正和轮回蓝雨的指挥官们进行紧急作战会议。

经过轮回近日来的多组巡逻,他们得以绘出了这座港口城市安全区的地图。被放大了的地图悬挂在墙上,上面已经被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划出了形状大小各不相等的圈。

“如果明天天亮之后,武装冲突升级并波及到安全区,作为维和部队,我们就有义务前去压制。”作为叶修的副官和代理人,乔一帆正尽职尽责地传递着之前叶修交代过的事项,“尽最大可能保护平民。”

“维和就是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子弹什么的打出去可都是我们的钱,挡在一线的也都是我们的人,可保护的却是X国的人民。这是逗啊还是逗啊还是逗啊?”黄少天的眼睛都快贴到航线图上去了,嘴里却一点也不肯闲着。

乔一帆耐心地解释,“要建立具有责任感的大国形象并维护我国在中东地区的利益,这一举动是必不可少的。我们需要展示……”

“我懂我懂我懂,”黄少天丢开笔,“无论我们在哪里作战,最终都是维护国家利益,这点并不会产生改变。”他烦躁地挠了挠头,“但从情感上来讲,是为保护自己的同胞而战,还是为保护其他人而战,这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啊。”

出去接了个使馆电话的喻文州推门进来,“少天,”他做了个“冷静”的手势,“刚刚使馆来电话,希望我们配合撤侨工作。”

“撤侨已经开始了吗?”江波涛有些意外,虽然他们都得到了消息,但使馆的行动速度快得超乎他们意料。

喻文州对着手里的文件,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路线。“因为是早有准备,所以效率很高。现在的问题是,附近几个城镇的撤侨车辆需要从经本地到达民用码头后登游轮撤离。但做为重要的港口城市,城里盘踞着大量反政府军,还有小股游击战式的政府军和雇佣兵,其他各类武装势力也屡见不鲜。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希望能得到我们的保护。”

机场基地临时会议室外,在遥远地平线上,太阳正放出今日的第一缕晨光。

“辛苦各位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收起作战地图,喻文州冲在座的各位队长副队温和地笑了笑。

于锋合上他的战术电脑,拍了拍邹远的肩。“说实话,就算不开会,对我们来说,这也依然是个无眠之夜。”

于锋和邹远一直很配合他们的战术安排,但无论是周泽楷还是乔一帆,都能感觉到特警队的正副队长似乎有点太拼了。为了在战场上能更好地进行配合,轮回和特警队在晚饭前会进行合部行进和分组掩护训练。等轮回不执勤的队员们睡下后,于锋和邹远依然会带着特警队练习到深夜。

“于队也别太辛苦,硬仗消耗精力大,该休息的时候也应该好好休息。”乔一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提醒一下于锋,疲劳训练不利于长期作战。会议临近结束,他便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

这位特警队队长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啊,可哪有那么简单。”

他顿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咱们也都算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特警队在这次任务里横插一脚,大家心里多多少少也都有点意见。上头怎么想的,我大概也能猜到二三。我们特警队主动请缨来这里,说到底,图的也不过就是两个字,荣誉。”

黄少天正往电脑里输入航线图,嘴里咬着圆珠笔吧嗒一声就掉在了桌上。

这亮话也太亮堂了,于锋卖的是哪葫芦里的药啊?!

乔一帆也有点懵,他没想到话题会被往这个方向上引过去。他向善于做心理工作的喻文州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结果对面却一副稳若泰山的神情。

“我们平时训得那么苦,还不就是凭着那一腔热血和头顶那点儿荣誉感才撑下去的?有个为国效力的机会,还是国际事件,谁会不想去?”于锋靠在椅子上,舒朗眉目里泄露出几分倦色。“荣誉,忠诚,对军人来说这两个词就是一切。我想这点大家都能理解。”

周泽楷听得很认真,闻及此言,他点了点头。

“可等我到了这儿之后,我现在能想的,只有如何把我的兄弟们一个不落地全部带回去。”于锋抬起眼睛,“我不想看到他们在战场上牺牲!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加练,加练,再加练,不过都是为了能让特警队的人,当时时怎么来的,就能怎么回去!”

会议室里有刹那的沉寂。

“一定。”首先打破这沉寂的竟然是向来惜字如金的轮回队长周泽楷。

江波涛笑着给自家队长做翻译,“是,作为指挥官,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把我们的兄弟都安全地带回来,这就是我们的职责。”

“战场上一起拼过命,我也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于锋的目光里溶进了铁的锋锐和血的肃杀,“我们都要好好地回去。”

乔一帆禁不住有些动容。

“我最后再总结一次。在护送途中,轮回负责沿途的主要的火力掩护,特警队以机动援助小组编队,蓝雨第一飞行中队则负责空中警戒。

“任何组织及个人,若有对我使馆撤离中侨胞造成生命威胁的行动,将均被视为挑衅。按照国际公约,可予以自卫反击。一切行动以保护我国侨胞和本地平民生命安全为最优先。

“散会。”

他向即将再度奔赴战场的各位一线指挥官们行了一个军礼。

X国首都,我国驻X国大使馆。

“邱非带回来的资料。”李轩侧过身,好让吴羽策能看到电脑屏幕上刚刚解码完毕的文件。

吴羽策拿过鼠标一页页往下翻,“果然和我们推测得差不多。”他冷哼了一声,“那几个蛀虫已经在监控之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整个晚上都没离开过办公室的政务参赞李轩伸手把自己的领带扯松了点,“现在别。”过去的十五小时里,在接到商务部和外交部的电话开始,光他一个人就打了好几十通电话,使馆的上上下下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外交或私人关系,才终于将撤侨事宜的各种细枝末节布置完毕。李轩的嗓子现在还是哑的,一说话就扯得喉咙火燎火燎地疼。“这边还要先忙着撤侨,使馆人手本来就不多,现在虚空几个顶梁的又都到各地去协助撤侨了,动起手来也不方便善后。现在情报也齐了,先赶紧让我们的部队把小卢救出来。”

“得有人去传信。”吴羽策把文件拷到了自己的私人笔电上,“但我这边走不开,你最近也……”作为一个隐蔽在使馆内部的情报组织,虚空的人手一直紧张。但X国是小国,以前以一顶三还能扛得住,但现在每个人都分身乏术,眼下竟连个可以送信的虚空成员都找不出来。

李轩喝了口水,眼睛一瞟就看到了正躲在书柜后试图伪装成一只花瓶的李迅。

被吴羽策拎起来扔进沙发里的李迅拼命往沙发角落里缩,“二佬饶命!我没有故意偷听!啊呸不对我才没有在偷听!嗷嗷嗷嗷二佬手下留情啊二佬!我要是被掐死了虚空会丧失至少60%以上的情报来源啊二佬!!疼疼疼他二佬求您松手我再也不把您的身高体重生日血型卖给沙特的公主了!!阿联酋的公主来也不卖!!!”

吴羽策杀气腾腾地开始解西服的扣子。

“大佬,”李迅自觉求饶无用,立刻换了悲痛万分的神情转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我要是不幸罹难于二佬之手,请务必阻止二佬对我进行分尸。”

“……要不是你以前总不在我们眼前晃悠,我都快想不起来你现在也是可用劳动力了啊李迅同志。”李轩做沉思状。

李迅像是装了弹簧似的蹦了起来,“请组织给我一个对二佬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在使馆里装隐形人装得都要长蘑菇了!”

吴羽策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你还嫌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不够大?明知道宗教警察在严查烟酒,还敢卖烟酒给穆斯林,那么想尝尝宗教警察手里的苦头?”

“不卖给他们我打哪儿去套交情啊,没有交情就没有‘亲切愉快的交谈’,没有交谈就没有情报啊二佬。”顺势又缩进了沙发的李迅苦着张脸,“如果有人能把反政府军背后的神秘支持者名单全部开给我,别说卖烟酒给穆斯林,就是让我穿女装去跳脱衣舞,我保证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吴羽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理他。

李轩咳了一声,“组织上确实有任务要交给你。”他将重新删减整合过的文件复制到了另一个崭新的闪存盘内,进行了两次加密。“把这个交到机场基地去。”

“……我们的那支维和部队?”李迅接过闪存盘,那抹银光像变魔术般在手指间晃动了两下,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是的。这里面有他们解救小卢所需要的资料。”

李迅眨眨眼睛,“大佬,我要怎么让人家一见面就相信我是自己人?我可是虚空里唯一一个在使馆中连正经衔职都没有的人诶?要是被乱枪打出去怎么办?”

吴羽策伸手拍了拍李迅的头,“李迅同志,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二佬,你肯定还在记仇我把你曾经穿过女装的事情告诉小盖吧!”扒着门痛哭的虚空情报之王,被虚空二佬惨无人道地扔出了门去。

这是要和那边儿摊牌的节奏啊。李迅在心里寻思。

用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把自己化装成了一名典型的穆斯林。部队……我总不可能站在人家门口喊“我是你们的情报人员快放我进去”。

要怎么才能混进来,而且只跟高层接触……

“……同志,我现在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其实驻X国大使馆内有个情报组织叫虚空,我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员,现在组织委托我传达一份绝密资料给你们……”

——会有人信吗?!我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就好可疑啊?!

组织,我觉得这个任务难度系数略大啊。

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李迅从他在首都的某落脚点里走了出来。他谨慎地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掉转车头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为了尽可能不经过被战火波及的道路,还是绕小路吧。

此时,在安全区内的混战之激烈已经与交战区无异。

“我次奥他们的脑子还好使不好使啊竟然用RPG打飞机?!”黄少天左手猛推油门,右手回拉操纵杆向右摆舵,歼击机“冰雨”号顷刻间就在空中做了个回旋翻滚的动作。一枚RPG火箭弹擦着从他的机翼上方直冲而去。

“诶哟我靠他们还挂着空空导弹呢!”徐景熙拉动操纵杆,游刃有余地躲避着武装直升机射来的导弹,“RPG打飞机不是很正常吗,不然黄少你以为黑鹰是怎么掉在索马里的?”

郑轩在雷达屏幕上瞄准并锁定了对方的直升机,“人家那打的也是直升机,”这位平时看起来不怎么有干劲的飞行员冷静地摁下了发射钮,半秒后,短程空对空导弹被弹射出了“游离”号歼击机的发射架。“这用RPG火箭弹打歼击机,真是异想天开的让人压力山大……”

“这就叫不见棺材不掉泪,”黄少天操纵冰雨爬升到了高处,“周围还有四架武装直升机,除了郑轩刚才打掉的那架,剩下几个都只挂了机枪。威胁不是很大,现在已经有准备撤退的迹象。”他刚通过无线电送话器向机场基地报告了消息,又一枚RPG火箭弹拖着熊熊燃烧的尾焰冲了上来。“靠靠靠靠靠靠谁能跟周泽楷和于锋说一声!先把扛着火箭筒的人都打掉成吗?这火箭弹跟不要钱似的飞来飞去的有点吃不消啊!”冰雨在空中连做了两个翻滚,黄少天的脸色难看得堪比输了演习。“我勒个去,这群人分明是拿我们当会飞的坦克在打!!!”

周泽楷和于锋那边也不轻松。虽然大使馆派来的那个叫盖才捷的工作人员已经用阿拉伯语在扩音喇叭里喊了好几遍“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X国大使馆的撤侨车!请暂时停火!!请暂时停火!!!”,但反政府军却依然像是磕了药似的,个个都抱着枪进行着疯狂扫射。

不是真磕了药吧?!占据了制高点作为狙击位的周泽楷眉头拧得死紧。这些穿了全套或是半套东拼西凑的单兵装备的反政府军成员们,正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狂热状态。这群很难被称之为士兵的人坦然无畏地冲上街道,用滑稽的姿势举着枪哒哒哒哒一阵乱射。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打出子弹,就是要听见子弹飞离膛口时的那一声爆响。

“我操他妈的这群人到底是在和谁打?!”撤侨车辆加装了厚实的装甲,吴启一个侧滚就翻到了车身后方。借着车身的掩护,他和杜明对撤侨车辆的周围进行盲目火力压制。

江波涛从一辆车上跳下来,“理论上,他们要打的应该是政府军。”轮回突击队的副队长专长电子通讯,科班出身,军事和专业技能都十分过硬。他和轮回的通讯员组成了临时信息小组,负责本次作战的信息保障。“但根据他们一贯的风格,基本上就是见到什么打什么吧。”

作为一支海陆两栖的快速反应精锐部队,轮回突击队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但这种令人令人目瞪口呆的混乱场景,还真是头一遭体会。

殿在车队后方的方明华和吕泊远架起了机枪,凶猛火力警告式地将他们与武装分子隔离开来。远处交战区的坦克炮火轰轰鸣响,道路两旁被打破或震碎的窗玻璃稀里哗啦地四处飞散开,稍不留神,裸露在外的皮肤就会被细小的玻璃碴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吕泊远打完了整整200发的机枪弹,副机枪手立刻换上新的弹箱,继续着强火力的席卷。“我怎么觉得我们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了?”在爆破声与子弹尖啸声交织一片的背景音里,他冲着方明华大喊。

方明华进入轮回的时间比周泽楷还久点,实战经验也是轮回突击队中最为丰富的一个。他一枪毙掉了正试图朝他们投掷手雷的反政府军成员,那人身边扛着便携式火箭筒的同伙刚想逃跑,只见他身姿一僵,眉心突得开出了一朵血花,立刻连人带火箭筒一起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拿一枪毫无疑问地来自周泽楷。对于轮回队员们而言,队长就像是一道定心符。他和他的弹无虚发的巴雷特M82A3准确而及时地狙杀一切可能的潜在威胁,是轮回众人头顶上的一道坚实保障。

可是这次方明华没时间去感到庆幸,“队长,我觉得我们陷进去了。”通过单兵电台,方明华急急地向周泽楷报告。为了避免自己的推论引发其他队友的动摇,他特地调进了对周泽楷的单独通话频道。

周泽楷当然知道“陷进去”是什么意思。

撤侨车队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像是正缓缓沉入名为“交火”的泥泞沼泽。反政府军似乎彻底抛开了他们的敌人——那些小股的游击政府军,开始围攻起护送撤侨车队通行的中国维和军人。子弹砰砰砰地打在加装了装甲的车身上,砸出一个个凹进去的小坑。在电台的背景音里,周泽楷能听到车上传来因惊恐而尖叫和哭泣的声音。

透过巴雷特的高倍瞄准镜,枪王清晰地捕捉到沿街每一个人的表情。

政府军已经完全被这莫名其妙地情况给弄懵了,他们在路边站着看了会儿热闹,重又拿起武器对着正紧咬在轮回突击队附近的反政府军放冷枪。而反政府军里则鲜明地分出了两派,神智看起来比较清醒的那群似乎还记得他们的敌人是政府军,而且同样困惑于自己人为何要去袭击完全不想干的另一势力。

冲在交火前线的那批反政府军都表现得过度亢奋。动作幅度过大,肢体语言里有很强的攻击欲望,但警惕性却并不高。

兴奋剂吗……?周泽楷的准星定在了冲着杜明的方向举起了军刺的反政府军身上,扣动了扳机。

“B2,搜身。”在电台里接到队长的指令,杜明快速翻检了他面前那具尸体的装备。不出周泽楷的意料,杜明从那具尸体的迷彩服衣兜里摸出了一只透明的塑料袋。

凭着脑海中模糊的地图和手表表盘下的指北针,白华试图从人烟稀少的小巷里绕道,一路摸回到工厂去。昨夜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留给他仔细检查工厂宿舍的时间非常仓促。他尚不能确定目标是否只留下了那一份讯息。如果目标留下了多份讯息,出于安全考量,很有可能会将讯息分别藏匿在不同的地点。

就在几条街外,坦克的履带碾压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哭喊,嚎啕,嘶吼,谩骂,诅咒和祈祷的声音和子弹与炮火混成了一片。倒塌的建筑物与爆炸的黑烟一起扬起漫天晨雾,连天空都变成了一片蒙蒙的阴沉灰色。

白华不记得自己已经穿过了几条小巷,但从直线距离上,他离工厂宿舍的后门只有不到五十米。只要翻过面前这堵矮墙,面前就是被工厂用作临时宿舍的出租房。一脚蹬上墙面,双手撑住墙头借力一翻,白华已经落在了墙的那一面。

“谁在那里!”有人在他身前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阿拉伯语质问。而在白华耳朵里,比那句毫无意义的质问更清晰的,则是步枪拉开保险栓的一声脆响。

在无数次训练和实战中练出了条件反射的身体立刻向后折去,子弹在距胸口不到20厘米高处飞过的瞬间,戈博军刀已经滑进了他的手里。

白华扬手就将刀尖扎进了来人的心脏。

会说阿拉伯语,但长得不像是个阿拉伯人,脸孔更像是日耳曼民族。身上北约制式的装备居多,也有高级的民用货,连前苏联的都有……

估计是个雇佣军。可雇佣军在这工厂附近做什么?受人之托?还是另有所图?

白华的脑袋里飞快地过滤着各种猜想。

已经变成了尸体的雇佣军手里拿的是比利时产的FN FNC自动步枪,身上自然也携带了大量北约制式的5.56毫米枪弹。一把普通的大路货步枪,弹药的杀伤力也足够,虽然枪支的保养情况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但此时此地白华也计较不了太多。

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并再三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状况后,白华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工人宿舍的后门。

“队长,内有三支医用一次性注射针管,2ml规格配7号针头。针管内有无色透明药剂。”杜明在电台里向周泽楷报告他的发现。

周泽楷向他的巴雷特狙击枪里压下一只新弹夹,“收好,证据。”

咆哮的子弹撕开空气,尖啸着在又一个试图扑袭撤侨车辆的反政府军身上开出了艳丽血花。

他们已经在这条街道上留滞了三个小时。在周泽楷的精确打击下,RPG火箭弹的数量急剧下降,但人潮却像是散不掉的洪水般涌了过来。

身上有明显药物反应的反政府军杀红了眼,他们随心所欲地砰砰放枪,笑容狰狞举止怪诞,像是宗教传说里食人骨肉的凶煞恶魔。他们尚且清醒的伙伴则和政府军死死纠缠在了一起,旗帜和条幅从某个窗口挂下来,探出头的人死了,楼下立刻又有人用竹竿挑起了另一种颜色的旗帜。

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哐哐巨响,有胆小的女孩儿已经吓得靠着钻到了椅子底下,抽泣和呜咽的声音在车里此起彼伏。而流离失所的当地居民则像潮水般涌到了撤侨车辆的周围。他们似乎终于认识到这群陌生的亚洲面孔确有逃离此地的可能,便纷纷大声哭喊着希望能带上他们一程。随便去哪里,只要可以离开这儿。一位裹着黑色头巾的年轻母亲跪在车轮前高高地举起了她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嘴里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大串大串难懂的语言。

江波涛听到孙翔气得在电台里破口大骂,“我操这女人跪在路中间还一动不动是他妈要做活体靶子啊!!!”

“B3,冷静点。”作为轮回的副队长,江波涛还要注意队员们的情绪是否维持在合理的波动区间内。他回头问车内的使馆工作人员,“她在说什么?”

盖才捷在使馆内担领的职务是随员,外交官阶中的最低一级。他很年轻,看上去也不过是刚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年纪。尽管面孔青涩稚气,面对纷飞的枪林弹雨,他始终保持着冷静。此时,盖才捷正跪在越野车的车厢地板上安抚一位因过度惊吓而濒临崩溃边缘的年轻女士,人声喧哗,炮火横飞,这位一直很冷静的年轻随员只能扯着嗓子向江波涛喊回去,“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江波涛刚接到周泽楷的指令,这会儿正忙着和机场基地联络,好在喉式通话器的隔噪能力很强,不需要大喊大叫对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边说话,一边冲小盖摆摆手以示那个问题就此作罢。

时刻与叶修那边保持着联系的乔一帆在机场基地的临时控制中心做出了的新的指示,一条新的应急反应连环正在启动,喻文州已经以临时指挥官的身份开始了打通了大使馆的电话……

这个连锁反应需要启动多久,江波涛并不知道。如果这个启动过程过于漫长,他们依然还是得靠自己来把同胞们带出这块死亡泥沼。

这块地方的电磁环境并不复杂,但要在混战中始终保持着电子通讯的稳定通畅,江波涛已经使出了全身解数。电台是他手里所掌握的重要命脉,在当前战况下,倘若单兵电台被切断,到时候,别说轮回和特警队必然无法再进行有效的合作,轮回突击队本身都会因为无法接收到来自队长的指示和队友的呼叫而方寸大乱。

江波涛的眼角余光瞄到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轮回的副队长敏锐地问。中年男子流露出了几分不忍,“刚才那个女人,她说……她说求求我们带走她的孩子,在她活着的每一秒都会为我们祈祷……”

“她那么拦在路中间!我们都会死的!!”角落里响起的歇斯底里刺痛了每一个人的鼓膜,堂堂八尺男儿竟抖得像是一滩软泥。爆发式的恐惧在人群中总是扩散得比天花病毒还快,方才还在盖才捷的安抚下平息了稍许抽泣与眼泪,顿时如决堤黄河般在车内汹涌澎湃起来。

“队长,这样下去不行,”即使全程都蹲在车里拼命倒腾仪器,并未亲身参与战局的江波涛都已经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车里的人坚持不了太久了!”

这像是某个荒诞而超现实的电影镜头。绝路逃生的外来客遇到了一伙儿在末日剧情里开起杀戮派对的疯狂刽子手,刽子手的真正对家正在背后和他们打着不痛不痒的游击骚扰战。本地居民则希望这群异邦人能带来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旗帜。口号。鲜血。

死亡。绝望。癫狂。

“江副队,”于锋声音在电台中切进来,连续的高强度作业使得江波涛一时竟辨别不出特警队队长的语气,“轮回有位队员,牺牲了。”

江波涛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有根血管突然爆裂开。

11.泡沫浮现水面……

喻文州把安全区内的混战情况转达给了李轩,李轩还没放下电话,吴羽策就已经推门出去找大使。大使办公室里的几台电话打了鸡血似的响个不停,多个处室的二等和三等秘书心急火燎地在门口排队等待。吴羽策强行加塞进了队伍的头一个,反手就拧上了办公室门。

外交官被称为是穿西装的军人,在涉外事态中的危急时刻,他们都做好了豁出生命去搏得任何一丝可能的转机。大使先生常年奋战在这片混乱之地的一线,早已是华发满头。连轴转的三十几小时下来,这位年过半百的高级外交官难掩满面的憔悴之色。吴羽策喉头一哽,硬是先把路上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暂时先咽了下去,“您的药吃了吗?”他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问。

看到吴羽策脸色铁青地闯进来,熟知这青年脾性的大使就已做好了面对糟糕事态的心理准备,听得这么一问,自己倒是先愣住了。他翻出抽屉的药瓶和药盒儿,就着桌上的凉透了的半杯茶咽了半把各色胶囊和药丸下去,摇了摇头,“还是你提醒了我,这一忙起来就忘了……”平日里吃药这事儿都有私人秘书惦记着,忙得焦头烂额的当下,却谁也没记得还有这么回事儿了。

“特殊时刻,您更要注意身体。”吴羽策一向直来直去有一说一,上句说完了下句立刻就接上了正事。“我们的维和部队在护送撤侨车辆通过安全区的时候和反政府军打起来了。”

“为什么?”事关百来同胞的生命安全,大使的眉头快要拧成了死结。

吴羽策从带来的文件夹里摸出两份书面文件,“昨日反政府军单方面宣布谈判破裂后,今晨已经有多地报告说反政府军公然违反协议,在安全区内与政府军发生交火。那边应该也是这个情况。而且,前线传来的报告,在反政府军士兵的尸体上查货疑似静脉注射用的不明药剂,反政府军部分士兵举止异常,在场多人均推断来很可能是使用了兴奋性药物。”他把文件推到大使面前,“之前也确实接收到反政府军和毒品军火贸易有所往来的情报,我们需要对此做出反应了。”

出于谨慎——虽然通常这种行为都被成为墙头草式外交——我国和X国政府及反政府组织都保持着不偏不倚的往来关系。本次应X国政府的邀约前往维和,也是因为做出了绝不插手其内部事物的声明,才使得反政府势力保持了沉默。而如今,反政府军公然在我国维和部队协助撤侨的时候突然发难,更被证明与毒品交易直接有染。

是到了必须要表态的时刻了吗?

大使思考了片刻,“这件事还需要和上面讨论过才能做出决定。”

“可是——?!”吴羽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先解决撤侨那边的燃眉之急,我打电话给反政府那边,问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你回去联络和我们的军队,在必要情况下,”大使做了个“当机立断”的动作。

“……明白。”吴羽策生硬地截住了自己的话头,拿起文件走了。

上了年纪,急行军这事儿就是真的让人吃不太消了。心脏在胸膛里跳得沉重笨拙,简直像是个塞进胸口的假冒伪劣品。这位从不肯被人说老的外交官又摸出了几片药吞了下去,示意门外的几个秘书进来把文件放下,稍稍喘了口气,拨通了打给反政府军组织下某高级联络官的电话。

“我操他狗娘的祖宗!!!”透过于锋的电台频道,江波涛听到那名叫唐昊的特警脱口而出骂了一句脏话,尽管已经压低了声音,可悲痛与狂怒的激烈情绪却依然通过电台传递了出去。

战友的牺牲能轻易引爆他队友们的怒火,而战斗中最忌讳的就是因愤怒而失去理智。被怒火蒙蔽了双眼的战士很容易就会忘记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复仇成了写在每个人眼睛里唯二两个大字。

作为轮回的副队长,牺牲对江波涛而言从不是什么遥远的词汇。早在他们打响了今天的第一枪的时候,或者更远之前,在他们配发了实弹与防弹衣的时候,整个轮回就已经做好了要面对鲜血与伤亡的准备。可心理准备是一回事,当你意识到就在片刻之前,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一起训练一起扯皮一起生活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真的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的时候,那又是另一回事。

江波涛狠狠地一拳砸在了车身内侧的装甲上,手很疼,但他的神智却无比的清醒,“于队,你确定吗?我马上过来……”

“不要过来!”于锋大吼了一声,背景里有榴弹爆炸的声音,“他们有枪榴弹!!牺牲的就是被枪榴弹给直接掀飞了!!!”

“冷静。”周泽楷的声音和他的子弹一样稳,“各小组,汇报情况。”

使馆的消息经机场基地中转,传到了江波涛的战术电脑上。“队长,”他匆匆切进了和对周泽楷进行通话的频道,“那边说大使正在和反政府军谈,我们可以采取必要的‘措施’。”

他特别加重了“措施”这个词。

“收到。”周泽楷面无表情地往巴雷特里压了又一只弹夹,眼神示意观测手孙翔架枪。

叶修像只招财猫似的摇着他那裹着半截纱布的左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即使进入了文明时代,驱使士兵为之一战的却还依然是钱财和兽欲……啧啧,就这种货色还打着民主与自由的旗号,唬谁呢。简直就是现代社会之耻。”即使手臂上缠着的雪白纱布谁还在向外渗出斑斑血色,此人的嘲讽本性也依然丝毫未改。“小蓝啊,给哥倒杯水呗?”

安文逸过来给叶修换药,顺带叮嘱了蓝河一句“放盐”。

凌晨的炮火响起时,一队反政府武装正从他们门口经过。连Youtube上反政府军洗劫民宅滥杀无辜的视频都有了百万点击,叶修自是不可能对此毫无戒备。正如他所料,果然有偷偷落于队伍末尾的一小队士兵,趁着天光未明,准备好了要发一笔亡命之财。他们悄悄离开了隔空放炮威慑几条街外政府军的大部队,挨家挨户地摸进了附近的民宅。

方锐在窗户底下突突几枪把试图第一个破窗而入的武装分子打成了血流如注的筛子。枪口加装了消音器,子弹出膛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颗小石子落在地面上。潜伏在正门口的叶上校手起刀落,单手捂住了来人的口鼻,军刺就已经在那人的心口扎了个对穿。借着尸体的掩护,他转身一脚横扫在了下一个匪徒的膝窝上,茫然的反政府军还没来得及痛呼出生就被卸去了下巴。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那个正以绝对性武力优势压制着自己的亚洲面孔手持一把消音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指着自己。

“包子,把这个绑起来。”

包子得了老大的命令,兴高采烈地拿出了一捆绳子,把活捉的反政府军跟粽子似的捆了个结实。“……也不用捆那么紧吧……”罗辑看着那人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的狰狞模样,忍不住有些心悸。

“不捆紧点,他要是跑了,我怎么跟老大交代啊小弟!”包子一脚把地上正兀自发出“嗬嗬”声的俘虏给踹远了点,“诶,说你呢,拼命往妹子们身边挤是什么意思哪你,现在流氓都没做这么明显的!”

一边儿在窗口下蹲点的方锐上尉震惊了,“包子你怎么懂这么多?”连怎么耍流氓都知道?!

“哦,我在入伍前就是给夜店看场子的,嘿嘿!”

这场半夜惊魂眼见着就要告一段落,可叶修的神经却依然绷得像是新拧上的弦。“保持警惕!”他低喝了一声。直觉告诉他这不算完,现在还只能算是一个开场。

果然,几个在街上游荡以给他们自己人通风报信的反政府武装分子以为队友遭遇了政府军或是的恐怖分子的毒手,安静了片刻后,大喊大叫着引来了周边巡逻的几个小分队。

包子一记手刀劈在了俘虏的后颈上,指使罗辑把已经昏迷过去的人拖到角落里去,“老大!现在我们怎么办?!”

中国人讲究风水,大门不能对着客厅,说是穿堂风会招来破财之灾。所以这栋别墅的前主人就用一道黄梨木雕花插屏隔开了客厅与玄关,因为一楼客厅的天花板是挑高设计,所以在雕花插屏后还有一条连接了一二楼的富丽堂皇的旋转走廊。

叶修现在万分感激这位品味一般但热爱烧钱的别墅前主人,他弓身退到了插屏后面,“包子,上楼梯在狙击位隐蔽。”

二楼没开灯,狙击手只要挑个不被一楼灯照到又视野良好的阴影角落就能完美隐蔽起来。包荣兴中尉平时虽然思维脱线举止惊人,但每每在关键时刻他还是位从不掉链子的靠谱好同志。仗着人高腿长,他几步就跨上了旋转楼梯的顶端,往阴影里一钻就不见了。

“蓝河,协助沐橙保护小唐小安和我们的高材生。”蓝河被耳机里叶修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啊?等等,我——”

“会开枪就行。”叶修话音刚落,全副武装的反政府军小队就在门口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这场恶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叶修不愧是号称站在单兵巅峰的人,在包子的狙击配合与方锐的火力支援下,他快速而有效地终结了战斗——从正门突入的八个反政府军被全数剿灭,破窗而入的其中三个成了方锐强火力横扫下的破布袋子,侥幸逃脱的一个被苏沐橙抬手一枪正中后脑勺。蓝河原是应该全场都负责划水,但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连最优秀的战术大师都无法准确预测到它们的发生。

只是一抬眼的功夫,蓝河看到正和最后一个反政府军近身缠斗的叶修身后,某个一息尚存的“尸体”正摸索着支起了枪口。叶修也看到了自己身后的危险,但包子刚被吩咐去狙杀可能存在于室外的零散政府军,苏沐橙和方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另一边,回护不及。电光火石之间,蓝河举起了手里的枪。

“谢了啊小蓝同志。”叶修拔出军刺,利刃的末端尚在向下滑落大滴大滴的鲜血,空气里弥漫着的铁锈腥气浓得令人直欲作呕。而满身是血的当事人则神情淡定,好似华山论剑高手过招,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蓝河的发散性思维也只存在了那么几十秒,叶修擦干净了他的军刺,下一句话直接甩向了安文逸。“小安,来处理下,哥刚不小心中弹了。”

“永久空腔”“瞬时空腔”,这些专业名词别说蓝河听不懂,包荣兴和方锐也每一个能听懂的。他们在叶修站了一圈,还生怕挡着安文逸的光。特殊时刻,没人能指望还有个无影灯和无菌手术室来做手术。用安文逸的话来说,“取个子弹而已。”他说得轻巧,叶修却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龇牙,神情痛苦好似刮骨疗毒。蓝河攥紧了自己手里那支其貌不扬的小手枪,心里一牵一扯地疼。

他身上那把蓝雨配发的92式手枪早被叶修给收了,塞了把半黑半绿的9mm小手枪回来。比起92式,这支枪显得尤为之轻,甚至于让令人觉得心里不踏实。为此叶修以教育为名,嘲讽了他(其实主要是嘲讽蓝雨)整整半个钟头,“PF-9只有360克,360克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小蓝同志?它比黄少天的配枪都要轻了至少一半。你以为话唠的配枪特别轻仅仅是因为飞机上要限重?手枪越轻对臂力的要求越低,对你和话唠这些实战小菜鸟来说就越容易打中目标。”虽然嘴巴嘲讽得总让人想掐死他,但叶修并没有说瞎话。PF-9确实比92式易于命中得多。

“小蓝同志,你一脸喝了苦瓜水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哥这枪伤又不是因为你造成的。”叶修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嘴里还要来回把眼前的众人都调戏个遍,“方锐你别这么深沉看着哥啊,哥的英姿飒爽怎么是你这种废物点心能学得来的。”

“我是看你疼得快嗝屁了,等着听你交代遗言的。”方锐确定了叶修没啥大问题,立刻换上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快说吧,工资卡密码是多少,平时看你除了抽烟没啥大宗花销,应该存了不少钱吧?”

叶修甩了一记眼刀过去,“哟,敢情你到还真惦记上了?”

“这不想替你再向党组织交一次党费吗。”方锐一晃就躲到了包子身后去躲避叶修的眼神攻击,“哎,说起来我还没做过野战手术呢,没麻药切开又缝合的,疼吗?”

“你说呢?”面对这种白痴问题,叶修连眼刀都不屑再飞了。

安文逸看了看叶修,冷静地指出,“我已经做过了局部的针刺麻醉。虽然会有痛感,但并不会十分强烈。”

遭到戳穿叶上校面不改色,“哦,我这是触景伤情,心里疼。”

“你这是触的什么景伤哪门子情,要点要脸啊叶修同志。”方锐摇头。

蓝河觉得自己再信叶修一次就去跟黄少天姓算了。

“我有一个朋友,”叶修说,“他很厉害。后来,”他抬起没受伤的手臂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沉默像是速凝的冰块一样封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好一会儿,方锐挣扎着开了口,“我怎么没在军报上看到过?难道是秘密任务?叶修你不会又耍我们吧?”

“这种事情拿来耍你干嘛?不信问沐橙去。”不知道安文逸刚做了什么,叶修又嘶嘶地倒抽了口气。

他拿苏沐橙当亲妹妹对待,这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事儿要跟苏妹子有关,那十有八九就假不了。叶修虽然没下限,但对自己身边的人到底还是护得紧。“哎,苏妹子,对不住啊我们……”方锐正想着这事儿大发了,这偏偏去戳着了人家苏姑娘的痛处,实在太罪过。

谁想苏沐橙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没有的事。哥哥是因伤无法再上一线,退下来后做了专业技术人员。”

“老叶你要不要脸啊?!”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理解错了好吗?不就跟你解释一下’触景伤情‘吗。”

“你伤个肾的情!”

“哥伤的是手,不是肾。废物点心你想哪儿呢你,”叶修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情怀,情怀你懂吗?哥身负战友嘱托,将实现我二人青年时代未竟之梦想,保家卫国,守我中华山河寸土不……”

“滚滚滚滚滚,谁信你谁傻逼!”方锐眼尖,瞅着墙角里那个俘虏像是要醒,“那个活的,要审?”

“当然审啊。”叶修手里没烟,安文逸给他缝合完伤口后没多久针刺麻醉的效果就褪去了,正疼得心烦意乱浑身都不得劲,想起这茬他又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小蓝,去弄点冷水把人弄醒。”

蓝河接了杯冷水,在那被捆得跟只大闸蟹似的俘虏面前犹豫了片刻,“就,甩点水珠上去?”他不太确定叫醒俘虏这一业务操作的具体流程,虚心请教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很有经验的叶修上校。

“费那事儿,直接对脸浇,”叶修的左臂被安文逸用纱布裹得粗了整整一圈,看起来浑圆雪白得像是家养肥猫的前爪。末了,叶上校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太残暴,又补了一句“一杯水,淹不死人。”

蓝河叹了口气,手腕一转,杯子里的水全数泼了下去。

反政府军俘虏从昏迷中醒来,惊慌失措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奈何双手都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只能勉强撑起那颗被摘了头盔的脑袋。

东亚面孔的年轻姑娘坐在他面前,昏暗灯光下,尚能从迷彩外套的轮廓里隐约能窥到玲珑有致的姣美曲线。他正神魂不属地打量着那姑娘身上美军制式的迷彩,后脑勺就冷不丁被枪观戳了一下。

“真不愧是打仗还惦记着抢劫的败类,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看姑娘?”戳一下还不过瘾,方锐真想踢他两脚。

苏沐橙本人倒是没说什么,眼神清锐如寒冰磨成的薄刃。虽无军职在身,她却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势。

在客厅里临时搭建起的“审讯室”异常简陋。所有的家具都被撤走了,满地狼藉的碎玻璃片一时还无人清扫。在俘虏清醒之前,包子已经从客卧里搬来一张朴素的书桌,安文逸和罗辑则从餐厅和书房搬来几张椅子,按照唐柔的要求摆放起来。方锐站在书桌上拧掉了枝形吊灯上大半的灯泡,客厅两端的厚重丝绒落地窗帘一拉,立刻就有了几分地下审讯室的昏暗气氛。

正对着俘虏的苏沐橙就坐在书桌后面,身后站着持枪警戒的包子。叶修安文逸和唐柔坐在苏沐橙的右手侧的方位,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着俘虏。蓝河与罗辑坐在苏沐橙身后,一个佯装速记,一个则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里的录音程序。

谁也没说话。来自不同方向的八道目光一起注视着趴在地上的人。

俘虏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你们是谁?”用的是带浓重口音的英文。

这个问题很愚蠢,他没指望能得到回答,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了点猜测。他看到的这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美军的城市迷彩,可那一双双军靴却又各不相同,手里的枪不是什么统一货色。他跟着反政府军干了三四年,这类人见多了,雇佣军呗。他们是最喜欢仿美军装备的一群人,黑市上能跟美军搭点关系的东西总是非常紧俏,就像M16,那是仅次于AK-47和五六式的抢手货。

他稍微放下了心。雇佣军,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只要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不起正面的利益冲突,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很大。这次是他不走运,撞进了人家雇佣军的房子,但人家也没有非杀了自己不可的理由。

他的脑筋转得飞快,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全被叶修和唐柔收进了眼底。

“他怕死,又想要撒谎。”心理学专家唐柔轻声说道。

叶修耸肩,“那还真是可惜。”

从审讯环境到审讯问题再到审讯手法,每一个环节都有唐柔的设计在其中。这个在海外留过学又参与过国安侦讯的姑娘深悉如何在第一时间洞穿对方的心理,并能迅速有效地瓦解被审讯对象的心理防线。叶修本人虽善攻心,但并不长于审讯之道。

而最终选择苏沐橙来主审,还是考虑到她精通闪含语系,又对中东问题有多年研究。在情报的敏锐度上要胜过兴欣中的任何一人。

俘虏只听到在他身侧,打量着他的人正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他被绑着手脚,后脑勺上还顶着冰冷的枪口,看不到正交谈着的人的脸色。

他们在说些什么?和我有关吗?他们为什么还不对我说话?难道他们只是想杀死我吗?

