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刃前传-花与剑(TBC)

发表于 2022-05-08  10.94k 次阅读


作者:繁花星球/Sugiady
LOFTER主页:已删号
字数:约12万
本文关键词: 现代;军队;单cp; 军人;

卷一:青春无悔

00.

9月的第一天。湖南长沙。

国防科学技术大学。

他抬头看着城门式校门上的八个金色大字。

八年过去,它们依然如初见时那样,锃亮,耀眼,如同每一个从这门下走过的天子骄子。他曾在这里学习四年,又离开四年,如今终于回到故地,却再也找不回八年前入学典礼上激动得无法自制的心情。

站在这里,他已经无法再拾起任何与“喜悦”有关的心情。

沿着礼堂的台阶拾级而上,刚穿上军装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的大学新生们像是一群无头乱撞的苍蝇般发出喧哗吵闹的声响。这批刚结束了军训终于得以成为一名国防生的少年们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路过,转眼瞄到他肩上的肩章又立刻手忙脚乱地立正行礼。

他在研究生院新生观礼的区域选了个远离人群的位置坐下。身边来来往往的研究院新生比本科新生沉稳了点,但也更不掩饰八卦的兴趣。典礼还没开始,身后俩男生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你看前面,右前的那个。”

“你说哪个啊?”

“那么个一毛三的活人在那儿你看不到?”

“我靠,厉害啊,才开学这都一毛三了。等毕业得二毛一了吧?什么来头啊?”

“没看军报吧你,那个是张佳乐啊!张佳乐!活的!”

“没看啊,我之前不忙着做课题吗。”

“327那个案子,边境缉毒牺牲的。”

“327我知道,但不是说牺牲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当是闹诈尸啊?牺牲的那个是他搭档。”

“喔喔!难怪军衔这么高。”

“衔是高,但那可是卖命的活计,你要愿意你上?”

“别别别,我女朋友还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所以这种真英雄,我们默默仰视一下就好啦。别想太多,别想太多。”

“小声点小声点,给人家听到就不好了……”

张佳乐沉默地听着后面两人对自己进行窃窃私语的议论。曾经在他血液里奔涌沸腾的年少轻狂,已经被庞大到几乎将他击倒的悲伤所悉数冲刷干净。与快乐有关的回忆,全部都停留在了3月27日。

他身上有一道会随着每一次呼吸而重新撕扯开的巨大创口。而他从此不再有天真与狂妄的权利。

这位年仅24岁的上尉坐在喧哗礼堂的软椅上,如同一尊死气沉沉的冰冷雕塑。

校军乐团奏起了校歌。

“我们从北国雪原走来,带着哈军工的风采;我们屹立在湘江之畔,重任在肩豪情漫怀。时代的号角,把我们召唤,和平的目光,把我们期待……”

1.

“……我们向科学高峰攀登,拥抱崭新的世界,我们用于开拓创新,立足发展,放眼未来。向祖国交出合格的答卷,为军旗增添新的光彩……”

国防科技大学毕业典礼暨授衔仪式刚刚结束,校歌依然通过全校广播在校园里回荡着。

“张!佳!乐!干啥呢你跑那么快!!!”刚换上少尉肩章的男生们在礼堂门口撒丫子疯跑,“老二你小子给我站住!!以后咱们屋的就要天南地北各奔前程了,想见都见不着,快滚过来拍张合照!”

“我不就刚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吗老三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张佳乐一手握着军帽和毕业证书,一手举着手机拔足狂奔,“我妈说再不给她打电话就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啊我哪敢不从!!”

“跑了也不说一声!哥们儿几个都以为你先溜了!”老三一把揪住张佳乐的后襟,“再跑看哥勒不死你哟!”

“来来来我们去学校门口雕塑那儿照一张。今天授衔啦,常服啊,这么帅气的时刻必须记录下来给芸芸看。”老三美滋滋地又扶了扶军帽。

就在闪光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张佳乐迅速伸手盖上了老三的脸。老大眼疾手快地掀了张佳乐的帽子,老四一把勾住了老大的脖子。

那张222号寝室的毕业纪念照,就永久定格在了那离别在即却又青春洋溢的瞬间。

在四位年轻少尉的身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学技术大学的金属雕塑上,银色的行星轨道与金色星星在初夏阳光里,反射出明亮耀眼的金色光辉。

12个月后,张佳乐抵达位于四川什邡的第十三集团军特种作战旅驻地。他拎着只迷彩行李包仰头看宿舍楼上金红色的八一军徽,热血豪情像是海风鼓帆般吹胀了他的心。

几个月前,刚在某陆军军事学院完成了长达十个月军事训练的张佳乐,在结业测试的射击科目里打出了低可见度下15发子弹全部上靶的成绩。虽说这成绩放全军里也不算是惊天动地,但那已经是该院校历史上受训生在军事技能结业测试时所打出过的最好成绩。当天观看结业测试的还有第十三集团军的军长和参谋,以及特种作战旅旅长。张佳乐的靶纸一报出来三人的眼睛就亮了,测试刚结束就被喊进了院长办公室。

旅长开门见山,“张佳乐少尉,你今天在结业测试上的各项表现都非常优秀,尤其是射击科目。我们也看了你在校期间的档案,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给我、严军长和陆参谋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首先,恭喜你顺利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军事训练。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真正的解放军军官了。”

“张佳乐少尉,我问你,你愿意来特种作战旅吗?”

说实话,除了在学校里听那些高级军官做讲座时远远地看过几眼,张佳乐少尉还是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大校级的军官。而这位大校,正在询问他愿不愿意加入特种作战旅。

第十三集团军。全机械化部队,最擅长山地、丛里和热带雨林作战。全军精锐,装备精良,几乎满编,平时97%人员在岗,任何时候都可出战的甲类精锐部队。

而至于特种作战旅,那简直是男性对力量与荣光的幻想的终极。

“我愿意!”

年仅21岁的张佳乐少尉,笑容明亮眼神坚定,好像是一杆新生的翠竹,迫不及待地就要冲破试图阻拦他的狂风暴雨或是顽石瓦砾。

他那时候是多么虔诚地相信着,哪怕历经血泪与风雨,这条路上终会有自己所追寻的似火骄阳。

不一会儿,楼里走出来一个穿军绿色背心的男人,虽然军容不很端整,但却有着如猎豹般令人心惊的锐利眼神。那人搔了搔头,把张佳乐上下打量了番,“你……就是张佳乐?我孙哲平。”

孙哲平穿着件背心自然是不戴衔的,张佳乐正思考着我该喊首长还是战友啊,孙哲平就一把拎过了他的包。“想什么啊,我就一少尉,跟你同级。所以别跟我闹那些虚的,听着膈应。哎,你跟我是住一屋的,不介意吧?”

“一年前我还在大学里住着四人寝室,俩月前我还在陆军学院里住八人宿舍。”孙哲平步子迈得大,张佳乐四看没人,干脆一溜小跑跟在人后头。“屋里有几个铺还不都是一样睡。”

孙哲平“呵”地笑了声,“那你这是待遇提升了啊,张副连长。以后,就是咱俩共同占据一个双人间了。我们互相督促,互相学习,争取共同进步啊。”

“咦?!和我占一个双人间?你是连长?!”

“咦啥咦,大惊小怪。我怎么就不能是连长了?喏,这就是我们屋。”

干部宿舍在四楼走廊的最里面,光线充足,空间敞阔。军旅的迷彩绿色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装饰元素,但也意外地构建出了一种如家般的温情气息。

张佳乐觉得很高兴。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一秒开始,从他看到孙哲平那像是豹子似的眼睛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地方。他想要与之一起拼搏,一起奋斗,挥洒汗水,争夺荣光的地方。

“那以后就要要朝夕相处啦,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训练,还都请多指教啊。”张佳乐笑着伸出了手。

“一定。”孙哲平用力地握了一把。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相遇。

而故事的主人公们还不知道,经由自己的手,他们将会撰写出一部怎样的传奇。

张佳乐带来的东西不多,个人物品里最显眼的就是几大本与枪支弹药有关的专业书籍。他抬眼瞄了下孙哲平的床,“哟”了一声。“连长你这内务,标准得可以去当教科书了啊。”

孙哲平倒了杯水,“我爷爷是部队的,从小就拿着部队的标准要我整内务。这豆腐块儿叠了十来年,别说是人,就是头猪,都能给拱成这样。”

内务检查从来是勉强过关的张佳乐小少尉觉得膝盖有点疼,“喂喂,连长,你这是拐弯骂我呢。”

孙哲平扫了眼张佳乐的床铺,“过得去就行。内务好看又不能当子弹打,哎,今天旅长外出考察去了,你要见他得等下周。等下先去靶场玩两手?”

“不先去连队吗?”孙哲平爽快的爷们个性让张佳乐觉得挺亲近,但眼下这哥们儿是不是也太随心所欲了点?

孙哲平放下水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张佳乐少尉一愣。

“这个连队,除了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孙哲平看着张佳乐惊愕的表情,淡定地又补了句,“我是说,目前。”

张佳乐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努力平了平心头复杂异样的感觉,“这是……什么个意思?”

“噗——!”孙哲平真是差点一口水就喷出来了,“我勒个去,张佳乐,张少尉,张副连长,你真的是啥也不知道就被忽悠到这地方来了?”

张佳乐火气有点上来了,“旅长点名要我来,怎么我就不该来吗?”

太逗了。孙哲平忍不住伸手呼噜了把张佳乐的头发,刺刺的茸毛有点扎手,“我来猜猜旅长跟你说了什么啊,他先把你夸了一顿,然后特严肃地说什么,‘张佳乐少尉,你愿意来特种作战旅吗?’ ”他故意压低的声线,听起来还真有几分特种作战旅旅长的调调,“然后你脑袋一热,就说了‘是!’,我没猜错吧?”

张佳乐皱起了眉,“旅长跟你也是这么说的?”

“旅长要跟我说这干嘛,”孙哲平拎起挂在床栏的作训服套上,“但他用这招唬过的人至少有得一个排,你又不是第一个。”

张佳乐不说话。

“合训分流的?哪个学校毕业的?”孙哲平随便抓了抓头发,把军帽扣到了头上。

“国防科大。”张佳乐心情不高,答得恹恹的。

“国防科大合训出来的,那是双学士学位啊。”孙哲平如猎豹般锐利的眼神在他周身扫了几圈,“你还真以为,旅长挖你过来是好吃好喝供着让你当光杆司令来了?别美了你。还有7个月,地方直招的特种旅新兵要来,旅长的意思是我们先跟着其他队老鸟们自己练着,11月新兵到了去给新兵连带训。”

“接下来是内部消息,”孙哲平无有所谓地挑了挑眉,“獬豸中队的队长这两年就要从一线退了,军区有意要继续集中资源把獬豸中队打造成西南部队里最锋利的那把尖刀。你这时候扛着少尉肩章挂了个副连职空降过来,我大概也猜到上头是个什么意思。”

獬豸。

中国传统神话中,上古五帝之首少昊有后裔名皋陶,与尧、舜、禹并称上古四圣。为刑法之鼻祖。皋陶有独角,性格耿直忠诚,能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发现恶人时便会用头顶独角杀死并吞吃入腹。为勇猛公正与忠诚的象征。

而这支以獬豸为名的特种作战中队,也正是西南地区最为锋利的国家利刃。摒邪除恶,勇猛忠诚,警惕地守护着这一方国土的安宁。

张佳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闹得有点懵,“上头想要我俩以后去带獬豸中队?这不可能,我没有实战经验,更没带过兵。”

“你都敢来当特种兵了,还担心没有实战经验?”孙哲平嗤了声,“上头的心思你别猜,赶紧的,我们去靶场练两手。”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佳乐只好揣好他那颗依然有点不安的心,左右张望着跟在孙哲平后头往靶场去了。

靶场在特战旅驻地的西边,环境虽然称不上优美,但胜在视野开阔。头顶蓝天白云,远望青山绿树,张佳乐少尉油然而生起几分“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祖国大好河山”的豪迈情怀。

孙哲平看了他一眼,“别喊啊,这里看着没人,哨岗都隐蔽着呢。你喊一嗓子回头马上传遍全旅。”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张佳乐一惊。

“你?心里想什么都清楚地在脸上写着呢。”孙哲平交代靶场后勤兵去布置100米运动速射,“马上打靶用95改,没问题?”

“上来就是运动速射,看来孙连长的枪法不错啊。”张佳乐看着一个个竖起来的绿色靶标,跃跃欲试。

……才不过10个月的军事训练而已,这小子倒挺有自信。孙哲平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靶场后勤递过来的枪。

孙哲平利落地给枪装上弹夹,简单校准后向后勤点头示意。

“开始!”

他像是捕食的猎豹一样矫健地窜了出去。第一个活动靶快速地向后退去,孙哲平抬手就是一枪,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也就是一屏息的功夫,100米道上的30个靶标已经被全部命中。

“32秒,还行。张佳乐,换你了。”孙哲平卸下枪,随意地往旁边一站。

张佳乐对着100米速射道掂量了下,“32秒?嗯,我想我应该可以再快点。”

听了这话,孙哲平有点吃惊。

32秒30发全部上靶,在100米运动速射里已经算是相当优异的成绩了。孙哲平从小被他爷爷带着上靶场,小时候是玩儿,后来练认真了还进了体校射击队拿过奖,这么多年射击练习的底子摆在那儿,结果这个才进行过十个月军事训练的少尉说,他应该能做得更好。如果他不是一个掌控枪械的天才,那就必然只能是个狂妄自大的蠢材。

张佳乐刚一摸到枪,孙哲平立刻惊觉,此人很可能真的就是个天才。

在他们刚刚认识的过去几小时里,孙哲平虽然挺喜欢张佳乐的个性,但始终觉得他是个不够有军人气质的军人。这名大学生少尉身上有一股温和、毛躁、柔软与敏感的气息,缺乏作为军人所应用的锐利和坚硬。但握着枪的张佳乐却像换了个人。他的腰杆笔直,专注盯着靶标的眼神好似能直接用目光将其贯穿。他校枪的动作不快但毫不生涩,填装子弹时甚至不需用眼睛看就能直接一推到底。

那只是一把在特战队再普通不过的95改步枪,但握在张佳乐手里,却像是一柄绝世神兵。

“开始!”

张佳乐敏捷地穿行在靶道上。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准星,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瞄准。

枪好像是架在他手臂上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不需要思考如何去运用枪支,他对枪支有“天生的感觉”。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他奔跑在靶道上,在最恰当的距离和最合适的时机,举枪射击。

“2、29秒。”报靶的后勤兵简直目瞪口呆。特战旅有那么多射击好手,结果竟让这个看起来还有点文弱的小少尉打出了本靶场100米运动速射的历史最好成绩。

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能把整个特战旅都炸开锅。

在一边看着的孙哲平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看到了张佳乐身上的某种可能,放出耀眼光芒的、鲜红又炽热的,建立在才能之上又超越才能存在着的。

对更强与更好的追求,不畏惧不止步,充满自信,才能卓越,热爱自己所献身的事业,热血,忠诚。

张佳乐,这个战友,他喜欢。

他要定了!

张佳乐晚上在食堂里就着醋溜白菜和鱼香肉丝吃了碗饭。

“乐乐你就吃这么点儿?”孙哲平看了眼正收拾碗筷的张佳乐,笑了笑。“今天不吃,明天可别后悔。”

出于高手与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孙连长对张小少尉的称呼已经迅速地由“张佳乐”“张副连”改成了“乐乐”。张佳乐少尉本人对此感到非常不满,因为除了他爹妈之外,天底下还没人敢喊过他乐乐呢。

很可惜张小少尉的反抗没有起到任何效用,他的近身格斗在孙哲平手底下还没撑过两分钟就遭到了无情镇压。军队里是实力说话的地方,起义失败的张小少尉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乐乐”这个称呼。

“明天的后悔留给明天,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和两百个腹部绕杠,我已经累得要死了……”和孙哲平疯了似的练了整半天,张佳乐觉得睡意都快从自己骨头缝里钻出来了。他朝孙哲平挥了挥手,一头钻进宿舍倒头就睡。

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张佳乐果然后悔了。

“这尼玛……是人、呼,哈,卧槽,是人练的吗?!大、大清早,不……不吃饭,先武装、武装十公里越野……”张佳乐扛着根原木哼哧哼哧地跑在清晨的山路上。腿疼,脚疼,肩疼腰疼背也疼。虽然在军校里和之前的军事训练中,负重越野也不是没有。但那是吃饱喝足整装完毕,在平原上和小山丘上进行的体能训练。绝不是这种起床号一吹,连早饭都不吃齐刷刷集合,一人一根原木抗好先去崎岖山路上溜一圈的发疯啊?!

孙哲平本来可以冲到前面去,但为了留下来陪张佳乐,他几乎是意思意思地慢悠悠跑着。“这就累了?晚上还要再来个十公里呢。”

清晨的山风灌进喉咙口跟刀割一样疼,张佳乐大口大口地把冷风往肺里灌,嗓子疼得连声音都哑了,“你们……呼,还是不是,呼,人类啊?早、早晚十公里,竟然,呼……竟然还能活蹦乱跳?”

张佳乐觉得肩上扛着的原木像是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重得令人绝望。胃饿得直抽抽,汗水滑进眼睛里却腾不出手来擦,膝盖软得随时都能直接跪下。在模糊的视线里,他能看到特种部队的老鸟正离他们越来越远,没有人嘲笑他,没有人起哄,但也没有人停下来等待他俩。也许因为他张佳乐不是那些连队里的新兵,轮不到那群老鸟来训他。或者,他的身体素质在这群经验者们眼里根本就差得连被嘲笑的价值都没有。

如果这是一场真实的战争……急行军中被遗落下来的落单士兵所能面对的,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

不甘心啊。

人在饥饿的情况下体能消耗得比平时更快,可尽管张小少尉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他还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吭地往前继续跑。

跑。跑。跑。

不能把原木放下。扛起来。呼吸。抬腿。

跑。跑。跑。

坚持。不能倒下。绝对不认输。

跑。跑。跑。

终于跨过了终点线的时候,把原木往地上一摔,张佳乐直直地趴了下去。

如果这是在军校,哪怕是在陆军学院那十个月的军事训练里,对于拼尽全力完成了训练的最后一名,战友都会给予鼓励的欢呼声。

但这里不是。这里是特种部队。你现在的成绩,甚至还配不上当他们的战友。

他大口地喘着气,胃酸翻滚着让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抽痛。知觉正一点点重新回归四肢百骸,可耻辱和不甘的挫败感也渐渐地涌进了他的脑海。

在他过去的21年零2个月的人生中,张佳乐从来没有过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挫伤过自尊。因为他这成长的一路上都能把事情做得好。即使不是量化标准上数据最好的那个,但也是优秀得令人过目难忘的那个。他读书的时候跳过级,16岁就考上了国防科大的兵器科学与专业技术系,四年后的本科毕业典礼上以优秀毕业生代表身份上台致辞,10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束时他的结业测试成绩漂亮得让人咂舌。可在这里,他甚至连日常体能训练都无法达到合格线。

“受刺激了?”孙哲平蹲下身,随手折了根狗尾巴挠他鼻子,“体能这种只要去练都能练出来。别躺地上装死了快起来吃早饭,上午还要练习格斗。”

你他妈才是在偷懒的那个人好不好!张佳乐气得想踢他,可是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出话,只能强撑着爬起来跟在孙哲平后头往山下走。

孙哲平和张佳乐是基地里手下无兵的光杆司令。没有人监督他俩训练,也没有人需要被他俩监督着训练。他们只能自己训练自己,跟在其他特战队员的后面自己思考,自己琢磨。

张佳乐也经常会想,上头是不是对自己太放心了。

他能明显地看出来孙哲平是有底子的。孙哲平在格斗练习上连着放倒两个特战队员,他所使用的某些动作完全不曾出现在张佳乐所知的任何一种著名特战格斗术里。唯一的解释是,孙哲平学过其他专业而系统的打斗技巧,或者说是某一流派的武术,并融会贯通地将其运用进了格斗技里。

相比起孙哲平,张佳乐就凄惨得多了。他这天唯一的进步就是从他的分组练习对象手底下多撑了15秒钟。代价是得到了一身的青紫瘀伤。摔的。掐的。都有。

上头怎么就这么放心让自己一只才出校门的纯血菜鸟,自个儿捉摸怎么成为一名特战队员呢?这玩笑也开大发了吧?!

张佳乐晃了晃脑袋,强忍着一身的酸痛又蹲进了下午的潜伏训练。

在丛林里摸爬了一下午,又去山上跑了个负重十公里,张佳乐回到食堂时觉得自己已经要把魂都给吐出来了。饥饿感像是攫住他胃袋的巨手,满脑子里都只剩下了“吃饭吃饭吃饭”这一个念想。

初春的基地,饭点时天刚擦黑。经过一天半的时间,“昨天基地里来了个29秒内100米运动速射百分百上靶的少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特战旅,甚至都已经分化出了各种不同的版本。

“孙连,听说你今天被来踢馆的给完爆了?”

“啥啊,我听说是和孙连有过节,特意来砸场的?”

“大孙啊,昨儿那枪打得特别好的人,哪来的?”

“是啊是啊也给兄弟几个介绍下呗,看看能不能让旅长去把人给挖过来?”

孙哲平和张佳乐在食堂吃晚饭,桌子边围了浩浩荡荡一圈人。特战队员们刚结束了一天的训练,黑色T恤迷彩作训裤,端着颗碗大喇喇地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孙哲平慢悠悠地抬起眼睛,一口京片子蹦脆蹦脆。“我说你们几个,这才听说就跟我抢人来了?”他伸手拍了拍正埋头消灭馒头的张佳乐,“就这个,张佳乐,国防科大双学士学位,今年才结束的合训分流。旅长特意给我挖来的副连长,你们也想抢?”

“哎哟,还是个有学历的啊。”

“听孙连听你这口气,我们是没机会跟你要人了?”

“那是,你看孙连宝贝得都跟母鸡护蛋似的护着呢。”

“踢爆了孙连的馆的人,当然是要孙连自己来收拾。不然……”

“不然被我们撬走了,以后再拉出来跟孙连比枪,那孙连得多没面子啊。”

“诶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张少尉是早上跟着我们队晨跑的吧?”

“早上那点事儿你都不记得了你丫的脑袋是筛子呢!”

“烧鹅说今天上午有个少尉和孙连一起跟他们连在练格斗呢,应该也是张少尉吧,到底是孙连的人。”

“行了你们,”孙哲平挥挥筷子,“装模做样跟我抢什么人,有空就帮把手来做陪练,都是自家兄弟,玩什么虚的。”

起哄的人群散去了,张佳乐依然只管闷头吃饭,一个字都没说。

孙哲平放下筷子,“怎么了乐乐?不高兴?”

“没,就是累。”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

“你别觉得有压力,”孙哲平盛了碗汤回来,重又坐下,“体能和格斗不比射击,人和人的天赋不会差很大。只要去练,都能练出来。”

“训练,无非自觉自律。付出多少汗水,就收获多少回报。”孙哲平收拾掉自己的碗筷,抬头就看见张小少尉脖子一歪,已经扑在餐桌上沉沉地睡着了。

孙哲平醒来的时候,对面床上已经见不到了张佳乐的人影。

大清早的这是跑哪儿起了。孙哲平起床,隐约听到点儿喘气的声音。低头一看,张小少尉正趴地上做俯卧撑呢。

“哟,乐乐,早起加课呢?”今天是星期天,孙哲平倒也不急,靠着高架床的栏杆往下看。

汗水顺着张佳乐的脸和发梢往下落,呼吸也渐渐开始沉重起来。“389个。”他回答的还带着喘,做俯卧撑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

孙哲平一个从床上跳下地面,“400个左右,也不算多。”至于喘得这么厉害吗。

“之前做了,呼,500个,马步冲拳。还有,500个,呼,呼,仰卧起坐,和,呼,500个蛙跳。”

不错啊,孙哲平心里对张佳乐的好感度又涨了几分。

他喜欢有天赋又努力的人,何况张佳乐身上还有点儿太对他胃口的傲气,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应该不去欣赏这样一个人。虽然这家伙现在体能太差,也没有经受过有针对性的严格训练。

但孙哲平就是有这样的直觉,虽然今天的张佳乐像是块灰扑扑的普通石头,但他会自己把自己打磨成一块宝石。

“做完了你要干吗去?”孙哲平蹲下来看着着他。

张佳乐正数到435,哼哧哼哧地回了句“负重10公里啊”。

“不先去吃早饭?”

“平时,呼,早上,跑步,都,呼,不吃早饭的吧。”

孙哲平披上了作训服外套,“乐乐,你觉得负重10公里对现在的你来说挺吃力的是吧。”

“是啊,我们以前,呼,都只要负重,呼,五公里就好。”张佳乐甩了甩头,让头发上的汗水不要落进眼睛里去。看在孙哲平眼里,那就像是一只从水里爬出来正试图抖干毛皮的小狗。

孙连长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忍不住笑了几声。“等你做完,先去食堂吃饭。我再带你去跑跑,这次跑过,你就不会觉得10公里负重算什么了。”

张佳乐被孙哲平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但一听他要带自己去“跑跑“,立刻又来了兴致。“跑什么?”

“跑了你就知道。俯卧撑也做快点,慢腾腾的。”孙哲平径自捞起脸盆洗漱去,张佳乐正做到最后几十个俯卧撑,手臂酸得跟筛糠似的抖,听了这话只恨不得能一拳捶这人肚子上。

体能跟不上,俯卧撑就是做不快,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张佳乐小少尉悲愤地碎碎念着。

张佳乐总掂量着“跑跑”的运动量会很大,他需要多储备点能量,可他拼命吃了三个馒头之后就再也塞不下第四个了,只能略带惆怅地看着第四个馒头进了孙哲平的肚子。

“吃太多,我怕你半路会直接吐出来。”孙哲平一边掰着从张佳乐盘里打劫来的馒头,一边冷静地解释了下自己的作案动机。

“就算你要把我骗去卖了,那也要喂胖点才值钱。”张小少尉忿忿磨牙。

孙哲平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这点肉,就按猪肉的市价卖,还不够我一个月的津贴。”

“大孙你这次就是在骂我吧?!”

孙连长擦了擦嘴,“这话题不是你先提起的?”孙哲平站起身,“别看了,跑完你要还有吃的欲望,你想要多少个我给你拿多少个,吃不下都带回宿舍塞你床上,做梦都能再啃几口。”

张佳乐推他,“快走快走,别在食堂里丢人现眼。”

“谁丢人现眼,你刚才盯着我手里那馒头跟小钱钱瞅着人桌上的骨头似的。”

“小钱钱是什么东西?!”

“旅长养在基地里那只京巴,你还没见过?”

“孙哲平你大爷的我要跟你拼了!!”

“呵。” 孙哲平简洁精炼地表达了对张小少尉那格斗术的鄙夷之情。

张佳乐在昨天10公立负重跑的起点处跳下了军用吉普。

抬头往上看,春末的山道旁,路两边都泼洒着大片大片鲜脆的绿色。杂草,嫩芽,新叶,从未经历过任何打理与修剪的植物们显得蓬乱无章,那都是原始而直接的生命力。熬过了前一个冬天,向着春天和新生的又一轮希望,这些植物们蓬勃而努力地生长着。

这其实是被基地规划圈进范围了内的一座山头,特战旅内部给这座山起名叫984,因为它的海拔有984米。借助这984的天然地势,基地在这山上修了条简陋的环山路,真的是环山,结结实实地绕着山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专门弄出来给拉练的。

环山路上每隔五公里都有一个标记牌,上面会写着这是从起点出发的第几个五公里。他们昨天的10公里负重,不过只是跑到了第二块标记牌而已。甚至都没有绕完环山路的第一圈。

张佳乐深吸了口气,植物散发出的干净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充满斗志与激情。

“怎么跑?”他扭头问驾驶座上正摇下车窗的孙哲平。

孙哲平看了眼手表,“就跟着我跑。”

“啊?”张佳乐有些傻眼,跟着车跑?

“啊什么,走了。”孙哲平一踩油门,军绿色的吉普在简陋的碎石山路上轰隆隆地往前开过去。

孙哲平他疯了?!张佳乐一边往前跑,一边还犹自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这种体能训练,不应该都是负重跑吗?就这么连作战装备都不携带的真·轻装上阵,算什么体能训练?而且这是要轻装跑多少距离?10公里?还是20公里?给个准啊?

吉普车开在前面,要想追上去问孙哲平他到底在搞什么就得跑更快点,而一旦张佳乐加了速,吉普也会相应地开得更快。张佳乐拼命追了十几分钟,终于意识到孙哲平在达到某个“终点”前是绝不会停车的。他只好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和跑动节奏,尽量使自己的前行保持在一个较为稳定的速度和状态上。

第一个五公里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这没什么。军绿吉普经过第一个牌子的时候,孙哲平冲着不知哪儿来的拉吧大喊,“跑快点!”,吉普的速度立刻蓦得提高了近一半。

那声从车内扩音喇叭里彪出的“跑快点”,炸得张佳乐耳朵一麻。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腿就跟了上去,被打乱节奏的后果是气息立刻紊乱。他被山风呛了几口,喉咙里那层脆弱粘膜疼得就像是被磨砂纸擦刮着一样。这是要冲刺?张小少尉不明就里,只好就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勉强的速度继续跑下去。

第二个五公里的牌子又过去了。孙哲平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为了让军用吉普保持在自己的视野内,当前他所保持着的速度对于张佳乐而言并不是一个适合长跑的速度,过快了,他的体能正剧烈地消耗着。按照这速度跑下去,张佳乐想,等到了15公里的时候自己就应该跟跑了20公里似的可以直接趴下了。

他们经过了第三块五公里标示牌。张佳乐开始感到脚底被山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小腿的肌肉酸疼发涨,肩膀和脖子都开始有酸麻僵硬的感觉。速度太快了,这个速度下去不行的。我必须慢下来,他对自己说,但孙哲平的声音又从扩音喇叭里传了出来。

“跟上!!”

眼一闭,张佳乐往前继续跑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这具躯体像是一只沉重的麻袋,正成为他前进的拖累。

第四块五公里标示牌。

孙哲平依然没有停下。这已经是20公里了。在这个速度等级上跑了20公里,在一般连队里已经算得上是优秀。但张佳乐没有看时间。时间对于他来说似乎变慢了。

仅仅只是抬起腿都变得需要意志力的加持。沉重而笨拙,生锈老化卡壳的机器人,大概也就是他现在这样子。脚底钻心得疼,他不得不试着让脚后跟多承担点力量以缓解那令人焦虑的痛楚。

五公里标示牌。第五块。还是第六块?

他已经没有在数了。时间和风似乎都凝固在了原地。只有痛觉,随着踩在地面上的每一步,被清晰及时地传递给中枢神经系统、只有痛觉是清晰的。肩膀和脖子的疼痛使得头像是个多余的沉重物件。长跑又不需要带脑子,我为什么不能把头拎着跑……

哦,好像人确实是不能把头取下来的。胡思乱想代替理智接管了张佳乐的大脑。这是一种生理本能,籍借那些漫无边际的念头,他的注意力得以转移,尽可能地不去感受身上的疼痛。

这条路是由刀片组成的吧,啊呸,这路根本就是由56式军刺组成的!!一脚踩上去,立刻血淋淋一窟窿的那种!我去,这腿还是我的腿吗,我好像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了,可它竟然还在动诶。

我在跑步。这都他妈是孙哲平的错。孙哲平你是个混蛋你知道吗。

第八块,第九块……

通过下一块标示牌的时候,张佳乐的脑内正催眠似的过着各种枪械的数据。弹道参数,精度,重量,可填装子弹数…

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拆解揉碎了般。他甚至能感到头盖骨都在疼。

第几块了,他不知道。他没有看。多远了,谁还关心这个。在极度的疲惫下他脑袋里已经什么都没了,空白得如一张新出厂的打印纸。跑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本能。往前。抬腿。往前。

跑。

跑!

跑啊!!!

张佳乐!!跑啊!!跑啊!!!

他似乎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角落里呐喊。

军绿色的军用吉普就在前面。跟上去,不能拉下了。

跟上去——

吉普车停了下来。

几乎就是在瞥到了那块五公里指示牌的同一秒,张佳乐像是一只放了气的气球似的瘫在了地上。

“65公里。总计用时3小时又36分钟。”

孙哲平说出来的那些数字并没有被张佳乐很好的理解。

他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身体恨不得就此进入省电模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捕捉到孙哲平话里的重点。

65公里。

他刚刚跑了65公里?!而且几乎在每个五公里都保持着16分左右的速度?!!

那一瞬间,张佳乐感到想要大笑的冲动正冲破他的胸腔。

只是被逼一逼而已,他也能跑出这样的成绩。虽然是连战斗枪械都不佩戴的超轻装越野,但这已经是张佳乐过往21年里所曾经跑出来过的最好成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跑出这样的成绩。只是跟着吉普拼命拼命在追而已。

但他做到了。

他可以做到的。

张佳乐躺在地上喘气,像摊煎饼似的把自己摊成了个大字型,大有要在此处生根发芽死也不挪窝的架势。

“活着没啊?”孙哲平蹲下来捏住了正挺尸的那个的鼻子。

张佳乐同志发扬宁死不屈的精神,即使被捏住鼻子绝不动弹哪怕一根手指。于是他机智地张开了嘴呼吸。

孙哲平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就往张小少尉的嘴里塞,“张佳乐你再装个死试试?”

“报告连长!我还要再死一会儿!”张佳乐挣扎着甩开孙哲平的钳制,跟翻煎饼似的迅速翻了个面,一不留神就被灰尘呛得连呸了几声。

孙哲平踹了他一脚,“起来,下山了。”

“动不了。”张佳乐的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估摸着自己现在的心跳大概还有170,全身真是疼得想被拆成了一块块骨头又重新硬给拼装回去似的。全部的精力都像是海绵里的水一样被压榨了个干干净净。

还真跟我耍上无赖了。孙哲平额角不禁狠狠一跳,看老子下午怎么收拾你小子。他伸手扣住了张佳乐的腰带,手腕一提手肘一卡,把人像挎着书包一样扛了起来。孙连长大步走到车后座门前,单手拉开车门,扔只破麻袋似的把张小少尉扔了进去。

这一扛一摔,张佳乐眼前立刻飞舞起了旋转着的金色星星。“……你狠。”气还没喘匀就再次遭此黑手的张小少尉把自己在后座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气若游丝地哼哼着。

“你要是困就赶紧睡,少废话。下午还要特训格斗。”孙哲平不理会那只体能弱鸡的抱怨,他发动了吉普,掉头就沿着原路往山下去了。

孙哲平开得不快,军用吉普在这条简陋的山路上有明显的轻微震感,在这摇晃颠簸的路上还没开出几公里,张佳乐就真的睡着了。

听着后座上传来的绵长呼吸声,孙哲平又把速度往下降了点。

张佳乐被孙哲平摇醒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他刚想问我们现在去食堂还来得及吗,就看到孙哲平顺手指了块办公楼角落里的空地,“那儿,扎马步去。”

张佳乐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扎马步都还要我教你?”孙哲平比他更吃惊。

张佳乐老老实实地摆开一个架势,“然后?”

“就扎着,我去打饭。”孙哲平给他调整了下姿势,自顾自走了。“我回来要是发现你动作不标准就再加两小时。”

我真的睡醒了?张佳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尴尬地保持着扎马步的姿势,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观眼神。

你大爷的孙哲平!!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这是被罚呢!我怎么说也好歹也是个少尉,在特战旅也算是个不小的衔,大庭广众下的……丢不丢人啊!!

还没等张小少尉郁闷完,一个穿着迷彩作训服的士官踱了过来。“饭点了不去吃饭,张副连这是干吗呢?”

张佳乐抬头一看,这人手臂上还挂着獬豸特战队的臂章,不由得又把腰板挺直了点。

军队从来都是尊崇力量的地方,特战旅尤其如此。张佳乐的脸看起来就偏嫩,他这年龄配他肩上的军衔,明眼人都看出这是个才出军校校门的小菜鸟。要没有张佳乐那手在来基地第一天就被传遍整个基地的枪法,甭管他什么衔,就冲他这明显比别人单薄不少的小身板,这基地里的特战队员估计都不高兴正眼看他。

“训练。”张佳乐冲人笑笑。

手臂上挂着獬豸特战队臂章的人端着个水杯,像看标本似的把张佳乐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点点头,“我说呢,休息日还在扎马步,不是被罚的话也只能是训练了。”喝了口水,又接了一句。“是得好好练练马步,力量太欠。下盘虚得一脚就能踹飞了。”

被人这么直白不留情面地指出缺点,张佳乐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孙哲平带着俩饭盒回来,看到张佳乐涨红的脸色像是菜园子里熟透的番茄,还带一副恨不得马上晕过去的神情。“你在4月的天气里都能中暑?”

气得张佳乐都不想理他。

放下给张佳乐带的那份饭,孙哲平就地坐下吃起他的午饭,“再扎半个小时你也可以吃饭了,别松懈。”

眼前这人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想过看着他吃的人是什么感受,张佳乐磨了磨牙,“下午我们干吗呀,孙连长?”他笑眯眯地提问。

孙哲平挑起块茄子,“格斗特训。”

“其他连队的人今天应该不训练吧?”张佳乐很清楚地记得今天是周日,连起床铃都没响。

扫荡掉饭盒底下最后几口米饭,孙哲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过去,“你的格斗特训教官是我。”

张佳乐当然记得孙哲平昨天是如何接连放到两个特战队队员的,不禁眼前一亮,“真的啊!”

这位小少尉仰头时的眼神亮闪闪的,充满了好奇、崇拜与憧憬,害得孙哲平的脸都差点要绷不住,“张佳乐你还挺高兴啊?”

“为什么不能高兴,”张佳乐平稳了下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能继续维持标准的马步姿势,“大孙你很厉害啊,我觉得在我们昨天跟训格斗术的那个连队里,你是他们中最强的。跟着你练的话我可赚大了啊。”

张小少尉笑得狡黠,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充满希望的快乐。

孙哲平又露出了他们初见时那般锐利桀骜的笑,“那你到时候可别哭。”

就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开始期待起来。

张佳乐,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孙哲平在心里对自己说。

“徒手格斗术的五条基本原则,1.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

孙哲平手上拆了张佳乐的几招进攻,长腿一扫直接把人掀翻在地上。

“2.以最大的力量攻敌之最弱点。”

张佳乐侧身躲过孙哲平迎面挥来的拳头,冷不防肚子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顿时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3.要始终保持身体的平衡。”

趁着张佳乐后仰躲避的姿势,孙哲平一脚挑飞他本就不扎实的下盘,张佳乐狠狠得仰面摔了下去。

“4.善于借助敌之运动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张佳乐的攻势越发凶猛,孙哲平身姿一低,紧紧钳住了他的脚腕,顺着张佳乐踢出的方向顺势一拽,把人重重地摁在了沙坑里。

“5.注重准确与速度。”

孙哲平打得有点烦了,一记飞踢踹在后膝,直接把人踢跪。

“今天的实战对抗训练就到这儿。你的底子我也差不多摸清了。”孙哲平摘了战术手套,活动了下有些发酸的手指。“要你现在就跟上特战队的训练实在强人所难了,你那点底子,连基本功都不算过关。”

张佳乐狼狈地从沙地上爬起来,听到这评价,动作滞了下。

“你的主要问题是体能,然后就是基本动作的训练。体能上的缺陷导致你的攻击力不够,这使得你在对战的开始就成为弱势的一方。而基本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你都记得,也挺标准,但你是用脑子记得的,不是用身体记得。用脑子记住动作在实战中没有任何意义,你当时做考卷呢,给出准确的回应就能拿分?要凭身体的本能直接给出反应,才有可能赢得实战中的胜利。”孙哲平捡起地上的文件夹,抽出几张纸丢过去。“基本的拳法,腿法,肘法,膝法,每套动作50次。基本组合攻击技,每套动作50次。每天练习。”

张佳乐捡起那几张纸,看到上面大略地写了下一些难度较大的组合攻击技的动作要领,“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我。”孙哲平在他那只文件夹里写了点什么。“体能训练你必须立刻拉起来,除了每天两次的负重山路10公里外,晚上跟我去跑标准负重的20公里。哑铃没事你也可以在宿舍里练练。早上起来500个仰卧起坐,蛙跳,马步冲拳和俯卧撑是好习惯,继续保持。其他的,我想起来再给你加上去。”

“你的体能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张佳乐问。

孙哲平从文件里抬起头,黑色瞳仁里的桀骜笑意中有几分不屑,“我中学时就每天背着书包跑步上课,从我家到学校直线距离大概40公里,书包也差不多有个15斤。”

张佳乐看他的神情像看着一个神经病。

“我乐意,谁不服?”孙哲平一掌拍在张小少尉头上,“做你的基本动作训练去。”

孙哲平没说的是,他之所以跑步上学,只是因为青春叛逆期的孙哲平不想坐着军牌车被警卫员送到门口,像个被押送的囚犯一样从连车窗玻璃都是防弹的特制红旗轿车上下来。

但谁能想到,就是那四年间,他沿着北京城的人行道所跑出的七万公里总程,最终成为了成就他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旁人看来,孙哲平似乎天生就有着强悍到令人吃惊的体能,耐力好,爆发力高,而且状态极其稳定。

可体能这种只要把练习量死命砸下去就一定能看到提高的事情,哪有什么远远优于常人的天资一说。

他只是在更早以前,就比下过远超于旁人数倍的苦功罢了。

张佳乐做完一整组拳法练习,躺在地上像是一块粘地板上铲都不铲掉的口香糖。眼神涣散地飘到正在一旁做20公斤负重蹲起的孙哲平身上。

“干吗?”孙哲平气息平稳,用看家养宠物龟的眼神扫了眼地上的那滩张佳乐。

“我说大孙,”张佳乐稍微回了点儿魂,神情复杂地盯着孙哲平的侧影看了一会儿,“你以前上学,来回跑步八十公里,光路上就要花掉七八个小时吧,你都不用写作业的?别是吹牛吧?”

孙哲平头也不回,节奏稳定地继续做他的负重蹲起。“八点半上课,五点出门。下午三点十分放学,到家也就晚饭时间。多正常的事儿。”

“你上的什么学,八点半才上课?!下午三点多就放了?!幼儿园吗?!”张佳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满脸都是声讨阶级敌人的苦大仇深状,“正常学校不都是七点半早自习,下午七点半才下晚自习?!”

孙哲平斜了他一眼,“我还想问你们什么学校呢,六点三十上课,晚上七点半天都黑了,竟然才放学?”难怪你读书读出来人都傻了。

放松着僵硬酸痛的肌肉,张佳乐嘶嘶地倒抽着气,“初中高中省重点,全国都排得上名。我们学校还算好,还有朝五晚九,起早贪黑,燃烧生命在读书的呢。”

孙哲平卸了身上的负重,不理会张小少尉的吱哇怪叫,三两下就把人给摁在了地上,“给我趴好了,就你那样放松肌肉,得弄到哪年哪月去。”说着,手指已经按上了张佳乐的肩背。

大量运动后的按摩有助于将乳酸转化排出,但突然被人侵入安全距离的张佳乐正条件反射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冷不防被孙哲平这么一摁,疼得嗷了一声。

“放松行吗,我还能把你宰来吃?”孙哲平都在考虑要不要给这人一记手刀打晕拉倒算了,一惊一乍的,简直要吵死个人。

张佳乐哼哼唧唧享受着来自孙连长的服务,一边还不忘仰头继续刨根问题,“你怎么想起来要跑几十公里去上学的?我以前上学要坐二十多分钟的公车,光为了赶车而提前起床都跟革命斗争似的,大孙你这跑步几十公里上学的丰功伟绩,简直就是革命烈士啊!”

“别乱动,再动把你脖子卸下来。”感到孙哲平的手不轻不重地在自己的颈椎处比划了下,张佳乐立刻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开学前一天,我跟我家老爷子吵了一架,”孙哲平揉捏着手底下的那具身体像是在揉捏一大块面团,“我说我不要警卫员开车送,他说小兔崽子有本事就跑着去上课!我说,跑就跑。然后就一直跑着了呗。”

张佳乐噗得一声笑喷了,没注意自己正趴在沙坑上,刚一张嘴就啃了满嘴的沙,“哈哈哈哈哈哈孙哲平你简直了,“他吐掉嘴里的沙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家那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这是一场说跑就跑的青春叛逆期啊!简直了我去,哈哈哈哈!!大孙你这个人,哈哈哈哈!!怎么这么逗呢!!”

