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发表于 2020-03-06  2.11k 次阅读


作者:苏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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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键词: 单cp;现代;珠宝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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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孙哲平已经注意这人很久了。

他若有所思地用吸管搅着面前那杯冰块融化了一半的酒精饮料,不跳舞也不去接吻。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轮廓仿佛被点亮了一般,让这个无人问津的晦暗角落多了几分色彩。和他一起的那些醉醺醺的同伴有时候喊他“张佳乐,来玩骰子啊”,他也一声不吭,只是摇摇头,继续漫不经心地啜着那根吸管,仿佛来这里只是单纯地想喝杯酒一样。

孙哲平点了两杯酒送到那一桌,迎着那人诧异的目光走了过来。

“请你。“孙哲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张佳乐把酒杯往前推了推:“酒量不好,再喝就醉了。”

“在这种无聊的地方呆着,不喝醉有什么意思?”

张佳乐笑了。他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否定眼前这个男人的强词夺理。孙哲平帮他拿掉杯子上的柠檬片,把酒杯重新推回给他:“我喜欢你,赏个脸吧。”

对方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孙哲平拿起他自己的杯子,轻轻朝张佳乐面前的那个碰了一下。此时正值两段音乐播放的间隙,两个玻璃杯相撞的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脆。张佳乐的脸上有点无奈,拿起孙哲平碰过的那个杯子,将里面的酒喝掉了一小半。

“有心事?”

他换到了张佳乐旁边的位置。他靠近他,带着一点侵略的意味。白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出来的小臂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荷尔蒙的味道——他换了CK最新推出的那款男香,后味里的松脂香味从手腕间散发出来,和酒吧里烟草以及清新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地好闻。

张佳乐没动,也没有回答。孙哲平也不在意,又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自顾自地喝掉了剩下一半的酒。他是北方人,喝酒时也带着一股豪迈的气势,酒与香精勾兑的液体顺着喉咙急转直下,喉结一起一伏,带着青年男性独特的性感。张佳乐看得有点发愣,不知不觉间将杯子里的酒又喝掉了一些。

“你现在醉了吗?”

张佳乐放下杯子,听见身旁的人这样问道。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腔调,仿佛透过这杯酒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放下杯子,想抬起头看看孙哲平此时的表情,那股松脂味儿却越来越近,几乎浓烈得令他有些窒息。

他吻了他。

孙哲平有点野蛮地将舌头探进张佳乐的口腔,吸吮着他的唾液和嘴唇。刚才那杯酒的味道还留在他嘴里,可现在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样子的了。张佳乐试图推开他,但松脂的味道却一直环绕在他身旁,孙哲平的手臂箍着他的肩膀,将对方整个人揽进怀里。

张佳乐闭上眼睛。

这个人的吻虽然野蛮,却并不粗暴,反而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温柔。他甚至有点开始沉醉在这个亲吻之中:孙哲平的舌头在他的口腔中搅动,从上颚到牙齿,再慢慢滑回到舌头。他的舌头又湿又黏腻,混着酒味的津液含在嘴里,让唇齿之间的纠缠更加契合。

张佳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如此坦然地接受一个陌生人这样的亲吻。然而现在这场景来临了,他却只觉得有趣而刺激。

他大概确实是喝醉了。

“做吗?”

孙哲平感受到对方的回应,带着笑意的气息轻轻吐在他的耳廓上。此刻的他仿佛是在安抚深爱的恋人,他顺着男人裸露在夜色中的肌肤,朝那模糊的轮廓一寸一寸吻了下去。他的嘴唇拂过微微凸起的喉结,在颈间舔舐片刻,最终留下数个凌乱而绵密的吻痕。方才揽着张佳乐腰部的右手也顺势探进他的上衣,在他的腰间留下一阵酥麻的颤栗后,停留在他左边那片粉红色的凸起上来回抚弄。

“……别在这。”

张佳乐的声线依旧有些偏冷,却已然带上了浅浅的鼻息。他的眼中似乎添了一线水气,让他那副原本就很难让人挑剔的面容更加生动了几分。孙哲平喜欢这样的面孔,却更喜欢这样一张面孔在他的身下露出兴奋而渴望的神情;他想看到他因为深陷情欲的深渊而对他苦苦哀求,又想看到他因为身体被他所填满时带来的快感而与他紧紧相拥。

听到张佳乐的声音,孙哲平没有立马停下,手上反而恶作剧似的更变本加厉起来。他用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摩挲着张佳乐下面凸起的部分,嘴唇游走至他的胸前,隔着T恤用牙齿和舌头轻轻碾磨着他的乳尖。怀里的人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虽然依旧抗拒着孙哲平的抚弄,下面却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随即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性感的呻吟。

他被孙哲平扳着肩膀,想要站起身却又无法抗拒他手臂的力量,只能任由对方一点一点由外部挑起他体内更深的情欲。张佳乐宛如被千万只蚂蚁噬咬着心尖,双臂不由得紧紧箍着孙哲平的脖子,后来实在难以把持,索性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这一下咬得没轻没重,张佳乐的牙尖几乎传来一股腥味,可孙哲平却仿佛没挨过这一下似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托着他的身体,

可等到他下面彻底有了感觉的时候,孙哲平却反而停了下来。

“——成,不在这。”