惊慌与恐惧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唐柔清了下嗓子。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有着漂亮东亚脸孔的姑娘用古典阿拉伯语冷淡地说道,“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什么也不知道!!”俘虏的地上痉挛似的抽搐着,绑在绳子里的手扭来扭曲,奋力地想要挣脱出去,“我只是一个士兵,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修在船上的时候也恶补了点阿拉伯语,可惜他着实没什么语言天赋,唯一记得熟的,除了一些地名外,就剩几句赞美真主的句子。什么主格独立人称代词,他看了就头疼。除了苏沐橙外的其他人更是对阿拉伯语一窍不通,但那撒泼耍赖的肢体语言还是能理解的。

方锐一脚踢上了那泼皮的肋下,枪口狠狠戳上了他的后心,“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那泼皮俘虏立刻杀猪似的嚎了起来,身体卷得像是颗速冻的虾米。

我就用了一成力!他嚎个什么劲儿?!方锐目瞪口呆地对叶修做口型。

叶修耸耸肩。你自己看着办。

“你是反政府军的人?”苏沐橙问。

“我不是!我不是!!”那泼皮一个劲儿地嗷嗷叫,方锐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被这无赖样烦得心头火起,掏出手枪就是一梭子子弹打了过去,颗颗都贴着那俘虏的身侧而过,在地上凿出了几个拇指大的坑。那泼皮还想大叫,被方锐一脚踩住了腿。“唰”得一声,M7军刺就擦着他的脸插进了地里。

细细血线从那泼皮的脸上淌了下来,在他面前滴下了几颗鲜红的血珠。

那泼皮的喉结上下一阵乱滚,眼神涣散地看着他身边散落的弹壳和血迹,粗重呼吸声像是悬在通风口的破纸袋子。终于,他渐渐不动了,“我,我是。”

在战场上还能想着要去打家劫舍的人通常都很怕死。命都没了,他还能拿什么去挥霍到手的金钱。

而怕死又爱财的人,骨头都不会太硬。这泼皮无赖似的俘虏一开始还挣扎着想扯点谎,奈何他没受过反侦讯的训练,心理素质又差得要命,被戳穿又恐吓几回后,立刻老老实实地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一场审讯结束后,已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时辰。那泼皮只觉眼前突然涌进一片刺目的眩光,后颈上一疼,就又失去了意识。

众人皆是一夜未眠,叶修非战斗人员都先去休息几个小时,方锐和包子则轮流站岗。他自己对着苏沐橙整理出来的几张纸面文件陷入了沉思。

俘虏确实只是一名普通反政府军士兵,知道的消息并不多。但他提到一些细节却引起了叶修的兴趣。大部分参与洗劫民宅的士兵急需钱财是因为需要购买毒品。

毒品交易公然出现在反政府军部队里,不仅没有被严厉查处,甚至还能保有稳定的供需链,这事态十分不寻常。恐怖组织和毒品沾上关系,这很好理解。他们不图也图不来这尘世虚名,干一票是一票,每天做的是把脑袋揣裤腰上的营生。性,酒精,毒品,对不怕死的极端分子而言,再没比肉体上的欢愉更能吸引他们的东西。而反政府军则不一样。

反政府军想要将现在的合法政府取而代之,被招募进来的人都被编入部队,接受军事化训练。他们宣称自己是为自由民主乃至是民族解放而战,为自己的行为披挂上了悲壮光线的理由。纵然丑闻不断,但还是可以狡辩称那是“个人行为”。

但有组织的毒品贩售和牵涉群体庞大的毒品使用网络,这就不是能被推脱成是“个人行为”的事件了。社交网络和媒体舆论的可怕,本就是通过舆论攻势来博取社会同情的反政府军自然知晓得最为清楚。这些军官们再怎么治下无能,也都不会任由自己的士兵每日都嗨得神志不清。除非。

除非他们自己就和毒品交易有所牵连,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高达10亿美元的毒品交易利润……要说这全是恐怖分子们做成的买卖,天真点儿的说不定也就信了……

叶修挑挑眉,很是讽刺地笑了笑。

安文逸给叶修手上的伤口换完药,就看到蓝河端着一杯淡盐水走了过来。即使光荣负伤也改不了叶上校招猫逗狗的爱好,他右手接过水杯,眼神直往蓝河腰间的那把PF-9小手枪上瞟,“哟,小蓝河,你这么敬职敬业地履行着警卫员的责任哪?”

蓝河并不很想搭理他,但还是照实说了,“既然作为临时警卫员,那我有保护您的责任。”

呃。

虽然这话没什么问题。但叶修是什么人,单兵作战的巅峰,人称“斗神”的不败神话。

而要论射击,蓝河也绝对不是这伙人中除叶修外最好的一个。苏沐橙从十几岁时就跟着哥哥和叶修混迹于靶场,摸枪的年头比包子都要久些;方锐虽然专注情报一百年但毕竟也是精英部队出身,手底下训练时打掉的子弹能抵寻常部队一个营的量;再加上本就是特种部队出来的包荣兴,射击技术绝对甩开蓝河十条街不止。

保护这个词前后的主语和宾语,莫不是倒置了吧。叶修本就是随口那么逗人玩玩,哪料这位还回答得非常认真,他难得地斟酌了下措辞,“蓝河同志,你的精神值得表扬。可保护我这种事情嘛,”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摸怀里的烟,伤口一牵扯立刻疼得龇牙咧嘴,“你觉得如果现在真有人闯进来,你有几成击毙对方的把握?”叶修上校的言下之意是不如还是让我来,可惜叶大妖怪的思考回路总是和身为正常人的蓝河不太对接得上。

“如果我无法成功击毙入侵者,我只能用自己来为您挡子弹了。”蓝河虽然没能准确捕捉到叶修的意思,这话却说得异常冷静。

“因为您不能牺牲在这里。如果这是一场军演,您就是红方首脑。从整体战局考虑,身为一名红方士兵,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以保护您地生命安全作为最优先。”

无论身处何地,叶修在他的队友心中都是近乎于神的存在。他似乎可以千变万化,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他就是像是团队的强心针,主心骨,又像是保护伞。

兴欣小组对叶上校的没脸没皮没下限早已习以为常,无论是训练还是演习都一片鸡飞狗跳中夹杂着插科打诨,倒也从没什么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军演时方锐曾开玩笑说他有一保命绝技,就是把老叶当诱饵扔出去,绝对会立刻吸引绝大部分火力——事后当然是遭到了叶修惨无人道的加练报复。

因此,当蓝河说出”我有保护您的责任“时,有生以来头一回,叶修发觉自己竟然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加油啊,小蓝同志。”他伸手拍了拍蓝河的肩,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休息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再次检查了一遍室内,确定没有留下哪怕是一张纸之后,兴欣小组即将登车转移。“老大!俘虏怎么办?”负责看守俘虏的包子指了指依然横躺在客厅角落里的那个反政府军士兵,晃了晃手上的枪。

叶修上前看了看,招呼安文逸过去打一针镇定剂。“包子,扛去锁地下室。”

“不杀?”方锐有些惊奇。

“算了。他反正什么也不知道。”叶修在向包子抬了抬下巴,“走了。”

“啧啧,老叶你竟然也有做文明人的一天。”

“我又不是你,哥一直都是个文明人。”还是那辆来时的小皮卡,叶修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径自坐了进去,“照顾伤患啊,哥就坐前面了。上车了啊都上车。方锐,麻利儿地过来开车!包子和沐橙,你们注意下后面的状况。坐好了没?走了啊。”

小皮卡在方锐和叶修的垃圾话对喷中喷出了一股尾烟,沿着反政府军的大炮坦克装甲车部队绝不会走的小路,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个没影儿。

12.I Used to be One Man Army(我曾孤军奋战)

白华在宿舍里翻腾了快两个小时,白日里光线充足,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每一张床床头的铁管,把墙上的每一块砖重又敲敲打打地摸了一遍,连水泥地上的每条缝都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

没有用硬物刻下的划痕。没有特殊的暗号标志。没有字条。

……那会在哪儿呢。

难道在工厂车间里?

白华觉得这可能性不是很大。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进去看看再说。他拿出了军刀,刀柄上的凸起的螺帽定在窗玻璃的某一点上,猛一用力,整块玻璃就稀里哗啦地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顾不得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划出的血口子,白华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车间要检查起来远比宿舍繁琐多了。储物柜,桌子的底板,椅面背部,机器积灰的空隙里,白华恨不能把这室内的每一个平面店都像块布似的给摊开来抖一抖。没有。什么都没有。

还有什么是被我漏掉的……?没容得仔细想,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已经传入了他的耳朵。

被发现了。估计是被自己杀死的那个雇佣军的同伙?也有可能是其他武装势力。

无论来谁都不是件好事。

白华当机立断,判断清楚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后立刻砸碎了与之相反方向的玻璃,一个翻身跳了出去。破窗的声音惊动了那些追兵,盲目的子弹和叫喊声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大路上全是反政府军或是政府军的坦克,履带沉重地压在地面上,炮管转来转去,发出轰轰轰轰的可怖声响。双方的混战还在进行中,交战多年谁都来不及好好训练士兵,一个个都扛着挂了自动的步枪盲目乱射,弹壳儿跟炒豆子似的往外蹦。白华隔着一条巷子都能听到成千上万发子弹壳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

想听不到都难,他身后就有人正追着呢。

诚实点说,身后追兵的这点火力着实算不得什么。两把有效射程只有几百米的枪,隔了快一千米的距离,白华在那稀稀疏疏弹道偏离的子弹中左躲右闪,还有闲心对比了一下身后那俩疑似雇佣兵的家伙和隔壁街上正打得热火朝天的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不由得感慨了下还是雇佣兵的素质高啊,你看人家至少有职业军人的素质,不会挂着自动挡胡乱开枪。

白华深知自己不能往大路上冲。自己这身模样再带着把枪,十成十是会被当成民间武装了,无论是被反政府军看到还是被政府军瞄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白华再厉害,那也挡不住坦克的炮弹啊。可这把枪又不能扔,万一真需要硬碰硬,他的那把柯尔特在自动步枪面前可占不着半点便宜。

小巷七拧八拐弯来绕去,像是RPG迷宫里会遇到最多史莱姆的那条路。不过现实中没有无脑乱晃的史莱姆,只有穷追不舍的追兵,和他们的子弹。

只是一个闪神,白华又在小巷里折了两道,这下彻底记不清了方向。他在心中把做城市规划的那哥们儿骂了个狗血喷头,怎么能让这么丧心病狂的街道存在于人世。值得庆幸的是,前面的那些建筑终于看起来有些那么一点儿眼熟,也许是他曾经从另一角度看过的缘故。

如果能认出来那是哪里,他就能重新定位自己所在的方向。

……等等,死路?!

略有熟悉感的建筑物前,赫然挡了一道两人高的墙。

你他妈逗我?!这么条九曲十八弯的巷子的终点竟然是个死胡同?谁他妈异想天开搞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白华简直要被这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给气笑了,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要是去翻那堵墙,无异于把自己挂到墙头当靶子。

逃跑不行,就只能正面硬上了。

利落地给缴获的FN FNC自动步枪装填子弹,拉开保险,两档三点连发。他端起枪,目光似有实体般笔直穿过准星,落在了追兵的身上。

只要手中有枪,他就在瞄准。

他们都进入了彼此的有效射程。对面刚准备开始瞄准时白华已经扣下了扳机,三发子弹离膛而出。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向右侧就地滚了一圈,子弹落在他身后的墙上,簇簇砖灰直往下掉个不停。

起身的瞬间他又开了一枪。剩下的那个追兵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愕表情,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扑倒在了地上。

但是没完。身后的细微响动告诉白华危险并没有过去。

他朝着转身的方向举起了枪,然后——

——枪卡弹了。

果然不能指望这种三流雇佣兵对枪支的保养。弓膝折身,向后俯仰成几与地面平齐的角度,右手甩掉那杆步枪的同时左手已经掏出了柯尔特。他就着这个姿势,他单手退下保险栓,枪口朝上扣动了扳机。

这个人……似乎不是雇佣军。

白华没从偷袭者的身上找到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却摸出了一个小塑料瓶,里面装有不到半瓶的白色粉末。

毒品。白华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但从这人所持有的武备上来看,并不像是能买得起价格极为昂贵的海洛因。那么,这瓶子里装的,是冰毒?

他隐约在心里捕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把瓶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面前的那堵墙高约三米,在没有外力情况下要翻过去不是不可以,只是会稍微花一点时间。但相较于从原路返回,白华更倾向于立刻从这里翻墙而过。

手刚撑上墙头,又一颗子弹夹着破空的爆响从他耳边尖啸而过。

从墙头落下之前,白华只来得及看到身后几名肩上腰间都背着弹带的彪形大汉正冲自己举起了枪。

这是民间武装开狩猎派对而我不幸成了那只被捕捉的兔子?!白华安全地落在了墙的另一边,惊异于今日时局反常的同时正想立刻拔足狂奔,哪料冷不防被什么人一把扣住了持枪的手,像甩一口袋马铃薯似的给摁在了墙上。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力量。

白华大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那句无比顺口却又数年都不曾再说过的句子脱口而出。

“大孙你在搞什——”

脚下有哐当的一声响,他们像是抱在一起的兔子先生和爱丽丝,双双掉了进去。

郎吉把他俩头顶上的下水道盖子推回原位,转头就看到一柄泛着冷光的柯尔特枪口笔直地指向了自己。

“孙哲平,”他听见那个在梦里响起无数次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原以为,如果自己真的被张佳乐用枪顶着的时候,一定会觉产生诸如“伤心”或是“失望”之类的情绪。而当他们在一截儿干涸的下水道里面,在一片黑暗中,张佳乐拿着一把柯尔特指向他的胸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他却觉得很高兴。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竟然还会觉得高兴。也许是因为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问心无愧所以心态乐观。

又或者,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张佳乐。

“哟,终于不装不认识了?”

孙哲平的语气像是随意的调侃,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那层“郎吉”的假身份被人戳穿,像在自家后院给人带路似的,在狭窄地道里径自走在了前面,甚至都没多看张佳乐手里的枪一眼。

跟在后面的张佳乐对眼下的状况陷入了全然的迷茫。他大概知道孙哲平是在保护自己,但又无法彻底厘清前因后果,心里不免有些忐忑的纠结。他举着枪谨慎地走在孙哲平的后面,内心中奔腾不息的各种情绪像是海底深渊里纠缠相撞的几股暗流,激烈而汹涌,轻而易举地就能牵扯起他的蛰伏于心潮深处的所有念想。

身为军人的张佳乐是一柄饮血之锋。他的私念像是烧开水时冒出来的那些巨大泡泡,心头那点焦灼的小火苗一熄,终归也只是在心里翻腾了那么两下,又都归于沉寂。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张佳乐又问了一遍。他这次的语气不再冷得像是块冰疙瘩,却带出了几分疲惫与不安的无可奈何。

对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张佳乐相信孙哲平一定自有其理由。区别只在于这理由能告诉自己与否。

他相信孙哲平,这是被他深融于血脉以致积年难改的习惯。最后,也就成了一种本能。

后来,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张佳乐回想起这段,都无比惊讶于自己竟从未有一刻思考过有关孙哲平叛变的可能。他对孙哲平的信任,就像是健全之人信任自己的左半身不会背叛右半身,又或是自己的躯体不会背叛自己的意识一般。

积腐落叶和经年雨水在阴暗的下水道里肆意散发出腥臭气味。这条不知为何没能连入城市地下排水系统的一段下水道可容三人并肩而过,借着孙哲平打开的战术手电,张佳乐发现这”地道“被人为地重新加固过,显然是为做地下通行之用。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抗战剧。年幼的张佳乐对神出鬼没的地道游击战可谓是心驰神往,只是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走在这样的地下暗道里。

“巧合。”

孙哲平穿着北约制式的战术背心,口袋里塞着为数不少的弹夹。HK M27步枪背在身后,手里还握着一柄格洛克18自动手枪。他身上萦绕着亲历战场之人再熟悉不过的铁锈味儿,迷彩服的袖子上还有长串的血迹。

这些都是刚刚杀过人的迹象。

巧合。

张佳乐震惊于这人竟答得这么敷衍,还敷衍得如此理直气壮,差点没彪出几句国骂,“巧合?我操你觉得我会信?你当我傻逼啊?”

人间蒸发又跑到X国扮杂货店老板,是因为“巧合”?你丫用的中文词典是盗版吧?

孙哲平在前方左拐,踩着极其狭窄的阶梯摸索着向上。“不然呢?”他反问张佳乐,“我又不会未卜先知,难道你指望我告诉你,我夜观星象,预知到你会从我后院的墙头跳进来,所以专程在那儿守株待兔?”

……等等,谁问你这个!张佳乐意识到他俩刚才根本就是鸡鸭同讲,哭笑不得,在湿滑的狭窄砖梯上差点一脚踩空。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在X国。”他才说完,就一头撞上了孙哲平的后背。

孙哲平在阶梯的顶端停下脚步,伸手准备推开头顶上的石板,冷不防被张佳乐这么一撞,脚下也稍微打了个滑,极其熟稔自然地说出了句“咱们专心看路成吗?”

他的那声“咱们”滑出口后,俩人不由得都愣住了。

“进来吧。”孙哲平推开头顶的石板,语气平淡,好像片刻前的尴尬不曾发生过一样。

张佳乐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栋建筑内部的楼梯台阶依然陡峭,走起来比平常上楼要吃力许多。孙哲平在二楼的门口掏出了钥匙,打开一道木门后竟然还有一扇乌黑精亮的铁门。张佳乐看到铁门上有指纹和虹膜验证系统,心里还感慨了一下这破房子里竟然有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东西。

孙哲平进门,随手把钥匙丢在了餐桌上,朝沙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随便坐。”自己则走进了房间。

张佳乐早在下水道里时就收起了枪。对眼下的状况他一点头绪也无,加之孙哲平给自己带来的冲击余震未消,心头纵有百种思绪翻腾,也没能把那些混杂在一起的片段和线索理出个所以然来。他在这间几十平的空间里转了转,心里渐渐生出了些“大孙回来了”的实感。

就以张佳乐的眼光来看,这间房子里的环境虽然称不上太好,但也算不得糟糕。毕竟,他瞅了眼沙发上的那只掌上游戏机,撇了撇嘴,在霸图还不能玩掌机呢。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玩,只是在霸图的张佳乐,已经着实没什么心力和兴趣再去偷偷摸摸地藏个游戏机。

现在是白天,电视里的大多数频道依然都是灰白闪烁的雪花。百叶窗全部都拉了下来,张佳乐拨开轻轻拨开两片塑料横条,透过缝隙向外看了几眼。

原来这里是那家小杂货铺的楼上。他用眼睛扫描了下街道的各个角落,检查里是否还有残余的追兵。张佳乐想了想,觉得趁现在要是离开应该还是比较安全的,留在这里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

房间门虚掩着,他在门上敲了两下,“我先——”

他还没说完,那扇门在他的手下竟自行朝里滑了过去,门内的情景登时一览无余。

战术背心和枪械已经收了起来,迷彩作战服甩在一边,染血的T恤被剪刀剪成了碎布扔在地上。房间里的那人裸露着肌肉精悍的上半身,左肩至左胸口有一道长而粗的伤口,腹部还有一道明显是子弹贴着皮肉擦过的接触性枪伤。孙哲平坐在床边,正用手捏着拿着沾了双氧水的棉球给伤口消毒,“怎么?”他问。

张佳乐想起自己在下水道里时闻到的血腥味,心里突地一梗。“……你受伤了。”那股灼灼生疼的小火苗又开始舔舐五脏六腑,似乎要烧焦他的皮肉。

“不严重。”孙哲平把沾血的棉球扔进了字纸篓,却听到门口的那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我来吧。”他说。

张佳乐拿过双氧水,仔细地给两条伤口进行消毒。左肩的伤不深,肌肉组织的断口长而平滑,目测是刀伤。腹部的伤口已经是红肿发紫的一长条,像丑陋的蜈蚣般盘踞在皮肉上,看着狰狞,但比那条刀伤却是要好上许多。

不幸中的万幸,刀伤未伤及骨头和神经,那地方也没什么要紧的肌腱,唯一的困难在于止血。浸透了双氧水的棉球压上去,棉球立刻就被染成了红色,如果不立刻进行有效的处理,伤口感染或是持续失血就麻烦了。他一手固定着棉球,一手在急救药箱里翻找所需的药品和工具。

孙哲平的急救箱里大多是普通的民用药品,在X国目前的局势下,连民用药物大多都得上黑市购买,抗生素和止痛剂更是极为走俏的抢手货。张佳乐翻来翻去才翻到一盒口服头孢和一小瓶止痛片。把头孢和止痛片扔给孙哲平,他又拿了包针线一体缝合针和医用手套。

“止痛片。”张佳乐示意那位伤员别光咽两颗头孢,把止痛片也一起吃下去。

孙哲平把药瓶翻过来给他看,“吗啡。”生怕张佳乐不认识药瓶上Morphine这个词似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短得让张佳乐生出一丝毫无来由的心烦。含有吗啡又怎么样,你大爷又不是没在战场上吃过麻醉性止痛片。“4到8小时而已,”他把自己的柯尔特放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我替你警戒。”

孙哲平还是没有准备吃药的意思。

这人怎么回事,要在无麻醉状态下做手术缝合他还不想吃止痛剂,这是犯什么病?张佳乐恶狠狠地夺过药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药片,沿着中缝用手指掰成了两块。“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这几年变得特牛逼,这点小疼已经不在话下?”

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问题。今日的孙哲平确实没什么理由非要信任自己不可。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张佳乐虽然底气不足,瞪人的气势倒依然汹汹。

孙哲平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手心里取了半片药,嚼碎和水吞了下去。

“我信你。”他说。

张佳乐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在药物被肠胃吸收进入血液前,他需要先处理孙哲平腹部的接触性枪伤。子弹只是擦身而过,但依然会在伤口表面留下烟渍、火药、弹头的金属和碳化的弹壳。这些细小的粉末或碎片状状异物必须仔细从伤口清除。用棉球和镊子一点点将异物从破碎的表皮组织上剥离,再用双氧水对伤口进行冲洗。他拆开一卷干净的纱布,整齐地绕着腹部将那条伤口包扎起来。

用密封包装的酒精布片对刀伤的周围再次消毒,张佳乐带上医用手套,用手术剪刀快速地剪除掉了伤口附近已经死去的组织。估摸着吗啡应该已经生效,他拿起了缝合针。

孙哲平低头看着张佳乐蹲在自己面前,全神贯注地缝合伤口。托止痛片药效的福,即使针线刺破又拉扯着皮肉,他还依然能有闲情去观赏张佳乐轻巧的缝合动作。

在孙哲平的记忆里,张佳乐处理伤口的技术远没有今日这般娴熟。偶尔缝一次针还缝得像狗啃不说,平时的纱布包扎技术也只到了勉强不裹成一坨的地步。他记忆里的张佳乐还振振有词地狡辩道,“我又不是卫生员,死不了人就行”。

他并不好奇现在的这个张佳乐是如何练就了一手堪比卫生员的伤口处理技术。那是一段他被迫缺席的岁月,在他未能参与的任务或是事故里,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张佳乐正踩着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向前走去。

而他却在这儿。在漫长,枯燥却日夜都无法放松警惕的时光中,在这块国土面积还不到半个云南省大的异国,隐姓埋名,潜伏,等待,做着无法与他人言说的工作。

孙哲平想,他并不后悔。但对于自己所错过的,却也依然感到非常的遗憾。

在缝合线的末端打上结,张佳乐抬起了头,迎面对上了孙哲平低头注视的视线。

四目相交的瞬间,张佳乐蓦得感到了一阵近乎于眩晕的心悸。孙哲平的凝视让他觉得自己正与深渊对望,鬼使神差般地就要往前迈出坠落的脚步。

“你这伤口,”他移开视线,将纱布片垫在刚缝合好的伤口上,再将纱布条绕过肩臂以固定住伤口上的纱布片。“怎么回事。”

张佳乐并不指望孙哲平会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们彼此间都在竭力避免更多的言辞交流,生怕泄露出一点半点自己不该泄露的内容。他只是随口问问,多少缓解一下方才那令人不适的尴尬气氛。

“我去找了卢瀚文。”孙哲平说。

张佳乐收拾工具和药品的动作停了下来。

“就是之前向大使馆索要赎金的那个组织,他们在本城城郊有一个重要的分基地。今天凌晨我去那里摸了一遍,卢瀚文没有被关在哪儿,也没有曾经被关押过的痕迹。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我杀了他们五个人,他们的追兵追了我一路,到这附近才甩掉。估计还有没死心的在周围转悠,你刚才在墙外遇到的那个,其实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孙哲平轻描淡写地大致讲述了一下早上的经历,“他们人多,跑路的时候挂了点彩。”

单枪匹马摸进恐怖组织的分基地,只是想了一下这情形,张佳乐都心惊肉跳,这事儿别说韩文清干不出来,连叶修都不见得会主动去做。“你疯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衣柜里随便捡了件背心往身上套的孙哲平,“一个人?你当自己是装甲坦克?”

“我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从布防到内部结构图。”孙哲平转过身来看着他,“再说,你不也是一个人潜入进了这里。”

“这性质能一样?”张佳乐不想继续扯皮这个,孙哲平既然挑了这个头,他觉得自己应该也能问点别的。“你说你在找卢瀚文,但卢瀚文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哲平关上了卧室的门。锁舌“咔哒”一声从里面将门反锁了。

“因为他和我查的事情有关连。”

“查什么?”张佳乐合上急救箱的盖子,坐在了卧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绑架卢瀚文的恐怖组织和我国境内反政府组织的联系。”把染血的衣物碎片扔进字纸篓,孙哲平坐回了床沿,声音平静。

这两者之间的跨度未免也有些太大,张佳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你应该是跟着维和部队里的特种作战部队来的,不出意外的话,资料最迟今晚就会送到你们的人手里。现在就告诉你也无妨。”他扔了一瓶矿泉水给张佳乐,“让我想想从哪儿跟你说。嗯,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任务?”

面对即将揭露的真相,张佳乐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一点抖,“记得。”他说。

那是他今生永无可能忘却的噩梦。即使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那次任务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乃至最后报告书上的每一行字,却都依然历历在目。“任务书里说是毒贩,结果是反政府武装的那次。”

“看样子上头后来还是对你们讲了真话。”孙哲平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喝了两口,继续往下说。“就是那个组织,毒品是他们资金链中的重要一环,通过毒品交易他们从地下黑市购买军火,组织起了反政府武装。不仅是模式和X国本地的情形一模一样,他们的高级头目还使用阿拉伯语,在宗教上和这里的恐怖组织所信仰的极端派别有点关联。虽然一开始只是猜测,等我在这里的任务进入正轨,情报表明事实的确如此。”

“X国的恐怖分子不仅自己建立了供需链完整的贩毒制度集团,并渗透进了当地的反政府武装中。同时,籍借着宗教为纽带,他们也为世界各地培养武装暴力极端组织。我们任务里遇到的那支,就曾经接受过他们的训练。”

碎片如同拼图般各就各位,纷乱的细节被隐形的丝线串联在了一起。

它们铺开一张巨大的网,真相就像是盘踞中央的硕大毒蛛,妄图将网下万物都吞入腹中。

贪欲。疯狂。兽性。他们打着信仰的幌子,却被丑陋私欲蒙蔽心智,自以为依蚍蜉之力就能撼动世界。

“我真庆幸自己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张佳乐语气森然,字句磕碰间似有杀伐之气。

孙哲平扬眉,“正常人怎么会理解败类。”

“是。”张佳乐看向他,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了些微的傲然笑意。

拿着创口贴、纱布与酒精布片潦草地处理了下身上的玻璃划口和小块擦伤,张佳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次任务,难道事先就已经……?”

“没有。”孙哲平回答。

往手臂上贴创口贴的动作顿了一下,“……抱歉。”

这些年,你还好吗?你为什么会接手这样的任务?既然那时的意外不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设计,你……

他想问的问题多得可以列出一张正反二十页的清单,却又惧怕于得到它们中任何一个的答案。千言万语临至嘴边,变成了最乏味寻常的一句“那你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三年。”

“哦。”张佳乐应了一声,倏尔又反应过来,“可那次任务出意外是在四年前?”

中间的那一年,在他们被命令放弃对孙哲平的营救搜寻后。

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但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的?

“我在北京戒毒。”孙哲平拧紧瓶盖,薄薄的塑料瓶身在他手里被挤压得变了形。“连带复健和临时培训,花了差不多快一年。”

戒毒。

椅子哐当一声在张佳乐身后倒地,怒火在他急剧收缩的瞳孔里点燃出燎原烈焰,“我操他们这群婊子养的,他们竟然……他们竟然对你用这个?!”

他知道这愤怒来得毫无道理。早在四年前,早在他被队员被上峰反复告知孙哲平极可能是被那队人马作为俘虏带走了的时候,他就心中预演过各种最糟糕的假设。像是给自己打预防针似的,刑讯,拷打,羞辱,用药,所有简单粗暴可以用来逼问情报的方法,他全部在心里过了一遍。

这其中当然包括强制性俘虏沾染毒瘾。

张佳乐在西南特种部队服役时接触的任务大多都是边防缉毒那一挂的,毒贩所常用的手段他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不是没有发生过边防武警被俘后因无法忍受毒瘾折磨而自尽的先例。利用毒品来摧毁一个人的底线和尊严,这是毒枭们的看家勾当。对于这种极端糟糕的可能性,他早早就给自己做过了心理建设。

可当他真的面对这一真相的时候,他依然无法遏制内心里滔天巨浪般的愤怒。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孙哲平看到张佳乐的眼睛里似乎都要喷出火来,安抚似的柔和了语气,“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他说。

可钻心剜骨的疼痛依然从张佳乐的心底蔓延上来。他曾亲自奔赴边境缉毒啊,他怎么会不知道毒瘾犯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曾见过被毒枭用毒品控制手下犯起毒瘾来涕泪横流满口胡言,拿着头就往墙上一次次撞的景象。他曾见过在染上毒瘾的小女孩被关在地牢里,双眼无神动作机械地用易拉罐拉环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已经过去了。可是他们曾经留下的那些几乎足以将一个人生生粉碎的痛苦与伤害,都成为无法被洗刷的既定事实。

妈的。他们怎么敢……对孙哲平……

有那么一瞬间,张佳乐甚至想,如果让他知道那帮杂碎中的一个还活在这人世上,他定要这垃圾尝尝自己所知的一切酷刑。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腕已经被孙哲平握住了。张佳乐这才发现,因为生气到了无以复加的巅峰,自己的手都在止不住抖。

“往好处想,”孙哲平漆黑的眼睛就近在咫尺,冷静地看着他,“正是因为他们给我注射了海洛因,我才能在连日的严刑拷打之后还能盘算并成功实施逃脱的计划。”

海洛因。没错,那群毒贩当时确实是携带了大量高纯度海洛因粉末。二乙酰吗啡,海洛因的学名,它在医学上被作为强效镇痛剂,几乎可以遏制一切剧痛。在惨无人道的毒打后,如果没有海洛因一类的强效镇痛剂,要维持精神的清醒并保有一定程度的行动能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虽然狂怒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但张佳乐的牙齿还在打战,“后来,”他吸了口气,“你是怎么出来的?”

“趁他们在搞崇拜仪式的时候溜了出去,在门上和墙上装了足量的C4,炸了。”

孙哲平说得平淡,张佳乐也没有心力再去探究这人到底是怎么制服守卫,又是怎样得到大量C4炸药的。这一切绝对比说得要更残酷和血腥,他能想象,也让一切止于可真可假的想象就够了。

拇指轻轻摩挲过张佳乐手腕内侧的一小块皮肤,孙哲平想起了什么,漆黑瞳仁里的璨亮光芒像是夜空里的一颗星子。“戒毒没有那么可怕,至少对我来说。那个时候,我只能想着你。”

“我跟自己说,如果我成了那种屈服于药物控制的人,就再也没脸去见你了。”孙哲平说得平淡,眼神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落在张佳乐身上,没有什么生离死别或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汹涌波澜。

可听着这话的张佳乐却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那像是一根拇指粗的钢针从头顶扎进去,撕裂般的剧痛就立刻顺着每一根神经骤然贯穿了他的全身。心如刀割,动弹不得。

“别说了,”他嗓音嘶哑,“只要活着就够了。”

我已经想象不出,世界上还会有更甚于此的奇迹。

13.爱是不可抗力

“对不起。”半晌,孙哲平轻轻放开了张佳乐的手腕。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张佳乐嘶哑着嗓音说,“我只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如果我当时留了下来,如果我能顶住压力再多坚持搜索哪怕一周,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张佳乐无数次地做过这样的设想。即使他的理智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可内心里张佳乐始终存着那样的一丝念想:如果他能做得更好,事情也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只好生硬地打了个岔,“我们都以为你牺牲了。”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

“那期军报?我看了,写得有点扯。”孙哲平坐回去,注意到张佳乐的眼神正落在他露出背心的白色纱布上。“上面也没想到我还能逃出来,当天就下令给送到了解放军总院,一路上都没人知道这人就是个把月前军报上已经‘牺牲’了的那个。飞机上实在睡不着,他们也没有其他什么可让人转移注意力的,就给我读了这几个月的军报。”

“看到自己被人写死了,感觉还挺奇特。”他说。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军机载着病床和医护人员全速飞往北京,而他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躺在床上,劫后余生的震颤尚未过去,还听着小护士读了一篇关于自己如何在中缅边境与穷凶极恶的武装歹徒博斗最后还英勇牺牲了的故事,这也着实太黑色幽默了点。

他当时忍不住就真的笑了一声,结果笑声没怎么发出来,倒是又咳出几口血,引起了随行医护人员新一阵的手忙脚乱。

因为疼痛,这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中孙哲平几乎保持了全程的清醒。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与接线,脸上的氧气面罩使口鼻周围的皮肤有些闷热,他睁着眼睛看着军机的舱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张佳乐。

他们从昆明起飞,早就驶过了四川省的上空。他试着去想,自己出事这么久,“牺牲”的消息都登上了军报,在那块已被飞机甩在身后的土地上的张佳乐,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仅仅只是想到张佳乐苍白的脸色,就使孙哲平感到一阵阵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张佳乐没有说话,他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有安静而湍急的河流。四年时光并未对他的容貌造成显著的影响,可眼角眉梢却又分分明明地显出了尤胜于往昔的锐利锋芒。

“所以你现在是顺水推舟,以假身份替情报部门继续追查这条线?”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为了使这场气氛不佳的对话能继续进行下去似的,他才又问了一句。

孙哲平一眼就看出来,这明显不是张佳乐最想说的。对面这人许是在心中的那张问题列表里挑挑拣拣,小心翼翼地终于选出了一个最稳妥的问题。

他有很多事情都没说出来,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只言片语并不足以解释过去四年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比如,为什么要以“死者”的身份隐藏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回到原部队,为什么会接手这种与特战队职能迥然有别的任务。

可张佳乐似乎有意想要绕开这些话题。表面上的冷静无法掩饰谨慎措辞下的怯意,他们彼此都尽力克制着情绪,竭力维持着一种不知来由的距离感。

从乱七八糟的衣柜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了一件浅灰的夹克,“说起来比较复杂。”孙哲平一边用右手把衣服披上,一边同样谨慎地组织起语言。“我签了保密协议,虽然保密期并不长。但现在——”

“诶,不能说的话就不用……”

在历经劫后余生的彻喜与狂悲之后,在这没有枪炮与鲜血的临时避风港里,召唤回理智的张佳乐觉得自己眼下的身份很是有些尴尬。他本来就弄不清对于现在的孙哲平而言,自己究竟算是什么身份,如今这随口问问的解释要又牵扯到国家机密,他觉得自己那满肚子的问题还是先晾着为好。

“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孙哲平打断他。

“我……不,等等,”张佳乐有点堵心,“问了不该问的内容,刚刚违反保密条例是我的错。但你都签协议了你是要……”

你是要犯错误吗?

最后几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这件事结束之后保密期就自动终止,”孙哲平弹出一支烟捏在手里,“早告诉你几天和晚告诉你几天没有什么分别。”

孙哲平在昆明的成都军区总医院里口述的秘密录音被直接送到了总参,在北京医院还没呆上两天,总参二部三局就找上了门。

“二部三局?”张佳乐一愣,“那不是武官处?”

“二部整个儿就是一是情报部门,除了驻外武官,他们也派遣其他身份的军事情报人员。”孙哲平捏着烟卷,“本地的情报组织就是由三局直接负责。”

二部在经过审慎的分析后,认为孙哲平带回的信息极有价值。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与该组织有直接且深入接触的人,二部希望他能以新的身份继续前往X国调查,隶属二部的三局将为他提供在海外进行情报工作所必要的训练。

军报上虽然登了牺牲,但实际上,中国公民只有在失踪四年后才能在法律上被认定死亡。“死亡”的认定虽然为大众所接受,但实际上,在北京孙家的户口本上,孙哲平的那一页并没有被销去。

“上面认为我们内部确实存在已经被策反的叛徒,太过明显的行动会引起对方的警惕,甚至有可能牵连到调查人员的亲眷。所以对这条线的追查必须在掩人耳目的前提下进行,由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来调查当然是最适合的。顺带跟你说声,被卢瀚文拿走的那份文件,就是已经确定被被策反的叛徒名单。”

张佳乐皱着眉,既然卢瀚文手里的文件与被该组织策反的人员有关,那该组织定然不会放弃对这份文件的搜寻。这次行动的个中曲折显然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等等,”他突然想到什么,“我去,那叶修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卧底?!”

这又关老叶什么事儿了?