孙哲平就纳闷儿了,这事儿从头到尾有哪里很好笑吗?他奇怪了瞥了满脸沙粒的张佳乐一眼,“不然?还就真不去上课了?”

“你就不能搭公共交通吗?”张佳乐笑岔了气,伸手胡乱地去抹脸上的沙子,结果把自己彻底抹成了花脸。

“没坐过。”孙连长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气定神闲。

张佳乐正忙着掸身上的沙子,听到这话终于开始回过味儿来。和平年代,军级以上将领才给配备专门的警卫员,能差遣警卫员专门开车送孙子去上课,少说也得是某个省级军区的司令或是政委。

“你又怎么了?”孙哲平不耐烦,“我告诉你啊,今天训练做不完就没饭吃。”

张佳乐同志也特别实诚,“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大孙你竟然还是高官子弟啊。”

闻言,孙哲平眼神骤然一凛。

与他那群已各自奔向天涯海角的哥们儿一样,在孙哲平人生中的前十几年里,他始终沿着一条不可明说但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轨迹前行。参军前,他就读于京城内汇聚了最优质教育资源的学校,而和他一同在此处扎堆的,不乏大量和出身于相同背景的少年少女们。异于常人的成长经历与祖辈们的交情,使他们自发地形成一个特殊的群体,而决定这个群体内部阶级的,除了当事人自己的个人魅力之外,家庭因素成了最重要的砝码。

孙哲平身后从来不缺乏试图攀交情的人,而他对那些于己有所图谋的人,从来就缺乏好感。

他不喜欢那种人。因为在追名逐利者眼里,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自动售货机,他们觉得自己投进点什么,“孙哲平”就会掉出来他们所想要的东西。

“我有点担心……”张佳乐思索了会儿,“你上了战场,会不会成为优先集火的对象?”

他颇为认真地说。

“我真谢谢你啊张佳乐。”孙哲平翻了个白眼,“你有时间想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能不能先给我把体能训练拉起来?!”

张佳乐撇了撇嘴,拉开架势开始了50次的腿法练习。

等张小少尉能和他的床进行亲密接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像是死了一次,被坦克碾过全身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了。张佳乐正趴床上自我解嘲着呢,凌空飞来的巧克力稳稳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大孙……你这暗器,可真高级……”完全不想动弹的张佳乐同志有气无力地歪了歪头,一大板巧克力就顺着他的脸滑到了枕头边。

孙哲平在电脑前连上了部队内网,玩CF玩得不亦乐乎,“明天周一,早上起来又要负重10公里。我就牺牲下自己,发扬风格赏你点储备粮垫垫,可别半路昏过去。”

“去你的。”张佳乐笑骂着把巧克力塞到枕头底下。

孙哲平打完一局,关了游戏刷起了最近的新闻,随口问身后那个在床上挺尸的舍友,“哎乐乐,你今年21啊?算起来你这是16岁就读大学了?”

“16岁有啥稀罕的,这年头12岁的天才大学生都满地跑。”张佳乐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我也就小学跳了两级,勉强比别人多赚了两年时间而已。不过如果12岁上大学也就不能进军校了。”

“张佳乐,你既然书读得那么好,为什么要来部队?”孙哲平背对着张佳乐的床刷网页刷得正来劲,却突然问出了这个犹如政治审查一般的问题。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冷静,像是把锋利的军刺突然指向心口。

张佳乐都抱着枕头走在了和周公幽会的半路上,听到这么一问,挣扎着拨出了些神智,“这不废话么……我喜欢枪啊,不来部队……难道,还去当军火贩子不成……”

这回答如此简单合理,合理到了虽然它是那么的令人哭笑不得但你就是无从反驳的地步。

“你别告诉我,你来特战旅是因为,特战队能摸到更多的枪?”孙哲平虽然不喜欢读书,但脑子总归十好使的,举一反三,一点就透。

张佳乐抱着枕头往墙角拱了拱,脑海里最后残存的几丝清醒挣扎了一下,也一同坠入了黑甜乡。“……差不多……”

因为喜欢枪。

所以就来了。

这不是最现实的理由。

参军有很多种理由,利益,前途,家庭,梦想。喜欢枪支的人很多,但真为了份喜欢,就义无反顾地投入青春年华去入读军校投身军队的人,放眼世界,又能有几个?

这同样也不是最高尚的理由。

有那么多千人一面又绝不出错的理由可以应付这种问题。报效祖国,保卫家乡,每一个掷地有声的口号喊出来,都会比“我喜欢枪”要来的响亮和漂亮。

但张佳乐说,“我喜欢枪。”

比起保家卫国之类的话,这也许就是张佳乐他个人内心里所提供的,最真实的答案。

他喜欢枪,也是真的有天赋。

也许就正因为他只是做着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所以才能怀抱单纯而坚定的信念追逐梦想。

特战旅不同于一般的军队,这里没有浑水摸鱼的余地。新人要在高强度的训练下撑过去,必须有着他所不能放弃的理由。有人为了荣誉而来,有人为了前途而来,有人为了一口傲气而来,有人为了不辜负他人的期望而来。

但对于张佳乐,他手上握着的枪就足以让他撑过这一关。

喜欢,能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因为它让痛苦有了价值,并带来了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心怀梦想,方能勇往直前。

孙哲平转过椅子就看到张佳乐已经彻底睡死过去,贴着墙拱成了一只虾米,睡梦里还哼了句什么“手感不好”,听得孙连长眉头又跳了跳。

还手感不好,这人是在梦里玩枪,还是在梦里怀春呢?

孙哲平拧开台灯,开始写参军以来每月例行的家信。他简洁地和老爷子讲了些张佳乐的事,想了想,又在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

“请平姨把我书柜右数第三格里的书寄来。”

他给信封封口,在正面写上了那个远在北京的地址。

熄灯时间还未到,月色已经顺着半开放式的阳台摸进屋里,在地上照出一片莹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训练科目在等待着他们。

2.

起床铃还没响,张佳乐就被醒了,被砸醒的。

睡梦中被硬物砸中脸的张小少尉从床上一跃而起,满脸的惊疑不定地抄起落在自己枕边的“凶器”,“大孙——?!”

那硬面笔记本砸人的罪魁祸首正迅速整装,“快起来,今天要查内务!!”

张佳乐这下终于清醒了,“整个连队就我们俩,这也查内务?!”三下五除二地甩掉背心,张小少尉看也不看就套上了作训T恤,作训服拉链直拉到顶,噼里啪啦把该扣的该系的全部折腾好,抬眼看到孙哲平已经开始叠起了内务。

“废话,正因为就只有我俩才要查内务。”孙哲平手上过的军绿色被子跟刀切似的有棱有角,三两下就折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形状。

张佳乐还在细节上跟他的被子做斗争,“你竟然不早说?!!”他大概是天生和豆腐块这种东西八字相克,被子在他手底下总呈现出一种憨厚滚圆的模样。虽然乍看上去也挺整齐,但和孙哲平那种刀削斧劈般的内务相比,他的还能见人?!

“我靠……我一直以为野战部队的内务管得挺松啊?!”不看还好,看了孙哲平的收拾完毕的床铺后,张佳乐只想把自己的被子拆了重叠一遍。

终于响起的起床号正催魂般地在他们头顶响个不停。

孙哲平一步跨到张佳乐床边,“把巧克力吃了,”他利落地抖开张佳乐的被子,“今天先救你一命。”

塞了一嘴巧克力满屋子找水喝的张小少尉,蓦然有种一夜回到军校的兵荒马乱之感。

跟孙哲平的车在984的山道狂奔过65公里后,早上例行的10公里山路负重越野对张佳乐已经没了什么心理压力。虽然他还是落在大部队的最后头,但那又怎么样,小爷我新来的,你们新来的时候说不定还没我这么好耐力呢。被大部队远远甩下的张佳乐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按照自己的频率稳定地往前跑。

孙哲平这次没等他,因为在战场上永远不会有人次次都等你。按大孙那体能,眼下应该已经跑在了第一集团的排头。但人家那是几万公里跑出来的的结果,自己也没得眼红。

张佳乐提了口气,估摸着自己已经跑过了九公里,加速冲向了他的终点。

984的环山道上,从山巅抖落的金色光辉渐渐晕染上了暮春山道上的每一片新叶。

太阳正从连绵起伏的群山后一跃而起。

今天早上的训练科目是跟着獬豸特战队练习外场打靶,张佳乐正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塞花卷,一听到又可以摸枪,激动得差点没把自己噎昏过去。

前几天端着水杯围观张佳乐扎马步的獬豸士官又晃来了,人家这次是来替自己队长传话的。眼角余光瞅到这位看起来挺单薄的小兄弟正被花卷噎得直灌水,忍不住对孙哲平做了个“惨不忍睹啊,哥们儿”的口型。

孙哲平象征性地给自家副官顺了顺背,“这娃儿迷枪迷得紧,听到外场打靶,”他指着自己脑袋比了个“你懂的”的手势。

獬豸特战队的那哥们儿做恍然大悟状,“懂的懂的,新来的总是会对枪特别有激情。”

孙连手下新来的那个张少尉枪法了得,这事儿早在上星期就传遍了全旅。其他连队或许对这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尉官有点兴趣,但獬豸是谁,獬豸可是全西南军区最精锐的甲种部队中最锋利的那把尖刀。枪法好怎么啦?獬豸里随便挑一个队员出来,哪个枪法不好?一个连体能基础都跟不上的尉官,还真没什么让獬豸对其另眼相看的理由。

等獬豸的那位水杯兄走远了,孙哲平朝桌对面的张佳乐凑近了点儿,“今天外场打靶,乐乐,有信心吗你?”还没等张佳乐反应过来,他已经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最后一个花卷拨进了自己盘。

民以食为天,被虎口夺食了的张佳乐盯着孙哲平露在作训服领口外的一截颈子直磨牙,“看、情、况。”最初的激动和亢奋过去之后,他现在觉得还是花卷比较重要。

“出息,不就半个花卷,我早上救你一命,少说也得抵二十个花卷。”孙哲平注意到对面那饿狼似的眼神,嫌弃地掰了半个花卷丢给他,“丑话说在前头,别给我丢人啊张佳乐。”

被施舍了半个花卷的张小少尉正想象着自己咬的是孙哲平的颈动脉,闻言不由扬眉一笑。

“我说大孙,输给我也就算了,你可别输给那位茶缸兄。”

茶缸兄,就是那位端着只水杯两次鄙视了张小少尉的獬豸队员,总觉得今天的天气有点怪怪的。

五月春光好哇,你看这阳光普照,草长莺飞。虽说荒山野岭的野外靶场上里只有满地的杂草和昆虫,但这都要临近夏天了,温度应该还是比较宜人……的……吧……?

茶缸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今儿这是撞了邪啊,怎么还是觉得后颈怪冷的。獬豸现任中队长的眼风冷冷扫过来,茶缸兄立刻啪得立正。

做为随训队员,张佳乐和孙哲平站在队伍的最后排。张佳乐178的个头放这群特战队员里面算不上出挑,但也不算矮。可眼下獬豸的队伍从低到高排列,他往最后一站立刻显得格外打眼。

孙哲平跟训了有段时间,上头对他青睐有加的同时给了这么个令人遐想的职务安排,加之本人又有出色的格斗与射击成绩,心里亮堂的獬豸队员们多少都有点这哥们儿是咱自己人的意思。但张佳乐……獬豸的现任中队长打量了他几眼,这身板儿,可真不咋样啊。

”两人一组,按照指定路线进入林区,只能前进!不能回头!沿途有若干隐匿的人型靶标,击中九成靶标小组合格!不合格者做500个负重蹲起!击中靶标数不足本组击中数四成者也不合格!有谁还有不明白的?!”

“报告!”张佳乐在队伍最后站得笔直,眼神越过中队长的肩章直直落向丛林靶场。

“说!”

“若干人型靶标是多少个?”张佳乐大声发问。他思量着如果要击中九成以上才能合格,自己至少得心中有个数。

中队长看了他一眼,“张佳乐少尉,”这名扛着少校肩章的特战队中队长踱到他面前,“战场上,会有人告诉你敌军带了几个狙击手几个突击手吗?告诉我!张佳乐少尉!”中队长的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会有人告诉你吗!!”

“报告!没有!”张佳乐站得更直了点。

他想,他需要时刻提醒自己这里是特战旅,不是军校。

他的学校里呆久了,习惯被告知一个具体的数据后,再以此为目标去完成。好比今天要读掉某本书上的多少页,做哪几道题,训练时要练习战术动作多少次,做多少个俯卧撑,等等等等。但在这里,没有人会给你制定一个量化的标准去让你完成,一切都向实战看齐。

实战!实战里从来没有合格一说,因为松懈就会意味着牺牲,所以你必须尽力去做到最好!

张佳乐正心态良好地做着自我反思,站在队伍前头的茶缸兄听到后面的训话,不禁咂着舌摇了摇头。可怜呐,才出军校大门的小新人。

中队长回头就看到了这位仁兄的小动作,“啧什么啧,欠收拾啊?给我滚去跟新人一组呆着去。”

茶缸兄被自家老大踹得一踉跄,冷不防又被老大扯住作训服后襟往上一扯,只听老大在他耳边迅速地下了个指令。“给我好好观察下那个新人。”

哨令声响,张佳乐一言不发地跟着茶缸兄窜进了丛林。

靶标,在哪儿?!

张佳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茶缸兄已经抬手打掉了第一个靶标。他心里一惊,旋即安慰自己下面还有,先不用着急。

但人型靶标实在太隐蔽,布靶的完全是仿照敌军或匪徒可能的隐蔽方法去把靶标藏在各种地方。张佳乐第一次打这种寻找比瞄准更费事儿的靶,不由得一时间有点发蒙。

茶缸兄已经开了十多枪,虽然张佳乐也渐渐地能分辨出那些隐蔽在障碍物后人型靶,但茶缸兄比他更快。他刚举枪,人家的子弹已经击倒了靶标。

冷静,张佳乐,冷静下来。他听到身边的茶缸兄又换了一个弹夹,心脏砰砰砰直跳。

我的寻找方式一定出了问题。冷静下来思考。张佳乐,如果是你,要在这种地方隐蔽自己,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位置?

他睁开眼睛。

举枪,射击!

全部小组从丛林靶场出来后,中队长示意各组报靶。

“一组,全部57靶,命中57靶,小组成员分别命中23靶和24靶。”

“二组,全部62靶,命中61靶,小组成员分别命中29靶和32靶。”

“三组,全部58靶,命中……”

“四组……”

轮到茶缸兄,他立正扬声道,“二十二组,全部61靶,小组成员分别命中42靶和19靶。”

中队长大概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悬殊的成绩,一口吐掉了嘴里正叼着的草叶子,“才19靶?谁打的?”

“报告队长,不是我。”茶缸兄甚是无辜地回答。

孙哲平惊讶地回过头。

张佳乐站在队伍末尾,嘴唇抿得很紧,脸上的神情令人难以分辨。他握抢的指关节有些发白,身姿却笔直如一杆扎进地里的标枪。

临近正午的阳光照下来,像是一盏高功率的聚光灯,将众人纷繁莫测的眼神统统集中到了他身上。

“报告!!”

春末夏初的日头晒得张佳乐有点发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不够控制似的冲出了齿关。

“说!”

“我申请再尝试一次!”

孙哲平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头转了回来。

说到底,张佳乐也不是獬豸中队长手下的兵,要训别人的副官到底还得看看原领导的意思。中队长也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的人精了,眼角瞄到孙哲平这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立刻知道今天这是“全权交给你”的意思。

你小子……

獬豸的中队长在心里暗暗磨牙,以前就三天两头跑我这偷师,现在干脆连副官都让我给你训,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得,训狠了你自个儿哄去。

心念电转,中队长抬眼看向正站得笔直的张小少尉。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就刚才那成绩,你已经死了。”他很是真诚地望进张佳乐的眼睛,“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合格与否,这很重要吗?”

“报告!但这是练习,不是战场!”张佳乐答得迅速果断,每个音节都在空气中爆出了火药的气味。

中队长绕着他转了一圈,摇摇头。

这位年方三十出头的少校退开几步,懒洋洋从地上折了根草茎咬进嘴里,就这么蹲着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看……你也没那么矮啊。”

啥?张佳乐一愣。

站他前面的那几个特战队员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得也不错,收到过不少小女孩的信吧?”中队长那拉家常的口吻让张佳乐摸不着头脑,只好努力又把自己绷得更直了点。“国防科技大学,双学士学位,等到了来年开春的实习考核结束就都一毛二了。你说你到哪儿去呆着不好,非要上赶着把自己往这儿塞?”

张佳乐在开口申请再次尝试的瞬间就设想过各种可能的训斥,独独没想到竟会是这种。丝丝的凉意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冰冷地缠上了他的四肢。

中队长还在用一种颇为不解的语气继续往下念叨,“就你这身体素质,去机关里坐个办公室不挺好。这日头够晒的吧?室内有电扇吹,再热一点还有空调,不比这荒山野岭的舒服多了?跑到这儿来受罪,图什么呀?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那么想下基层连队,也多得是轻松的地界儿嘛!那什么,跟我们同军区的,机械化步兵师下面的炮兵团,他们团长最喜欢高材生高学历,你要是愿意过去,估计没几年就得升官,怎么样,说认真的,考虑下?”

这位少校说得言辞恳切,言下之意却简单直白到近乎粗暴。

我觉得你不适合这里,你没必要呆在这里。为了你好,换个地方吧。

从小到大,张佳乐从来没有遭遇到过如此直接的否定。这盆兜头浇下来的冷水顷刻间就化作了无形的寒冰,严严实实地将他冻成了雕塑,无法挣扎,动弹不得。

……我他妈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忍不住问自己。

如果去了其他的地方,如果不是在特战旅,他根本不需要吃那么多的苦。毫无疑问,在别处,他会是天之骄子,一如他之前的二十一年人生里的每一天。

他选择来这里,长处不一定能得到体现,却每天都要面对自己的短板,成为落在最后的那个。

因为什么?!这都为了什么?!

因为喜欢啊。因为我觉得自己还能做得更好,还能走得更远,还有更多可以学习和突破的东西,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啊!!

不甘像是一头有着尖利爪牙的野兽,随时就要撕破他的胸膛。

张佳乐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报告!我申请再尝试一次!!”

“再尝试一次你又能怎么样?”中队长拍拍屁股站起来,“年轻人别这么想不开,扬长避短,前途总是光明的。”

“只有从训练的失误中总结出教训,才能尽最大可能避免在实战中发生意外!”年轻的少尉坦然无畏地迎上中队长眸光暗动的锐利双眼,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执着。

好!

獬豸的中队长在心里低喝了一声。可脸上依然是一副兴趣缺缺的神情,“随你,想在弟兄们面前多难看几次,我也不拦着你。”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靶场后勤先进丛林去布靶,“还是老规矩,小组击中总靶的九成合格,单人命中数不得低于小组的四成。”

“你既然是一个人进去,就打个总靶的三成六吧。”中队长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合格没奖,不合格再加五百负重蹲起。我就说,你现在要是放弃还来得及——”

“谢谢首长!”

张佳乐仰起脸,浅褐色瞳孔里尽是一片淬利清光。

“三,二——”

“一!”

张佳乐闪身钻进了新指定给他的丛林路径中,在迷彩作训服和丛林枝叶的掩护下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人倒是挺硬气。”中队长在孙哲平身边点了根烟,也不知是褒是贬地评价了一句。

孙哲平把弹夹卸了,“100米运动速射29秒全部上靶,这不是说着玩的。”

茶缸兄也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被他家老大一记眼刀打回去,“干嘛呢,做贼都没你这么大动静的。”

跟了自己队长快三年,茶缸兄早就练出了副百毒不侵的结实心脏,老大的毒舌攻击就跟清风拂面似的不痛不痒,“队长!”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活见鬼了的表情,“那小子的19枪是连发上靶!!”

中队长状似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早上集合的时候撞到头了吧,你要能用手上这枪连发一个,我得改口喊你爷爷!”

茶缸兄抱着头逃窜,“不是啊队长!我是说我们组的最后19靶全是他打的!连着!我一个都没捞着!”

“连着?最后19发?全部是他打的?”中队长一把扣住茶缸兄的脖子,“那他之前是怎么回事?”

“因为找不到靶吧?”茶缸兄挣扎着从他老大的胳膊底下逃出去,“要我说那小子枪玩得还真不错,哎我说队长你真的不考虑去把人挖过来?”

孙哲平把没了子弹的95改枪口直直抵在这位的后心上,“挖墙脚都挖到我这儿来,兄弟够意思啊?”

茶缸兄非常配合嗷嗷叫着躲到了自家队长身后,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喊着“孙连枪下留人!在下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娇妻幼子!”。

獬豸的中队长一脚把这二货踹出去,“闲得慌?去做500俯卧撑。”

“队座!队座您不能和敌人沆瀣一气啊!!”茶缸兄哀嚎。

“1000。”/“你说谁是敌人?”

面对一个校官一个尉官,茶缸兄乖乖地滚了。

有别于普通作战部队,特种兵并不是只要军事技能过硬就行。因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复杂诡谲而瞬息万变的特殊战场,在服从命令的同时也要有时刻判断交战情势的能力。

带上你自己的脑子思考!

张佳乐的脑海里飞快地过着他在学校和军事训练时所学过一切和潜伏隐蔽有关的知识。上一次,他其实已经摸到了点门道,但是限于领悟得太晚,并没有能很好地运用出来。

不是被动地等着靶标出现——

视野右侧有一块不和谐的色彩。

——而是去想,出于实战演练的需要,他们会被放在哪儿?如果我面对的是敌人,藏在哪里对他们最有利?

目光贯穿瞄准线和准星,落在那个隐蔽的人型靶上。

——然后,我会怎么做?

完成瞄准的同一时间,他扣下了扳机。

“全部59靶,命中59靶。”

“超时。”中队长看了眼手表,“比限定时间多了近一半。”

张佳乐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喘,“我是一个人。”

“你当然是一个人,不然你还能是一朵花?”中队长呛他,“我说过,你只要打到三成六的靶子,就算合格。”

“如果这是实战,我不能放着眼前的敌人不予理会,”年轻的小少尉仰起头,抿起嘴的时候脸上未褪尽的婴儿肥略略嘟了起来,像是一只皮薄馅大的包子。“他们随时都可能朝我和我的战友开枪,如果我放着他们不管,我们都会死。”

“回去后1000个负重蹲起。”中队长没再理会他,叉着手往车上径自去了。

“队长,”茶缸兄正儿八经地跑过来给他行了个礼,“旅长回来了,请您立刻过去。”

“行,知道了。”獬豸特种作战中队的中队长松了松肩膀,左肩窝上那枚经年枪伤留下的疤痕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痒。

岁月不饶人啊。这位即将升向中校的特战老兵心里不禁滑过几丝略带惆怅的感慨。这一行从来都是这样,任你如何对自己的使命如何热爱,年纪到了,还是得从一线退下去的,没有人能永远站在巅峰。

未来,终究还是属于年轻人的。透过军用吉普的后视镜,他看到他那群跟在车后头拔足狂奔的士兵。

……茶缸张大嘴拼命喘气,看那口型应该是正在说“队长心太狠!开这么快是要人命啊!”,这小子最近越来越欠收拾……

……孙哲平跑得很稳,也是,他的体能是怪物级的。性子有点狂,像是一把锋利到可以劈开一切的刀,少年轻狂张扬锐利,就像自己年轻时那阵,只要能控制得住,这没什么不好。他会是非常优秀的战士,也会成为富有独特个人魅力的领导者……

……张佳乐,我去,才跑了多远他就落最后去了?这体能看着就揪心。但枪法真是不错,领悟力也好,得用力拉扯拉扯,我看着也眼红啊,多好的苗子……

他嚼着嘴里的草茎,酸而涩的汁液散发出清新的草叶气味。

终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们这群快要滚蛋的老家伙们,是多么热爱这块浸透了汗水的土地,又对你们寄予了怎样深重的希望啊。

旅长站在办公室窗户边,看着对面楼下角落里正在扎马步的张佳乐。

这个他亲自挖来的小少尉脸涨得通红,上半身还因为重心不稳而有点摇晃,旁人总感觉如果他松口气就会立刻倒下来似的。一边的孙哲平也在陪他扎马步,但这位看上去显然就轻松多了,下盘稳定如钢铸铁凿,手里还拿着本《林海雪原》看得津津有味。

这俩小崽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

“报告!”

旅长在他的办公桌后坐下,冲门口点了点头。“进来吧。”

獬豸的中队长伸手接住了迎面扔来的一包烟,“哟,”他把盒子翻过来看了看,佯装惊讶,“中华呐?还是软包的?旅长,您这是,要升官儿?”

“少跟我耍贫啊,”旅长自己点了根烟,“老刘在机械化步兵团那么多年,送条软中华还穷不到他。”

中队长笑得像是只跟在老虎后头的狐狸,“旅长,您这次出去,又看上了别人家的兵吧?也挖几个过来给咱们獬豸长长脸呗。”

“你还嫌不够长脸呐?”旅长瞪他,“张佳乐,兵器科学和军事学双学士,神枪手,好好训几年,拉出去一两相,那得多少人想来抢?再说孙哲平,孙参谋长家那小子,军事技能,那是杠杠的吧?要不是我腆着这张老脸去借和孙参谋长的那点交情,能让人分到咱们这片来?他小子进军校那天,各大军区就都跟盯肥肉似的盯着了!”

“……不至于吧……”獬豸中队长最头疼旅长来这套。

旅长也最头疼他手下的得意爱将露出这副铜豌豆似的表情,“怎么不至于?你来给我说说怎么就不至于了?你当现在军校毕业的还有几个乐意下基层?几个乐意来野战部队?他妈的各个都卯足了劲儿往机关和院校钻!”他猛得一拍桌子,青花瓷的茶杯盖子都震了几震,“知识!就是力量!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再说人家这个张佳乐是学兵器科学的,你不是三天两头跟我哭,说新枪型这里这里不好,那里那里差劲,和实战需求完全脱节吗?我现在给你挖了个科班出身的,你去折腾他,以后他就能去折腾设计组,你还不满意?”

等他能去折腾设计组,老子早从一线退了不知多少年了。中队长摆着苦瓜脸,一脸为难,“旅长啊,实话跟您说,孙哲平是真不错,确实没得挑。但张佳乐吧,他体能也太差了,跑负重10公里的时间,獬豸全员都能跑个15公里了。你说这……”

“训啊!没看到人搁那儿自己也在加课呢吗!”旅长觉得自家爱将这打蛇上棍的德行十有八九都是自己惯出来的,“你真当我把他俩当那山上野猪在放养呢?这哥俩放在那儿,不是你獬豸的人,别的连队能不心动?心动了能不多去训几下?今年不是獬豸的选训年,就算丢给你了你小子,你有时间去专门训他俩?”

我……去?!旅长您这心够黑啊?!獬豸中队长一直以为就这地界上论战术论心脏,他已是山为绝顶我为峰的。谁成想,这坐镇基地的大BOSS才是那个心最脏的人!

中队长继续装为难,“旅长,你也知道我没时间专门去训他俩,但带着训吧,这不是怕打击到人家的积极性吗。你说万一我不小心挫着了人家高材生的自尊,这不是更不好吗……”

“怕什么,连这点挫折都接受不了,我还指望他有更大的出息?”旅长摆摆手,“只要不违反纪律,你想怎么训都行。”

“得令!”中队长敬了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旅长马上反应过来,抬手就把桌上的文件袋砸了过去,“小兔崽子,你兜了这么一大圈,就等我这句话是吧?”

中队长接住文件袋,嬉皮笑脸地讨饶,“这不是就怕把您的高材生训出问题吗!”

“里面是你们这次的任务,看懂了就赶紧给我滚蛋!”旅长大手一挥,下了逐客令。

獬豸的中队长立刻脚底抹油,揣着文件袋就溜出了办公室。

“大孙你竟然,呼,还在,看小说……真是,呼,太嘲讽了。”张佳乐气喘吁吁地保持着马步半蹲的姿势,汗水在他脸上汇聚成溪流,浸透了灰绿色的作训T恤。

正对着书中的狍子肉浮想联翩的孙哲平闻言,扭头向着那位恨不得随风而去的张小少尉看了一眼,“做了1000个负重蹲起后还有精力抱怨,挺有进步啊乐乐,晚上跑完十公里,我们再来加个练?”

孙哲平你大爷!!!

张佳乐稳住自己的重心,准备气势十足地冲这位边扎马步边看小说的哥们儿吼一嗓子,刚一张嘴就被塞了一嘴包子。

青菜馅儿的。

被塞了一嘴包子的张佳乐愤怒地瞪着孙哲平。孙哲平大爷则左手捏着从面前饭盒里捞出来的一只肉包子,右手给《林海雪原》翻了个页。“吃饱了再嚷嚷,省得别人说我虐待你。”

凭什么你塞我一个青菜馅儿的自己却啃着肉包子?!!

孙哲平手里的《林海雪原》又翻了一页。

……FUCK!张佳乐偷偷冲孙连长竖起了中指。

“哎,做什么呢?”

旅长背着手走过来,张佳乐一惊,赶紧把作乱的爪子收回原位,奈何嘴里还叼着只菜包子,一时尴尬非常。

倒是孙哲平,非常冷静地合上书,“啪”得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首长!我们在练习马步!”

看着小说吃着包子练习扎马步……老天若是有眼,在地上裂个洞让我自己埋进去算了。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着实有点扛不太住。

“很努力啊,”旅长点点头,“不错。确实是可造之材。”他转向张佳乐,“今天内务检查,说张副连的内务和孙连不相上下,值得表扬!保持内务整洁是我军的优良传统,这个习惯要继续保持啊。”

可以忽略某人忍笑忍得都要抽筋了的脸,拼命咽下了嘴里的包子的张小少尉认真地连连点头。

对于这俩人私底下的小动作,旅长只装没看见,继续发扬着我军的温情革命精神嘘寒问暖,“小张啊,我记得你是云南人?老家离这里远不远?这几天过得还习惯吗?”

“我家在昆明,”张佳乐笑起来犹如春花过眼,真诚明亮得令人心情愉快,“我觉得挺好的,还感觉不到有什么不习惯。”

“对,张佳乐的优点就是神经比较粗。”孙哲平点头。

旅长点点头,“不畏艰苦,好品质。二位,继续努力!”

“是!”张佳乐和孙哲平他行李。

“来钱,走了!”旅长向二人身后大喝了一声,只见一只混圆雪白的京巴犬抖着一身蓬松的长毛,像颗炮弹似的呜呜叫着冲向了旅长。

张佳乐瞪大了眼睛。

来钱撒娇似的蹭着旅长的军裤裤腿,一身长长的白毛像刷子似的在皮鞋上刷来刷去,一边歪头看着旅长,一边还把尾巴摇得倍儿欢。

“别天天吃包子,错过饭点了就让食堂给你们开个小炒。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旅长临走前又叮嘱了他们几句,这才转身往外走。

来钱巴欢天喜地地摇着尾巴跟旅长走了,张佳乐还在原地重新拼凑他的世界观。“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小钱钱?”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旅长几年前在路边捡的,”孙哲平重新扎上了马步,“作战参谋给起的名字是‘麒麟’,据说它来的那年上头拨的经费变多了,于是它的字是‘来钱’,号小钱钱。”

张佳乐表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只京巴要起名“麒麟”,更不想理解为什么一只京巴还要有字有号。

“生活情趣。”孙哲平很无谓地耸肩。

张小少尉幻灭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慢吞吞地开口,“像我们战旅旅长这么霸气的人,养狗也应该是养藏獒这样的狗,以后出门还能跟人吹,我们老大‘左牵黄,右擎苍’……”

“哦,‘左牵黄,右擎苍’还是有的。”孙哲平翻开他那本儿《林海雪原》,“旅长家里的那只虎皮鹦鹉叫‘旺福’,刚好和小钱钱凑一对儿。”

张佳乐想象了一下旅长一手停着只虎皮鹦鹉,一手牵着条雪白的京巴,还穿着身笔挺的军装,差点没笑背过气去。“哎,谢谢你啊。”他转头冲孙哲平笑,“谢谢你帮我整内务。”

正看到杨子荣智取威虎山的孙哲平呵了一声,“谢谢就完了?好歹也表示一下啊,以身相许?”

“……你如果长张曼玉那样儿,我还考虑下。”张小少尉打量了他的直属上司几眼,无情地拒绝了长官的这一无理要求。

孙连长翻了页书,摇头,“忘恩负义,人心不古。”

下午练的还是近身格斗,泥泞黄土地里有高压水枪来回扫射,张佳乐眯着眼睛在飞溅的水雾中尽力施展着动作,全身都像是被施加了千斤重压般缓慢迟滞。

而等他们跑完晚上的负重10公里,张小少尉觉得自己已经快趴下了。

孙哲平拔了根草挠他的鼻子,“起来,加练还没做呢。”

——躺在984山道的起点上,张佳乐很想翻个白眼就地昏死过去。

深蓝夜幕中,闪亮星辰像是钩坠其上的细碎钻石。远离城市的远郊,没有光污染和烟尘的侵扰,璀璨星河如随手涂抹开的银白绸带,辉煌又静谧地铺陈在他们头顶。

卸下负重,张佳乐和孙哲平一起跑在984的山道上。

初夏的山间,野花与新叶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耳边还浮动着昆虫的鸣叫。

“……调整下你的呼吸,我去张佳乐你看什么天上啊看脚下!”

“……孙哲平你很吵你知道吗……”

“……张佳乐你很弱你知道吗?”

“……我们还要跑多远……”

“……到你觉得跑不动了为止……”

“……靠你认真的吗……”

“……你以为我乐意大晚上的来陪你……”

而远处的城镇里,正是一片万家灯火辉煌耀目的繁荣景象。

这天早餐时间,孙哲平意外地没有对张佳乐的餐盘伸出禄山之爪。

张小少尉嘴里咬着个糖三角,手里还拿着杯豆浆,接收到桌对面意味深长的眼神,脑海中登时警铃大作。

“干嘛?”张佳乐狐疑地盯着孙连长,麻利地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只糖三角抓进了空余的手里。

孙哲平一巴掌拍上了桌,“我说,张佳乐你能有点除了吃以外的追求不?谁还稀罕来抢你的糖三角呢?”

“连长您不就稀罕从我手底下抢吗,”张佳乐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嘴里塞满了食物,把脸都鼓得像是个皮薄馅大的包子,“我还纳闷儿呢,我手上又没沾过蜜,您就不能受累多走几步,再去窗口要一份儿?”

“不能。”孙哲平答得理直气壮,“给点儿颜色你还想染坊?算了不逗你,今天训练武装匍,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武装匍匐怎么了?武装匍匐早在军校里就练过,这还能练出什么幺蛾子来?

孙哲平一脸“你来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的阴谋表情,成功点燃了张佳乐的逆反心理。他示威般恶狠狠地咬上手里的那只糖三角,像享用绝世珍馐般细嚼慢咽了一会,点点了头,“嗯,挺好的。”

这挺好的,也不知是说糖三角,还是在说武装匍匐。

孙连长端起自己的餐盘,“幼稚。”抬脚走人。

张小少尉勃然大怒,你二大爷的天天早上来抢我早饭你就不幼稚了?!一个音节还没发出来,先被豆浆呛了个昏天黑地。

武装匍匐的障碍场地很正常。离地半米高的位置架着带倒刺儿的铁丝,像划分跑道似的隔出了一个一个只容单人通过的隔道。

张佳乐左看看,右看看,“不是跟獬豸训?”他伸出胳膊肘捅了捅孙哲平。

“中队长不在。”孙哲平耸了耸肩。“有任务,出去了。”

还没等张佳乐再说出什么来,场地右侧已经架起了几支高压水枪。

“昨天还是高压水枪下的近身格斗,怎么今天又是高压水枪,能不能有点新意?”张佳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孙哲平老神在在地呵了一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张佳乐再次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场地,没发现什么潜藏的机关,正想吐几句槽,猛得看到两名机枪手正在场地左侧架设88式通用班机枪。

……我,了个,去?

“这也太刺激了吧,一边高压水枪伺候着,一边还有子弹飞来飞去?”张佳乐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了羞愧。“空包弹打人也很疼的诶……”

孙哲平瞄他一眼。“谁告诉你说是空包弹,那都是实弹。”

“……真的假的?”张佳乐大惊。

孙连长走过去机枪手打了个招呼,“我身边这哥们儿说他不信里面是实弹,给他见识见识呗!”机枪手立刻爽快地从弹链里退了颗子弹抛过来。

张佳乐接住那颗扔过来的子弹,用指尖捏着转了一圈,果然在上头找到了实弹标志。他半信半疑地把子弹递给孙哲平,“你们别是把空包弹打了实弹标志……就为了吓唬人吧?”

“你会看弹头吗?”孙连长不耐烦地拿过那枚子弹,食指抵上锥形的前端,“实在不信,拆开来给你看看里面装了多少火药不就完了。”

孙哲平利落地用牙齿将弹头咬开,往手心里一倒,足量火药,分毫不差。

“我靠……制定训练计划的这些人都疯了吗?”张佳乐盯着孙哲平掌心里的火药,目瞪口呆。

他跟着大部队训的这段日子,近身格斗时被彪形大汉们往地上摔过百来回,浑身青紫手脚酸软得连枪都要拿不稳,更别提日常体能拉练,984山道上都快跑断气。还有每周一次的组合训练,负重山地越野后直接武装泅渡,他精疲力尽地在水里扑腾,被孙哲平事后形容说你丫还不如在后边池塘里玩水的小钱钱。

虽然肉体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苦难,但内心里,因其所怀揣着的璀亮信念,张佳乐始终能以慨然无惧的态度面对一门又一门严苛无情的训练科目。

让张小少尉觉得心里一抖的,这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武装匍匐过障碍本来就有一定的危险系数,带倒刺儿的铁丝网扎下去,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高压水枪里喷出来的水抽在身上,不仅冷进骨头缝里去,而且全身都像是被铁棍砸了似的疼。

现在还要加上头顶的实弹扫射。

“这要是训练中出意外怎么办?”他面有菜色,脑海里已经把各路战争片里的血腥场景给囫囵过了一遍。

孙连长往张小少尉的背包里装石头,“被打中了那就是一个洞,从身体里穿过去。命大的话也就在医院躺个十天半月,不会流很多血的。”

这场景,真是只想象一下就觉得特别膈应人。“我就随口那么一问,你别真描述给我听。”张佳乐说着,搬起一块大石头塞进了孙哲平的背包里。

孙哲平瞟了眼,冷笑一声道,张佳乐,你也掂掂我那包的重量,你确定这里面只有二十公斤?

哦,大概也就超了那么一两斤。正干着坏事儿的那个眨巴眨巴眼睛,装傻。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啊大孙,多个一点点也是有利于进步的不是?

呵。孙哲平提起自己手里那个背包,那我背你的。你就拿着我那个慢慢进步去吧。

张佳乐立刻把那块篮球大的石头从背包里搬了出来。

背起自己的包,张小少尉立刻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地心引力。“这科目……以前都没有出过意外?”他低声问。

孙哲平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临近集合时间了,“你怕实弹?”

“哥们儿,我只打过实弹,从没被实弹打过。”张佳乐正在给手中那支95改步枪校对瞄准镜,虽然语气如常,但动作还是比平时僵硬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附耳过去,孙哲平声色不动,“最近一次是三年前,技术动作变形,直接中了两枪。”伸出食指戳了戳胸口,“这儿,和这儿。”

张佳乐手一滑,钢盔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他后来还活着?”

“活着呢。多亏抢救及时。”

“这都不算重大训练事故?”要放普通部队里,出了这种意外,从指导员到连长再到这科目的教官,统统都得要上处分。

孙哲平戴上头盔,“除去野外生存、夏训冬训和实战任务,光日常训练,特战旅每年就有两个死亡指标。”他扛起枪,“一切训练,为了实战。”

张佳乐皱了皱眉,站进了集合的队伍里。

高压水枪像怒吼的蛟龙般在障碍场地里来回翻腾,干燥的黄土地立刻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浆塘。穿越障碍场地有时间,动作幅度过猛的,稍不留神就会溅自己一嘴烂泥。等他们被浇了个透湿,像一群落汤鸡一样在泥地里挣扎着向前时,新一阵的枪林弹雨又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

一想到头顶那是实弹,张佳乐头皮都麻了。他左侧隔道就是孙哲平,高压水枪一停,就听旁边低吼了一句“低卧前进!”

本就是匍匐姿势,这下张佳乐更是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贴到地上去。鼻腔和嘴里都充斥这一股泥水的腥味儿,但跟头顶飞过的子弹相比,他倒宁愿多灌几口水。作训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双腿更是整个浸在了泥水里,在气温直线回暖的春末夏初时节,竟生生让人感觉出透骨的凉意。

通常武装匍匐穿越障碍以50米为一单位距离,但特战旅的障碍场都是200米一个地线。顶着轮番伺候的水柱和实弹爬完了200米,在前进到下一地线之前还要对付掉几个天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移动靶。背着枪在泥里爬过,举枪的时候又要重新校正。手臂被压得麻木,在冰冷泥水里浸泡过的手指还在不自觉地打着寒战。

张佳乐从来没觉得校枪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但当他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手指时,校起枪来便异常吃力。

这还只是第一道地线,张小少尉还在举枪瞄准,大多数士兵都已经朝着第二道地线前进了。

负责带训这一科目的教官没有看他,径自举着扩音喇叭跟着大部队移动到了第二块障碍区域。

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并不取决于它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由最短的那块所决定的。

可惜和特战旅的其他人相比,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张佳乐,只有“射击”这块木板显得比较长。体能上的明显差距,不够熟练的战术动作,他所有的短板,都在遏制他在自己所擅长项目的发挥。

训练结束,孙哲平注意到张佳乐正扛着枪沉默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怎么?”

“……如果我刚才在第五个障碍区的时候没有及时卧倒,现在是不是应该已经在急救室了?”

在张佳乐通过第五道地线的时候,孙哲平已经完成了训练,刚好得以目睹这一惊险镜头。就在张佳乐要从地上爬起来举枪瞄准的那一刻,高压水枪停止喷射,新一轮的机枪扫射又将开始。千钧一发之际,他连人带枪一起扑倒在地。机枪以水平高度来回扫射,子弹距离地面高度仅有七十五厘米。如果他刚才继续完成起身动作,7.62毫米的步枪弹就会直接射穿他的胸口。

孙哲平不知此问何意,“是的。”他如实回答。

“我认为,这样高风险的训练课目是不合理的。”张佳乐抬起头,语气平静,似乎并没有被方才训练的惨淡成绩影响到情绪。

孙哲平挑眉,“哦?”

其实他想说,你不能因为自己在这科目上差点挂彩就认为它不合理。存在即有合理性,何况这门训练科目在特战旅存在了这么多年,出过的事故不止一次,它还依然能被列入日常训练中,那就一定有不可取消的理由。

张佳乐盯着满脸泥渍的孙哲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拍拍屁股准备回去换衣服,“和你说了你也不会理解。”

“哎哟,”孙连长伸手把人拽回来,“怎么,你还能从训练里堪破红尘了不成?”

被揪住后领的张小少尉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耷拉下脑袋,“就让我自个儿去纠结一下行吗?”

闹什么别扭,孙哲平把这小子的脑袋扳过来,“行啊,你在纠结什么也跟我说说呗?暂时没指导员,连长特别为你提供谈心服务,感动不?”

感动个屁。张佳乐不好气地把脑袋从孙哲平的魔掌里拔出来,“你手上的泥全抹我脸上了!”

“就你这花猫似的脸,多糊一层少糊一层有什么区别。”孙哲平往地上一坐,拍了拍身边的草地,“来吧乐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没有指导员,做个连长又当爹又当妈的,我容易吗我。孙连长心道。

“我真的没事。”张小少尉语气平板,一脸抗拒。

“坐。”

张佳乐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盘腿坐了下来。

“实话给你说啊大孙,你这样让我回忆起一些很不美好的体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身下的泥土,张佳乐叹气。“这感觉,像班主任谈心你知道吗。”

孙哲平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把手上和脸上的泥给洗了。“你以前成绩不是挺好的,班主任还找你谈什么?”

“能谈的多了,”往事不堪回首,张小少尉摘下头盔,发梢还滴答着发黄的泥水,“上学迟到,替人写情书,自习课吃零食,没穿校服,等等。”

“我都不敢不穿校服,你这不是自作孽么。”

“难看啊!”张佳乐痛心疾首,“校服就跟破塑料袋儿似的!白瞎了我妈生出这么英俊的儿子。”

孙哲平一口水直接喷了出去,心想下次格斗训练一定要揍他脸上,“得,那你现在就觉得迷彩服比校服好看?”