2

孙哲平不只喜欢男人,但这个男人他喜欢。亲吻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不安与渴求,这两种元素组合在一起,让面前这具躯体散发着极其诱人的味道。他们在酒吧洗手间的第二个隔间里做爱,身体下面的人在他射精的时候偏过头来,额前凌乱的碎发覆上他的右眼,向他索求一个全心全意的深吻。
——于是他吻了上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孙哲平发现自己记不太清后面发生的事情了。他本来就把自己灌了个烂醉,性爱的快感更让他少有地失去了一些理智。他只能想起他昨晚在酒吧里邂逅了一个不错的男人,而他的名字和模样,只来得及在他的脑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躺在床上稍微回味了片刻,闹钟便响了第二次,催他赶快清醒过来。

孙哲平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便迅速把留在脑海里的那点痕迹清除了。他现在单身,且没有找固定性伴侣的想法,这样的事情忘得快一点,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清晨公路上有点堵。孙哲平在路上听完了一整张CD,才将车子不紧不慢地开进公司的停车场。电梯里少了许多行色匆匆赶去办公室打卡的年轻人,显得空旷了许多。他的办公室在23楼,一个采光还算不错的大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套组装台式机,外加两盆无精打采的绿植。最近正值行业淡季,整个公司都闲散得要命,他也乐得清闲,偶尔在电脑上玩玩纸牌,也没人管得到他。

“总监,”年轻的女助理边敲门边说,“老板才发了通知,说10点大家一起开个会,让你务必到。”

“哦,”孙哲平低头看了眼表,十点差一刻,“哪个会议室?”

“24楼F会议室,最大的那间。”

“好,这就到。”孙哲平刚开了一局扫雷,眼睛正盯着电脑屏幕。女助理见他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出门帮他准备材料去了。

他这局开得不太顺,鼠标右键连着点了四五下, 一点一个雷,差点把他气乐了。于是他只好关了游戏站起身,拿上手提电脑,叫上助理从消防楼梯直接上了24层。

会议室门一开,他就意识到今天这会有点不寻常。不光是他们总公司的大老板,甚至几个子公司的头目也都齐齐刷刷地就了位,更别说十好几个下属部门的负责人了。老板见他最后一个进来,也没过多苛责,让助理带上会议室的门,指了个会议桌前的座位给他。

在现如今这个奢侈品横行消费市场的年代,一间业内颇负盛名的珠宝公司旗下开设数个轻奢品牌早已成了行业内的流行趋势,孙哲平早就见过这几位子公司的老板,却从未有过今天这样不自然的感觉。在他落座之后,几个人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朝身旁的总设计师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却只得到了礼节性的微笑作为回应。

“人到齐了。”孙哲平听见长桌尽头的老板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是想说说下个季度新品发布会上要发布的新产品。小王,你给大家讲一下吧。“

总设计师点了点头,从座位上起身,打开了电脑里的PPT。设计师的PPT内容通常都不算太多,前几页的内容也都稀松平常,就是每一季都会发布的当季新品。孙哲平也没太在意,他现在只负责总公司的重点产品推广,前面介绍的那几款都是些低端流水线的产品,不劳他操太多心。

“下面这一款,是我们以Txxxany团队专有的群镶工艺作为基础来设计的婚庆首饰套组,同时也是下季度新品发布会上要着重推广的概念产品。它以钻石和PT990作为主要材质……”

听到这里,孙哲平不得不将自己在会议桌上的态度端正了一些。凡是总公司发布的“概念产品”,不但表示它是下一季新品发布会上的重点推介,更代表这一产品即将成为整个公司至少两年之内所有产品设计风格的旗舰。一款产品从设计到上市,要经历制作、包装、推广、发行四个步骤,而对于孙哲平来说,这些都将会成为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最主要的工作内容。

没人会质疑这些对于他的年龄来说太过艰深:他今年二十九岁,二十二岁便从巴黎那所全球闻名的商学院毕业,回国后一直从事珠宝与奢侈品行业,入行六七年,成功将数十个系列的产品推广上线,积累的经验足以让他胜任这些工作。唯一的问题在于,Txxxany团队的制作工艺虽然精湛,但某些独特的镶嵌工艺也都向来保密,国内真正能做到同等水平的厂商寥寥无几,看来光是解决工艺问题,就足够他头疼一阵子了。

孙哲平一边摆弄电脑一边想着,PPT的演示也逐渐步入了尾声。总设计师关掉页面,为这一系列的概念产品做了个总结:

“……我们将这一系列钻石首饰命名为‘不朽’,希望有一天,它们能够成为某一对新人永恒的见证。“

孙哲平回到办公室打开工作邮箱,里面立马跳出了两封新邮件。一封是来自秘书办的会议记录和会上协定的工作安排,另一封则是总设计师发来的设计图压缩包。孙哲平先接收了附件里的设计图存进电脑,随后打开了自己电脑上的PPT文档,将设计图和产品资料全都整理了进去。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将手底下几部门的人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将近期相关的工作粗略地划成几块分配好,随后又回到办公室,草草做了个勉强能交差的工作计划。

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孙哲平很久没这么忙碌过了,助理帮他叫的晚饭早已凉了个透,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无奈地看了看桌上一口没动的盒饭,乘电梯离开了公司。

城市里的夜总不会太过寂静。孙哲平不太喜欢闹市区里的灯红酒绿,因此将房子买得十分偏僻。然而车子驶出闹市区之后,当他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绿灯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这茬。四处看看,街边的小饭馆早就关了门,只剩下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远远地在街道尽头亮着灯。他找地方停了个车,徒步朝便利店走去。