“他不是总参的人吗?”从张佳乐的角度来看,对于孙哲平还活着这件事儿,孙哲平本人因为任务需要而把自己蒙在鼓里长达四年,是合乎情理而且可以被理解的。但如果蒙他的人还要加上一个叶修,那就绝不可原谅,定得见而诛之。

孙哲平心里纳闷,几年不见,叶修这又是干什么坏事儿了,声望仇恨得简直要突破天际。“叶修确实不知道。他是一部管作战那边的人,二部搞情报的事和他没关系。”

“他是哪部的我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才问出口张佳乐就后悔了。叶修的事他不该多问,弄不好那又是一个国家机密,可自己又实在好奇。孙哲平没出事那会儿,叶修还是北京军区一中校。进了霸图后他俩又在实战和军演里碰到过几回,这次只能从臂章上看出这人已经隶属总参谋部。可孙哲平这几年都在国外,他怎么连叶修在总参哪个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孙哲平对他投去一个“傻了吧”的眼神,“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知道呢。总参三部管监听,四部搞电子对抗,用排除法也能知道,他一个活跃在一线行动队的高级指挥军官,除了一部还能去哪儿。“

背后黑叶修确实是促进人民群众进行良性交流的最佳方式。说起这话题,那点尴尬的气氛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这么确定?他现在可是带着特别行动小组,战斗人员只占一半,另一半全是技术和情报人员。”

“排除法是给你用的,我又用不着。”不知道这几年孙哲平都在跟谁打嘴炮,一句话噎死人的本领显著见长。“内部消息。”

……怎么又是内部消息。一会儿情报一会儿内部消息的,能不能好好把话说完。大爷你当说相声呢,包袱要一个接一个地抖?

张佳乐“哦”了一声,心里的吐槽一时还刹不住车,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我靠,”他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但冯宪君那老狐狸他肯定知道吧?!他是二部部长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知道,怎么?”孙哲平一脸不知所以的神情。

“他在视频通话里看到我,竟然也一个字都没提起这事?!”张佳乐自己都说不出他究竟是懊丧还是恼火,挣扎了好一会儿,心头百般感触翻腾涌动褪去后,竟只剩一片颓然倦意。

半晌,他慢慢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抱歉,是我失态。冯将军……”

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任何关于孙哲平的消息,自己都应该是前几个知道的人。那时,他付出那么大的心力,濒临崩溃的心神与意志几乎就悬在那一丝飘渺的希望上。

张佳乐想,他大概是被从前的孙哲平宠坏了,潜意识里认定但凡和孙哲平有关的事情,自己就应该及时知晓。

可涉及到国家机密和战略,无论是叶修还冯宪君,没有人有义务向他解释。

X国虽然小,但也有千万人口。谁会想到这千万人中,改头换面的张佳乐就刚好会遇上隐姓埋名的孙哲平。他们会在这硝烟炮火中相遇,不过是概率上的一个意外。

张佳乐再一次发现,面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孙哲平,自己已然无话可说。

你还活着,就很好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至于其他的。至于那些其他的事情,在生死面前,都不再重要。

他们虽然都彻夜未眠,又各自经历了一场激战,但受过良好训练的身体却并不会因此而感觉到疲惫。反倒是方才那场磕磕绊绊的对话耗费了更多的心神,张佳乐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茫然的倦意。

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走了,卢瀚文拿走了那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真如张新杰所说,那文件已被转手,自己的下一步任务就应该是去追查那份文件的下落。

他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被孙哲平给按住了。

“张佳乐,”孙哲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问得直接坦荡,“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被俯视着的那个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没……啊?”

孙哲平摁着他的肩,一点没要松手的意思。“那男朋友?”

“孙哲平你……什么意思?”尽管心头一窒,但顾忌着这人左肩上的伤,张佳乐还是没敢用力挣开。

察觉到张佳乐表现出的抗拒,孙哲平收回了按在他肩上的手。“没什么意思,”他说,“因为我总记得,你以前特别好拐。”

这话已经挑得足够明朗,再继续装下去,就要从装傻变成了真傻。

该来的总是会来,无论装得多像寻常旧友,总有一方会忍不住先提起那段往事。

张佳乐在那似有实体的视线中向后挪了两公分,在孙哲平看来,眼前人紧张得绷紧了全身肌肉却毫无杀气的模样,就像是想在地上挖个洞再钻进去舔舐血污纠结的毛皮的小动物。

“啊,”察觉现下没什么左右可顾,更无其他话题可言,张佳乐只好硬着头皮接上这个并不让他觉得幽默的话题,“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佯装冷静的调侃语气没能掩盖掉张佳乐眼底一闪而过的动摇。

关于孙哲平和他自己的关系,过去如何,未来又要怎样,他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至少现在不想。

听了这句自嘲般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孙哲平竟也不生气。“哦,”他很是平静地接上话,“那你还愿意再失足一次吗?”

“什么——”

张佳乐后来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他仰头瞪着孙哲平,满腹心事,思虑重重,脸上凝结着因混乱而僵滞的神情,张开嘴却又像是被周泽楷附身般丧失了语言能力。

然后,孙哲平,

——这位他曾经的战友,搭档,挚交,与恋人。

俯下身来,拥抱了他。

几年以后,某次张佳乐休探亲假回家,奉父上之命陪他母上大人去电影院里看一部节奏奇慢的爱情文艺片。在小提琴缠绵悠扬的乐声与电影场景昏黄黯淡的灯光中,一向很有文艺细胞的张上校也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为了抵抗睡魔,他偷偷摸摸地掏出早已调成夜间模式的手机,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给孙哲平发短信。

“这电影已经放了一个半小时了,他俩怎么还没好上!!!!!”

孙哲平的回复来得很快,而且简洁精练,“纠结呗。”

“我真不明白他们在纠结什么?!!!!!!!!!”张上校为了表示内心里恨不能喷出一口血的郁卒,一口气发了整整一排的感叹号过去。

“那你又是在纠结什么?”孙哲平大概正得闲,短信回得跟子弹出膛似的利索。

张佳乐当然知道这人说得是哪次纠结。要放在早两年,他定得在这片漆黑里烧得连耳朵根都隐隐发烫不可。可这些年来许是和叶修打交道的次数太多,又或是和孙哲平腻歪在一起的时间变久了,张佳乐上校的脸皮厚度也在与日剧增中。通过短信,他气定神闲地对远在北京的爱人耍流氓,“就是,我也纳闷儿啊。当时怎么就没趁你行动不便,把你直接摁床上就地给办了呢?”

“呵呵。”孙哲平这声笑不知是嘲讽还是不屑,没过几秒,第二条短信就又窜进了张佳乐的手机里。

“我等你来办。”彩信附件中还贴了张古装剧里皇帝翻侍寝妃嫔名牌的截图,正中央被翻开的那块牌子还被抹掉了原字儿,随意地填了个“张佳乐”上去。

显然是早有预谋。

老流氓!调戏不成反被调戏,张佳乐上校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揣回了口袋里,暗自发誓要在接下来的三小时里打死也不回复哪怕一个标点符号,浑然没记得先挑头耍起流氓的人明明就是他自己。

坦然安定的嬉笑怒骂与没羞没躁,对于眼下的张佳乐和孙哲平而言,那些都尚他们还没能抵达的未来。

此刻,张佳乐正僵硬得像是块从北极冰盖里挖出来的石头。

“你在担心什么?”孙哲平问。

炽热吐息落在张佳乐的脖颈上,手掌心里的温度透过衬衫单薄的布料传递给皮肤,像是温热水流从四肢百骸里缓缓冲刷而过,又或者像是放弃了某种无用的抵抗,他终是慢慢地放松下来。

停滞光阴的咒语解除,冻结春意的冰川开始消融。

在岁月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所有人事都发生着不可逆转的改变。谁也不能逆着时间之河回到上游里最初的起点,可承蒙命运玩笑般的善意,他们得以在这湍急河流的另一端,再次相遇。

即使中间隔着整整四年的空白,这拥抱却从未改变,像是跨越时光而来。

张佳乐听见自己心里响起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终于,他伸出手,轻轻地环住了面前的人。

’“这些年,我一心只想你能活着回来……至于回来之后怎么样,我还从来没想过。”

“四年,有可能发生任何改变,’要你活着,就算你有了什么其他想法,我对自己说,我都能接受。只要你回来,就好。”

“我不知道你,”张佳乐停了下来,面红耳赤地在脑海里搜刮着委婉点的措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依然,还依然有那个意思……我……”

“我等了这么久,”强咽下哽住的尾音,他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除了‘你还活着’这件事,对其他的,我早就……”

我早就毫无信心。

世上多得是异地半年便不堪往返与鱼雁之苦而惨淡分手的怨侣。

有谁听说过分别四年且音讯全无的恋人在再度重逢后还依旧情深意笃?

——这个假设本身就已足够天方夜谭。

正如叶修所说,在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地下,能见人活着回来,就已经算是最好不过的消息。其他的,便也不能奢望太多。

所以,听到孙哲平那句”你愿意再失足一次“后,张佳乐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仿佛是一只冬天里的松鼠,只期望自己埋下的松果能勉强度过眼前这个严酷寒冬。谁料他刨开那层浮土,却挖出了堆积成山的松子。

说直白点,张佳乐被这问话给砸懵了。

“乐乐。”

张佳乐侧过头去,吻了他久别的恋人。

他们在彼此的舌尖上尝到铁与血的味道,紧贴着的胸口交换有力而鲜活的心跳。

就好像从前一样,像是那段刻骨铭心的分离从未发生过一样。

借着这个吻,他们终于将迟到了千百日夜的思念,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对方。

一吻终了,张佳乐从孙哲平的怀里挣开,声音里还带着点儿气息不稳的微喘,但眼神却清明冷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所有的资料都已经送走了,接下来,你去哪儿,我跟着你。”孙哲平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被张佳乐动作利落地抽走了手里的烟。

“吗啡用药后不能抽烟。”还送上货真价实的白眼一枚。

孙哲平从善如流,干脆把打火机也一起交了出去,“成,听你的。张首长下一步有何计划?”

张佳乐也不和他谦虚,“你知道卢瀚文已经和把文件脱手了么?”

“在我们的猜测中,确实存在这个可能,”孙哲平皱起了眉,“你们那边的消息?”

张佳乐打开他随身的小行李包,再次检点起他携带的武备,“我们认为,鉴于卢瀚文已经在该组织的控制下,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该组织已经得到文件,所以东西应该在卢瀚文被抓住前就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你觉得那份文件会在哪里?”孙哲平抱臂看他。

张佳乐将几块C4塑胶炸药捏合在一起,估算了下当量,用军刀重新切割不等的三块,“目前可能性最高的地方就是我潜入的那家工厂。可我搜查过,里面并没有文件。但如果脱离这条线索,我们很难去猜测卢瀚文会把文件放到其他的什么地方。我要先和老韩联系一下,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孙哲平从他神奇的衣柜里又翻出了一件战术背心扔过去,“你后来去了哪个部队?”

“这么高级,还带防弹的?”张佳乐把战术背心抓过来看了看,快速地把塑胶炸药和雷管往口袋里塞,“你出事后我回去两年书,混了个硕士学位,然后走选训去了霸图。”

“防弹功能就是个装饰,国家2级防弹标准都够不上,别指望它。”孙哲平想了一会儿,“霸图……不是在上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那支?竟然还真存在。”

张佳乐的动作顿了一下,“我第一次听说还有‘霸图’这支部队的时候也觉得特玄乎,后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他给柯尔特重新装填了子弹,“人家就是挑精英中的精英,选训进门先蜕三层皮。但要求更高,相应的也就经费更足,训练更严苛,实战机会更多。”

最锋利的剑,都是用最严酷的方式打磨出来的。这点毫无争议。

“我们以前早晚负重十公里,睡前再出去跑个几十圈,就感觉在体能这块儿已经山为绝顶我为峰了。后来进了霸图选训,我去,第一次集合,教官直接让进行武装山地越野五十公里,还限时,十一个钟头,到点还没出现的通通打包回家。”回想起那段几乎是地狱般的选训,他能记起来的只有同期学员们沉默离开时的面容。“看到光跑个越野就刷下去将近一半,所有人都疯了。”

“那时候是……拼了命都想要留下来。”张佳乐说。“我想,好歹我也是孙哲平带出来的,不能给大孙丢人。”他冲孙哲平挑眉一笑,眸光清亮,隐隐有一股傲气闪动其中。

“难得张佳乐同志有此觉悟,值得表扬。“孙哲平很配合地给他鼓了鼓掌,张佳乐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孙哲平同志,你对待战友的态度太不真诚了,觉悟有待提高啊。哎,你这儿附近没有对无线电的监听吧?我要给老韩发个消息。”

“这个难说。”孙哲平拨开百叶窗最底下的两条塑料片,调整着潜望镜往外看了看,“这城里,就我知道的,光情报贩子就有三家。各国情报人员都跟鼹鼠似的东拱拱西拱拱,满天飞的电波里至少有一半都是搞情报传递的。”

“我从来不用无线电,防监听和破解倒是其次,主要是周围电磁环境太复杂。不过你要是用猝发电台,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孙哲平放下百叶窗的板条,“我们得先撤出这里,反政府军的坦克就在三条街外。等下要是开炮,这房子得被削掉一半儿。”

他掀开床板,“过来挑枪,准备好我们就走。”

张佳乐过去看了一眼,跟捡萝卜似的拎起一把HK MSG90步枪,校枪上膛一气呵成。转手又拿起FN MAG机枪,掂了掂,也一起背着。弹夹把仿美军的战术背心给撑得鼓鼓囊囊,张佳乐打开急救箱,把强心针等救命针剂塞进最趁手的口袋里,把其他的医药材料连同一盒盒的7.62毫米北约制式枪弹一起,全部装进了行李袋中。

于此同时,孙哲平也再次武装完毕。“走吧。”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小手枪揣进口袋,谨慎地推开了通往楼梯口的门。

那把枪的模样实在太眼熟,张佳乐跟着他再次走进地道里,忍了又忍,还是按耐不住问出了口,“那把枪……”

“嗯。是你给的那把。”

那是把84式微型手枪,射程只有40米,通常用作警卫用途。孙哲平小时候在他家老爷子的警卫员手里见过不少次,这把枪唯一的特别,只在于它的手工枪管。

如同机械化时代里的一切工艺,纯手工打造总是一种更高级与更稀有的象征。对于所有枪痴来说,手工枪管大概就是一种对工艺追求的极致。孙哲平爱刀如命,将心比心,他也很能理解张佳乐对于枪械的狂热。

但当张佳乐塞给他一把号称是“人生中第一件作品”的手枪时,他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人对枪的狂热程度。单点钩削法是什么玩意儿?手工拉出膛线的枪管,这东西的精确度值得信任吗?

“你确定这玩意儿能用?”孙哲平当时就表达出了他的怀疑。

他刚确定关系不久的恋人一脸鄙夷,“这种时候应该充满感激地收下,懂?第一件作品,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孙哲平,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庸俗呢?”

第一件作品算什么,你的第一次都是我的。孙哲平在心里咂了咂嘴,顾忌着张佳乐的薄脸皮,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而在孙哲平出事后,那把84式手枪几经周折,最后竟然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在痛不欲生的戒毒过程中,在远离故土的漫长时光里,只有这把精确度不高的枪,始终沉默地陪伴在他身边。

无论是在北京的家中,还是在X国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孙哲平都把这支模样不怎么好看的枪压在枕头底下,像是压着一个有点过大了的护身符。他并不常把它拿出来,但每次看到的时候,都会想起张佳乐像是交付定情信物似的把枪塞给他的模样。

而骨子里很文艺的张佳乐本人,确实存了些“定情信物”的意思在里面,只是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娘们儿唧唧的,便实在不好意思明说出口。但如今他再看到这”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未免有种回顾黑历史的羞耻感。

“那玩意儿的精确度不高吧……”大学年代,跑去兵工厂里厮混了几月,那技术岂止是不成熟,根本就是在瞎胡闹。

“我也没指望过它。”孙哲平拉开地道墙壁上的一块铁板,露出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逼仄窄路。“不是你自己说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

张佳乐“啊”了一声,转念想到,对孙哲平而言,这把枪到底都实现了些什么“象征意义”后,心下不禁一阵涩然。

“回去后,我给你换个精度高的枪管呗?”穿着塞满了弹药的战术背心,张佳乐感觉自己像是肿了一圈,在这阴暗潮湿的小道里被挤得快要喘不过气。

借着战术手电的光,他看见孙哲平回头瞥了他一眼。“你那都什么表情?!我现在可是拜过名师学艺的专家,未来的枪械大师。人求我,我还不乐意花那个时间呢。”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想到那惨不忍睹的黑历史在就孙哲平兜里揣着,张佳乐也只能底气不足地跟在后头小声嘀咕。

“行啊,我等着。”孙哲平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回去以后,一定。”

“一定。”

张佳乐在他身后答应道。

大师?

孙哲平失笑。

他蓦然发觉,尽管眼前这个的张佳乐已长成了他所不甚熟悉却更为优秀的军人。但脱离了往昔时日里少年血性,脑海里纯雄性的强烈竞争意识与危机感也在被慢慢地磨平。

以战友、搭档和爱人的身份,他发自内心地为现在的张佳乐感到骄傲。

战术手电的光照亮着并不平整的路面,这条粗糙的地道将带他们通向孙哲平在本地的一个地下基地。早在确定今天凌晨的行动方案时,他就已经把部分物资转移到了那个简陋的基地里。当时他来回于这条地道里,并没有想到竟会和张佳乐一起行动。此时重走上这条逃生用的密道,便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在这条狭窄逼仄的小道里,听着张佳乐的脚步声,他似乎找回了数年前他们一起隐伏于山林之中执行任务时的心情。

锋芒锐意,坦然无惧。

14.未曾褪色的

到可以采取必要“措施”的指令,周泽楷立刻调整战术。他命令吕泊远和方明华带领机枪手在车队前后进行强火力压制,突击手随车队行进,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无关人员一旦靠近,立刻进行无差别攻击。

频道里吵吵嚷嚷成一团,孙翔直接对着周泽楷的耳朵喊,“你疯了?!路上可是有平民!!”

“靠近的,不是好人。”周泽楷回得直接简洁,巴雷特重狙的瞄准镜里再次开出一片粉红色的血花。

江波涛还要替队长把句子说完整,“真的平民一旦发现我们是动真格的,肯定会立刻离开。”

可孙翔还是觉得心里梗得慌,“可他们要是在路上被反政府军打死了怎么办——?!”

“B3你醒醒!!这不关你的事!!”吴启一刀挑掉举着手雷冲过来的反政府军,“这他妈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是来保护同胞和祖国的利益的!!!不是来拯救世界的!!!”轮回队员的牺牲显然让这支平素冷静的队伍杀红了眼,“自己人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狗屁人道主义!!”

这段鲜血淋漓的撤侨路,在孙翔的记忆里,是他整个军旅生涯中最漫长的一条街道。他不记得自己手下的子弹杀了多少人,最后,他几乎是从瞄准镜里看到任何试图靠近车队的非己方人士,就会条件反射地扣下扳机。

而他永远也忘不了,队长下令强攻开始时,在威慑性枪声里仓皇逃散的当地居民们,流露出了怎样茫然而无助的绝望眼神。

黄少天带领的歼击机编队成右梯形,在空中护送着撤侨车队走出了那条贯穿整个安全区、在后来被各国军事爱好者们里被称为“绞肉机大道”的死亡之街。

也许是因为方才的激战已经传播开去,又或者是因为大使馆那边的联络终于生效,后半段的撤侨路,他们走得还算是平稳。

牺牲的那名轮回队员被抬上了车,等任务结束后,他的队友们要带他回家。

被打得坑坑洼洼的撤侨越野车内,哭泣和尖叫的声音渐渐止住了,有胆子大的姑娘掏出了小方巾,浸水后递给正值轮换上车休息的战士。“那个,你脸上有血,不介意的话,拿着擦一下……?”

早在民用港口等待多时的邮轮嘟嘟地响起了汽笛声,饱受恐惧折磨的普通侨民尚未从枪林弹雨和炮灰横飞的场景中回过神来,排队上船时依旧有些胆战心惊。

“没事了,”江波涛作为全轮回最善于与人沟通的人,此时还要协助盖才捷安抚侨民们的情绪,“上了船就安全了,我们的军舰会全程护航,直到你们安全抵达到希腊为止。”

因为在路上惊吓过度而哭到脱力的年轻女白领在特警队员和旁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邮轮,她扶着栏杆,还站得不是很稳,还是勉强转身冲他们挥了挥手,“谢谢,谢谢你们。”她一边小声地抽泣,一边露出了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在车上充当了一会临时翻译的中年男子走在最后,他上前来握了握江波涛的手,“你们也保重。”他说。

盖才捷再三清点并确认所有登记在他名册上的人数都已到齐,从油轮上下来和轮回以及特警队员们告别。

“各位……”他似乎觉得这时候说“辛苦了”很不妥当,只是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为适合的词句。

周泽楷摇了摇头,这位轮回队长经历了一场超高强度的恶战后,周身还停留着强大的压迫感,“我们做了该做的。”

为自己的同胞在天灾人祸面前筑起一道血肉城墙,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责任。

“我代表大家感谢你们。”盖才捷郑重地握了握周泽楷和于锋的手,“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于锋说。

完成了任务的轮回突击队和特警队稍作休整,检查各组成员的伤势。

周泽楷和孙翔因为是在远处进行狙击压制,基本没受什么重伤。在接应大部队时周泽楷的脸上被飞起的弹片稍微剐蹭了一下,眉峰处留下了一条血痕。吴启替他们家队长简单地消了个毒,往伤口上糊了个圆形创口贴,“小伤,不会留疤的。”

周泽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可惜江波涛正在询问轮回其他队员的伤势,没法替他翻译这个“留疤有什么关系吗?”的眼神。

吴启的小臂上扎进了一块弹片,好在不是很深,杜明已经给他拔了出来,洒了一层止血药粉后用绷带扎了起来。负责殿后和开路的吕泊远与方明华的伤势就比其他人重些,吕泊远身上两处中弹,其中一颗穿透防弹衣,钢板大大消耗了子弹的动能,使它堪堪停留在了皮肉里。卫生员在创口处划了个十字,用镊子取出了那颗弹头,并对伤口做了妥善的处理。另一颗子弹斜穿过上臂,嵌入体内较深,担心硬取会牵动其他组织引发大出血,只能做了暂时的止血处理,等待回基地后再进行手术。

方明华的情况和吴启类似,只是飞起的弹片扎在了他的大腿上,在激战中又往里面深入了几分,这会儿拿也拿不出来,只能勉强消毒杀菌,一起等回去后再处理。

除了一些不太严重的碎片划伤外,杜明和唐昊俩人倒都是没什么大事,一颗手雷就在他们身边爆开,杜明的半边耳朵还处于暂时性失聪状态,唐昊则听什么都有点嗡嗡嗡地响。

在刚才的混战中,于锋贴着一排子弹从车轮边翻滚而过,手臂上有几道很为显眼的火药灼伤痕迹,卫生员忙不过来,邹远拿着镊子和棉球往外挑弹头金属的碎屑。

撤侨用的三辆车都还停在港口,其中一辆的装甲钢板已经多处被彻底打穿。江波涛和于锋商量了一下,决定放弃那辆安全性过低的车辆。

周泽楷指挥众人将伤势较重的队员先扶上车,邹远开第一辆,江波涛开第二辆。初卫生员外,伤势不很严重的战斗人员轮流来随车警戒。

为了通过那条死亡街道,他们在那里混战了足足八个小时之久。带着牺牲战友的遗体,和多多少少都带着伤的身躯,他们终于得以踏上归程。

太阳已经向西斜去,再过两个多小时,这座城市又将陷入漆黑夜幕之中。

李迅下车前再次在脑海里确认了一下二佬给他看了几眼的机场地图。

作为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最值得自豪的技能必须是跑路。跑路,不仅仅是绕开警卫偷偷摸摸潜入各种地方,而且还包括拿到资料后要能溜出去把资料送到上峰手里,这才算是完成了任务。为了能最大程度地跑好路,李迅自称练就了过目不忘秒背地图的神功。

当然,以上都是他信口胡扯出来骗盖才捷的。小盖初入虚空,吴羽策和李轩正忙得脚不沾地,揪了刚好回大使馆交文件的李迅扔过去给新人做上岗培训。谁知李迅的瞎说八道还没说完,盖才捷就举起了一份李轩主笔的文件说,“前辈,你说的好像和这上面写得不太一样啊。”

——过目不忘,秒背地图,这不是什么李迅独家神功,这是虚空上下都必须接受的训练科目。毕竟不是每个机要文件,都有时间有机会让人逐字逐句去记下来的。

只是李迅同志确实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作为货真价实的西安人,李轩给他做科目考核时出示了一张北京地图,当时还没成为虚空情报之王的李迅只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就将地图记了个九成。最后还被吴羽策以“地图画得太丑”为由进行了二次考核,换了张鬼才知道是哪旮旯里一迷你国家的首都地图。这次反倒因为城市很小,他将地图记了个分毫不差。

多年的情报工作让李迅能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各种危机四伏的意外状况中得以逃出升天。

可惜世上总有人不按常理出牌。

“……啊,好想假装自己是一只猹。”在几道战术手电的刺目光柱中,李迅捂住了脸。

穿着陆军常服的那位中校平静地接下了这个冷梗,“你就算假装自己是一只瓜也没有用。”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李迅真想掏出他的八卦专用小笔记本儿来写上一条新的批注。

『我便是没有想到,人称魔术师的王杰希中校,竟然也是鲁迅先生的忠实粉丝!』

这句话一定要加粗并描黑。

“李迅,来自解放军总参谋部二部三局,代表虚空军事情报组织,前来传递一份有关我国人质卢瀚文关押地点的情报。”

喻文州刚走进会议室,就看到那位不速之客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子旁,身后还被两支枪指着。王杰希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冲来人点头示意了一下。

“李迅同志,我是蓝雨政委喻文州。”喻文州在李迅面前坐下,伸出了手。

李迅愁眉苦脸地伸手和他握了握,“您好喻政委,我就想问一下我的身份已经得到核实了吗,我身后这两支枪万一走火可怎么办,我真的特别担心——”

“你大可放心。枪支都是按规定进行保养的。”王杰希朝他看了眼,一点都没有让高英杰和刘小别把枪放下的意思。

王杰希这人先是把机场周围挖了战壕还在战壕里装了红外线警报装置,土传统结合高科技,真是何等妖娆的战术!但这副好像我拐了他女儿的架势是咋回事!先不论王中校到底有没有结婚,我真的也没干什么呀不就试图爬个战壕……

李迅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笑容温和地把一份文件递给了王杰希。

王杰希打了个手势,高英杰和刘小别手中的枪立刻放了下去。

“有关部门,”王杰希说起这几个字的时候皱了下眉,显得那那略差异眼睛在大小区别上更为明显了。李迅被那眼神一扫,不由得又坐直了点,心里犹自哀叹这果然是被二佬虐出了条件反射。“证实了你确实为总参二部三局的军情人员。我谨代表我个人,对方才的过激措施表示歉意。也希望你能理解,在特殊时期,我们不得不采取更为谨慎的战时戒备。”

“我理解我理解,”李迅把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是我采取行动时考虑不周,但这也是没办法……”

李轩和喻文州的那条通讯线路虽然加过密,但依然有全程录音。虚空目前依然属于非公开机密军情组织,摊牌之类的事情还不能拿到电话里说。

李迅深知这点,王杰希和喻文州虽不明其中的具体枝节,但也多少能猜到二三。

王杰希见李迅脸色犹疑,“你有什么想说的?”

“形式主义害死人啊。”李迅同志深沉地发了言。

喻文州本身就性格温和处世随意,且不说蓝雨飞行基地的老大魏琛自己就有点油嘴滑舌的江湖气(魏老大这种猥琐进骨子里的人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位置的,和黄少天的语速极限一起,并列为蓝雨基地的两大未解之谜),就是和蓝雨第一飞行大队那群没大没小活蹦乱跳的国宝级飞行员混久了,喻文州也实在搭不起板正严肃的架子。李迅在生死危急时刻依然耍宝的个性,除了还挺有趣外,他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惜王杰希和他的看法迥然不同。在后勤战略指挥上素有魔术师之称的王杰希中校,为人处世却是十分端正严谨。他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得上峰青眼,多少与这种沉稳的性格有关。而李迅这种像泥鳅般滑手的家伙,虽然王杰希清楚这是情报工作中养成的某种“个性”,但多少还是觉得此人略显轻浮。

这评价要是给李迅本人听到了,他一定得喊冤。想当年他只是个热爱八卦的好少年,有志于新闻传媒(娱乐狗仔)这一伟大事业。谁料高考前一个月竟惨遭忽悠,头脑一热奔向了考军校这条不归路。等他一脚踏入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的大门,就注定和心思简单的少年时代挥手告别。

军情工作深似海,从此单纯是路人。察言观色,顺机行事,必要时装疯卖傻或是撒痴做癫都可以——这不仅是李迅借以获得情报的手段,也是他在这块险恶土地上用以自保的本能。即使现在坐他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他也无法轻易地就从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层伪装里走出来。

永远给自己留有退路,是李迅在过往数年的情报工作中所总结出的一条金科玉律。

“哦?形式主义?”

用黄少天的话来说,喻文州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可李迅才不这么觉得。常年周旋于各路狠角之间的李迅早察觉出,对面的俩位校官正心思各异地打量着自己。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捉摸喻文州和王杰希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喻政委,您看您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让两位,呃,”李迅在脑内思考了下要怎么称呼刘小别和高英杰,“军官同志,”他选了个比较保险的词儿,“先把枪放下呢?还要再走从王中校哪儿走一圈,被枪顶着这么长时间,实在太伤感情了。”

“是我的疏忽。”喻文州摊了摊手,表示歉意。“既然之前的误会已经解开了,那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李迅同志。”

“你传递来两个最有可能关押目标的地点,但我们要如何相信这个情报是正确的?或者说,你有证据证明吗?”

……说好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呢?!这根本没有解开啊!

李迅在心里哀嚎。

“我以为我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证实。”他很镇定。

“我以为,‘我国驻X国使馆人员中出了叛徒’这种可能性,你们作为军情组织,也应该很清楚。”喻文州笑意平和,语气冷静得却像是在朗读公文。

李迅心里一跳,他们什么时候连这都知道了?

“目标唯一一次被目击行踪的时候,依然处于行动不受限制的状态。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没有和家人或使馆联系。可能性有二,1.为了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目的,目标主动携带文件离开居所。2.在意外情况下,目标携带文件逃离居所。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不会主动和使馆联系。”王杰希分析得很冷静,“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目标心里应该有一个或多个将文件脱手的明确对象,且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动向,这与我们现阶段所获得的信息不符。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目标携带文件逃离居所——因为目标曾留下过有行踪指向性的暗号,所以这一推测可能更贴近事实。”

“如果,”王杰希的假设听起来倒像是陈述,“第二种推测为真。那么目标会因为什么,而被迫携机密文件出逃?”

答案已昭然若揭。

李迅再次正了正坐姿,那点儿油滑的劲头彻底从眼底退去。他穿着一身宽大白袍,脸上还抹了厚厚的深色粉底,可那端坐如钟的气势,依然能看出其军校出身的印迹。

“我能说的,已经全部告诉了王杰希中校。而其他部分,虽然我个人能理解你们有验证情报来源的需要,但是我并没有得到泄露这部分内容的许可。”他腰背笔直,平视的目光凝重而坦然,“作为军情人员,我必须恪守保密条例,不可公开的内容,无论情况如何特殊,我都不能说。你们的推测已经接近真相,叛徒确实存在。但如果要我自证清白,将会不可避免地牵出整个虚空军情小组。但我不会暴露自己的上峰,也不能暴露自己的下线。”

“我只能以我作为军人的尊严来保证,我对自己所传达的情报负责,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有任何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

场面顿时陷入了僵局。

作为整个情报组织中沟通上下的一环,李迅必须对他的两头负责。换做平时,只要一个电话打到有关部门去问问就可知真假,军情人员的真实资料都上了情报口电脑的名单,这东西做不了假。但眼下有叛徒搅了趟浑水,敌我归属顿时就扑朔迷离了起来。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从外打开,高英杰一个侧步就挡在了王杰希身前,双手举枪直指来人,“不许动!” 同一时刻,刘小别手中的枪再次顶住了李迅的脑壳儿。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李迅苦中做乐地在心里抱怨,不过他自己也没料到,救星竟来得这么快。

叶修被高英杰这么拿枪一指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连会议室里的气氛都这么剑拔弩张了?

待高英杰看清来人,立刻连脸色都变了,“叶首长!非、非常抱歉!”这位年轻军官生性温吞柔和,这下更是紧张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跟在叶修身后的乔一帆赶紧解释,“队长,英杰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叶修环顾四周,有点哭笑不得,“被枪指一下能有多大事儿,我看上去像是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你本来就是啊,人打你一枪你一定要追着轰了人家营地才罢手。和叶修在演习里交手多次的王杰希在心里默默叹气。

“小乔刚在路上跟我把大致经过说了,”叶修冲李迅点点头,“总参二部三局,虚空军情组织的李迅?我有个问题,你们组织里是不是有个人,现在化名郎吉的?”

孙哲平带着张佳乐走了挺远的一段路,最后来到一个约莫十几平方的也不知是地下室还是防空洞的秘密场所。据孙哲平说,就算他们头顶的建筑被炸弹夷为平地,这个基地也能在炮弹轰炸下继续撑上两三天的。

在炮灰纷飞穷乡僻壤的地界上,这种微型基地都怎么建出来的?!隔行如隔山,张佳乐不得不承认,他对于情报工作不仅知之甚少,还认识肤浅。可惜现下也没什么时间给他去进行自我反省活拓宽知识面,联络霸图才是当务之急。

张佳乐拿出猝发电台,尽可能简洁地把他得到的信息传了出去。包括他对工厂二次搜索的结果,恐怖组织关押卢瀚文的地点的最终确认,以及,孙哲平的身份。

其他事项都能用几个词组来表达,但怎么讲清楚孙哲平身上这乱七八糟的一茬,着实令张佳乐有些头疼。他拿了支铅笔在纸上涂涂改改,最后还是敲了“郎吉,孙哲平,军情人员”几个字过去。他对张新杰的理解能力有信心,但至于韩文清和张新杰怎么看待这事儿,就不属于张佳乐所能预测的范围了。

他边发信边想象如果眼下张新杰在这里,又会是如何处理自己所面对的情况。以张新杰严谨到近乎刻板的作风来看,他一定会向孙哲平所要能证明其所言非虚的证据。

……我怎么就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了呢。张佳乐收起猝发电台,心里模模糊糊地滑过一声低笑。

自己对孙哲平毫无来由的信任,仔细想起来,连张佳乐本人都会觉得有些讶异。他早非当年怀着一腔单纯热血就能将信任、爱情与生命都倾囊以授的懵懂少年,可面对眼前这个人,再次论及信任,却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证据去佐证它。

“我要等韩队那边的回复。”张佳乐说,“可能要花点时间,要不,你先休息一下?”

孙哲平身上才进行过缝合手术,眼见着那半片吗啡的药效已过去,疼痛感毫不客气地再度袭来,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上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张佳乐见状,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仔细地裹着剩下的半片吗啡,“还有半片,我看了药瓶,是吗啡缓释片。”他说,“口服吗啡的上瘾性比注射吗啡要小很多。”

原来他都知道了,孙哲平心里微微一哂。

年轻气盛时都想在恋人面前装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似乎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应有的气度。可实际上,既然是有血肉的人,谁又会没有从内心里感到畏惧的事物。经历了那场惨痛事故的孙哲平,如今最恐惧的,便是再度被药物控制。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心头那块阴云的笼罩下,他蛮不讲理地抗拒一切“可能”成瘾的药品。

这并不是他这三年来第一次受伤。剪除腐肉与死亡组织的锐痛,被针线拉扯伤口时的刺痛,伤处传来的剧烈阵痛,所有这些,都让他感觉到这具身体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孙哲平当然明白这种心态是不正常的,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即使在任务前接受过心理治疗,在很偶尔的时候,他依然会梦见戒毒时的情景。梦中的孙哲平奇妙地分成了两个个体,一个冷冷地站在一边做壁上观,一个则沉浸在失控的痛苦与绝望中反复挣扎。他并没有见过自己毒瘾发作是时什么样子,镜子之类的有可能被戒毒者用以自残的物品早被收了个一干二净。但在梦里,他却将那个正在戒毒的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那也许是出于孙哲平自己想象的,可这副景象也已足以成为令其后半夜辗转难眠的丑陋梦靥。

染上毒瘾的人——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极容易被再次拉入泥沼,这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魔咒。这也许是因为人类的躯体会本能地追寻快感,即使这会加速死亡。如果说前一次是命运的恶毒玩笑,那么孙哲平绝不会让自己有经历下一次的机会。虽然彻底断与任何上瘾性药物的接触,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之嫌,却不失是一个极端却有效的方法。

但张佳乐是不一样的。孙哲平毫无来由地相信,只要有张佳乐在,他一定不会任由自己再次陷入噩梦的深渊。

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孙哲平依然可以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交付到张佳乐手中,而他也相信,张佳乐会替自己守好它。

从张佳乐手上接过那半片止痛剂,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我睡一会儿。“孙哲平单手拖出一套露营用的铺盖,就地摊开便躺了进去。

交替轮岗和迅速入睡补充体力是他们执行任务时所必须的技能,加之吗啡的麻醉作用会使人感到昏沉,他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张佳乐靠着一只柜子席地而坐,经历了混乱的一天,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自己也已非常疲累。但特战队员的本能使他无法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放松警惕,即使闭上了双眼养神,他的听觉也依然谨慎地关注着有可能的任何一丝异动。

等他下一次能够闭目养神的时候,又不知该是多少个小时之后了。

张新杰收到了汇报。张佳乐说他对工厂进行第二次搜索时依然没有搜索到那份文件,这让张新杰不得不开始思考一种可能,难道文件确实始终都在卢瀚文身上?如果始终都在卢瀚文身上,过去这么久之后,已经几乎没有可能不被发现。

但直到现在,己方所截获的信息也都无法证明对方就已经发现了那份文件。

而更让张新杰与韩文清在意的是,张佳乐提供了一个极为具体的坐标,并表示这就是最有可能关押卢瀚文的地点。该坐标位正于霸图现在所隐匿的这座城市里,也就是卢瀚文在工厂留下的暗号所指向的城市。

X国首都。

张佳乐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提到了孙哲平。他那位被认定牺牲了的前搭档。他说孙哲平是现在的身份是军情人员。

韩文清没有对此做出过多表态,他立刻联络了还在车上进行”战略转移“的行动总指挥官,叶修。

听到“现在化名郎吉”几个字,李迅有种连底裤都快被人扒掉的糟糕感觉。

这又是怎么被发现的?!你们到底哪来这么多手眼通天的怪胎?!到底我是搞情报的还是你们是搞情报的?!我这是被人狠狠地打脸了吗?!