“当然是常服好看。”张佳乐扳着手指给他数,“我觉得吧,最好看还是要数海军常服,如果不是进了特战旅,就为了那身白色常服我挤破脑袋也要进海军啊。当然陆军的常服也挺不错的,相比之下垫底的就是空军那身蓝,特别像餐厅端盘子的……”

孙哲平赶紧叫停,“行行行,我们还是赶紧换回原来那个话题。你说你认为这科目不合理,具体怎么回事儿,说来听听。”

繁茂草叶下,土壤湿润而富有粘性,随着张佳乐手上捅捅戳戳的动作,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土腥味儿和草茎汁液的清香气息。

“我能理解,武装匍匐穿越障碍结合高压水枪和实弹是为了符合实战需求。我没有实战经验,也不清楚这是在模拟何种实战情况,对于它的训练成果是否具有实际意义,我持保留意见。”张佳乐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我只是认为,牺牲指标,并不是将高风险训练合理化的理由。”

孙哲平拧上水壶盖子,“并不是因为有牺牲指标,高风险训练就是合理的。而是因为训练中存在高风险,所以才有牺牲指标。”他扭头看向张佳乐,“特战旅每年的野外生存训练都会有一两个是被直升机拉进医院的。你会觉得野外生存训练的高风险就是不合理的么?”

“这能一样?”张佳乐有点烦躁,“野外生存时的危险大多来自于食物中毒或是被野兽袭击,和训练中被机关枪扫射打到,这是一回事儿?”

“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学校指挥科的生长干部学员是不进行野外生存训练还是怎的?食物中毒的后果不比枪伤轻你不知道吗?”

“去大爷的孙哲平,野外生存训练爷都是全校第二!”张佳乐忿忿,“但野外生存出意外,无外乎两种原因,要么是军事技能水平不合格要么就是运气不好——”

“你觉得你的技术水平就合格了?”孙哲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果你能和大部队保持一样的速度,战术动作完美,意识也达标。刚才那种惊险的意外就根本不会发生。”

张佳乐一愣。“可这门科目是有教官的,教官有责任尽量避免训练中的伤亡!野外生存的时候教官就并不——”

“别忘了,野外生存还是教官把你们扔进各种荒山野岭里去的。按你这种‘教官应该规避高风险训练项目’的说法,这科目也就应该被整个儿取消掉。”孙哲平伸手点了点张佳乐的胸口,“就像生存训练的时候,教官在收到呼救信号后要去救人一样。如果你刚才发生意外,立刻会有人对你进行急救并送医。”

“这和野外生存训练有什么不一样?”

张佳乐的眼睛瞪得滚圆,有点傻气的表情让孙哲平联想起小钱钱覆着一层雾气的黑色眼珠与湿润的小鼻头。于是他抬起手来,像逗弄那只雪白京巴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张佳乐的头发。“想不通就别想了。”你又没真傻到会一纸报告打上去,干嘛要和自己死磕呢。

“嗯……”张佳乐把孙哲平的爪子从头顶上拨下去,“我明白了。”

“我发现自己能认可野外生存这样的训练,但很难接受实弹威胁训练。虽然它们实质上并没有什么显著区别。“张佳乐无意识地嘟起了嘴——根据孙哲平的观察,张佳乐同志一陷入思考模式,就会在行为上欠缺一些成年人应有的智商——看上去就像是只在泥地里滚过的包子。“但我依然坚持,这项科目的风险是可以通过合理手段来降低的。”

“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等你成了教官你要还这么认为的话,尽可以向上头提。”孙哲平递过自己的水壶,语气里无不嫌弃,“洗把脸,你就脏得跟小钱钱在泥塘里打过滚似的。”

张佳乐阴测测地接过水壶,“你是不是得了一种叫不磕碜我会死的病啊大孙?”

“没错。”孙哲平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掂量了下自己的近身格斗技术,张佳乐明智地放弃了“揍他一顿”的念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还来日方长。张小少尉一边洗脸一边对自己说。

改变你不能接受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世间诸事,都大抵如此。

这天上午,张佳乐跑完负重十公里,正在食堂门口边剥着水煮蛋边逗小钱钱。小钱钱闻到食物的味道,后腿蹬起来想去够张佳乐手里的蛋黄,奈何张佳乐此人正在无聊的劲头上,晃来藏去就是不给,急得小钱钱呜呜叫。

“张佳乐你真无聊。”孙哲平看不下去,扔了一片小炒肉里的肉片给它,“小心惹急了它咬你。”

张佳乐笑嘻嘻地摊开手,小钱钱立刻撒着欢儿跑过来,伸出舌头就舔,“它又不是你。”

孙哲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那条小京巴,“被你欺负那么多次都不长记性,是我早揍你了,”

“哪儿能啊,揍了我谁给您打扫房间。”小钱钱的舌头有些粗糙,舔在手心里一阵一阵的痒,张佳乐今天心情颇佳,这会儿笑得连肩膀都在抖。

鉴于有孙哲平那样板级的对比,张佳乐小同志的内务就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加之此人又给自己加了晨间加训,要拾掇出四四方方的被子,着实太为难他。这俩人近日里达成了个秘密协议,张佳乐负责收拾整间屋子,孙哲平就早上顺手替他叠个被子。美其名曰互帮互助,实则各取所需。

孙哲平用敲了敲餐盘,“哪儿学的油嘴滑舌,注意生活作风啊张佳乐同志。”

小钱钱绕着张佳乐的椅子腿打转,见张佳乐没理它,一骨碌又窜别桌去了。张佳乐摆出严肃面孔,故作正经地指了指孙哲平,“这就叫上梁不正,”又指了指自己,“下梁歪。”

孙哲平起身,一个跨步就迈到了张佳乐身后,迅若雷霆地用右臂卡住了张佳乐的脖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嗯?你小子最近胆儿越发肥了哈?”

“好汉饶命!”自作孽的肇事者自己倒先笑呛了,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由得孙哲平报复似的拧他的脸。直到今天带训的排长在他俩身后咳嗽了一声,孙哲平才松了手。

“今天你俩跟我们连训练,科目是障碍越野。”这位排长在椅子上坐下,说着说着,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张佳乐搓着他那张快被孙连长掐钟了的脸,支楞起耳朵却没听到下一句,忍不住先开口问道。“障碍越野,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排长今年刚授的少尉军衔,年纪要比张佳乐和孙哲平大上几岁。他斟酌了下措辞,“这个项目对体能的要求比较高,我和教官商量了一下,要不张副连这次就先观察观察,学习学习?这科目每个月都有,我们也不急着这一次就出成绩,孙连您说是吧?”

说实在话,张佳乐的自尊确实有点受伤。不过他这段时间也受伤惯了,很快就把自己那被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揣回口袋里,调整出积极向上的良好心态,态度谦虚而诚恳,“欸那真是麻烦您了,这段时间我也一直有加练体能这块儿,不如我先一起去看看,觉得能行我就上,不行我也不勉强,总之尽力而为吧。您看怎么样?”

排长没想到这位年轻军官这么好说话,立刻答应下来,交代他们三十分钟后上车集合,要求全副武装。

张佳乐一边往背包里扔东西一边叽叽咕咕,“呵,区区障碍越野。”套上丛林作训服绑好裤腿,“我还能被扔在半路上不成?!”

“你的话,确实够呛。”孙哲平戴上头盔,“哎,说真的啊,别勉强,不行就退出。量力而为不丢人。”

“什么障碍越野能可怕成这样?难道我们这次要穿越地雷区?”张佳乐对着镜子检查了下领章胸标和臂章,紧了紧作战靴的系带,背起了自己的行军包。

孙哲平往脸上涂迷彩,“地雷没有,但如果你恐高,那可能比地雷还可怕。”

障碍越野和恐高有什么关系?张佳乐百思不得其解,拿95式突击步枪跟在孙哲平身后走出了宿舍。

集合完毕,三十多人整齐有序地跳上卡车,朝着984方向一路驶去。

张佳乐本想再问问孙哲平,这次的障碍越野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车上谁也没说话,他便也不太好意思开口。

卡车没有走上984的环山道,直接从山底下的小路开出了基地。张佳乐心里琢磨,这是什么样的障碍越野才要跑到基地外头去训?堂堂一个特战旅,连划块5公里的障碍越野场地都做不到,这也太扯了吧?

四川省多丘陵,984后面就是连绵不断的起伏山地,海拔不高,但数量颇多。

卡车颠簸着开上了某座山头,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停了下来。张佳乐下车往外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

制定训练计划的那位哥们儿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可真真是好胆色。

孙哲平伸手替他拖住了下巴,“怎么,怕了?”

“谁怕?!”张佳乐收回自己快脱臼的下巴,一脸深沉地用力瞪回去,“该科目结合了实战中的复杂环境与模拟训练的合理需要。有创意,我喜欢!”

你就继续扯淡吧。孙哲平懒得搭理他。

在他们的正前方不足十五米处,风声呼啸,而刀劈斧砍般的陡峭悬崖边缘空无一物。

“来两武装直升机开开火,旁边再架几个摄像机,都够拍一部好莱坞电影了。”张佳乐伸长了脖子往悬崖底下瞅,“这下头不会没有防护网吧?”

排长看过来,孙哲平在下面踩了他一脚示意他回魂。等排长的眼神挪开了,孙连长低声说,“你猜。”

有啥可猜的,这高度摔下去,有防护网也得折胳膊断腿。

张佳乐的体能成绩在那儿,谁也不能要求他太过,排长让他先熟悉熟悉,潜台词大致等同于“你随便玩玩儿”,连带着孙哲平也要多“关心关心队友”。

摆平了心态的张小少尉表示他一定不辜负组织期望,争取早日加入大部队,再也不拖孙哲平后腿。

孙哲平心想我不怕你这一时半会儿拖个后腿,我只担心这小子突然逞起强,危险时刻搞不好还得我给人打晕了扛回去。

排长给每组发了一张已经标好了起点与终点的地图,直线距离不远,十公里。但规定必须按照地图上标好的路线前进,并沿路抄下标志牌上的记号——彻底杜绝抄捷径的可能。

张佳乐和孙哲平的起点就是这座悬崖,而地图上对于第一段路线的指示是:一条直接指向悬崖对面的箭头。

孙哲平蹲在悬崖边上看了会儿,“下面有绳子,到底之后有连接对面的钢索。”

张佳乐把地图叠起来揣口袋里,“爬?”

“等什么。”孙连长已经戴上了战术手套。

常规障碍越野的项目无外乎是爬墙、过云梯、翻爬网山、过独木桥、匍匐过刺网、晃动平面、过沼泽、单绳翻高墙和打靶等。

攀岩对手臂力量的要求很高,孙哲平捏了捏张佳乐那没啥看头的胳膊,“你……也别勉强?”

张佳乐抽回自己的胳膊,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吊在半路上再觉得太勉强了,难道还能松手?”

“咱能严肃点不张佳乐同志?”

孙哲平整装完毕,趴下来尝试着拽了拽绳子,确定它这次也依然很牢固,便向张佳乐招了招手。“那我先下去了啊。”

从悬崖通向崖下的一个天然平台不过只有十来米的距离,张佳乐轻轻松松地就爬了下去。但眼前的场景可让他一点都笑不出来,“这钢索,”他觉得耳边的风有点喧嚣,“……徒手,爬过去?”

“不然你想怎么着,还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给你个滑索滑过去?”孙哲平奚落他,“走了。”

张佳乐可算明白了那句“如果你恐高,这比地雷还可怕”的意思。

……任谁被这样吊在几百米的高空上,就算不恐高也要被吓出恐高症的好吗?!

当双脚离地且只有双手抓紧绳索的时候,地心引力便显得异常可怕。

二十五公斤的武装负重像是他身体上不受控制又无比笨拙的一部分,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就是难以调整出适合的重心。背包和枪支的带子都紧紧地勒在身上,痛不堪言。

而他脚下,是嶙峋山岩与稀疏的树丛。在山谷的最底端,一脉窄窄的溪流正缓缓从山间流过,在阳光下,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

他看不清下头是否有安全防护网。但无论有没有,他都决不能松手。

因为一旦松手,等待着他的,将不仅仅是会粉身碎骨的深渊。

我操他妈的这项目都谁想出来的。神经病吧!!

悬挂在绳索中央的张佳乐忍不住在心里爆起了粗口。

即使戴着战术手套,由钢丝拧成股的钢索还是磨得他手心一阵阵钻心的疼。他能感到手心里有些黏黏的感觉,可能是出血了,也可能是磨出的血泡破了。谁知道呢。

可他还只爬过了钢索的一半距离。全身的肌肉都已经收缩到了极限,精力像是被卷起的海绵中的水一样,迅速地从身体里流失出去。

“张佳乐!你——行——不——行——啊——”孙哲平坐在对面的悬崖上冲他大声地喊,“要——我——过——来——背——你——吗——”

嘚瑟个屁啊孙哲平。你他妈赶紧给老子闭嘴!!

身体的疲累使得张佳乐的心情极度暴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握着钢索的双手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山风从嘴里灌进去,他的喉咙感到了渴,而且疼。

他甩了甩头,不让汗珠滴进自己的眼睛里。颤巍巍地松开左手,再伸出去,抓住前面的钢索。调整一下重心,喘几口气,再松开右手,伸出去……

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让他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他的嘴里尝到了汗水的咸涩味道。

孙哲平看绳索上的那个人影缓缓地向这边蠕动过来。

挺不容易的,他想。

抽到这张路线图只能说是张佳乐的运气不好。新手上来就是个考验体能的极限项目,换谁都吃不消。

“加——油——啊——”他又冲张佳乐喊了一嗓子。

张佳乐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手和这根钢索上了,压根儿没听见。手心的汗浸透了战术手套,十指关节都绷得快断了。

回去以后,必须得练练,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了。

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再次伸出手去的时候,却被人抓住了。

孙哲平把他拉上来,拍了拍他的背,“挺行啊乐乐。”

张佳乐呆呆地喘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魂给召回来,“……卧槽,这他妈,真不是人干的……”

孙哲平把地图从这累趴了的小子口袋里掏出来,用胳膊肘指了指身后的一块牌子,“第一块标志牌,拿纸抄下来。”

张佳乐拿出纸笔,瞪目结舌地盯着那块粗制滥造的牌子。

那上头用白色写了句歪歪扭扭的名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你大爷的。这句子放这儿简直就是个冷笑话。

“……觉悟还真不低啊?”他觉得自己的面部神经一定在抽搐,“标志牌还是毛主席语录呢?”

孙哲平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有条路线的标志牌全是《国际歌》的歌词。”

“开玩笑吧你?!”

“据说这里面还有条都是《共产党宣言》的节选,”孙连长把张小少尉从地上拎起来,一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这次是谁遇到?”

“……”

真是够了。

张佳乐确定,设计这项目的人,不仅是个神经病,还是个二百五。

徒手攀岩加过独木桥。张佳乐觉得自己今天手脚并用的次数比他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孙哲平踢了他一脚,“别歇了,就这几段你已经超过了规定用时整整一个钟头了知道不?”

张佳乐如丧考妣地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标志牌如是地写道。

匍匐过刺网后翻爬网山,背上的负重几次都将张佳乐狠狠摁进绳网里,整个人像是挂钩似的嵌在里面,上不去下不来,滑稽非常。

早爬到顶上的孙哲平正躺在上头闭目养神,“哎,张佳乐,你是不是又掉下去了?”

被冷不丁点了名的那个立刻打了个激灵,他这次倒不是掉下去了,是累得抓着绳子差点就睡过去。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标志牌严肃地写道。

丛林定向越野,途中路经一小型沼泽。张佳乐蹲在从里边抄那标志牌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只刚从泥坑里打过滚的猪。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标志牌深沉地写道。

孙哲平优哉游哉地在晃动平面的另一端看着他。“你还睁得开眼睛不?”

“滚滚滚!“张佳乐一脚踩了上去。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标志牌充满豪情壮志地写道。

竟然还有武装泅渡。“你身上那二十五公斤负重……”孙连长看了下地图,再看看身后那位满脸生不如死的张小少尉。

“死不了……”人活一口气,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丢人现眼!

张佳乐木然地舀起一把水浇在了自己脸上,“走!”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标志牌深情地写道。

感谢……虽然不知道该感谢谁,但最后的一段竟然是只是普通山路。

孙哲平虽然略有些疲意,但比起身后那个就显得好很多了。

如果可以,张佳乐真是恨不得能用滚着下山。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最后一块标志牌总结道。

果不其然,孙哲平和张佳乐组最后一个到达集合地。

刚伸手摸到那块象征终点的红色标志,张佳乐就一个骨碌躺倒在了地上。

孙哲平估摸着,这时候他就算一角踩上去,地上那个估计也绝对不会再动弹一下了。

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于是孙连长从横地上挺尸的张佳乐同学身上笔直地跨了过去。

“报告!第二十一号孙哲平,第二十二号张佳乐,完成任务!”

排长翻了翻他交上去的那些标志牌记录,有些不太相信,“……都跑完了?”话是对着孙哲平说的,眼神却瞄向了地上正瘫成个“大”字的张佳乐。

“是!”孙哲平答得毫不迟疑。

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竟然还挺能撑。

排长觉得有些意外,忍不住又多看了张佳乐两眼。“……孙连,”他拍拍孙哲平的肩,“赶紧把你的人弄醒,马上车走了。”

孙哲平低头一看,就着满是碎石和杂草的山地,张佳乐同志已经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弄不醒了,”孙哲平把张佳乐的包扔进车里,回头像扛麻袋似的把张佳乐扛上了车,“德行。”

“卧槽你大爷的孙哲平……嗷!”张佳乐跟条死鱼似的横在床上,任由孙连长把他揉圆搓扁痛下毒手,“孙哲平!你看看你这,嗷卧槽疼——!!疼!!!靠啊你看看你这德行!我不就吃了你只馒头!你至于吗你!!”

孙哲平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下,“嚎这么大声,隔壁还以为我杀猪呢。”

“你这是按摩还是谋杀!疼死了!”张佳乐一边享受着免费服务,一边还嗷嗷地干嚎。纯属打蛇随棍上,得了便宜还卖乖,欠修理。

孙哲平都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哟,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几个科目压了及格线,你这就跟我摆起谱来了?”

“扯淡!老子的射击科目打一开始就是合格的!”

“光射击合格有屁用,”孙哲平无情地奚落他,“难道手里有杆枪就能赢?那还要什么特种部队,两军交战都让奥运会的射击冠军去就完了。”

张佳乐不服,继续争辩,“靠!我也是有进步的!!”

“是啊,早晚的10公里负重终于能挂在大部队的尾巴上了。不容易啊张佳乐同志,没辜负组织对你的一片厚爱。”孙哲平的口吻十分真诚。

张佳乐佯怒,风驰电掣地扣住了孙哲平的右手,胳膊一伸就想去卡孙连长的颈子。

结果被孙哲平反拧过胳膊,在床上直接来了个过肩摔——像块东北烙饼似的,肚皮朝天地砸在床板上。

“我次奥疼——”

也许是因为张佳乐干嚎的表情太逼真,孙哲平立刻松开了钳制他的手,“真的很疼?”

“还好……?”孙哲平只用了一成力,而且床上这会儿还正垫着铺开的被子,张佳乐确实也没摔多疼。

“我就说,”孙哲平接着说,“你这嚎得也太夸张了。人家黄花大闺女新婚之夜都没你喊得这么来劲儿的。”

你丫才是黄花大闺女!

张佳乐正气得想踹他,脑袋里突然转过弯来,猛然领悟到这话八成是个荤段子。

“怎么了?真疼啊?磕哪儿了我看看?”孙哲平见他不说话,以为这人真疼得厉害,便伸手去掰他的腿,冷不防瞄见张佳乐烧得通红的脸,“你倒是……我去!哈哈哈哈张佳乐你不是吧!……就脸红成这样?”

张佳乐气势不足地瞪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回击了一句,”笑、笑屁啊!!”

这小子真是太逗了,孙哲平乐不可支,“哎哟我说张佳乐,你这不还挺人模人样的吗,难道这么多年都没谈过朋友?”

张佳乐抡起枕头就往这人头上盖,“关你什么事啊!”

“……真没有啊?不会吧?”孙哲平抄起那只枕头扔到一边,满脸沉思状,“你看着也不像是那种只会读书的书呆啊,就没女生喜欢你?”

张佳乐叹了口气,把枕头垫回脑袋底下,“我不是跳级的吗,读中学时全班人都比我大。”

男生本来就比女生发育得晚,十来岁又正是个一年一变化的年纪。十三四岁的张佳乐站在一群曲线姣好的女孩子里,像是棵模样清秀的豆芽菜。“……所以她们就说,我只能把你当弟弟。”

孙哲平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大乐,“有道理。和你谈朋友,感觉像是恋童癖啊?”

“我操孙哲平你去死吧!!!!”张佳乐大怒,“你谈过几个啊你,谈得多了不起啊!”

孙哲平感到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我谈过了?”

“你没谈过你还好意思来嘲笑我??!!”张佳乐怒极,意欲抄起手边的合订本杂志行凶。

“这跟你能一样吗?”孙哲平不屑,“当年想跟我好的女孩儿排起来都能有一个加强连。”

张佳乐才不信,他上下打量了孙哲平半天——标配背心,迷彩裤衩,一副大老爷们儿的糙汉样。“你就吹吧,竟然还有人倒追你?这都什么品位?!再说,一个加强连里面你都找不出个喜欢的?扯淡!”

其实孙哲平这话还真没胡说。回想当年,尚未变成大孙的小孙同学,还是个比较愤怒的小同志。喜欢用别人欠了他五千万的表情唱点愤怒的小摇滚,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臭脾气。仗着脸好腿长有个性,家境富裕出手阔绰,不仅在篮球场上呼风唤雨,连去隔壁学校打个群架都能呼啦啦吸引一大帮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组队围观。

追根究底,小孙同学的寡淡情史,还是由他那不够积极的主观能动性造成的。而且人家还有个特别实在的理由。

“你当我什么人啊?谈对象,这么严肃的事儿,能随随便便就找一个吗。“从小孙长成了大孙的孙哲平同志一脸鄙夷,”要找当要找个最漂亮的,不然谈了干吗。”

张佳乐被这理直气壮的“以貌取人论”震惊了,“卧槽,看不出来你野心还挺大啊?但是光漂亮有什么用,没内涵的那就是个花瓶。”

“花瓶又怎么了,我要找内涵我不会去翻本书看看?”孙哲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口味这么特别?就不喜欢漂亮的?”

这满是漏洞的逻辑简直没有被攻击的价值,但张佳乐依然试图拯救这位革命好战友的择偶观,“我说孙哲平你咋就这么肤浅呢?漂亮那也要有知性美,你要看花瓶不会坐街上看够了再回去吗?”

“你看街上的和看自己家里的,那感觉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啊!”

虽然恋爱次数为零但依然自诩经验丰富的孙哲平决定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啧,你还是,太年轻啊。”

“呸。”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

多年之后,在某个白日宣淫后的春日下午,张佳乐上校用条薄被把自己裹成了只春卷,正心满意足地把床上的另一个人当成小憩的靠枕。他们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这段时日久远的对话冷不丁就浮现在了他张佳乐的脑海里。

“你还记得你当年怎么说的,嗯?”张佳乐从薄被里伸出手,捅了捅孙哲平的腰,一脸奸笑,“要找对象就要找个最漂亮的?”

以张佳乐对孙哲平的了解,他估摸着这人大概会说些诸如“是啊,我怎么就栽你手里了”之类的垃圾话。

“是啊,”孙哲平果然这么回答道,语气里带着平静的笑意,“所以我不是找了你吗。”

张佳乐张了张嘴,“……你撞到头了?”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孙哲平笑了笑,熟练地扯开了张佳乐身上的被子。超大只的“春卷”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还是被他捞进了怀里。“在我眼中,你……”

“妈的孙哲平你敢说出‘漂亮’这词儿试试看??!!”张佳乐硬生生被恶心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靠你这是故意来恶心我吧??”

孙哲平笑,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重重地在张佳乐光裸的脊背上抚摸着,“你觉得呢……?”他几乎是用呵气的方式在那人耳边说话了,“我……”

果不其然,张佳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靠!你又……”被沾满润滑剂的手指再次进入的时候,他急促地喘了几声,“大孙、你——”

孙哲平没有回答。

他的嘴唇落在张佳乐的脊背和腰腹上,试图用吻痕去遮盖那一道道浅色的伤疤。

而时年只有21岁的张佳乐与孙哲平却还都不明白,爱情是一道障眼的魔咒,愣是能从平凡里开出花来。

吹牛打屁的话题告一段落,一张从书内滑落在地的纸片吸引了张佳乐的注意。“这是……?”

他手边那本兵器杂志的合订本还是孙哲平让人从北京家里寄过来的,塞了整整一小箱子。而孙哲平用一种特酷炫拽的口吻把箱子往他眼前一撂,“借你看看啊。”

张佳乐当然也不跟他客气,但是——“你都往书里夹过多少东西啊?”张佳乐爬下床去捡,一边吐槽他,“我已经从你的书里翻出过物理试卷、字条、草稿纸、涂鸦、情书甚至是人民币了,下次是不是能翻出你的中学成绩单啊?”他把那张浅蓝色的小卡片翻了个面,“诶……临时学生证……?”

“我去!”孙哲平一惊,伸手就要从他手里把那纸片抽走。

张佳乐早有防备,弓身一闪就从孙连长的胳膊底下晃了过去,“哈哈哈哈,这是你高中的照片?怎么表情跟讨债似的哈哈哈哈!!!哎哟你脸上那是青春痘吗拍得好清楚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哲平一把钳住他的胳膊,劈手就把卡片夺了回来,“笑什么,你没长过?”

“这个,真没有。”张佳乐笑得前仰后合,“哎我说大孙你那照片到底啥时候照的啊哈哈哈哈,脸黑得简直能镇宅辟邪!”

“张佳乐你活腻味了是吧?”孙哲平眉峰一挑,半真半假地恐吓他,“那么闲就滚去做500个俯卧撑和500个蛙跳。明天又是跟獬豸训,少给我丢人。”

张佳乐笑够了,躺床上懒洋洋地伸出手来,“哎我说,大孙啊,你那学生证收着也没啥用,借我用用呗。”

“你要拿着它干吗?”孙哲平满腹狐疑。

躺床上的那个努力憋笑,”你这学生证当书签可比什么字条和草稿纸当书签好使多了,借我用几天呗?”

孙哲平冷笑,“张佳乐你可够意思啊?拿我的脸当书签?一巴掌呼死你。”

“你没听说过那个典故吗,以前人家藏书楼里要放春宫画,说是能吓跑火神。咱们文明点儿,色情淫秽什么的不和谐内容就免了,你这杀气腾腾的照片倒是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哲平扔过来的政治学习笔记砸了脸。

“再废话老子干死你。”

小气!不就是嘲笑一下你,至于吗!刚刚是谁嘲我没有女朋友的来着?!

张佳乐忿忿地腹诽了两声,“睡觉!”

3.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刚进入七月,特战旅的夏训就开始了。

张佳乐向来注意自己的仪表,但这会儿也实在耐不住渐浓的暑意,冲完凉后只套了件军绿的背心就坐在了书桌。汗水从额角鬓边滴落下去,与麻痒的感觉一起顺着脖颈和脊背滑进背心里,形成一块块的水渍。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他热得很是烦躁,手底下翻着几年前的某期《简氏防务周刊》,一个个英文字母都像是在纸面上扭来扭曲的黑色蚂蚁,啃咬着他浸满汗水的每一寸皮肤。

“你要是实在觉得热,可以开电扇。”那边孙哲平已经打起了赤膊,在纸上唰啦唰啦地写着每月例行的家书。“

特战旅的经费当然不少,寝室里该有的自然是样样俱全。但所谓夏练三伏,“练”的就是抗高温酷暑能力。不知哪年哪月又是从哪儿起的头,一群以精英自居的大小伙儿们在烈日当头的酷暑里,个个都死扛硬顶着就是不开电扇空调,美其名曰:“加练”。

而张佳乐最不缺的就是争强好胜的傲气。

“你就不能别提‘热’字吗,”心浮气躁夜,不是读书时,于是张小少尉一个骨碌就翻身上了床,“越听越热。”

孙哲平呵了一声,“还是我的错?”

张佳乐热得像是被一千只蚂蚁啃咬着皮肤,一点儿与孙连长吵架的心思也无。他抄起自己的作训帽扇着风,一边哼唱起了歌,“……我冬夜的手,像滚烫的誓言。你闪烁的眼,像脆弱的信念。贪恋的岁月,被无情偿还……”

孙哲平冷不丁听到那几句荒腔走板的歌词,牙都要给他酸倒了。

“无病呻吟。”他冷酷地扔出一句评价,拧掉了台灯。

蒸笼里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张小少尉就连无病呻吟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正午直射的日头下,实弹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训练场上纷扬的沙土和汗水混成斑斑驳驳的痕迹。

他在逼近40度的高温下夺命狂奔,脚下的土地里似乎能从每一个砂砾的缝隙里向上正腾出热气。

红砖堆砌起来的攀爬建筑被烤得发烫,汗水渗进被绳索磨破的手掌,痛得钻心。

5公斤武装越野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燥热总是比疲倦更快得榨干了他的体能,相比之下,清晨时分的十公里负重反而显得无比可爱。

进了食堂恨不得拿起盘子直接往胃里倒,甜咸苦辣已经不再是他还能去考虑的东西,只要能填饱肚子,他怀疑自己连石子儿都能往嘴里倒。

日程表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填满,刚刚沾上枕头的那一秒他还能感受到身体的酸痛,下一秒就已经陷入沉眠。

疲惫像是一柄小锤,似乎要仔仔细细地敲碎张佳乐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但周遭无数双打量着他的眼睛——来自獬豸的,来自特战旅其他战士的——都像是扎进他身上的刺股之锥,使他不由得再度挺直脊梁。

他知道他们正观察着自己。像是面试的考官审核团,评价着这个空降至此的外来者是否足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灼热而刺眼的日光令他眯起眼睛,在他视野的正中,象征终点的彩色旗帜昂然飘扬。

于是他咬着后牙槽,一次次地向着似乎遥不可及的终点与近乎玄幻般的合格成绩,发起冲击。

人体是很神奇的造物。即使连我们自己都常常摸不清自己的生理极限在何处。而在一次次的摸索、试探与反复中,终会渐渐地,实现突破。

“怎么样?”旅长揭开茶杯盖儿,看了獬豸的现任中队长一眼。“几个月下来,觉得这还算是个好苗子不?”

旅长办公室正对着训练场。从窗户里向外望,正正好就能看到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的小伙子们。

“枪法好,很努力,悟性高,进步也快。”中队长并不吝啬于给出正面评价。

在近三个月超高强度训练的拉扯下,张佳乐的体能终于勉勉强强地搭上了及格线。在奋力补平他的短板后,张佳乐立刻展现出了他优异的学习与领悟能力。原本在分组格斗中压根找不到方向的张小少尉,这会儿已经在对手的压制下努力过了十招有余。

旅长笑了笑,“哟,他刚刚那套路里还挺有几分孙哲平的影子,看来小孙也没少给他开小灶啊。”

“他和孙连确实经常在一起私底下加练,各有取长补短吧。”中队长回答。

“意识也不错。”旅长点头,话锋一转,“这次演习,我可是跟老刘夸了海口……”

时间像是平原上吹起的风,不经意间就已经跑得飞快。

入秋了,一场秋雨过后,些微凉爽的气息终于吹拂过了特战旅的驻地。与秋风一起抵达的,是秋季演习的正式消息。

演习即是为实战而预演。按照常规战术,特战旅各连队分别担任红方几大重要目标的防卫任务,獬豸中队则充当这柄尖刀上的尖刃,暗中渗透并突入敌后,凶猛地割下斩入敌首的第一刀。

张佳乐这还是人生里头一遭参加演习,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嘀嘀咕咕念念叨叨了整整一下午。孙哲平不胜其扰,威胁舍友曰要是这人再扰其清梦,就用臭袜子把他的嘴给堵上。

凌晨五点的集合哨一响,张佳乐跟打了鸡血似的往楼下冲。孙哲平借着路灯的灯光一瞄,好家伙,眼圈儿黑得跟熊猫一般。

“你还行不行?”孙哲平用力敲了敲他的脑壳儿——这小子已经麻利儿地戴上了头盔,敲起来只听见防弹头盔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张佳乐打开孙哲平的手爪子,“我一晚上没睡,这会儿正心跳180呢。”

“你瞧瞧你,出息。”孙哲平特嫌弃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了这位仍兀自激动不已的小菜鸟,“哎,你要是一开始就被人活捉了,就跟人说你是炮兵团的。千万别提特战旅,咱们丢不起……”

张佳乐狠狠踩了他一脚,“孙哲平你给老子滚蛋!”

坐在卡车车厢对面的獬豸中队长抬起眼,“哟,小伙子们精神不错啊,让谁滚蛋呢?”

孙张二人立刻低头做肃穆状。

“行了行了,你俩这次都跟着我。如果敢拖后腿,”中队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就亲自把你俩捆了丢到对面的战俘营去。”

迫于中队长的淫威,张佳乐暂时地闭上了嘴。他偷偷的从卡车车篷的缝隙里向外看,这颠簸的一路都尽是黄绿色的起伏丘陵。

“诶,已经开了三个多小时了,演习区到底在哪儿?”好奇宝宝张佳乐忍不住又开了口。

中队长抱着枪闭目养神,“保密原则。”

哦。张佳乐悻悻地再次闭上了嘴。

“抄十遍。”

中队长闭着眼睛换了个姿势,说。

张佳乐不禁迎风做垂泪状。

一边儿的獬豸队员立刻发出一阵阵压低的闷笑。

运兵卡车把他们拉到了一块方圆三公里内杳无人烟的空地上。

獬豸的队员们或三或两组成一队,甫一跳车就立刻向先前排布好的卡位里迅速移动而去。

中队长端枪弓身奔跑在前面,张佳乐和孙哲平二人一左一右呈紧凑的楔字阵型紧随其后。他们像是游动在草丛中的几尾游蛇,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荒原的尽头。

根据演习前的沙盘推演,獬豸中队负责在渗透敌后,摧毁蓝军的炮兵团,并对弹药油料补充点等重要目标进行精确打击。

进入演习区域,中队长打开了手中的作战地图。他们三人的目标卡位在十数公里外,需要潜伏渗透过蓝军的防守线,进入敌后进行偷袭。

没有多余的废话,中队长打了“展开”的手势,孙张二人立刻心领神会地端起了枪,迅速以梯型散开,以求在各自的最大视角范围内进行警戒。

“七点方向,五百米,蓝军小队。”孙哲平在通讯频道里冷静地报告。

张佳乐觉得手中的枪正蠢蠢欲动。

“等他们过去。”中队长下达指令。

“我们地形有利,”张佳乐在压低声音,瞄准器的准星已经对准了蓝军小队中携带反器材狙击步枪的那位,“可以一波吃掉。”

“当心暴露。”中队长声色不动。

张佳乐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于是他不再作声。

待蓝军小队从眼前消失后,他们悄无声息地跃出了藏身点,继续沿着既定路线,交叉掩护彼此向前奔跑。

17时49分,距离他们三人下车已五个半小时,演习正式开始的第三个小时,獬豸中队第一分队顺利抵达卡位。

孙哲平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报告声,用铅笔在地图上勾出了獬豸中队当前所有卡位的所在地。

张佳乐拧开行军水壶喝了口水,一边保持高度警戒一边凑头过去看。

地图上的那些圈圈点点形成一张散而不乱的网,试图一点点将被它们网住的猎物牢牢收拢其中。

约莫两个小时以后,太阳落进了层层叠叠的丘陵之后。

隐蔽进藏身点后就再无声响的獬豸中队长敲了敲喉式通讯器。

“獬豸各小队注意,准备转移。”

落日时分,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借助浓荫和暮色的掩护,獬豸中队长带领的小分队向着蓝方阵地纵向深入了数公里。

未几,蓝军开始对红方进行大规模的电磁干扰,通讯出现了暂时的中断。

张佳乐调试了一会儿他们小组的电台,耸耸肩表示他也无能为力。“敌人是狡猾残忍且武装到牙齿的。”张小少尉磨了磨牙,“我们现在……?”

藏身在灌木与杂草中的孙哲平好整以暇地拔了根草叶衔进嘴里,“等。”

于是,他们再次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张佳乐端着枪,全神贯注地趴在树丛里,仔细观察周遭的动静。天不作美,温度宜人的晚上,总有嗡鸣的蚊虫与叽叽喳喳的鸟雀在他耳边永无休止似的制造着噪音,像是一场要逼人神经衰弱的酷刑(好几年以后,他是这么向林敬言抱怨的,“简直像是一个连的黄少天在你耳朵里唱《松花江上》。”)。

一阵时断时续的微弱而嘈杂的咝咝声之后,远在红方大本营某个角落里窝着的獬豸信息小队终于跳频成功,他们再次收到了来自己方的电台信号。

演习才开始半天,两边的先锋部队就已经陷入胶着战势。红方在蓝军的火炮打击下损失半个装甲团和一个机械化步兵团,蓝军则限于人数上的绝对劣势,一直兜着圈子跟红方玩游击战。

“G2呼叫,听到请回答。”

“G1收到。说。”

“是个大家伙。这里只有两个组,拿不下来。请求支援。”

“哦?”中队长流露出了感兴趣的口气。“多大?”

孙哲平听着獬豸正副两位队长在通讯电台里的对话,停下了对地上若隐若现的草叶折断痕迹的分辨。

“摸到了他们电子对抗连,附近至少有一个营的守军。”

“一个营……”中队长摸了摸下巴,笑了。

“走吧同志们,要吃,咱们就一口吃个胖子。”

电子对抗是个技术兵种。所谓术业有专攻,有所擅长,就必然有所缺陷。作为高科技从业人员,电子对抗兵通常都不太长于亲身上阵。而电磁作为继陆地、空中、海上之后的第四大重要战争争夺领域,使得电子对抗单位在战争中有似军队“第二大脑”的地位——协助己方各兵种进行电子伪装,扰乱乃至切断敌方的通讯,窃取通过电子通讯传递的情报。因此,交战双方都恨不能为己方电子对抗单位铸就铜墙铁壁,以进行严密保护。

“这阵地倒是选得不错。”

孙哲平举着望远镜看了会儿,做出了总结。

中队长叼着根草叶点点头,“火炮打不进去啊。”

孙哲平也嘴里含着几片不知从哪儿扯得野生薄荷,“他们有坦克,真要打起来我们也占不着便宜。何况附近的几个制高点,基本上都应该已经被他们的狙击手控制了。”

一边持枪警戒的张佳乐也被塞了满嘴提神用的野薄荷叶子,强烈的辛辣味冲得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他一边把生理性的泪水眨掉,一边在通过瞄准器俯视着他们下方的那个半月形小山坳。

“标准得可以写进教科书的防御阵型,”他咂了咂舌,“环形开口处对着八个重机枪点,如果这是用实弹,刚进去就能被打成筛子。”

孙哲平看了眼拼命眨眼睛的张佳乐,心里一乐,不由自主地伸手给他抹掉了眼下的泪水。

于是张佳乐掉头来看了他一眼,这让孙哲平心头涌起一种恍似被轻微电流穿过般的奇异感觉:他手指所划过的地方稍稍抹花了伪装用的油彩,配上张佳乐覆了层水膜的浅色瞳仁——和张佳乐一起生活了这么段时间,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人的眼睛是浅褐色的——令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虎斑猫。

活泼聪敏,热情,而且温暖。

令人忍不住想要去亲近。

……如果要这么形容张佳乐的话,似乎也的确没什么问题。

“发什么呆,”中队长看了他一眼,“问你话呢。人在明,我在暗。敌强我弱,他们占据更多优势,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孙哲平收回视线,答,“手动引导,空中支援。”

“等等,手动引导?”张佳乐忍不住插嘴,“要从这儿下去?他们在对面山头有狙击手,万一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的。”孙哲平说,“我建议我们暂时兵分两路,我和G8将潜入到目标附近放置引信。”

獬豸的中队长挑了挑眉。

“你竟然让队长去当诱饵。”张佳乐一边固定攀援用的绳索,一边用不敢置信的语气小声说。

孙哲平把枪背在背上,戴上了战术手套,“不然还让你去?你行吗?”

不行。颇有自知之明的张小少尉冷静地咽下了后半句话,维持着匍匐的姿势整了整身上的武备,抓住了绳子,随时待命。

一刻钟后。

他们的耳机里响起两下清晰的叩击声。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去,连鸟鸣都变得微弱起来。

孙哲平和张佳乐在夜色的掩护里,如同两个小墨水点儿般顺着绳索无声无息地滑落下去。

他们刚一着地,就见这半月凹地的对面山头传来一阵机枪扫射声。孙哲平心知别组已占领一个狙击位,笑了一笑,弓身潜入了“敌营”。

加上他们,这附近共有獬豸的三个行动小组。中队长负责制造混乱调虎离山,其他组在暗中为他们清扫障碍,而孙哲平与张佳乐则将一击摧毁敌方的大脑。

中队长不知使了个什么花招,他二人偷偷摸摸地蹭上对方的地界,就见半月缺口处的机枪位升起冲天火光。机枪阵地被摧毁,蓝方立刻组织反击——殊不知,带来致命一击的尖刀已经悄悄逼近了他们脆弱的中枢。

张佳乐潜伏在临时营房的阴影里,心跳响如擂鼓——蓝方的流动哨在他们身后不过仅五米之遥。

孙哲平的手指已经扣上了手榴弹拉环,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脚步身远去,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问,”好了没。”

打开的金属手提箱搁在膝上,屏幕微弱的光映照着张佳乐涂了油彩后看不出表情的脸,“还要点时间,”他焦虑地操作着电脑,“五分钟,很快了。”

蓝方流动哨又一次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时,张佳乐的心脏差点跳出了嗓子眼。他们离得电子对抗连的驻地太近了,附近流动哨来往频繁如织,若再呆下去,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卫星侦测——信号传递给飞机——高空投弹——

“谁在那里!”

孙哲平反手甩出了手榴弹,一个侧身将张佳乐压在了身下。

太近了。他们确实离得太近了。

张佳乐分不清那隆隆如雷鸣的心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压在他身上的孙哲平的。他知道手榴爆破的地点离他俩太近了,如果被手榴弹的爆破波及,他们可能会无法完成任务。

“孙哲平,你……”

“别废话,赶紧!!!”

孙哲平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呼吸急促而滚烫地扑上他的后颈。

张佳乐的手指输入了最后一组指令。

在他们被包围之前,飞行中的导弹倏然而至。

须臾之间,蓝军的电磁防线被狠狠地撕开了。

“G8G7,立刻向B3区域撤离。”电磁屏蔽解除,中队长自电台里向他们发出指令。

在獬豸狙击手的掩护下,他们在一片爆炸后混乱中冲出重围。暴怒的子弹咆哮着紧追不舍,他二人却像是丛林里的兔子般,晃眼就不见了。

“刺激吗。”中队长在电台里慢悠悠地问。“以少敌多,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张佳乐背着几十斤重的器材,跑得快把肺都吐出来了。拧开水壶灌了一肚子水,听见中队长这么不痛不痒地一问,差点没把自己给呛住,“我要再跑慢点就得被人给突突了!”

“能不突突你吗,”中队长老神在在,“人家本来就搞游击的,你把人家的电子连给端了,多少纵深进我方阵地的小队都白瞎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孙哲平淡淡道,从包里摸出了口粮。为了甩掉追击并隐藏踪迹,他们刚刚狂奔了十公里,眼下正躲在一处凹壕内补充体能。

张佳乐咬着一根谷物棒,一边听着电台一边仔细分析现在的战局。

截止今日凌晨,两方各有胜负。红方的一个弹药补充点被拿下,两块火炮阵地遭到袭击后被导演组判定失去作战能力。蓝军的主通讯网与电磁干扰能力被摧毁,一个重装团遭炮火覆盖后被判定全军覆没。

他摇了摇头,把地图折起来收进口袋。“如果这是实战,”他把谷物棒咽了下去,“肯定不会是这么打的。”

电台没关,中队长在那边“哦”了声,“演习,就是有演有习。在真实的战场上,一切皆有可能,话也别说得太满了,高材生。”

“可演习是对战争的模拟。”张佳乐说,“在我国当前以发展为重的战略中,并不会对外用兵。我们所模拟都是反侵略战争。”他顿了顿,“如果是真正的侵略者,我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和蓝方打成平手,他们应该……更加高精尖。”

”没错。如果是以北约作为假想敌的话,蓝方确实很不够格。”中队长笑了一声,“可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这次演习的假想敌是以北约作为蓝本的?”