便利店小得挺应景,人要从两个货架之间侧身挤着才能过去。孙哲平身高惹眼,人又不算太瘦,就算是侧身行走也有些吃力。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堆得簇簇拥拥,在他弯下腰去拿矿泉水的时候,几袋零食从他的身后的货架上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撒了下来。

“Sorry。”

孙哲平道了个歉。他弯下腰,想把掉在地上的商品重新放回货架上,却没想到一个转身,又碰掉了几个膨化食品的包装袋。这下可就有些狼狈了。孙哲平站在货架中间,拿着手里的包装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声音便及时地从他旁边的货架后方传来。

“我来吧。”

年轻人穿着便利店的制服,从另一端的货架上方探出了个脑袋。他比孙哲平略矮一点,戴着鸭舌帽,左边的耳朵上戴着一颗银色的耳钉,看不清脸。地上散落的包装袋被他迅速地重新收到了货架上,当孙哲平把手里拿着的那些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终于看到了对方的样子。

孙哲平挑了挑眉毛,显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是他。

他有点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于是孙哲平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牌,姓名一栏里写着“张佳乐”三个字。孙哲平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认得他——他今天穿着西装,为了出席上午的会还打了条领带,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一点也不像会去那种夜店的人。工作牌上写着张佳乐的年轻人转身走了,只留下孙哲平一个人拿着三明治和矿泉水在原地发愣。

这种时候过去打招呼无疑平添尴尬,毕竟一夜情也算不上什么值得公开说出来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孙哲平却觉得这样的相遇令人十分愉悦,即便对方早已彻底将他遗忘,也丝毫不能影响这件事情对于他的趣味性。

不过现在还不太是时候。

孙哲平想了想,走到收银台前准备结账。

“一共十二块八。”声音并不是从收银台前传过来的。收银员和孙哲平一起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张佳乐依旧站在两个货架中间整理货品,并没有望向这边。

两个人都没有动。片刻之后,便利店的店员摘下头上的鸭舌帽,朝孙哲平走了过来。

“记我账上吧。” 他扬起头,对着孙哲平笑了笑:“算我请的。”

3

十点半左右的时候,超市里接张佳乐班的小伙子就赶过来打卡了。一进门他先换上工作服,随后朝窗外努了努嘴:“那人你们谁认识?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张佳乐透过玻璃门,看见了倚在车门旁边的孙哲平。他有点意外,和交班的哥们打了个招呼,随便收拾收拾便提前下了班。孙哲平见他出来,才从车门上站起身,他身上披着厚呢子外套,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风度。

“送你?”他问。张佳乐摊摊手,表示无所谓。

孙哲平开的是辆黑色的奔驰,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对张佳乐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方顺势坐了上去,自顾自地系好了安全带。透过车厢里暖黄色的灯光,孙哲平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双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很漂亮,却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一个男人。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在右手中指的第一个骨节旁边的一块凸出来的厚茧,宛如一棵白杨的枝丫间虬结的树疤,让这双漂亮的手顿失几分美感。

“还在上学?”孙哲平随口问道。

“毕业好几年了。”张佳乐回答。

孙哲平皱了皱眉。一路上他们都没说太多话,张佳乐住的地方离便利店大概十四五站的距离,孙哲平听过那个地方,不少到这座城市来务工的人大多都选择住在那里。从他们仅有的几句交流来看,张佳乐倒是没什么外地口音,普通话标准得像电视里的播音员,孙哲平听不出,也没开口去问,却对面前这个人更感兴趣了一些。

夜里道路很顺畅,他们开了二十来分钟,很快便到了张佳乐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坐落在城市与村镇交界处的自建小区,没有路灯,只有一楼几间商铺的灯微微亮着,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单薄。

“上去坐坐?”张佳乐问。孙哲平没客气,锁了车子,和他一同走进面前那栋老旧的居民楼里。

张佳乐住九楼,这栋自建房屋的最顶层。楼道里没有电梯,当他们终于爬了上去坐进客厅的沙发上时,两个人都累的有点够呛。张佳乐用纸杯给孙哲平接了杯水,被面前的人一口干了,过一会喘匀了气儿,才听见他问道:“怎么租了这么个地方?”

“便宜。”张佳乐言简意赅地答道。

孙哲平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格局逼仄的房间。这是个不足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再多一个人便显得拥挤了。沙发上七零八落地堆着几件等着换洗的衣服,花纹老气的刺绣绒布从间隙里漏出来,点缀着客厅内一水儿土灰色的水泥墙面。阳台的窗子常年开着,隔壁人家孩子的吵嚷声音顺着窗子传进屋子,和它们一起涌进来的还有距离不足两米的另一栋住户的厨房里飘来的炒菜的香味。

客厅的沙发正对着卧室,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与杂乱的客厅截然不同的是,这间十几平米的卧室里被拾掇得井井有条:一张干净整洁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由铁皮茶叶罐子改造而成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中性笔和彩色铅笔,一根透明的三十厘米直尺插在其中显得尤为醒目。