大佬,我想申请现在就转行去做狗仔。

看着李迅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叶修了然地挑眉,挥手让刘小别高英杰和乔一帆全部出去。

“孙哲平一直活着,而且化名郎吉,参与了你们在X国的军事情报搜集任务,是不是?”

这位胳膊都被纱布裹粗了一整圈的行动总指挥神色慵懒,语气也很随意,周身却有迫人气场。

李迅快速地思考起他该不该回答以及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叶上校拉了把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抓过王杰希面前的几份文件翻了翻,“我假设你知道孙哲平出事前有个搭档,是他的副队。这哥们儿也参加了这次任务,还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挺重要的角色,现在,”叶修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打了个响指,“他俩遇上了。”

李迅终于想起来,他离开之前要和孙哲平分享的那个私人八卦是什么。孙哲平的那个前搭档张佳乐。大佬和二佬对上面花了不少手段才弄到了这次任务核心行动队队员的名单,除了像叶修黄少天周泽楷等近年来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名字,传说中的韩文清和张新杰也赫然在列,而最让李迅在意的就是名随其后的张佳乐。

他一开始还有担心万一张佳乐认出了孙哲平怎么办,随后又觉得自己想象力太丰富,X国千万人口,要这都能遇上,那得是什么样的运气。再说,张佳乐是行动队的,不管他到底归哪家队长管,也绝没有擅自行动的道理。跟着大部队行动,他还能跑去孙哲平那小杂货铺子门口?

于是李迅就放宽了心,再加之这不属于他的任务范畴,本也就是当个八卦看看,这点小事立刻就被他抛之脑后。

但结果张佳乐竟然没跟着大部队行动?他还就真遇上了孙哲平?

这是前世欠了孙大爷多少钱。

“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李迅说得很快,像是怕叶修跟他讨价还价似的。“郎吉确实是我们的军情人员。”

所以孙哲平果然是在给情报部门干活儿,这下就和张佳乐传来的情报对上了,叶修在心里比对了下李迅给出的两个地点和张佳乐传来的坐标,立刻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几年不见,孙哲平疯劲儿倒是不减啊。

“他传来的情报和我这儿的情报是一样的。”叶修把霸图传来的消息给喻文州和王杰希看,“老韩那边准备得也差不多停当了,今晚就行动。省得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故。”

李迅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摆出一脸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无辜表情。

叶修拍了拍李迅的头,“装什么装啊李迅同志,离这么近你就算捂住耳朵也听得见好吗。”他摇了摇自己裹着纱布的左手,笑容狡黠,活像某种会摇动爪子的吉祥物。“你作为活动在一线的军情人员,听力非常敏锐吧?”

李迅往后缩了缩。

叶修,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侦查与特种作战专业的传奇毕业生,说起来还得算是李迅的学长。在李迅小同学尚在军校念书,被教官训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凄惨年岁里,他就听闻过此人的鼎鼎大名。毁誉参半,听起来就像是疯子和变态的结合体。彼时李迅小同学正饿得饥肠辘辘,路过宣传栏时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向那边瞄了几眼,就看到“我校优秀毕业生叶修在猎人学校校旗上永久留名”blablabla的字样。等他在食堂里回过魂来,还为颇认真地和同学争论了下叶学长这次回国了是不是又能提前升衔之类的问题。

等李迅同学进了总参情报部,出于八卦爱好者的天性,他对这位神话级别的学长的情报更是了如指掌。专注蓝军一百年,为人嘲讽,战术诡谲,想食其肉寝其皮的红军指挥大概都能从天安门排到嘉峪关。

所以,当叶修的手落在他脑袋上的时候,李迅紧张得魂都要吐出来了。

“叶神,我可是听着您的各种传奇事迹从军校毕业的,什么的单手拧断野兽脖子,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您离我这么近,我有点儿紧张。”李迅全身僵硬,一脸哭丧的表情,“就算听到行动计划我也不会说出去啊,我敢对国旗党旗和军旗发誓,我真的是自己人。”

喻文州忍不住背过身去笑了几声,王杰希摇摇头,开门让刘小别和高英杰进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又是什么玩意儿,”这孩子哪军校出来的,他是相声系毕业专职来捧哏的吗?叶修拿烟的手在半空停了停,语气沉痛,“哥知道哥是个神话,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搞个人崇拜好吗小同志。而且,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是自己人了。”

李迅用了点时间才绕明白这个弯,他传达的情报,和孙哲平通过张佳乐传达到叶修处的情报相符,再加上情报处名单的核实,所以他的身份就得到了双重确认。

——看我提心吊胆还憋屈得要死无法自证很好玩吗?!

大佬,我心好累。我宁愿被二佬揍一顿也不要和玩战术和搞政工的在一块儿。

天色已晚,王杰希让高英杰和刘小别给李迅安排在机场基地暂住一宿。等他关上会议室的门,转身就看到叶修在屋子中央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

“轮回那边的状态怎么样?”这话也不知道这是在问喻文州还是在问王杰希,“小乔跟我说他们这次有人牺牲了?”

“牺牲了一个。”喻文州把桌上的文件收起来,“受伤了就少抽点吧,手是怎么回事?”

叶修耸耸肩,“反政府军干的,躲不掉,就抬手挡了一下。”

“不是要你们小组尽量低调了吗。”王杰希揉了揉太阳穴,运调物资,配合周泽楷布下的哨卡在基地周围建筑防御工事,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

“人家那都直接闯进门口来了,再低调一点我们得被一锅端。”安文逸做的针刺麻醉效果早退了,枪伤处疼得让人心烦意乱,叶修把烟抽得更狠,“物资都还够?”

王杰希把一整沓清单递给他,“目前还是充足的。要看吗?”

“别别,”叶修挥手,“我看到那数字变来变去就头疼。”

会议室里又陷入了一阵寂静。

叶修把烟头拧掉,“我去看看小周。少天他们都还好?”

“说是低空比较惊险,火箭弹乱飞,但也没出什么事。”喻文州简单转述了蓝雨第一飞行大队队长黄少天的口头报告,“少天精神还挺不错,这会儿应该在医务室那儿帮忙。”

叶修笑了下,“他也就递递东西吧,真要帮忙能指望他?别捣乱就够了。”

熟悉蓝雨王牌的人都知道,黄少天人如其言,如果不是累瘫了,那就一定要边爆垃圾话边蹿来转去,不可能有一刻安宁。这小子的精力实在有些过度旺盛,连魏琛有时候都要抱怨被他闹腾得吃不太消。

“这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少天他……”喻文州想起黄少天做口头报告时无精打采的模样,还是打住了话头,“去看看小周吧。自己队员牺牲了,他作为队长,不管是心理压力还是情绪反应,免不了都会有。”

叶修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如果可以,”他推开门,嗓音低沉而沙哑,“我是真的想把所有人都带回去。”

他顺路去了趟医务室,按照伤情轻重缓急程度,军医会优先抢救重伤员。伤情较轻的则互相帮忙处理伤口或是换药等等。黄少天和蓝雨的飞行员们穿着干净的蓝色夹克跑来跑去,在一群身着城市迷彩且血污斑斑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叶修招手让蓝雨的剑圣出来,“干吗呢少天,上蹿下跳的?”

“没看到我在帮忙呢吗有事吗老叶没事我就继续干活儿去了啊。”黄少天显得不很耐烦,却少了点平日张牙舞爪的活泼劲儿。

“找你谈谈啊。”

黄少天狐疑地看过来,“谈谈?我们有什么可谈的?找我谈心这种事儿不应该是文州来吗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叶不修我跟你说你别想从我这儿打听到哪怕一个字的——”

叶修举手叫停,“谁稀罕你们蓝雨的内部机密,倒是你,那么积极地跑去帮忙不像你的作风啊黄少天。”

黄少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感觉就特别憋屈你懂吗老叶?”

“你认为是你的错?”叶修问他。

王牌飞行员的肩膀塌了下去,“……也,不算。但如果当时能更有效地做出对地威慑的话……’”

“你要怎么做到进行更有效的对地威慑?”

“我要是知道我就已经做了还轮得到你问吗我去!”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还指望当救世主?蓝雨著名的机会主义者什么时候也这么天真了?”叶修掏出一支烟,被黄少天劈手就抽了过去,“我靠靠靠你说谁天真呢看下次军演我不把你们炸个落花流水!我说老叶你也节制点啊医务门口呢你抽什么烟想被骂吗?我还是把你的烟扔进水里吧就当为民除害!”说着就装出四处张望寻找水龙头的样子。

叶修理直气壮地伸手,“拿来,那是哥今天的最后一根了。”

“不许在医务室门口抽啊我告诉你,”黄少天把烟卷递给他。

我也没准备抽啊,叶修心想。“别瞎想了,这不是你们任何的错。谁都无法预测意外什么时候会发生,也没有人能做到最好。永远都会有‘更好’和‘如果’的假设,但那有意义吗?”

黄少天搓了搓自己的脸,“知道自己做不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低声说。

“嗯,愿望确实美好,同志仍需努力。”叶修转着手里的烟,随口鼓励道。“你也别忙活了,小安已经过去帮忙了,人可比你专业。医务室也不缺你递纱布药品,赶紧回去睡觉。”

黄少天指着手表给叶修看,“现在才八点,八点!这时间就去睡,叶不修你当我是猪啊?!”

“要是没任务,你通宵在医务室里折腾哥都懒得管你,”叶修嫌弃地打掉黄少天伸到自己面前来的爪子,“令行禁止,哥现在是行动总指挥官,让你去你就去,废话啰嗦。”

“什么任务?文州没跟我说啊?”黄少天一愣。

“救小卢。”叶修抬脚往里走,“你要是不去,我去问文州再要个人就是了。”

“去去去,当然去!”黄少天死命拽着叶修的衣襟不放手,“你们需要空中支援不找我反而找别人简直就是笑话好吗!!”

叶修试图把自己的外套从蓝雨王牌的手里拽回来,没成想黄少天的手劲还挺大,“松手松手,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要拽的是老韩的衣服他非得削死你不可。”

“我呸!”黄少天甩手放开叶修的衣襟,“叶不修你能不能要点脸要点脸要点脸吗你以为你衣服上有金子呢!”

叶修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呵呵。”

“呵你妹!!!”

染血的衣物还泡在盆里,周泽楷换了一身作训服,在房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写行动报告。

“小周,”屋里没有第二张椅子,叶修瞅着那桌面还挺空的,也就不客气地在桌角上坐下了,“在写报告?”

周泽楷点了点头。放下枪的枪王没有了那份金戈杀伐之气,眉眼俊秀,神情腼腆,倒像是个长相端正的大学生。

叶修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我能看看不?”

周泽楷显露出了点犹疑的神色。

“不方便就算了。”叶修也不勉强。

“不是,”周泽楷摇头,“没写完。”

叶修左臂的枪伤这会儿正疼得厉害,特别想抽支烟。但顾忌着周泽楷那双王牌狙击手的眼睛,他不得不强行忍住。“没写完也没关系啊。”

于是周泽楷把文档最大化后将整台笔记本电脑都递了过去。

“就放桌上吧,我手上有伤不方便。”全钢机身防水防火防撞击的军用笔记本电脑,抡起来都能当超大号的板砖使,叶修可不想单手托举这么个玩意儿看报告。

叶修略过那些官方套话,直奔周泽楷对任务过程的描述。轮回队长的行文风格一如其人,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

他以一种相对客观的口吻叙述了这次撤侨护送任务的前期布置和具体执行,用词理智且克制。

“在当时的情况下,你确实是没有更优的战术方案了是吗?”叶修问。

周泽楷点头。“别人,也许可以。”枪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你认为你在这次任务中,是否存在战术布置上的失误?”叶修按着方向键朝下拉了两行,发现接下去内容都还没写。

周泽楷摇了摇头。

叶修把电脑还给他,“所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看向周泽楷那双犹如静夜寒潭的眼睛,“不要太自责。”

他们身为指挥官的,在任务里出了意外,多少都会觉得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可世事并不会总尽如人意,大大小小的意外里,有可以避免的人祸,也有无法预料的天灾。

“做我们这行的,最后也就只求个无愧于心。”叶修拍拍年轻的枪王的肩,“对你这次的行动方案,我挑不出什么漏洞。虽然小周你确实不怎么会说话,”叶上校伸手合上了笔记本的屏幕,“但在这种艰难时刻,你的队员一定非常需要你。”

周泽楷的眼神微动,像是解冻后的湖面上荡起了第一道水波。

“加油吧。”叶修微微颔首,推门走了出去。

15.刺破乌云

张佳乐闭目养神了几小时,终于收到了来自张新杰的简短讯息。“知。今晚行动。保持联络。”

看样子,张新杰已经通过某种渠道验证了孙哲平所给的坐标是正确的。如果霸图对卢瀚文的营救行动成功,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但到那时候,他和孙哲平又要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张佳乐自己都不愿细想。

睡足四小时后,孙哲平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如夜行的孤狼。他伸手就拿起了近在身旁的枪,看到靠着柜子坐地上的张佳乐时,还愣了一下。

“怎么了?”靠着柜子坐的姿势相当不舒服,张佳乐觉得自己的腰正隐隐地疼。

孙哲平看着他,那神情好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怎么了大孙?”张佳乐站起来,腿上像是针刺般地发麻。

他失而复得的恋人慢慢地伸出手,抚摸了他的头发。“我梦到你了。”孙哲平说,“然后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张佳乐“诶”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必须说的。他反手握住孙哲平落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我在呢。”

“霸图那边来消息了?”孙哲平也学他的样子就地坐下。

张佳乐活动着麻木的双腿,“今晚行动,我要等后续的命令。”

“我陪你。”孙哲平拍了拍露营铺盖,“你不睡一会儿?”

“等一会儿,”张佳乐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手痒,把HK MSG90步枪拆成不完全分解的几块儿,再给它照原样拼回去。“能拆一次HK MSG90,我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孙哲平便由着他去了,“霸图的行动队有多少人?”

“霸图这次来了一支12人的小队,其中一个就在你眼前。”张佳乐对枪支进行校对,“参与营救的应该是11人。”

脑内大致描画了一下那边基地的平面图,“11人不够控制一整个基地。”孙哲平说。

“不需要控制,霸图只是进去把人带走,时间充裕的话可能也要绞杀掉头目。”张佳乐非常了解韩文清直击目标但并不恋战的出击战术。

孙哲平挑眉,“机会难得,不连根拔掉?”

“霸图只负责在局部打开缺口,取得先手的压制性优势。后续部分会交给其他队伍。歼击机都拉过来了,说不定会在营救结束后就直接对地进行轰炸。”张佳乐放下枪,钻进了尚带着孙哲平体温的地铺里,“我休息一下。”

凌晨两点半,黄少天坐进飞机驾驶舱里,戴上了头盔。

远离城市的夜空里一丝乌云也无,闪亮星子稀稀落落地缀在他们头顶。“郑轩你睡醒了没睡醒了没你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李远和宋晓你俩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呢都认真点!景熙,景熙你第一个起飞,知道了没啊知道了吱一声!”

“为什么一定要吱啊黄少,不可以汪吗?”徐景熙回了他的机务组组长一个军礼,不很正经地大声回应着他们队长的问话。

“大家都严肃点好不好,执行任务像小学生春游,真是压力山大……”郑轩已经降下了座舱盖,在通讯频道里懒洋洋地吐着槽。

“因为没有长官在一边看着,所以就都原形毕露了呗。”宋晓和李远一唱一和,“诶,那黄少不算是长官吗?”

“黄少是小学生头子啦。”

“我靠啊李远你说谁是小学生头子?!我平时都对你们太好了是吧一个两个敢拿我开涮了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去统统加训加训加训!”黄少天整理着自己的背带和手套,话锋陡然一转,“我们这次任务分两部阶段,第一阶段是协助霸图营救小卢,我和郑轩的飞机已经加挂了激光制导武器,负责进行精确对地攻击;第二阶段,在完成对小卢的营救后,我们需要协助X国政府军剿灭这个恐怖组织基地。李远宋晓还有景熙,你们携带的空对地炸弹比较多,第二阶段的主攻就交给你们负责了。”

“收到。”徐景熙最后一个降下了座舱盖。

凌晨三点十分。

张新杰的战术电脑上收到来自机场基地的信息,“乌云”。暗号的意思是蓝雨第一飞行中队已经抵达计划地点的上空,随时准备配合行动。

韩文清打出了“出发”的手势。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里,这支目前只有11人的霸图行动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段时间所寄身的居民楼。周围那些真正的普通居民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就在自家隔壁生活了整整数日。他们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X国首都的上空正被阴云所笼罩,无论对蓝雨还是霸图,都是绝佳的掩护。月光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若有若无地落在地面上,11个人迅捷地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就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很明显。

这是宋奇英加入霸图的第一年,不仅是在霸图行动队,放眼整个霸图,他都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宋奇英成为正式队员不过七个月,实战经验也有限,但在首次执行任务时他就表现出了惊人的作战素质。这次境外任务的名额原本落不到他头上,但经过张新杰和韩文清的多次讨论,最后还是决定为他破一次例。

早在他们离开霸图基地前,宋奇英就被告知,这也许是他所执行的任务中烈度最大的一次。“你可以选择不签字。”张新杰对他说。这位霸图副队长的坐姿端正,双手交叠在桌面上,手指下扣着一份任务书。“如果你本人没有参与这次任务的意愿,队长和我也都能表示理解。今天的这场对话就当没有发生过。它不会在你的个人档案上留下任何记录,也不会改变队长和我对于你的看法。”

“我想参加。”宋奇英毫不犹豫。

张新杰扶了扶眼镜——霸图人都知道,他们的张副队双眼视力2.0,但在不执行任务与非训练期间,却总喜欢戴着平光眼镜——却还是没有把任务书递过来,“我希望你能在做过谨慎考虑后再决定。”他说。

“我已经考虑过了。”当宋奇英还只是霸图选训的学员时,张佳乐就对林敬言嘀咕过,这孩子的冲劲儿有点像老韩啊,啧啧,固执起来就更像了。张新杰刚好拿着记分板从他俩身边路过,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对这个叫宋奇英的新人多了几分关注。

宋奇英在性格上确实与韩文清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种认定了一个目标就绝不回头、一鼓作气勇往直前的执拗,连张新杰都都不得不承认,实在太像了。

所以,当宋奇英重复了他自己的回答时,张新杰递出了那份任务书。

宋奇英的心脏跳得很快,但大脑却十分冷静。作为队伍中的突击手,他在本次任务中将与队长和白言飞一起带头突入敌方的基地。“很紧张?”林敬言问他。

“有一点。”宋奇英承认,他们已经摸到了基地的附近,再往前去就将进入对方的警戒范围。

“就怕你不紧张,” 张佳乐不在,林敬言担当爆破手。虽然总被张佳乐“老林老林”地喊,但和张佳乐同期的林敬言严格算起来也不能算是霸图老队员,尽管他的作战经验不输霸图中的任何一位,但却也依然未及而立之年。“轻敌才是实战中最致命的。”他对宋奇英说。

张新杰在喉式通话器上敲了两下,频道里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都顿时安静下来。

狙击手秦牧云开始报告他的战场侦查结果,如同李迅传来的情报中所言,这基地是由一片废弃的工厂厂房所改建的,半径一公里内都没有高层建筑,也就是说,驻守其中的人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易守难攻。

以基地为中心,那群疯子用刺网在半径500米的位置拉了一道密密麻麻的栅栏。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个架在高处的哨塔,从秦牧云的红外望远镜里看过去,东南哨塔上有两个扛枪的武装分子,西北角上暂时只有一个。根据李迅递过来的平面设计图,这片废弃工厂厂房的原始设计中,这是一栋三层建筑,建筑部分呈U字型,占地面积三千五百平方米。U字开口朝正西方向,U字建筑的内侧各有朝北和朝南的两个入口,两两相对。而在U字的底部,则有一扇朝向U字开口处的正门。

由于图纸是十几年前的旧稿,李迅的发言相对谨慎,“只能参考一个大致格局。” 当年废弃的厂房并未完工,而经过这数年的动荡,它既已被恐怖分子占据,是否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也未可知。

韩文清快速估算了一下东南哨塔和西北哨塔的视野角度。因为建筑物立体高度的原因,东南哨塔和西北哨塔都各有一块视觉死角,可惜因为建筑物本身的高度有限,即使加上哨塔架高的那几米,两块死角所重合的区域小得有些天方夜谭。

但对于霸图来说,有条件那自然是最好,没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韩文清取下用牙齿咬着的匕首,利落地割断了一截刺网,其他霸图队员跟随其后鱼贯而出,低伏前进。昏暗的夜色和身上的黑色作战服成了最好的掩护,他们像是混入浓黑夜色里的几滴墨汁,在荒草里急速穿行。

作为队长,韩文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以他为12点方向,1点方向是宋奇英,2点方向为白言飞,以此类推,每人负责45度的搜索角,警惕可能出现的一切状况。因为张佳乐的缺席,韩文清身后18米处,7点钟方向的远程火力支援单位由秦牧云顶替,张佳乐的爆破任务则由5点钟方向的林敬言承担。6点钟方向的张新杰则肩负着掩护全团队的任务,并时刻保证作为强火力单位的秦牧云的安全。

荒草地只到建筑附近约50米处,再往前去就是坚硬的水泥地。一旦踏上那里,他们就将无所遁形。他们从西北方向直朝哨塔摸去,在荒草地的边缘,韩文清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了草丛里。为了避免飞溅的血雾和持续流淌的血液引来其他巡逻的武装人员,狙击手秦牧云换上了BBQ-901式麻醉枪,他选定了一个最佳位置,静静地等待西北哨塔上的哨兵进入他的射程。而塔上的哨兵正扛着一把AKM步枪,百无聊赖地在一小块狭小的空间里踱着步子,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即将逼近的狂风巨浪。

秦牧云扣下扳机后静待了三分钟,确认针剂麻醉弹已经完全制动,西北哨塔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内将处于彻底瘫痪状态。

张佳乐睁开眼睛,猛然起身的动作轻如鹞燕,持枪上膛一气呵成,“现在几点?”他问孙哲平。

“三点四十五。”孙哲平说。

张新杰没有发任何信息过来,想必那边正在进行一场鏖战。“你的伤口还好么?”张佳乐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想解开对面那人身上的外套。还没碰到拉链,又像被火烫着似的收了回来。“咳,”张佳乐同志想到了什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大孙,你把外套脱了,我看下你的伤。”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通红的耳朵尖儿,觉得特别有意思。他们刚确定关系那会儿,两个人也稍微忸怩了那么一阵,不过十天半月,而且还是在床上裸程相对的时候。结果几年没见,张佳乐反倒越活越回去了,连扒个衣服看个伤都那么纯情。于是他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害羞什么。”自己动手脱掉了外套。

“害羞你妹。”张佳乐条件反射般地顶了一句,手上揭开纱布的动作却还很轻巧。重新消毒换药,再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上。他把外套丢进孙哲平怀里,“伤口开始愈合了,你尽量不要动左臂,小心拉扯到伤口。”

但如果接下去又有什么新的任务,想要不扯开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也颇为困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说出来。

等待。还是等待。

像是他们一起面对又或是各自经历的每一次任务一样,等待出击的时间总是要比实际行动的时间要久得多。为了争取到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他们往往需要花上数个乃至数十个等待的钟头。

或者更久的,数年的时间。

狭小的地下室内,他们一时又相对无言。

在这里,孙哲平与张佳乐被暂时地与动荡的外界相隔绝。在这个并非坚不可摧的临时地下基地里,头顶只有一只60瓦的灯泡提供简陋而有限的照明。

他们安静地看着彼此,像是用视线抚平某些积久弥深的伤口。

“为什么选择了霸图?”张佳乐闻言一愣,“我记得你当时说,想回去读研。”

宋奇英看到韩文清举手打出了“停止行进”的手势,立刻停在了原地。

韩文清的战术电台调在指挥频道,轻微的“吱——”声正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前方20米,9点方向,红外感应器,”霸图队员听见他们的队长在指挥频道里轻声说明情况,“民用型。”

所有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拿出添加了防红外纳米材料的迷彩油膏重新涂抹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们无声无息地穿越红外感应器的探测区域,靠近了U型建筑的外侧。

该组织在X国势力渗透极深,在首都郊外的本部基地俨然有与政府分庭抗礼的野心。其手下的成员多数都进行过严苛的军事训练,手段残酷狠辣,不仅在本国实行极端主义与恐怖袭击,还以极端宗教为纽带,向外输出恐怖组织干部并为其他兄弟组织培训人员。在整个欧亚大陆都臭名昭著。

游动哨在U型建筑围成的空地内来回走动,8个在明,3个在暗,而且还有一个牵着条半人高的狼狗在来回巡视。

哨兵的数量太多,不可能在不引起大规模骚动的前提下将哨兵一次性清扫干净。韩文清让张新杰带林敬言和宋奇英去地牢救出人质,其余人和他一起留下来为三人小组清理断后。

张新杰小组和他们分开后,韩文清接通了机场基地的通讯频道。

同一时间,机场基地连上了蓝雨第一飞行中队的通讯器。

“哎哟我勒个去啊他们还有12个对空火力点,这个火力有点略凶猛啊!卧槽什么还有地对空导弹???我靠靠靠靠他们是恐怖分子还是军队啊这和军队有什么区别我次奥!地对空导弹,你们确定看清楚了吗是地对空导弹吗是吗是吗是吗真的不是火箭弹吗?!”黄少天叽里呱啦地声音一股脑儿倒出来,韩文清忍不住皱了皱眉。

“地对空导弹?!”如果这不是在驾驶舱里,宋晓已经要跳起来了,“娘哟!我还是第一次实打实地面对这家伙呢!”

郑轩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压力,好大……”

“黄少和阿轩,加·油·哟~”徐景熙抑扬顿挫地送上了祝福。

黄少天在雷达综合瞄准系统里锁定了建筑物的一角,“郑轩准备好了吗好了吗哎哎哎我说你没睡着吧郑轩?!我们要开始了啊!”

“怎么可能睡得着啊,鸭梨大得胃都疼起来了……”郑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干劲,“如果我这次没有被打下来,放假就回去陪我妈上六榕寺拜佛。”

黄少天驾驶着冰雨从云层里俯冲而下,锐利流线型的机身像是一柄在漆黑暗夜中破开雷云的空中利刃。“怎么可能会被打下来,”蓝雨的王牌飞行员,蓝雨第一飞行中队的队长的通讯频道里咬字清晰,即使看不到他们队长现在的表情,郑轩他们也能想象剑圣此刻那锋芒毕现的凛冽神色,“我们可是来一起接小卢回家的!”

歼击机上搭载的短程导弹通常都是激光制导炸弹,黄少天和郑轩所驾驶的歼-20也不例外。激光制导炸弹是一种高度精确的短程打击武器,通过激光目标指示器,载机将激光光束直接投射到目标表面,根据光的漫反射原理,一定会有一部分光线能被炸弹上的“寻的器”所接受。在炸弹内置的控制系统内进行换算后,控制系统会引导炸弹的飞行舵精确调整航向,最终将准确地命中目标。

它是打击地面目标最有效也是造价最低廉的武器,同时具有极高的精确度,自上世纪六十年起,几乎在每场战争里都能见到激光制导炸弹的身影。

但有利的同时就会有弊。激光制导炸弹的劣势几乎和它的优势一样明显且致命:使用这种武器的载机生存率远低于使用其他武器的载机。在投下炸弹后,载机必须持续在目标周围盘旋,持续对目标进行激光照射以形成对炸弹的有效引导。在这段时间里,载机极易遭到攻击。

黄少天和郑轩采取了双机协同作战的战术。简单来说,郑轩驾驶游离把炸弹扔下去,黄少天则驾驶冰雨,用激光照射器对目标进行持续照射,当黄少天受到敌方干扰时,郑轩继续对炸弹进行激光引导,直到炸弹命中目标。

“嗯哼不错嘛,竟然还有雷达?但我说你们这群恐怖分子装雷达干吗呢你们读过书吗会用雷达吗不会用就不要装样子吓人嘛哎哟我去竟然被发现了这是要开始打我的意思吗来啊来啊来你们倒是来啊?”黄少天一边喷着对方根本听不到的垃圾话,一边操作冰雨在空中翻了个筋斗。

负责投弹的郑轩替他捏了把汗,“黄少,你还是省点力气等下逃命吧……”这种挑衅也太低级了好吗。

“黄少,这附近又没妹子,你特技做得这么风骚给谁看。”依然在两万米高度待命的徐景熙吐槽,“而且5000米已经是可视距离了,跟雷达完全没有关系嘛。”

李远耸肩,“上次黄少还教训我们说,‘我们的飞机都是对雷达隐形的反射雷达面积小于0.001平方米’,”他模仿蓝雨剑圣那连珠炮似的语气,“结果一进战他自己就第一个给忘了。”

郑轩完成投弹后立刻以30度角向高空跃升,“黄少!”他在通讯频道喊了一声。

冰雨在空中盘旋着开启了激光照射器。与此同时,被惊醒了的恐怖组织本部基地开始对这两架不速之客进行猛烈还击。

“你用高射炮打我有什么用啊你以为我会怕吗,这种只能负责超低空防空任务的武器对机动性能良好的歼击机来说是没啥用的你们教官没教过你吗?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没有教官啧啧啧这还是真可怜你们现在感受到了没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哎所以说嘛没文化真可怕,用高射炮打歼击机你们还是too young too naive!”黄少天不慌不忙地操纵冰雨轻松躲避着飞来的炮弹,“其实郑轩你看激光照射这个过程也不很长嘛只要40秒而已,心理素质很重千万不能因为下面打起了高射炮就自乱阵脚这种只要做做机动规避就能闪开的——哎哟。”

“大家伙来了啊。”察觉到危机降临的黄少天冷静地截住了自己的话头。

这群鱼龙混杂的武装恐怖人员当然并非都是群毫无军事素质的家伙,大概是本着拼个鱼死网破的心态,某个头目下令发射了红外制导的地对空导弹。

与激光制导炸弹类似,红外制导导弹也是一种高度精确的打击武器,和专门破坏地面目标的激光制导炸弹相反,红外制导导弹专门用于对付飞机。通过接受目标辐射出的红外线,经过控制系统中的光学调制和信息处理后,导弹将定位跟踪并飞向目标。

郑轩的游离在空中拉开一道大角度的急转弯,方才冰雨所在的位置上,他只看到数十道金色火光正拖着长长的浓烟尾焰,腾然而起。

“不要下来。”通讯器里,黄少天的指示清晰地传到了郑轩和其他在高空待命的飞行员耳中。“我来搞定它。”

郑轩的激光照射器已经瞄准了目标,但他还需要降低几千米的高度才能真正开启瞄准,“黄少,激光照射——”

“我来就行。”冰雨在空中做了个半滚倒转,金色的光焰和黑灰色的浓烟随着机身的动作在空中一起扭出了一道螺旋形的痕迹。

在发现对方发射了红外制导地对空导弹的第一时间,黄少天就投掷出了红外曳光箔条干扰弹。这种干扰弹内填装了由大量由镁粉、硝化棉、聚四氟乙烯混合而成的烟火剂,还混合填装了大量的箔条。针对红外制导导弹捕捉目标红外辐射的工作原理,干扰弹所释放出的烟火剂燃烧产生巨大热量,其红外辐射强度足有被保护目标的两倍,足以迅速在红外制导导弹的控制系统里形成一个假目标,诱导其飞向错误的方向。而随着烟火剂一起释放出去的箔条则能有效干扰雷达的回波讯号,使其无法准确捕捉飞机的具体位置。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代战争是军事科技上的一场竞赛,最锋利的矛总会遇上最锋利的盾。虽然武器专家们针对红外制导导弹开发出了红外干扰弹,但红外制导导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糊弄的。如果不撞到目标,导弹的控制系统就不会停止工作,它会再次搜索并捕捉目标,修正轨道,重新定位、跟踪,并飞向目标。

冰雨在空中像表演杂技似的做出了各种复杂的特技动作,还有10秒,黄少天在心里默默计时,他在5000米到4000米的高度来回攀升下降,一边要保证激光照射器能够准确地照射在目标方位,同时还要做出改变飞行方向、速度和高度,以及做出一连串的机动规避动作来甩开红外导弹对自己的捕捉。

最后的10秒终于结束。来不及去看炸弹爆炸的那一瞬间,冰雨投掷出了第二枚红外曳光箔条干扰弹,嘭然怒放的金色的焰光与黑灰色尾焰,在漆黑的夜空中像是一场妖冶的烟火。眼看导弹再次捕捉到了一个假目标并改变了飞行方向时,冰雨在空中急速飞出一个了水平的8字,打加力猛然提速,以70度角笔直朝万米高空直跃而去!

此时红外导弹已经被干扰弹诱导得离冰雨较远,冰雨突然做出的大机动动作使得红外导弹彻底失去了目标,脱靶了。

相对于徐景熙他们,郑轩离黄少天的距离相对较近。纵是他在演习中也被导弹追过无数次的尾,眼看黄少天和冰雨在空中伴着燃烧的烟火剂翻滚盘旋,郑轩也忍不住觉得心惊胆战。只有同为飞行员的他们才会明白,与导弹及进行争分夺秒的欺骗-逃跑与追踪-反欺骗,其实是真正与死神共舞的时刻。

张新杰的单兵战术电台里传来韩文清轻叩三下喉式通话器的声音,蓝雨已经开始行动。武装恐怖分子们被突然出现的歼击机所惊吓,在大小头目的吆喝与怒吼下,纷纷像是被淹了窝的蚂蚁似的从各个房间里涌出来,拿着上了膛或是没上膛的武器,在U型建筑物围成的空地上来回乱窜。

基地里的所有人都被叫醒,他们操着不同口音的阿拉伯语或是其他地方语言,骂骂咧咧地扛着枪跑来跑去。胆子大的往楼上跑,甭管打不打得找,举起狙击枪就开始一通乱射。

三人小组隐蔽在建筑物西北角的阴影里,趁着这阵混乱,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摸进了北面的第一道门里。宋奇英扛着一挺AUG突击步枪,韩文清亲自改良过的56式半军刺绑在小腿上,一把M9手枪插在左胁下。他冷静地跟在霸图副队长张新杰的身后,跟在最后应付来自背后威胁的则是实战经验颇为丰富的林敬言。

基地建筑的北翼有三层,就方才的远距离观察来看,原设计图中用作生产厂房区域的一楼被改造成了大大小小的仓库,二楼的用途还暂时不甚明朗。而三楼则被改建成了墙壁上开有射击孔且搭设了机枪巢的防御工事,如果每个射击孔里都有一支枪从高处往下噼里啪啦地扫上几分钟,U型建筑围出的空地里,那就算是放着一块钢板,也要在这疯狂的火力里被硬生生地打成一张钢制的筛子。

北翼一楼的仓库门上全部挂着锁,没有门牌,也看不出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几个身着山寨美式迷彩的哨兵抱着枪来回走动,不时地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张新杰的动作轻而快,他像是一道贴着墙的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哨兵身后,眨眼功夫就已一刀封喉。宋奇英和林敬言两人早已将加装了消音器的枪管对准了其余几个哨兵,子弹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眉心留下一个淌着血的弹孔。

从仓库的防卫强度推测,这并不是该基地的弹药库。三人小组没有多做停留,迅速向着通往地下的楼道口奔去。

当这群全副武装的恐怖分子正被突然来袭的飞机惊得手忙脚乱时,包括韩文清自己在内的8人小组则在小心地试图开辟出一个缺口。韩文清已经在暗处解决掉了一个流动哨,被拧断脖子的哨兵尸体尸体被藏进了草丛里,没有流下一滴血。秦牧云已经从狙击枪的瞄准镜里盯住了某个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的人,那人叽里呱啦地冲其他人打着粗鲁的手势,驱赶着一群人去启动高射炮车。白言飞架设好了一台涂了伪装色的小型电子屏蔽器,上头加装的微型定时炸弹设置了45分钟的倒计时。十分钟后,进入工作状态的屏蔽器将把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电子通讯都掐断,除当事人以外,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呼叫增援——直到45分钟结束后屏蔽器被炸弹炸毁。

它会成为一块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孤岛,而霸图则在其上插入第一刀。

张新杰小组通过电台里报告了通往地下的楼道口位置,韩文清小组将随后潜伏楼道口方位的附近,以便随时接应从地牢带出人质的张新杰小组。

武装恐怖分子手里握着的不仅是卢瀚文一个人质,他们的绑票范围很广,从平民到政府要员,有针对性的或是记性起意的,有价值的留下榨取赎金或是情报,没有价值的就成为他们手里握着的又一张筹码——因为在基地底部关押着数十人质,他们料定,在这种急需政治名声和民心支援的时刻,政府军就算有心要和自己清算,也不敢不顾忌人质死活而采取就地轰炸的强硬手段。而他们又占据了有利地形优势并建有较为成熟的防御工事,政府军就是从正面突入,也不会有太大胜算。

人质的家人宁愿去筹集高额赎金也不愿政府贸然采取行动,唯恐激怒了这群草菅人命的恶徒,再见的就只能是亲人残缺的尸首。而X国政府也十分为难,一则是他们的军队确实不具有潜入敌后进行营救活动的能力,二来也是在这国内形势日益混乱的情况下,太谨小慎微而被绊得束手束脚。通过中国驻X大使馆,X国政府表示“愿意为消灭恐怖主义做出一切努力”,但也同时请求(或者说暗示)中方,“履行人道主义,竭尽全力营救人质”——这当然是把武官幼子卢瀚文之外的人质一起算了进去。

对于整治恐怖分子这事儿,X国政府不急,也没法着急。前有反政府军,后有恐怖主义,对于一个陷入内战已近十年、甚至主动开放国门请求外国军队保护平民的国家而言,合法政府早已没有能力去同时面对两个敌人。他们提出的要求虽然天真,但也在情理之中。

王杰希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要霸图的11个人救出数十个人质,这个任务艰巨到几乎不可能完成。虽然他对特战了解不多,但也很清楚人质对行动队机动性的影响。11个人,带着数十人质撤离,等同于是让一个人去抱起比他本人体积还大的金砖逃跑。可叶修答应得很快,连韩文清和张新杰都没表示出反对。

“不会有那么多人质。”叶修放下电话,“随便从街上绑几个平民出身的小女孩,还要给她们吃的喝的养起来,等上半年一年地去等她们家人凑齐赎金?可能吗?”