“最近的东南亚可不怎么太平。”中断通讯前,中队长说。

《孙子兵法》有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二战后,长期受西方殖民主义统治的东南亚各国都或多或少地与邻国存在复杂而混乱的边界领土纠纷。地缘关系使它们彼此形成密切的利益团体,而各路历史遗留问题与发展机遇及利益分配不均,又造成各国间矛盾重重彼此防备的紧张关系。除却外忧,东南亚诸国亦有内患急需解决。毒品泛滥,军阀割据,以及过大的贫富差距,都令东南亚局势愈发错综复杂。而中国在经济与军事实力上的高速崛起,几乎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周遭国家的警惕与忌惮。

以南沙群岛为主的领土争端,则成为了一个可能的引爆点。

从南海到东海,从东北边境到西南腹地。演习,已经不再是一种纯粹的军事训练。它是一种无声的表态,是对政治立场的强有力表达,也是对己身军事力量的展示。

张佳乐沉默着嚼着口粮。

实战?什么是实战?不是说有流血的冲突才是实战。

每一次影响到国家利益的行动都是实战。

这里,就是战场。

东方渐白,本次演习的白热化阶段正要开始。

中队长与他们成功汇合后,这支小分队在接下来的两天仍以长途奔袭为主。

作为特种部队中的尖刀,他们需要无声无息在敌人的防线上撕咬开缺口,令大部队得以破竹而入。

两天时间内,蓝方的通讯网重新建立起来,但红方早留有后手,利用无线电追踪技术顺藤摸瓜,广撒网多描点,各路人马里交上来的地图合计合计,对蓝方的几个重要阵地和指挥部所在也摸了个八九成。

红方指挥部欲在次日下午集结大部队,发动对蓝军指挥部的强攻,因而要求特战旅清除障碍。

“火炮能打得进去的地方就火炮覆盖,火炮打不进去的地方,就看我们的了。”中队长说。

话是这么说,但即便是特种部队也无法和重型装甲部队正面抗衡。要拦截坦克,无非使用反坦克导弹或是使其丧失机动力两种方式。

张佳乐的手上磨出了血泡,这会儿正歪七扭八地缠着绷带,”打击油料补充点?”

“来不及,”孙哲平皱眉,“具体方位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没有那么多时间继续跟他们耗了。”

导弹也不行。导弹虽然可以摧毁阵地,但无法完全摧毁坦克。若是想要进行高密度轰炸——

“一枚反坦克导弹光造价就二十多万,”孙哲平呼噜了下张小少尉的脑袋,“哪家土豪的钱都不是这么烧的。”

“伺机而动。”中队长一锤定音。

半小时后,茶缸兄发来一串加密信息,给出了蓝方一大型弹药仓库的明确坐标。

“瞎猫也能摸到死耗子,运气还真不错。走,”中队长挥手,“看咱们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黑暗里,他们谁也看不清中队长涂了油彩的脸上是何表情,只是依稀能听出点志在必得的笑意。

夜黑风高,杀人越货时。

弹药仓库的选址虽离重装团的驻扎地不远,却非常隐蔽。

茶缸兄说,“我鼻子都贴上去了才发现这是个仓库。”

“你的鼻子可以休息了,”中队长举着望远镜,“报告附近的狙击点。”

茶缸兄很无奈,“队长,您那地儿就是方圆一公里内唯一一个高地了。六百米内的另一个制高点上有人家的哨塔。”

张佳乐在瞄准镜里看了又看,“只有20%可视度。”

20%可视度,也就是说只能看见一个小角落。命中率不高,而且未必能引发有效的大规模爆炸。

“贸然开火会暴露我们的目的。”中队长收起望远镜,“稳妥起见,我们搭个顺风车摸进去。”

一辆后勤运输车正沿着盘山公路朝他们缓缓驶近。

“回去后我得买注彩票。”张佳乐喃喃自语,这运气好得简直令人生疑。

他们正埋伏在盘山公路的一个低洼处,和低矮灌木与漆黑夜色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苟富贵勿相忘啊G8。”中队长看他一眼,“瞄准第二辆的副驾驶,500米,移动目标,靠你了。”

张佳乐“啊”了一声,握紧了手里的八八狙。“万一……”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瞄个车还跟我万一万二的,你是来参加小学生春游的吗?”中队长抬手对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要是失手了,你就去自绝于人民吧。G7,剩下的交给你。”

孙哲平点头示意。“了解。”

獬豸的中队长背着枪,匍匐着潜入了稍远些的另一个草垛里。

“紧张?”孙哲平语带戏谑。

张佳乐吐了口气,“有一点。”

“我们不会失手的,”孙哲平说,语气笃定。

“我相信你。”张佳乐轻声道。

浓稠夜色中,他和孙哲平并排趴在草丛里,在那似乎连时间都要停止的寂静里,那张涂满油彩的脸似乎近在咫尺。

月色晦暗,借着厚厚云层的缝隙里流泻出的些微月光,他看见孙哲平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下颔绷出一道紧张的线条,眼神锋锐如出鞘之刀。

像是被一小簇火苗灼烧着心脏,张佳乐突然自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毫无来由的,充满渴望的焦灼。

紧接着,他们都听见了正疾速逼近的柴油发动机的轰鸣。

临战时刻,张佳乐反而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第一辆车率先进入视野,几秒之后,第二辆车也进入了张佳乐的射程。顷刻间,出膛的空包弹尖啸着撞向了副驾的车窗玻璃,如狂风暴雨般砸落下去。

副驾驶从车上滚落下来,翻身向枪响的方向扔出了一枚手雷。

孙哲平蓄势已久,一个前滚避开手雷,俯身折腰就是一腿横扫而去,直接把那副驾掀翻在了地上。驾驶员跳车正要端枪射击,张佳乐又是一排子弹招呼了过去。

第一辆车见情况不对,正要停车支援,刚一减速,就被手雷炸了个通透。

獬豸的中队长压着第一辆车上的两位驾驶员走过来,连张佳乐都看出来这两人的脸色已经黑透了,中队长还油腔滑调地和人瞎忽悠,“小兄弟,你们这车是要往哪儿开啊?”说着,伸手拉开了驾驶座的门,老神在在地坐了进去,“跑了这么些天,腿都快断了。我看你们这车挺不错的,先借兄弟开俩天,演习完了一定给你们送回去。”

“我艹你妈的!”被孙哲平制住的副驾驶挣扎着“呸”了一声,一脸宁死不屈的愤怒神情。

孙哲平抬手就给他头盔上补了一枪,代表“阵亡”的白烟立刻袅袅而出。

“演尸体就敬业点儿。”

未几,中队长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既然都是尸体了,应该不介意我们再借你们的衣服一用吧?”

“你!”,这些“尸体”们一脸震惊,“你这是违反规定的!”

懒得多费口舌,中队长冲孙哲平和张佳乐抬抬下巴,“扒。”

“你俩有哪个会开车的?”中队长利索地换上刚从人身上扒下来的山地数码迷彩外套,“去开后面那辆。”

转头又对几位等着被导演组“捡尸体”,又不幸被扒了作训服外套的“烈士”们怒了努嘴,“运气不好,真是没法办的事。明年见了啊兄弟们!”

他们开出了大概几里地,张佳乐在电台里嘀嘀咕咕,“他们明年一定不想再见到您。”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G8小同志,要知道,失败乃成功之母。”中队长诲人不倦,“在演习中‘阵亡’这事儿吧,死着死着就习惯了。”

“这任务结束后,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

仓库守军的公路上设了哨卡,他们的车刚到门口,就听得一声高喝。

“口令!”

獬豸的中队长摇下车窗,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却冷不防从腋下抽出手枪,一枪打爆了站岗哨兵背后的发信器。

张佳乐猛打方向盘,庞大的运输卡车立时打斜刺里向大门冲去。孙哲平早在车窗边架好了八八式通用机枪,一路弹雨如骤雨狂风般横扫过去,发信器的白色烟雾像失灵般一个接一个地飘散起来。

“跳车!”

随着中队长的一声令下,张佳乐和孙哲平从驾驶舱里侧身滚落,组成楔状战术队形,跳跃着奔袭突入。

蓝军显然相当重视这个弹药仓库,他们还未窜出多远,就听见坦克的隆隆声已经紧逼而至。

在坦克装载的红外夜视仪面前,一切活物都无从遁形。狂怒的机枪紧紧地咬在他们三人身后,密集的空包弹砸在土地上,连地面都轻微地振动起来。

背着几公斤的枪械和其他器材,张佳乐的跑速实在有限,何况追着他们的还是个带轮子的家伙。弹雨愈发逼近的时刻,孙哲平一把把他推了出去,一声高喝,“跑!!!”

张佳乐不疑有他,架手里的榴弹发射器拔足狂奔。孙哲平则一个急转,反身扔出了照明弹。

在高达60000标准烛光的强光照射下,坦克的的红外夜视仪立刻“失明”。

蓝军训练有素的坦克手并未因此而乱了阵脚,机枪弹一刻未歇地横扫过去,织成了一张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身上的发信器被点爆的时候,孙哲平听见一声轻微而尖锐的鸣啸。

2000米。

张佳乐和他手上的榴弹发射器已经开始瞄准待射。

1500米。

跳跃。奔跑。上万次重复的训练已经令他可以用身体本能来代替大脑,游刃有余地应付眼前危机重重的局面。

1000米。

他举起了枪。

“哪里哪里,”獬豸的中队长浑然没有做了尸体的自觉,乐呵呵地从自个儿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烟,“您来一支?”

“来什么来,”蓝军的阵地指挥瞪他,“端了我们的弹药库,你小子得意吧?尾巴翘上天你!”

“胜败乃兵家常事,同志们的心态要端正啊。”中队长弹出一根烟,“真不要?软中华,我们旅长给的。”

蓝军那个二毛一的指挥官不耐烦地接过来,“屁话,你们旅长给的,到头来还不是咱团长的。”

“你要这么想也成啊。”中队长点了根烟,挥手让张佳乐站远点,自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怎么样,反正我这会儿也是死人了,透露点你那儿的内幕呗?”

“给你透露个狗屁内幕!”蓝军指挥官暴躁地吼他,“你小子死了就给我老实点!”

烟草不利于狙击手的视力,每逢这种“烟雾缭绕”的时刻,张佳乐都自觉主动地猫到通风的角落里去。他捅了孙哲平一肘子,“谢了啊。”

“谢什么,”孙哲平正在闭目养神,似笑非笑地回他,“应该的。”

火药的硝烟味混合植物的辛辣气息,在这盛夏的夜晚里,一阵莫可名状的干渴冷不丁击中了21岁的张佳乐。

弹药补充点被毁,经导演组判定,蓝方部分炮兵团及重装团暂时失去战力。红方顺势将对蓝军指挥部的强攻提前了半天,依照演习规则,一方的指挥中枢被摧毁,则演习结束。

庆功宴是在某个临近的师部驻地食堂举行的。张佳乐幸福地埋头在鸡鸭鱼肉里大吃大喝,好半天才看到孙哲平一脸不耐地在餐桌边坐定。

“谁又来招你晦气了?”张佳乐两颊塞得圆滚滚,像是只囤粮的仓鼠。

孙哲平拿起筷子,“不关你事。”

张佳乐露出了些微错愕与受伤的表情,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随便动了几筷子,孙哲平吐了口气,“对不起。”

“呃,”张佳乐被眼下的状况弄得莫名其妙,“你好点了?”

孙哲平不置可否,“我不喜欢被人当猴看。”

张佳乐立刻明白过来,八成又是些“慕(他爷爷的)名而来”的高层们又踩了这位同志的地雷。

普通小康家庭出身的张佳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这近乎凝固空气的沉默里,他拍了拍孙哲平的肩。

良久,孙哲平终于开口。

“……你知道自己最显著的进步在哪里吗,张佳乐。”

“啊?”

“饭量。”

“……我靠!!!”

“真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能吃?”

“滚蛋吧你!”

演习结束后,照例休三天,时值八月中旬,刚巧赶上孙哲平生日。

獬豸内部早把这哥们儿当自己人看待,提前几天就让基地食堂的师傅给准备上了。从大清早开始,一群知情人士就已馋虫蠢动。

张佳乐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天,也没想出能送点什么礼物给孙哲平。这荒山野岭的,到底是材料有限,他一大老爷们儿,难道要酸兮兮地给孙哲平同志摘几朵野花来聊表心意不成?

他被这念头生生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孙哲平,”他问,“生日礼物你想要啥啊?”

“你还想给我准备礼物呢?”孙哲平从外面回来,正在里间冲凉。闻言不由得笑了下,“你送什么都行啊。”

张佳乐叹气,一头倒在了床上,“这不是想不出才来问你吗。”

“诚意呢张佳乐同志,”孙哲平笑,“你念书时就没送过人礼物吗。”

在床上的那个唉声叹气,“当年舍友生日,一群哥们儿给他唱了几首歌,鬼哭狼嚎了大半宿。”

“那你也给我唱支歌不就完了。”孙哲平说。

“你开玩笑吧,我当年可是知名的五音不准走调狂魔。”张佳乐从床上爬起来,“一准得被人套麻袋里去喂小钱——”

他的声音和理智都于一瞬间蒸发殆尽。

孙哲平刚冲完凉出来,上身赤裸。没有擦干的水珠顺着大臂与胸膛的肌肉线条滚落下来,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正午的日光映在他的皮肤上,镀起一层流动金砂般的光。

一股不可宣之于口的渴求,清晰而准确的攫住了张佳乐的心脏。燥热的空气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响如擂鼓,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令人头晕目眩。

“我又不介意,”孙哲平拿着件背心往身上套,没有注意到这人的反常,“你唱个《团结就是力量》我都听。”

强自拉回悬于一线的理智,张佳乐佯装调侃,“行啊,到时候你别后悔就成。”

他从床上跳下来,“热死了,我去冲个凉。”

凉水兜头浇下,张佳乐哆嗦着打了个寒战。他说不上自己是羞愧又或是惊恐。

他几乎是绝望地站在那片冰冷的水幕里,感受着自己的欲望与躁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对孙哲平产生了这样的感情,似乎是在那些点点滴滴与日积月累里,他就无知无觉地越过了那道应有的界限。

张佳乐撑着墙,在水流声的掩护里大口喘气。罪恶感与愧疚就像是两块压在他胸口上的巨石,几欲令他窒息。而这份隐晦感情像是杰克的豌豆,一旦被察觉便般疯狂生长,在他胸腔里生根发芽,缠绕盘结。

“……孙哲平……”

他在自己的口腔里尝到了温热而咸涩的水。

晚上的聚餐相当热闹,整半个基地的人都闻风而动。孙哲平也很豪气,拿自己的工资卡开了二十几瓶剑南春,往桌上一撂,那叫一个壮观。这边厢寿星请客,谁不买账?那边厢正值军演大胜,难得狂欢,个个卯足了劲儿给寿星灌酒。

孙哲平也不跟他们客气,甭管红的白的啤的,来一杯干一杯,眼都不带眨。爽快利落得引起了一片叫好。

张佳乐正在一边咂舌惊叹呢,抬眼就看见这位同志略有些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张小少尉眼疾手快,一把从下面搀住了孙哲平的胳膊,“靠,你行不行啊?!”

被车轮战灌了一番的孙连长连说话都有些飘了,“你行,你来?”

来就来,我还怕你吗?!张佳乐不知被点燃了何处的怒火,袖子一卷,猛一拍桌,“今儿你们孙连生日,咱们就别灌寿星了啊。第二轮我代孙连喝!”

这番话似是有些不合情理,但众人正酒兴上头,听他口气如此豪爽,纷纷举杯再战。

第一轮混战里,张佳乐已经得闲垫过了肚子,又是着实小有些酒量的,要被灌翻还是不太容易。别人看他身板儿不壮,白酒一杯接一杯地倒是毫不含糊。最重要的是,这哥们儿半斤白的下肚,依然目光炯炯,颇有些世外高人深藏不露的意思。

张佳乐本人却又是另一番心思。他心中正郁郁,酒入愁肠更是一番苦涩滋味,只想求个一醉解忧。

等他放倒在场三分之一的人之后,自己也早已喝得晕晕乎乎。这时孙哲平的酒劲已经稍微退了些,刚伸手把酒杯从这满面醉意的家伙手里拿走,就见张佳乐又抓起了桌上的另一个杯子,抖呵呵地往里头倒了大半杯,“大孙,生、生日快乐!我,敬你一杯!”仰头又是一干而净。

孙哲平摸不清这小子到底啥节奏,“你别喝了。”他想摁住这人的肩让他消停消停,谁料张佳乐胳膊一甩,拎着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食堂的另一边,“今天,你,生日,”他有些费力地挤出了个完整句子,“兄弟没啥可送你的,就唱支歌,祝你,祝你,生日快乐!”

一听唱歌,众人更是鼓掌叫好。

张佳乐装模作样地向他们挥挥手,举起酒瓶做麦霸状,声嘶力竭地吼出了第一句歌词,“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n to glen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falling…(哦,丹尼男孩,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这小子说得没错,他的音准简直就不是“荒腔走板”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他口齿不清,孙哲平一时也听不出这到底是个啥歌。

“…And when ye com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for me…(……纵逝者如斯,死者初裁。谢皇天后土,在荒坟冢上,请把我找到,找到,寻我遗骸……)”

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醉得很是彻底。孙哲平眼见着这群人也都醉得七七八八,当机立断地决定脚底抹油。他拖起那个仍沉浸在自个儿歌声里的醉鬼,连拉带拽地往寝室的方向拖去。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哦丹尼男孩,哦丹尼男孩,我是如此爱你……)”

静谧夜色中,张佳乐那毫无乐感可言的低声哼唱,与皎洁如水的月光一起,断断续续地洒落了一路。

第二天一早,孙哲平刚一睁眼,就听见隔壁铺上的某位小同志正跟炒菜似的翻来覆去。

“大清早的,你这是要继续发酒疯吗?”

张佳乐白着一张满是菜色的小脸,“我昨儿到底喝到了多醉?”

……你小子别他妈的告诉我,你昨晚跟见了月亮的狼似的嗷嗷嚎了一路,结果你现在啥也不记得了?!

孙哲平看着这人满脸焦虑不像是装的,叹了口气,“大半夜的你跟烂泥似的糊地上不肯起来,你说说你喝了多醉?”

“我好像记得……我还,唱歌了……”张小少尉心如死灰地在自己脑海里翻出了些零星片段。

“是啊,唱得忒难听,从食堂一路高歌到宿舍楼。你这是要出名啊张佳乐。”

张佳乐揪着自己的脑袋哀嚎,“靠!你咋不拦着我!!我说了我唱歌走调的!!”

你那是走调?你那根本就没有调吧朋友。孙哲平正腹诽着,突然恶趣味上头。

“我哪儿没拦着你,倒是你抱着我胳膊一个劲儿地嗷嗷鬼叫。说什么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请再给你一个机会……哎,你咋了?”

张佳乐听到那后半截儿吓得手臂一软,差点没从床铺上翻下去。“我……真说了??”他吓得脸色刷白,连音调里不可控制地带上了点儿抖。

“哈哈哈哈,”孙哲平还当这哥们儿是信以为真后觉得丢人了,大笑,“你紧张什么,部队里喝高了哪样发疯的人没有,你这没上房掀袜,都还算安分的。”

话虽如此,可张佳乐自己却心虚得要命,“呃……我先去,洗个澡。”

在孙哲平那与平时并无二致的坦荡目光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钻进了里间的浴室。

你可真是出息啊,张佳乐。

蒸腾着雾气的温暖水流冲刷掉残存的酒气,他自嘲地冲着狭窄的浴室扯出一个笑。

这份充满禁忌欲求与渴望的感情,会给他的军旅生涯带来怎样的冲击,张佳乐了然于心。尽管近年来社会对待同志的态度已相对宽容,可军队毕竟是军队,军队的纪律总是更保守也更严厉的。

如果被孙哲平发现自己对他所怀有的晦涩欲念,这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以孙哲平的个性,大概会直接一拳把自己撂倒在地?如果孙哲平真要把自己揍一顿,他可以理解的。换成他自己,他也无法忍受自家兄弟对自己怀有肉体上的欲念。

再者,假如事情张扬出去,到时候别说继续担任孙哲平的副官,还能不能留在特战旅都是个问题。

这念头像是掉进胃里的冰块,令张佳乐从身体内部觉察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奇怪地发现,尽管自己对利弊益害分析得如此清楚,却无法拔除内心里的奢念——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罢,内心深处,这份感情依然渴望得到回应。

那渴望是如此浓烈执着,以致于令他的心脏感到一阵阵抽搐的疼痛。

休息结束,各项训练依然照旧。

夏末秋初,暑气未消,一天的训练下来,衣服上都能析出一层白色的晶体。茶缸兄最近到处跟人干嚎,这会儿正拽着孙哲平的胳膊涕泪具下,据说是某一科目没及格,被他家魔鬼队长地训到褪了层皮。

说曹操,曹操到。中队长端着个汤碗,宝相庄严地站在他俩身后。

“这会儿还挺有力气啊,”魔鬼和蔼地一笑,“那就晚上再加训两个小时吧。”

茶缸兄像是被屁股上被钉子戳了似的猛得跳了起来,“队座,队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队座您宅心仁厚,再给小的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恨不得谄媚地去抱上他家队长的大腿。

“加训,”中队长一脚揣上他屁股,“三小时。”

“……嗻。”这哥们儿凄凄惨惨地出门去了。

中队长把汤碗搁桌子上,“最近你们一直跟着獬豸训练,有没有感觉压力很大呀。”

“有压力才有动力。”孙哲平说。

“不错啊。”中队长笑,“哎,张佳乐呢?”

孙哲平抬抬下巴,“那边跟人闹着呢。”

演习中可圈可点的表现,以及那晚的豪饮气概,再加上近日训练中的显著进步,张佳乐在獬豸的人缘一下子好了起来。张佳乐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些,他又不是很能长肌肉的类型,在一群“彪形大汉”里显得细胳膊细腿儿的。但就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愣是抗住了几个月的训练不说,不仅军事技能进步显著,演习里还表现出色——在这个实力说话的地方,这很难不令人产生好感。獬豸里多是17、8岁就入伍的小伙子,和张佳乐年纪相仿,加之张小少尉本身就是个活泼的脾性,没几天便熟络成了拜把儿的兄弟。

孙哲平看着那小子嘻嘻哈哈地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没心没肺笑得灿烂,心里很有些不太舒爽的滋味儿。

“他最近倒是特别拼,”中队长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受什么刺激了?”

受刺激?孙哲平皱眉,“没有吧,他最近心态挺好的。”

中队长拍拍他的肩,“有动力是好事,不过也别操之过急了。”

张佳乐最近有点怕和孙哲平独处。尤其是眼下这时节,穿个背心套个裤衩就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对孙哲平来说都不算什么,热狠了他能干脆就不穿上衣。

“孙哲平同志,您不觉得光天化日地搞裸奔,很有伤风化吗?”张佳乐把自己埋在枕头里,发出了一身短促的呻吟。

孙哲平奇怪地看着他,“一群大老爷们儿,有伤什么风化?”

张佳乐欲哭无泪,你是觉得没什么,可,我会觉得有点什么啊!

“你连这个都害羞?”孙哲平似是恍然大悟。

张小少尉气得冒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哟,身材不错啊孙哲平。油光滑亮的,和食堂的卤鸡腿有一拼,真让人觉得饿啊。”

结果被孙哲平用书狠狠敲了头。

怀揣着滚烫情思无处可表,闷在胸口里的渴慕已经膨胀得快要破壳而出。年过二十才初尝情动滋味的张佳乐,简直要动用全部的自制力,才能抑制住那些随时都会从喉咙里宣泄出的呓语,和那无数次想要伸手触碰的强烈渴望。

他只能逃跑。借着其他人所释出的善意,来暂时性地躲避与孙哲平独处。可距离感并没能遏止他心头杂草般疯长的欲念,反而将自己竭力深藏的感情发酵得愈发浓厚。与私下里不动声色的躲避相异的是,他在日常的训练里却异常有激情。也许是某种写在染色体里的雄性本能,他拼尽了120%的努力去让自己做得更好,不知疲倦地加练,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训练中去,只为了孙哲平投来一个肯定的目光。

看着我。注视我。爱上我。

张佳乐绝望地听着自己的内心里发出的呐喊。那呼唤震耳欲聋,可他却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冷水浴里咬紧牙关,让自己的身体和神智都归于冷静。

“我靠张佳乐,你一天要洗几次?”孙哲平不很耐烦地敲了敲浴室的门,“有人来借红花油,你给放哪儿了?”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我他妈这不是怕自己一个不冷静把你给非礼了吗!

张小少尉怒气冲冲地朝外头吼,“柜子里!第三格的!上面!”

他愤愤地擦了擦身上的水,套了衣服出来,毛巾还挂在脑袋上。暗自心想老子造了什么孽才偏载这种人手里,冷不防抬头,看见孙哲平在浴室门口目不错睛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孙哲平看着他,漆黑瞳仁里映出了他自己那惊诧的表情。

疼痛与渴求再一次地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而张佳乐惊慌地察觉出他和孙哲平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沸腾血液在他的皮肤下剧烈翻滚,躁动像是笼中困兽般冲撞着他的岌岌可危的自制力。

“我……”喉咙里的水份一瞬间都蒸干了,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得说不出话来,“没事。”

孙哲平看着他,“哦。”

“我去洗衣服。”张佳乐找个了蹩脚的借口,飞也似的逃出了寝室。

他没有看见孙哲平瞬间暗沉了的眼神。

孙哲平从张佳乐的铺上顺了本《简氏防务周刊》,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又随手甩到一边。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几分钟前的那个画面。刚从浴室里出来的张佳乐,全身都散发出一股冰凉清爽的气息。那人的浅色瞳仁里流露出毫无防备的茫然神情,微微张开的嘴唇湿润柔软,发梢还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在衣服上洇开一个个暗色的水迹。

喉结滚动,孙哲平生生咽下自己正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

张佳乐。

自己的品味可真是越来越不怎么样了,孙哲平干巴巴地想。当年对自己有意思又盘靓条顺姑娘的怎么说也是一抓一大把,他坐怀不乱那么多年,如今竟对着个同性有了兴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张佳乐。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反复回响,像是空谷里连绵悠长的回声,连带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一起,反复回放。

“操。”他跳下床,一头扎进了浴室里。

孙哲平解决完个人问题,仰面躺在床上陷入沉思。听见张佳乐推门进来,立刻假模假样地闭了眼做午休状。

一生戎马的爷爷给孙哲平的影响更多体现在性格上,在思想上,成长在一个更为多元的环境里的孙哲平,显然要比他的父辈开放得多。

同性恋这事儿他不陌生。二十一世纪,就算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早在高中年代,他身边就零星有了半出柜的同志,小孙同志当年也愣是没瞅出这些人有哪儿特别不正常。对国旗发誓,他对同性恋没有任何偏见。

但轮到他自己,这又是另一码事儿了。

他对张佳乐所怀有的欲念当然不是假的。但他是同性恋吗?孙哲平觉得这点还有待商榷。他活了二十多个年头,虽然女朋友是没谈过,但某些颇有启发意义的小电影他也没少看。尽管还从没对某个特定的对象产生过兴趣,但至少他一直以来的选择范围都还是女性。男人,长得再好看,也在他孙哲平考虑的范围之内。

张佳乐。为什么是张佳乐?

这小子勉强算得上腿长(显然,他和杂志上那些打胸以下就是腿的模特们还是没法儿比的),长相也不错(男性意义上的不错,和孙哲平理想型的瓜子脸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可他没有胸(男的怎么可能有胸,再练两年也只会练出胸肌),而且,他甚至不是个女的!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

尽管孙哲平对同性恋持中立态度,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他喜欢长得漂亮的姑娘,从小励志娶老婆就要娶个最好看的,他甚至都根据自己的偏好勾勒出了一个具体的形象:长腿细腰,胸大肤白,瓜子脸,薄嘴唇,还要有一头乌黑的齐腰长发。

而张佳乐,他是个男人。

“大孙,”他睁眼就看到张佳乐的脸近在咫尺。这小子踩在床梯上,一手扒着床栏,一手还在孙哲平的腰眼,“醒醒啊,这都两点了。茶缸那边打牌,来不?”

茶缸兄和张佳乐这俩人不知为何混得特别熟,训练里训练外都勾肩搭背眉来眼去,张佳乐还三五不时地跑人家寝室打打牌,据说这俩一唱一和,已然在基地里号称牌场两大活宝。

孙哲平无端地觉得很有些不爽。“你怎么又跑他那儿去了?”

“哎哟,你嫉妒啊?”天地良心,张佳乐虽然怀着那点儿小心思,这会儿可没有试探人的勇气。这句调侃绝对是无心之言。

可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哲平心想你他妈的是我的什么人,你去人家寝室打牌我还犯得上要嫉妒?奈何他自己也对这股无名之火感到莫名其妙,心下更是烦躁。“嫉妒什么嫉妒?张佳乐你很出息啊,部队里禁止拉帮结派你知道吗?”

张佳乐一听,也火了。“你什么意思孙哲平?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直说,搞什么又是上纲上线又是扣大帽子,发扬文革遗风是吧?”

这人生起气来,眼睛瞪得溜圆,但又不是真的怒发冲冠,倒有几分像是家养猫咪感到被冲撞后冲人亮出的爪子。孙哲平觉得这小子大概真是他克星,要放他发小那圈儿里,谁见过孙哲平跟人道歉的。到了张佳乐这儿,他就算满肚子不爽,却偏看不得张佳乐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受伤神情。“抱歉。”他从床上坐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心情不太好。”

欲求不满和心情不佳,要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回事儿。孙哲平自认没有说谎。

张佳乐收起了愤懑的神色,安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孙哲平说。

他总不能跟张佳乐说,我对你有点儿那方面的兴趣,但感觉自己又不是很想和你搞对象。且不说张佳乐对他是不是有这心思,这种要求听起来就特别——禽兽不如。

张佳乐看了他一会儿,浅色瞳仁里似有光流浮涌。孙哲平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结果他只拍了拍床栏。“那,我先走了啊。”

——更生气了。

被肚子留在寝室里的孙哲平,有了想要砸点什么东西的年头。

张佳乐感觉孙哲平最近怪怪的。

“我觉得吧,”某次训练间隙,他若有所思地凑过去和茶缸兄咬耳朵,“大孙好像对我有点意见啊。”

茶缸兄头也不抬,“他能对你有什么意见?我觉得整个基地里,孙连跟你说话的比跟咱队长说话都和蔼。”

“你这类比不合适啊,”张佳乐拿枪托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茶缸兄,“他对队长那是尊敬。”

“好吧,”茶缸兄专注地在地上那堆已经枯黄的野草里看来看去,终于从贴近地表的某条藤蔓上揪下了一颗指甲大红红的小果子塞进了嘴里,“他怎么你了?”

“也没怎么,就感觉……隔三差五的,语气有点冲?”

“是不是你想多了?”茶缸兄利落地从藤蔓上扒下来一堆果子,“孙连本来就挺有个性一人。”

“也许?”张佳乐半信半疑。

“不过讲真啊兄弟,”茶缸兄津津有味地嚼着果子,“你要受欺负了,哥们儿几个一定替你出头。”

张佳乐“哦”了一声,“孙哲平正看着你呢。”

他这一说,惊得茶缸兄差点把嘴里的野果子吐出来,“卧槽,”这小子扭头一看,脖子一缩就挪到了张佳乐身后,“不是吧,他耳朵那么灵?!”

就你这样儿还指望你替我出头?张佳乐翻了个白眼。“他其实是在看我。”

“哎,你这么一说,孙连确实有点面色不善啊。”茶缸兄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你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你把臭袜子丢他床上了吗?”

张佳乐一枪托杵他肚子上,“我靠你恶心不!……我要知道我哪儿对不起他了我还来问你干吗?”

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想到一种最糟糕的可能。

……难道,孙哲平,他已经知道了……?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暴露出了那些不可见光的小心思,但孙哲平这一日三变的微妙态度,还是令张佳乐心中警铃大作。他越是紧张,就越是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间都在泄露那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茶缸兄眨巴眨巴眼睛,“哎,他又在看你了。”

张佳乐僵硬地转过脖子,正正对上孙哲平看向这边的暗沉眼神。

像是两股汹涌暗流在一瞬间交汇而过。张佳乐只觉得脑血管都要爆裂了,巴蜀的深秋并不十分寒冷,可他愣是觉出一股阴森寒意,顺着脚底心往上,一路窜进了脊髓。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那里,茶缸兄也没觉出异样,只是捶了捶他胳膊,“大家都是兄弟,没啥说不开的事。你要真怎么招惹了孙连,回头让他把你揍一顿也就完了。放心,”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张佳乐耳根处信誓旦旦地补了一句,“孙连其实挺喜欢你的,真要揍你也不会下重手。”

可他的喜欢,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喜欢。而且如果让他揍一顿就能解决问题,那倒简单多了。

张佳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孙哲平觉得很不爽。非常不爽。非常,极其,特别地,不爽。

他这边跟人说着话,张佳乐噌得就窜到了茶缸兄那边去,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

你俩是女人吗,一天到晚有那么多话要说?他这边正不满地腹诽着呢,心下一个小小的声音却说,是啊,张佳乐如果是个妹子就好了。

妈的。心情更差了。

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往张佳乐那边瞄,可看着茶缸兄和张佳乐俩人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小打小闹叽叽咕咕地凑在一起,他又觉得自己暴躁得要命。

对上张佳乐的眼神还没一会儿,看那人无知无觉地转过头继续和旁人说话,孙哲平心下更是躁郁到了极点。

“我说你,到底在听没,”獬豸的中队长拿记分板敲了敲他的脑袋,“都记下来了?”

孙哲平回过神,“我都记得。”

“这段时间的训练,留在基地的队员的训练就由你来带了。”中队长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有什么问题,你问老赵就行,他是老资历的副队了。”

“成,劳您操心。”孙哲平点头,“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好干啊小伙子,我对你可是期望很高的。”中队长捏了捏他的肩膀,“任务回来,请你吃大餐。”

孙哲平无奈,“您的大餐是指请吃食堂吗?”

“不然你还想吃满汉全席?”中队长毫不愧疚。

“……您请客,您说了算。”

孙哲平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张佳乐的方向看了眼,却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了。

4.

自家老大带人出任务去了。茶缸兄觉得最近这日子,着实有点不太好过。

獬豸的队内编制,满打满算也才百来号人,行动队队员只占一半。老大出任务带走了一半的兄弟,茶缸兄往那空荡荡的训练场上一矗,颇有几分寒叶飘零的寂寞。

于是他伸胳膊捅了捅站他身边的张佳乐,想跟人唠上几句。哪料孙哲平一个眼神瞥过来,“队列中讲话,操场,五十圈。”

好不容易五十圈跑完,他抱着枪去找张佳乐诉苦,还没拉住人一角呢,孙哲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长记性是吧?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各300组。”

死扛活挨地坚持到训练结束,他一头磕在张佳乐肩上,“同志啊……”后半截儿话还没出口,就看孙哲平拿着个记分板,语重心长道,“你最近成绩不太理想啊,要不咱再加练一个小时?”

茶缸兄震惊了。愕然了。不忿了。

“这是赤裸裸地打击报复!”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蹭张佳乐身上,嗷呜嗷呜地干嚎。张佳乐身上压着个背部挂件,气都快喘不上来:“……我靠你……给我……下去!!”

茶缸兄垂头丧气地在桌子上瘫成一滩,露出了遭到遗弃的小狗般的表情,“简直像是晚娘当家啊,我就像那地里黄的小白菜……”

这人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还在那儿以孤女自比,直把张佳乐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可说到孙哲平,他和茶缸兄到底还是有几分难兄难弟的境遇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孙哲平跟他说的话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张佳乐哪怕是钢筋水泥铸的脑袋,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了,孙哲平明显是在躲他。同一个寝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就那么巧能天天都见不着人影儿的?总算说上句话了,那位大爷还用语气词打发自己。

“……大孙这几天,嗯,心情不好。”张佳乐同情地拍了拍茶缸兄的肩膀,“你不是唯一一个受害者。”

心情不好?

这话孙哲平自己都不信。

他确实在有意避开张佳乐,表面上的理由很多。比如眼下他正点着根烟吞云吐雾,而二手烟会降低张佳乐作为狙击手的职业寿命,所以他独自躲进了办公室。可若要认真论起他的烟瘾为什么一下子又大了起来,那还是得绕回那个他不乐意细想的问题。

孙哲平觉得自己对张佳乐的迷恋是错误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孙哲平真对男的有兴趣,也不能搞上自己的战友是吧?这年头连办公室爱情都不时兴了,何况部队里的环境还更保守些,要是有个什么风声走漏出去,影响到的不仅仅是在部队里的前途。如果被上面发现他们有这样的关系,即便没有闹大,要调开也是肯定的。孙哲平家世显赫,这种可大可小的问题还没有人敢动他,就算要开刀,也是拿着张佳乐下手。部队里到处都是玻璃天花板,多少军官都因为年限到了又升不上衔,不得不转业退伍。张佳乐年轻又有学历,已经是很难得的资本。这条路,对张佳乐而言,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至于张佳乐对他是不是也有那样的心思,孙哲平觉得,有了前头的这些分析,这点已经不重要了。

潜意识里,他也不想去捉摸张佳乐对他的态度。那小子跟谁都吃得开,才来几个月,上至基地隐藏大BOSS(食堂掌勺师傅)下至稀有NPC(京巴来钱),全都混得烂熟。张佳乐的脾气算不上特别好,但胜在率直真诚,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连旅长看他的眼神都比看旁人要慈爱上三分。

“这都什么破事儿。”

初尝情场坎坷的孙连长嗤了一声,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开了今天的第二包烟。

张佳乐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也没老练到滴水不漏的地步。孙哲平看他的眼神充满深思,还欲言又止,次数多了,张佳乐也渐渐咂出点别的念头来。

他不知道孙哲平在想什么,但也不敢往那方面猜。但越是往其他方向想,就越是觉得一头雾水。某个周末的下午,第N+1次被回寝室拿东西的孙哲平当成了空气后,张佳乐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孙哲平,”他伸手挡住了门,“你不觉得你得跟我解释解释?”

话刚说出口,张佳乐就觉得有些后悔。他从不擅长对人用强硬姿态,纯粹是一时冲动的脱口而出。

果然,孙哲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我有什么要跟你解释的?”

张佳乐为自己的突兀(和其他的什么)感到了点儿心虚,可又实在是非常生气。他几乎是咬着后牙槽才能遏制住冲这人脸上来一拳的冲动,“你在躲我,孙哲平。”他一字一顿地说。

孙哲平没有回答。这人保持着一贯的不驯神情,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我说过,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出来。”张佳乐咬牙,“你躲我跟躲瘟疫似的算怎么回事?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我自己能承担后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很碍眼,我可以打报告去换个寝室。只要你——”

“你为什么就认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孙哲平看着他,身高上的差距让张佳乐产生了自己被俯视着的错觉。

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痛苦地将那声音从喉咙口咽下,差一点就想把自己的全部念想和盘托出。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喜欢,爱,它从来都不是罪过。可我只怕你不喜欢。

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觉得恶心。我怕被你厌恶,被你用异样的眼神看待。

他看着孙哲平,浑然没有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狠狠地扣进了手心。

“我——”

集合哨锐利刺耳的尖啸惊醒了基地平静的周末下午。

对于特种部队而言,周末的紧急集合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但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佳乐站在队列里,眼角余光瞟见旅长和作战参谋还有基地政委等人步履匆匆地从队列前走过。

紧急集合十有八九都和基地大佬们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头顶上正传来直升机的螺旋桨轰鸣声。

在众人的注视下,两架涂装了迷彩色的直升机缓缓地从高空降落,高速旋转的气流扬起了一地风尘,地面上站着的人们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直升机的门打开了。他们看见基地的几位最高长官走了过去。

率先从机舱里走出来的是几位一身迷彩作战服的獬豸队员。他们身上还缠着绷带,不知是谁的血液喷溅在身上,干涸凝固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灰黄的泥块蹭得满身都是,衣服的边角里还夹带着早已枯萎的树叶草茎。

任务回来的獬豸队员面无表情,即使回到了基地的地界上,他们也未曾有一刻松开握枪的手。阴沉天色下,黑洞洞的枪口闪烁着不详的冷光。

第二架直升机的舱门缓缓滑开,张佳乐无端地感到喉咙一紧。

中队长的枪被背在身后,手臂上的绷带还在向外渗出斑驳血色,而他的双手中,捧了一只盖着国旗的黑色盒子。八名獬豸队员跟在他身后,从直升机上抬下两具披了国旗的担架。

大朵的乌云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天空。没有雨。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冷冽地吹拂在在场的每一个脸上。

獬豸的中队长在旅长面前停下了脚步,尽管满身泥血,他依然军姿笔挺,双手捧着的骨灰盒亦是纹丝不动。

“报告首长,獬豸第一小队,应到24人,实到21人。请求归队。”

旅长举起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允许归队。”

在全基地的注视下,獬豸的中队长和他的队员们,带着三面崭新的国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而那条众人无比熟悉的跑道,似乎从未漫长如斯。

整个基地都被悲痛气氛所笼罩着,在生死面前,个人的情爱欲念与爱憎纠葛显得无足轻重。

张佳乐看着孙哲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寝室窗前,却无法开口挑起任何话题。

无法描绘的痛苦与茫然抓紧了他。那些曾在落日余晖中与他勾肩搭背走过训练场的战友,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存留在张佳乐的记忆里,栩栩如生。而现在,他们已经再也不会归来。

他们再也不会归来。青春年华就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岁,在一方窄小的黑色骨灰盒里终结了曾拥有过的所有梦想。他们再也不会归来。训练里永远缺席了三个人,母亲永远等不回她的儿子,“下一次休假”的诺言都变成风里呜咽的回音。

而他们再也不会归来。

张佳乐无法想象他们最后一段人生中到底有怎样的经历。他也不忍去细想,究竟为何才令他们的战友无法带回完整的遗体,只能捧回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牺牲。他曾一度觉得无比陌生的词汇,如今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方式,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天完全黑了下来,生活营区里的灯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透过窗户,孙哲平看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点儿从楼里出来,慢慢地,安静地,向食堂的方向涌动过去。

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们即使有万分悲痛,日子却也依然要过。作为国家机器上的零部件,他们中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有人牺牲了,空出来的位置自会有后人替补上去。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今天既然站在这里,就是早已做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

七点整,茶缸兄突然敲门进来,平日里全没正行的脸上神情凝重。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句却肃穆而清晰。

“队长请你们去他办公室。”

站在獬豸中队长的办公室门外,张佳乐仍有些忐忑。不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孙哲平已经叩响了门。

“报告!”

“进。”中队长言简意赅,他正盯着蓝莹莹的电脑显示屏,连头也没抬。

张佳乐一进去,迎面就被从窗户中灌进来的冷风吹了一头一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冷就把窗户关上。”中队长摁掉了显示器的电源,语气平淡。“刚抽了根烟,开窗散散。”

部队里的这些老资历的军人们都烟来烟往惯了,从没那么多讲究。说是开窗散散,其实还是照顾着张佳乐那双狙击手的眼睛。张佳乐心里清楚,不免又觉出了几分难过。

他自觉地走过去把窗户关了,顺手拉开了办公室的灯。“队长,黑暗里看电脑对眼睛不好。”

獬豸的中队长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孙哲平,“你小子运气不错,招到个这么会心疼人的副官。”

张佳乐愣了愣,余光瞄到孙哲平无甚表情的脸,更是困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年轻的时候,”中队长看着这俩张年轻的面庞,心下感慨万千,“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满腔热血,全身是胆。当时年纪小啊,什么也不懂,觉得自己是最牛逼的,一切规则都得给我让路。”

“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经年的训练依然没能阻止岁月风霜侵袭他的面庞,伤病与沧桑的痕迹终究是爬上了他的额头,“死亡是最公平的仲裁。再牛逼的人,面对炮火和刀枪,都会受伤。会流血,会残疾,会死。”

中队长靠在椅子上,言辞冷峻,而语调平和。“虽然经受过无数的训练,依然没有谁就能彻底避免在战场上受伤,或者牺牲。这就是特种部队,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与死亡打交道。”

“即使如此,你们也愿意加入獬豸吗?”

“我的荣幸。”孙哲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中队长点头,“你呢?”