除此之外,书桌上便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下面的两个抽屉一个半敞着,用于放置花露水或是遥控器之类的杂物;旁边的那个则锁着,钥匙不知道被主人放在了什么地方。
卧室里还有一张单人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堆在床角,靠着墙壁上的防潮壁纸。一架老式单冷空调挂在对着床头的那面墙壁上,此时被切断了电源,插头连着长长的电源线,晃晃荡荡地垂在屋主人的头顶。

孙哲平唯一看不见的是靠着床头的那面墙。他没有走进卧室的意思,身旁的张佳乐用毛巾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给自己从衣服堆里刨了个小坑坐下,大口大口地灌起了凉白开。孙哲平看着他。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耳根由于热气上涌而微微泛红,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让孙哲平不由得想起了在此之前的那个夜晚。那不过是一次立场不太正确的偶遇,然而此时回想起来,却一切都是如此地顺其自然,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他们认识的时间远比一天一夜久太多的错觉。

于是他再一次吻了他。

这一次没有酒精的催情,他们都比上一次更加清醒了些。张佳乐伸出手去扯对方的领带,这动作让他们的身体更加贴近了。孙哲平将自己的嘴唇从对方的上面移开,逐渐向下游走,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正在渐渐变热,一点一点地,像是正在经历一个慢慢苏醒的过程。

孙哲平很庆幸他进来时将外套和西装上衣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张佳乐的力气不小,孙哲平衬衫上的扣子差点被他不拘小节的手法弄断了线,他张开五指握住他的手,从滚烫的手掌,一直到冰冷的指尖。紊乱的呼吸声自他耳边传来:他望向面前的人,颈间凸起的锁骨被客厅里的白炽灯映得发青,连帽衫的拉链在二人的撕扯中滑至胸前,露出一大截肩膀的线条。

像是一份无意的邀请,张佳乐低低的喘息伴着沙哑而低沉的男性音色,在唇齿之间缓缓吐露。

孙哲平的喉结动了动。他不想太操之过急,但也实在难以抗拒眼前的诱惑。他们粗暴地扒了对方的衣服,空气中一瞬间溢满了荷尔蒙的碰撞,让二人同时升起了一个龌龊的念头。

“来。”

张佳乐的表达很简单。他们没说过几句话,身体远比灵魂更加熟悉。孙哲平把他按在沙发上,拔出早已硬得不行的下半身,野蛮而直接地进入了他。张佳乐疼得“嘶”了一声,揪住孙哲平的衬衫领子朝自己用力一扯,不知是吻还是咬地去强吻他。孙哲平嘴唇上有点吃痛,下半身却没有因为这样细微的痛楚而停止,一只手扳住张佳乐的大腿向上抬,以便能够让自己进入得更深一些;另一只手则揽着他的腰,逐渐加快了自己抽插的速度。

感官上的刺激迅速升起。孙哲平懂得许多让床伴更加舒服的方式,恰好张佳乐也是。他们都没有什么太温柔的觉悟,身体一碰便是干柴烈火,性器官之间的摩挲总是能唤醒人体内最深处的某些令人愉快的东西,他们犹如两头不知餍足的野兽,在对方身上毫无止境地索求。

第一次变换体位的时候张佳乐还特有闲心地伸手关了个灯,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孙哲平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视觉上的丧失使得触觉变得灵敏起来,孙哲平的手从张佳乐背后滑到身前,脖颈,胸膛,肋骨,小腹,一直到下面那滩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张佳乐比他先射了一次,孙哲平能感觉到他在射精的一瞬间所收紧身体的动作,他的衬衫下缘被张佳乐攥进手里又粗鲁地撕扯开,十分暧昧地遮掩着他刚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器官,露出孙哲平平坦而紧实的几块腹肌。

真正的爱情无需太多言语,只凭借灵魂之间的交融即可感知。性爱也是。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合拍,以至于连呻吟和喘息都显得分外多余。心跳声震耳欲聋,快感通过神经的传递迅速到达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局促的空间里充斥的尽是肉体碰撞的声音,在这个狭窄的沙发上拥抱对方的身体,成了一件之于他们彼此都妙不可言的愉悦体验。高潮的时候,张佳乐用手臂紧紧勒着他的脖子,咬紧牙关也不肯让欲望得到释放的快感从唇齿之间泄露一丝一毫,这让孙哲平意识到这个男人比看上去更加固执与坚硬。第一次和他做爱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或许这就是他如此迷恋这具躯体的原因。

他喜欢这样的强硬,更喜欢这份强硬在他的攻势下缴械投降的狼狈模样。

4

张佳乐是被楼下托儿所播放的广播体操音乐吵醒的。此时天色早已大亮,他朝卧室的门外看了看,昨天夜里留宿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桌上搁着一份半冷的早餐。

油条装在塑料袋里,外面包裹着一层他之前撕下来扔在桌上当杯垫的杂志内页。这种纸不透油,桌面上干干净净的,盛豆浆的纸杯和它们放在一起,摆在整张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张佳乐瞥了一眼,正好能看见用来包裹油条的杂志内页上漂亮的意大利模特儿,和印刷位置最醒目的一行小字:L‘Orafo。

张佳乐睡眼惺忪地刷了牙,又胡乱抹了把脸,完毕之后三两下将油条塞进嘴里,还不忘随手把油腻的塑料袋和边缘参差的杂志内页一起丢进垃圾桶。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依旧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有点梦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遇见孙哲平——酒吧里的那一夜已足够不可思议,而他如今却只是个想过点普通的日子的人。