张新杰和叶修的想法是一样的。恐怖分子从来都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们劫持人质的主要用途是为了打探情报或是换取其所需的特殊物资。一个有着庞大贩毒网络且能为他国兄弟组织进行人员培训的恐怖组织,会缺少那区区数万美金?这数额对正饱受通货膨胀之苦的X国平民来说确实已是天文数字,但对绑匪们而言则不痛不痒。

扣押在手里的人质只是恐怖组织用以劫持民意的歹毒手段,受害者的家属在没见到亲人的尸体之前,永远都会以为他们还活着,还等着自己筹够钱财去赎人。他们固执而绝望地怀抱着这样的念想,毫不怀疑自己还会有和亲人相聚的一天——即使他们只能从绑匪留下的电话录音里听到亲人的一两句哭喊。

张新杰有足够的证据去怀疑,那些莫名被绑的普通人质中,大部分应该都已经不在人世。X国地处沙漠地带,天气干燥而炎热。对于一个需要供养数百人口的恐怖组织基地而言,充足的饮水和食物是他们所必须的物质基础。X国历史上不乏因水源争端而与邻国动武的先例,即使在今日,干净的饮水也依然是一种宝贵资源。而X国的常见食物中,无论是生菜黄瓜和西红柿,又或是肉和奶酪,都不是在炎热天气中便于保存的东西。而养着几十个人质就多了几十张嘴吃饭喝水——再怎么克扣,长期累计起来也都会成为一个不小的数额。站在这群刽子手的角度上思考,没有任何理由他们会养着这么群不能从中得到实际利益的所谓“人质”。

张新杰推测,这些人质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通向地下的楼道口上有一道铁门,门还上了把锁。林敬言上前看了看,冲张新杰摇了摇头。这不是那种寻常人家使用的可以被枪托一下砸开的防盗锁,它里面应该还有什么其他关卡。如果张佳乐在,这位霸图的现任爆破专家能用当量极其精准的塑胶炸药只把这锁给炸开,可惜这技术放眼全军也不一定能找出第二个,林敬言的爆破技术虽也不差,但眼下他们若是把这正扇铁门都给炸下来,一定会惊动外面的那群武装恐怖人员。

宋奇英抽出胁下的手枪,对着铁门与墙接缝处的合页各开两枪,几声低沉闷响后,宋奇英从左往右拉开了那扇门。张新杰的眼睛里有赞赏的神色一闪而过,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保持着举枪警戒的姿势,小心地走进了通向地下的楼道里。

他的猜想在进入地牢的那一刻就得到了证实。

这个由地下仓库改建的地牢十分宽敞,虽说是地牢,其实就是空空荡荡的地下仓库里用焊接的钢筋分出了十几个隔间。地下仓库的地面上原先铺着的是浅色的地砖,而如今,那些浅色地砖上遍布着黑褐或是棕黄的痕迹。

血腥气和尿骚味,以及说不出到底是缘何而生的恶臭,一股脑儿地钻进了三人的鼻腔。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除非有着极其顽强的意志,不然没人能生存太久。

十几个地牢隔间里,竟然有十多个都是空着的。但地面上深浅不一黑褐色的血迹却是有人曾经在此挣扎过的明证。宋奇英不忍去想那些曾被关押在此的人为何会带流下大量的鲜血。

左起第二间里关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第六间里则是一个裹着黑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右起第一间里是个老人,右起第七间,在最地牢的最深处,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靠在墙角。

张新杰他们的动作很轻,作战靴踩在地砖上也毫无声息,饱受饥饿与苦痛折磨的人们谁都没有醒来。宋奇英拿出军刀,将钢筋扎上成的栅门上锯出一个可容一人矮身通过的门。

“卢瀚文,”林敬言轻轻地喊他们寻找已久的少年的名字,”卢瀚文?你能听见吗?“

16.“最后的任务”

……为什么要来霸图。

被孙哲平问及这个问题,张佳乐首先想起来的是霸图选训时,张新杰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张佳乐早就不记得了。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孙哲平,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他似乎有了不同的答案。

“我确实回去读了研。”

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惨痛岁月,总像是扯开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每每都令张佳乐感到一股锥心之痛。但孙哲平的出现如同洒在那道伤口上的速效药粉,他揭开血痂,久久不愈的伤口上终于长出了新生的肌肤。

“重新回到一线,也许只是因为不甘心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他说。

我曾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被狠狠击倒。所以,我绝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面前重演。

“我痛恨那种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的感觉……”张佳乐笑得勉强,“我没有任何线索,没法去救你。搜索行动进行得很不成功,最后被迫在报告书上签字,将任务移交给我根本都不知道是谁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将自己和弱小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他当时都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这次意外让张佳乐在墙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有限。

“当我了解到霸图是一支怎样的部队的时,毫不犹豫地就去了。他们的装备更精良,训练更苛刻,任务等级更高,作战能力也更强。我想……如果我能有机会再次接手你的那次事故,我至少能比之前要做得更好。如果遇到相同的情况,我也有能力去实行比那时更有效的措施。”

追求更好和更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始终是张佳乐的行事准则。

孙哲平专注地看着张佳乐,看着他的下颔绷出一条有力的线,和闪动着某种坚硬信念的眸光。透过面前的这个人,孙哲平似乎看到那个被现实击倒在地又被悲痛刺得遍体鳞伤的张佳乐,是如何穿越过绝望的荆棘,带着悲剧式的理想主义精神站了起来,走向一条通向更好与更强同时也更为坎坷崎岖的路。

“可是,乐乐。”孙哲平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悲悯,“无论是谁,人,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说起昨日凌晨探查行动中被他放弃的那个小女孩儿,“我不能带她走,我还有任务在身,我没有有办法救她,所以我只能选择放弃。“

“……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选择。”张佳乐似乎明白孙哲平要说什么了,他的嗓子有点发干,像是有刀片在刮他的喉咙似的疼。

“但对于她来说,见死不救的人和伤害她的人没有两样。“孙哲平说得平静,似乎他所评价的并不是他自己。“我看到了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是我走开了。无论我有怎样高尚的理由——对于这个小女孩来说,我无异于是加害者的帮凶。”

为了救一个人而牺牲另一个的生命,这样的做法正确的吗?即使拯救前一个人是为了保护国家利益,但这足以构成我们放任另一个生命死去的理由吗?

这在道德上永远都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可孙哲平是军人,他必须做出选择。即使这个选择的结果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他心头像是扎了一根针般隐隐作痛。

张佳乐张了张嘴,无从反驳。

“你不可能永远有办法拯救每一个人,乐乐。”孙哲平注视着他,“你总会遇到‘迫不得已’‘不得不’放弃的情况。人类的一切能力都是有极限的,你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等你再一次遇到‘无能为力’的情况时,你会不会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值得?”

对战士而言,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信仰的崩塌。若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为之赴汤蹈火、忍耐一切痛苦并献上了青春的事物,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你的世界是否还会稳固如旧?

“不会。”张佳乐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我绝不会后悔。”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尽力了,”他说。“我在最强的部队中,以最严苛的方式进行训练,使用最精良的武备和最优秀的队友协同作战。如果这样都不能扭转局面,无论最后产生了怎样的结果,我只能接受。我已经做了我所知的最好的选择。”

“但你是不一样的,”张佳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你,我无法就那样接受最坏的结果。”

这和付出多少与是否值得无关。

那是人类名为“爱”的本能。

付出与失去,爱和被爱,他们的人生在很大程度上都被对方影响着,改变着。他们俩之间根本就是一笔算都算不清的烂账,而彼此却还乐此不疲。

那又能怎么办呢,爱是世界上最无解的谜题。

“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孙哲平说。“随你高兴。我只想要你过得开心点。”

张佳乐转过头看他,“嗯。”他笑了笑,浅色的瞳孔里有光一层层透出来,像是春风吹开了江岸桃花。

初识张佳乐的时候,孙哲平曾经担心过这位骨子里骄傲到容不得半分落于人后的小同志会过刚易折。但张佳乐却比他所想象得要有韧性得多。每一次打击都会让他再次坚定地反弹回来,每一次失败都让他得到了新的教训和经验。他像是一株哪怕被寒霜压枝也要执着向上生长的植物,看似娇气又矜贵,实则却比谁都更坚韧。

明明心思单纯得要命,却又爱自己跟自己钻牛角尖,背上的包袱越来越重,放不下又不甘心就此止步。哪怕步履蹒跚着也要向前走,倔强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在张佳乐所背负的所有包袱里,名为孙哲平的那一个,大概是他所最无法承受的重量。

孙哲平想,自己的那次事故可能已经成了张佳乐的一个心病,而且这心病还因为张佳乐同志热爱钻牛角尖的精神,引发了一连串的并发症。

但以后不会这样了,孙哲平对自己说,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去解开这个心结。

“你们……”卢瀚文睁开眼睛,声带因缺水而显得嘶哑,“……是……”

林敬言打开自己的行军水壶,“我们是来救你的,别害怕。”

卢瀚文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似乎是很艰难地在组织起自己的思维,“你们是……解放军?”这孩子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中度缺水症状,嘴唇干燥得发白,眼窝微微凹陷,却并没有靠近那只水壶。

“是的。”林敬言温和地笑了笑,“我们来带你回家。先喝点水吧,不然黄少会担心的。”林敬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卢瀚文的高度警惕与防范心态,试探性地提起了黄少天的名字。

卢瀚文的眼睛果然亮了,“黄少也来了?”

林敬言又把行军水壶往这少年的唇边送了送,“对,他就在我们头顶上,和郑轩一起丢炸弹呢。如果不快点出去,我们可能会都被埋在这里。”

小少年乖乖地就着行军水壶口喝了半壶水,即使强打起精神也依旧能感受他的体力早已透支,疲惫的倦意笼罩在他身上,回应别人的问话都很是飘忽。他穿着件带帽子的卫衣,衣服的背后和胸前都有撕裂的口子,下摆已褴褛不堪。干涸的血污泥渍几乎将布料重新染了个色,只能从散开的线头里看出些许原本的颜色。近一个月的逃亡与流浪生活使得这正处于生长期的少年硬是瘦得像变了个人,毫无照片上备受宠爱少年骄子的风采。只有那双半睁着的乌黑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机敏的微光,像是一小朵不会熄灭的火苗。

张新杰已经把关押其他的人质的都带了出来,锯断十数根钢筋后,军刀都已经卷了刃。林敬言给卢瀚文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我们受X国政府委托,把所有人质都带出去。你知道这里还有其他关押人质的地方吗?”

“没有。”卢瀚文的声音还是很虚弱,林敬言刚才粗粗一眼瞥过去,就能确认这孩子身上多处带伤,很可能是殴打所致。手臂和小腿上有大片创口,创面正向外持续渗液,缺水状况很可能就是由饮水不足和细胞液大量流失所引起的。值得庆幸的是,那群人没有对卢瀚文动用重刑,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动用。头部和肋骨都没有受伤,小腿上的骨折也不是十分严重,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关进来过很多人……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使得卢瀚文的思维重又开始涣散,他很困,但还记得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这些来救他的人听。“文件,”十五岁的少年眼前有黑白相间的几何花纹在旋转,“我把它,藏在了在工厂里,”他揪着林敬言的袖口,呼吸急促,压低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更加飘忽,“就是留了纸条的,那个工厂。在楼梯,转弯,第二个房间……”高烧三十九度,还要忍受着伤痛的折磨,卢瀚文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楼梯,转弯,第二个房间?

林敬言和张新杰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具体的未知没有点名,但这些信息对于张佳乐来说却足够了。

宋奇英把昏过去的少年背在身上,林敬言在沿路的墙上装了大当量的C4塑胶炸弹和遥控信管,张新杰则持着枪走在队伍的前面警戒。其余人质虽然也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但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还是强撑着跟在了宋奇英的身后往地面上走去。

自由的光离他们只有一线之遥。

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东南方向隆隆传来,韩文清和张新杰同时意识到蓝雨的骚扰已经得手。郑轩投下的那枚激光制导炸弹公斤级很低,转移视线的骚扰意义大于实际攻击意义。U型建筑被炸爆了一个角,冲天火光与滚滚浓烟中,离东南角最近的南翼也开始迅速崩塌。

“快走!”张新杰小组与韩文清小组汇合后,立刻朝西北方向匆匆而去。不同于他们来时的空荡,几乎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地在往外跑。火光的映红了半边天际,身着黑色作训服的霸图队员在混乱人群中显得无比显眼。

早在整只队伍汇合并撤退时,训练有素的霸图队员就已经调整好了队形。拥挤着撤退的恐怖分子骚动起来,密集弹雨如同凛冬里的夹着雪片呼啸的狂风般从他们头顶扫过,弹着点毫无章法地落在霸图队员的身侧,在这种乱七八糟但纯粹的火力优势面前,和地方人数悬殊过大的霸图也只能暂时落了下风。

“引爆!!”随着韩文清的一声令下,林敬言摁下了遥控引爆器的起爆键。被分散安装在地牢里的C4塑胶炸药立刻接二连三地炸了起来,北翼的建筑顿时如同一块摔碎了的豆腐般向倒塌下来,不少碎砖乱石在爆破的强大冲击力中被炸飞上了天。

正急着逃命的恐怖分子们吓坏了,一时以为方才那俩架飞机又投下了新的炸弹。这短暂的迟疑给了霸图反攻的机会。以韩文清为首的突击手们立刻向周围四散开去,枪口飞扫出的弹雨立刻将正试图涌上来的人群逼退了数十米远,枪榴弹和手榴弹在拥挤的人潮中轮番爆炸,引起一片片的撕心裂肺地嚎叫。

白言飞和郑乘风架起机枪,12.7毫米的机枪为撤退的霸图的队员们弹铸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张新杰和林敬言领着人质迅速向外撤退,宋奇英背着昏迷中的卢瀚文紧随其后,他一手托起孩子,一手还持着他的那把M9手枪。

眼见着张新杰等人已经退出了一定距离,韩文清挥手,“震撼弹!”几枚闪光震撼弹炸出炫目的光,趁着强光对那群亡命徒造成的暂时性失明时间,韩文清带领其余队员交替着掩护彼此冲向了基地外的栅栏。

那位上了年纪的人质行动十分迟缓,不得已之下林敬言只能背起他向外跑。裹着黑袍的年轻女子扭了脚,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拽住了张新杰的胳膊。带着几个身体素质极差的人质前行,霸图的行进速度比平时满了几倍不止,可这时终于清醒过来的恐怖分子们已举起了武器紧追不舍,飞向他们的不止有7.62毫米北约制式子弹,还有榴弹和手榴弹。

到基地栅栏外有500米的距离,宋奇英之前从未觉得有哪个500米曾如此漫长到几乎没有终点过。在数千恐怖分子的火力压制下,只有11人的霸图小队还要携带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一起撤退。插翅难逃,一向很是镇静的宋奇英突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即使如此,他相信队长和副队是一定会有办法的。对队长和副队无条件的信任似乎是霸图这个团队最核心的精神所在,他们拥有其他队伍无可比拟的超强凝聚力和执行力,如同一个人的肢体准确无误地执行来自大脑的命令。在精确到无可挑剔的团队协作下,他们得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机枪手!”韩文清的指示刚刚下达,白言飞和郑乘风已经端起了班机抢回身平扫。强火力网的对拼为狙击手们争取到了充裕的时间,秦牧云扛着反器材狙击枪,两发子弹直接打哑了对面的车载机枪。张新杰给枪换装了穿甲燃烧弹,一枪一枪准确无误地打在追撵而来的两辆自行榴弹炮上,自行榴弹炮登时就被爆炸的火球无情地吞噬。

没有了车载机枪和自行榴弹炮,恐怖分子的火力顿时弱下去许多。“走!”韩文清一声暴喝,霸图队员如脱兔般迅速向栅栏缺口处奔去。

四十五分钟。时间到。

在距离他们身后,电子屏蔽器被定时炸弹炸成了一堆废料。电磁通讯恢复正常。

“任务完成,请求支援!” 韩文清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了机场基地,又被立刻传回了隐蔽在附近的X国政府军电台和藏匿于两万米高空的蓝雨第一飞行中队。

就在韩文清他们顶着炮火和弹雨带领人质钻出刺网栅栏的同时,坦克的履带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炮管有跳动的火舌倾泻出一枚又一枚炮弹。

“哎你们多少也说一下小卢怎么样了啊!”黄少天虽然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语气却骤然轻快起来,“来来来,我们的任务也快结束了。早完工早回家啊!”

蓝雨第一飞行中队以整齐的楔形编队再次投入了战场。

这次与他们合作的是X国的政府军,蓝雨的任务就是简单粗暴地进行对地轰炸。用徐景熙的话来说,“这不是黄少最喜欢的环节吗?”

“每次演习都恨不得把对方阵地夷为平地,凶残。”李远点头。

宋晓笑呵呵地接口,“黄少还要叫什么空中剑圣啊,干脆叫空中收割机算了。”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很烦很烦很烦啊???”蓝雨的王牌操纵冰雨风骚地打了个旋儿。

郑轩投下最后一枚对地导弹,“黄少竟然还嫌别人烦?!你们觉得压力大吗?”

“一定是我平时对你们太好了,”楔形编队中领头的冰雨在空中平滑地掠了一圈,带领蓝雨第一飞行中队向机场基地飞去。“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在队里树立威信!”

“少天。”和叶修一起全程追踪了这场任务的喻文州正准备放下耳机,就听到蓝雨的王牌又开始胡说八道,忍不住出声提醒。

忘记关闭对地通讯的剑圣同志听到通讯器里自家政委的声音,立刻收了话头,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脸色不佳,叽里呱啦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大堆。

“将军问,是否只救出来了四个人质?”张新杰在一旁给韩文清充当翻译,自动过滤掉了其中的种种抱怨。

韩文清当然不是不识脸色的人,他只是从来不买这帐。“只有个四个活着的人质。”他身上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放到这环境下就更像和人抬杠了。

张新杰把原话翻译回去,那位X国政府军的将军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将军问,你们是否搜查了所有可能用于关押人质的地方?”张新杰翻译完,自己回答了那位将军的问题。“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进行彻底的搜查,”霸图的副队长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北翼地下室是唯一一个地牢,我们得到的情报里没有提及其他有可能用于关押人质的地点。询问获救的人质时,也没提到尚有其他幸存者。”

将军暴怒地挥舞着右手,哇哩唔噜的阿拉伯语听起来像是念咒。

”除非您能拿出准确的证据,否则,我们不会接受这样无端的指控。“张新杰的冷静就像是某种自然规律一样,从不因任何人或事而有所变动。“您可以去询问获救的人质,组织搜救队伍去废墟里搜索,或者抓几个俘虏来审问。”

“这群信仰极端主义的恐怖分子,会如何对待他们眼中所谓的‘异教徒’,我想您应该比我们清楚。”张新杰从不以咄咄逼人的态度令人信服,他会摆出无可辩驳的事实,令人无从辩驳。

将军恼羞成怒地走了。

“我们又不是来替他打仗的。”听完张新杰对刚才那段对话的概述,韩文清冷声道。

“向我国请求出兵维和,X国政府军内部本来就对此颇有争议。”张新杰说。

做什么,怎么做,总有人能从中挑出刺来。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永远不出错。

“谁管他。”韩文清看着不远处,X国政府军的医疗小组正在将卢瀚文的担架床抬上直升机。“霸图只对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负责。”

张新杰看了下表,“队长,直升机还有七分钟就要起飞。”

“走吧。”

凌晨五点,张佳乐收到了来自张新杰的消息。

“工厂,楼梯,转弯,第二个房间?”张佳乐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工厂里哪有楼梯,还能转弯进入第二个房间的……?”

他在狭小的临时地下基地里转来转去,脑海中却模拟着工厂里各个地点的位置。

卢瀚文还真的把文件留在了那里。那他一定是将其藏在了一个他觉得绝对安全且几乎不会有人能看到的地方。

楼梯,转弯,第二个房间。不会是工人宿舍,也不会是工厂的生产车间。

那能是什么地方……?

『那个,我就想问问老板,您这儿……还招人吗?』

张佳乐猛地停住了脚步。

办公楼。他还没有搜索过那个地方。第二个房间。正好是老板助理的办公室。

……如果卢瀚文把文件藏在了那儿……

“我再去搜索一遍工厂的办公楼。”张佳乐重新穿上战术背心,背上机枪,拿起他重新校准过的HK MSG90步枪,“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是……”

“我和你一起去。”孙哲平取过自己的HK M27自动步枪和格洛克18自动手枪,“万一遭遇小股叛军,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行。”张佳乐深知孙哲平说一不二的性格,也不再废话什么。他花了点力气才从脖子上解下了一个串着链子的军士牌,“拿着吧,”他说。“万一有什么……”

孙哲平拿起那块还带着张佳乐体温的小小金属牌,立刻明白了张佳乐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意思。

这最后的行动可能会面对各种无法预测的危险。在这炮火纷飞的土地上,很多牺牲者只能依靠这块小小的金属牌来被辨识身份。

无论他们之中的谁遭遇了意外,这块来自中国的军士牌都能保证他们至少会被送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如果我们不幸都牺牲了,人家看到这牌子搞不好还会把我们埋在一块儿,”孙哲平把链子挂到自己脖子上。他的幽默感还是如同过去一样,一点都不好笑。“你这是想和我’生同衾。死同穴‘?”

“不错啊孙哲平,你还会拽古文了。”张佳乐难得没有被这露骨的调戏给挑炸毛,他抬起眼睛,慢慢地笑了起来,“听起来……还挺不错的。不过鉴于这是我的身份牌,要是真有那一天,你只能做我张家的人了。到时候,可别告诉我你不愿意啊。“

孙哲平的嘴唇带着炽热的温度狠狠地压了上来。

“如果真有那一天,”张佳乐听到孙哲平在耳边说,“乐意之至。”

“但在那之前,我更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在这条通向同一个目的地的崎岖之路上,你我都不会再面临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打从很久以前起,我们所看的就是同一个方向。

我们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即使曾经在半途中经历分别,但依然会在更远处相遇。

军士牌从孙哲平的领口滑出来,和张佳乐脖子上的那张撞在了一起。

林敬言在“荣耀号”的甲板上看到了正在吞云吐雾的叶修,便玩笑般向他抱怨道,“叶首长,你又和队长吵起来了?老韩从会议室出来时脸色比平日还黑,日子不好过啊。”

叶修眼见着霸图的情报专家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副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立刻变成了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模样,于是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林,你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吧?军演里赢过你们好几次,霸图对我有偏见,我知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他摊手做无辜状,“但这次可真不干我什么事儿啊。”

叶修和韩文清的关系虽不如外界盛传的那般水火不容,但意见相左时急眼红脸的情况还总是有的。虽然经常对满嘴跑火车的叶上校不假辞色,但韩文清对叶修却也着实没什么个人偏见。叶修早摸透了这位老熟人的脾性,恶趣味上来也故意上去要拔一拔老虎的胡须,“而且说又回来,老韩再怎么黑脸,不都有新杰替你们扛着吗。”

几小时之前的突击救援任务里,林敬言受了点轻伤,眼下已经全部被“荣耀号”上的医务人员妥善地处理过。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他身上一点铁血杀伐的气息都没有,活脱脱就是个文职人员的模样。他温和地笑了笑,“霸图和我个人对你都没什么偏见,”还怕是老叶你对霸图有偏见吧,不知道是谁私底下一口一个“钱包脸”和“强迫症”地喊,“所以你这是撩了老虎尾巴,跑甲板上避难来了?”

“是避难,但躲的倒不是你们韩队长。”叶修手上的一根烟只剩了截儿滤嘴,弹开烟盒又抽出来一根,“是躲蓝雨那话唠。”

为了能让人质和受伤的战士们都尽快得到救治,X国政府军的直升机把卢瀚文和霸图队员全部送上了停靠在军港里的“荣耀号”巡洋舰上。卢瀚文的担架床从直升机平台上推下来时,安文逸早已经在手术室里等候多时,而作为行动总指挥的叶修会一起出现“荣耀号”上,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诧的事情。

已经飞回机场基地的蓝雨王牌飞行员缘何要马不停蹄地给叶修打电话,从林敬言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黄少的电话都已经追过来了?”

“少天都已经给我打了五个电话了,五个!”叶修张开右手的五根手指,一脸的痛心疾首,“拿着卫星专线假公济私,文州竟然也不管管他。”

林敬言笑了笑,“毕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别说黄少,蓝雨的人应该都很担心他。不过那孩子身上确实没什么重伤,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叶修吐了口眼圈,摇头,“少天刚才还问我说小卢以后还能不能考飞行员,我只能说,这事你得去问小安。”

关于蓝雨内部那个并无实际战机的代号“流云”,林敬言也有所听闻。“……手术做下来,体检这关,怕是很难通过了吧?”

“不知道啊,”叶修看着风平浪静的港口海面,“就是体检能过,有了这么一茬,政审能过么?”

林敬言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话说得比较乐观,“严格说起来,他家也不能算是没有背景,三年以后,卢大校说不定已经是少将了。他儿子要是想考飞行员,政审也不至于会过不去。”

叶修闻言,也只是挑了下眉。

只是万一,倘若这真的成为阻拦这孩子成为飞行员的障碍,无论对于卢瀚文本人,还是蓝雨,都会成为一道更加难以弥合的伤口。

命运无常。他们都是从刀锋舐血的日子过来的,对“天意弄人”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看到这少年将提前面对现实的残酷,仍是心有不忍。

“现在,我们就等张佳乐把东西给拿回来了。”沉默片刻后,叶修又把话题拨了回去,“希望他好运吧。”

17.我心归处

张佳乐往自己和孙哲平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深褐色的油彩,比起枪法,他的化妆技术也毫不逊色。手指凃涂抹抹间,就已然描岀了一副当地住民所特有的深眼窝和高颧骨。X国战火纷飞的土地上虽然正一派兵荒马乱,但战地记者们可从不因此而退却。他们藏身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会在任何一个可能的时候跳出来,冲着他们感兴趣的目标举起长枪短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下快门。

前日里单枪匹马的流窜,尚且还能被认为是零散的雇佣军或是拿起了枪的平民,但他和孙哲平的战术配合若是被记录进了照片或是视频里,多少都会是个麻烦

“走”!

孙哲平的那辆悍马停在距离地下基地出口通道不远的位置,橄榄绿的涂装看上去却有些沙黄的黯淡色调。“悍马?张佳乐跳上副驾驶席,伸手敲了敲车身,“还是军用款?”

“有钱能使鬼推磨。区区一輛二手的装甲悍马,小意思。”孙哲平插进车钥匙启动汽车,还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黑市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人家弄不到的。”
把机枪固定在车顶天窗口,张隹乐忍不住笑,“这么厉害,怎么不弄輛坦克来玩玩?”
孙哲平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猜X国军火黑市上什么武器最值钱?”
“啊?”
“反坦克武器。”透过后视镜,孙哲平再次确认附近没有伏兵,踩下了油门。“你开着那玩意儿上街,被人拿大家伙瞄准也就分分钟的事儿了。”
“……”张佳乐同志觉得,不十分了解X国剽悍国情的自己,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为妙。

猛打了下方向盘,孙哲平从眼角余光里瞅到张佳乐差点一头撞上车窗的窗框,“坐稳。”
“我操,”要不是哥反应迅捷,现在就已经血溅当场了好吗!张佳乐忿忿地爆了个粗,“孙哲平你丫到底有没有驾照国的?!”
“X国的?还真没。”无证驾驶还理直气壮的孙哲平大爷开着越野越障能力近乎蛮横的军用悍马,风驰电掣地穿越过一座座无人废墟,“这年景,难道还有交警查驾照?”
张佳乐被噎得说不出话,“……您还是好好开车,可别让我俩出师未捷就身先死了。”
“这片区域显然已经有两方交过火,”悍马优异到近乎变态的性能使他们在满是碎石砖砾的道路上依然畅行无阻,“看这破坏力,大概就是叛军和政府军。”
张佳乐看到500米处的建筑后有几个零散的人影跑过,“……大概?”
“也有可能是恐怖组织,说不定的。”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直接从一处灌木丛里抄了过去,“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似乎不是一家,但我认为叛军和恐怖组织肯定有私下勾结,只是目前还没有明确证据而已。”

瞄准镜里,800米外的一处废墟边,衣衫褛褴的中年妇女全身包裹在黑色的长袍里,徒手在碎石砖瓦里试图挖掘出什么。张佳乐心里柔软的某处像是被针剌了一下,隐隐有酸楚的疼痛。“会有的。”他说,“邪不压正,你不是跟我说过吗。”
“邪不压正。”孙哲平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他多年前曾对张佳乐说过的话,只是这句箴言他自己都未必如此深信。但张佳乐,他的信仰因坚定而单纯,以致无可动摇。他说“邪不压正”,就是真的如此相信着。
见识过染血的黑暗,却依然心怀磊落光明。这份赤子在别人眼里看来也许是幼稚的,但只有同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在此情此境下,那份坚信与坦然是一种何其难得的情怀。

“我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看过一部介绍中东风土人情的纪录片。”
现在还是凌晨时分,昨天才进行过猛烈交锋的反政府军和政府军还都尚未做好再次进行大规模交火的准备。孙哲平避开了坦克巡逻所必经的主干道,在人烟稀少的小路里折转穿行。虽然比直接上大路要花多的时间,但有效地避开了武装势力的眼目。张佳乐的神经依然紧绷着,但面上神情却比方才要轻松不少,“那时候内战还没打来,纪录片里拍X国也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我记得那节是地理课,我们都以为中东地区,女性都要蒙面穿黑色长袍,但其实纪录片里她们的长袍有各种亮丽的颜色。即使是黑色长袍下,也多少都会有花纹镶边。”熹微晨光里,牵着幼子行走在街头的少妇全身都隐藏在宽大黑袍下,只留出一双惊恐的眼眸向他们投去仓皇一瞥。“所以,当我来到这里时,我就觉得'一定有哪里错了'。无论是追求民主自由,还是在宗教或是政治上有其他的诉求,这都不应该以'恐惧'的形式强加在群众身上。”

悍马拐进又一条小道,“《古兰经》里从来就没有规定过女性只能穿纯黑色的长袍,”孙哲平不擅长背书,只能援引了几段经文的大致意思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这已经不是宗教和民俗约束了,而是一种变相的禁锢。”
张佳乐想起他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一个清晨,那位在巷口卖面饼的年轻女性,在黑色长袍的宽大袖口中不经意所露出的彩色编织手环。即使是在最严苛的环境里也依然没有放弃对美丽的小小追求,像是废墟里所开出的坚强花朵,使人在黑夜里看到希望。
“但也总会有冲破禁锢,浴火重生的时候。”也许就像我们自己的祖国一样,张佳乐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孙哲平把悍马停在工厂背阴的一侧,“但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业了,当务之急还是把东西找回来。”他跳下车,“时间不多,这附近可能有个反政府军的驻地。再过一小时就要大亮,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有把握一定能找到?”
“没有。”张佳乐谨慎地环顾四周后,举枪打落办公小楼木门上的锁,“最坏的情况就是找不到,那我们大概就得把这栋楼给全炸了。

“孙哲平跟在他后面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冷不丁听见张佳乐嘟嚷了一声。“你说什么?”
“……以前都是你走我前面,我现在有点,呃,不太习惯。”张佳乐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孙哲平倒是泰然自若,“有什么不习惯的,你总不能永远跟在我后头是吧。”
他们曾经站在离彼此最近的地方,替对方防范一切可能的危险。孙哲平习惯了身先士卒,但一时也没觉得由他来掩护张佳乐和由张佳乐来掩护他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得得得,您老左右都没那根筋,说了也是白说。张佳乐用枪托砸开转角第二个房间的锁,抬起下巴,“开始吧。”

老板助理的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平方,要彻底检查一遍并不需要花去太多时间。孙哲平负责警戒,张佳乐把自己的步枪背在身后,蹲下身一丝不苟地排查着地板和一切裸露在外的表面。
他伸手在办公桌的桌板里摸索,没有任何粘着在桌板背面的东西。而地板上也光净如鉴,根本任何一个没有可能是闪存盘的物件。张佳乐起身,从抽屉开始一个个检查办公室内的存储空间。
“……怎么这么多收纳盒?!”每个抽屉里都至少有两个收纳盒,分门别类地放着不同的票据、卡片和办公用品。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有些抓狂地把盒子一个个倒干净,仔细检视。
“要帮忙?”
“不用,张佳乐挥挥手,“……帮我把文件柜的门开一下吧。”
抽屈里没有。文件柜里……也没有。

“这小子到底能把一个闪存盘塞进什么地方去?”亦公室内有两组文件柜,毎组三个,上下两层。等张佳乐把下层文件柜里全部摸了个遍后,他的腿都开始发麻了。上层文件柜的门离地很高,以卢瀚文在资料中所记的身高来看,如果不踩在椅子上,他能打开柜门,但也只够勉强把闪存盘扔进去。
张佳乐毫不客气地拖过椅子踩了上去,如他所想,上层文件柜因为离地太高,连老板助理本人都很少打开它。除了一些过往的纸质资料和空白档案袋外,并没有其他的移动存储设施。因为经久未开,文件和柜内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既然是在楼梯拐角第二个房间,卢瀚文能把一个闪存盘藏在哪里?
张佳乐觉得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在一个房间里藏东西,“正常”的储存范围也无外乎就是他刚才所搜查过的这些地方。他连所有的文件袋和收纳盒都一个个地拿出来抖过,总不能把这房间彻底拆成一块块砖再去逐个排查吧?