张佳乐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磕磕绊绊地找不回自己的语言能力,“那个……”

“你要是不愿意,我当然也不强求。”中队长说,“以你的履历,我相信在别处也能有更好的发展。”

“我愿意!但是,”张佳乐紧张得一把抓住了桌角,“我的训练成绩还……”

“年轻人,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中队长把档案扔他怀里,“你的能耐有几斤几两,我可比你清楚。”

张佳乐手忙脚乱地接住,想起一个问题,“哎,队长,原来不是说我们要带新兵连……?”

这孩子有时候真是死心眼儿得可爱,“基地这么多人,要带新兵连还缺你一个人哪?”中队长嘘他,“高材生,这方面的脑筋也灵光点。”

“总之,新兵下连队的事,我和旅长再商量商量。你俩的档案我已经要来了,明天就可以搬獬豸那楼里去。以后都是自家兄弟了,也跟大家再熟悉熟悉。”中队长一锤定音,“让你俩继续做室友,没啥问题吧?”

张佳乐一愣。

孙哲平也是一怔。

中队长抬头,“怎么了你俩?闹矛盾了?”

“没有。”/“没!”俩人异口同声。

中队长也没什么继续追究的心情,“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自己人,没什么隔夜仇可整的。有啥不痛快,要打就去训练场打一架。是男人都干脆点,别等着政委来找你们谈心。”

“行了,你俩回去收拾收拾。过几天冬训,都给我把皮绷紧点儿。”

中队长说“给我把皮绷紧点儿”,那真是一点都不带掺水。

三名战友的牺牲,让獬豸上下跟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加训。獬豸的任务范围主要是西南一带,对抗严寒能力的要求并没有沈阳军区的东北虎那么高。但在零下两度的气温里,长时间趴在雪地里潜伏并武装泅渡过漂着浮冰的水面后,张佳乐的手指依然冻得跟冰块似的僵硬,连扣动扳机的动作都要摸索着进行。但獬豸其他人都像是不怕冷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张佳乐哪甘落于人后,虽然冷得好像血管里都要结出冰碴,他仍然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沿着指定路线向前跑去。

等张佳乐到了露营地,孙哲平已经生好了篝火。

也许是自幼生活在北方的缘故,再加上体质的先天差别,孙哲平在耐寒能力比张佳乐好上一大截儿。那人坐在篝火边,见张佳乐过来了,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个避风的位置。

连日的高强度训练,他俩别说隔空冷战打太极,连喘口气的空当都没有。虽然各自怀着别样心思,但乍一见面,气氛还是缓和了很多。

“不防红外吗?”张佳乐哆哆嗦嗦地凑到篝火边,“我靠,冷得手指都要掉了。”

孙哲平把篝火拨旺了点,“冬训不防红外,演习才开始防红外。你的手怎么样了,我看看。”

“没事。”张佳乐一边烤火一边搓着自己的手,“离冻伤还远着呢。”

孙哲平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手爪子,“冷就直说,逞什么强。”这小子的手指冷得跟冰似的,孙哲平给他用力揉搓了会儿,见还是没怎么暖起来,很自然地把张佳乐的手给揣进了怀里。

张佳乐一惊,条件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孙哲平皱眉。

于是张佳乐真的就不动了。

火光温暖,孙哲平身上的温度熨帖地隔着内衫传递到张佳乐的手心里,再沿着血液,一点点传送到四肢百骸。他打起全部的精力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步伐,寒冷又加剧了能量的消耗,精神一松懈下来,竟然就迷迷糊糊地靠在孙哲平肩膀上睡着了。

两个小时后,张佳乐从睡眠中醒来。他刚想开口问现在什么时候了,迎头却对上了孙哲平专注的目光。

他熟悉这种眼神。情欲的暗流安静蛰伏在瞳仁之下,比渴望更浓墨重彩的情感浓稠如墨,在映照瞳孔的跳动篝火里,明灭闪烁。

克制的。迷茫的。夹杂着苦涩与甘甜的。那就是他每一次注视着孙哲平时的眼神。

原来如此。

像是黄钟大吕嗡然敲响,他终于瞬间了悟。

原来如此。

在我不可阻止地受到吸引的同时,你也对我怀有同样的感情。

孙哲平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张佳乐,”他的声音抢在大脑做出决定前就从喉咙里逃逸了出来,“你……”

张佳乐仰起脸,他的睫毛随着跳动的火光微微颤动,如同燕子扇动翅翼般在眼睑下投射出小片摇晃的阴影。篝火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橙红色光晕,温暖明亮,令人目眩神迷。

“我在。”张佳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这太诱人了,他的心脏狂跳不已,渴望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纵声呐喊。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这火花般的奢念而震颤起来,你……

时间好像凝固了。在这令人窒息的暧昧沉默里,张佳乐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把从寒武纪至今的时光都再走过一遭。

孙哲平深深地注视着他,目光里有古怪的火焰熊熊燃烧,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压抑的嗓音低沉沙哑,好像两块相擦的燧石,就要点燃燎原大火。

“你别招我。”

张佳乐心头那点小火苗刚被点起来,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操,”他气得直接爆了粗口,“这他妈还是我的错?”

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孙哲平!他妈说得好像我勾引你一样?老子做什么孽非得上赶着喜欢你?张佳乐梗着脖子瞪眼睛,气得语无伦次口不择言,“你敢说你对我没意思?你当我是瞎的吗?!怎么,就你能对我有想法,我故意招你就不行?!”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孙哲平一怔,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冷却下来。

“张佳乐,”他平静地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孙哲平对他说。

“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不知道?”张佳乐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可他却听到从自己声音里流露出的破碎的渴望。

孙哲平冷静地看着他,方才几欲失控的气氛恍似南柯一梦,“你有考虑过后果吗?你应该有更好的前途。这件事在外面也许已经不是丑闻,但在部队里——”

“我不需要你来为我的人生做决定,孙哲平。”张佳乐咬牙打断他,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喜欢你,这不是丑闻。我确实会因为对自己的战友产生欲望而感到羞愧,但我绝对不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感到羞耻,无论他是什么性别。”强烈到再也无法隐藏的情感入潮水般汹涌咆哮,眼见着就要撞破他的最后一道堤坝。“我会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孙哲平,你没有权利替我做出选择。”

孙哲平没有回答。可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张佳乐颓然地抽回了手,“算了,”他露出一个潦草敷衍的微笑,试图掩盖掉脸上受伤与失落的神色,“你既然已经决定……就那样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裹紧了衣服,就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零下六度的气温中,寒意一点点在血管里凝结成细小的冰碴,刺痛着张佳乐的神经。

他只能努力地让自己陷入睡眠中去,尽量忽视左胸腔里突突跳动着的疼痛。

冬训的最后一关是定向越野并测绘地图。他们以个人为单位,被直升机从不同的地点给扔进了山林。严冬时节,这附近也没什么凶猛的野生动物,只要画完地图并走出山林,冬训就正式宣告结束了。孙哲平稍微松了松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一边画地图一边想起了张佳乐。

无论是对于张佳乐还是对他自己,这都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好的选择。可在那一瞬间,张佳乐眼睛里闪动着的希望光芒,却他感到了动摇。

是啊,他很好。孙哲平出神地看着地面上薄薄的积雪,漫不经心地画着简易地图。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张佳乐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他并不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迷恋可以是一时的欢愉,但爱则意味着责任。

他正放任自己的心绪四处游走,眨眼就看到一个疑似张佳乐的身影从前方的树林里一晃而过。

哪有这么巧的事,孙哲平正怀疑自己眼花,就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

不假思索地,他向着那个身影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虽然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粗略地做了消毒和包扎,但那钻心的疼痛在寒冷作用下显得愈发鲜明难忍。张佳乐握着枪,强行聚集起全部的注意力——他眼下需要对付的,是比老虎更加狡诈凶残的野兽。

豺。

一般情况下,豺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也有例外,比如这几日山上大雪初停,它们大概是饿得狠了,偶有路过的活物,便虎视眈眈地想要一举拿下以充饥肠。

张佳乐没有防备,冷不丁就被一只凶恶的偷袭者狠狠叼住了左胳膊。剧痛之下,他拔出手枪,对着那只畜生的脑壳就是一枪。

但豺性喜群居,他们虽单个儿的战斗力不强,但却常常成群结队行动。面对豺群,连老虎都得避让三分。

果然,那只偷袭的豺身后还跟着二十来只饿绿了眼睛的同伙。这群披着棕红色皮毛的捕猎者龇开了尖锐的獠牙,狡猾地将他包围在了中间。

敌众我寡,情况不妙啊。张佳乐苦笑,这时候就算发出求救信号,如果不能及时脱身,待到救援过来时,自己恐怕已经成了这群畜生的盘中餐。

三。

他不动声色地摁上了腰间的军刀。

二。

领头的那只豺已经按耐不住地狠狠甩了甩尾巴。

一。

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贯穿了领头的脑袋。同一时间,张佳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离他最近的一只豺的喉咙。紧接着,孙哲平的子弹再次冷静地射中在另一只意欲对自身后对张佳乐发起偷袭的豺的腹部。张佳乐反身又是一刀,在又一只扑上来的豺的身上扎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二十来只的豺群的规模并不算大,它们悻悻地发出了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吠后,几步一回头地退回了密林的深处。

“……是你。”张佳乐转头,就看见放下枪的孙哲平正朝自己走过来。

孙哲平一眼就瞧见了他左臂上歪歪扭扭的绷带,忍不住大皱其眉,“你受伤了?”

张佳乐咳了两声,把左胳膊往身后挪了挪,“没事。”

“什么没事,”孙哲平不耐烦地把他的胳膊揪出来,“被抓伤的还是咬伤的?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那畜生有什么毛病?伤口认真清理过了没?”动手就要拆他的绷带。

张佳乐一个劲儿地想往后缩,“我真处理过了!我靠孙哲平你干嘛?!”

“你怕什么?”孙哲平示意他放下背包,一边拆了他手臂上绑得松松垮垮的几圈绷带,“绷带扎这么松,你的急救课是怎么糊弄过关的?”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急救包,重新对创面做了清理,敷上止血敷料包裹纱布后,重新绑上了绷带。

寒风凛冽,双氧水冲洗创面带来的疼痛令张佳乐直抽冷气。我怕什么?他模模糊糊地想,我当然是怕自己还会对你怀抱有愚蠢的幻想。

“你体温太低了,”孙哲平给绷带打上结,语带焦虑,“刚才失了多少血?”

“谁会去计算这个,”张佳乐的胳膊好容易重回自由,不太利索地拆了包自热食品灌了几口,“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你会得低温症的!”孙哲平低声呵斥他,“地图测绘要是完成了,就拉信号弹让救援组来带你出去。”

张佳乐费力地咽下那块口感糟糕的牛肉,“你少替我做决定,孙哲平。”虽然单兵自热食品难吃得近乎可进军黑暗料理界,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这顿的分量给塞进了胃里。如果要靠自己走出片山林,他需要储存能量。“有劳您关心,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我觉得我能完成,现在放弃还太早。”

温暖的感觉一点点从胃里蔓延开来,张佳乐抓了把雪擦了擦脸。“谢谢你帮我处理伤口啊。咱们终点再见?”

“你在生气?”孙哲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卧槽难道我不应该生气?!我可是两天前刚被你拒绝了好吗?!张佳乐大怒,转念又想,以这人纯爷们从不回头看爆炸的个性来看,说不定压根就没联想到这茬,只是在陈述一个他发现的事实而已。顿时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悲。“我没有生气,”他烦躁地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跟你生气。”

孙哲平不置可否,“过来。”

“啊?”张佳乐一愣。

孙哲平伸手一捞,就把这人直接拽进了自己怀里。“别逞强。”他把自己的作训服拉链拉开,把张佳乐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个人僵硬地像块石头,“大、大孙……”

“干嘛?”

“那个……”张佳乐叹了口气,“你知道豺其实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严禁捕杀吗。”

“所以?”

“我们刚刚好像杀死了不止一只。”

“然后?”

“根据我国《刑法》,可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对人的正当防卫都不算刑事犯罪,何况对动物。”孙哲平顿了顿,“好吃吗?”

“……能吃吗?”

孙哲平笑了。

“还生气?”

“……我说生气你会让我揍一顿不?”张佳乐斜眼看他。

“呵,”孙哲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和你一起出去。”

“你要带着我,肯定就是倒数几名。”张佳乐干巴巴地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谁爱争谁争去。”孙哲平对此嗤之以鼻。

我们这算是和解了吗?张佳乐没敢问。

他任由自己像是只树袋熊般抱紧了孙哲平,默默地汲取着暂时的温暖。

距离规定时间结束的五小时前,他们终于抵达终点。

“哟,孙哲平?我以为你会是前几个……哦,你带着张佳乐呢。”中队长拿着记分板晃过来,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语气,他正想调侃下两位小新人,就被一拥而上的医疗组给挤开了。

他咂了咂舌,扭头问孙哲平,“张佳乐受伤了?怎么伤的?”

“豺群。”孙哲平解释得很简短,眼神还不住地往张佳乐的方向飘。

中队长觉得那小子虽然脸色不太好,但精神气还是不错的,不由得有些疑惑,“多严重?”

“皮外伤。”孙哲平说。

“看你那如丧考妣的表情,我还以为张佳乐怎么了呢!”中队长一巴掌拍他背上,“你也别在这儿干站着,喝点姜糖水,有什么磕磕碰碰的都让医疗组给看看。”

孙哲平随口应了,眼神绕来绕去,还是黏在了被医务人员团团围住的张佳乐身上。

张佳乐刚张嘴,就被灌了一整碗温热的姜糖水下去。他估摸着这姜糖水里就是象征性地撒了点糖,一点甜味都没有,喉咙口倒是热辣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刺激得张小少尉一瞬间就涌出了一串生理性的泪花。

他正觉得尴尬,一旁的医务人员却是早见惯了这种场景,头也不抬地给他重新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完了还刷刷开个单子,什么伤口忌沾水,每三天去医务室换药,零零总总。

一番折腾下来,张佳乐困得连站都站不住,听到集合哨响起,晃晃悠悠地就往车上走,差点一头磕上车门。

孙哲平眼疾手快,一拖一拽就把人拎上了车。

困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同志扑腾了两下,还是没能抵抗住睡梦的诱惑,极其自然地在孙哲平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地倒头便睡。

茶缸兄靠车厢角落里,抱着枪大摇其头,“看看这俩,典型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唉,可怜见,我们这些孤家寡人……”

“你也可以睡我这儿啊。”茶缸兄的舍友大度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然后你就往我脸上画王八是吧,”茶缸兄一枪托砸过去,“装个屁!明明上次就是你个兔崽子!我还没跟你算账……”

在战友们的低声喧闹中,张佳乐睡得并不是很安稳,他嘀咕了些含混的字句,转个身把自己的脑袋全部埋进了孙哲平的怀里。

在那平稳起伏的呼吸声里,孙哲平看着旭日曙光从群山之巅后透出点点金边,心里某个饱含抗拒的角落,突然间就变得柔软起来。

像是浓雾被吹散后露出了前方的道路,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什么正轻盈地飞旋起来,又有另一些更沉稳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冬训圆满结束,待各项工作收尾,就该过年了。

写报告做分析之类的收尾工作和张佳乐没啥关系,他很闲。而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孙哲平最近是不避着他了,甚至差不多已经恢复到了他俩谁还都对谁没甚越界念想时那种毫无芥蒂的熟稔。如果不是他错觉,这人伸手呼噜自己脑袋或是勾个肩搭个背之类的动作,似乎还比以前多了点。

大哥,你到底几个意思?!

张佳乐越想越觉得抓狂,手下一滑就不小心点出了张红桃Q,当空接龙里好容易排起来的一组眼看又要宣告作废。

操!他扔下鼠标,一头扑进了床上。

一边对我有意思一边又不想继续发生点什么,但现在又搞这么黏糊,到底什么意思!

刚好孙哲平推门进来,就看见这人像裹春卷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你——”

“靠!”张佳乐惊得一蹦三尺高,光荣地撞上了天花板。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指着孙哲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孙哲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回自己寝室还得敲门?”

张佳乐自知理亏,只好闷闷地闭上了嘴。他坐在床上看孙哲平忙活了一会儿,“……你收拾东西干嘛?”

“回家。”孙哲平往行李箱中扔了些随身的物品,顺手把桌上散乱的书册和纸笔重新按内务要求整理了下。

张佳乐愣住了,“什么?”

“大白天的,你在梦游吗?”孙哲平收拾好行李,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申了十天年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张佳乐讷讷地问。可话一出口他后悔了,简直就想掐死自己——新春佳节,哪有催人早点回来上班的道理?!

“舍不得我?”孙哲平笑,状似不经意地调侃了句。

他俩明明已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这会儿却还要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张佳乐的嘴角抽了抽,一声“滚!”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明天就走,大概初六回来。”

熄灯前,孙哲平最后说了一句。

张佳乐醒来的时候,孙哲平已经走了。没什么具体原因的,张小少尉觉得心情非常地不美好。他气鼓鼓地晨跑了十公里,气鼓鼓地去食堂胡吃海塞了一顿,气鼓鼓地回到寝室,刚要打开电脑,却在显示器上看到了一张纸条。

“新年快乐。”

毫无疑问,那是孙哲平的字迹。

像是被戳了一针的皮球似的,气鼓鼓的张佳乐渐渐瘪了下去。

“新年快乐。”他低落地对那张字条说。

基地寝室的电脑只能联上部队内网。张佳乐看了会儿新闻,觉得很无聊,转而刷了几集军营励志主题的电视剧,看腻了又下线开了几局扫雷。一抬眼发现竟然还不到12点,觉得这没有训练的日子简直漫长得要让人过不下去。好容易挨到饭点,他从食堂出来,溜溜达达地又晃去了茶缸兄的寝室。

茶缸兄的寝室就是聚众打牌的窝点。部队里,赌钱当然是被禁止的,但赌点什么黑历史自爆之类的惩罚游戏还是可以的。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斗了几回地主,两个半小时后,张佳乐夺路而逃。

一群手狠心黑的家伙特有默契地联手截杀他,竟然就为了多套点八卦听听。要是再打两盘下去,他就要连第一次暗恋的妹子姓甚名谁都要老实交代了。

不过才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想念孙哲平。

孙哲平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军职在身需谨言慎行,这放假的日子便极其无聊,除了被召过去陪老爷子应付各类饭局外,他的日常基本上就只剩下了跑步、上网和睡觉。剩下的清醒时间里,还可以拿来想想张佳乐,有时候不可避免地,还需要自己做点有益身心的活动。

这服刑般日子一到头,孙哲平就飞也似的带上行李跑路了。

大年初六的下午,外头罩着一层薄薄的雪。张佳乐正拿着根骨头在生活营区门口逗来钱,远远就看到孙哲平一身常服笔挺地走过来。

“哟,新年快乐啊。”张佳乐把骨头丢给来钱,笑嘻嘻地冲他挥了挥手。

孙哲平点点头,“张佳乐,我们谈谈。”

……什么?被点名的那个愣在了原地。

“去寝室里?”虽然用的是问句,但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啊?哦……”张佳乐一边思忖着他俩有什么可谈的,一边就已经抬腿跟了过去。

他和孙哲平还能再谈点什么?难道要谈谈“虽然你喜欢我我也对你有点意思但对不起我们都是男人而且这里是部队所以我们还是早点回归纯洁的革命友情”?
张佳乐正在心里嘀嘀咕咕,就看到孙连长站在门边冲他勾了勾手指——还是像往常一样,招呼猫猫狗狗般的手势。
我日你大爷的。张佳乐想到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被你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不是因我对你有点想法,你对我有想法但又不明不白的……您老人家搞这么折腾,图个啥呢。
实在是太欠揍了。张佳乐在心里哼哼,也不知道是在鄙视孙哲平的脑回路,还是在鄙视自己不够坚定的立场。撇了撇嘴,他到底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谈什么?”张小少尉反手关上门,尽力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可充满抵触的身体语言立刻出卖了他。
孙哲平觉得好笑,“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坐。”他把自己的椅子挪了个位置,冲属于张佳乐的那张椅子抬了抬下巴。
张小少尉不情不愿地在孙哲平对面坐下来。这种刻意拉近的距离与诡异飘忽的气氛让他觉得心里发毛,感觉像是指导员对战友进行心理疏导。
“有话快说。”在孙哲平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张佳乐视死如归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
孙哲平似乎不急着进入正题,“你以为我要跟你谈什么?”
眼见着装傻都装不下去了,张佳乐叹了口气,“如果你要申请调寝室,不需要提前跟我说,我没意见。”他瞄见孙哲平脸色不佳,赶紧又补上一句,“真的。”
“你就是这么想的?”孙哲平嗤笑了一声,“挺很会看人下菜碟啊。”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倒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好吗?!
张佳乐怒极,可面对眼前这尊大佛,他又总觉得自己缺了点怒发冲冠的底气。
没等他再说点什么,孙哲平把一个崭新的牛皮纸信封扔他怀里。“拿着。”

“你这是要给我发红包?”张佳乐莫名其妙,“你就算要给我包红包,这信封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孙哲平靠在椅背上,“打开看看。”
张佳乐捏了捏那信封,感觉里面不像是钱或者文件之类的东西,满腹狐疑。
孙哲平越是声色不动,张佳乐就越是觉得其中定有猫腻。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好奇终是战胜了心头的重重疑云,他动手拆开了那只密封的信封。
什么东西直接从倒倾的信封口里滑到了他腿上。张佳乐来不及去看落在他腿上的那玩意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从信封里抖落出的那几本封面鲜红的小薄册子。
“你……”
两份《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有土地使用证》原件,两份《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原件。张佳乐抄起掉他腿上的那只蓝面的小本子,“中国银行 本、外定期一本通”,分明就是个存折。
而和存折一起掉在他腿上的,还有一张工商银行的卡。卡面图案和张佳乐自己的那张工资卡一模一样。
孙哲平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口气:“为了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目标,张佳乐同志,你愿意舍弃小我成全大我,和孙哲平同志一起共建美好和谐社会吗?”
张佳乐捧着这一摞小册子——这几张纸加起来,少说也得是上千万人民币——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你,你不是……不……那个,你……”他结结巴巴地“你”了半天,最后总算组织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是……什么意思?”
“你要和我过不?”
单刀直入地,孙哲平问。

“可你不是不想……”还没从这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回过神来的张佳乐仍感到不可置信,“你是认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孙哲平反问他。“你个点头,下回休假我给去把你名字一起写证上。”
张佳乐突然意识到,这大概得是他人生中点得最金贵的一个头,“你给我等等,什么加名字?!”
“我又不能跟你去领个结婚证。”孙连长自诩是个实在人,一切从实用角度出发。“和你上同一本房产证,也是一样的。”
“我喜欢你。我想清楚了,我只要你,其他的,都不重要。”孙哲平站起来,强势地向着坐在椅子上的张佳乐俯下身去。他离得那么近,连漆黑瞳孔隐约闪动的辉光,都像是只手可摘的星辰。
“你愿意吗?”

张佳乐一把揪过孙哲平的领子,气势汹汹又顺理成章地吻上了去。
他从来没有过与人接吻的经验,只好像只刚长齐牙齿的小野兽般胡乱地啃咬着孙哲平的嘴唇,力图营造出自己掌握了先手优势的错觉。孙哲平被他没有章法的亲吻撩拨得忍无可忍,一手扣住了这人的腰就往椅子上摁。
“你是在啃排骨吗张佳乐?”在换气的间隙中,他老大不客气地嘲笑了张佳乐的吻技。
你以为你的技术就很好吗?!张佳乐觉得自己纯粹是为了实现和眼前这人搞对象的美好愿望,才没有开启嘲讽频道。可他眼神里的挑衅太露骨,还是被孙哲平同志抓了个正着,就地法办。
孙哲平的亲吻粗暴而强势,他几乎是冲撞着翘开了张佳乐的齿关,以摧枯拉朽之势宣告着这片领土的主权。而张佳乐也不甘示弱,他用力勾住孙哲平的脖子,凶狠地碾压在那人的嘴唇上,像是要给这人盖上自己的戳记。
欲望忍耐太久,又逢天雷勾动地火,不知道谁的牙齿划伤了谁的嘴唇,铁锈与血腥的味道在交叠唇舌里传来递去。孙哲平眼神一暗,拦腰一架,就把张佳乐给扔上了床。
”卧槽你他妈能不能轻点!”冷不防被抡着砸进床铺里,张佳乐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只见那罪魁祸首扒着栏杆一步翻跨进来,极其利索地甩掉了自个儿的常服外套,伸手就摁住了他的腰。
孙哲平把人压在自己身下,紧贴在张佳乐腰上的手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他低下头,遏制不住强自镇静的嗓音里所流露出的喑哑。
“做?”

27.

张佳乐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拽住了孙哲平常服衬衫的前襟,半拉半扯地去解那些亮晶晶的扣子。
这大概不算是邀请,虽然他们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如燎原之火般蔓延开的情欲,但毫不退让的强势却让情事变得像是一场心照不宣交锋。
趁着张佳乐扒他衬衫的空当,孙哲平已经像剥虾仁儿似的一股脑脱掉了张佳乐的作训服外套和底下的墨绿色T恤。他的嘴唇和手掌落在张佳乐的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薄薄皮肤下潜藏着的绷紧的肌肉。“你很紧张?”
“滚。”张佳乐喘着气,手上卖力地和孙哲平的皮带斗争。孙哲平的那玩意儿正隔着笔挺的常服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他的大腿根。无论是从那恶意撩人的节奏还是他蹭着的这位置,张佳乐都觉得这人百分百是故意的。他一抽一扯就把那皮带给扔到了地上,又连扯带拽地拉下了孙哲平的裤子,一手覆上了孙哲平的小兄弟。“你反应很大嘛。”他语带双关地戏谑了一句,手上揉搓的动作却一点没停。
孙哲平在这关头竟然还分得出心来回敬他一句,“你技术也不错。”这句说不上是明褒还是暗损的夸奖气得张佳乐差点想对他下个阴手。
“专心点。”胸前一阵尖锐刺痛,又听到那人几乎是警告意味的口吻,这才注意到孙哲平的舌头正在自己的乳尖上打转,牙齿偶尔刮擦红肿的那一点,激得张佳乐全身如过电般哆嗦了一下。
“孙哲平你属狗吗!”他泄愤似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他妈再啃也啃不出F杯来!”
那人摁住张佳乐作乱的手爪子,一把扯掉了他裤子,“我属虎的。”说完还威吓似的冲他扬了扬眉。
放屁!老子才是属虎的,你丫怎么算都得比我大上半年,你属个屁的虎啊!受制于人的张小少尉非常愤怒,张口就咬在了孙哲平的肩膀上。
孙哲平嘶声抽了口气,“牙口挺好啊张佳乐,”四平八稳的语气里隐隐有些“你小子完蛋了”的意思。
被盯上的张佳乐显然不觉得孙哲平真会拿自己如何,不由自主地还对这人产生了点钦佩之情:老子都卖力服务到这地步了,这人竟然连气都不带怎么喘的,真是了不得……
然后他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孙哲平像给煎饼翻面儿似的把他整个掀了过去,手掌顺着后腰一路向下,再迟钝的人都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靠!”张佳乐拼命地想把自己翻过去,奈何孙哲平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再怎么挣扎也都和下了油锅的鱼没甚差别——白费功夫。眼看孙哲平的手指就要摸索到那个地方,张佳乐又气又急,一胳膊肘就撞了过去。“凭什么是你上我?!”
“不凭什么。”孙哲平单手挡住这人行凶的胳膊,答得理直气壮。“不然难道你还想上我?”
张佳乐咬牙,“为什么不能是我上你?!”
“让你来,你知道怎么做吗?”孙哲平咬着他的耳朵,吐息扑落进耳廓,诱惑而强势的口吻令张佳乐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呻吟。
“实践……出真知,”孙哲平亲吻着他的脖子,酥痒的感觉使得张佳乐差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别说得好像,好像……你有多懂一样……操!”
孙哲平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个小瓶子,粘稠液体倒了满手,一截手指就强硬地探了进去。“我观摩过教学视频。”
操懆懆!!!身体内部被入侵的异样感觉让张佳乐觉得头皮发麻,连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你他妈观摩的什么教学视频,G片吧?!“靠……你,你竟然连这个,都准备了……”
抚慰性质的吻密集地落在他的后颈,“交给我。”孙哲平的手指在他身体里慢慢地摁压转动,当情欲支配身体,连哄诱都听着像是情话。
张佳乐彻底放弃了抵抗,勉为其难地放松着身体,以减轻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觉。“你怎么就……就,确定,我不会拒绝你……”
“你为什么会拒绝我?”孙哲平嗓音沙哑,低沉笑意如星屑洒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会拒绝我?”
我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会拒绝我?
这个混蛋。张佳乐闭着眼睛,难耐地感受着三根手指在自己的身体里翻腾搅动。他就是吃准了我喜欢他……
可是打内心里,张佳乐又觉得很高兴。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大抵是世上最令人欢愉的事情之一。

真正被进入那的一瞬间,被撕裂被贯穿的疼痛还是让张佳乐忍不住呻吟出声。
“很疼?”孙哲平停下了动作,问。
废话!张佳乐大口大口地将空气挤压进肺里,冷汗从额头鬓角滚落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是热的,而表层的皮肤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冷。这种奇妙的感觉简直把他逼疯。
“进来。”他埋在枕头里,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喘息。
孙哲平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让我看着你。”他说。
听见这句话的张佳乐难耐地低声呻吟了一下,“你……快点……”他话音未落,孙哲平就一个挺身撞了进去。
痛觉鲜明,张佳乐感觉自己的下半身都酸软僵硬得失去了知觉,必须抱住孙哲平肩膀才能维持重心。反复被进入的感觉像是钝重刀条在身体内部来回拉锯,痛久了倒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可要说有什么快感,张佳乐实在是感觉不到。
孙哲平多少也察觉出了这点,他放缓了在冲撞的速度,一手扣住张佳乐的腰,一手抚慰起了张佳乐精神不振的小伙计。
最直白的刺激果然让张佳乐有了反应。他难耐地扬起脖子,汗水顺着眉梢滑落下去,整个人湿漉漉地泛着层薄薄的红,像是幅在水里洇开的画。
孙哲平的动作根本不具备什么节奏感,简单粗暴,但直接有效。在他轻轻重重的抚慰中,连疼痛都变成了刺激的助兴。欢悦如海潮般一次次冲刷过他全身的神经,张佳乐剧烈地喘息着,不由得绞紧了盘在孙哲平腰上的腿。
知道他快到了,孙哲平加快了手上抚慰的速度。“忍一忍。”他亲了亲张佳乐的满是汗水的鼻尖,在对方失去焦距的茫然眼神里,大开大阖地用力顶撞起来。
张佳乐还没想明白这忍一忍是什么意思,就差点被激烈的节奏给冲撞得灵魂出窍。
太快了。他近乎失措抓紧了孙哲平的胳膊,润滑剂和体液混杂在一起,黏腻潮湿的感觉十分古怪,身体内部的疼痛与四处流窜的快感交织在一起,逼得人直欲发疯。
“张佳乐。”
他听见孙哲平喊他,可被最原始的快感所控制的神经中枢已经彻底过载。他张了张嘴想要回应,但除了断续的喘息与破碎呻吟外,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佳乐,”孙哲平低头看着他,英挺眉峰被汗水浸湿,像是砚台里的墨汁般乌黑发亮。“我喜欢你。”
张佳乐视线朦胧地对上孙哲平的目光,脑海里一片爆炸式的空白。但他依然固执地对视过去,似乎想要记住这个人此刻的样子,记住他的微微皱起的眉峰,记住他饱含情欲的沙哑嗓音。
记住他给自己带来的痛楚与欢愉,温暖,和爱。

情事的欢愉像是发生了一场幻觉中的核爆。结束之后,世界一片狼藉。
张佳乐躺在床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像是被拆散重装般酸痛。
“下次必须让我上你,不然就别想有下次!”他虚张声势地拍了拍枕头,赢来孙哲平一声意味不明的“呵呵”。
没等炸毛专业户再开口,孙哲平已经狡猾地转移了话题,“你晚饭想吃什么?”
张小少尉乐得有人伺候,张嘴报菜谱利索得连顿都不带打,“我想想,今天应该有红烧排骨,糖醋包菜,番茄炒蛋,嗯,卤鸡腿也要……”

28.

“你俩最近好得,简直,”又是一个基地食堂里的周末中午,趁着孙哲平跟人说事儿,茶缸兄百味陈杂地端着他的茶缸挤到了张佳乐身边,“蜜里调油啊。”
张佳乐一口紫菜蛋花汤就喷了出去。
“哎哎哎,同志你冷静点,别别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在张佳乐瞪得跟探照灯似的眼睛的来回扫视下,茶缸兄举双手投降,“我这不是,呃,为你俩好舍友终于冰释前嫌而感到高兴吗!”
“我靠,你会不会用成语啊!”张佳乐呛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嘴,“什么蜜里调油,我差点被你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你知道吗!”
“是是是,我是文盲,我是文盲。”那边孙哲平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眼神疑惑地扫过来,茶缸兄立刻做抱头鼠窜状,溜到另一边去了。

不止是茶缸同志,所有人都发现了,好像一夜之间,不知为何关系有点儿紧张的张佳乐和孙哲平,突然间又和好如初。而且,还似乎比原来更好了些。
獬豸的中队长看着这俩正为了最后一个鸡腿而差点连小擒拿都使出来的年轻尉官,不由得感叹,“年轻可真好啊。”
在张佳乐那边儿惨遭嫌弃的茶缸兄,这会正在他家队座的下手埋头啃排骨,一边啃一边插嘴,“其实队座您现在也挺年轻的,也还是可以和人抢鸡腿的嘛。”
中队长心情复杂地看了他老半天,一字一顿,“我他妈真不想跟你说话。”

其实用张佳乐的话来说,孙哲平整个人都自带TVB警匪片里卧底男主角的气息——虽然看起来颇有几分浪荡不羁的模样,却隐隐然地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浩然正气。
“看上去比新出厂的步枪枪管还直。”张佳乐形象生动地总结道。
而特战旅基地里都是群刚成年就从了军的毛头小子,一年两年地不着家那都是常有的事,而且野战部队基地对个人通讯设备的使用管理极严,电脑又连不上外网,别说牵牵姑娘小手谈个恋爱啥的,连搞个网恋传个口信儿都没可能——更甭提什么识破他人奸情的火眼金睛。他俩本就人缘不错,同进同出也从不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得反倒令人难做他想。就算成日里见到他俩人形影不离,便是连修炼成精的獬豸中队长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妥。
可等关上宿舍的门,那就又是另一番情景。
初尝情欲滋味的年轻人总是难以遏制对情事的渴望。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词语的别意,都能让空气陡然升温。胶着视线与血液中喧嚣不息的躁动令人情难自禁,他们经常就地滚在了一起,牙齿撕咬着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记号,唇舌交缠像是争夺桂冠的角斗。出于某种不甘落于人后的雄性本能作祟,每一次的情事总是开始于一场贴身擒拿——谁都想表现得更为强势,以获得情事中的主动权。
有了第一次痛得差点灵魂出窍又谈不上又多舒服的经验,张佳乐发自内心地不想做被压的那个。尽管每次都愤愤地表示下次必须让我上,但真到近身格斗见真章的时候,他却依然总是被孙哲平钳制得死死的。
“……你他妈给老子滚……!”雾气蒸腾的浴室里,张佳乐喘息着抠住墙上的瓷砖,尽力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更凶狠一点。“说好让我,让我上你……的呢……?!”
他被孙哲平摁在墙壁上,日日被水流冲刷的瓷砖光滑如新,险些就要支撑不稳。身后的始作俑者一手撩拨着他脆弱的欲望,一手沾了润滑剂在他身体里来回进出。交往未久,张佳乐还并不习惯于男性间的情事,被开拓与被入侵的怪异滋味总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绷紧身体,本能地想要做出防御。但随着孙哲平的手指在身体里探索按压的节奏,他也渐渐地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愉悦感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
有过前几次手忙脚乱中得出的经验,孙哲平也逐渐摸清了张佳乐在情事中的偏好。除了不想交出手的主动权,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很乐意遵循张佳乐的喜好与意愿来进行。前戏,拥抱,抚摸,亲吻,这些都是张佳乐所喜欢的。被彻底撩拨起欲望的张佳乐会蜷起脚趾,微微后仰的腰背绷出紧张线条,被热水与情欲烫得通红的皮肤下,薄薄的肌肉舒展伸张开来,透露出鲜活年轻的生命力,与纵情欢愉的美好气息。
孙哲平把自己慢慢地推送进他的身体里去,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与压抑于喉咙口的破碎呻吟,以及欲望被包裹收绞的灭顶快感。他叹息着让手指穿过张佳乐湿透的黑发,亲吻那人裸露脖颈上的皮肤。
温热水流自他们头顶不断浇落,如同渐渐涌动起来的快感般流淌过全身,而所有的呜咽与呻吟也都被喧哗水声掩盖。高潮来临的时刻就像是行走在一场狂风暴雨里,他们只有抓紧彼此,才能安然地停驻原地。
“……孙哲平,”张佳乐还没从冲击神经中枢的快感余韵中喘匀过气,已经张口咬上了罪魁祸首的胳膊,“你丫就是个控制狂!”
“嗯,”孙哲平把叼住自己胳膊不放的家伙拎起来扔花洒底下去冲洗,“所以?”
气得张佳乐刚松开口就又咬了回去,“操!!”

所以?
所以,虽然这让人多少都觉得有些不爽,但张佳乐也不至于就到了为这事儿跟孙哲平较真的地步。更多的时候,他们如往常一般各自解决手上的事物,间或讨论着事新闻和插科打诨,而在目光相交的瞬间,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起来。
在张佳乐生日到来之前,他们就房产证上加名的事情又谈过几次。张佳乐自幼生长在衣食无忧的小康家庭,对财产的敏感度不高,也没什么特别的物质需求。无功不受禄,张佳乐既然自觉没有立场接受如此慷慨的赠与,孙哲平倒也不强求。未来还很长,既然他们想与彼此一起走下去,也就不用急于这一时。
“那你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孙哲平问他。
张佳乐转了转眼睛,笑嘻嘻地看过去,“你让我上一次?”
而当天晚上,被獬豸全队灌酒到七分醉的张小少尉被孙哲平打横拎回宿舍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有人曾经计算过,在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中,遇到真爱的概率是28.5万分之一。你爱的人也爱着你,并且愿意与你共度一生,那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运气。
那时他们觉得自己手中尚握着大把漫长时光,像是坐在最富裕财主坐在自己的金山上,亲吻与笑语都可尽情挥霍,纵使前路征程漫漫,也必有人并肩随行。

5.

那天上午与基地中每一个平静的日子并无不同。

四月暖春的熏风里,张佳乐穿着单薄的作训服,掰着肉包子蹲食堂门口逗弄小钱钱。孙哲平不想参与这一人一狗的幼稚活动,怎料小钱钱被张佳乐耍了一会儿,自知今天不能从那人手里吃到肉馅,便掉头围着孙哲平一边打转儿一边委屈地呜呜直叫,白绒绒的雪团子绕着他的裤腿滚来滚去,又像是撒娇,又像是告状。

但在张佳乐看来,似乎还有那么点示威的意思。

“呵呵,你这是要成精啊。”张佳乐同志阴恻恻地来钱对视着,嚣张地吃掉了肉包子的馅儿。“想吃吗?就不给你。”

“幼稚。”孙哲平拎起那只白绒绒的雪团儿,塞进了张佳乐怀里。“冤有头,债有主。两位好同志,你们有什么私怨,请自行解决一下。”

来钱睁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黑眼睛,毫无征兆地舔了张佳乐一脸口水。

“卧槽!来钱你给我站住!!!”

还没等他抓住那只畏罪潜逃的京巴,集合哨就已撕碎了平静祥和的气氛。

獬豸的所有人全副武装在操场上集合,中队长走过来,开始点人出列。令张佳乐感到惊讶的是,这一次,他和孙哲平也在其中。

其余人就地解散后,出列人员开始领取弹药。张佳乐看了下子弹尾端的标记,实弹。

实弹并不奇怪,奇怪的他们是这个只有24人的小组,总不可能单独拉出来进行什么外场实弹打靶的吧。

12人。张佳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下一震。

孙哲平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迅速而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12人,刚好是一个标准配置的特种作战小组。

实战!

时间紧迫。等他们跳上车后,向任务地点进发的路上,中队长才得以通过单兵电台向他们传达了任务要求。

某边境小镇上的一个富裕家族的三个女孩儿遭到绑票。绑匪要求那个家族交出与那小姑娘们等重的黄金以做赎金。鉴于绑匪所持有的重型武器与大量弹药,当地武警与绑匪陷入了僵持之中。上峰要求獬豸在48小时内清缴绑匪,救出人质。

“这群绑匪是电影看多了吗,‘与人质等重的黄金’?金价还会浮动呢,干嘛不接要钱算了?”茶缸兄小声吐槽。

“纸钞上可以做记号。但黄金上没法动手脚。”正闭目养神的孙哲平说。

“因为金条是可以重新熔铸的。”张佳乐补充道,“如要换成外币的话,在汇率折损上也比人民币兑外币要少。”

“小姑娘们都有个十五六岁了吧,等重的黄金,加起来算算怎么也得值个五千多万。”茶缸兄在心里算了下,咂舌,“这狮子大开口要得够狠呐,真不愧是亡命之徒。”

话虽如此,可张佳乐心中另有一层疑惑挥之不去。绑匪既然敢向人质家属开口,比如是相信这家有交得出赎金的财力。但这西南边陲上的一个小城镇,为何会如此富裕?重型武器,边境小镇,黄金,军方的及时介入……这些细小的线索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又令人摸着头脑。

他心头疑云重重,却只能把所有的好奇都塞回肚子里。

他们是握在国家机器手里的一把致命武器。指哪儿打哪儿,一击毙命。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可说,不该看的不去看。

……不管这起绑架案的背后有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我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与解救自己的同胞。

张佳乐对自己说。

你要做的,就是忠实地履行你的职责。

按照獬豸的传统,带新人出去“开刃”的首次实战任务,一定是低烈度低风险的。彼时张佳乐对此并不知情,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真实的战场,他的心脏已经开始疯狂地在胸腔里跳动不停。

和他想象中堪比好莱坞电影特效的场景不同,首次实战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战况。拿着枪的并不都是军人,武装了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精英部队面前也不过就是会胡乱扣下扳机的乌合之众罢了。

茶缸兄作为队里的老人,在这次行动中负责带张佳乐。孙哲平则跟着中队长一起行动。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等外头此起彼伏的枪声都渐渐消停了,也没能轮上张佳乐开枪。

“救出两个了。”茶缸兄说,“还有个最小的,应该还在里面。这次可能用不着我们动手。”

“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围观群众。”张佳乐一边从瞄准镜中观察山洞中的动静,一边低声嘟囔。

茶缸兄头上插了一蓬新割下来的杂草,他一动不动地平卧在杂草从里,连张佳乐都要分不清哪边是真杂草哪边是他的脑袋,“就算是围观群众也要发挥光和热啊小同志。”

话音刚落,就见绑匪头子在几个喽啰的簇拥下,持枪挟持着一个小女孩儿慢慢向山洞口走出来。

“他身上绑着什么东西?”茶缸兄皱起了眉。

张佳乐到底是科班出身,一眼就看到了几根缠绕在一起的眼熟玩意儿。“……定时炸弹。”

“真他妈的有创意。”茶缸兄喃喃自语,“这下我们的麻烦大了。”

山洞出口的地势较高,环绕这山洞进行正面包围的獬豸们并不占据有利地势。正面对峙的僵持情势,使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歹徒尽收眼底。

绑匪的目的非常明确,他们试图通过挟持最后一个人质来让自己顺利脱身。尽管獬豸具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绑着炸药的人质被三支枪指着并当成盾牌挡在绑匪们身前时,任何意外都有可能令他们前功尽弃。

果然。当意识到人质身上捆绑着炸弹的时候,一个个对准了绑匪的枪口都不由得一僵。

女孩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青青紫紫地肿起了一片,头顶上黑洞洞的枪口与身上滴答计时的炸弹都令她处在了濒临崩溃的恐惧边缘。

绑匪头目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败北得如此迅速,此刻也有了些失控的征兆。“一群狗娘养的,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还想要这个小娘们儿活命,就把枪都给我放下,不然我就杀了她,和你们同归于尽!”