张佳乐用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死水一般的生活。没有天马行空的思绪,没有突发奇想的灵感,甚至从今以后的生命里,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苍白而平淡的生活早已将他拖进泥潭,当他发现他能够在泥潭中站稳脚跟的时候,也就失去了挣扎的欲望。他甚至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超市的工作收入虽然微薄,起码还算能养活自己,除了早班之外不用和附近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抢公交车位置,得空的时候还能约上几个熟人一起去酒吧喝喝酒,吹点别人压根不会相信的、关于自己过去那段日子的牛逼——

他抬起头,一打眼看见了挨着床头的上面用钢钉钉着的一个画框。

画框里所装裱的并不是通常用来作画的水彩纸。或者说,通过那张黑色卡纸的材质便能够发现,上面的内容并不是一幅通常意义上的画作。虽然画面的主体是一只棱角分明的、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手,但最吸引人目光的,却是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所佩戴的那枚戒指。

那是一只设计简单却又不失别致的男戒。有别于现今珠宝市场所流行的众星捧月结构的设计,这只戒指上仅有的一颗宝石被镶嵌在戒身正中央,戒身右侧的镂空结构让整只戒指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笨拙。用于镶嵌宝石的玫瑰色金属被设计成类云纹的形状,与戒身主体的银色金属区别开来。在画面主体了右侧详细描绘了这只戒指的解构图,画着宝石的位置上引出一条注释线,下面标注着一行手写字体:Channel setting.

这是一枚戒指的设计图。

连张佳乐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这件已经很有年代的东西还没有随着他那些所谓的“过去”被一股脑地丢进垃圾桶:与这间简陋的屋子相比,它太过夺目与光鲜,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无处容身。在这两年里,他逐渐习惯了平庸的生活;而失去线条与色彩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熬。虽然他有时候还会梦到那些在工作室里灵感如泉涌的日子,梦到0.13mm针管笔落在卡纸上独特的摩挲声,但他依然能明白,现如今的自己只会与那些过去的生活渐行渐远。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梦想,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将梦想实现,毕竟屈服于现实与命运的人,从来都不止他一个。

张佳乐打开窗,透过栅栏向窗外望去。

今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天色总是让人觉得压抑。或许是担心会下雨,在楼下活动的人比以往更少一些:摆摊卖些零碎的小贩趁白天霸占着这一带仅有的几个停车位,面对几步之外臭不可闻的生活垃圾堆丝毫无动于衷。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天的早晨,垃圾车会从城镇的另一端驶过来将它们收走,然后附近的居民再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将这些垃圾箱填满,周而复始。两栋楼之间窄小的过道里堆满了被丢弃的旧家具,几个旷课的初中生穿着半新不旧的校服坐在一个海绵沙发上抽烟,大声谈论着学校里的老师和女孩子,发泄着只属于他们这个年纪对于生活的不满。

他回到客厅里,却没有关上卧室的窗子。

他早就知道,即便关上窗子,也不会让这些距离自己更远一点——毕竟他已经对未来失去了应有的期待,更过早地放弃了追逐梦想的可能。

这个季节很少有云开雾散阳光普照的日子。连绵的阴雨天气让张佳乐的心情有点压抑,他划开手机的屏幕锁,想在干活之前为自己找点乐子。而仿佛是察觉到了手机正被它的主人拿在手里似的,新消息的图标从屏幕顶端迅速地跳了出来,张佳乐点开下拉菜单,孙哲平的名字立刻映进了他的眼帘。

张佳乐想了想,点开了那条未读消息的提示。

“中午有空吗?”

“怎么?”张佳乐回了过去。孙哲平的消息来得很快:“一会出门办事,路过你那。出去吃点东西?”

“好啊。”他没有推辞,今天是晚班,他也正想找点由头打发时间,“哪见?”

“我去接你。”

说完这句之后,孙哲平没有再发来消息。张佳乐打开手机上的视频应用,随便找了个美剧放着,音量开到最大,然后把堆在客厅沙发上那一摊衣服扔进洗衣机。生锈的水龙头用胶带绑着,水滴滴答答地漏在地上,蜿蜒成一小股水流,顺着地势流进旁边的下水道里。他自己从衣架上扯了条内裤,拿着浴巾和洗发水走进了浴室。单元剧夸张的对白和刻意的搞笑让他觉得尴尬,张佳乐甩了甩头发上的泡沫,在片尾曲的声音里将自己冲了个干净。

大概是发出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在路上了,孙哲平来得比他预计得要快一些。张佳乐才刚将头发擦了个半干,敲门声便沿着客厅,透过浴室那层薄薄的门板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稍等。”

张佳乐喊了一声,用浴巾把自己裹了裹,趿拉着拖鞋穿过客厅去开门。孙哲平今天穿的不正式也不随便,呢子大衣敞着领子,露出里面机织花纹的V字领毛衣和休闲衬衫。

“外边很冷?”张佳乐边擦着头发边问。

“风有点大,得穿件外套。”孙哲平打量着那个只披了条浴巾、胸口还挂着几道昨晚留下的浅红色印记的人 ,耳朵根有点发烫,“倒是你,不冷吗?”

孙哲平带他去的地方确实不远,就在大约两公里之外闹市区的一条巷子里。这是家入口被街面两侧的商铺围得水泄不通的咖啡店,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时间里面也只有寥寥数名顾客,有的带着便携电脑,有的带着几本纸质书,不紧不慢地喝着桌上几乎冷掉的咖啡。孙哲平找了个角落靠窗方便谈话的位置,向服务员要了酒水单。

“喝点什么?”