难道说那个闪存盘不是常见的长方体、圆柱体或者卡片状,而是什么第一眼看过去令人想不到会是存盘的奇特形状?
不太可能吧,这也太科幻了些。这东西怎么说也是我国驻外使馆里流出来的,总不会有那么不严肃的……外形。
张佳乐一边思考,手上还是很效率地把窗台上的几只花盆都倒了个儿。
“你觉得会埋在花盆里?“孙哲平感觉这人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那现在还有什么是我没检查过的?”张佳乐拨弄着花盆里倒出来的土和碎瓷片,“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就这些。”
孙哲平示意他站开点儿,“闪存盘埋进花盆里还读得出来吗,要费这事儿还不如直接对它进行物理破坏算了。你看看是不是在吊灯里。”军刀甩过去,锵得一声砍断了坠着吊灯的缆绳。
“大孙,你不觉得……卢瀚文那身高,就算踩在椅子上,也碰不到吊灯吧……”吊灯嘭得一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张佳乐一眼扫过去,那一地碎片里就没有一个长得像是闪存盘。
孙哲平咳了一声。

张佳乐没时间去吐槽,他重又拉开下层文件柜的门,“保险柜?他有那个能耐把保险柜打开再往里面放东西?”
“……只能试试。”孙哲平从自己的裤口袋掏出个战术电脑,“北约制式,跟国产的不太一样。但开个保险柜应该还是可以的。”
张佳乐把电子锁的面板撬开,把电线和电脑接在一起,磕磕碰碰地试着解开电子锁的密码。他其实不是特别擅长破译密码这类的工作,但托好友林敬言的福,他多少也会那么一星半点。民用保险箱的电子锁加密算法并不特別高级,林敬言教他的那点儿技术应该够用。再者,就算保险柜因密码岀错而被触发警报,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们也无需紧张。
锁芯嘎哒一声轻响,说明张佳乐的尝试成功了。他拉开保险柜的门,失望地发现里面并没有他们所寻找的那只闪存盘。
除了角落里放着的一套印章外,保险柜里只有一沓沓的美钞和几份用防水防尘袋密封着的文件。

天就快完全亮了。张佳乐心焦如炙,他把墙上钉着的几只画框都拆了下来,里面既没夹层也没在背面贴着一个闪存盘。
工厂,楼梯,转弯,第二个房间。
难道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房间?
可是除了这里之外,在“工厂”这个范围里,就没有既符合“楼梯”“拐弯”又符合“第二个房间”条件的地方了。
他的眼神在迅速在已然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内来回巡睃。有其他人捷足先登?
也不太可能,以这里的整洁程度来看,除非那个捷足先登的人是张新杰。
张佳乐的眼神落在了刚被他从花盆里倒出来的土壤和碎瓷片上。
把瓷片垫在花盆底部确实很常见,但这异国他乡的,哪来的瓷片……?
瓷,瓷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张佳乐冲这过去一把打开了门,孙哲平只听见哐当—和哔得两声后,门口传来张佳乐压低的惊呼,“我去,还真藏在这儿?”
摆在办公室门口充当摆设的两只半人高的仿汝窑天青釉冰裂纹大花瓶已被推倒在地,张佳乐正俯身从一地碎片中捡起那只拇指大小的黑色闪存盘。
“虽然这玩意儿本来就挺不伦不类的,但你给人家这么彻底地砸了个粉碎.……”孙哲平暗自咂舌,几年不见,张佳乐怎么也学得简单粗暴起来。

张佳乐当然不会说这都是跟着韩文清的结果。他在闪存盘背面找到了一个熟悉的编码,确认其确实是卢瀚文带出的机密文件后,把闪存盘仔细地收了起来。“竟然藏在门口的花瓶里.……”张佳乐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他这奇葩的思考方式都是跟谁学的,黄少天吗?!”
“黄少天是谁?"孙哲平不明所以,蓝雨的空中剑圣声名鹊起时327大案已过去半年,他并未来得及参与那场令黄少天威名大振的联合军演。
张佳乐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一个烦得比叶修还想让人'动用武力'使其闭嘴的家伙。”

“这么厉害?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孙哲平随口答。
张佳乐心想等你真认识了黄少天,大概只会比我更烦他,“走吧”抬腿越过那一地狼藉,他看了眼腕表,早上5:27,这个时间离城应该还来得及。
依然孙哲平开车,张佳乐在颠簸中把桶装的饮用水倒进水壶,和压缩餅干一起送到司机同志的嘴边,“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嘀咕了一句。
孙哲平就看张佳乐的手咬了几口压箱饼干,和水吞了下去,“怎么?”
“已经天亮了,但无论是叛军还是政府军,两边竟然都没有动静,不太正常。”张佳乐的大脑转得飞快,自己也啃了口压缩饼干,粗糙的口感让他被呛了下,“我去,这玩意儿也太难吃了吧。”
孙哲平转头瞄了他一眼,张佳乐被饼干的碎屑呛得咳嗽,连鼻子被揉得泛了红,不由哈哈笑出了声,“你当这是我军制式的干粮?竟然还跟我挑剔口味。”
“我天朝乃美食之国,就连军用压缩饼干都做得比别家好吃。”张隹乐半真半假地哼哼了两声,掏出了望远镜向外仔细侦视,“……这附近似乎都是平民,连巡逻的士兵都没有。”
孙哲平看着后视镜,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先走着再说吧,”张佳乐把压缩饼干的包装锡纸塞进车内的置物箱,手指再次扣上了步枪的扳机。“见机行事。”
在他们的正东方,太阳像是个劣质鸭蛋黄似的,有气无力地挂在灰蒙蒙的天幕里。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安文逸冲等在门外的众人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很好。“没有重伤,只是创面没有得到及时包扎,细胞渗液和饮水不而导致中度脱水。虽然创面已经引起了细菌感染,用了抗生素后也稳定下去了。骨折也比较容易处理,闭合性的,没有引起感染,好好休息就能愈合。”
叶修和韩文清闻言,都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解救人质的任务他们已经圆满完成,只等张佳乐拿到资料便可。就在这时,战术手表里又跳了一条提示。
“哎哟我去,这还有完没完了,蓝雨再怎么宠他们家小孩儿,喻文州也不能就放着那话痨拼命给哥打电话啊。”叶修简直觉得脑仁都在突突跳得疼,挥挥手表示他暂时离开一下,径自往作战室走去。
韩文清皱了皱眉,“黄少天也太不懂事。”
要是有蓝雨的人在场,听到他们的王牌飞行员被人说成“不懂事”,非得气跳脚不可。“或许有其他的要事。”张新杰倒是觉得,黄少天虽然平日里叽叽喳喳上蹿下跳没个正形,可分寸应该还是有的。
事实上,别说第六个电话,如果没有被喻文州不容置疑地拦住,黄少天可能第六十个卫星专线电话都已经拨出去了。而这次从机场基地打来的电话,也确确实实不是来自于那位话痨剑圣。

“叶首长,打扰了,我是喻文州。”叶修进门的时候,乔一帆已经用电脑联上了卫星电话并完成了身份验证。只是这开篇第一句,就让叶修心头一跳。
他摸了根烟夹在手里,“文州啊,找我有事?”
“老叶你这不废话吗没事谁要来找你!”背景里除了黄少天的插嘴,还有哗啦哗啦翻动纸页和鼠标连击的声响。
“没事找事的不就是你吗。”和黄少天进行垃圾话对喷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
“叶修你妹我那是关心——”剑圣同志一宿未眠,精神却还好得很。还没等他把说完,喻文州在一旁轻轻地咳了声。
在这么十几秒钟的功夫里,叶修的心思已经兜了整整一圖。他人在“荣耀号”上,而张佳乐找到文件再把东西带回来也不可能那么快,按理说应该已经没什么大事需要向他报备。喻文州直接找他,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事已至此,还能发生什么变故?叶上校很难得地感到自己心里没谱。
“昨天政府军和反政府军在各地都有交火,我们刚刚收到X国政府传来的昨日战况简报。”喻文州从黄少天手里抽走那份简报,“因为政府军此前并没有做好长线作战的准备,部分地区防御薄弱,今晨已经失陷了……”
听到喻文州报出的头一个地名,叶修心里一沉。

黄少天扭头看着喻文州手里的简报,蓝雨政委没有翻动它,蓝雨的剑圣也就盯了那一页足有一刻钟之久。
“……张佳乐还在那里。”半晌,他还是把喻文州和叶修都没明说的那个话题给挑了开来。
喻文州把那沓纸反扣在桌面上,“少天,你可以往乐观的角度想。”
一向说话比大脑思考还快一步的剑圣同志,竟然罕见地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伸手想从自家政委手里拿过那份简报,又像是被烫伤似的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哦。”
喻文州把黄少天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张佳乐中校是特种作战队队员,作战和渗透经验都很丰富。他会完成任务的。而且,据叶上校说,他的前搭档孙哲平,现在正和他一起。”
“孙哲平?哦哦,军报上登过的那个?327大案?不是说牺牲转了吗?”黄少天转了转眼睛,正对上自家政委高深莫测的目光。他登时领悟到这其中大概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内部秘密,立刻心领神会地略过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张佳乐现在不是一个人?孙哲平会和他一起行动?”
“应该是。”喻文州对孙张二人的过往知之甚少,故而在措辞上有所保留。
黄少天有些躁郁地桌边踱步,“……那他们也只有两个人。”他安静了会儿,又道,“我不清楚特战队员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但要突破反政府军的封锁关卡,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还是比较困难的。”

喻文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半小时前,王杰希看到这份简报的时,只和他交换了一个苦笑的表凊。反政府军的原指挥层被架空,武装部队早已在毒品和利益的趋势下趋于失控,甚至和恐怖组织有所勾搭。他们占领城市和部分公路,对于张佳乐和他们的整个任务,这将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孙哲平把车停在一栋废弃建筑的背阴侧,张佳乐则背着枪,猫腰从副驾座上摸了下去。他在墙边举起了望远镜,五公里外的景象在镜头里清晰可辨。“……我来的时候,公路口并没有军队设卡。”他慢慢旋动望远镜的调节钮,“怎么一夜之间,倒多出这么些路障和临时检查站了……”
“你听听这个。”孙晢平从车后座上堆着的一箱东西里翻检出了个模样极其过时的收音机,乍看过去就限一堆破铜烂铁没两样。但被孙哲下一捣鼓,竟然也传出了夹着沙啦啦杂音的电台声。
张佳乐凑了过去,“……能收到电台?”
“刚才那个是X国政府的电台,好像又是总理还是总统的演说。我试试收一下本地电台。”孙晢平转动着那两个圆形调节旋钮。
“本地的广播电台不是已经停工了?”
“地下的。”孙哲平言简意赅,“这地方很多。政府顾不上管这个,地方的无线电台又都削减掉了不少频道。战争时期,地下电台都跟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

他熟练地调到一个声音不很清晰,但语音语调格外抑扬顿挫的地下电台。这电台的立场是支持政府军的,正就当前局势发表着字字泣血的煽情讲话。还没听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张佳乐还以为是自己的阿拉伯语听力不佳而产生了理解上的错误,抬头一看,孙哲平的脸色更加阴沉。“……就是我理解的那样?这座城市已经被反政府军占领了?”“没错。”孙哲平又听了会儿,没再听出有价值的信息,便伸手把收音机给关了。“还是要出去?”
按张佳乐原来的计划,他们拿到闪存盘后就直接驱车离城前往机场基地。原先预计路上可能会遇上散落的巡逻士兵,硬碰硬的话也不是没有嬴面。只是眼前这局势急转直下,如果要离城就必须突破反政府军的检查哨卡,难度系数顿时增长了好几级。

张佳乐从副驾驶位的座椅下面拉过那只行李袋,快速地将子弹装填进弹夹再塞入长裤口袋里,“必须出去。无论近日内政府军会不会发起反攻,城内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说不定第一步就是清洗外国人和各路情报工作者,“虽然现在能联系上队长,但现在全城封锁戒严,他们也没法过来支援。”数千发子弹,两支步枪,两把手枪,一顶机枪,四五个手雷,三份塑胶炸药,这就是他们现下所能支配的全部作战装备。寒碜得令再次清点完家当的张佳乐同志都不得不顿住了话头。“……就算来了也不能明面上就和反政府军打起来,”他叹了口气,把行李袋的拉链重新拉上拖回副驾座,“要是被外媒报道‘中国军队与反政府军交战’,根本没法解释.……”

“那就只能硬闯了。出城虽然不止这条路,但既然要封锁戒严,无论哪条路,状况都不会相差太多。”孙哲平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位上。“我要开车,没法儿承担主要火力。你来负责火力压制,我点掉其他的。”
张佳乐重新校正车顶天窗上架着的那支机枪,“嗯。”他估算了下,这挺FN MAG机枪由M13可散式弹链供弹,机枪的战时射速约为250发毎分钟,如果进行强火力压制,也不过只有两分钟。弹链填装太耗时,当弹链供弹完毕后,最佳的后续火力压制还是使用步枪进行扫射。但对他自己而言,危险系数肯定会显著提高。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佳乐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定下了粗略的作战方案。

这方案毫无技术含量。直接撞过去。杀出一条路来。实战中的具体操作就只能完全依靠“临场发挥”。
“你知道吗大孙,我现在看着咱俩这武备,特别唏嘘。”张佳乐要站在天窗口那儿操作机枪,说话声从孙哲平头顶上飘下来,听起来似乎就有些距离。
孙哲平把车倒出去,“霸图也总有让你们摸非制式装备的时候吧,怎么就唏嘘上了。”
“我靠,谁会为了这事儿唏嘘,”张佳乐笑,“揣着两杆枪就敢闯武装检查卡,不觉得我们现在特像要裸考理综卷的应届高考生?”
裸考理综卷的应届高考生。孙哲平闻言不由得失笑,“我说乐乐,你这比喻,可真接地气。”
“兜里揣着机密文件,两杆枪两个人一辆车,简直是典型的,亡命天涯。”张佳乐戴上了战术头盔,“这要是录下来给拍好莱坞大片,连特效都不用做。”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张佳乐同志,面对实战请务必‘提高警惕,力争胜利’,孙晢平话锋一转,“亡命天涯又俗称私奔,要拍出来,那就是部好莱坞爱情动作片。”
张佳乐一膝盖撞在孙哲平的右肩上,“孙哲平同志,请不要在实战里耍流氓。”
孙哲平哈哈一笑,推上手刹踩下了油门。
别离时光被拥抱的温度给蒸发干净。相隔数百日夜之后,他们依然在同一页纸上,能自然而然地对接上彼此的频率,并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步调。

早饭时间,黄少天端着盘夹了奶酪和西红柿与黃瓜片的面饼,目光炯炯地做思考者状。
宋晓看到这猎奇的搭配,差点没把一口水全喷到李远身上,“黄少受什么剌激了?我没见政委有走过来往他盘子里放西红柿和黄瓜啊?他不是肉食主义者吗?没人逼他,他竟然也有愿意吃蔬菜的一天?”
“喂喂,"郑轩拿着自己的早饭躲到徐景熙身后,“不要喷水好吗宋晓同志,无辜群众表示在你旁边会有压力。”
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黄少天端着盘子走向了轮回那桌。
“……黄少竟然会主动去找轮回的周泽楷说话……你们谁去看看今天的太阳还是不是圆的。他不是宣称周泽楷是他宿敌吗?!“徐景熙震惊中还捅了李远一肘子。
李远塞了满嘴的烤肉,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皮,“我可以向组织保证,今天早上的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升起的没错。”

“嘿周泽楷好久不见啊哈哈哈昨晩睡得好吗早饭吃得好吗有空就我聊两句呗?”轮回突击队队长周泽楷的对面刚好有个空位,黄少天一点不客气地坐下了,刚沾上椅子就自顾自打开了话匣。
孙翔立刻就被噎到了,咳得昏天黑地中还不忘愤怒地挤岀了一句“你想对队长做什么!”。江波涛好脾气地给他拍了拍背,顺便解释下为什么吴启拉着杜明而吕泊远又扯着方明华,纷纷往周围的桌子撒去:“黄少以前没主动找过小周,大家都觉得有点,嗯,新鲜。”
吴启在杜明耳边窃窃私语,“副队不愧是人型翻译机,在语言学上的造诣真是深不可测。岂止是‘新鲜’,根本是‘惊恐’好吗。
黄少天扬起他的招牌笑脸,灿烂如八月正午的太阳,“哎呀哪里哪轮回真是太客气了我其实也就是来找你们队长交流交流心得。麻烦能让我和周泽楷单独说几句吗?我不会把他吃掉的啦哈哈哈哈借用完你们队长一定完璧归赵!”

你跟队长要怎么交流。话唠与无口之间难道不存在物种间的显著差异吗?吕泊远埋头吃饭,心里默默地画了个问号。
江波涛刚把孙翔拉到了另一张桌上坐下,黄少天就急不可耐地又朝周泽楷凑近了点。
他平日里言语脆利性格爽朗,嘻哈笑闹都像是一抹会移动的金色日光。而抹掉那层笑颜,蓝雨的王牌严肃起来时,却真真正正地带着如利剑般锋利逼人的寒涼锐意。“周泽楷,你在我军的特战人员里也算是精锐中的精锐了,对不对?”
过了大概有一分多钟,周泽楷点了点头。
“很好,“黄少天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假设,啊对我是说假设,如果有座城市,它被全副武装的军队给封锁了。你和你的队友,你们一共就两个人,要突破封锁离开这座城市。你觉得这行动的成功率有多高?”
周泽楷思考了下,“是……什么样的封锁?”
黄少天挠了挠下巴,“呃这个,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是封锁……哎反正你就按你理解的那种来假设吧!嗯……如果是你的话,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大嘛?我们假设其中一个人的枪法很好,就是水平和你差不多的那种。”
“张佳乐?”周泽楷这次没有迟疑。
“对对对就是张佳乐!啊呸我是说就是张佳乐那种水平的,反正也就一比方你理解下就好啊哈哈哈。”黄少天打着哈哈,“那,你认为……”
周泽楷安静地看过来,“是张佳乐。”漆黑瞳孔里闪动着了然的光。
“你也知道了啊。”黄少天吐了口气,靠回椅背上,“怎么说?”
喝了口水,周泽楷沉思了下。“难。”
“很难。”他特意强调了一遍。

“……连你也这么说啊我还以为王大眼之前是为了让我闭嘴吓唬人呢。”黄少天抓了抓头发,“所以我们就坐在这里干等吗我现在着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啊好烦好烦好烦叶修那混蛋还挂我电话也不知道瀚文现在怎么样了,”他又嘀嘀咕咕地端着盘子回到蓝雨那一桌,“我都要给憋死了。”
轮回的其他人只听到他的后半截抱怨,叽里咕噜地小声吐槽,“黄少天竟然知道别人很想让他闭嘴?"吴启感到非常惊奇,“我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话唠属性并没有自知之明。”
于念摇头,“下次军演后的庆功宴,必须让蓝雨承诺不率先动用黄少天这一有违人道主义精神的大规模精神污染武器。”显然,轮回内部可不止一个人对黄少天的话唠本色感到心有余悸。

方明华慢悠悠地倒了个八卦,“叶上校挖苦黄少说,下次军演,红方应该给他立个扩音喇叭,在广播里24小时不间断地播报垃圾话,保证能让蓝军的战斗力打个对折。”
杜明喷了,“我靠?!这招也太毒!!”
“军演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吕泊远扳手指算了算,沉痛地做出了表态,“要是必须得听上黄少说近百个小时,我倒宁愿卸下武装,赤手空拳去和棕熊博斗。”
连孙翔也觉得这场景非常可怕,“这是无差别攻击啊!他们红方难道就吃得消吗!”
“你看看蓝雨他们自己人,估计早习惯了。”方明华拍拍他的肩,“要学会忍耐啊小孙。”
“说起来,蓝雨上次和上上次的军演都表现得不错,下次搞不好就被划进蓝方了吧?”于念提醒他的队友们。“说不定今年秋季的军演,我们和蓝雨就是盟友关系了。”
吴启好像被面饼噎到了,“……用广播无间断播报黄少的垃圾话,红方的指挥还干不出这么下限的事儿。但我们的指挥官可是叶上校啊,我觉得,他可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轮回的桌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杜明痛苦地举起了勺子,孙翔难得地表示附议。

轮回突击队的副队长江波涛没参与这场毫无营养的队内扯淡,他一眼就看到队长周泽楷的神色有异,心下思量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坐了过去,“小周,黄少是跟你说什么了吗?”
周泽楷沉默了会儿,搖了摇头。
江波涛转头,看到隔壁蓝雨的那桌上,蓝雨的利刃正托着腮,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连徐景煕和宋晓趁机从他盘子里扒拉走了两片奶酪都没发觉。
号称轮回队内翻译器的江波涛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放在平日,剑圣会保持安静的概率堪比天上下百元纸钞。现在连黄少天都不说话了,什么事态这么严重?
蓝雨和霸图在凌晨顺利完成任务,目前也没有其他的指示下达。特警的于锋队长是今早执勤,但一大早就不见喻王两位坐镇基地的高军官在餐厅露面,剩下的两位指挥官又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江波涛越发困惑起来,若是真有什么重大变故,他们这么一大帮人,也不至于就如此安逸地坐在餐厅里吃饭吧?

18.通往回家的路

作为直接隶属于总参的特战部队,霸图和情报部合作的次数不少,只是以前没接过这个等级的任务罢了。这次的任务是二部直接下达,自然也对二部直接负责。就张佳乐以往对二部行事风格的了解,也没指望过机场基地会有支援。

我国情报部和对门的CIA风格不同,不仅和酷炫招摇搭不上边,连光天化日之下走个都路恨不得跟鼹鼠似的挖地道过去,唯恐走漏哪怕一点点儿风声。夺回文件的事情,情报部当然是希望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退一万步说,若是当真让轮回和霸图前来支援,受X国政府之邀前来履行维和职责的中国军队,竟公然与反政府军交火,必定引起各界哗然。那时,我军又将如何面对外界的质疑之声?

眼下这个局面,他们是骑虎难下,但不得不为。

『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利益,请务必不惜一切代价。』

4000米。3000米。2000米。

瞄准镜的视野中,检查卡的反政府军士兵已经向这个方向张望过来。

1000米。

张佳乐绷紧了下颔。反政府军士兵们举起了枪,大声要求他们立刻停车。

500米。

第一声枪响。

就在孙哲平猛然提速的同时,子弹如同金属火药制成的流水般,从张佳乐手里笔直地倾泻而去。

公路出口设有三个检查卡,每个检查卡旁都有一辆步战车,按照每辆步战车可搭一个班的兵力来计算,守卡士兵少则十数人,多则可有近三十人。

面对这突变,叛军的小头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士兵的枪已经反应过来了。子弹敲打在车身的防弹装甲和防弹玻璃上,如同一场凶猛的暴雨。张佳乐有三分之一的身子都露在外面,即使尽量前倾伏倒在防弹挡板之后,也依然被子弹擦着右臂而过。

和子弹的贯穿伤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但痛觉是肯定少不了的,火辣的疼痛自发地从神经元末梢被传递到大脑,像是要把手臂上的肌肉都给生生撕裂,可张佳乐只来得及皱了下眉。第一个30秒机枪压制时间结束,他立刻换上了步枪,甚至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疼痛。

长达半分钟的机枪火力压制顺利为他们争取到了片刻的宝贵时间,孙哲平一手操作方向盘,一手扣着扳机向窗外进行无差别扫射。军用悍马越野车咆哮着掀翻路障,笔直冲向了出城方向的公路。

回过神来的反政府军立刻咒骂着跳上了步战车,几个动作慢又不知道隐蔽的,直接被抄起步枪的张佳乐一枪毙命。而成功进入步战车的那些,则立刻发动了新一轮的追击。

悍马H1最高时速可达135公里,而步兵战车的最大时速只有75公里,理论上来说,他们应该能比反政府军跑得快得多。但双方在火力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一辆步战车上就有一门机关炮和两挺机枪,说不好还有反坦克武器。

“站稳了!”孙哲平冲他喊。

密集炮火如同冰雹般在地上炸开一簇簇熊熊烈焰,为了尽最大可能地进行躲闪,孙哲平同志把车开得像是在F1赛道上玩漂移。但战争并不是电脑游戏,反应和移动速度都会有极限,而防弹装甲再厚也不可能挡住40mm口径的炮弹。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张佳乐毫不犹豫地将已拉开拉火环的手榴弹投掷了出去。

三秒之后,冲在最前面的那辆步战车上升腾起一蓬橙红色的火光,黑色浓烟中立即滚落下几个手持步枪与机关枪的反政府军士兵。

被五六支枪口和另外两辆步兵战车紧逼其后,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即使对于张佳乐而言,这也是他之前近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从未遭遇的生死困境。

绝境求生,以少敌多。此情此境,似乎都与四年前的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迎着这凶险前路与未知的命运,他和孙哲平重又站到了彼此的身后。

心有所归,便可坦然无惧。

步战车搭载机关炮的有效射程是200米,但机枪的有效射程则在800米以上。相较于普通子弹,机枪弹的口径和动能都更大。叛军手中的机枪口突突喷火,子弹刺耳地尖啸着在悍马的车身装甲上硬是砸出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凹槽。

”以他们这火力,防弹装甲要撑不住的,”张佳乐从车顶天窗口缩回来,在车后座上快速地翻找,“等下听我口令停车,你掩护我。“

“别胡闹!”孙哲平皱眉,“这时候下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张佳乐从战术背心里拔出了雷管,把两份C4炸药一起塞进了翻出来的小铁盒里,“主动进攻,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给步枪重又换了一只弹夹,“准备。”

正在道路上疾驰的悍马突然急刹而止。

孙哲平一个侧滚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张佳乐扔给他的FN MAG机枪狂暴地吐着火舌,借着车身的掩护,密集弹雨如无形巨手般将追击而来的叛军士兵摁在了地上。借着孙哲平的火力掩护,张佳乐猫腰引燃了小铁盒里内接的雷管,骤然脱手!

凌空飞至的小铁盒在下坠途中嘭然起爆,翻滚浓烟与火光立刻吞噬了离得最近的两名叛军士兵。断肢在爆炸波的冲击下被炸成了碎片,反政府军士兵看着他们满身烈焰的同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团人形的焦黑,登时乱作一团。

不过是百米左右的距离,张佳乐连瞄准都省了,举起步枪便是一串快速而密集的长点射。阵脚已乱的叛军士兵尚未来得及作出回应,就已经全部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机枪火力网的压制并没有因几名反政府军的死亡而停止,追击而来的另两辆步战车也进入了强火力覆盖的射程,大口径机枪弹立刻如倾盆大雨般兜头而下。十几个反政府军士兵从步战车上跳下来,点射子弹碾得张佳乐和孙哲平二人只恨不能像水银似的在地面上流动。

孙哲平右臂里嵌入了弹片,他当即用牙咬开左手的手榴弹保险销扔了出去。爆破范围内掀起了几声凄厉的嚎叫,张佳乐举枪撂倒两个疑似是小队指挥官的叛军后,抛出了身上的最后两枚手榴弹。一颗砸上步战车的前端,另一颗则准确地落入了未及散开的叛军阵营里。

张佳乐摸到战术背心上的几个空口袋时才猛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弹夹已经不多了,手上还站了粘稠的鲜血。视野有些模糊,冷汗直冒,这些过度失血的症状让他立刻警醒起来。

张佳乐察觉到自己可能过热了。紧张、恐惧、亢奋,在肾上腺素的强烈刺激下,因太过于专注战场而未能即时发觉自己生理上的反常,对于一个特种作战人员来说,这将是致命的。作为一名战场经验成熟的特种兵,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何时中了弹,如果这是一次霸图的小组行动,韩文清绝对会在事后把他训得狗血喷头。

但眼下,即便已经过热,张佳乐却也无暇自顾。反复过数万次的战术动作让他的身体能自发地在战场上运动起来,避开子弹、寻找掩护、跪立射击。

FN MAG机枪的弹链已经全部打完,孙哲平手里正平端着一杆HK M27自动步枪点射。“上车!”他爆喝一声,“我们走!!”

“他们追不了多远,”6.5升涡轮增压柴油引擎咆哮着启动,孙哲平踩下油门,“我们得在援兵赶来之前离开这里。”

被打得坑坑洼洼、装甲上都开出空洞的悍马全速奔驰在公路上。40mm口径的炮弹和两架机枪一起在他们身后追击,但由于火力压制效果已远不如放才,又限于射程和步战车行进时速的限制,很快就被甩得越来越远。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正面的战场交锋都不是张佳乐或霸图所擅长的局势。他们是最锋利的刀刃,蓄势待发,只求一击必杀。比起硬碰硬的正面对撞,作为特种部队,他们更擅长草蛇灰线一伏千里的等待与埋伏,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激战过后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了些,疼痛与疲惫又一起攫夺了他的感官。沾了酒精的棉花摁在伤口上,瞬间的剧痛令他稍稍清醒了些。

“你的伤?”车厢里没法取出弹片,孙哲平手臂上的伤口只能简单地消下毒。但张佳乐冷汗涔涔的苍白脸色令他直觉地感到不妙。

张佳乐用剪刀剪开衣服和战术背心染血结块的下摆,”应该没有伤到内脏,”疼痛和困倦像拔河般在他的脑海里进行拉锯战,“可能是轻度失血。”

孙哲平瞟了眼副驾座,张佳乐正用棉球摁压在伤口上。“赶紧处理一下,到你们那基地还要几个小时。持续失血的话会很危险。”

这种常识还要你来说?张佳乐直想笑,可因为失血带来的症状使他捏着棉球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连回嘴的力气都挤不出哪怕一分来。右侧腹枪伤,凯夫拉纤维制成的战术背心多少缓冲掉了一部分子弹的动能。伤口不是穿透性的,子弹还停留在腹腔里。现在唯一的麻烦在于,经过刚才在那场激战,伤口被拉扯得更大了,胶性填充药物根本无法压制住伤口的出血。虽然危险程度并没有快速失血那么高,但失血量如果达到40%以上,依然会导致死亡。

没有止血带,张佳乐用纱布压着胶质敷料绷紧伤口,试图暂时以此来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困意和微微的寒意笼罩着他,可他还不能就此昏过去。

“别睡,”孙哲平语气严厉,像是在下达命令,“和我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别睡过去。”

张佳乐给自己打了一支50%的葡萄糖针剂,几粒ATP片塞进嘴里和水嚼碎,勉强又打起了精神。道路两旁荒凉破败的景色,映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片向后疾驰的模糊黄绿色。

他断断续续地跟孙哲平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小学时不爱写作业,趁父母不在家就溜出去玩,在自家院子里掘地三尺以为能找到化石。一不小心玩到天黑,被忧心如焚的父亲找到,抓回去就是一顿好揍。中学时收到低年级女生的情书,结果他比人家送情书的女生还紧张,被整个年级嘲笑了足足一个月。高中毕业的散伙饭上一群人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又哭又笑,差点连警察都引来。读军校后一宿舍的人依然馋性不改,家里寄来的吃食经常被众人一抢而空。霸图选训,韩文清黑起脸来吓得人腿软,张新杰简直像是眼睛里长标尺脑袋里有闹钟,精准得可怕。林敬言为人特别和蔼,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学张新杰,有事没事架着副平光眼镜。在霸图的第一次军演,叶修依然不要脸得很有特色,轮回的那个周泽楷枪法了得,黄少天简直是蓝雨在庆功宴上的生化武器……

即便是打过了针剂,体力依然流失迅速。张佳乐说了很多,声音却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都像是在轻声自语。但他还有很多想说的。那些没有孙哲平参与的人生岁月,他都还想完完整整地讲给身边的那个人听。

“……这些年来,我都非常想念你。”他尽力强撑着不闭上眼睛,模糊的意识里,那些渴望脱口而出的句子却愈发清晰可辨。

“我非常,非常想念你。”

望着在他眼前铺开的蜿蜒公路,孙哲平听见张佳乐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在漫长得几乎令人看不到终点的分别里,你我亦何尝有一日,未曾沉默而黯然地思念着彼此。

“乐乐,”他想说点什么,诸如我也一样,或是我爱你之类的话语。

但张佳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去,脸色惨白如几近透明的纸。孙哲平侧过头,看见他压在右腹伤口纱布上的指缝间,有点点猩红向外扩散开来。

他这样失血多久了?过来的路上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他是一直在这样失血吗?

孙哲平曾直面过道尽途殚,以为必死无疑的绝境,但从没有哪一刻曾令他如眼下这般惊慌。

“乐乐……?乐乐?!”

他不能把车停下来,越早抵达机场基地,张佳乐就越早能得到妥善的治疗。

“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很快!!”

这是一条与死神竞速的生死赛道。

疲惫如同一针强效麻醉剂般令他动弹不得。而疼痛则如亿万根针透骨而过。

张佳乐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的手脚冰冷,眼皮沉重得像是睫毛上都铸了铅。他能听见孙哲平在喊他,可是却无法做出任何的回应。神智如同一块向海洋深处坠去的石块,顽固地把他拖向混沌安静的另一边。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张佳乐血色褪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眼中所见的最后影像,是22岁孙哲平,在北京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夜景里向他伸出了手。

『走,我们回家。』

“张佳乐!!!!!!”

早饭后,江波涛带着一支轮回和特警混编的小队去履行维和部队日常职责。叛军和政府军正式开战,维和部队的任务就是确保安全区不被战火侵扰,防止非法越界或渗透,在冲突地区维护当地治安并对难民进行人道主义援助。

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每天拉出去的物资就要装一卡车。众人乍一见时还很是惊诧,在这块被战争之火烧荒芜的土地上,不知王杰希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东西。知悉内情的只有李迅,但这位提供了五花八门的物资供应渠道的虚空军情组织成员,却挂着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还是没有联系上?”

喻文州已经是第五次听到这个问题了,可他依然只能很是抱歉地摇头。“还没有。霸图那边也没收到信息。两军交战,只怕有无线电监听。保险起见,可能是没动用猝发电台。”

李迅点点头。监听与反监听,论起这些门道,他自然是懂的。但在此番动乱之下,杳无音信带来的不安依然令人忐忑不已。

喻文州拍拍他的肩,“等吧。”

虚空军情组织的情报之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临近午时,周泽楷和下一班执勤的队员一起去替于锋的岗。个人战术电台里,轮回的枪王听见他的队员们正在零零散散地说着话。

杜明不在,吴启正绘声绘色地对吕泊远叙述“小明和他女神”的故事,里面有八成都是瞎编的。于念和方明华好像在交流枪支保养上的心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结果话题一路跑偏。周泽楷转了转脖子,眺望远处一望无际的荒凉草地。

“周队,发现不明车辆正向大门行进,距离基地还有四千多米。”大门的执勤卫兵是普通的海军陆战队员,立刻在第一时间向当班的执勤长官进行了汇报。

周泽楷扣了下喉式通话器,“B6,B4。”

吕泊远和吴启的哨岗离大门最近,得到队长指示立刻全速前往正门。周泽楷让方明华暂时顶了自己的岗,也立刻全副武装地赶往机场基地的正大门。

“前方车辆的驾驶员和乘客立即下车!”车辆离机场基地大门还有两千米不到,吴启一边用英文高喝示警,一边举起了手中的九五式步枪。

我操啊,都这样还继续往前开?!

在自家门口遭人挑衅,此事如何能忍。吴启立刻扣动扳机,一串密集的短点射当即就扫在了来者的车轮前。

若是对方仍然拒绝停车,吕泊远已做好直接架机枪逼停的准备。谁料吴启的一串子弹打过去,那车竟然突然来了个急刹,顺从地停下了。

这在搞什么鬼?吴启和吕泊远自是不敢放松警惕,保持着持枪待射的警戒姿势慢慢迫近那辆来路不明的车辆。

车门驾驶座的门打开,一名男子从车上跳下来,怀里还抱着个人。

透过瞄准镜,吴启看得清楚,那名陌生男子身上确是全副武装。下一个瞬间,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放下你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男人竟然自觉主动地单手解掉了身上的武装。战术背心和步枪一起被扔在了地上,腰间的那把格洛克也拔了出来,随手扔向一边。他的右臂好像有伤,血珠挂在手肘和指节上,衣服也满是斑斑血迹。他怀中的那个人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单纯失去了知觉。

整个局面显得格外诡异紧张。

吕泊远轻声提醒吴启,“他口袋里还有把枪。”

后者闻言只冷静地点了下头。先礼后兵,吴启已经提醒过来人解除武装,若有任何变故发生,他或是吕泊远的子弹一定会准确无误地穿透来人的眉心。

比周泽楷本人来得更快的是他的子弹。

八八式狙击枪里射出的高速子弹“啪”得打入了来人的面前的地面,立刻就蓬开一片飞溅的尘土。吴启和吕泊远非常确信,如果来人胆敢再向前走一步,他们队长的下一颗子弹就绝不只会落在离此人脚尖尚有半个巴掌不到的位置了。

周泽楷架着枪走过来,整个人都处在高度戒备状态,毫无破绽的周身萦绕着一股强势而锋利的杀气。吴启和吕泊远一前一后地在他身后散成一个楔形小队,防范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

吕泊远在单兵电台里“咦”了一声,“队长,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怀里的那个人,好像是张佳乐中校?”

温度正和血液一起从他怀中的那句身躯里渐渐流失,和那份笼罩于他头顶的强烈恐惧相比,被三支枪指着眉心这事儿根本算不得什么。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来人把身上最后的一把枪械——那把塞在口袋里84式微声手枪——连同别在腰间的军刀一起,轻轻地放在了地上。被他抱在怀里的张佳乐气息微弱,扑满尘土的脸毫无血色,而右腹缠绕着的纱布上已经染开了一整片刺目的鲜红。

来人的嗓音沙哑而低沉,“救他。”

两个最简单的字,从他的齿间滚落下来,重若千斤。

吴启本来想上去把面无血色的张佳乐中校接过来,结果人家一点都没有放手的意思。那人身形高挑而精悍,眼神锐利如一头独行的孤狼,虽负伤在身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疼痛难忍的神情。这人定是个练家子,吴启在心里捉摸,和张佳乐中校还似乎关系匪浅……应该是自己人吧?

那边吕泊远早把电台换了频道,冲指挥中心喊着赶紧让医疗组过来,张佳乐中校回来了,伤势很严重,快!!

王杰希在那头说医疗小组马上就到,回来的就张佳乐一个人?

吕泊远愣了下,回答说确实是还有另外一个人。王杰希中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周泽楷的电台调在指挥频道,吕泊远和王杰希的这段对话当然被他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轮回的队长虽然不善言辞,但理解能力却一点不弱。想起黄少天今早说过的话,他慢慢地放下了枪,“前辈是……”

一架直升机正从他们头顶低低掠过,螺旋桨转动的巨大噪音中,周泽楷听见对方语气平淡地报出了一个曾在军报被公布牺牲的名字。

“总参二部,少校孙哲平。”

医疗组赶到的速度很快,随行跟来的还有喻文州。张佳乐立刻就被推进了机场基地的手术室进行急救,而孙哲平,则在医务室取出了右臂上的弹片,重新清洗过所有伤口并完成包扎后,被喻文州请到了会议室。

他本就不怎么耐烦党政工作者和形式主义,再加上此刻满心都记挂着张佳乐的伤情,走在路上时脸色黑得可比捉鬼的钟馗,把出来为他们开门的高英杰给吓了一跳。

这还不算,他刚进门,就听见一声熟悉的招呼。

“好久不见。”

会议室里,叶修站起身来,冲他点头致意。

鉴于已经有李迅为他证实过身份,孙哲平直接简短地向叶修汇报了一下找寻文件和突破重围的经过,涉及他与虚空合作任务的部分,他不提起,叶修便也不过问。

接过孙哲平推过来的那枚闪存盘,“辛苦!”本次任务的行动总指挥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孙哲平坐在椅子上,面上神情还暂且能沉得住气,“职责所在。”他说。

仆仆风尘在他脸上还尚未洗去,染血脏污的外套已经不能再穿,他身上密密匝匝地裹了好几圈雪白的纱布,外头套着一件借来的迷彩作训服。X国气候炎热,他在嘴唇上已经翘起了干硬发白的死皮,应该是有好几个小时没有补充水分。可他的脸上却毫无倦色,目光冷静犀锐,全身的肌肉没有一刻松懈,有如一只随时伺机暴起的金钱豹。

喻文州负责党政建设工作,却也废话不多,就简单地代表党组织说了两句。王杰希负责后勤,当然更没什么可说的,场面上一时间就冷却下来。

“霸图刚和我从一辆直升机上下来,老韩去看张佳乐了,等下会来见你。”叶修从身上摸出个打火机,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烟盒儿,“ 我还有点其他事儿要和老孙谈谈,文州大眼儿你俩要是方便,回避下呗?”

王杰希刚顺手把门掩上,叶修就把打火机又给塞兜里去了。

孙哲平瞅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哟,几年不见,烟瘾还小了?”

“哪儿能啊,”叶修把他那金属烟盒弹开,“就光顾担心你们俩,早上就把今天的量都抽完了。”那只精致得与叶修本人懒散画风迥然有异的烟盒里,连一根烟都没有。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孙哲平没心情跟他在这里打哈哈,很是不耐烦。

叶修递给他一杯水,“别犯糊涂,”他放低了音量,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替张佳乐想想。你跟他明面上是老战友,就算当年情意深重,又才从鬼门关前兜了一圈,担心归担心,这个大家都理解。但你现在这副恨不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要出事你就殉情的态度,是不想让张佳乐在部队里继续呆下去了?”

孙哲平抬起眼睛,目光锋锐凌厉,像是一柄要刺透心脏的尖刀,“你都知道?”

“你俩整日在我眼前眉来眼去一副蜜里调油的嘚瑟样,能不知道吗?真该庆幸那时候别人也都没往这上头想。”说起当年事,叶上校还是觉出一阵隐隐的牙疼,“你脖子上挂的那牌子也是张佳乐的吧?摘了,赶紧的,等下给老韩看到你要怎么跟他解释。”

“如果真出了意外,”孙哲平把张佳乐的那块军士牌收进口袋里,手指划过被体温捂暖的军士牌边缘,他慢慢地磕出几个字,“也就不在乎这点事儿了。”

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叶修心下感慨,眼前若是换做四年前的张佳乐,应该也差不多就是这副不管不顾的势头。“他伤哪儿了?”

“右腹中弹,过度失血。”孙哲平深深地吸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失血这事可大可小。运气好的,有效止血并进行输血补液后便能恢复。要是运气不好的,过度失血所引起的并发症大多具有高致死率。

“他会没事的,”叶修说,“张佳乐同志生命力顽强。”

孙哲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希望能借你吉言。”

过了一会儿,韩文清推门进来。和慵散闲懒的行动总指挥不同,霸图队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虽然韩文清的作战服上没有佩戴军衔肩章,孙哲平估摸着张佳乐的现任队长怎么也得比张佳乐本人的军衔高,便站起来行了个军礼。“首长好。”

韩文清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手,“孙哲平少校,感谢你在本次任务中为霸图队员所提供的帮助。”

“义不容辞。”孙哲平伸手握了握,也不多做寒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张佳乐怎么样了?“

韩文清的眉头皱起来。“失血暂时止住了。但因为子弹没能及时取出引起了严重的腹腔感染,感染性休克诱发多器官衰竭,现在已经让直升机带回‘荣耀号’治疗。军舰上的医疗设备也很完善,医疗组正在竭力抢救。”

“我要去见他,现在。”孙哲平抬腿就要往外走,被叶修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后领。

“你是放不下心,但我们这儿就一架直升机,难道要让人家半路折回来接你?”叶修不动神色地扯了他一把,“老韩,霸图里谁跟直升机一起去的?”