从埋伏在山洞斜对面的高地上的张佳乐的角度俯视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定时炸弹的结构和电子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他大致估算了一下爆炸当量,心中有了定夺。“这个炸药,应该是自制的,手法很粗糙。”

“你能拆?”孙哲平低声问。

“能。”张佳乐十分笃定。

獬豸的中队长闻言,慢慢地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站起了身,把自己手中的那杆5.8mm的QBZ95放在了地上。

“我们要怎么做,你才能放了她?”

“……一辆车,我们要一辆车。你们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你们有。”绑匪喘着粗气,头脑却还很清楚。他一手卡住人质的脖子,一手持枪紧紧地顶在那女孩的头顶上。他身边的两个喽啰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把枪顶在人质的头上。

小姑娘被几把枪指着,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两腿哆嗦得几乎要站不稳,“求求你们,”她带着颤抖哭腔的细小嗓音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求求你们……”

“我答应你。”中队长举起双手,放慢了语速,“你先……”

“别跟老子讲条件!”绑匪头目厉声喝断,“我知道你们想玩什么花招,都给我把枪放下,都放下!不然我就一枪崩了她!”

中队长打了个手势,一瞬间,响起一片喀啦啦卸下枪支0的声音。

在张佳乐的瞄准镜里,随着中队长的一步步退让,挟持着人质的绑匪们渐渐地向山洞外移动。

“60可见……80%可见,”茶缸兄冷静地低声汇报。“100%可见。进入范围。”

站在中队长身后的孙哲平看见中队长的拇指轻轻一动。

同一时间,始终埋伏在山洞对面高地上的张佳乐扣下了狙击枪的扳机。

12.7mm的大口径子弹击中绑匪头目的太阳穴的那一瞬间,孙哲平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扔在瑟瑟发抖的女孩卷进了自己怀里,就地滚出了几米远。

两个小喽啰还没有反应过来,张佳乐已经迅速地补上了两发子弹,直入眉心。

重获自由的女孩子唰得淌下了眼泪,“他们在我身上绑了炸弹,”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他们给我绑了炸弹,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孙哲平对女孩子很没办法,但中队长正在让其他队员们清理现场,他必须先让人质冷静下来,“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来拆除你身上的炸弹,你冷静点。”

她哭着噎住了,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任由眼泪肆意冲刷过满是灰尘的脸颊。

“还有十六分钟,”张佳乐从藏身高地里冲下来时脸色非常不好看,他查看了闹钟电子屏上显示的数字,挥手让其他人退出三公里之外。

孙哲平向他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只见张佳乐脸色难看地剪开了裹在炸弹外面的一层破布,露出裹在一排易拉铝罐外头的厚厚钢珠、铁片与铁钉。

自制的土炸弹,火药都是从烟花炮竹里拆出来的,它本身的杀伤番外并不广。能带来更大杀伤的是裹在外面的破片,这些尖锐的破片会随着爆炸的冲击,造成大范围的伤亡。

“线路倒是很简单,”张佳乐小心地将电线从胶带纸和破布片里轻轻剥离出来,“其实就是拆了个电子闹钟,将电线接了上去而已。”他抬抬下巴示意孙哲平退后,“你还站这里干吗?根据我估算的爆炸当量,你至少得退三公里。”

“你不是说线路很简单?”孙哲平反问。

“拆弹肯定都是有风险的,1%的风险也是风险。”张佳乐还没说完,就看到那女孩从眼眶里再次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她可能连着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虚弱得连剧烈挣扎都做不到,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求求你,我不想死,我想我奶奶,我不想死,求求你……”

“你不会死的。”孙哲平摁住她的肩膀,“我们都在这里。你不会死的。”他示意张佳乐动手,“开始吧。”

“你……”张佳乐已经找到了那两根线,眼睛却还停留在孙哲平身上。

孙哲平催促他快点动手,“我就留在这里。”

好吧,张佳乐低下头,再次核对了一下电线的路径。这种简单到粗陋的入门级自制炸弹,他完全有100%的把握将其安全拆除。

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军刀利落地挑断了其中的一根线。

“黑火药,可乐罐儿,钢珠铁钉铁片儿,然后这玩意儿——我靠,这不是个电子闹钟吗!”危机解除,茶缸兄好奇地摆弄着刚被张佳乐肢解了的“定时炸弹”。

“不要小看人民的智慧,”张佳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东西都是随手可得的,真给炸了,这杀伤力也够我们喝一壶。”他刚站起身张望了一眼,立刻脸色煞白地冲到一旁干呕去了。

孙哲平顺着张佳乐刚才的视线看过去,绑匪头目的尸体躺在地上,半个脑袋已经炸开了花。他强行遏制住几欲作呕的冲动,皱眉问茶缸兄,“他用了12.7的狙?”

“是啊,一枪爆头。”茶缸兄见怪不怪,“作为新人,其实第一枪不应该打得这么血腥。但实战嘛,总是计划跟不上变化的。”

曾经有人笑言,被12.7mm的狙击枪打过的猪肉可以直接拌起来当饺子馅儿。大口径子弹的摧毁力可见一斑。

孙哲平想象了一下被12.7mm子弹一枪爆头的场景,脸色也立刻变了一变。

“……真的是脑浆开花啊。”茶缸兄补了一句。

听到这话的张佳乐,恨不得把胆汁都给吐出去。

任务非常成功,但首次见血的心理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张佳乐的返程的车上蔫成了一颗脱水的小白菜,满面菜色的脑袋惨兮兮地靠在孙哲平肩上,一直到基地都保持着一副魂归天外的表情。

“大家都有这么一关,过去就好了。”茶缸兄拍了拍他俩的肩,“实在吃不消,心理医师那边儿随时都会向你敞开大门。”

张佳乐挥了挥手,“你,最好离我,远点,”他皱了皱鼻子,“我现在,闻到血味儿,就,想吐。”

茶缸兄立刻跳开几步远,“反正兄弟我就在你楼下寝室,有啥需要哥们儿开导开导你的尽管来找我哈!”

张佳乐没空理他,几步把自己摔进了浴室,又是一阵阵地干呕起来。

“你还好?”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孙哲平问他。

张佳乐好一会儿才能从嗓子里挤出自己的声音,“不好。”他顿了顿,“你开了几枪?”

“三枪。和你一样。”孙哲平说。

“你比我冷静多了。”张佳乐感概,一点也不想从浴室的地板上爬起来。

孙哲平在外头笑了一下,“我要是亲眼看着自己用12.7的狙给人爆头,也不会比你好到哪儿去。”

张佳乐也跟着笑了笑,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挺害怕的。”

“你在害怕什么?”

他挠了挠头发,任由自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在地板上滑落下去,躺平在潮湿冰冷的地砖上。“上了战场之后,我发现自己会怕很多东西。”

“知道自己拥有杀人的能力,和亲自动手杀人,还是很不一样的。”他看着自己的手,“以前觉得,既然是执行任务,歹徒罪有应得,我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但是,当我真的开枪剥夺他们性命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是……“他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当双手染上鲜血,他们就再也无法回到普通的人生里去。

张佳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法自制地回想起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大口径子弹出膛时带来的强大后坐力,以及他从瞄准镜里看见的一片肉粉色血雾。

鲜血。脑浆。碎裂的头骨。

呕吐的欲望又在胃里翻搅抽搐起来,张佳乐觉得,他今天大概是的把整个胃都交代在盥洗池里了。

第一次见血后的心理冲击是难以避免的。而每个人的应激策略也不尽相同。

孙哲平的方法简单又直接,他去了趟心理诊疗室,不知道医生跟他说了些什么还是别的缘故,他没日没夜地训练场上与人对切,杀气腾腾又,激烈却痛快。对于这种发泄式的应激反应,老队员们早就习以为常。

但张佳乐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耗在了靶场上。冲锋枪,手枪,步枪。标定设计,移动速射,行进射击。反反复复,一遍遍重复着瞄准与扣动扳机的动作。

不训练的早上,天光未亮,靶场的后勤还没过来值班,张佳乐就抱着枪安静地匍匐在浓密草丛里。透过瞄准镜,他看见山坡上的泡桐树正开满大团大团的紫粉色花朵,山风吹过的时候,泡桐树就絮絮绵绵地飘落下纷扬的花瓣。

中队长拎着两听啤酒在他身边坐下,“风景不错,你小子很会挑地儿啊。”

张佳乐全部注意力都在瞄准镜的那头,乍一听见人声,被狠狠地吓了一跳,“队长?!”

“警惕性太差,”中队长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刚才要是实战,你已经被我一枪崩了,知道不。”

被批评了的小同志赶紧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第一次杀人,感觉不好受?”把没开的那罐啤酒扔给他,中队长开门见山地问。

张佳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只是……比较混乱。”他挑了个中性些的说法。“我知道自己杀人是为了拯救人质,而且他们的确是罪有应得。一百多公斤的黄金,无论他们拿去干什么,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只是……不习惯。”他低头拆解拼装着手上的枪支,“拿着枪的时候我会感觉,剥夺别人生命实在是太轻易的事情。”

“你需要克服它,但不应该习惯它。”中队长说着,从他手中接过了枪。“我们不是为杀而杀,我们开枪,因为我们要保护无辜和弱小的人。”

“军人的身份赋予你开枪的权利。但权利,也就意味着责任。正因为你知道生命脆弱,所以你才有资格去扣下扳机。而且,”他用枪托轻轻撞了撞张佳乐的肩胛骨,“无论你喜不喜欢,总要有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总要有人为他人做出牺牲。舍弃普通的生活,忍耐着寂寞与乏味,年复一年地巡守在祖国的边疆。

总要有人持起武器。去面对残忍的歹徒,狡诈的敌人,或是无法预测的一切天灾人祸。

“我们杀人,但同时也会拯救更多的人。包括我们自己。”临走前,中队长对他如此说道。

张佳乐没有动。他坐在原地,任由四月末的熏风徐徐拂过身体。

而在他身下,在春意回暖的松软土地里,新的花朵正从去年枯萎的地方又一次地生长出来,含苞吐蕊,等待再度绽放的时刻。

一如每个不会被轻易击垮生命那样。

入夏的白昼渐渐长了起来。

初次见血,总是要有一个心理上初步适应的过程,加之夏训临近,獬豸刚选训进来一批新人,正是忙着收拾小菜鸟的“农忙时节”。

书面工作堆积如山,中队长正被各路报告折腾得焦头烂额,眼瞅着那两只去年的小菜鸟在训练之余漫山遍野地带着白团子似的小钱钱撒欢儿,不由心头火起,大手一挥,打发这两小家伙去陪新人玩儿去。

虽然正式加入獬豸未久,但在其他教官出任务和腾不出空的时候带着练几个科目,这俩小子还是可以胜任的。不管你们带着人武装越野还是外场打靶,总之,中队长在心里磨了磨牙,别在老子眼前招猫逗狗地晃来晃去就成。

张佳乐浑不知这是中队长看他俩太闲,所以没事也要找事给他俩干的阴险计谋,激动非常,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快感。

“咳咳,”他绕着队列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我是张佳乐,这位是孙哲平。从现在起,我们将担任你们选训期间的临时教官。”

话音未落,队列里小菜鸟们就已一阵叽叽咕咕地骚动起来。张佳乐小胳膊小腿儿,晒了两个夏天都没能晒成黝黑的肤色,和这群新人见过的其他獬豸队员相比,完全不像是一个画风。獬豸在西南特种部队里可称龙头,能进獬豸选训的,都是原先老部队的精锐,谁不是怀着一腔傲气来到这儿的。如今眼瞅着一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孩子来担任教官,不屑与怀疑毫无掩饰地流露在脸上。

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都嘀咕什么呢,有话大声说。”

什邡五六月的天气尚不十分炎热,孙哲平却已经把迷彩作训服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在外头的小臂上,肌肉线条分明而紧实,一看就是练家子。比起旁边那个眼睛里藏不住笑的小家伙,这人看起来倒还像是有几分真功夫。

“丑话说在前头。临时教官带你们的科目都是些基础的训练,目的是让你们正规科目的考核里能发挥得更好。所以认真表现是应该的。要是有偷工减料摸鱼划水的,直接给我卷铺盖走人。”

孙哲平这话撂下去,一群满怀傲气的小菜鸟立刻端肃了神色,鸦雀无声地等着这位临时教官下达指令。

“既然天气这么好,大家就先跑个二十公里吧。”

孙教官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很是随意地说。

我日你祖宗的孙哲平!

张佳乐带着队伍在操场上狂奔,孙哲平盘腿坐在观众席上看,每次张佳乐他们从孙教官眼前路过,都听到这人波澜不惊地数着,“还有356圈,还有274圈……”

带训新人,必须有人在一边看着,观察和记录各人的状况与成绩,并在意外发生时即时采取措施。

“为什不是你去跑??”决定分工之前,张佳乐低声怒道。

这天是个美妙的星期六,他早上才在984的山道上跑完无负重10公里,完全不想再去操场上跑个500圈。

这可是500圈啊!!尽管张佳乐已经跑惯了山地10公里越野,但绕操场500圈的心理压力和平原越野20公里可完全不是一码事。500圈这个数字,就足够令很多人知难而退了。

孙哲平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露一手,给自己镇镇场子。”

身后跟着一群新人小菜鸟,张佳乐又是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的人,这卯足了劲儿跑的500圈是差点把他的魂都跑吐出去。

“……心够黑的嘿,”闲来无事跑来看热闹的茶缸兄鬼鬼祟祟地摸进观众席,“让他带着跑20公里,你这是收拾菜鸟还是恶整舍友呢。”

孙哲平拿着记分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新人看他不服,不是给他机会立立威么。”

“也是哈,这小子体能再怎么全队垫底,在新人里还是拔尖儿的。”茶缸兄抱着他装了豆浆的搪瓷茶缸坐一边儿看戏,“体能还不是他强项,上了靶场一拿枪,我估摸着这批新人有得要给他下跪的。”

二十公里过去了一半,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已经彻底掉在了大部队后面,一掉队,就落下了几到十几圈不等。孙哲平拿着铅笔,在记分册的某几个姓名后打了个叉,“强项得让他压轴。”

500圈完毕,操场上七零八落地瘫倒了一地的菜鸟。张佳乐全程都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眼下虽然只剩了半口气,但死撑着也要表现出小菜一碟若无其事的模样。罪魁祸首还拎着记分册四平八稳地走过来,“不错啊,还挺能跑的。”

气得张佳乐一脚就踢了过去。

“看啥看,躺地上特舒服是吧?五分钟之内集合出发,目标,靶场。”

对着那一地斜眼偷瞄的尸体,孙教官语气森然。菜鸟们哪敢怠慢,纵是累得全身都散了架,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滚进队列里。

“张佳乐同志,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一脸浩然正气的孙教官夹着记分册,低声对张教官道。

张伟今年25岁,十四集团军某侦察营出身,出来之前,营长反复叮嘱他,“丢什么都不能给咱十四军丢人!”

同是驻守西南,追溯历史,十三军和十四军的战绩不相上下。可眼见着隔壁十三军已跃身挤入快速反应甲类集团军行列,自家却仍是没得上峰青眼,十四军的兄弟到底还是有些不忿。这会儿隔壁的特战大队还跑来挖人,首长们是又恨又气,但也希望自家走出去的小子们能给十四军长长脸,煞一煞十三军的威风。

张伟家境一般,18岁那年意外高考失利,两相权衡下走上了参军道路。经过忙里偷闲的紧张复习,一年后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毕业出来又被直接选进了侦察营。这番履历,在他原先的部队看来,已经是十足十的漂亮,再加上过硬的军事技能和身体素质,张伟在原先的部队也是百里挑一的尖兵。

他第一次见到张佳乐,自然是觉得很不上眼。

侦察营虽比不上獬豸,但人家那也是实打实的野战部队。攀登,捕俘,射击,泅渡,哪样儿不是土里泥里摸爬滚打练过来的。风雨里训练过几个寒暑,再娇贵的公子哥也得褪个三层皮,壮上一两圈。而这个张佳乐,看身子板儿就不结实,不像是个有把式的人。

20公里,对于张伟来说算是有点挑战,但并非不可完成。可出乎张伟意料的是,张佳乐竟然带队跑在最前头。他本以为这人是个獬豸的文书,或是来自其他支队,反正肯定不是行动队的。没成想这小子跑起来体能竟然还不赖。

张伟暗暗心惊,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经风,想不到还挺有两下子。

他不知道,当他在观察张佳乐的时候,孙哲平也正在观察他。

全程都处在队列的第一方阵,说明体能不错。速度平稳,没有试图赶超过周围的人,说明对自己的能力有一定的了解和把握。不急不躁,看起来似乎是个心态比较平稳的人。

平稳,是张伟身上最为明显的优点。这条应该要写进报告里去,以在最后筛选的时候用作参考。孙哲平随手在记分册上画了个圈,一边向着靶场边整队完毕的队伍点了点头,“100米运动速射,三分钟时间。三次以内能达到张教官的七成就算你们合格。今天星期六,合格的,可以去休息了。”

一听到可以休息,新人们的眼睛都亮了。

“不合格的,”孙哲平合上记分册,“就一直练到合格为止。”

张佳乐喘了几口气,这会儿又能活蹦乱跳了。“有足足三分钟呢,这么简单的科目,我相信大家一定能顺利完成。”他兴高采烈地给这些蔫头巴脑的新人们打着气。

刚跑了20公里身心俱疲的小菜鸟们围着靶场四周排排站,谨慎而狐疑地盯着他看。简单?教官说得越简单,这内里就越有鬼。

而且……枪呢?

“开始!”

起点上的张佳乐迅速地蹲下了身,身侧坑道里散落的枪械零件在他手中迅速组合成型。

起身。调校。奔跑。瞄准。

射击!

1分25秒,30发全部上靶。

“看吧,很简单的。”张佳乐把枪支拆解回零件状态,特别真诚地说。“只要有21发上靶,就算是合格。各位,加油啊!”

1分25秒,将枪械组装完毕并进行运动速射,30发全部上靶,每发都在八环以上。

面对张佳乐的笑脸,挤挤挨挨的小菜鸟们纷纷觉得背后一凉。那些大清早还对张佳乐很是不屑的新人,此刻恨不得把枪管塞自己嘴里去。

“平心而论,”张佳乐一边打着《光荣使命》,一边认真发问,“下午移动速射训练的难度很高吗?这100米移动速射一遍遍跑,加起来也就只能算是几公里轻装越野吧。这也能倒得一片一片儿的,还行不行啊。”

正在写今日训练简报的孙哲平看了这人的电脑屏幕,在霰弹模式的混战里,张佳乐的玩家击杀数让这款游戏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屠杀。““嘚瑟什么,”孙哲平保存了文件,恶狠狠地掐了把旁边那人的腰,“要不是旅长钦点,你要是进了选训,体能关过得去?”

“是是是,有赖孙哲平同志的提携,带小的上土坡下操场地练体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我靠,能让人好好打游戏吗孙哲平?!”张佳乐被他搞得心浮气躁,手下一滑就差点被对面的玩家迎面爆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张佳乐只觉得身上一沉,就被始作俑者给压在了椅子上。

“做?”孙哲平不轻不重地咬着这人的耳朵,耳廓上湿热的触感与细小的锐痛像是一根羽毛,酥痒而轻巧地撩拨着张佳乐的定力。

行将意迷情乱之际,张佳乐竟然还挣扎着抬眼扫了下电脑屏幕。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怒了。

“做什么做,不做!”愤怒的张同志一拍键盘,“差一点就能刷新纪录了!”气势汹汹地拍开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他满怀杀气地开了下一局,“别添乱啊你!”

说着还朝孙哲平的方向点了点下巴,生怕这人不知道自己是说他似的。

次日是个美好的星期天。张伟昨天跑了个20公里,又在靶场上做了快100个百米移动速射,这会儿正在舒适的黑甜乡里梦会周公呢,就被刺耳的紧急集合铃给惊醒了。

“什么事儿啊?”“出嘛事儿了这是?”选训的学员宿舍里,四个大男人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跳下来,面面相觑。

“紧急——集合!”楼底下孙教官气沉丹田地一声喊,连铁架子床都要发出共振般的嗡动。

张伟不知这是何故,只能麻利地穿上衣服扣上帽子,片刻都不敢耽误地往楼下冲。总共近百来号人,四排队列,没多一会儿门前空地就全给挤满了。

张佳乐拿着记分册,心情非常不爽。昨晚孙哲平那孙子进了游戏就专注于搞截杀,目标还就是自己,气得张佳乐摔了鼠标跟他进行真人肉搏。

最后的结果还是被这小人给奸计得逞,折腾了大半宿。

想到此处,张佳乐的脸又黑了黑。上赶着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对象,只能被压不能反上,亏,简直亏大了!

张伟等人当然不知内情,只见昨天还笑容灿烂如春风拂面的张教官,今天神情肃穆,个个儿都心下一惊。等了约摸十分钟,终于有胆大性急的开口,“报告教官!”

“说。”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孙哲平瞥了那学员一眼,“没什么大事。”

那小子也是个犟脾气的,肩膀往后一拉,脖子一伸,瞪着孙哲平一字一顿道,“今儿是礼拜天。”

“礼拜天咋了,”孙哲平哼笑了一声,“礼拜天就不用训练了?真打起仗来,还指望人家礼拜天跟你休战?想过舒服日子就回你老部队去,再不然脱了这身皮回家做普通老百姓,双休日绝对少不了你的。”

张佳乐和孙哲平在一块儿呆久了,不用提前沟通都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既然孙哲平看样子是要把这白脸唱到底,然则张佳乐虽满腹不爽,还是替他唱起了红脸。

“今个儿是礼拜天,这二十公里呢,咱们就不跑了。”

还没等新人们高兴起来,孙哲平就顺口接了下去,“带大家体验体验咱们獬豸的传统,负重山地越野10公里,跑最后的,没早饭吃。”

张佳乐昨晚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说什么也不可能带着跑这负重十公里,这会儿正坐在军用吉普的副驾座上,通过后视镜看跟在后面跑的那一大群小菜鸟。

“你看见刚才那学员的眼神没,”张佳乐在记分册上圈圈画画,啧啧感叹,“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

“我哪儿说错了?”孙哲平不为所动,“他要能把那股子不服气当成动力,通过选训也就迟早的事,在这儿跟我瞎钻什么牛角尖。”

孙哲平的逻辑向来简单干脆而直接,不服气就去提高,不提高就等着被淘汰,二选一,自己看着办。特战队的教官不是政委或辅导员,更不是你爹娘,没那义务哄你劝你。“没看出来老孙你还挺手狠心黑啊?”张佳乐忍不住大笑,“倒是你去年这时候对我就那么好?”

手狠心黑的孙哲平思考了一会,“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靠!”张佳乐被恶心得打了个寒颤,一边伸手揉了下还在酸痛的腰。

孙哲平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小动作,“腰还疼?”

“闭嘴,”张佳乐咬牙切齿,“你以为是谁的错啊!”

“哦?你觉得不舒服?”孙哲平挑眉。

操,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张佳乐恨恨地把记分册翻得“唰啦唰啦”响,“少废话,干活干活!”

军用吉普在984山道的十公里终点处停下,“跑完的,器械哪搬来的给我放回哪儿去。”孙哲平摇下车窗,声音不大,却让菜鸟们齐齐一哆嗦,“给你们二十分钟吃早饭,完了操场上集合。迟到一分钟跑十圈,自己看着办。”

脸皮儿薄的张教官缩在副驾座上不出来,拒绝面对人民群众震惊与愤懑的眼神。

今天的项目自由搏击,孙哲平下去指导菜鸟,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而被非战斗性减员张佳乐,则拿着记分册在一边儿做壁上观。

张伟一向自觉自己的格斗技也是不错的。但面对孙哲平这样的对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

“紧张?”日头近午,活动起来还是有点热的。孙哲平甩掉了作训服外套,裸露在黑色T恤外的皮肤上汗水与阳光闪闪发亮,眼神锐利而沉稳。像是一匹等待猎物的豹子,下一秒就将割断对手的咽喉。

这目光给张伟带来一股无名的危机感,出于生物本能,他的喉头略微动了动,“有点。”张伟诚实地说着,一边摆出了格斗的起手姿势。

客观地说,在这一批选训的新人里,张伟算是综合素质不错的。虽然枪法一般,但格斗技巧却尤为突出。刚才分组训练的时候张佳乐就看出来了,这人的格斗技虽谈不上惊人,但胜在每一个动作都有效稳当。张伟会的套路不多,而且应变能力也一般,但这种实打实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打我挡你退我进,拳拳到肉掌掌生风的路数,就愣是击败了不少同期的新人。

我去,张佳乐看得目瞪口呆,风格这么老土但又实用得很犀利,这哥们儿是现代版的郭靖啊!

孙哲平才不管张佳乐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别说部队教授的散打套路与套路之间对他而言毫无区别,甭管是巴西柔道还是摔跤,泰拳或是空手道,在孙哲平眼中,一切搏击技巧都是经过不同方式组合后的基本动作。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搏击流派,更没有无敌的搏击套路,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出现漏洞的瞬间。

瞅准张伟出拳瞬间的一个下盘空档,孙哲平一记扫踢直取胫骨。张伟向前踉跄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击,就被孙哲平掀翻在地。左肘抵心,右手虎口卡住脖颈——他输得毫无悬念。

那是毋庸置疑的实力碾压,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余地。很多年以后,张伟从特种部队复员回地方做刑警,他仍然记得那天,热血在胸腔里奔涌沸腾的感觉。也就是那一时刻,从老部队里带来的骄傲与优越被磨挫干净后,在那值得尊敬与令人憧憬的纯粹的强大面前,毫无来由地,他想要成为这些人的战友。

一个上午的自由搏击训练结束,有几个新人看孙教官的眼神都在发光。

那是我相好,当然厉害了。看那些小菜鸟们对孙哲平投以敬畏与崇拜的眼神,张佳乐心里涌动着奇妙的得意与自豪感。

“看呆了?”孙哲平在张佳乐眼前蹲下,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脸,“想什么呢你,就地都能神游。”

张佳乐看着他的爱人英俊年轻的面孔,带着甜味的酸涩自喉咙里蔓延而过。有很多个瞬间,爱与喜悦,自豪与骄傲,多得像是要从心脏这枚狭小的容器里满溢出来。无数次地,他想大声地告诉世界,这个人是他爱人。

“看你啊。”张佳乐把作训服递过去,眉梢眼角流淌着柔软的笑意。

孙哲平不由得失笑,“怎么了今天,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高兴呗。“尽管爱情与生活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小小矛盾,或是无法补足的遗憾,可是,仅仅只是看着你,我就会觉得很高兴。

眼瞅着四下无人,张佳乐凑到那人耳边,飞快地又说,“我爱你啊孙哲平!”

被突然表白的人兀自一愣,就见那小子抓起记分册就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大声嚷嚷,“走啦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初夏正午的透亮天光里,群山峻岭的背景中,张佳乐奔跑的背影就像是情书上的一个生动标点。

“跑什么跑,”孙哲平跟在后面笑骂,“你还怕人跟你抢?”

我也爱你啊,张佳乐。

所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被训得半死不活的一年过去后,轮到张佳乐来给小菜鸟们加训,他简直得到了无穷乐趣。

“虽然看孙哲平训练新人,只会让我想起一个未能脱离低级趣味而且有违人道主义精神的小游戏。”会议室内,张佳乐实诚地对中队长说。

“哦?”中队长一边翻他俩写的训练简报,挑眉。

“暴打小朋友。”

孙哲平一脚踹过去,“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你?”

“队座,今有宵小佞臣欺君罔上残害忠良,”张佳乐熟练地从孙哲平的杀伤范围内窜开,狂笑着躲进了中队长的椅子后头,“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中队长用两根指头揪住这家伙的领口扔出来,一只签字笔对准他脑门儿扔了过去,“特赐你尚方宝剑,斩奸除恶。在此之前,”中队长把桌上的另一沓子档案袋砸给孙哲平,“先把今年的秀女给选了。”

獬豸每两年一选训,按三轮淘汰制,通过最后一场淘汰后,仍要进行一次教官内部决定的筛选。两个月过去,最后摆在他们面前的仍有三十几份档案。

“选秀女这么大的事儿,您不应该亲力亲为嘛!”张佳乐捏着签字笔,瞄了眼这会儿已经靠椅背上喝茶神游的中队长,义正言辞道。

孙哲平把一摞看过了的档案拍这人头上,“让你来提供参考意见,又不是来做最后决定的。”

“年轻人,还是觉悟太低啊。”中队长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对这俩小家伙进行思想教育,“古人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锻炼是多样的,前途是光明的,组织让你做什么,一定都是有理由的。”

虽然听起来,这话里有哪里的逻辑不太对……但对着眼前雪片儿般白花花一片的档案,小朋友们觉得,还是队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除了常规履历,每份档案里都附带了各教官的评价,除了科目成绩,心理素质和团队精神,乃至其他一些非常细枝末节的边边角角都会纳入考评范围。

张佳乐看着各教官给选训人员写的评价报告,心思一动,“我当初……也有这样的评价报告?”

“有,”中队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晒过的档案,“你俩都有。只比别人长,不比别人的短。”

“……为啥还比别人的长?!”张佳乐大惊,心想难不成我的评估报告上还写满了坏话?

中队长认真地沉吟了会儿,“嗯……因为不是选训季,所以大家都比较闲吧。”

自取其辱,这绝对是自取其辱。张佳乐忧伤地滚到了会议桌空荡荡的另一头,继续奋斗去了。

“如果他当时的评估结果不合格的话,会怎么样?”孙哲平问。

“不会怎么样。”中队长敲了敲桌子,“就算进不了獬豸的行动队,旅部里也多得是连队要他。过个一年三载的,再来选训,说不定也能过。”说着他抬眼瞅了瞅孙哲平,“不过,你不是一直对这小家伙很有信心吗?”

岂止是很有信心,孙哲平想。他参与到这个人生命里去,亲眼看着张佳乐在迅速地成长起来,成为自己铁血征程里的忠诚战友,与人生旅途中的同行者——对于张佳乐,他岂止是很有信心。

“他值得。”孙哲平说。

中队长哈哈一笑,“我对他可不只有这么一点儿期望。”

五天后。

缅甸的夏季潮湿而闷热,张佳乐站在大街旁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上,被汗水浸透的紫色大T恤背后析出了白色的结晶,整个人都蔫搭搭得像是一只霜打过了的茄子。他从街边铺子里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顶了一脑门儿豆大的汗珠。

正坐在塑料椅上的孙哲平在背心外头披了件条纹衬衫,脖子上的金链子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他胳膊肘下还夹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皮质公文包,没点着的香烟咬在嘴里,活脱脱就一副乡下土大款的派头。

“水呢。”土大款伸手。

穿着紫色T恤的小跟班赶紧递上刚买的矿泉水,还特别谄媚地拧好了瓶盖。“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见人?”眼见老板灌下去半瓶矿泉水,茄子似的跟班儿忍不住开始犯嘀咕。

孙大款斜乜一眼,“少叽叽咕咕的,听着就热。”

张佳乐立刻狗腿地退开几步。

孙大款不耐烦地啐他,“站过来点。你就不能机灵些,没看见太阳这么大呢,不知道要挡着点儿?”

……孙哲平你行啊,有种继续演。看老子回去不搞死你丫的。

张佳乐在内心里阴测测地磨着牙,但还是立刻麻溜儿地站到了正对太阳的位置,给这土大款充当起了人肉树荫。

没等新一批选训的最后名单出来,上头就下达了紧急任务。

“出境啊?”茶缸兄听队长讲了起因结果经过,终于抓住了重点。

“怕了?”獬豸中队长冲着这小子“温柔”一笑。

茶缸兄被他家队座的笑容吓得脖子一缩,“毛主席曾经说过,”他双手捧出他那画了只兔斯基的宝贝茶缸,“‘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境外任务,是锻炼,是磨砺,是……”

“闭嘴。”中队长无情地把他一脚踢下了椅子。

本次任务的目的地是中缅边境线上某缅甸境内华裔聚集的小镇。作为当地曾拥有区域自治权的少数民族,当地华裔与缅政府曾多次因歧视性民族政策而爆发武装冲突。

在这个不安定的边境小镇上,赌博,毒品和人口拐卖已是家常便饭。

在中缅老泰柬越六国联手的雷霆打击下,金三角的制毒产业已日渐没落。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昔日北金三角地区的重镇,这个看上去与中国内陆乡下村庄无二的缅北小镇,依然有着为数不少的地下制毒工厂。赌博,作为缅北地区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也在这座小镇上占有不容小觑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华裔聚居与汉文化占据主流的城镇上,由中国人开设的赌庄也随处可见。为了能与缅甸政府正面抗衡,实际控制该地区政权的权贵家族从博彩业中抽取了高额税金,以供养其自治区域下属的华裔武装组织。

“当地姑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到中国来,远离武装冲突与毒品——这也给了人贩子以可乘之机。他们以能嫁入中国为诱饵,大量拐骗当地女性,通过非法越境等方式进入中国。把她们带入我国国境后,再以其非法身份为要挟,进行人口贩卖或是胁迫卖淫等黑色交易。”

70%的当地经济来源于博彩业。近万当地女性在数年内通过各式手段“嫁”入中国。幻灯片上的数字触目惊心。

“所以,这次的目标,一次性把黄赌毒给沾了个全。”中队长点进了下一张幻灯片。

投影上的照片甚至不是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经放大和圈点后,仅能粗略辨认面部特点的照片上,一个留着八字胡,眼角下有颗黑痣的瘦小男人正在桌边侧耳与旁人说话。

孙哲平咦了一声,“……这个人,有点眼熟?”

“目标涉及几年前的一桩反腐案件。”中队长看了眼档案道,“案发前,他替涉事官员在果敢经营赌场,将受贿得来的黑钱在境外洗白。“

案发后,他更改了姓名了身份,长期滞留在了缅甸境内。当年替涉事官员洗钱的赌场,如今已经成了他的私人产业。在地下中介的牵线下,他的赌场每年吸引了大量中国人前来赌博,而凭着多年赌场经营积累的巨额金钱与大量打手,这人也开始涉猎高利贷、毒品与色情服务领域。

“但无论怎么说,这个时候也太敏感了。”茶缸兄插嘴。

作为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在半月之前该镇在武装自治组织才因民族权利平等问题和缅甸政府军产生了正面冲突。中国政府到底会不会出面支持这个与其有着血脉联系的自治区?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

这个时候,中国军队无论以什么理由进入该地区,都会踩爆一连串的外交地雷。

幻灯片切进下一张,中队长点着图上的枪械,“不是上头想这个时候介入,是不得不介入。”

张佳乐一眼就看出来,图上的枪械是非常落后简陋的款式。但胜在数量众多,和子弹一起密密麻麻排开,颇为壮观。“这是当地武装组织自制的枪支弹药?”

“没错。当地的民族自治武装组织有自己的军工厂,能生产一些不是很精良的武器。但就算是这种东西,”中队长指了指张佳乐,“到了你的手上,你也能用它来杀人,也能用来发动一场恐怖袭击。”

这个曾经替官员在境外洗钱的小弟,通过多年“打拼经营”,终于成了地头一霸。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想要成为的当然不仅仅是缅北小镇的地头一霸而已。凭着经营赌场并交纳高额税金而和实际掌控该地的权贵家族攀上的交情,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到了一批军工厂自制的枪支和弹药。

“他想要把这两百杆枪和几万发子弹,全部弄到新疆去。”

我擦这狗日的玩意儿。张佳乐听茶缸兄彪了句国骂。

两百杆枪,如果真的能运进中国的国境线内,那将是一个什么概念?在闹市区,你随便扣动扳机就能杀死一个路人。如果是在学校里,拿着这样粗糙的土枪,你也能进行一场屠杀。

中队长下发了任务书。

“清缴目标。”

要绕过边防公安从云南边境摸进缅甸并不难。在这座绝大部分人口都是华裔,汉文化历史能追溯到明朝永历帝时期的小镇上,电力是由中国南方电网公司进行供给的,通信则完全依赖于中国电信和中国移动在云南澜沧地区所建立的基站。

“挺好的,我们在那儿打手机估计都不算国际漫游,还能替国家省点公款电话费。”张佳乐拽了拽身上那件完全不合身的紫色T恤,闷闷不乐,“为什么我非得穿这种衣服?”

夜市地摊上二十块钱三件的涂鸦大T恤,正面画着一只龇牙咧嘴的怪猫。看起来像是过水洗了个几十来遍,印花图案都裂得一片儿一片儿的。

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拎起他脖子上那根又粗又重的金项链,“为了伟大祖国,就暂时让审美牺牲一下。”

张佳乐更加郁卒,“那为什么我得演你小弟?”

茶缸兄穿着洗得发黄的蓝色Polo衫踱过来,“因为咱们整个獬豸上下,就他最能把‘老子有钱,怕个屌’的土大款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有觉得你这是在夸我。”被迫扮演土大款的孙大爷对这一角色设定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中队长检查了一圈这些人的伪装,“不管黑猫白猫,”他一巴掌拍在孙大款的背上,“能抓老鼠的,那就是好猫。”

这座小镇的老街上布满了缅甸当局和实际掌权家族的眼线,张佳乐站在那儿替孙哲平挡太阳的那区区半小时里,就察觉到了好几股探询目光。

看吧看吧,反正我身上什么武器也没带。张佳乐努力挤出装出耷眉拉眼的蔫气劲儿,试图摆出一副佯装出痛苦忍受着太阳炙烤的怂相,一边淡定地在心里想:别说这么隔老远地看上几眼,就算用金属探测器搜身我也不怕啊。

街道两旁的店面招牌全以简体中文写就,无论是语法还是用词,都和国内的小县城无甚区别。张佳乐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瞧了下时间,开启了定位功能的智能手机依然显示着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十三分。

这诚然是一片异乡的土地,却很难不令人发自内心地产生亲近感。沿着街边望过去,电子产品店里打着天翼手机的广告,马路边停着圆通快递的电动车,电器城的名字叫国美,目之所及处至少有两家沙县小吃——就连墙上电线杆上张贴的那些牛皮癣小广告,都与国内的款式一模一样。

隔着一条街,当地的小学正在进行放学前的集合,几百个幼稚孩童正用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中文齐声歌唱。

“……我们可爱的家乡,迎险情,度难关,我们要做时代先锋……齐心团结起,不怕困难,永远前进,永远向前进。早晨的太阳,全靠手儿勤……”

作为一个民族意识强烈且和缅甸当局政府矛盾重重的自治区,小学生放学集合不唱缅甸国歌,而是唱带有强烈民族色彩的当地“国歌”,这并不难理解。但另一方面,这也同样说明了民族情绪与华缅矛盾在当地已然历史悠久,并有进一步激化的可能。局势严峻,果然不是说说而已,张佳乐在心里掂量着。

就在他正想东想西地神游的当口儿,与他们接头的线人终于出现了。

茶缸兄说得没错,孙哲平端起架子来,确实自带一种“老子有钱老子怕谁”的京城公子哥儿气场。但在披了一身忒没品的衣服还两膀子上都画了纹身后,就活脱脱是一副有钱任性又地痞习气的乡下土大款。他劈头就把给赌场做地下中介的线人一顿臭骂,完了还牛逼烘烘地把抬了抬下巴,”借个火儿。”

那线人也是没想到这哥们儿演得这么卖力,愣了一愣,赶紧点头哈腰地给这大款把烟点了,殷勤地拉开车门请人上车。孙大款看了眼那台脏兮兮的桑塔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夹着他那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屈尊坐进了副驾座。

张佳乐跟着钻进了车内,关上车门后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呛出了几声笑。

“这同志真是把我都唬住了,”线人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笑了声,旋即又沉下了脸。“最近局势很紧张,我不能带你们在城里绕路,等下直接就去赌场。长话短说,他手里有两百杆枪,三万发子弹,全部寄存在赌场后厅的三楼。”

这家在当地很是有些名气的赌场分“前厅”和“后厅”两栋楼。前厅开放给普通赌客,10元即可开赌,牛牛台和百家乐是这里最常见的玩法。德州扑克之类的玩法也不是没有,但赌注要大,且通常聚集在后厅。要进入后厅必须要有中介或熟人搭线,五万块起步,用筹码计赌资。

成长在社会主义红旗下的五好青年张佳乐对赌博一窍不通,因而有些对未知的焦虑,“你行吗?”他敲了敲那人的椅背,“我记得你打牌只会斗地主和争上游?”

“现学现卖。”但孙哲平那口气听上去可不像是去偷师学艺,那底气十足的口吻倒像是要去把未来五十年的工资都给翻倍赢回来似的。

还没等张佳乐翻上白眼,车子就已经停在了赌场门前。

“客人想玩什么,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十块钱起,不需要身份证件的。随便玩玩吧,图个好运气!”一进赌场大门,就有一群陪玩的女孩子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簇拥着他们往里头走。

线人挥手驱赶开她们,“带客人去后厅的,你们挤过来是要做什么,自己到个边边上玩去,不要跟过来。”

这群女孩子平均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不太干净的上衣和裤子,皮肤被日光晒得漆黑。在赌场中介的挥手驱赶下,她们又重新聚集回了赌场门口,望眼欲穿地等待下一波客人的到来。

“她们现在说是陪你们玩,等下这边玩好了又要你们陪去歌厅,歌厅嘛又是她们姐姐阿姨姑妈开的,说到底还是要从你们手里头赚钱,划不来的。”以赌场中介为业的线人非常“专业”地解释道,“老板都是有面子的人物,和这些小姑娘有什么可玩的,后厅嘛老板要玩什么都有,二十一点德州扑克,我们这边都有的。来来来,这里这里。”

张佳乐亦步亦趋地跟在孙哲平后面,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前厅里的摆设。来自中国的赌客在前厅高声谈笑,香烟与啤酒的气味混合地堵塞在大厅中,像是一口粘稠的痰。坐在桌边发牌的荷官和举着托盘来来去去给客人们端茶送水的,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十三岁上下的小姑娘。赌场统一的白衬衫和黑长裤制服紧紧地绷在她们身上,刚开始发育的身体还暂时与“妩媚”等词搭不上边,但手下发牌的动作与送茶倒水的手势却已十分娴熟。有些胆大的已经学会了向客人抛生涩的媚眼,举止间颇有些挑逗的轻佻意思。

这些姑娘都是当地的华裔,困顿的经济状况与不安定的局势使她们过早得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如果她们生在内地,张佳乐想,这应该还是在学校读书,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她们不应该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要工作赚钱以养家糊口,更不应该早早地就希望能委身于某个来自中国的“老板”,以换取合法入境远走高飞的机会。

在这样一个尴尬而动荡的地区,在政治局势迷雾重重的时刻,他看着这群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系,而又的的确确不是中国公民的少女,觉得无比心酸,却又无能为力。

后厅的装潢和前厅没什么差别,但门厅入口处贴着一张中文写就的告示。“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严禁携带枪支入内。请把枪支寄存于存枪台,谢谢合作。”

对待枪支如手机般习以为常的态度,令张佳乐不由得有些吃惊。虽然当地允许民兵和山民持有枪支弹药,以防突发事件,但从这张告示来看,携带枪支出入公共场合,对于当地的枪支持有者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你们这儿,”孙哲平也看到了那张告示,“还能带枪的?”他佯装无意地顺口一问。

“您放心,您放心,”线人替他们拉开后厅的玻璃门,“进门都要先过的金属探测器的,枪,绝对不会进到里面去。这个您绝对可以放心,外面那是外面,既然您来玩儿,咱们在这儿一定就保证您的安全。”

金属探测器通过具有穿透性的磁场来检测金属,枪支弹药在磁场的搜查几乎无所遁形。张佳乐在俩手持探测器的魁梧大汉的瞪视下,抖呵呵地拉起了他那宽松的工装裤的裤腿——靴子上的一溜鞋带眼儿都是金属包边儿,难怪那探测器滴滴滴滴地一通乱响。

腰圆膀粗的大汉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滚了。张佳乐连连哈腰,小跑着跟上了孙哲平和中介人的步子。

“G8G7就位,G5继续警戒。”通过瞄准镜,中队长可以看见那栋建筑物的一楼,某张临近窗户的赌桌旁,孙哲平在张佳乐和线人的簇拥下坐到了椅子上。

茶缸兄正赢了他下场之后的第十二局,听到隐形耳机里传来的指令后只是扬了扬眉,挥手让服务员再开一箱子啤酒来,他请前厅的客。几个胆子大的小女孩更是嬉笑着挤到了他身边,暧昧地用身体磨蹭着他的胳膊和后背。

阿弥陀佛哈利路亚,茶缸兄一手揽住一个姑娘的腰,心里却止不住地冷汗涔涔。红颜皆白骨,美人都蛇蝎,他默念着,对这么小的姑娘家出手,就是赤裸裸地犯罪。可怜茶缸兄身为一介光荣的处男,在劣质脂粉与香水的环绕下,浑未感受到何为温香软玉在怀的销魂蚀骨,只恨不能落荒而逃。可惜尚有组织交付的重任没有完成,他还得继续扮演这群小姑娘眼中的“好肥肉”。

队长,我还有未娶进门的女朋友,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啊,快救救我!!!