“拿铁。”张佳乐朝上面扫了一眼,“热的。”

孙哲平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点心,随后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机上。吧台前的咖啡机很快响了起来,咖啡豆被碾碎的声音在抒情音乐里显得分外刺耳。等到噪音停下,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端到桌前,孙哲平才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佳乐:

“为什么转行?”

“啊?”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张佳乐的大脑一时之间短了路。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孙哲平重新换了个说法:“为什么不继续做设计了?”

张佳乐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不想干了。”

气氛突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张佳乐以为对方会继续再追问点什么,没想到孙哲平却仅仅是点了点头,便让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了。张佳乐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不自然地反问道:“你怎么……”

话才问到一半,孙哲平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张佳乐接过来,一眼便瞥见了最上方的头衔:

xx市YYZ珠宝首饰有限公司

孙哲平 CMO

“同行。”孙哲平一语中的地补充。

张佳乐语塞。仿佛是还在思考自己还在什么地方存留着过去的影子,模棱两可的答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毛,问向孙哲平:“你进了卧室?”

孙哲平嘿地一声乐了,摇了摇头。“昨天差点下不了沙发还不让扶的那个不是你?”

张佳乐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低头喝着咖啡掩饰尴尬,庆幸孙哲平没继续再说下去。而对方似乎也无意进一步解释,只是淡淡地问他:“不考虑回这行干吗?”

“算了。”像是怕思考太久就会动摇一样,张佳乐飞快回答道:“不适合。”

他们在咖啡店门口分手。孙哲平继续开车前往预定的目的地,张佳乐则徒步地走回了家。一拉开门,那股熟悉的霉味再一次向他扑来,本来早已习惯了的他却突然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赶紧重新把阳台和卧室的窗子统统都打开。太阳少见地从云端露出来,暖黄色的光迅速溢满了整个房间。朝向还算不错是这间出租屋唯一的优点,下午的阳光炽烈而耀眼,透过卧室里那扇小小的窗,将浓稠的金色洒在张佳乐的床单上。

张佳乐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卧室墙上的画框那副设计手稿: 图纸的右下角本来应当签着设计师的名字,现在却被深深埋进了相框的边缘。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然后从床上爬了下来,从那个半开的抽屉里找出一把钳子,光脚踩着塑料凳去拔墙上的那颗用于固定画框的钢钉。

大概是当年钉它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张佳乐试着用了用力,却连墙面上的水泥灰都没蹭掉。他不信邪,又从抽屉里找了把锤子出来,用牙咬着上面缠绕的铁丝,锤子与铁钳两手并用,总算是将那根铁钉从墙里拔了出来。

墙灰落了一整床。原来挂在钢钉上的画框由于失去了支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玻璃表面砸出了两道长长的裂痕。张佳乐将设计图取出来,从笔筒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那间上锁的抽屉。

抽屉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许多被榨干墨水的针管笔和用过的旧纸张。几乎每一张纸上都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线条,有的被上过颜色,有的没有。张佳乐把设计图胡乱塞进去,然后“啪”地一声锁上,紧接着便将地上的碎玻璃和画框一起丢进了客厅那个盛着油腻腻的塑料袋和废弃杂志的垃圾桶里。

现在没有了。

张佳乐站在充满霉味的空气里,这样想着。

5

孙哲平今天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新工作接踵而至,而首先需要他去解决的就是个复杂的难题。设计团队早上将那套主题为“不朽”的首饰套组的结构图又重新发给了他一份,比上次那份更详细一些,却并没有让困难迎刃而解。一开始他将希望寄托于之前一直合作的生产厂家,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解决工艺上产生的问题;但在邮件沟通过之后,对方表示光看现有的资料无法确定他们的生产工艺是否能够达到他们所要求的质量标准,需要看过更详细的结构图才能确定。

由于牵涉到商业机密,孙哲平决定带上资料去和对方的负责人面谈,以此来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工厂建立在近些年才开始进行开发的新城区,穿过张佳乐所居住的那片区域,再向西南方向开三十几分钟的车才能到达。好在上路的时间不早不晚,公路上畅通无比,他到达的时间比预计的提前一点,工厂里还在午休,没有正式开始下午的工作。孙哲平停好车子,便沿着楼梯上到办公区,拿着资料在会客室里等了片刻。

他的东家与这间工厂的老板合作已十年有余,双方本着充分信任的原则,从未出现过什么大的纰漏。会客室里摆放着许多这间工厂以往生产的商品,孙哲平草草地扫了一眼,发现比上次来的时候又多了几件。这里面几乎有一半的作品都是经由他的手上销往世界各地,孙哲平看着它们,又想起了自己刚回国时那段跌跌撞撞的日子,从被质疑到被认可的、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

刚踏出校门时,他还是个遇见任何事都不肯低头的桀骜青年,而这么多年走过来,他也逐渐学会了对一些不可抗力的周旋与妥协。第一次见到张佳乐的时候,他大概就是被那样的目光吸引——那个眼底还残存着一丝尖锐的、难掩锋芒的目光,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名为《L’Orafo》的珠宝杂志内页,规划构图的直尺,笔筒里用于为设计图着色的彩色铅笔,右手中指上由于长期执笔而磨出的久久不能抚平的厚茧。他甚至都不需要动太复杂的脑筋,就能猜到这个人与自己所契合的另一面。他没有了解过张佳乐的过去,却也不难想到这又是被现实所阻碍而被迫放弃理想的千千万万个人之中的一个。因此今天当孙哲平站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口,重新邀请对方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明明还想回到这个世界里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叹息,都在拼尽全力传达着这个诉求。