韩文清不疑有他,“先去的是林敬言,明天下午新杰写完报告去替他的班。”

自家战友在任务中受伤且病情危急,按惯例,都是有人轮流在病房外值班的。

叶修挥挥手,“算了,你们刚结束任务,先休息着吧。我和老孙明早过去换老林的班,刚好蓝雨的那小孩也差不多该醒了,我过去再看看。”

“行,”韩文清干脆地点头,“我去跟队里说。”

霸图刚结束一场恶战不久,每位队员身上都多少带着些伤。张佳乐在队里一向人缘极好,刚才大家听说他受了重伤,正命悬一线,个个都跟圆白菜似的挤挤挨挨地塞在手术室门口,抓心挠肺地等医生的手术结果。担架车往直升机上推的时候,要不是有韩文清的黑脸威慑,这群正青春血勇的年轻人简直恨不得能整队挤上去陪着。现在有叶修和孙哲平毛遂自荐,霸图那些毛糙小子就都在机场基地冷静冷静,别堵在舰船走廊上再添乱。

入夜的机场基地月色朦胧。虽尚未到就寝时间,但除了来回巡逻执勤的部分轮回队员和特警之外,大部分人还是依旧遵循在自家基地里养成的习惯,早早地回到了房里。孙哲平从医务室换了药出来,在门前的走廊里看到正等在那里的叶修。

“卫生员在张佳乐原来穿的那件衣服里捡出来的,我说我先替他收着,就拿来了。”叶修把一张过了塑的证件照交到他手里,“物归原主。”

不待孙哲平开口,他摆摆手,径自走了。

离28岁的真正门槛还差几个月的孙哲平,低头看向那张一寸照里15岁的自己。脸部轮廓里初显出的那些棱角,刚有了几分日后的大致模样;额头上还鼓着几颗青春痘,有些愣头愣脑的滑稽;蓝色校服衬衫的领口大喇喇地敞着,眼神中一副桀骜的不耐神气。而照片的白色背景,则干净得一如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照片的左下角还有半枚钢印的戳记,明显是被从某张证件卡上撕下来后再重新过塑的。

活下去,乐乐。

他合拢手掌,照片的塑封边角硌在掌心,像是一个沉默而坚硬的誓言。

感染性休克是一种在微生物因子和机体防御机制相互作用下而产生的结果。以张佳乐自身的身体素质和年龄来看,这点感染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是不巧,前期的过度失血致使他本身的免疫力下降,病毒感染趁虚而入,情形便立刻如同黄河决堤一溃千里般严峻起来。

器官衰竭在累及一个器官时,死亡率约为30%。而当累及两个器官时,病死率则立刻攀升至50%到60%,若累及更多器官,则病死率可直达100%。

张佳乐始终没有从昏迷中醒来。孙哲平站在“荣耀号”的走廊里,眼见着军医官和其他医护人员神色焦灼地从病房里进进出出。他登舰的第三天,连那名一向冷静沉着的医生都终于露出了略微担忧的神色。

“衰竭已经累及两个器官,”孙哲平看到这位年轻医生的胸牌,姓名安文逸,军衔少校。“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建议您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他说。

连日的输液让躺在病床上的张佳乐脸色已几近透明。他闭着眼睛,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平静地继续着这场悠长安谧的沉眠。只有发出轻微“滴滴”声的医疗仪器,依然记录着他正逐渐走低的生命体征。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带着氧气罩的睡脸。氧气罩内壁上萌着一层淡淡白雾,证明他的呼吸尚未停止。

“他会好的。”孙哲平抬起头,字字斩钉截铁。

叶修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是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低头瞅了眼昏迷中的张佳乐,“他都不跳起来跟哥说‘滚’了,真不习惯。”

“等乐乐醒了拿枪追着你打,好好让叶首长‘习惯习惯’。”孙哲平笑了一下,眼神却始终没离开过张佳乐的微微起伏的胸膛。

“前几天在机场基地你还狂躁得恨不得把房顶抖给拆了,怎么今天倒像吃了定心丸?”叶修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我看我得现在就把你扔小唐那儿做几套心理量表去。”

孙哲平这下是真的嗤笑了一声,“你?”

“你比他还让人担心。”叶修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第三天了,你就准备这么一直陪着?您老身上的伤可不轻。别一会儿张佳乐醒了,你又进去。”

“你给我的那张照片,”孙哲平没有接叶修的话头,“我都认不出他是从哪儿撕的。”

叶修松了松肩膀,“你不在,他总得有点东西去惦念。”

“所以他不会甘心。”孙哲平眼神平静,如溪流穿过嶙峋山涧汇入江河般笃定。“我了解他。他会扛过去。”

19.希望一如不凋之花

“是是,张佳乐苦守寒窑,终于等来了你这个薛平贵……”

叶上校还没说完,就被孙哲平毫不客气地截断了话头,“你这什么破比喻。”

“行行行,换个话题。”照顾重伤患家属的情绪,叶修从善如流,“卢瀚文那里,前因后果差不多都清楚了。使馆雇佣的几个当地警卫里出了内奸,一开始是准备趁卢大校不在直接窃取文件。动手的时候被小卢听见了,时间紧急,他干脆先下手为强带东西跑。”

“和虚空的猜测差不多。”孙哲平裹的右臂上还裹着绷带,再过几天就可以拆了。“文件确认过?”

“确认了,是真的。”叶修掏出烟盒,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抛着玩。“你们出城时被拍到了几段视频,都已经流到了网上。但画质非常模糊,在没有具体证据前也算死无对证,我们只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委屈你和张佳乐,以后估计得有个十几年不能公开露面。”

孙哲平靠在墙上,透过窗玻璃,他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张佳乐身上,“本来也没什么公开露面的机会。谁还介意这个。”

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能醒来。

沉睡中的那位伤患轻轻颤动了一下眼睫。

像是行走在一条云端的路上,张佳乐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

五感似乎被从身上剥离,脑海中绷得太紧的弦已经彻底断开,除了零碎而毫无逻辑联系的一些模糊片段外,他很难再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疼痛才终于像细细密密的丝线般渐渐缠绕上来,将他从无知无觉的云端一拽而下,重新拖回意识的表面。

侧腹部传来的痛觉丝丝缕缕时隐时现,令人本能地感到焦躁不安。他费力地撑开眼皮,还没对上焦的视网膜里只映出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和一片白色的黯淡背景。

氧气面罩没有取下,张佳乐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一时还顾不上这些,尽管头脑还不是很清楚,但渐渐明晰起来的视线却定定地停留在了床尾的那个身影上。

孙哲平套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08数码城市迷彩作训服,如同数年前一样,他的前襟敞开,露出里面军绿色的背心。于张佳乐而言,这个场景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有那么一瞬,他恍惚中以为自己仍在祖国的西南边陲。

舰上的军医官和护士立刻迅速地围了上来,小声地询问病情,并检查着各项数据。但张佳乐动了动嘴唇,艰难地从呼吸的空隙里挤出了两个字。

大孙。

视线胶着在半空的那一刻,孙哲平几乎都要相信眼神的确拥有实体。他看着张佳乐那双仍带着些许茫然神色的眼睛,黑亮瞳仁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水膜,瞳孔底下渐渐泛出的微弱笑意里,闪烁着湿润的明亮光泽。

病人从昏迷中苏醒并不代表脱离危险,安文逸一边叮嘱孙哲平和叶修,一边和另外两名随舰军医交换意见。孙哲平潦草地点头,满腹心思全留意着张佳乐的表情。

麻药的效果褪去后,枪伤与手术带来的疼痛就如同一场熬不完的漫长酷刑。张佳乐是忍惯了痛的,但此刻全身的神经都松懈着,一阵强烈的痛觉猛然袭来时,他的五官还是骤然绞成了一团。他一边竭力将氧气压进肺里,一边努力看向孙哲平,像是要用视线把那人钉在原地,生怕下一个眨眼后就不见了似的。

张佳乐的神智已经彻底清醒,能在呼吸吐纳的空当里简略地轻声回答医生的一两个问题。他稍稍转开视线,就看到正在病房的最角落里的叶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感到了一阵莫名的不爽。

张佳乐这么想着,心情却奇异地轻松起来。叶修此时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像在剧情压抑的黑白电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诙谐角色,凭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尽管伤口的疼痛依然如千万根在针戳刺般清晰而分明,他还是勉力撑起所有的力量,露出了一个充满安慰意味的浅淡笑容。

连续三天,孙哲平每天只睡了两小时不到,眼睛里全是通红血丝。这会儿张佳乐刚醒,叶修和安文逸立刻联手把他轰去休息。

“老孙出个门还一步三回头,你俩可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眼看医生这会儿都已经出去了,叶修终于找着机会来挤兑张佳乐。

肺是多器官功能衰竭中最早受到损害的器官,因此,张佳乐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不少。奈何他腹部伤口的麻药效果早已过去,这一呼一吸间都突突地生疼。面对叶修习惯性的撩拨,他只能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叶修单手拖了只椅子在张佳乐的床边坐下,“有关你自己的好消息,我想还是得第一个告诉你。”他冲张佳乐伸出一根手指头,“哥给你往上报了个一等功。不用太感谢我啊。”

张佳乐在氧气面罩下面认真地回了个“我呸”的口型。

“辛苦了。”叶修不再逗他,因为没法儿握他的手,只能象征性地拍了拍病床的护栏,语气严肃而郑重,“虽然记功这些都是虚名,但终归是你应得的。”

但张佳乐实在是太疲倦了,还没和叶修再噎上两三回,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次睡得不是非常安稳,伤口的疼痛与久卧的不适令他在梦里也依然微微皱着眉。抗生素和营养剂正源源不断地顺着点滴的透明塑胶管进入静脉,孙哲平重新回到张佳乐病房的时候,安文逸已经进来取下了氧气面罩。

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病发机制被阻止后,功能障碍是可逆的,且不会留下后遗症。到底是身体素质好,大剂量用药并辅以营养支持和代谢调理后,在张佳乐醒来的短短几个小时中,他的数项指标都已经开始向正常值回升。

他第二次醒来时正是午夜时分。呼吸虽然尚未通常自如,但已经比上午戴着呼吸机时要好上许多。他眨了眨眼睛,看见就坐在床边的孙哲平,正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己。

房间里没有开灯。在一片昏暗的夜色中,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像是能顺着目光的河流,回溯那些曾经错失的年月。

张佳乐开口,嗓音沙哑破碎得如一枚憔悴秋叶,可眼睛却明亮如璀璨星辰。“嗨。”他小小声地向孙哲平打了个俏皮的招呼。

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候。又像是一个大胆的邀请。

于是,孙哲平笑着俯下身去,吻了吻他干燥得有些开裂的嘴唇。

这次醒来的张佳乐可谓精力充沛,眼珠子随着医生东转西转,好半晌终于斗胆问了句,“我什么时候能下床?”

安文逸正在吩咐护士给张佳乐换一种药,闻言只是推了推眼镜,冷静地来了句“好了就能下床。”堵得张中校无言以对,只能朝孙哲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苦相。

医生一走,他便立刻一边抽着气一边抱怨起来,“我去,嘶,嘴这么利,他肯定是,嘶,叶修教的!”

孙哲平点点头,“疼就少说话。”伸手给他把被子又往里头塞了塞。

然后张佳乐就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目光小心翼翼地从孙哲平的脸上移到胸口,再在左肩和左臂上来回打转。

“我没事。”孙哲平身上虽然裹了不少绷带,但伤情确实也不严重。倒是张佳乐,这几天吊的点滴太多,还扎着留置针的手背都已经整个儿肿了起来。

张佳乐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笑意像是地底下的泉水般澄澈又愉快地向外涌溢出来。孙哲平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

和所有擅长使枪的人一样,张佳乐的手指长而有力,但指关节并不突出。除了各种细小伤口留下的痕迹,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而粗糙的坚硬枪茧。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与枪茧,都是作为战士的张佳乐身上,最荣耀的勋章。

躺着看人的姿势让张佳乐觉得有点不舒服,他吃力地转了下脖子,再次对上孙哲平的视线。

我们在哪?为了避免发声时气流振动腹腔而再次带来痛楚,他只能做做口型。

“荣耀号上。”孙哲平想把窗外的海面指给他看,但舷窗太高,张佳乐看不到。

难怪我觉得床有点摇晃,张佳乐一脸若有所思。

孙哲平失笑,伸手摸了摸在病床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的那个人的头发,“这绝对是你错觉。”船还停着呢,哪能在港口就这么晃起来。

略长的刘海遮住了张佳乐的额头,他的眼神专注,茶色虹膜里像是汪着一池清澈深潭。酒红色发梢落在苍白肌肤上,衬出一股隐忍暧昧又惊心动魄的情动气氛。

理所当然的,他们开始接吻。嘴唇急躁地贴近、碾压,舌尖强硬地撬开对方的齿列,不成章法地纠缠在一起。孙哲平把病床上的张佳乐整个儿拢在身下,生怕压着他一点儿就把人给碰碎了。张佳乐在嘴唇刚被浸过水的棉签润过,冰凉柔软,孙哲平觉得自己差点就咬上去。

倘若换做以前,小小的疼痛和流血都只能算是情趣的一种。而且张佳乐一定会立刻跳起来踹他,两个人不是滚上了床,就是在训练场打出一身青紫。可是,在荏苒光阴里,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在长久的分别与漫无尽头的思念中,年少时期的气血方刚与无所畏惧,竟都被打磨穿凿成了一脉无言的温情。

因为失血,又挂了大量的点滴,张佳乐整个人都是凉的。籍借着孙哲平的体温,他的体表温度才略略有了稍许的回升。

“孙哲平,”张佳乐低声喊他,气流振动带来腹部伤口的剧烈阵痛,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几缕堪堪飘散在空气里的游丝。“孙哲平,”但他依然固执地反复念着。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们失去的千百日夜,才能将无常的命运与叵测的未来,一齐紧握手中。

天亮起来之前,张佳乐又一次陷入了深眠。趁着医生护士进来给张佳乐做常规检查换吊瓶换纱布的当口,孙哲平走到甲板上去抽了支烟。

一阵螺旋桨地隆隆轰鸣声正自他头顶上空传来,并随着距离的接近而愈加清晰。

他抬起头,不一会儿,机身上涂装着八一标志的蓝色迷彩直升机将他完全的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几分钟后,荣耀号的舰载直升机平稳地降落在了直升机平台上。

“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老叶人啊,哎文州你说这时候小卢醒了没?如果他没醒我们是不是不方便过去探望啊不过说起来也真是挺久没见了我是不是该给他准备点什么惊喜啊,文州你说我什么都没带……”

“少天。”

孙哲平耳力不错,虽然只闻见模糊的几声而不见其人,但他还是准确分辨出了那一声”少天“乃是出自蓝雨政委喻文州之口。那么,这位话多得令人惊奇又屡次呼直呼蓝雨政委大名的人物,只可能是张佳乐所说的,“烦得比叶修还想让人‘动用武力使其闭嘴’的家伙”。

黄少天。

他在甲板上远远地看过去。

两个穿着空军夏常服的中级军官正并肩从直升机平台上走下来,其中一位正是蓝雨的政委喻文州。他身边那位个头稍微矮了一点点的年轻军官,正朝着喻文州的方向侧过脸,用极快地语速说着什么。

很快,喻文州和黄少天同时看到了他。喻文州大概是笑了一下,向他点头致意。黄少天好奇地歪过头看了一下,抓住喻文州的手臂叽里呱啦地又问起了什么。

孙哲平不禁去想,当年他与张佳乐一起,带着领训练完毕的队伍自984的山道上下来,从演习里得胜后凯旋归来,那一幕幕,看在旁人眼里,是否也如此刻眼前一般。昂扬锐意,无所畏惧。

那是他们曾经共有、而如今已不可再现,最好的年岁。

叶修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走过来,看见孙哲平,佯装一愣,“哟,老孙你也在呢。”

装什么蒜。孙哲平斜他一眼,“你这是来借火的?”

“是啊,看在我们也曾经蹲过同一个战壕的情面上,借个火呗?”叶修顺坡下驴,递上了烟。

老烟枪会自己不带打火机,骗鬼呢。孙哲平淡淡地吐了个眼圈,“那你就钻木吧。”

这似曾相识的台词也不知是迟来了多少年的打击报复,叶修愣了一下啊,继而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不是黄少天这话唠要过来吗,我来甲板上躲躲。被他逮着,那简直是对耳朵的摧残。”

“心真脏。”孙哲平啧啧感叹,抬手把打火机抛了过去。

叶修咔哒一声点起火,“兵不厌诈。”

孙哲平懒得理他,两人各自靠着船舷的栏杆吞云吐雾。

约莫小半支烟的功夫,叶修终于再度开了口。“你的任务不会就这么结束了吧?你还能做这儿待多久?”

“两三天吧。”孙哲平大致估摸了一下时间,“虚空那边先处理着,他们稳住之后我再回去‘清扫’残局。”

“那你和张佳乐……?”

把一小截烟头拧灭,孙哲平看向地中海蔚蓝色的海面。

“总会再见的。”

过去的岁月已无可追回,但一定还有可以被重新书写的未来在前方等待。

卢瀚文一看见黄少天进来,眼睛立刻亮了。“黄少!”

黄少天不轻不重地在卢瀚文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你黄少也是你喊的吗要给我喊少天前辈懂不懂!文州进来你怎么也不打招呼真是越来越不机灵了,咦难道是脑袋烧糊涂了吗让我摸摸你额头!”

“还不是因为文州哥被黄少你挡住了的缘故嘛!”卢瀚文在病床上那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左躲右闪,生怕黄少天的魔爪再次落到自己头上。

卢瀚文的伤情不严重,虽然创面有一定程度的感染,但在进行了创面清洁并用过抗生素类药物后,小少年没几天就又活泼元气起来。

最后还是喻文州出声制止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多动症患者在病床上闹成一团,“少天,”他不动声色地把蓝雨的王牌从病床上拽起来,“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小卢看?”

“哇!”卢瀚文仰起头,天真与狡黠同时在眼睛里闪动,”是少天前辈又要故弄玄虚吗?”

黄少天被呛得愣了足足两秒之久,他虚张声势地冲卢瀚文龇牙,“谁告诉你‘故弄玄虚’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啊死小鬼!”

交到卢瀚文手里的是一张照片。辉煌霞光里,蓝雨基地的停机坪上,一溜战机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而打头的那一架歼-20——无论是机身编号,还是涂装颜色,甚至于它在停机坪上的位置,都毫无疑问,是黄少天本人的战机“冰雨”。

卢瀚文吃惊指着照片上冰雨尾翼上的红色鹰头图案,“咦,黄少!这个,冰雨它……?”

“金头盔飞行员战机的标志。”喻文州点头。

象征着全空军飞行员实战对抗优胜的金头盔,它是解放军空军飞行员的最高荣誉。

精英中的精英,王牌中王牌。

“去年年底才拿到的,鹰头也是今年1月才涂上去的。本来想等你回来再给你看,但因为要出任务,还没嘚瑟几天呢就被迫再次涂掉了啊哈哈哈哈……”黄少天挠了挠头,“魏老大说无论如何都要留个纪念,所以就拍了张照片,这次顺便拿来给你也看看。”

他握住了卢瀚文没有挂水的那只手,神情严肃,语气庄重,“我的已经拿到了,我们等你再为蓝雨拿回一只金头盔。”

卢瀚文怔怔地看着于他而言亦师亦友的黄少天,突然嚎啕大哭着埋进了蓝雨现任剑圣的怀里。

15岁的小少年,终于把他压抑已久的恐惧、对未来梦想的迷茫惊慌、还有疼痛与委屈,全部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

喻文州见状,悄悄地退出了门外。

“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但精神上的创伤是不可避免的。”方才在走廊里,安文逸已经对喻文州和黄少天坦言相告。

不同于蓝雨、霸图或是轮回那些人,卢瀚文并不是现役士兵。他不仅没有接受过任何心理方面的训练,甚至还未成年。在心智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现在,无人可断言这灾难性的遭遇是否会对他未来的人生造成负面影响。

要忘掉过去,或是摆脱旧时的阴影,并非轻而易举。但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云淡风轻还是鲜血淋漓,我们都只能让它作为昨日的一页,就此揭过。

明天依然会有崭新未来。依然可以从头开始。

张佳乐是换药的时候被疼醒的,孙哲平不在,他也没好意思问护士大孙去哪儿了。这边正百无聊赖地开始背诵起华兹华斯的《不朽颂》(“文艺青年就是无聊也无聊得如此有品格。”无聊的张佳乐同志无聊地做着无聊的自我开解),还没等他背到第三段,喻文州已经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喻政委……”张佳乐一边迅速调整出公事公办的表情,一边苦哈哈地心想,怎么喻文州都大老远地过来了他不是要坐镇机场基地日理万机吗……难道我犯事儿了?!

喻文州不会读心术,一时也没能解读出张佳乐脸上微妙的精彩表情,只当这位重伤患是疼成这样的。

这位蓝雨飞行基地政委与其他党政工作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有种既疏离又亲和的奇妙气质。这使他能冷静地站在安全距离之外,进行比较客观的观察和判断。而同时,他的亲和气息又不会令人时时刻刻有“被政委召去谈心”的心理压力。

“少天在陪小卢,我就先来探望下。”喻文州笑了笑,“小卢的事,还没能好好道谢。“

张佳乐躺在床上,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腹腔振动使得手术刀口针刺般地疼,他只得把话说得尽量简略些,“谢什么。军令在身,自然义不容辞。”

喻文州大致把卢瀚文带走文件的背景解释了一下,“如果文件没能带回来,写报告的时候,这孩子大概也得为文件的丢失负一半责任——说到底,文件是他带走的。日后要是还想考军校,政审这关怕是很难过去。”他顿了一顿,话锋又转了回来,“但文件带回来了,性质就又不太一样。“

这话的后半截喻文州没说完,可张佳乐稍加思索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文件带回来了,那在报告里就能隐晦地阐释说,卢瀚文当时情急之下带文件跑的选择,不说做得没错,至少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且具有典型的爱国主义精神,还很有勇气,很有智慧,堪称是一代正面典型。

通常情况下,模糊而难以界定的行为,其引发结果的好坏将决定了它该被如何定性。

而常年与此类事物打交道的喻文州显然精通此道。

张佳乐一边在心里感慨这群搞党政工作的果然深不可测,一边不禁思忖起喻文州到底替黄少天和蓝雨那群人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才练就如此神技。

“那也劳烦喻政委替我问候一下卢瀚文小朋友,”张佳乐笑了笑,“期待见到‘流云’起飞的那天。”

等孙哲平抽完一支烟回来,病房里面已经有了三个人。

站在一边含笑不语的是喻文州,躺在病床上试图用眼神捅人的是张佳乐,口若悬河叽里呱啦说个没完的那个,显然就是蓝雨大名鼎鼎的王牌飞行员黄少天。

“……这事儿王杰希都没跟我们说过我还是看到刘小别进来才知道王大眼前几天就让刘小别过来关照下舰上的情况的但你知道最气人的是什么吗卢瀚文那臭小子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啊他看见刘小别那家伙立刻那高兴成什么样我靠啊以前我偷偷摸摸带他溜进蓝雨的飞行训练模拟器上玩他都没露出那种表情!简直气死我了文州文州我跟你说啊看这架势下去瀚文以后考军校莫不是要跑去追随刘小别吧他现在就黏刘小别黏得比当初缠着我还紧!撬墙角连未成年人都不放过王杰希的心可真黑!”

王杰希的心再黑,能跟你们蓝雨政委比?张佳乐翻了个白眼,心想。

而孙哲平想的是,这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不带顿的,都不会咬着自己舌头吗。作为一个懒于虚与委蛇的实诚人,孙哲平同志毫无顾忌、特别坦诚地说了出来,“说不定只是嫌你话多。”

孙哲平特种部队出身,脚步一向放得很轻,而黄少天作为飞行员,在地面上并不具备如周泽楷一般的高度警惕性。直到孙哲平出声,他才猛然意识到房间里还多了一个人。

“我靠你哪位?!”黄少天像是顺梦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张佳乐躺在床上咬着牙槽奋力忍笑,即便如此,腹部的伤口还是被震地一抽一抽地疼。

黄少天扭头看了看张佳乐脸上笑出的眼泪,和自家政委高深莫测的表情,顿时醍醐灌顶,“所以你是……孙哲平?”

床上躺着的张佳乐终于忍不住,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声抽气,一边毫不客气地捶床大笑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我离开江湖多年,但江湖上仍然有我的传说’?”黄少天立刻兴致勃勃地换了个话题,“哎我前几天听到传闻说你揍过老叶啊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蓝雨都让你看了些什么七八糟的武侠小说?”张佳乐嘘他,一脸期待地转头看向孙哲平,“你揍过叶修?啥时候?”

这都什么谣言。我为什么要揍叶修?脱离大部队很多年的孙哲平同志并不了解广大人民群众对叶修的深深怨气。

架不住这俩人炽热的眼神,孙哲平想了想,“演习?”

部队里又不能私下械斗,孙哲平和叶修为数不多且各有胜负的几次交手,都是在演习或是联合训练里。

黄少天闻言立刻跃跃欲试起来,“哎哟看样子老叶也不是传说中的战无不胜嘛我就不信下次我炸不到他!”

“我敢打赌下次你还是蓝军。”张佳乐凉凉地泼他冷水,”往己方指挥部投炸弹,会被记处分吧?“

黄少天怒拍床栏,“我们还能不能做‘打倒叶修联合解放战线’的好战友了!”

“过这种试图分裂我军的反动组织,我压根就没加入过好吗?”面对黄少天的垃圾话,张佳乐的应答还颇为伶牙俐齿。只是可惜他俩的垃圾话等级相乘也抵不上一个叶修。

“好了少天。”眼见着这俩人满嘴火车跑得越来越离谱,喻文州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俩,“叶上校还在等着我和少天一起回基地去,今天就先告辞了。”

“叶修?他和你们一起回去?”张佳乐的政治嗅觉一向敏锐,立刻察觉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是出什么事儿了?”

“上头说要开新闻发布会,估计该定性的要定性,该要统一口径的先统一起来。”黄少天耸耸肩,对他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言简意赅。

张佳乐皱了下眉,刚想问什么,孙哲平却向他使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

“辛苦你们。”他向喻文州点点头。

“哪里。”喻文州打开门,浅蓝色常服衬衫干净服帖,却挺括得棱角分明。“接下来的事情,就请交给我们吧。”

“新闻发布会?哪家开?”张佳乐狐疑地重复了一遍。虽然他们都不怎么接触对外宣传这些事务,但到底都有着身为中级军官的基本常识。“搭载了歼击机的舰队在外执行敏感任务,海军和空军的外宣口哪会在这关节眼儿上开发布会?”未免一言不慎落人口舌,各部门通常都在此时约定俗成般地保持着神秘兮兮的低调与沉默。

孙哲平倒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茬,“你要我猜的话,这次应该是国防部。”

“国防部?”张佳乐瞪着他,“那个例行记者会?”

“刚好是四月的最后一周,时间也对得上。”

张佳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喃喃自语着抬起没扎着的那只手捂住了眼睛,“你,又是内幕消息……好吧,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不管是好是坏,赶紧说来听听。”

“叶修说,”孙哲平把他的手从脸上拨下去(“怎么又是叶修!/我发现有叶修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儿。”张佳乐有气无力地插了个嘴),“出城的时候,我们被拍到了一段录像。”他波澜不惊地说。

张佳乐叹了口气。“有多清晰?”

“也就能看出有交火,”那视频叶修已经孙哲平看过,拍摄者在摄录时大概是躲趴在地上且在什么掩体后面,不仅画质模糊,还晃动得特别厉害。叶修胸有成足地表示,就算来的是CIA,也未必就能从这画面里辨认出俩人的国籍,更妄论身份了。“就算能看出是亚洲人,他们也尽可以宣称这是雇佣兵。”

只要证据不足,面对这种臆测成分大于实际证据的指认,死不认账就是。

就怕这不是唯一的一段视频,张佳乐苦笑。战争爆发后X国,满地都潜伏着长枪短炮的战地记者。这段视频里没被拍到清晰正脸是他们运气,但假设有下一段的话?如果有其他清晰度更高照片呢?万一被他俩潜伏期间认识的普通人指认出来?

人生如战场,运气和实力总是五五对开。而张佳乐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都不能算好。

过去发生的已经无可改变,但他可以抓住的还有当下。

于是,趁着孙哲平微微俯身检视卧床的这位手背上滞留针状况的时候,张佳乐伸手拽住了他领口,毫不迟疑地拉了下来。

那是一个略有些干燥的、带着点儿生理盐水味道的吻。

“对国旗党旗和军旗发誓,这已经是我能回忆起来的全部细节了。”在小房间里对着一个摄像头回答问题,这让黄少天觉得有些不舒服。叶修告诉他这有点类似于部队里的政治审查,但政审好歹还是面对着几个大活人,对着一台摄像机?黄少天觉得他简直是在接受匿名审问。

“怎么样啊少天,感受到了?不是每个搞政工的都跟你们蓝雨政委一样令人如沐春风啊。”叶修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捧着个军用笔记本,一边撩拨刚从门里出来黄少天。

“呵呵!”人称空中剑圣的蓝雨王牌模仿着对面的口气,“‘黄少天同志,请端正你的态度来配合调查’,我去竟然还嫌我态度不够端正?就连什么时候在飞机上做了什么操作跟队里下了什么指令都给他们回忆出来了!难道他们觉得我在这么短的航程里还能跑去客串一下恐怖分子吗!”

“常言道,话多显得人轻佻。”叶修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背,“黄少天同志,你要少说几句,人家说不定就觉得你态度挺端正了。”

黄少天把椅子转过去,抱着椅背反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可我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啊,该写的都在报告里写了,队里每个人都有份儿,全方位多角度,还有能什么不满!这不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吗。”

”就怕大家在报告里不说真话啊,或是发生了违规事项却故意隐瞒不报,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叶修翘着二郎腿看他的报告,“调查组的同志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向如此,又不是针对你个人。放宽心哈?”

黄少天把下巴搁在椅背上,“哎我说老叶,你是第一个进去的吧?我记得你们兴欣光撤离行动的报告你就写了厚厚一沓?他们还能问你啥?”

“哥差点连内裤的颜色都招了,你说还有啥?”叶修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

“靠啊老叶谁问你这个!”黄少天被噎得干瞪眼,思及此人从来都这副四两拨千斤的德行,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

暮色四合的机场临时基地,被日头暴晒了一整天的地面正缓慢地向外散发出蒸腾热气。黄少天热得解开了风纪扣,像一只懒洋洋的大型犬似的趴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这阵仗……可真是不一般。”

“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彼此体谅下吧。”叶修在张新杰交上来的报告下补了几行批注,合上了电脑,”还有30个小时就是例行记者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们大张旗鼓地在别人的国土上把恐怖组织揍了一顿,”叶修上校,本次行动的总指挥,他胳膊里夹着电脑,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们当然会很在意。”

“学学如何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吧,黄少天同志。老魏对你的期望,可不仅仅只是个中级指挥官而已。”

“我靠靠靠靠,这锅浑水明明就是他们自己搅的好不好,前有越南科威特,后有阿富汗伊拉克,真当所有人都是瞎的啊!”

黄少天不忿地踢了一脚椅子。

叶修点起一支烟,耸肩,“对啊,他就一直都这么干的,但他不承认,你能咋的,制裁他?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和军事大国,谁敢?”

这强盗逻辑经叶修之口说出来,理直气壮得令黄少天无法反驳。“虽然这是事实但怎么被你说出来就那么令人不爽?!”

“枪杆子里出政权,落后就要挨打。”叶首长边走边吞云吐雾,“记得‘4·1南海撞机事件’?强权出特权,实力就是真理啊少天。”

黄少天快步跟在后面,一边动手解常服衬衫的风纪扣,“这鬼地方热得要死而且叶不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但是要我说啊老叶,”他的语气与步伐一样轻快而坚定,“我始终相信,军人的职责是保卫,而不是侵略。”

对准平民的枪口是可耻的,似乎有谁也曾经这么说过。

“威慑是最高明的战略。”叶修拍拍他的肩,“希望你我在有生之年,都能看见我们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这天。”

  1. 然后,踏上新的征程

张佳乐醒来第三天了,整日在床上闲得长吁短叹,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

无聊啊,无聊得简直要长出蘑菇。

他这伤情虽然来势汹汹,但实打实的伤口却只有腰腹处那一个。随着各项指标的回升,日益神气活现的张佳乐同志便也鬼鬼祟祟地心思活络起来。

众目睽睽,朗朗乾坤,军舰上不能大战旗鼓地白日宣淫,但偷偷摸摸地亲个一下两下还是可以的吧?

但亲来亲去的次数多了,张佳乐又不爽了。

“你在摸哪儿呢孙哲平?”他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焦躁的气音。

罪魁祸首还特莫名特无辜地看他,“摸下又不会少块肉。”

去你大爷的!我又不是半身不遂了!你摸来摸去我他妈也是要有反应的好吗!!

养伤的那个气得直瞪眼睛,哪料孙哲平思考了一会儿,很是大方地又说道,“你手臂不是没伤到的吗?大不了给你摸回来就是。”

张佳乐差点一拳就冲他下巴招呼过去。“滚滚滚!你离我远点。”

听了这话,孙哲平还真自觉地推门出去了。

……大孙被附体了?说滚还真滚?张佳乐的眼睛瞪得能有鸡蛋大。

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孙哲平在门口回过头,声音喑哑,眼神暧昧,“我去解决一下个人需求。”

张佳乐怒捶床板,“你给老子滚蛋!!!”

“回见了您呐。”那边还应景地拖着长长的京腔。

于是林敬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党的好同志张佳乐,正用眼神凌迟着另一位人民的好儿子,孙哲平少校。而孙少校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正用一种说冷笑话般的口气给床上那病患读着今日要闻。

这场景奇妙得有些诡异。林敬言扶了扶他那副平光眼镜,敲了敲门。

“佳乐,感觉好点了没?”林敬言算是他们这群人中比较正常的那个,还知道上门探病不是打嘴炮,是来让我们的同志感受到组织的温暖的。

张佳乐果然深受感动,第一句就是,“老林,你的眼镜怎么换了?”

林敬言摸了摸自己的眼镜,“这个啊,原来那副被方锐借去玩了,拿了副备用的。”

……为什么你还有备用的平光镜?!

张佳乐和孙哲平不约而同地心里想。

眼见着话题正有朝向霸图和他们这次任务打转的趋势,孙哲平向林张二人点头示意,“你们聊,我出去抽根烟。”

林敬言向养伤中张佳乐传达了一下组织的慰问,描述了一下近日机场基地的日常状况,终于开口道,“我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张佳乐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们离城的当天下午,城内的雇佣兵爆发了骚乱。”

“哎哟你们不都说张佳乐的运气不太好吗他这次简直是撞大运啊?他这边突破封锁线那边雇佣兵就闹起了骚动?这下别人都把他们直接当成骚乱雇佣兵的先遣部队了吧哈哈哈哈!但这是哪方的雇佣军啊在被叛军占城了之后还呆在里头?都不要命了吗雇佣军可不受公约保护的啊!”

“这群好像是叛军自己雇的,”叶修一目十行地看着简报,“他们比反政府军先一步潜入城内,里应外合才吃下了这个据点。结果打完了说没有原先谈好的那么多钱,撕脸了呗。哎,“叶修翻到下一页,”据说还死了个雇佣兵啊,他同伙在附近找到了叛军用的弹壳儿,但叛军坚决不承认人是他们杀的。最后就打起来了。这消息还是雇佣军自己捅给记者的。”

“人品爆发啊。”叶修边看边评论说。

“运气挺好。”连王杰希都忍不住感叹了一下。

“文州文州你来看这个,国防部昨天开的记者例会,‘第一个问题,据X国‘自由之声’报道,中国军方的维和部队近日就人质解救与反恐行动与X国政府军进行了合作,请问是否属实。如属实,中方是否还将与X国政府军进行进一步的军事合作?’。拐了这么一大圈儿,她想问的不就是你们是不是支持政府军吗。”

“我方秉承人道主义信念,应X国政府军的请求,对受困人质进行了救援行动。”喻文州的口气和国防部发言人简直别无二致,“我国坚持贯彻’尊重别国主权,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外交原则,这一点在X国问题上也不会动摇。”

叶修卷起手里的简报,敲了敲黄少天的脑袋,“看到了没少天,跟你们家政委学学。不过文州你这不卑不亢夹枪带棒的口吻,可真是深得空军发言人真传啊?”

前任蓝雨飞行基地政委,正是目前的空军新闻发言人方士镜上校。黄少天白他一眼,“喂喂老叶你什么意思啊挤兑文州和方老大有意思吗有吗有吗有吗!”

“吵什么。”韩文清一开口,黄少天立刻规规矩矩地在椅子上坐端正了。“瞎猫碰上死耗子,不过是凑巧。下次给人抓到实证,还能让宣传口上说几句胡就能蒙混过去?“

“所以,”本次行动总指挥,叶修上校,语重心长地跟在座的军官们总结道,“接下来,无论是不是出任务,都请各位继续保持谨慎,三思后行。”

“……我怎么记得‘三思后行’这话,我们登舰前他也说过?老叶是不是又把原来那份发言稿拿出来背了啊?”张佳乐面无表情地吐槽。

“你们拍到视频这事儿也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这点大家都理解啊。”林敬言好脾气地笑。

“但说起那个被杀的雇佣兵……”张佳乐顿了顿,“……好像,是我做的。”

林敬言依然是那副风平浪静的温和笑容,“那这事儿要报告给队长和副队吗?”

“……说一声吧,有备无患。哎口头解释起来太复杂了,你大概替我下,过两天我能坐起来了再打份详细点的报告。”张佳乐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总算安稳了点,“你说还有个坏消息?”

林敬言踌躇了一会儿,“嗯……比起这个,”他看了下门外,转头压低了声音,“佳乐,你是不是和孙哲平……?”

“我和孙哲平,怎么了?”张佳乐冷静地反问。但他霎时变成一片空白的表情还是瞒不过这位霸图好舍友的眼睛。

张佳乐的反应和表情都证实了林敬言的猜想。他问张佳乐,“你知道孙哲平看你是什么眼神不?”

“……什么?”

“像是人家结婚的,在礼堂里看着自己新婚的夫人。”

张佳乐闻言,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林敬言当然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从军校上来到现在,多少都有些见怪不怪。当他还只是从张佳乐的口述中单方面地“认识”孙哲平此人时,就曾一度察觉出这俩人关系中诸多难以言说的微妙之处。

直到他偶尔抬眼,瞄见孙哲平望向张佳乐的眼神。

顿时了悟。

”……他对你大概也不是这一时才有的这个心思?佳乐,你是……“

经过片刻的短路,张佳乐的理智终于归位。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打断了林敬言的话,“是的,我们在一起了。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但你们接下来呢?”林敬言无不担忧地看着他,语气有些迟疑,“我说的那个坏消息就是要告诉你,虚空那边做清扫和收尾工作的人手不足,大概过不了几天孙哲平就要回去。等你伤好了,我们在X国停留的时间也就只剩一个多月,你……”

林敬言似乎想说什么,

张佳乐眨了眨因为干涩而有些疼痛的眼珠,“可是我们都还活着,老林。这就已经很好了。”

“只要还活着,我们就还能各自往前走,就还会有在来日再次相见的可能。”

孙哲平二十分钟后又折回来,“护士一会儿要来给你换药,”他冲张佳乐抬抬下巴,“你就别张牙舞爪地闹老林了,被护士长看到又有你要被骂的。”

张佳乐依仗着林敬言不怎么会拒绝人请求的好脾气,愣是让林敬言帮自己把床支了起来。眼下正半靠半坐着,叽里呱啦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

林敬言是习惯了自己这好友的不靠谱与吱哩哇啦,“那我就先告辞了,佳乐你就好好养着吧。”他临走前还贴心地把张佳乐的床又放了下去,“还有你也是,好好休养。”他和气地握了握孙哲平的手,“佳乐还麻烦你再多关照关照。”

等林敬言的脚步声远了,孙哲平才若有所思地微微皱起了眉,“林敬言……?”他看向床上又摆出了“啊,我好无聊”表情的张佳乐,“你们霸图的队友都习惯这么‘顺手’地把自己人托付给旁人?”