没有人听见茶缸兄内心深处的哀嚎。

孙哲平的头几局一直在输,张佳乐被他呼来喝去地差遣,一会儿嫌椅背太硬要捶肩膀,一会儿口渴要去倒茶,一会儿嫌茶太涩了要买个果汁……朝三暮四,主意一会儿就变一个,苦得那冒牌跑腿小弟简直像苍蝇一样满屋子脚不沾地地转。

但这也不是白转悠的。张佳乐来来回回在后厅里转了几大圈,差不多也把这周围的几个保全给摸了个透。后厅一楼是赌场,通向楼上的电梯与楼梯口附近都有门卫把守。没有持枪,但不保证一定没有佩戴枪械。但这没什么太大关系,如果任务进行顺利的话,他们不需要和这些徒有其表的壮汉们短兵相接。

洗手间设在走廊尽头。从卫星照片上看,外墙这侧是设有窗户的,在这样的建筑设计里,公共洗手间一般就……张佳乐心思一动,立刻哼哼唧唧地声称肚子疼。

孙哲平这局正打在兴头上,头也不抬地示意他要滚快滚。张佳乐脖子一缩,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蹿了出去。

果然,洗手间靠外墙的一侧开了窗户。和他们在汽车里绕过院外时的匆匆一瞥一样,窗户是左右推拉的式样,可以容纳一个中等身材的成年男性由一边窗口翻窗而出。

洗手间里暂时没人,张佳乐清了清嗓子,等待中队长的指示。

百米之外的一栋五层民居内,从狙击枪的瞄准镜里看出去,这个时刻的赌场后厅院落里正是四下无人。

“行动。”

张佳乐的身影迅速地从洗手间的窗户里翻了出去,顺着外墙上的水管借力,轻而易举地就落进了二楼的阳台。

同一时刻,这局即将终了,赌桌边的孙哲平突然亮出了一手梅花AKQJ10,“皇家同花顺”。

受雇于赌场的当地牌手突然心里一紧,出于常年上赌桌的职业敏感度,他觉得这位客人有些不同寻常,却又觉察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不过是一局而已,新手上来就走狗屎运的时候也是有的。牌手陪着客人谈笑了一会儿,让荷官继续开牌。他眼看着孙哲平手边摞起高高一叠筹码,冷冰冰地想,真给玩儿大了,可不会让你就这么出去。来的时候腰缠万贯,出去的时候一定要你输得连裤子都没有。

张佳乐从工装裤的某个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踩着二楼阳台的围栏,敏捷而轻巧地爬上了三楼。窗户是塑钢材质的,虽然全部落了锁,但对种程度的安保措施,于特战队员而言直和门户洞开无异。在锁扣结合处施力,反向推动窗扇,很快,他就无声无息地踩在了三楼的地面上。

他们这次的目标雇佣了一支常年流窜在缅北的法国雇佣军给自己充当安保人员。出于对这些“职业军人”的过分信任,他压根没考虑到要给自己的“小仓库”加装报警装置。

业余毕竟是业余……张佳乐咂了咂嘴,不过,如果每个任务的目标都如此业余,那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日子真是指日可待,简直连做梦都能笑醒。他的脚步极轻,踩在地面上就像是空气里的灰尘落下。

人总会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两百杆土枪,装在三楼卧室整整两面墙的保险柜里。一扇扇柜门乌黑锃亮,像是枪械般令人心生寒意。

现在是下午的三点十二分。目标会在四点钟时回到赌场,他还有四十多分钟。

绰绰有余。

张佳乐蹲下身,从高帮靴的鞋帮里,抽出了四根雷管。

TBC

卷二:岁月峥嵘

1.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晚风凉爽,星子稀疏。正适合月下花前,锦衣夜行。

——但这份清福自然是不关孙哲平和张佳乐什么事儿的。

他们埋伏在这里。但严格意义上而言,这并不是一场伏击。

战术手表的指针指向了数字十,单兵电台里除了轮值队员偶有走动时踩在枯枝落叶和草地上的窸窸窣窣声之外,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简单交谈。

“……缉毒这回事怎么和法制节目里的完全不一样?我现在相信了,电视都是骗人的。完毕。”

张佳乐在脸和脖子上都涂着伪装用的迷彩式油彩,他趴在灌木丛里,从头到脚都披挂着杂草。五十米开外一眼瞅过去,谁也看不出来这里还蹲着个扛枪的大活人。

“你多大了还信电视。完毕。”中队长嘘他。

这次的任务分组,孙哲平跟中队长做突击手,眼下不知已经跑到哪里去了。张佳乐在瞄准镜里压根就见不着这俩人的影子。

“你们俩的吵架水平和小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稍等,有情况。”茶缸兄压着嗓子插嘴,“三点方向,有人开门了。是个女人。完毕。”

张伟在本次任务中担任张佳乐的观察手,透过望远镜,他看着那个女人在门口的自来水管里接了一盆水,向外张望了两下,又关上了门。

“那女的是他姘头。这女人在,就说明咱们的一号目标也在。线报很准啊。完毕。”茶缸兄稍稍松了口气。

一个今年才新进的新人犹豫着问,“刚刚……那‘姘头’,是什么意思?”

频道里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传出了几声来自不同人的闷笑。

“小同志真是,纯洁无邪。”

“哈哈哈哈,小朋友思想非常纯洁嘛,请务必继续保持。”

许久不出声的孙哲平悠悠接口,“姘头,就是蝴蝶迷跟许大马棒的那种关系。完毕。”

“G7,你这书袋掉得不对吧?”张佳乐差点笑呛过去,“人家那可是合法夫妻。完毕。”

“领会精神。”孙哲平淡淡道,“不然你还想让我说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

“闭嘴吧G7G8,”茶缸兄忍无可忍,“你们一个‘合法夫妻’来另一个‘不正当男女关系’去的,这是打什么情骂什么俏呢?完毕。”

“少废话,保持警戒。完毕。”

中队长刚说完,就听张佳乐咬牙切齿地在电台里低声跟了句,“G5你等着,看我回去不搞死你!”

“有本事你来搞啊,我等着呢。”茶缸同志贱兮兮地嘿嘿一笑。

这话落在孙哲平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对。搞什么,当着他面,这俩人还“搞”来“搞”去呢?!像什么话?!

“G5G8,”他咳了两声,“你们没长耳朵?保持警戒。完毕。”

噫,完蛋。老孙吃醋了/老孙今儿又吃炸药了。

张佳乐和茶缸兄俩活宝心里具是一抖,各自心怀鬼胎地闭上了嘴。

半个钟头滴滴答答地过去,还是没见到目标人物之二的身影。

“贩毒还要带着情人,也是嫌自己害的人还不够多。完毕。”茶缸兄安静不了几分钟,又叽叽咕咕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嘀咕。

“老婆孩子热炕头,人毒贩也是有人生追求的。完毕。”

“什么锅配什么盖,人家就乐意跟个毒贩过日子,你能怎么地。完毕。”

有老队员在频道里半是鄙夷半是不忿地哼了一声,“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他们自己倒在这荒山野岭把小日子过着舒舒坦坦,不赏他多吃几个枪子儿都对不起人民的期望。”

“这话也就兄弟们自己说说,你到网上去说这话瞧瞧?”有人善意地奚落他,“‘能用一枪解决的问题为啥要开两枪?纳税人买的子弹难道不要钱?你为啥不打手脚而要一枪毙命?这是程序不正义!’”

张伟听得想笑,孰料望远镜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两块微弱的光斑。

“各小组注意,二号目标出现。完毕。”

望远镜里的光斑很快就变成了光束,一辆黑色的越野SUV悄无声息地从林间小路里驶了出来,车上挂着的还是缅甸车牌。

“妈的,真是防不胜防啊。”张伟听见电台里有老队员低声怒骂,“前几年还是骡子驮进来,这次干脆就用车拉了!”

在云南省的西北地区,我国与缅甸有一段长长的接壤边境线。和平时期,为了不给邻国带来压力,中方不能五步一哨卡十步一哨岗地沿边武装布防。而这就给毒品交易与走私带来了可乘之机。

这里是独龙江,当地的土著居民为独龙族,人口不过万,依然保存着原始社会末期父系家族公社特征。1949年中缅划分出边境之前,这块区域的一直属于世外“孤岛”,独立于中国与缅甸各自的政权之下。尔后,中缅边界划分之后,原本的独龙族村落被一分为二,一边归于中国管辖,一边归于缅甸。而临近缅甸的独龙江一带,正是当年划归中国的领土。

政治地域的划分可以简单而粗暴,但血缘的联系却难以切断。独龙族子民的往来依旧频繁,而这频繁的跨境人员往来之间,便悄然催生了繁荣的毒品与走私贸易。

SUV在他们监视着的小屋前停了下来。两个持枪大汉先一步车,一番巡视后,恭恭敬敬地拉开了副驾座的车门。这次任务的二号目标,一个精瘦的光头男子从副驾座上跳下来,目光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伸手敲响了小屋的门。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应了门,一番交谈过后,两个壮汉一名持枪警戒,一名则从车上扛下了几个半人高的结实麻袋。

前来应门的女人打开其中一个袋子看了看,笑着在光头男子的胸口捶了一记,让开门洞,让他们几个把东西搬进去。

透过瞄准镜和望远镜,獬豸的队员们看着那扇门在他们眼前合上。中队长依然没有发布动手的指令。

“稍安勿躁。完毕。”

像是知道自家队员们都在想些什么似的,通过电台,他低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涂有夜光涂料的战术手表指针正一点点地向着数字十一移动。

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是一根意图撬开那门的橙黄棍子。

“各小组就位。”

自二号目标出现后,频道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过去十分钟内,那俩大汉中的一个出来在院子角落里解手,“顺道”望了望风。见四周毫无端倪,一如往昔,便安心地推门进去了。

就在此时,中队长终于下达了命令。

今晚夜色正好,远离城市的山林上空,银河蜿蜒,星光闪烁。

正是良辰美景,恰有“佳”人相伴……孙哲平看了眼身后黑峻峻的茂密树林,一时间竟也无法分辨张佳乐和观察手张伟究竟藏身何处。

我可把背后交给你了。黑夜之中,他露出一抹无人察觉的短暂笑意。

他身后几百米远的隐蔽高地上,张佳乐的瞄准镜已经锁定了小屋的正门。

以中队长和孙哲平为尖刀,獬豸们轻捷迅速地从各自的藏身之处跃窜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小屋形成环围之势。

在爆破毯的掩护下,他们用C4直接炸开了那道精钢铸就的防门。

“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中队长的高喝声未落,门里就狂风暴雨般地向外打出了一梭子子弹。

门内灯光通明,两个持枪大汉端着冲锋枪,对准门口就是一阵疯狂扫射。门框窄小,避开扫射的门侧方位视野不佳,突击手不能硬攻直入。

但对于数百米外高地上,正对着小屋正门的张佳乐而言,门洞大开,光线充足,毫无遮挡的持械目标——简直与囊中取物无异。

望远镜里,那两个彪形大汉一边交替着更换弹夹,一边向外移动,眼看着就要把枪管给探出门口。

张伟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一声也不敢吭。

爆裂的血花从其中一个人的脑袋上飞溅开来。他的同伴手下一滞,立刻就被一枪击中了脑门。

“已清缴目标……两名,”电台里,张伟的声音发涩,“完毕。”

张佳乐一言未发。他稍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眼睛却依然盯着瞄准镜。

两名大汉倒下的同一刹那,孙哲平弓身冲进了屋内,抬枪击毙了正试图举起手枪的那名应门女子。“放下武器!”他的枪口直指屋内那名光头男子,语意森然。

在他身后,是獬豸队员们黑洞洞的枪口。

孙哲平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立刻找到了他们这次的主要目标一号。这是个矮小而粗壮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嗬嗬”发抖。只一会儿功夫,大量的汗水就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沿着密布皱纹的沟壑滚落下去。

瞳孔收缩如针尖,反应迟缓,精神状态不稳定。看样子是刚吸过毒。

他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室内的其他人。围坐墙角一张小桌边的是三四个个年纪不一的未成年人,他们缩在墙角里,面前堆着几堆浅灰色和白色粉末,以及大量的透明塑料分装袋——手里还拿着沾满粉末的扑克牌和勺子。坐在墙边的光头男子倒是神情镇定,从善如流地举起了双手,一边站起来还一边在脸上带出了几分精明的笑意。

“哎哎,”他很聪明地一边举着手,一边张开了双臂,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五湖四海皆兄弟,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何必上来就流血杀人,多晦气不是。这几位兄弟中,谁是掌事儿的?要货要钱,咱们都可以谈的嘛。”他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表现出了顺从的意愿,可绷在T恤下的肩背肌肉却依旧僵硬。

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象。孙哲平微微动了动搭着扳机的手指。

“……他还真以为我们是劫道的?”

听到电台里传来的对话,张伟略有些吃惊。他们作战服上的确是没有明显的国徽和部队标识,但如果全副武装至斯,还能被认作是黑吃黑——那这边境一带也未免过于“不太平”了些。

张佳乐从瞄准镜中并不能把屋内的情况看得十分清楚,他旋转着瞄准镜的旋钮,轻轻地哼了一声。“未必,”他说,“可能是试探。”

黑吃黑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但亡命徒以己度人,即使明确知道眼下面对的是何人,也怀有边防缉毒的军警队伍能为金钱所买动的侥幸心理。

姜还是老的辣。尽管一眼就看穿了这光头男子心中的小算盘,中队长倒也不去挑破。他在那屋子里转了两圈,笑了。

“你这儿,每年光卖粉就赚不少吧?”

獬豸们心里都是一愣。老大这又是在唱哪出戏?将计就计,真是要临时改演黑吃黑?

“我看你这货也挺不错,当地人怕是买不起吧?这都是往哪儿走的?”他从小圆桌上的浅灰色粉末堆里沾了点儿到指尖上,动作娴熟地碾了碾,颇为亲切地问道。

这下连光头男人也愣了。“这个,这个。”他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满脸陪笑地打了个哈哈,“不瞒您说,我只帮忙把货从老缅手里接过来。这个,具体怎么卖,我也是不晓得的。”他瞅了眼屋内呆坐的那个中年男人,“这方面的事情,我兄弟知道得比我多。你不如问问他?”

说时迟那时快,只这一句话的功夫,那个中年男人像是濒死而暴怒的熊一样扑了过来!

谁也没发现,这个人竟然一直在怀里揣着一枚手雷。他双眼通红地用缅甸语咆哮着什么,一把拉开了手雷的保险栓。

变故来得太突然,张伟还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入队才几个月,跟着队里上了没几天的缅语课,只能零星地从电台里捕捉到“出卖我”“警察”“死”等几个零星的词汇。而一旁的张佳乐则突然脸色大变。

“艹,孙哲平??!!!!!”

变故突发的那一刹那,孙哲平站得离那个中年男人最近。他来不及细想,一步上前踢中了对方的侧腹,劈手就把已经拉开引信手雷扔出了窗外。

通常来说,触发引信到爆炸只有五秒时间,抢夺手雷无异于是与死神赛跑。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手雷撞碎了窗玻璃,在自由落体的半空中炸成一团熊熊的火光与烟雾。

砖石结构的房体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哗啦啦得往下掉碎裂的砖瓦。少年少女们惊惧地大声哭喊,无头苍蝇一样试图从弥漫的烟雾中冲出这栋岌岌可危的房子。

光头男人的反应最快。一团混乱中,他仗着对屋内陈设的熟悉,飞快地猫腰冲了出去,还顺手捡起门口俩大汉尸体手中的枪,试图爬上他的车逃跑。

张佳乐接连两枪打爆了SUV的右侧轮胎,又一枪击碎了车子的后视镜。他尝试过直接狙杀目标二号,可这辆SUV安装了极为高级的特厚防弹玻璃,他的潜伏地点在500米外,普通子弹的动能并不足在这个距离上击穿50mm厚的防弹玻璃。

张佳乐低声爆了个粗口,有钱也保不了你命。他迅速地退掉了普通弹夹,换上了穿甲弹。

——让你嚣张……

“留活口!!”

扣动扳机之前,他听见孙哲平在频道里大喊。

“……手挺狠啊张佳乐。”孙哲平像拖破麻袋似的把半边身子都血淋淋的毒贩头子从驾驶座上拉下来的时候,忍不住觉得胃里有点不舒服。

狙击手语调僵硬地电台里冷冷回他,“我已经避开要害了。”

茶缸兄正卖力把那矮小粗壮的中年男人捆绑起来,闻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可不想去看被穿甲弹击穿肩胛骨是个什么场景。

那几个未成年的少年少女像受惊的小鸡一样被特战队员从房子里带了出来,眼神惊恐脸色苍白,宽大的衣服下瘦骨嶙峋,显得十分可怜。

张佳乐顶着一头的杂草从灌木丛里面钻出来,“……这都哪儿来的小孩,看长相,不是汉族人?”

他戴着头盔又抹了满脸的油彩,将近十个小时没有喝过水,嗓音嘶哑得可怕。加之此人眼下心情十分不佳,握枪的姿势还没卸掉,浑身披挂着枯枝乱草——饶是平日里再怎么模样端整,现在也免不了像是夜叉现世。

“不知道。”茶缸兄耸肩,“缅语和普通话都会说几句,但再问下去就只会说土话了,也分不清到底是哪边的方言。”

张佳乐仔细瞅了瞅这几个小孩子的脸,都略有些程度不一的流汗、嘴唇干燥和瞳孔收缩的症状。“……他们都是给毒贩分装海洛因?”

“把海洛因和葡萄糖混合,一勺子白粉,用扑克抹平,装进袋子里,就成了一份。”中队长冲他们举起一小包泛着灰黑的白色色粉末,“25g左右,三号海洛因,市价约两万人民币。”

“都快等于我四个月的工资了。”茶缸兄补充了一句。

岌岌可危的小破房子里,一小包一小包分装好的白粉和还没来得及分装,乃至于还没和葡萄糖混合的低纯度海洛因堆在一起,粗估估至少就得有个几百公斤。

中队长瞥了茶缸兄一眼,“是啊,你眼前这可都是钱。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茶缸同志刚想迅速地接一句“但这可都是肮脏的钱”,就听旁边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撕心裂肺的嚎叫。

被捆起来的中年男人浑身抽搐,他的手被绑了起来,像在泥潭里打滚的猪一样倒在地上疯狂地磨蹭草根和石子,一边用缅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与嚎啕。

“他在说什么?”张伟被那声嘶力竭的模样给吓了一跳,赶紧悄声询问张佳乐。

那中年男人一会儿指代不清地破口大骂,一会儿又苦苦哀求,缅语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言。张佳乐也是头一回面对这阵仗,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懂怎么回事。“呃……我也不清楚?”

中队长走过来很是冷淡地看了地上翻滚的男人一,“毒瘾发了。”

那男人用头狠狠地撞着地面,脸不住地磨蹭着地面。汗水像是榨汁似的从他的皮肤表面渗漏出来,而喉咙里还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呻吟。以他行为举止的反常程度,简直无法被认作人类,而仿佛像是某种发狂了的动物。

他的脸和脑门上被石子与地面蹭破了皮,鲜血混着灰尘和汗水汩汩而下,其模样之狰狞与可怖,超乎想象。

孙哲平给那个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光头男人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转身就看到了眼前的这幕。

当人彻底丧失对自己身体与神智的控制权,在药物与原始欲望的驱动下,竟是这样一番毫无尊严的丑陋面容。

毒瘾大概是发作得愈发厉害了,那个男人痛苦的嘶嚎一声高过一声,像是一把尖锥刮过众人的心脏。

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面对毒贩,这些特种部队的硬汉队员似乎谁也不应该产生恻隐之心——可当人面对如此真切又近距离的极度痛苦,身为人类最基本的共情仍旧会占据理智的上风。有几个老队员大概不是第一次直面这种人毒瘾发作的现场了,转身就避开了这令人难堪的场景。而包括茶缸兄、张伟和孙张二人在内的几个年轻人,皆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憎恶与不忍的表情。

“那几个小孩……”张佳乐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好像也是有点症状的。”

中队长蹲在地上,用布条拧成绳子,勒住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牙关,防止他的毒瘾发作的抽搐中不小心咬掉自己的舌头。“啊,”他看了眼那几个畏畏缩缩的,似乎完全脱节于现代城市生活的小孩子们,“看起来不像是染上了很久,瘦应该只是营养不良。送去戒断还是能戒掉的。”一抹不知是怜悯还是痛惜的神情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

直升机已经在空地上降落了,孙哲平看着茶缸兄和张伟把这几个孩子送上前往昆明的直升机——医生和专案组将在那里等着他们。

可是,毒瘾真的是说戒就能戒的东西吗?海洛因一旦沾染,能彻底戒断的可能性就极其之低。何况,他们没有受过正经的教育,和周遭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即使在医院和戒毒中心的帮助下,暂时强制戒除了毒瘾——一旦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回到开满罂粟花的土地上去,他们依然会迅速地捡起这令人迷醉的药物。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他们的一生就算是被这么毁了。

中队长正在指挥队员们把那些海洛因全部搬出来,装箱给缉毒大队送过去,侧眼就看到孙哲平正一脸的若有所思。

“怎么了?觉得有问题?”

“这几个孩子,可能是被拐卖的。”孙哲平说。

中队长笑了一下,“小伙子挺敏锐啊。不错。”

这里面好像话中有话,孙哲平不由得心中一震,抬头就对上中队长意味深长的眼神。“……是吗?”

“借一步说话。”

和当地边防公安交接完毕,獬豸们直接坐上直升机回基地。直升机机舱里,精神保持高度紧张长达二十几小时的特战队员们,都立刻跟那东北地窖储存过冬里的大白菜似的,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倒头就睡。当然,也有那么几个精神好和死撑着不睡的。

孙哲平左顾右看都没见到张佳乐,正纳闷这小子上哪儿去了,来回瞅了好一圈,才在机舱的角落里看到那个用头盔盖住了脸,把身体卷成了一颗包菜的家伙。孙哲平把自己挪过去,挤进那人身边的空地上,“张佳乐?张佳乐?”

“闭嘴。”这人在黑漆漆的防弹头盔底下没好气地回他。

……???干吗呢这是,生的哪门子妖气??

孙哲平一把掀开这人脸上的头盔,“看着人说话啊张佳乐,又怎么你了?”

张佳乐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会儿又睡意朦胧,听到孙哲平的声音真是气得恨不能把他打一顿。“傻逼碍着我了,不行啊?你能不能走开点?”他看孙哲平一脸没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空白表情,更是胸口发堵得濒临爆炸,干脆一拳揍了上去,翻身就把这人抵在了机舱的墙壁上。“厉害了啊孙哲平,”他压低嗓门,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人,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嘶嘶地嘘声道,“你是要学黄继光还是要学董存瑞?差个两秒你丫现在已经烈士了知道吗?!”

孙哲平看着他那小男朋友虚张声势地压在自己身上,气急败坏,眼神凶狠,可卡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却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张佳乐究竟在为哪件事情大动光火。

“干嘛呢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好一会儿闹一会儿的,小夫妻吵架也没你们这样的?”中队长睁眼,不耐烦地冲他们打了个安静的手势,“要吵也回去吵去,在直升机上打架,你俩想坠机是不是?”

他俩立刻规规矩矩地靠着舱壁坐好。

“那个手雷的引信,”过了一会儿,孙哲平凑过去低声耳语道,“是延时的。”

张佳乐斜乜他一眼,侧过脸去,留下了一声冷笑。“你的眼神倒是挺好使?”

语言无用,行动至上主义者孙哲平,强势又温柔地掰过了这人的脑袋。

他们就在战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在直升机舷窗外凌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沉默地,固执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像是过了很久,张佳乐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倒头靠在了孙哲平的肩上,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如果当时他俩的位置对调,如果站在那里的是张佳乐——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无论站在那个地方的究竟是谁,都没有其他选择。

身为战士,在某些时候,除了以身涉险,他们别无选择。

但那个时候的孙哲平还并不知道,当他与手雷争夺生死时速的那区区数秒里,几百米开外透过瞄准镜看着他的张佳乐,正觉得全世界的重量都仿若系于他一人身上。

而在那个离他的22岁生日还有半个月不到的夏日清晨,年轻的孙哲平中尉一手揽着睡得昏昏沉沉的张佳乐,一边想着中队长说过的话。

“……人口拐卖也是其中的一环。本来是想一网打尽,但对方一直很警觉,经常临时取消计划。所以,我们这次应该算是扑空了。不过嘛,小同志也别泄气,这是总有的事。”天光未亮,连绵的山林却已然渐渐苏醒。中队长点了根烟,看向崇山峻岭的深处。

越过这里,不远处就是中缅边境。金三角的残余势力仍旧在国境线的另一边零零散散地活动着,他们教唆文化水平不高又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当地人种植罂粟,收购这些无知农户所割取的鸦片汁。这些鸦片汁会在某些地下制毒工厂里,经过氢氧化钙和氯化氨等化学物质的加工处理,成为纯度在25%~45%左右的三号海洛因。

“缉毒大队那边认为,这几年经由香港流出的高纯度‘四号海洛因’,都和这条线脱不了关系。但无论是我们还是边防缉毒武警,打击了一波又一波,大多数时候截到的都是三号。这说明他们的核心线路还埋伏得很深,有得继续往下查了。”

将三号海洛因提纯成为纯度高达90%的四号海洛因,这一步骤中需要使用大量的乙酸酊。这是一种非常不容易获取的化学原料,并非“小打小闹”的零散地下制毒工厂所能购买或是制造的出的。在这些源源不断流入香港的四号海洛因背后,一定有个极为庞大的专业制毒贩毒网络,才能从滇缅边境将毒品运输至内地,再借到香港流入发达国家。

“……我们这一趟其实也没白来。这块地方地广人稀,这片儿边防公安虽然是高规格编制,但也总是鞭长莫及。我们这次狠狠给它敲打过,这条线暂时是不会再有人走了,白粉进来得少了,也能消停上不少时候。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这次行动,间接地救了很多人。”

保家卫国并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必须有人投身于生死一线的高危行业,普通人才能享有安宁平静的生活。

他们是军人。但身为人类,他们就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而作为个体,他们的力量也许并不强大到足以翻天覆地。可在未来的日子里,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片大地上的一道流动防线。

孙哲平看着初生旭日悄然跃出了地平线的尽头。

舷窗外,晨霞染尽明丽天光,森涛林海翻涌起伏。张佳乐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稳;而在他二人脚下的,正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

和每一个曾经的血勇少年一样,一股难以言明的豪情在孙哲平的心中油然而生。

就好像当下的整个世界,与无畏而辉煌的未来,都落进了他的手心里一样。

2.

九月末暑意渐消,夏训与演习都暂时告一段落。没到俩月,这就已经硬生生给人褪了三层皮,就算是獬豸的一群铮铮硬汉,也免不了有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

若论“能折腾”和“爱作死”,张佳乐绝对是獬豸第一把好手。趁着中央军委和四总部就休假与手机使用等方面颁布新了规定,他立刻把以前藏着的手机大摇大摆地掏了出来,从此一到休息时间就跟兔子似得窜得飞快。

对于张佳乐的神出鬼没,孙哲平觉得自己稍微大概也许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爽。

一个星期过去后,趁着张佳乐不在,茶缸兄鬼鬼祟祟地摸进寝室,一脸嗅到八卦的兴奋表情。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张佳乐有对象了吧?有那姑娘照片不?好看吗?”

孙哲平一呛,差点把茶水喷了茶缸兄一脸。

以他对张佳乐此人的了解,所谓和姑娘谈恋爱肯定是空穴来风之谈。但这小子偷偷摸摸到底地在做些什么,也实在是令人费解。孙哲平当然不是不好奇的,可张佳乐不说,他也不好直接去问。以孙大爷的视角来看,追着自家对象打听实时行踪是一件十分掉份儿极其娘炮的举动。所以他只好一边暗自不爽,一边装作很宽宏大量地继续憋着。

幸好还没等孙哲平憋出内伤来,罪魁祸首的张小同志就来自投罗网了。

“孙哲平同志,”张佳乐一脸正经,“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谈谈。”

许是因为孙哲平实在很少见到张佳乐如此严肃的表情,以致一瞬间大脑短路,八点档台词脱口而出:“……你怀了我的孩子?”

一阵谜之沉默在寝室里扩散。

“我对象竟然是个神经病,”张佳乐仰天长叹,“现在和你分手还来得及吗?”

越过张佳乐的胳膊,孙哲平看到这人在背后藏着什么东西,“哦。你要对我始乱终弃?”

无视这人的垃圾话,张小同志献宝似的从身后的包裹里掏出了一只PSV,“机智如我,让家里给偷渡进来的!《杀戮地带》玩过没?”

“在PS4上玩过,没有打过PSV。”曾经的孙大少诚实地说。

……万恶的资本主义啊,无产阶级战士张佳乐同志在心里忿忿磨牙。“现在只有PSV,借你玩一次一百块,不得赊账!”

“我提议欠债肉偿。”孙哲平已经摁下了掌机的开机键。

“想得美!”张佳乐夺回自己的游戏机,一把扔到了床上,“等等啊,我,嗯,顺便,呃,让人给你带了个东西。”

“虽然迟了点儿,但还是想要给你,”从那只封口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包裹中,张佳乐摸出了有平板电脑那么大的铝合金盒。“老孙生日快乐!”

那是一把1984年式7.62mm微型手枪,曾经广泛装备于警卫和安保人员。但随着军工科技的日新月异,这种枪支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枪管里的四根膛线全部用古老的单点钩削法制成,全世界独此一把,十分具有纪念价值。”兵器科学专业出身的张佳乐得意洋洋地炫耀,“制作者就在你眼前,怎么样,感动吗孙哲平?”

实用主义至上的孙大少把这把小手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手工枪管?你做的?真的能用?测试过吗?”

张佳乐用看傻逼的眼神瞪着他:“朋友,子弹会磨损膛线啊!我花了超过200小时的时间削出的膛线,当然不是给你拿来用,是为了好看的!!!”

但膛线好看到底有什么用,谁还有事没事去看枪管里的膛线?!

枪痴的浪漫孙哲平着实无法理解,但好歹也识相地没把话说出来。

熄灯时间已到,正是适合春宵帐暖的钟点。他顺水推舟地把话题带向了另一个方向,“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孙哲平伸手拉近自己的爱人,目光灼然,“……不如现在就来擦擦枪?”

“靠你……日!明天跳伞训练!”

“嘘,还想留着点力气就别乱动……”

广袤的山林中,偶有一两声响亮而尖锐的虫鸣。略带凉意的微风拂过树梢与草叶,仿佛是初秋深夜里的低声合唱。在这远离城市的荒郊之地,星子被织罗成银河的图谱,遥遥俯瞰这颗蓝色的行星。

穿越数百万光年的距离,它们聆听着恋人的爱语与暴风雨的前奏。

夏训演习结束后,队长就带人去出境外机密任务了,连演习报告都是扔给孙哲平和张佳乐写的。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个月狐假虎威的日子,把张佳乐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训练计划由孙哲平把关,把被训得生不如死的小新人们哄得服服帖帖自然就成了张佳乐的任务。

在特种作战中,飞机跳伞是能使士兵快速进入战场的手段。对于獬豸而言,伞降自然也是常规课程之一。初秋的早晨,晴空蔚蓝,正是适合练习常规伞降的好天气。

在一片开阔无障碍地带上方,运输机在700米高度打开了舱门。呼啸狂风中,张佳乐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开始都有开伞绳,不用担心忘记开伞或者在空中会缠绕在一起之类的。基础动作咱们练过这么多遍,放心大胆地往下跳,别紧张啊!”

张伟听到这话,只觉得胃里抽搐得更加厉害。他出身三线城市里的工薪家庭,上头还有个姐姐,小时候家里条件有些拮据,又是侦察营出身,纯血的传统陆军一枚——别说没上过军用机,就连坐民航飞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第一次半装跳伞,免不了惊出一身冷汗。

和其他人相比,张伟的反应还算是比较镇静的。有个年纪还比张佳乐小一岁的新人紧张得脸色发白,简直快吐出来了。茶缸兄幽幽地看了这位小朋友一眼,“要吐找个袋子吐啊,不然第一个把你扔下去。”吓得小菜鸟直往人群后头缩。

“一回生二回熟嘛,实践中眼睛一闭往前走就行!来来,让老队员来给新人们做个示范!“张佳乐暗地里踹了这位热爱恐吓小朋友的哥们儿一脚,“上吧英雄!”

茶缸兄背对舱门,双手抱臂在胸做坚贞不屈状,“绝不屈服于敌恶势力!”话音未落,就被孙哲平一脚给踢了下去。

新人们被孙哲平这简单粗暴的风格吓得一哆嗦,就眼看着张佳乐和蔼可亲连哄带骗地把那位差点吓吐了小菜鸟扔了下去。

“长痛不如短痛,不然我怕他真的在飞机上吐出来。”张佳乐同志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道,“下一个是谁?”

顶着强风走到舱门边时,张伟感觉自己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天空,棉絮般的云朵似乎就在飞机上空触手可及的地方。

张伟最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伞盔和伞兵包背带,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他忍不住问张佳乐,“你第一次跳的时候,也紧张过吗?”

“呃,当时光顾着想怎么摆个最帅的姿势了。”张佳乐十分实诚,“我的个人经验是,背对舱门下去最帅!来来来,一二三,笑一个!”

张伟眼睛一闭,仰面跃出了舱门!

陡然失重的感觉挤压着五脏六腑,向下坠落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背上被什么东西很很向上拉了一把。

在重力作用下,挂在机舱轨道相连的开伞绳将主伞整个拉出,在狂风中被吹鼓成一朵膨胀开的白色云朵。

有了抵消重力的空气阻力,下降的速度立刻减慢。他在半空中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方向,看着队友接二连三地从机舱里跳下来——像是鸟类展开巨大的雪白羽翼,恍然间就有了翱翔于天空错觉。

在他们的下方,齐腰的野草被秋天的风吹得弯下腰去,像是一片黄绿色的海浪在温柔翻涌。迷彩绿的直升机平台和蜿蜒而过的溪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模拟沙盘上的小道具一样精致可爱。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在张伟心中发酵膨胀起来,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对着脚下这片可爱的大地,或是头顶无垠的蔚蓝天空。

“好玩儿吧!”张佳乐的笑声从耳机里传出来,“以后不用轨道开伞的更好玩儿!老孙!快看我帅不帅!”

“你现在像个挂在伞上等下锅的万年老鳖。”孙哲平冷酷无情地嘲笑他。

张伟看着那些老队员们嘻嘻哈哈地在空中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他们无所畏惧全情投入的兴奋极具感染力,就像是年少时所有不曾熄灭的英雄梦想,令人动容而神往。

伞降训练结束,一群人又被运输直升机拉回基地。张佳乐饿得要命,连娇嗲地蹭到自己裤脚上求爱抚的来钱在他眼里都像是只跑来跑去的白面馒头。

茶缸兄捧着塞得满满的俩饭盒从他身边经过,“看啥呢,不饿?”

“……等孙哲平去跟政委谈话回来,”张佳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换了个姿势,俨然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这要是饿死了能算为国捐躯吗?”

“顶多给你算个工伤。”茶缸兄在他身边坐下,挑了块骨头给扔给正在张佳乐裤腿边打滚的小钱钱,这只雪白团子立刻通敌叛国,冲着茶缸兄讨好地摇起了尾巴。

他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八道,就见政委和孙哲平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食堂门口。

“政委好!”俩人连忙站起来敬礼,茶缸差点失手把饭盒砸在了地上。

政委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特殊情况,让獬豸马上集合。”

茶缸兄的饭盒终于成功地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3.

食堂大叔正要准备下班,看正准备集合的张佳乐饿得眼睛发绿,以为这小伙儿在被罚站呢。好心地塞了他一包苏打饼干,还叮嘱他“藏好啊!”

不明所以的张佳乐把饼干揣兜里,被群众的温暖感动(饿)得热泪盈眶。然而正事临头,他也不能真的在下面咔嚓咔嚓地啃饼干。

这天正是周五,个别队员训练结束后就离开基地去城里享受周末了。留守基地的队员们正分散在食堂、宿舍和娱乐室等地方,待留守全员集合完毕,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

“你说咋了这是?”茶缸兄用胳膊肘捅了下张佳乐,“我看这也不是武装集合,政委大晚上的搞什么鬼?”

“雾草!”他这一胳膊刚好捅着张小同志的胃,差点让人直接扑街,“你谋杀呢!”张佳乐揉着他饱受摧残的胃,没好声气地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在下不才,不会算卦,更不会未卜先知。”

茶缸兄嘘他,“你去问老孙啊,他脸上现在正写着‘知情不报’四个大字呢!”

张佳乐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他那脸上写的明明是‘老子不爽’。”

也不知道孙哲平是真听见这俩人在偷偷摸摸说他坏话,还是心有所感,转头往这俩人的位置看了一眼。两个活宝立刻抬头挺胸立正站好,装出了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政委在众人面前站定,缓缓地扫视了一圈。“中尉孙哲平,中尉张佳乐,出列!”

“是!”

张佳乐狐疑地走出队伍,飞快地在脑海里把这几天的训练全部过了一遍,嗯,好像没捅什么篓子?再斜眼瞄了下孙哲平,又是高深莫测的面无表情脸。

没等张中尉把自己心中的小九九拨完,政委又发话了。

“情况特殊,即日起,由獬豸原副队长和孙哲平一起,临时担任獬豸中队代理中队长,张佳乐代理中队副队长。”

张佳乐猛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愕。身后的獬豸队员们更是一片鸦雀无声。

“听清楚了吗?”政委问。

“听清楚了!”

政委挥了挥手,“原地解散!”

队伍里有人动了动,但没有离开。

有胆大的老队员大声发问,“报告!”

“该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们的知道的。”政委自然明白这些血勇青年想问些什么,“原地解散,”政委素来脾气温和,倒也没人敢直接违抗他的指令:“这是命令!”

新队员们先一步散去了。老队员们嘀嘀咕咕三五成群地往宿舍走,有和孙张二人关系特别好的,还上来拍了拍他俩的肩,“以后要辛苦你们俩了。”却也没再更多地问些什么。

张佳乐和孙哲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冲政委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话自己去问。不等张佳乐行动,茶缸兄已经抢先一步冲了过去。

“政委,”这位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哥们儿端正地行了个军礼,“我们队长是不是出事了?!”

在他身后,临时被委任为代理副队长的张佳乐听闻此言也是一愣。

政委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看着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很难不想起自己同样在读大学的儿子。这些和自己儿子一样年纪的孩子实在是太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似乎还不应该承受命运的无常与别离的疾苦。

“明天早上九点,你们,跟我去一趟军区。”

“你已经知道了吧?”张佳乐轻声问。

他们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遥远的漆黑天幕里,月亮正笼在一层模糊银色光晕中,发出虚幻缥缈的冷冷的光。

孙哲平注视着操场另一端仍旧灯火通明的住宿区,“右手腕尺神经、正中神经和尺动脉断裂,医生说手部萎缩无法避免。”他停了下,“……很可能,队长这辈子都不能再拿枪了。”

一股冰冷的刺痛感觉在张佳乐的胃里游动。

这是刀尖饮血虎口求生的活计。与死神博弈的人,一定都会为此付代价,仔细计算,也不过是多少与生死之别。他们都曾以为自己早有觉悟,可当无情的命运降落在自己身边时,却仍然会为之哗然变色。

“是吗。”

除此之外,他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秋风挟着寒意拂过他们裸露在作训服外的皮肤,冰凉如此夜苍白的月色。

军区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政委带着三个小朋友进入病房的时候,病床上的中队长已经醒来多时。

“嚯,你们也来了。”

脱下军装的獬豸中队长不再有往昔那种直刺人心的锐利神色。伤病的痛苦与松懈后浓浓的疲倦,全都写在了他的眉眼间,仿佛一段人生的注脚——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很多。

张佳乐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而茶缸兄已经嚎啕着扑到了队长的床边。

“哎哎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也不嫌丢人?”中队长做完手术还没拆线的右手整个都还包在纱布里,左手上还在输液,一时连个完好的手都腾不出来。“我这不还没死吗,你这鬼哭狼嚎是要给我哭丧?”

茶缸兄看着他家队长包得跟个北极熊前爪似的右手,嚎得更凶了,眼泪像是水龙头阀门失灵一般哗哗往外掉。

中队长一脸头疼,“政委,麻烦您把这怂人弄外面去冷静冷静,我耳朵都要给给他哭聋了。”

把哭得稀里哗啦的茶缸兄撵出去之后,病房里剩下了他与孙哲平和张佳乐三人。

”行了,也别都给我哭丧着一张脸,真难看。”

尽管吊瓶里已经加了止痛剂,但党麻醉药效彻底褪去之后,曾经断开的手部神经依然疼痛难忍。曾经在獬豸众人眼中不可一世到几乎能横着走在中队长,在天灾人祸面前,也只有一副会流血会受伤的肉体凡躯。

中队长18岁从军,从机械化步兵团的义务兵选进侦查营,再被从侦查营挖去特战大队,再到后来成立獬豸。一路血汗风霜,也堪称是半生戎马。在特种大队这样的一线作战单位,除非能继续向上晋升,不然难以呆得长久——年限一到,身体素质下降,单兵作战能力减退,就算你不想走也必须得走。

他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快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块投注了他近十年光辉岁月的土地,在医生下达诊断结果的那一刻,就与他再也无缘。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谁还没有调职的一天,多正常的事儿啊。”

他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孩子,令人艳羡的出身与出色的个人能力,堪称天之骄子。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未经历过真正生死绝境的锤炼和拷打,像是未曾经历过暴风雨的雏鹰。有那么些时候,他会想,就这样把如此重担交到他们身上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但事已至此,他们谁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以后,獬豸就交给你们了。”

别让我失望!!

孙哲平行了个军礼,朗声道,“是!”

一诺千金。

又过了两星期,医生的诊断书和表彰通报一起发到了大队总部。

总院专家诊断,右手永久性损伤,不再适合执行行动队任务。军区颁发立一等功奖章,升中校衔。

然而中队长并没有回来。以政委的说法,这伤势至少得在医院再呆个十天半月。

调令也还没有下来,按照通常情况来看,还要等明年春节之后。而谁将会成为这位即将成为前任的中队长的后继者,大队里的明眼人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獬豸原先的副队也已娶妻生子,这两年渐渐萌生了退意。而孙哲平和张佳乐,无论是军事技能还是政治素质都绝对过硬,除了在经验和年纪上还有些稚嫩外,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已经是最佳人选。

尽管如此,这件事依然在大队高层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以经验不足为由竭力反对,还有人担心孙哲平的家庭背景会给一任命带来负面评价。但团长力排众议,在质疑与不赞同的声音里依然敲定了这份开春之后才会颁布的委任状。

而孙哲平与张佳乐并没有闲暇去打听这些小道消息。队长调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有堆积如山的文件与事物需要交接。新的任务已经下达,冬训冬演也破在眉睫,在老副队的协助下,他们任务计划、训练安排和演习准备都要着手开始做。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便是长出三头六臂也觉得不够对付。

办公室里两张桌子面对面靠在一起,训练结束他俩一前一后地在电脑前坐定,却连一句闲话都顾不得说。

“……壮志未酬身先死。”

“你的报告没写完。”孙哲平把几乎在桌子上化成一滩的张佳乐拎起来,“醒醒,干活!”

“啊,啊!”张佳乐抓狂地挠着自己的头,“等演习结束!今年春节,我一定要休假,休假!!睡到自然醒!!”

孙哲平敷衍他,“休假休假。”顺手又扔过去了一叠文件。

转眼间凛冬已至。

军区的冬季演习再一次声势浩大地拉开了帷幕。

4.

入夜,张佳乐抱着他那杆八八狙埋伏在狙击点。这是个阴天,大朵乌云遮天蔽日,一丝月亮的微光都透不出来。

在红外瞄准镜中,他依稀能看到孙哲平和突击小队迅速移动的身影,和远处山坡上耸立的国界碑。

“实弹演习,”突击小队就位,茶缸兄放下望远镜,一脸坏笑,“万一咱们的防空炮兵团打下了一两架缅猴子的飞机,这可咋办哟。”

立刻有人嘻嘻哈哈地接上,“还能咋的!老缅他自个儿打仗,炮弹都落咱们地界上来了,打你一两架飞机,他还敢还手?!”