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张佳乐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他,以至于让他没办法再替对方找一个更合适的理由。

不过孙哲平向来懒得干涉这种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这才是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也未可知。午休时间过后,工厂的负责人很快就赶到了,在研究了孙哲平提供的设计图之后,给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做是可以做,但质量不太能保证。如果用PT900还好说,但你们特意提出用PT990,那样就有些难办。你也知道,金属的纯度越高,对工艺的要求就越严格。”

这位工厂负责人的严谨程度在整个业界都颇负盛名,因此孙哲平觉得这话里的含义多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正打算回去再想想其他办法的时候,负责人却重新叫住了他。

“孙总监,”对方从记事本里翻出两张类似工作证的东西,“我这有两张这个星期六举办的珠宝展的门票,你可以去看看,在那可能会找到更合适的厂家。”

孙哲平谢过负责人之后离开了工厂。回到公司之后,他处理完手头剩下的工作,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张门票。

这是两张可以随意出入当日开放的任何展馆的贵宾票,上面打着淡淡的钢印。孙哲平并不陌生,他们公司的营业部也有申请展台,只是这次动作比较小,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想到这里,孙哲平心思一动,给张佳乐去了条消息:

“我这有两张珠宝展的贵宾票,一起?”

孙哲平发出消息之后才察觉,这语气有点像场爱情电影的邀约。而这一次消息来得很慢。孙哲平差不多快下班的时候才收到张佳乐的回复,内容只有两个字:

不了。

孙哲平看了一眼,关掉了聊天窗口。

星期五晚上是张佳乐的夜班,在送走了了“周末囤粮大军”之后,便利店彻底闲了下来。他趴在收银台前,把自己凹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直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交班;没想到闹钟还没响,就先被人喊了起来。

“醒醒,下班了。”

张佳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被困在一个四面漆黑的巨大空间中,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迷惘。他想走出这个地方,于是就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地跑啊跑,直到看到前方出现一个断崖,毫不犹豫地朝前纵身一跃,任凭自己跌进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然后他就被叫醒了。

孙哲平站在收银台前看着他。张佳乐这一觉睡得还挺踏实,一看表已是六点四十,负责交接早班的小姑娘换好了工作服,正坐在更衣室门口打开心消消乐。张佳乐身上的工作服三两下被扒了,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被孙哲平连拖带拽地拎上了车。

“干嘛去?”

扣好安全带之后,张佳乐才有机会问出了这个问题。

“珠宝展啊。”孙哲平一踩油门上了大路,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张佳乐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我不是说了不去吗?”

“万一你改主意了呢,机会难得。”孙哲平眼皮都没抬,把一块平板扔给副驾驶上的张佳乐,“帮我导个航。”

张佳乐想发脾气,却碍于对方在开车,只得暂时压住了怒火。下车之后孙哲平把贵宾证往张佳乐脖子上一套,二人立刻就被一群热情的接待人员簇拥进了展馆,张佳乐连个不字都没挤出来,人便已经站在了珠宝展的迎宾厅里。好容易等到身边终于清静下来的时候,张佳乐正打算说点什么,却被对方当不当正不正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嘿,合着还是我的不是了?”张佳乐气得够呛,孙哲平俩手一摊,也不理会他,转身进了展厅。张佳乐想往回走,才到门口就被保安客客气气地拦住了:“先生您好,这里是入口,想离开展馆请到7号门的贵宾通道。”

张佳乐一看地图,7号门离这起码还有三个展馆的距离,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只得跟在孙哲平身后,走进了一号厅的大门。

珠宝展开在市内最大的会展中心里。十二间展馆,四百余座展台,将展厅内映得熠熠生辉。张佳乐一踏进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暴露在太阳光下的吸血鬼,被里面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他正对面的展台上正在举行新品发布会,几十名模特身着轻纱亭亭玉立,耳垂,颈间,手腕,无一不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他站在那里,穿过摄影师和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将目光落到站在舞台中央正在发言的设计师身上。

这场景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相同的位置,数十佳丽绕于身侧,在聚光灯下将每一件作品诞生的过程娓娓道来。人们将目光集中在模特儿和她们所佩戴的珠宝身上, 那些不为人知的艰辛历程,在苍白的叙述下显得如此轻描淡写。没有人会在意一件作品诞生的过程。在快餐文化盛行的社会里,就连愿意驻足于展台片刻,好好欣赏一下这些堪称艺术品的珠宝首饰的人都越来越少。更多的人讨论的内容是哪一家展台的装潢更豪华,哪一家请的珠宝模特更漂亮。艰辛与汗水被埋藏在华丽的表象之下,或许连一时半刻都不曾被人记得。

张佳乐打算离开。

他本来就不准备再触及这个世界,如果不是遇见孙哲平,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这些东西有所交集。他打定了回去就拉黑孙哲平的主意,哪怕是换工作,搬家,或者是逃往另一个城市,他都不想再和他扯上半点关系——哪怕在这个人身上,依旧存在着一种深深地吸引自己的东西。