“你算哪门子旁人?”张佳乐斜眼瞅他,“快过来给大爷捏捏肩膀,我都快僵成石头了。”

孙哲平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腰上掐了一把,“哟,这才几分钟,你就要成望夫石了?”

“滚滚滚,”张佳乐中气十足地嘘他,“咱要点脸成吗。”

啧啧,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孙哲平略带遗憾地想,还是以前那个会稍微害个羞的乐乐更有趣些。

当时的孙哲平同志还不知道,张佳乐的好舍友,人称霸图好人的林敬言大大,虽然有一副斯文外貌和在全军中都排得上号的良好涵养,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战术拥护者。人敬他一分,他敬人一分,人与他无耻,他一定比人下手更无耻。和林大大共处一室久了,张佳乐虽称不上深受熏陶,至少脸皮比往常要厚了那么一点点儿。

“对了,”张佳乐抬手摁住孙哲平在他肩颈处意图作乱的手,”我们的事,老林已经知道了。“

霎时间,孙哲平的眼神变得有如刀锋般犀锐,从手臂到肩背的肌肉都瞬时紧绷起来,“他知道?”

“哎,别紧张,”张佳乐摆摆手,“我相信老林,他不会跟人说的。”

我自己倒不用紧张,不就是担心你以后在霸图的日子不好过吗,孙哲平摇头。“行行行,你人缘好,以后也记得让他替你兜着点。”

“我去,替我兜着什么?孙哲平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哪里,我可一直都当你有九岁了。”

他们像是寻常爱侣一样,进行着没甚内涵又腻腻歪歪的无聊对话,眼神像是要拉出糖丝般紧紧地黏在对方身上,在每一个无人经过的时刻热情地拥抱和亲吻。

谁也没有先提起关于分别的事情,即使告别的时刻已然近在眼前。

不谈未来,只争朝夕。

时间总是公平而冰冷。

几十个小时如流水般匆匆逝去。又一天的清晨五点半,张佳乐本能地遵循生物钟醒来时,孙哲平已经换上了寻常衣装。

贴身T恤下穿着裤腿紧束在军靴里卡其色工装裤,腰带上插着一把收进皮鞘里的军刀。露在衣料外的手臂上肌肉线条清晰流畅,绷紧的皮肤底下,蓬勃生命正在血管里奔腾不息。

人生在世,只要还活着,就会不可避免地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分离。

但是,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希望,就还会有可以期待的未来。

张佳乐侧过脸,看着他重逢未久的爱人走到他床前,将一串还带着体温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他的枕边。

“一帆风顺。”因为缺水,张佳乐的嗓音还有些沙哑。

“你也是。”孙哲平轻轻碰了下他干燥的嘴唇,“保重。”

他们沉默地最后注视着对方,像是要把彼此的容颜再一次留刻在心里。

然后,在一片清澈的明亮日光里,孙哲平转过身去,离开了病房。

张佳乐闭上眼睛,把那串军士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见直升机起飞的声音。这也许是他错觉,因为直升机平台离医疗舱实在太远了。但又也许不是。因为他的耳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螺旋桨划破气流时那熟悉的轰鸣。

再见,孙哲平。

他握紧了那两块小小的金属牌,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过了一段时间,张佳乐归队。他在病房闲得发霉的这段日子里,外头已骤然风云巨变。

叶修和王杰希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把之前搜罗到的叛军与恐怖组织和毒品交易有所勾搭的情报,通过第三方渠道,半遮半掩地捅给了媒体。消息一出,舆论顿如油锅添水般沸腾起来。

所以,等张佳乐回到机场基地,一眼望去,就看到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底下乘凉的叶修,和四处闲晃精力充沛的黄少天。

“老叶你这是玩忽职守啊。”黄少天又一次因试图用草叶子撩叶修不成而被掀翻在地的时候,张佳乐悠悠地踱步过来。

叶修瞟了眼躲在树后看戏的蓝雨众人,“倒是也得有事让哥干。现在叛军的名声那么臭,后台们都小心着呢,就怕那些记者再扒出什么猛料来,揪到自己的尾巴。再说叛军那边又有‘背信弃义’的前科,好多支雇佣军集团都宣布拒绝合作。眼下他们就是想折腾,也闹不了什么大事儿。”

“哦,”张佳乐在他身边坐下,“所以我们现在这是,海外休假?”

叶修嗤笑,“想太多了吧乐乐,老韩那是念在你刚刚伤愈的份上才没扔你去跟小周他们去巡逻,别给点颜色就灿烂啊。”

“现在也没什么交火,运送物资,协助当地基本设施的建设,这些不是让工程兵来更适合?”张佳乐换了个坐姿,毫不客气地挤进了那片树荫里。

“是啊,但我们总不能在这儿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是吧,能做的我们都给做了,等下一批来交接的工程兵到了,办事儿也方便点是不。”叶修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冲树干后头的那群人喊了一嗓子,“看够了没?实在闲得慌就去绕停机坪跑个五十圈,就当练体能。废话啰嗦什么啊少天,你也一起跑,五十圈一圈不能少啊,跑不合格的今晚没饭吃。”

他转过身,”对了张佳乐,我记得你是研究生是读火炮、自动武器与弹药工程的吧?“

“是啊?”猛然听到自己专业的全称,张佳乐很是摸不着头脑,“怎么?你要改枪?”

“这倒不是。”叶修沉吟着,摸了摸下巴,“我还没问过老韩他借不借人,就先来问问你,你有兴趣设计新枪吗?”

张佳乐的下巴都要跌到地上去了,“啊?!”

“我有一个朋友,是搞自动武器研发的。他们现在的研发重点是新一代的狙击步枪,但你也知道,武器的研发多少都和当前的实战有脱节,纸上得来终觉浅吗,搞设计研究的也没真上过战场,对不。所以他托我找懂这方面又有实战经验的人,我想这不正好就有你在吗张佳乐同志。一句话,去不去?“

叶修的表情太过于真诚,要不是张佳乐与他相熟多年,定得以为眼前的这人是个搞传销的。

“为什么是我?”他条件反射性地问了一句。

叶修甩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虽然实战经验和技巧你跟哥没得比,但哥要是专业知识过硬,还会来找你?到底去不去啊张佳乐同志,不去我就问别人了啊。”作势就要走。

“去去去,当然去!”张佳乐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话一出口,转念又想,我靠这是激将法啊,老叶要找个有实战经验又是专业出身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叶修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这才对嘛小同志,就是要有这种勇于挑战勇于突破的精神。我最欣赏你这种拼劲儿了。对了,白城兵器试验中心你是知道的吧……”

尾声

投影屏幕上,最后一张PPT也终于被揭过。

但曾经投影其上的每一张图、每一段文字,都还在张佳乐眼里呈现着清晰的模样。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他却依然出身地注视着台上那张已然空无一字的屏幕。

”哎,回神了啊,”叶修用手肘捅了捅他,“怎么,做这种幕后英雄,比让你拿一等功还激动哈?”

“庸俗。”张佳乐小声地鄙视他,“你知道新一代武器的研发,对于小规模的局部战争意味着什么吗老叶?我告诉你啊,根据我们最近一次在小型军演里试验得到的结果……”

“行了行了,你至少已经把你们那结论跟我说过几十遍了张佳乐同志,不要再拿数据来摧残哥的耳朵成吗?”叶修摸了摸口袋,这才意识到报告厅里禁烟,他压根就没把烟盒和打火机带进来。

张佳乐刚站起来想往外走,立刻又坐下了,“我去我没看错?刚才走出去的几个好像是总参的少将和大校?”

“惊讶什么,”叶修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替烟糖,口齿含混,“没发现刚才你身后也坐了一群总装的大星星和小星星?听报告太入神了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具有划时代意义’啊。”他拍拍张佳乐的肩,“加油吧,张佳乐同志。”

叶修说他要去和老朋友叙个旧,熟门熟路地绕出了报告厅的侧门。留下张佳乐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等待人潮散尽。

又是一年春末夏初,北京的气候还算比较凉爽,透过走廊玻璃窗的阳光已经微微染上了些夏日的金色。

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和城市车水马龙的白噪音混合在一起,组成一曲绵延不绝的生活背景。

军绿色的常服裤腿缝线笔直,皮鞋踩在浅色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佳乐抬起头,在那一片通明澄澈的日光里,他看见来者肩上那对熠熠生辉的两杠两星,和他所熟悉的、却又暌违已久的微笑。

“乐乐。”

END

番外-花好月圆(未完结)

1.

“你不是之前说要回家?”孙哲平手机上接到一个陌生座机打来的电话,不太喧哗的背景音里,张佳乐正跟小店老板打手势要一瓶矿泉水。

“这假不是临时批下来的么,我之前不是很确定,就也没跟家里说。结果我爸妈报了出境旅游团,这下回去了也只能给他们看看家。”张佳乐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瓶,“小哲子,准备接驾。”

孙哲平嗤笑,“行啊,天凉了,你把自己送来暖床,我保证一点意见都没有。你现在在哪儿?”

“刚从军区回来,还在路上。我又没手机,就在路边找着这么家能打付费电话的小店。”乡村僻野,荒郊野外,张佳乐觉得他再磨叽下去身上的零钱就要不够了,赶紧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之久的扯淡。“哎,那我先挂了啊,后天见。”

军区开个什么学习会,韩文清和张新杰有事,张佳乐就被抓过去顶包。一周的学习结束,张佳乐在军区大门口遇上了他们霸图自家的政委。政委也来开会,顺口就告诉他,他申请的中秋假批了,张新杰还替他订好了机票。

张新杰替自己订了机票是怎么回事?看着张佳乐目瞪口呆的表情,政委拍了拍他的肩。“你来这儿替韩队和新杰开会,怕你回去时赶不上订机票,新杰就让后勤的给你先订上。不过这小长假前的票也不好订啊,只能从北京转一次再飞昆明。你辛苦了。”

张新杰让人订的??先到北京,再转飞昆明?

这这这……!!!

张佳乐已经彻底傻眼了。

傻眼归傻眼,回了霸图的基地,韩队还是要去见的。有韩队的地方就会有张新杰副队,如果张新杰察觉出了点什么,韩文清就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张新杰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和孙哲平那事儿,他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还有意给自己订北京转昆明的机票,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真的是巧合……?!

他满腹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韩文清办公室的门。不出所料,张新杰就在韩文清对桌写着文件。

“辛苦。”韩文清的发言风格一向简短,“你申请的中秋假已经被批准,就从后天开始。”

“谢谢队长。”虽然韩文清本人不在意,但有张新杰在场,张佳乐也不敢随口“老韩老韩”地喊。

一旁的张新杰把抄录着航的起落与中转信息的便条递给张佳乐,“机票已经订好了。提前祝你中秋节旅途愉快。”

张佳乐看了眼便条,立刻发现了上面的问题。“诶,我的假不是后天开始?但机票是明天晚上……?”

“明天的训练科目会于下午四点三十分结束。五点整,基地的车在正门口等你。飞机七点十三分起飞,你完全赶得上。”张新杰扶了扶他的平光眼镜,冷静地说道。

意思是说明天训练结束我就可以走了?!不,等等,霸图的休假制度什么时候这么人性化了?张佳乐揣着那张便条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张新杰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一脸震惊地想,这么说来,老韩估计也……

林敬言刚进屋,就看见自己一周不见的好舍友正挂在椅子上,呈吐魂状。

霸图基地里曾有人笑言,张佳乐中校是今年27,明年26。那会儿张佳乐进霸图还没两年,虽然眉目里很是有些忧郁,但比选训那会儿可要活泼多了。他虽然军衔比较高,但年纪轻轻又没什么架子,在霸图上上下下都吃得开,连基地里只面目凶恶的德国黑背都爱和他玩儿。

但自从孙哲平回来后,张佳乐已经变成了去年28今年18,越来越……

生动活泼。

林敬言在心里总结。

看到老林回来,张佳乐像是载入了表情包的QQ客户端似的,一口气换了好几种神情以示“惊恐”。“老林老林,出大事儿了!!”他一把拽住了林敬言的作训服袖子,“我觉得!!老韩和新杰已经知道了!!!”

林敬言被扯住袖子也不生气,把椅子勾过来坐下,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哎哎,你慢点儿说,队长他们知道了什么?”

“呃,就,我、我和那……”张佳乐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林敬言恍然大悟,“你和孙哲平那事儿?”

张佳乐忙点头不迭。

“新杰不是挺早以前就知道了吗?”林敬言疑惑地反问。

“什么?!!”张佳乐差点跳起来,“很早以前?!!多早以前?!!”

林敬言赶紧把他摁回椅子上,“从X国回来之后吧?你难道一直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啊!!!

张佳乐简直想摆出名画《呐喊》中的表情。

“不用担心,”林敬言拍了拍他的肩,一副了然的豁达神情。“他们就算不知道,迟早也会猜到的呀。”

……老林,你还是别说了。

张佳乐绝望地抓起了枕头,试图把自己就地闷死在里面。

2.

当然,张佳乐不可能真的被一只枕头给闷死。

他站在机场大厅时还认真思考了下,这事儿吧,张新杰和韩文清显然是知道了。但看现在的情况,只要没什么出格的事儿,他们应该也不会明着表示反对。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边,一边刷身份证办理值机。中转联程的两张登机牌,一张直飞北京,另一张是北京转昆明。

张佳乐想起来,自己那假期申请递上去没几天,就跟张新杰随口提了一下爸妈出国的事儿。“排不下来的话也没关系。”他当时这么说。

……谁成想最后还真批下来了,连机票都准备到位。

张佳乐想起自己去年休假时拜托后勤给买的机票,也是欲盖弥彰地“北京转昆明”,顿时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北京转昆明的那张登机牌被他顺手塞进了托运的行李箱,孙哲平刚好发来短信,“几点到?我去接你。”

两小时以后,他们已经行驶在了北京的四环上。临近小长假,路况特别糟糕。即使是开车的是没啥耐心的孙哲平同志,这辆黑色奔驰GL450也只能跟着拥堵车流慢吞吞地往前挪动。

“没穿常服张新杰也放你出来?”孙哲平这么问时张佳乐的嘴里正嚼着牛肉干,手里还在拆肉脯的塑料包装袋。

他塞了满嘴食物,说话有些含糊,“肿莫口嫩(怎么可能),窝摘西场(我在机场),唔……”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继续说道,“我在机场洗手间里换的。”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哟?”

“‘哟’什么呢你,”张佳乐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众目睽睽之下,豪车接送在役军官,这像话吗孙哲平同志?”

孙哲平中校严肃地指出,“张佳乐同志,我必须告诉你,我国公民的合法收入是受法律保护的。一切无中生有的诋毁中伤都是纸老虎,必将败在人民群众雪亮的洞察力之下。”

张佳乐笑喷,差点把手里的肉脯拍到孙哲平脸上去,“专心开车,你别先一步成为了阻碍首都人民构建和谐社会的马路杀手!”

孙哲平低头咬了一口张佳乐手里的肉脯,“堵成这样还能马路杀手,你以为油箱里装的是炸药?”

“要真想炸了一辆车,还犯得着用炸药?”张佳乐又摸出了袋牛肉干,一脸不屑。“你知道,其实爆炸就是在瞬间产生巨大的能量,高温使气体急剧膨胀……”

“停——!”孙哲平制止了他,“我可不想在车上听你推算什么,‘如何搞炸一个油箱或是发动机’之类的事情。听着特膈应你知道不?”

车窗外,北京的夜色笼罩在一道又一道的橙黄色车灯里,它们汇聚在一起,在街道上方形成一层蒙蒙的光带。如果从高空俯瞰,北京城的主干道就如同一道道金色的光之河流般,在漆黑夜色里缓缓流淌。

如果发生些什么。张佳乐想,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无论是恐怖袭击,还是真正的战争,在北京这样人口密度极高又交通状况复杂的环境里,一旦发生极大规模的骚乱,很多人——很多条无辜的生命——就是真的插翅难逃。

“因为我们要比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更有想象力。”张佳乐眼角眉梢的笑意褪去了些,凝重的神情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我们必须比普通群众更早地意识到可能潜藏着的危险,在意外发生之前就尽可能地准备下应对的方案。这是我们……”

“是我们身为军人的职责。”孙哲平转动方向盘,拐向了右侧路口,“但我希望,你至少能在休假的时候放松点。”

张佳乐闻言,不由得有点怔。辉煌通明的灯火从挡风玻璃里照进来,虚虚实实地映在孙哲平的瞳孔里,像是漆黑瞳孔里旋转着的星河宙海。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棉絮,柔软,而且温暖,但又酸涨得令人不敢眨动眼睛。

在下一个路口,等信号灯的间隙,张佳乐倾过身去,和孙哲平交换了一个暌违半年的吻。

“牛肉干味儿的。”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孙哲平如是点评道。

张佳乐把剩下半包肉脯粗暴地塞进他嘴里,“说得跟你不是猪肉脯味儿似的!”

孙哲平慢条斯理地嚼着那一大块肉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猪肉脯,你也就只能随了猪肉脯。”

“……我怎么记得,当初说好了是你要做我张家的人?”被占了口头便宜的张佳乐还老大不乐意地翻起了旧账。

孙哲平淡定地瞅他一眼,“不记得了。”

“滚滚滚!!”

“开车呢,你让我往哪儿滚?”

“靠!”张佳乐摩拳擦掌地要揍他。

孙哲平抬起一只手挡住张佳乐同志试图作乱的爪子,“别闹,今晚还准备让你早点休息的。我告诉你啊张佳乐,你要点火你就得负责灭。”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你竟然好意思在大马路上说这话?”张佳乐摇头,“孙哲平同志,您可真是个禽兽。”

“是吗?”又一个红灯,孙哲平似笑非笑地转过头,“那这罪名儿,你是希望我现在就把它给坐实啊,还是希望我回去把它坐实?”

“孙哲平同志,你为什么非要做禽兽呢?”张佳乐语重心长地说道,“就不能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吗?”

他们终于拐进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儿,车库前的路灯在地上拉出一排细长的倒影。

“不能。”熄火。拔出车钥匙。孙哲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句“不能”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张佳乐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于是他只好用力地踹了那家伙一脚来泄愤,“要点脸!”

“好了,不闹你。”被踹的那人关上后备箱门,“回家。”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温暖灯光正从竹帘后面漫溢出来。

3.

野战部队的假是要领导批条,但军区放假还是按照法定假日来办。张佳乐的假期有半个月,而中秋小长假则在他年假的第二天才开始。

小长假前的最后一天,孙哲平还有工作要做,饶是和久别恋人的再度相聚,这头天晚上也不能胡闹过度。张佳乐在霸图夏训完就又出了两次任务,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得了这次假,等他洗完澡躺到床上,说什么都不乐意再动哪怕一根手指头。孙哲平本来也没准备要拿他如何如何,把人抓过来啃了几口就睡下了。

结果等他第二天下班回来,就看到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人一猫,连姿势和表情都懒洋洋得如出一辙。

“干吗呢?”孙哲平在卧室边换衣服边问。

“……看电影……”张佳乐头枕沙发扶手,平板电脑搁在胸前,神智昏沉眼神迷茫,一副随时都快睡过去的模样。

盘踞他肚皮上的狸花猫很应景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下来。孙哲平用眼神示意那只通身浑圆油亮的狸花猫。

喵呜。狸花猫不屑地用爪子擦了擦自己的脸,拒绝挪窝。

“胆儿肥了是吧,我都没枕过的地儿,你倒先躺上去了,嗯?”孙哲平低声哼笑着,捏住狸花猫的脖颈就往地上拎。

狸花猫愤怒地喵喵叫了几声,用力甩着尾巴钻进了书房。

“孙哲平你至于吗,连只猫都不放过?”张佳乐被这么一闹,稍稍清醒了些,笑着抬起手去挠孙哲平的腰。他还没得手,就被孙哲平整个儿拽进了怀里,打横抱了起来。“我靠大孙你——”

“明天休假,”孙哲平轻轻松松地就把他扛进了主卧,扔到床上后随手还反锁上了门,“不趁现在表现下?”

张佳乐先是被摔得一愣,然后这人不知被戳中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笑点,捞过一只枕头捶笑不止,“我去哈哈哈孙哲平你哪儿学来的台词,简直肉麻得要起鸡皮疙瘩!!”他在床上笑得直翻腾,连衬衫都在他身上绞了起来。“哎哟笑死我,让我喘口气先……对了,你锁门干吗?”

“你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张佳乐同志?”孙哲平一把就把那位正准备爬起来的哥们儿给摁住了,保持着这种压制式的姿势,他往张佳乐跟前逼近了些,两人的鼻尖之间只有几公分不到的距离。“这么多天,想我没?”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像是点起了一把在深夜里寂寂燃烧的火。

想我没?他问。

这个问题真是平庸俗套得毫无新意可言,可它又那么直接坦率地挑开所有表面上的矜持,袒露出最真实的爱欲。

于是张佳乐不笑了。他伸出手臂环住了孙哲平的脖子,语气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是在竭力压制灵魂深处传递过来的颤抖。“我想你啊……”他说,“每一天,都很想你。”

这几乎算得上是一句邀请了。

所以他们开始接吻,温柔又急躁地,碾压着彼此的嘴唇。张佳乐被孙哲平的胡子茬扎得有些痒,忍不住就想往后退过去,一个不注意就被孙哲平趁势放倒在床上。

北京在10月虽然已秋意渐凉,但躯体相贴的热度还是令人心头生出几丝燥意。被压制在孙哲平身下的张佳乐不甘示弱地加重了唇上吮咬的力道,手指摸索着攥住了孙哲平T恤的下摆。要以平躺的姿势把身上那人的T恤脱掉着实有些困难,还没等张佳乐把那衣服下摆再往上拉几尺,孙哲平已经动手扯起了他的衬衫扣子。

“你在家还穿这玩意儿干吗,太难脱了。”他边扯还要边发表评论,气得张佳乐恨不得一脚把他给踢下去。结果他这象征性的一脚还没踹出去,就被孙哲平给捉住了脚踝。牛仔裤扣子已经被蹭开了,有些松的拉链本来就有些在吃不住他俩这么大幅度的打闹,张佳乐的腿挣了挣,拉链这下子干脆就自己滑了开来。

孙哲平刚好顺手就把他的裤子也给直接扒了。被自己牛仔裤拉链出卖的张佳乐恼羞成怒,一口咬在孙哲平的脖子上。

和平日里正相反,在情事上,孙哲平永远是更有耐心的那个。张佳乐的底裤已经卷了下去,半抬头的欲望被整个握在孙哲平的手里时,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人是很奇妙的生物,即使同样是用手来抒发情欲,借助恋人之手总比自渎要更有快感。孙哲平的五指上布满薄茧,触感清晰。张佳乐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身上那人正用怎样的频率和力道来抚慰自己。

快感的累积比平时要迅速许多,张佳乐别过脸,细碎的呻吟从喉咙里压抑而克制地吐出来,落在孙哲平的耳畔。

快要逼近那个临界点的时候,孙哲平开始亲吻他的胸膛。舌尖舔吻胸口细密的汗珠,一路向下,在腰腹处啃噬流连。温热而粗糙的舌苔刷过敏感带的时候,张佳乐整个人都止不住地一阵哆嗦。他条件反射地抬起腰,双腿绷得笔直,在令人忍不住想要逃跑的强烈快感里达到了高潮。

太丢人了张佳乐,这不过就是撸了一发而已!高潮的余韵令人有些疲惫,他扯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脸埋在床单里进行着深刻地反省。虽然常言道,面对喜欢的人,就算只用脑子想都能高潮,但身为一个男人,这么快就缴械还是太可耻了啊!

孙哲平从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安全套和润滑剂。“你还害羞?”他手掌的温度滚烫,贴在张佳乐右侧腰腹上,像是要熨平那枚新添的伤痕。

张佳乐一把掀开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地掀掉了孙哲平的T恤,恶狠狠压了上去。“谁害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佯装凌厉的眼风里有七分虚张声势,和三分爱侣间心知肚明的嬉闹玩笑。

孙哲平躺在床上慢悠悠地笑了一声,把润滑剂和安全套一齐递过去,“那你自己来?”

4.

张佳乐盯着润滑剂看了三十秒,孙哲平也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三十秒。

“白日宣淫也要有点诚意啊孙哲平同志,”张佳乐扬手把润滑剂扔了回去,“就算是货到付款,你也先付点押金?”

孙哲平大笑起来,伸手揽住了张佳乐的腰。润滑剂盖子“嘭”得一声被打开,透明啫喱和食指一起探入了张佳乐的臀缝。

指节进入的时候,张佳乐小声地抽了口冷气,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恍惚了一下。

上一次和孙哲平做爱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他们在北京军区的先进人物学习会里意外碰上,两个人心怀鬼胎地在走廊里打了半天哑谜。晚上聚餐时张佳乐佯装酒醉先行离席,孙哲平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地带他回军区的招待所休息。那真是一次激烈又惨烈的情事,张佳乐一边忍耐着扩张带来的痛楚,一边回忆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夜晚。

房门刚合上,他们就像渴水的鱼一样急不可耐地啃咬上了对方的嘴唇。招待所里东西他们当然不敢随便拆,事后万一被问起来那真没法解释。这意外赚到的一晚连前戏都潦草得不堪回首,疼痛,忙乱,骤升的体温,粗糙而强烈的快感,以及很多很多来不及说给对方听的千言万语。

“这都能走神?”孙哲平熟悉他的身体就像熟悉一柄军刀一样,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让张佳乐绷紧腰腹的那一点。“想什么呢?”

欢愉的感觉就像是一阵断断续续地电流般沿着脊椎冲入大脑。随着孙哲平手上摁压顶弄的动作,张佳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在想……”他的膝盖深深地陷入床垫里,双手撑在孙哲平的身体两侧才能勉强保持住平衡,“我在想你。”他轻声说着,眼睛里正有浓稠笑意如蜂蜜般缓缓漫溢出来。

孙哲平扣住他的脖子往下拉,张佳乐重心一偏就整个儿伏在了孙哲平的身上。他还没能说上什么,就被孙哲平给封住了嘴。

孙哲平强势地吻住了他,舌头就像是飓风袭来似的挤进张佳乐的口腔,扫过每一颗牙齿。他轻轻重重地碾压张佳乐的嘴唇,手指在爱人的腰背上来回抚摸——如同最蛮不讲理的庄园主在巡视他的农场,试图给每一寸土地都打上自己的徽记。

”自己来。”他的手指从张佳乐身体里退出去,嗓音嘶哑,“坐上来。”

其实孙哲平是非常喜欢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以至于在他们刚开始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张佳乐曾多次愤怒地表示你丫下次再不让我上你老子就不干了。结果时年20岁出头的孙大爷一边在手上使坏,一边在喘个不停地张佳乐耳边一字一顿地放话,“本来就不需要你干。是我、干、你。”

张佳乐被他如此粗俗直白的下流话给气得,恨不能一口咬断他的颈动脉。当然,最后还是每次都以张佳乐很没出息地在他手里攀上高峰做结。

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张佳乐发现孙哲平简直是个隐藏的控制狂。他倾向于主动进攻,喜欢把张佳乐压在身下,每回都是掌握着正常情事的节奏的人。那时候张佳乐已经对孙哲平的脾性摸了个十成十,再加上年轻人对做爱一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张佳乐食髓知味后,也渐渐对眼下的情况感到了满意,便再懒得跟他争论。

所以,当孙哲平第二次跟他说“自己来”的时候,张佳乐才恍然意识到,这人并不是在逗自己玩儿而已。

经历过失去才会珍惜拥有。分离总比相聚更能让人成熟。或者说,在物是人非的年月里,在难眠的孤枕与刻骨的思念里,在潜移默化中,他,他们,都终于慢慢地褪去了往昔那些极端的无谓锐气。

往好的方向说,孙哲平比他们刚好上的时候会心疼人多了。往不好的方向说,他似乎终于,在某些恶趣味上,开了窍。

……虽然倒也不能完全说这就是不好的。

等到了这时候,张佳乐才发现,孙哲平这混蛋虽然早已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但特么的连裤子都没脱。他觉得自己这一丝不挂地去扒人家的裤子,还是……挺耻的。

但是,他伸出手时如此自我开解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是不能给对方看的呢?

张佳乐虽然是特种部队出身,但又是个不睡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起床,却还总能踩着点准时集合的奇葩。所以他那穿脱衣服的速度,放在全军都可堪称一绝。抽皮带解扣子下拉链一扒一拽,叮铃哐啷,稀里哗啦。孙哲平的裤子就被他扔到了床底下。

最后那一小块布着实没什么脱的技巧,被张佳乐左手食指一勾一转就给扯了。右手还得空拈起了那枚安全套,牙齿和手指各定住一角,利落地撕开了包装。

出于反侦察目的,他俩以前做的时候几乎从不戴套。这东西无论是用过还是没用过,都不太好立时销毁,要被人发现俩特种部队军官的寝室里出现了这玩意儿,那也就跟公开出柜没差了。而孙哲平回来以后,他们见面的总次数也屈指可数。虽然环境条件得到了显著改善,但因为缺乏练习,张佳乐操练此项业务的技术水平总是那么勉勉强强。

但勉勉强强也有勉勉强强的乐趣。张佳乐的动作不得要领,指腹上的枪茧无意中就又把孙哲平的欲望撩拨得更加坚硬,连眼神都更加幽暗起来。

面对那双情潮汹涌的眼睛,张佳乐烧得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干脆闭起眼睛,抬起腰慢慢地往孙哲平的欲望上坐下去。

真的是很久没做了。被撑开的瞬间,张佳乐疼得腿都要软下去。他是忍惯了痛的,但不是这种疼法。不是这种,从陌生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方,从身体深处想要把人劈开似的疼。好在他于忍耐疼痛一事上经验丰富,而且只是疏于操练,又不是真雏。一旦进入状态,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捡起了那些隐匿于脑海深处的记忆,自说自话地代替大脑接过了身体的主动权。

张佳乐坐下去的动作很慢,他还是第一次用这个姿势,多少有些举棋不定的犹豫不决。而且,在度过了一百多个禁欲的日日夜夜后,孙哲平的那玩意儿在他身体里,形状鲜明又滚烫坚硬得令人连脑浆都开始沸腾,十分的不真实。

坐到底的时候,张佳乐压抑地呻吟了一声。在重力的作用下,孙哲平的那活儿进入到了此前从未被开发过的地带,张佳乐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心想我靠这还能行吗,也太深了吧?!

孙哲平拿出了十倍于平日的耐心才没直接就把张佳乐给掀到床上去。虽然这一览无余的风景非常不错,但动作慢得也太磨人。他的手一直扶着张佳乐的腰,肌肤相贴的地方有汗水渗出来,潮湿温热,令人心猿意马。“动一动,乐乐。”孙哲平的语气根本就是连哄带骗,手指还在张佳乐腰腹周围的敏感带上缓慢揉搓捻弄,撩得张佳乐直接绞紧了一双长腿。

“大孙、你……”他喘了口气,慢慢蓄力绷紧了腿上的肌肉,“给我闭嘴!”

中气十足。

张佳乐吃力地抬动着腰,在心里嘀咕道这姿势可比什么青蛙跳要累多了。精确控制小幅度的垂直位移,还要频率极高地反复多次运作,一个字,累。

可快感像烟火般噼里啪啦地在脑海里炸开,迫使他无法抗拒地继续求索更多的欢愉滋味。

就在这时候,反锁的房门外传来了微弱却清晰的敲门声。

张佳乐的动作停了下来,片刻后,那敲门声竟然又响了起来。

孙哲平脸色不善,“猫。”他说。

张佳乐笑得几乎绝倒。事实上,他也的确因为这一声笑而放松了对腿部肌肉的控制,一个没留神就坐了下去。猛然没入的感觉太刺激,而且好巧不巧地,就在他滑下去的一瞬间,那玩意儿的头部撞上了最要命的一点。

这下子张佳乐可笑不出来了。突如其来的剧烈快感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全身的肌肉,全身上下,包括正容纳着孙哲平的那地方,都试图绷紧并收束起来。上半身条件反射向后仰去,顺着拧成弓形的腰和脊背,汗水滴落在床单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孙哲平被他这么一绞,销魂蚀骨的快感顿时如过电般窜入了四肢百骸。

再由着这人磨磨唧唧地动,自己迟早得给憋出毛病。孙哲平想到这一层,还是干脆果断地一把捞起了张佳乐,翻身就把他给压了下去。

“辛苦了,”孙哲平一手扣着张佳乐的腰,一手抚慰起被冷落多时的小乐乐。“接下来换我为人民服务?”

张佳乐很想吐槽,您这都跟谁学的油嘴滑舌。

但孙哲平到底是没能让他把话说出来。双重的快感如海啸般在他的神经中枢里掀起滔天巨浪,脚趾深深地陷进床垫里,像是要寻找一个支点。

在欢愉的潮水里,张佳乐还有一丝丝多余的理智维系着最后一点清明。性爱与他而言并不是陌生的体验,但和以前那些比起做爱更像是打架的情事对比起来,有什么地方已经明显不一样了。他能感受到孙哲平在卖力地想要取悦自己,在那些温柔有力的顶撞里,在密集如阵雨般的亲吻里,他有在努力地想要表达出什么。

爱。歉意。或者其他的,一些令张佳乐感到窒息、酸涩、无奈却又心动的东西。

最后的高潮来临之前,他抱紧了自己的爱人。

“孙哲平,”在喘息的气音里,张佳乐咬字格外清晰地念着这个名字。“我爱你。”

“我爱你。”

5.

那天的晚饭最后还是叫了外卖。

张佳乐洗完澡出来,孙哲平正在电话里点餐。那只狸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进了卧室,这会儿正趾高气昂地盘踞在枕头上。

“孙大花~”张佳乐趴在床上,语气特谄媚地招呼那只脾气特别大的狸花猫,“过来。”

正坐在床边打电话的孙哲平伸手就在他头上扣了一个爆栗。

狸花猫甩了甩尾巴,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怎么跟你爹一个德行。”张佳乐挥开孙哲平的手,变魔术似的掏出一袋小鱼干,“听话,孙大花。过来就给你吃~”

狸花猫喵呜一声就扑进了他怀里。

“张佳乐你再喊那猫‘孙大花’一声试试?信不信我抽你?”挂了电话的孙哲平忍无可忍,连人带猫拎了起来。

张佳乐笑得仰面摔进枕头堆里,“你的猫当然跟你姓,再说,给人家起名叫大花的人不也是你吗。”

话说回来,这只狸花猫打一开始还确实不叫“孙大花”。

孙哲平他老爷子的一位老战友,退休后极爱猫,家中养了各色猫咪十余种。两年前得了一窝小狸花猫崽子,就送了孙哲平他老爷子一只。老人一生戎马,对这满屋子乱窜又脾气特大的娇贵小动物很是没有办法。刚好孙哲平任务结束回到国内,找了个由头说是培养培养他这孙子的家庭责任感,就把这脾气大过天的狸花猫塞给他养去。

这猫以前一直是老爷子家中的保姆在养。女孩子二十多岁,闲暇时就喜欢看浪漫电影,就给这猫起了个法国名字,叫Chloe。孙哲平接手这位猫大爷后嫌这名儿太拗口,简单粗暴地给猫改名叫大花。

“狸花猫叫大花有什么不好?”张佳乐笑得爬不起来,孙哲平还觉得挺莫名其妙。

那位好容易笑够了,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吧,Chloe这名字也挺好的。”

“崇洋媚外。”孙哲平把手机搁床头柜上,“给一只狸花猫起法国名儿,就跟个中国人叫李安娜似的。”

张佳乐陷在一堆枕头里,任由狸花猫用柔软的小爪子拍打他的脸,“所以这不让它跟你姓了吗,是吧孙大花?”

狸花猫用毛茸茸的长尾巴抽了他一脸。

“让你给人乱起名字,被抽了吧。”孙哲平幸灾乐祸。“其实跟你姓也不错的,可以叫张二花。”

“滚滚滚。”张佳乐一边打了个喷嚏,一边乖乖地把小鱼干双手奉上。

狸花猫高傲地走上前来,低头叼走小鱼干,还屈尊降贵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这猫都快成精了。”张佳乐咂舌。

“堂堂獬豸特种部队前任副队长,霸图的武器与爆破专家,竟然连只猫都治不服。”孙哲平摇头,起身去开门拿外卖。

张佳乐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它那不还是都是跟你学的,当然得跟你姓!”

“吃饭。”孙哲平一点都不想再继续猫到底和谁姓这个话题。

早上五点半,张佳乐准时从柔软得令他觉得反常的床上醒来。

中央空调控制下的房间内温度和湿度都非常宜人,窗帘拉得很严实,空气里浮动的都是安谧的气息。

他睁开眼睛思考了几秒,人体的温度透过衣料,从背后默默地传递给他。

张佳乐这才恍然记起,此刻他正在孙哲平那栋位于北京的住所。

中秋小长假的第一天,应该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大好晨光呢?

张佳乐打了个呵欠,往被子里缩了缩,继续睡了过去。

这回笼觉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而孙哲平是被张佳乐给蹭醒的。

因为被子比较厚,空调自然打得低了些。张佳乐在睡梦里觉得有些凉,理所当然地往孙哲平那儿挤了挤。

他这一蹭两蹭,孙哲平就被他闹醒了。连带的,该有的不该有的反应也都起了来。

结果张佳乐一睁眼,就正正对上了孙哲平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不好。他脑内登时警铃大作,立刻麻利儿地往自己的那边移了整整一个身位格。

“……孙哲平同志,”被摁住肩膀的时候,张佳乐还试图苦口婆心地跟他说道理,“我们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脱离低级趣味的,纯粹的人。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

孙哲平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手指已经搭上了张佳乐的锁骨,“做?”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做成。烈火还未点着干柴,就被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浑然不顾孙哲平黑得可以的脸色,兀自嘀铃铃地响得欢快。

张佳乐被孙哲平压在身下,一抬眼就能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楼冠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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