“就是说,咱们飞机大炮都开边境上来实弹演习了,干脆爽快点,直接开过边境搞他这么一下!看缅猴子还敢不敢再跟咱们瞎唧呱!”

“专心警戒,这么皮痒想出任务的话,回去有得是给你出的。”孙哲平敲了敲对讲机,“狙击手,准备。”

“了解了解,”张佳乐转动瞄准镜,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喷笑了一声,“你别说,我觉得咱们离边境线这么近。待会儿打起来,没准真能把老缅吓个半死。”

这半年以来,缅北的紧张局势持续升温,东南亚诸国的介入调解非但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反而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又催生出了新的战火与争斗。而在近几月里,也不知缅军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炮弹飞越国境线落在云南境内的事件已多次发生,更有缅军飞机屡屡逼近我国领空,似是无心之举,可总是令人感到像是吞了五百只苍蝇一样恶心。外交部多次交涉无果,终于“勿谓言之不预也”。

敲山震虎,固然是军演的主要目的。大军压境,飞机坦克。缅甸国防部部长似乎对此浑然不觉,依旧气势汹汹,妄图教中国如何做人。可惜一线之隔的缅军已经立刻认怂,从演习宣布后第一日起,就一直安静如鸡,连个枪响都没听到。

“我滴个乖乖,”茶缸兄怪笑,“相控阵雷达车,装甲运输车,99A坦克,奢侈,真奢侈。”

“可惜啊,”张佳乐摇头,“千里之外,取敌首级,‘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如果蓝方指挥部的猜测没错,这里就正应该是红军的指挥中心。以獬豸这样的精锐特种部队强攻阵地,无异于宝剑劈柴,战损过高,并不划算。

孙哲平对突击小队做了个“向我靠拢”的战术手势,“不要恋战,捅他们一下就撤。狙击手,注意掩护。”

“没~有~人~上吧兄弟。”

张佳乐站得高看得远,充当全小队的眼睛。

“八点钟方向20米,三,二,一,来了!”

孙哲平悄无声息地制服了红方的巡逻警卫员。

“四点钟方向,呃,又走了。”

茶缸兄手脚利落地架设起了干扰器,十五分钟后开始工作。

“东南角有个漏洞,小心哨兵。”

一颗定时炸弹被张伟小心翼翼地装在了相控阵雷达车的底盘上。

“兄弟们~走你的干活~”

突击小队全员在伏击点就位,爆破声、烟雾和强闪光从雷达车底下喷涌而出。

红方指挥官是成都军区驻滇某师师长,反应格外迅速老辣。立刻指挥坦克协同步兵向四周推进,誓要将敢来拔老虎胡须的蓝军一网打尽。

“亲娘诶,坦克开火!吓死老子了!”茶缸兄架着机关枪一通狂扫桀桀怪笑,“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小米加步枪,也打得过飞机和大炮!”

獬豸在暗,红军指挥部在明。交火初期还是颇占了不少便宜的。但双方火力差距过于悬殊,五分钟后,獬豸突击小队交替开火,实行战术性撤退。

孙哲平看了一眼微型战术电脑的电子墨水屏,干扰器在20秒后开始工作,“狙击手,靠你了!”

“交给我~没问题!”

浓稠夜色与与茂盛杂草是他最天然的保护色。他静静地伏卧在灌木丛后的草地上,等待一个也许瞬间即逝的机会。

獬豸突击小队进入开阔地带,立刻两两分组散开,以Z字形曲折向平原深处夺命奔袭。红方指挥部警卫连步兵持枪穷追不舍,一时间枪声炮声呼喝声响彻边境。而留守原地暂未开始移动的红军指挥部,猝不及防地被切断了卫星通讯。

失去通讯手段的指挥中心立刻成了战场上的眼瞎耳聋且无法言语的“光杆司令”,不仅无法调动己方部署,更是无法知悉战场局势。“无线电干扰器,哼,”红方总司令咬牙切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都给人装到家门口来了!”

“干扰器肯定就架在不远的地方,”参谋也是身经百战,大变当前依然十分冷静,“搜,先把那个东西找出来拆了。”

指挥车已无法与外界联系,红方决定先进行战略性转移。基于老红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战术,红方指挥官下车转移至装甲车内,意欲将原指挥车用作诱饵停留在原地以迷惑对手。

张佳乐在瞄准镜里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原以为能趁对方不备,再打掉那么一两个设施就算是赚到了。谁能想到红方大佬竟然从车里下来了啊!送到嘴边的鸭子当然不能这么就给飞了,他在心里啧啧两声,眯起眼睛。

红方总指挥与高级参谋,个个都是中校往上的军衔。在张佳乐眼里,这整个儿就是一盘滚动的糖豆,俨然是狙击手的狂欢。

“看起来都很有首长派头啊,咱们打哪个好呢?”

话虽如此,自言自语的话音未落,他已径自扣下了扳机!

一阵紫色的烟雾从参谋身上腾然升起。

子弹射出的方向已经将张佳乐的藏身之处完全暴露,以常规战术角度而言,他应该直接撤离。

可反正已经捅了一次马蜂窝,干吗不再干脆点捅个第二次,直接玩个大的?!

心念电转间,张佳乐翻身滚落,奔跑中以跪立射击姿势连换三个位置,连发三枪!

枪枪直追红方指挥官!

远处高地上,獬豸突击小队已经甩开了红方的追击。

茶缸兄咂舌,“张佳乐这下肯定是逃不掉咧,他小子这是要殉国呀。”

“一个人搞掉红方四个指挥官,死得也不冤。”老队员调侃,“他这以一换四,值啊。”

孙哲平一言未发。

透过望远镜,他看自己的战友、搭档和爱人,义无反顾地冲进敌围,以自己为代价换取了红方指挥部的暂时性瘫痪。

这值得吗?从战术的角度来衡量,这当然是值得的。他们能有这样的机会摸到红方指挥部的边上,都已经算是撞了大运。能一折损一员的代价暂时令红方群龙无首,与己方而言不吝是巨大的优势。

但如果这是真正的战场上,孤身深入敌营的后果自然只有一死。

在那个时候,自己,或者张佳乐,是否还能毅然决然地——如此轻易地,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

在他的视野里,张佳乐只有很小很小的一个点。紫色烟雾升起来,很快就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走。”

突击小队再次没入了夜色里。

导演组派人开车来捡尸体,看到张佳乐一个人孤零零地戴着蓝军的袖标,不禁大乐:“嘿,你就是蓝军那个突突掉红方总指挥的狙击手,厉害啊!”

张佳乐正抓着行军水壶往嘴里狂灌,闻言被狠狠呛了一口,“过奖,过奖,就……随便赌了一把。”

红方几个高级指挥官闻言,不由得“哼”了两声,“算你运气好。”

一群高级校官在对面正襟危坐,张佳乐纵然累得想要化成一滩泥,八道审视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如坐针毡,老老实实地保持了一个端坐的姿势。

“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被张佳乐送出战场的红方指挥官里,最为年长那个突然问道。

摸不清对方的心思,张佳乐只好如实回答,“张佳乐。过了年就23了。”

“哪三个字?”

“弓长张,‘佳木秀而繁阴’的佳,‘平安喜乐’的乐。”

“哦,还挺有文化。军校毕业的?哪个学校?”

您这是在查户口啊,张佳乐在心里做名画《呐喊》状。

胜负乃兵家常事,首长您可千万别以后演习就专门捉着我们打??

“国防科大,兵器科学与技术专业合讯分流的。”

”哦……难怪。你怎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位红军指挥官是大校衔,年过五十,锐利目光中带着审慎的意味,“你就是特战旅行动大队第二中队那个副队长?”

对外,獬豸是第十三集团军特种作战旅行动大队下辖的第二中队。中队长曾经说过,代号这种东西,就要在合适的时候使用。才有显得我们超牛逼的镇场效果。张佳乐此刻十分同意这一观点,比如眼下这个不适合高调的时候,第二中队这种官方名称就显得不那么嚣张也不那么讨打多了。

“我们中队长在任务中负伤,我现在临时担任代理副队长。”张佳乐回答得十分谨慎,闹不清这位“敌方”首长究竟意欲何为。

这位大校点了下头,“你们现在的队长,是不是一个叫孙哲平的小伙子?是个怎样的人?”

对方似乎浑不在意“代理”职与正式委任之间的差别,对獬豸队内人事变动的熟悉也令张佳乐觉出了几分微妙。

察觉出了张佳乐的反应,一路上都板着张脸的大校难得笑了一下,“他爷爷以前是我的老首长。听说老首长的孙子现在在特战旅很出息,也很想见见这小伙子。没想到,人还没肩上,就先被他的副官给击毙了。”

“其实,刚才在您阵地上搞了那么一下的,就是老孙他带的队。”原来是熟人啊,张佳乐立刻把这仇恨转移给了不在场的那位。

大校一愣,也不知是被气笑的,还是的确有些赞赏的意思,连连点头,“那还真是挺有些意思。”

哒哒哒哒!

防弹挡风玻璃上,整齐地溅出了一排子弹击中后迸裂的痕迹!

“枪里是实弹!!!不是演习!!”

导演组派来开车的年轻军官,捂着流血的额头厉声大喊。

5.

大约是七、八年之后,有年轻编剧过北京军区采风。

鉴于他和孙哲平的关系在韩文清那里已经不是秘密,每逢军区搞政治学习,这一光荣任务都会落在张佳乐同志的头上。在霸图不知情群众满怀怜惜的夹道欢送下,他每次都积极主动且十分暗爽地投奔向祖国首都的怀抱。

但所谓有得必会有失,在这个兴欣小队时常出没的地界上,来得次数多了,总会被叶修逮住。

“这位是咱们某特战大队精英中的精英,”叶上校的胡说八道一向不需要打草稿,“大作家想知道些什么,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前提下,张佳乐同志一定知无不言!”

被骗来的张佳乐大惊,把老叶扯到一边,“我靠,你倒是自己上啊?!”

“我这不是日理万机吗,”叶修好整以暇地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就回答人家几个问题,要是问你什么具体事例啊,你东拼西凑地编一个就完了,一点儿也不耽误你和老孙哈。”

……姓叶的怎么还没被我军的正义群众给打死?

张佳乐满心愤怒。

“我们想写个外军入境,特战队员保家卫国的剧本。”小青年虽然留着一头极为艺术的长卷发,但态度还是十分有礼谦逊的,“以前政治审查把关得严,外军入境这样的题材是不能做的。这两年放宽了,正是做这个的好时候,还希望您能给指导指导。虽然是个虚构的片子,我们也务求尽量展现真实的一面。”

这还真是十分与时俱进的选题。

在我国约2.2万公里的陆地边境接壤线上,非法入境是一个客观存在且不可被忽视的事实。

“……其实外军入境并不是个完全虚构的想法,实战的例子还是有的。”张佳乐说,“但是,我并不建议您就这么写。”

“一来,因为保密条例,有些事情的确不方便细说。可以和您说说的,我们自己都觉得太玄幻了。”

而当填充了弹药的子弹在防弹挡风玻璃上迸出一排坑坑洼洼的弹坑时,张佳乐的第一反应可不是“这真他妈玄幻”。

“他妈的老缅还真打进来了?!”导演组派来的军官是个硕士毕业才一年的上尉,下意识地就以为这是缅甸搞的鬼。他从没上过一线,在这阵仗下还能保持冷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人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导演组的车急停在旷野正中。

“不是老缅。”

大校沉声说道。

西南时局虽紧张,缅甸军政府时不时就想要恶心中国一两下,但公然在中方边境军演时进入中国境内开火挑衅,即使有太平洋另一边的世界警察撑腰,缅甸还是吃不起这熊心豹子胆。

透过车窗和红外夜视仪,远处依稀能看见滚木从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哥们儿,车上有实弹不?”

张佳乐低声问。

“有是有,“导演组那哥们儿指了指副驾座底下,“但统共也没多少发。说这地方有土狼出没,以防万一。”

“有就行了,”张佳乐迅速地退掉膛里的空包弹弹夹,“这车的装甲够厚吗?”

导演组的哥们儿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流血的脑袋给收拾好了,“我觉得难说。”

张佳乐拍拍他的肩,“我先下车先拖着他们。你联系导演组,沿着远离丛里视野开阔的无障碍地带开。”

“兄弟,保重!”那哥们儿肃穆地握了下他的手,那手劲之大神情之悲痛,张佳乐还以为自己要去炸碉堡。“如果你殉国了——”

“您要是不会说话,就干脆别说,”张佳乐一边谨慎观察着红外夜视仪中那几人的动静,一边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在下把对象追到手没满一年,还不想这么早就去见阎王!”

那哥们儿十分顺畅地接了上去,“我会转告弟妹,‘直到最后一刻,你男朋友都是个英雄’!”

谁是您弟啊不要乱认亲戚成吗?您到底是为嘛要去读军校,我看德云社还更适合您一点儿。张佳乐心想,这生死危机关头我怎么就碰上这么个二货,真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我要是真殉国了,麻烦您转告我队长‘小卖部买烟欠我的二十块钱什么时候还’就行了。”话音未落,张佳乐已经压低了身形,打开车门侧身滚地地翻了出去。

果不其然,张佳乐一下车,那几个人影就立刻移动了起来。敌暗我明,又是在射程之内,张佳乐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尽量压低,试图让茂密野草隐蔽自己。

演习规定,“尸体”严禁再使用通讯器材与所属部队进行联系。情况特殊,张佳乐强行打开了战术电脑,接通对獬豸全队的通讯频道。

“外军入境,实弹。D2请求支援。”

孙哲平右臂袖口的战术电脑上传来了张佳乐的当前坐标。

同一时间,导演组通过红蓝双方的指挥中心进行全频道广播:

“立即停止演习,全军一级战备。各作战单位立即集合,等待武器支援。”

茶缸兄从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探出了脑袋,“外军??靠!!哪家的胆儿这么肥,在咱们解放军的地盘上撒野,看我们不把丫揍得他妈都认不出来!”

他还没说尽兴,就被孙哲平冷冷地瞥了一眼。

“……张佳乐小同志有时候确实是傻了点儿,”茶缸兄躲回了他的石头后面,对着张伟咬耳朵,“但他也真不至于赤手空拳地上去和外军肉搏?”

张佳乐当然不会想要赤手空拳地上去和人肉搏。

且不说他的格斗成绩排名在整个獬豸得倒着往上数,对方带有射程约800~1000米的枪支,想要接近也并不容易。

从在防弹挡风玻璃上留下的凹坑大小来看,使用的是口径小于6毫米的子弹。如果想要强行突破导演组车辆的防弹玻璃,完全可以使用大口径的反器材枪械。

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是携带的武器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佳乐心中疑虑重重。

……孙哲平,老子的后续支援就全靠你了。可别真让我殉国啊!!

他突然像是离弦之箭般从草丛中一跃而起!

坐镇导演组的是军区副司令,顷刻间就已调动起整个军区的资源。前脚命令刚下,后脚陆航团的武装直升机就已经搭载物资着直飞演习区域,进行弹药空投。

为了几个人而用炮弹削平一座山头,是不现实的。在人与人直接作战的战场上,最能发挥实战价值的还是侦查与特战部队。

张佳乐那边始终没有与对方交手的动静。导演组的车只能开在平原地带,而以孙哲平对自己搭档的了解,他此刻应该是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试图将自己绕进有利地形。

比如有更多可利用的隐蔽点的丛林。

比起直接交火,对方似乎更想观察自己的反应。眼见张佳乐紧追不放,这些身份不明的士兵立刻在没入了丛林深处,开始了亡命奔逃。

妈的,跑得倒是快。

张佳乐心头火起,奈何丛里能隐藏他自己,自然也能隐藏对方。再加之双方的移动速度都很快,很难有效而准确进行地射击。

根据张佳乐发送的坐标重合地图,周围确有一片挨着国境线山林。茶缸兄带队由山林靠国境线一边进入,孙哲平自己则带队沿着张佳乐当初发来的坐标,一路追击而入。

“呃,孙队,有些发现啊。”

“说。”在这个方向上,已经有了明显是新近才被这段的树枝与草叶倒伏的痕迹。张佳乐与身份不明外军士兵应该就是顺着这个方向离开的。

“国境线附近,我是说老缅那边,有挺明显露炊痕迹,还很新啊。这几位哥们儿如果不是胆大包天公然挑衅咱们人民解放军,要么就是个纯新手。”

茶缸兄放下望远镜,对着几个随地乱丢的军用食品包装袋摇了摇头,“这哪家外军,忒没素质了。就连小学生也晓得吃完饭得收拾了再走啊。”

他做了个“推进”的手势,举起了枪,“来吧兄弟们,让我们进去兜住这群没长眼的小赤佬,教教他们‘谦虚做人’几个字怎么写!”

月亮终于慢吞吞地从乌云后面漏出了一小块。借着那些昏暗的月光,张佳乐辨认出其中四人有着比亚洲人种更大的骨架,而另外两个则是东南亚人中十分常见的矮小身材。他们身上穿着法军的F2丛林迷彩,这种货色在黑市上虽说并不少见,可东南亚丛林里遍地跑的雇佣军们却一向热爱的都是美式装备。

偷偷摸摸潜入中国境内,对着演习车辆打了一梭子子弹,这一路狂奔躲逃却又不主动出击了。搞什么名堂!

张佳乐正在脑内飞快地过滤信息,却见眼前跑在最末的那人突然放慢了速度。

虽然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的身体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

数百米之外,孙哲平听到了一声枪响。

6.

落在前方队伍最后的那个外籍士兵动作一滞,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队友的死亡果然刺激了他的同伙。殿后的几个欧洲人转身来就是一阵杂乱无章的扫射,手腕粗的树枝咔嚓咔嚓发出折断的声音,歪七扭八地掉在了地上。

……除了拿枪姿势看起来还是受过训练的之外,这些人的作战方式似乎并不专业。

借着树干的掩护,张佳乐冷静地观察着这群人慌乱无章的反应。

他们都没有人费心去看一眼自己同伙的尸体,更妄论带走他。看样子也根本不是长期的合作伙伴,而是一群临时搭伙儿的乌合之众。

“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解放军!”

在高功率扩音喇叭的作用下,茶缸兄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连地上的落叶都要跳起来了。“现在立刻放下武器!现在立刻放下武器!”

队友抵达支援的事实令张佳乐立刻安心不少。

前方有茶缸兄带队堵人,难怪他们会放慢前进的速度。但倘若他们认定无法正面突破前方的封锁线,那么就必然会掉头逃跑。

他的耳机里传来了三声短促的敲击声。

是孙哲平。

丛林里视野比较狭窄,即使对于狙击手而言,目标身上被遮蔽的部分超过百分之五十,命中击毙的概率就会大打折扣。比起狙击手的远程伏击,在较近的距离上直接交手会更为有利。

“原地等待支援。”孙哲平下达指令。

张佳乐还没回答,就见那余下的四人掉头折转,向着自己藏身的方向狂奔而来!

在演习中,张佳乐的团队定位是狙击手,他所配备的全部枪械只有一把八八式狙击步枪和一把九二式手枪。虽然两者都使用5.8mm子弹刚好是导演组车辆上所备有的类型,但当目标近到一定距离时,只能单发射击的狙击枪与废铁无异。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直觉已经接管了身体。他抽出手枪,准备正面迎击这群已穷途末路的入侵者。

就在这时,一直夹在队伍中间的东南亚人冲了上来,手里举着一颗木柄手榴弹。

下一个瞬间,子弹无声无息地从那人的眉心间穿过,迸溅出一小束血花。

孙哲平一声令下,四散埋伏在来路上的各小组纷纷开火。

剩下的那个东南亚人腿上中了一枪,他躲在粗壮的树干后面,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大喊:“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说着,就把一杆枪从树后甩了出来。

两个欧洲人见状,先是一愣,继而也非常爽快——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放下了武器,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靠,这演哪出啊。”跟在这些人后头收紧埋伏圈的茶缸兄见状,呛了一下。“……怎么办?抓活的?还是干脆直接打死算了?”

孙哲平向自己的小队队员们做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自己树丛里站了出来。

“把枪扔远点。”

两个欧洲人一脸听不懂中文的茫然。

这妖冶的剧情走向令张佳乐目瞪口呆。

他感觉像是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对方就被忠厚老实的良民给魂穿了。他一边震惊之,一边把孙哲平的喊话用英文再重复了一次。

俩大块头的欧洲佬非常顺从地把枪踢开了。

“走过来。”

他们举着双手,有些犹豫地走了过来。

孙哲平示意张伟去把这两人捆起来。

但率先喊出投降的那个东南亚人却动也没动。他躲在树后面大声讨价还价,“我投降了,你们不能杀我,我,我是战俘,是被《日内瓦公约》保护的!”

孙哲平和张佳乐远远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中文说得挺溜,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杂牌货色,逮着一个《日内瓦公约》就以为是免死金牌。然而,作为战争贩子和死亡掮客的雇佣军并未受到任何国际协议的保护。

“哎哟卧槽他咋这么多废话,”茶缸兄不耐烦地在频道里插嘴,“在人家地盘上还敢讨价还价,是不是想死啊,想死直说,直达特快,只要一枪。”

孙哲平抬手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对方藏身的树干飞过,在擦出的内层树皮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三,二,一。”

“我投降,我投降!”

那个东南亚人从树后面转出来,佝偻着背,一瘸一拐慢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刚才逃命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腿不好?”茶缸兄在频道里喋喋不休地叽咕,“这会儿开始扮老弱病残装可怜了是吗?这可是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张佳乐站得近,不方便直接在频道里和他一唱一喝,只能强行憋笑。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那东南亚人走到近处,突然一声暴喝,“杀了你们这走狗!!!”以饿狼扑食之势向一旁的张佳乐猛扑而来,手中赫然握着把半臂长的匕首!

此时两人距离太近已躲闪不及,张佳乐从那刀刃边生生擦过,就地滚开,扬手就是一枪!

一枚子弹从那人的腹腔里直穿而过,另一枚则直接打穿了他的肩胛骨。

与响彻林梢的惨叫相比,匕首掉落在地的声音仿佛一片叶子落到了地面。

最后一发子弹悄无声息地洞穿了他的太阳穴,

他睁着眼睛,血肉模糊的脸上还维持着空洞地看向天空的表情。

张伟悄悄地问茶缸兄,“一般这种情况,不是说要如果已经重伤了,要留活口吗?”

“这个也不想惜命的人,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再说咱们不是已经抓了俩吗,”茶缸兄掏了掏耳朵,“敢动咱们兄弟,就必须拿命来换,这道理很好懂吧?”

神经陡然松懈下来,张佳乐累得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那把匕首从他肩上下划去一条长约20厘米的口子,这会儿正火辣辣地疼。

“伤哪儿了?”孙哲平打开自己的急救包过来,“我看看。”

英勇负伤的小同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回去再说,累死我了。”

孙哲平直接剪开了这人染血的袖子,简单粗暴地用酒精擦片给这人清理了下伤口。

“操,那刀有毒。”

那条狰狞的伤口不正常地高高肿胀着,还微微泛着紫黑的颜色。

张佳乐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口,但关心的点儿却一点儿也不正确:“很严重吗?会不会留疤啊?”

“你一纯爷们儿关心什么留疤不留疤干什么的,”茶缸兄绕到他身后,看着那伤口啧啧感叹,“那刀上看样子抹过东西啊,但看你这么生龙活虎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儿。”

张伟驻边部队出身,对这些东西稍微有点了解,“东南亚这边都喜欢抹蛇毒,急救包里有四合一的抗蛇毒血清,来一针就没啥大事儿了,回了军区医生再给看看就行。”

“想我一世英名,”张佳乐困得要命,任由孙哲平把他抓过去上药包扎打针,一边喃喃自语,“竟然栽在这么个小角色手里……”

孙哲平掐了他一把,“别睡啊,撑着。”

“……是是是,”张佳乐打了个哈欠,“演习就这么泡汤了,他们等着回去迎接老大们的怒火吧……”

因为这场意外,演习被迫中止。

张佳乐光荣负伤,住进了医院——其实伤口不算很深,只是因为一时间摸不清刀上蛇毒的种类(东南亚毒蛇多是高致死率的神经毒素型蛇毒),以防万一,医生要求留院观察。代理队长同志这时候正被案头的文书工作虐得满腹火气,东拼西凑才能挤出点时间去探望一下在医院里闲得抑郁的代理副队。

茶缸兄在演习里受了点小小的皮外伤,他不知道是中意上了军区医院里的哪个年轻护士,还是单纯就想出来兜风,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得比孙哲平还勤快。每天准时准点,新鲜资讯送货上门,张佳乐跟听收音机似的听这人从人事调动讲到国际局势,顺便再跟进下演习意外的后续。

据茶缸兄说,那些欧洲人是雇佣兵,被那俩东南亚人招募进来的,一个来自越南,一个来自缅甸。说是雇佣兵,其实就是普通的意大利退役士兵,听说这行能赚钱就来了——刚好,这俩东南亚人开得价也就只招得起他们这样的人。来自越南和缅甸的这俩人向他们自称是受人所雇,趁着边境军演,来摸清中国武备体系的。他们特意从没有国界碑的边境线上偷偷摸过来,大晚上的听到各种枪声炮声不绝于耳,一直十分惊慌。看到那辆车开过去,以为是被发现了,脑子一热就打了一梭子子弹出来。

当然,这是茶缸兄听到传言如此。而事实真相如何,那或许又是另一个不会公开的版本了。

过了半个月,张佳乐的各项指标都依然并无大碍,伤口处的缝线也都拆了个干净,终于被允许出院。他还没走到医院门口,基地又一个电话追了过来。

说这会儿刚好临近春节,獬豸也没什么其他任务。旅长特批休假,让张佳乐出了院直接回家,好好过完这个年再归队。

张佳乐盘算了一下,“孙哲平的假前段时间好像已经批下来了,我和他都不在基地,是不是不太好?”

逢年过节,基地里各队都必须得有队长或者副队留值班。他和孙哲平这要是都走了,得留老副队在基地值班——人家有妻有子的,又是长辈,张佳乐觉得这样似乎并不妥当。

“你们中队长前几天已经出院了,”旅长说,“春节期间,队里事情有他照应就行。”

“……这是他在獬豸的最后一个春节了。给他点私人空间,向这里最后告个别吧。”

6.5
两个半小时后,他已经连人带行李收拾完毕。离晚上的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多小时,无事可干的张佳乐同志晃悠晃悠地踱进了办公室。

“首长辛苦了!”他假惺惺地谄媚一下正在和案头工作斗争的孙哲平,假惺惺地绕着桌子兜了两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首长瘦了好大一圈啊!”

孙哲平单手揪着这人的腮帮子提溜过来,“你倒是在医院养肥了不止一圈,”一通乱揉,“手感不错,可宰来下锅。”

前前后后算起来,旅长批给张佳乐的假还比孙哲平多那么几天。这小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非常虚情假意地装客套,“在医院呆了这么久,给您添麻烦了。在下愿效犬马之劳,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还请千万——”台词还没说完,他自己已经绷不住捶桌狂笑起来。

“难得小同志有这份心意,”孙哲平也十分虚情假意摸了摸这哥们儿的脑袋,一脸关切,“休养好了没?蛇毒没毒坏脑袋吧?”

……

“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张佳乐气得磨牙霍霍,可还没等他卷完袖子,就被孙哲平三下两下给放倒在了桌子上。

“要走了,”孙哲平意有所指,背后小擒拿的姿势强硬又暧昧,“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被正脸朝下摁在办公桌上的张佳乐宁死不屈,“没有!没什么好说的!”

“哦,那我有。”凑到他耳边,“你那PSV我就扣下了,留这儿借我玩几天。”

“再见再见!”张佳乐怒发冲冠,“等我回来就分手!”

“分分分,”孙哲平把人放开,“桌上的报告归你,孩子归我。”

“……哪来的孩子?!”

“PSV啊。”

“……操你二大爷!”

7.

现代社会科技昌明,张佳乐前脚挂了电话,后脚就在手机APP上订了机票。

当天晚上八点半,飞机准时落地昆明长水国际机场。他开机就给孙哲平发了条微信,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回,估计是还没从办公室出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张佳乐自己已经快两年没回过家了。他并没有把要回来的消息告诉家里,想要制造点儿“大变活人”的惊喜。

旧式居民楼里的防盗铁门隔音效果一直不是很好,张佳乐拎着十几公斤的行李上楼,愣是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发出来。张家妈妈在客厅看电视,听到敲门还犹豫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大声应了一句,“哎,来了!”

“这么晚了,谁呀?”

张佳乐憋着笑,不做声。

由远及近地,他听见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即使隔着一道漆黑而沉重的防盗门,他也想象得出来,妈妈走到桌边拿起眼镜再走来开门的样子——那是他看了近二十年的母亲的模样。

“爸,妈,我回来了!”

张妈妈果然惊喜非常,笑靥如花地给儿子拿来了拖鞋,“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竟然是你这个小祖宗。怎么回来前也没给我们发个短信说一声?好让你爹开车去接你。“

冬季演习变成实战任务结果最后还受了伤,这种事情决计是不能和家里说的。“首长临时给批了假,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张佳乐含糊其词地带过了假期的缘由——他还没满23岁,在父母面前难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好久没回家,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张爹在书房里上网,听见儿子回来,赶紧推门出来,“还能有什么,好着呢。”

张佳乐瞄了眼客厅的电视,正在播《甄嬛传》,不禁“咦”了一声,“爸以前不是总看战争片的吗,现在是发扬风格,把电视让给女同志了?”

“什么呀,你去了部队之后,你爹就再也不看战争片了,说是对心脏不好。”张妈妈把儿子行李放进房间里去,拉着张佳乐去餐厅坐下,“晚饭吃了没?再给你煮点儿?”

张爹咳了两声,“瞎说,我这两年课题忙,哪有时间看电视。”

“你得了吧,说是课题忙课题忙,自打你儿子去了部队,自己也成了半个军事专家!”

简单的加餐结束,张佳乐习惯性地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刚打开水龙头就被妈妈轰了出去:“你放水池里就好,妈会来洗的。”

“也让我孝顺您一次呗,”像高中时一样,拍亲娘的马屁还不是顺口就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嘛。”

“在部队里不够你辛苦,来家还要给我洗碗——还缺你洗这几个碗吗。”张妈妈把人从厨房里撵出去,“别添乱,去跟你爹聊聊天儿。你爷俩也好久没见了。”

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张佳乐看着母亲低头洗碗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恍惚。

——过惯了训练场和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生活,这样的日常景象平凡又安逸得几乎不真实。

岁月流淌,离开家的少年会走向更遥远的远方。他们每次出任务都是将生死悬于一线,如果运气不好——还有多少次的这样的机会,能坐在这里,给妈妈洗碗或者陪老爸聊天呢。

明亮灯光下的餐厅萦绕着家人喋喋不休的絮叨。久未归家的张佳乐吃着桌上的水果,抬眼就看见父母俱已花白的头发。

他心头泛起一阵温柔又苦涩的酸。

父母与儿子的话题,无外乎工作、生活与恋爱三种。

兜转了一圈,当爹的终于切入正题:“有喜欢的姑娘了不?”

嘴里的橙子酸得差点让张佳乐直接喷出去。

张妈妈见儿子呛了半天,接过话头,“在部队里哪那么容易认识女孩子,应该是没有的。哎,要不让我同事给你介绍几个?”

张佳乐咳得更厉害了,“您……一个就够了!还几个,重婚犯法啊妈!”

“不是怕你不喜欢,可以挑挑吗。周末有空,我跟人家约个时间给你见见?”

“不不不不不,”张佳乐赶紧摆手拒绝,他心想这要是被孙哲平知道丫还不把我徒手给拆了。“我们部队管得严,有任务的时候也不能告诉人家姑娘,一声不吭就消失十天半月的,这不是害人家吗。”

张妈妈觉得这也有点道理,但是又不太甘心就这么放弃,“你也可以先跟人家从朋友做起啊,到时候彼此了解深了,再确定关系,她自然也理解你。”

“真的,妈,”张佳乐告饶似的举起手,“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留意的。您就别操这么多心了!”

张爹慢悠悠地也挤了一句,“他这才几岁,急什么。我儿子还怕找不到媳妇吗!”

“哟,这又我的不是了?”张妈妈撂下手里的水果刀,“我嫁给你的时候还比乐乐现在更年轻一岁呢!”

“那又咋的了,你还不是31岁才生的。你儿子现在就算马上给你娶了媳妇,要抱上孙子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我不是怕他自己不上心,到时候找不到吗!”

这种小儿科的夫妻斗嘴张佳乐早习以为常,他端着一盘子切好的苹果,飞快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前,孙哲平终于回了他消息。

“到家了?怎样?”

“挺好的。”张佳乐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触屏,“到底还是家里的床软。”

那位大爷估摸是已经到了寝室,微信回得挺快,“乐不思蜀啊小同志。”

张佳乐假装不懂此人的言外之意,“那是,相当的醉生梦死。”

“一点都不想我?”孙哲平向来是个直球选手。

“哈哈哈哈哈你学什么初中女生啊你。”张佳乐大笑着在床上滚了一圈,捞了片苹果塞进嘴里继续发微信,“我好不容易才脱离你的魔爪,此刻正在欢庆解放战争的胜利!”

“说好听点这是战略性撤退,说难听点这是临阵脱逃。”

呸!张佳乐怒戳显示屏,“需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太有文化了,不懂。”秀才不怕遇到兵,只怕遇到读过书却装文盲的兵。

决定不跟这人继续胡扯,张佳乐如实相告。“刚才饭桌上,我妈想要我去相亲。”

“你怎么说?”

张佳乐又往嘴里放了片苹果,汁水酸甜充溢着口腔。“我当然是拒绝了。”

上大学之后,张佳乐很久没有在家里长住过了,房间依然维持着高中毕业那年的布局。军事和体育类的杂志在书桌上堆成一叠,读过的小说与大部头工具书们一起,在书柜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旁边还有参加比赛拿的奖杯,装进相框里的大学毕业宿舍合照,与旅游时买过的各种小纪念品。窗帘是有些显旧的浅蓝色,衣柜顶上还有中学篮球队全员签名的篮球和装在袋子里的羽毛球拍。

一切陈设都没有改变,不仅墙上贴着的海报没有卷过边儿,好像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去过一样。

他摸了摸肩上刚拆过线的伤口,不忍去想母亲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定时来打扫这个不再会被频繁使用的房间。

“你跟家里说了没?”尽管是孙哲平一贯简洁利落的口吻,张佳乐依然能立刻明白这人的意思。

他举着手机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大过年的我还不想让家里鸡飞狗跳。”

“我也觉得没必要。”孙哲平在那边回复道。

“……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们更好点。”张佳乐说,“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了。”

用什么报答爱?

这是世上最可得解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孙哲平才回复他。

“尽力而为吧。”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一家人到外面吃了饭。

敬酒的时候,当爹的有些激动,斟了满满一杯,差点洒到桌子上,“和平年代,我也不想要你做什么将军——当然,一般人也坐不上那位置。当父母的,看着你长大这么大,别的不求什么,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一路顺遂!”

张佳乐的眼眶微微有些湿,“嗯!”

佳乐佳乐,康佳喜乐。

这是自打出生伊始,父母寄予他的,最美好的祝愿。

小年之后,接下来的日子就有点无聊了。

——可能比无聊还糟糕一点。

张家父母每年都要回老家过春节,按惯例,回去之前会把在昆明的同事与友邻全部拜访一遍。

念书的时候还能用“要复习”“要写作业”来挡一挡,现在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没有——又不能直接拂逆爹妈的意愿,只好陪着二老各处走访,当个大型摆件似的陪客坐在一边:一遍遍回答各种乏味的客套问题,机械重复着特定的社交辞令……

“我选择去跑10公里。”张佳乐趁着在自家车上转移战场的当口,忙里偷闲地给孙哲平同志发微信。

“忍忍吧,明天不就结束了。”

“哎,但等明天他们回去之后,我又要一个人独守空房……”

他这次突然休假回家正赶上春运高峰,一时间实在订不上回去的车票,老家又是个没有机场的小城市——只好留在昆明做一只寂寞的米虫。

孙哲平的微信回得特别快,“MU5846,明天下午三点,来机场接驾。”

前方红灯,一个刹车张佳乐就迎头撞上了车前座的椅背。

“卧槽孙哲平你又发什么神经?”

8.

“没有直飞的机票,只有在昆明经停的班机,”孙哲平穿着一身端正笔挺的陆军军装常服,一杠两星在肩章上金辉闪耀——直到走出机场大厅,还有来往行人向他频频侧目,其中自然是妙龄女性居多。“就干脆直接来看看你。”

“那还真是感谢首长惦记啊,”头顶棒球帽的张佳乐在薄外套里穿着条纹衬衫和牛仔裤,要多没存在感有多没存在感,抓起孙哲平就飞也似的往停车场大步奔去,“但你穿这么显眼干什么,真拿自己当军委要员,还下地区视察呢?!”

“军人穿军装,多正常的事儿。”孙哲平埋汰此人的服装品味,“在自己家里还裹得跟做贼似的,您这是要暗杀哪位敌国大佬?”

下到停车场张佳乐简直是拿出了战场上侦查敌情的架势,冷静而迅速地环顾了下四周,“我爹妈上午就走了干脆没跟他们说战友要来。小家在大学家属院儿再加上小学中学同学全昆明认识我的人肯定超过五百个,要是在这儿被人碰见再回去跟我爹妈说这解释起来可就麻烦了!”

好长一串句子给他一气呵成,恨不能连断句都不要了。

孙哲平哑然失笑,“……我怎么感觉像是来找你偷情?”

“托你的福,”掏出了车钥匙的张佳乐翻了个白眼,“都大学毕业了还能体验一回高中生偷偷带女朋友回家的感觉。”

张家的车是辆黑色的别克君越。小几十万的车型,算不得如何豪华,但胜在车体大,浅米色的内饰让内部空间显得更加明亮宽敞。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张佳乐还没满法定可考驾照的年龄,最后这驾照还是在军校里拿的。除了回家时能开开自家车过把瘾,旁的时候多是开部队里的军用吉普。

“坐稳了啊,”张佳乐坐上驾驶座的时候还特别叮嘱,“我可不能保证自己的驾驶水平能让你享受到五星级待遇。”

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下这人平日开吉普在演练场横冲直撞的场景,孙哲平难得主动地系上了安全带,”舍命陪君子。“

张佳乐摘了棒球帽,长出一口气,”放心,一定不辜负人民的嘱托,绝不会让您和在下一起殉情春城街头!”

“……呵呵,承你吉言。”

等他们上了机场高速,张佳乐终于回过味儿来,“等等,”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正闭目养神中的孙大爷一会儿,“你的假早就批了吧?那时候会买不到成都直飞北京的机票?!”

被戳穿了的那个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迁就迁就这山。”

“……你说得还真他妈有道理……”

张佳乐面无表情,语调中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意。

如张佳乐所言,他家住在大学的教职工家属院儿里。院子毗邻大学校园,从砌花坛的砖石来看,也的确很是有些年头了。

经过两三代居民在花坛里的播种耕耘,这一片片儿绕着居民楼建立的狭窄花坛早看不出当年规划建设时的旧模样。密密匝匝的观赏用林木在冬天依然满目葱茏,像是一小座与世隔绝的微型花园。

“几十年前建的时候没有规划停车位,”顺着单侧停满车的逼仄小径,张佳乐艰难地把车开到了自家楼底下,“只能就地取材,有地儿就停了。”

孙哲平看着眼前联排的小型公寓楼,“你家住几单元几楼?”

“二单元802,”张佳乐拔出车钥匙,“走吧首长,难道您还等着我请?”

“我提前问一句,你家墙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去马路边野营吧你!”

想也知道,张佳乐是不会做饭的。孙哲平更是从小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野外生存的野菜野草他能认个七七八八之外,什么菠菜苋菜青菜,在他眼里还不都是绿油油的一个样。

在张佳乐的房间里随便找个地儿把行李放下后,趁着房间主人打电话叫外卖的时间,孙哲平把这人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好几年份的《轻兵器》杂志在书桌边儿堆了厚厚的一大摞,台式电脑应该还是张佳乐高中时用的款式,显示屏上用胶带纸贴着便利贴:”每天半小时,需学会自律。” 笔迹端正秀气,很可能是来自那位孙哲平未曾谋面的张家妈妈。

180x80cm的单人床上铺着浅灰色的床上用品,张佳乐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正插着电源线,很随意扔在床中央。墙上贴满了民谣摇滚乐队和NBA球队的海报,上头十字形的折痕暗暗道明其作为杂志赠品的出身。

他冷静地打量着一切,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能与他所认识的一部分张佳乐逐一对应——正是在这个房间里,踩着一个又一个微不足道但又影响深远的脚步,张佳乐走在他自己选择的路上。

直到成为今天,他所深爱的模样。

叫完外卖,张佳乐洗了俩苹果进来,就看到孙哲平正专心致志地看他书柜里摆的照片。

卧了个大槽!张佳乐脑中警铃大作,想也没想就蹦出了一句“你在干吗??!!”

“看你的照片,”反客为主的孙大爷生来就不知道“忸怩”二字怎么写,坦荡荡地让开半个身位,“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张佳乐举着两个苹果,从孙哲平让开的那点空当里,看见他小学二年级参加市电视台节目录制时拍的照片:

小男孩梳着个小辫子,白色T恤黑色长裤,眉心还用正红色的口红点了个点儿,跟胸前的红领巾一样明艳。

……张佳乐不知道是该用手中这俩苹果砸昏孙哲平,还是先用这俩堵住这人的嘴。

但这位向来很喜欢嘲讽的哥们儿似乎并没有很在意这张黑历史般的照片。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凑近了点儿,把一只苹果塞到孙哲平手里,顺着那人的视线往书柜上层看去。

那是张角度和构图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照片,来自国防科技大学新闻社在校庆阅兵仪式上抓拍的众多精彩瞬间之一。张佳乐当年路过橱窗,一眼就看中这张,死乞白赖地跑去要了原文件冲洗出来,得意洋洋地带回家装相框里摆着。

照片上的张佳乐一身松绿色的陆军军装礼服,腰背笔直如插着把钢尺。缀着金色穗子的鲜红军旗在他身后迎风抖开,衬得蔚蓝晴空碧色如洗。遮住阳光的礼帽帽檐投下阴影,侧脸轮廓看起来愈发挺拔分明。

再加上这个仰拍的角度,无论看多少遍,张佳乐都觉得自己简直帅出了崭新的高度,帅成了一个度量衡单位。但在对象面前,少不了要假模假样轻描淡写地谦虚一番:“咳咳,只是当年在学校仪仗队里的照片而已。”

孙哲平“哦”了一声,“仪仗队?”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晦暗而暧昧的兴奋神采,“你那套衣服还留着不?”

在一起都大半年了,这份心怀鬼胎的念头根本无需更多的解释。只消一个眼神,张佳乐就明白这人在想些什么。

“……还在啊,”他佯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怎么,你想试试?”

提出大胆又情色的歪点子的那人低声笑了,“我想看你穿。”

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你情我愿干柴烈火,偶尔玩些就地取材的情趣游戏也是正常生理需要。

要严肃,严肃。

放下外卖的一次性餐盒时张佳乐还在努力做自我建设,坚决不做第一个笑场的人。等他洗完了澡穿了衣服出来,孙哲平已经新换了一身干净的陆军常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等他。

有很多次——哪怕交往了这么些时日,真枪实弹地都做过多少遍了——张佳乐还是会想:人海茫茫,在这么多人里,自己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一个呢。

很是有些嘲讽,烦人得要命,臭且硬的大爷脾气打死也不改,吵架的时候气得人恨不能一拳砸到他脸上去。

可孙哲平仅仅只是坐在那里,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不成章法又桀骜地支棱着,全中国陆军兄弟人手一件的浅绿色常服衬衫也硬被他穿出了量身定做的气势——那一身浑然理所应当的强压气场,就令这人本已鲜明锋利的轮廓显得更加坚硬而英俊。

当英俊而寡言的孙哲平(哪怕这种时候并不会很多)用审视的眼神看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的直观性冲击可谓是令人心惊的:像是猛然撞见铜像雕塑的一角,或是砸落下摇滚歌词中的一句。

每每在这个时候,当他们冷静又炙热地打量着对方,像是一场角斗开始前双方在内心中暗自估判对手一样的时候,张佳乐都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战栗着从灵魂深处一直传递到皮肤的表层。

——那是种令血液都为之沸腾的情动。

TBC

卷三·长爱如斯

TBC


找文请善用站内搜索和tag,摘要处会登出作者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