“抱歉,先生……我还在工作,请您不要这样。”

混乱的现场里,一句女声清清楚楚地落在张佳乐耳边。他几乎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近年来,许多厂商为了吸引展台人气,请来了许多漂亮的女模特做走秀活动。明明是珠宝产品的新品发布会,用来博人眼球的却不是独具匠心的设计与令人惊叹的工艺,而是愈发无耻的下流手段。展会的负责人为模特们提供的衣服越来越薄,即兴活动的下限也越来越低,在结束第一天走秀之后因不堪骚扰而终止合同的模特大有人在。张佳乐从业时便向来看不惯这种事,恰好自己还憋着一肚子火儿无处可撒,于是他转过身,向那名小模特和她身旁那个正对她上下其手形容龌龊的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先生,您的东西掉了。”张佳乐在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朝男人伸出手去。见对方不是来多管闲事的,中年男人立刻放松了警惕,一只手还搭在模特的腰上,另一只手便要伸过来接张佳乐递去的东西。没想到虚握着的拳头到了眼前却成了实心儿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的左脸被狠狠地揍了一拳,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火辣辣的疼,肩膀上便立刻传来一股力道,脚下一拌,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我操!!!”男人的吼声改过了嘈杂的音响,差点穿破展厅的天花板,周围人的目光纷纷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保安也闻声迅速赶到,撕开正要扭打起来的二人。

“怎么回事?”保安问。张佳乐没吭声,倒是刚才被他搭救的那个小模特低低地对保安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中年男人本不占理,却依旧一幅颐指气使的模样,想来在圈中或许有些人脉和势力。

果不其然,随后赶来的保安队长一见对方便一幅谄笑,对身旁的小保安使了个眼色,便要将张佳乐带走。张佳乐存心想惹麻烦,也不在意,转身就要随保安去问讯室。

“等下。”此时这里已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陌生声音从外围远远地传来。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等到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通道,张佳乐才看见说话的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了这是?”来人一幅纨绔腔调,在这种场合里却身着一袭休闲衣装,看起来十分普通。然而保安队长一见他则脸色一变,与方才对待中年男人的谄媚神色不同,连说话的语气里都透着几分恭敬:

“钟少……您怎么在这。”

6

被称作钟少的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可看几个保安对待他的态度,却像是对待一个十分得了的人物。钟少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中年男人,客客气气地道,“这位是我朋友,朱经理,您给个面子。“

对方显然也是认识钟少的。他知道自己本就有些理亏,再加上钟少这么一说和,便也不好再说别的什么。只是这顿揍算是白挨了。几名当事人散去之后,钟少把张佳乐带出人群,孙哲平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俩,脸上挂着点尚未褪去的笑意。

“大孙,你这人情欠的可有点大啊。刚才那位可是STF珠宝的副总经理,我家老头子知道非骂死我不可。”一离开众人的视线,钟少立刻恢复了大喇喇的本性,“怎么谢我?”

“条件你开。”孙哲平说。

“哟,那我可得好好宰你一顿。”钟少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你也知道,我妹过两个月结婚,我打算送她套办酒时戴的的首饰。钱和材料我出,你给我找个辙。 ”

“这不现成的?”孙哲平一听乐了,“你旁边这就是位大设计师,还不快赶紧巴结一下。”

“你好你好。” 钟少本来没怎么注意张佳乐,听孙哲平这么一说,立马转过头来仔细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喜笑颜开地朝着他伸出手掌,“我姓钟。”

“这位是钟氏地产的副董事长,这里的少东家。“孙哲平及时补充了一下,算是为他们做了介绍,“张佳乐,自由设计师。”

“哎哟,久仰久仰。”钟少赶紧抓住张佳乐的手,动作浮夸地握了握。张佳乐有点尴尬,正巧瞥见孙哲平背过身去,肩膀动了动,像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对着那个背影翻了个白眼,准备向钟少解释一下,可对方压根没给他机会,嘴上不停地说着关于刚才他提到的那件事,一直把他和孙哲平一起推进了展馆的办公区。

“张设计师我妹长得可好看了你看见她照片一准儿有灵感!”钟少边说着边打开手机上的社交软件,调出几张照片来,“妹夫就算了,看多了容易玷污您丰富多姿的灵魂。”

张佳乐不好推辞,只好低下头看了一眼。平心而论,钟小姐模样确实标志,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该怎么回绝钟少。直接拒绝肯定不行——要不是刚才他帮忙解了围,这一下闹到警察局去,肯定是个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儿。张佳乐想了半晌,实在是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借口,再加上孙哲平一直在旁边添油加醋,直到他们分开的时候,张佳乐也没能彻底推掉这档子事。

他思索了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只能从孙哲平这下手了。

张佳乐心不在焉地跟着孙哲平在展区里逛了一会。偌大的展馆被分割成数个方形的小展区,各个厂商将他们最新的作品放置在展台里,使出浑身解数吸引着前来参观的人们的目光。孙哲平走走停停,样子像是正在找什么东西,一路上收的产品图册多得数不过来,最后干脆都塞给了张佳乐。

“喂……”逛完一整个展厅之后,张佳乐怀里已经抱了一打宣传册。虽然有点不满,但是对孙哲平说话时他还是尽量用了听起来不算太急躁的语气:“刚才那个事情,你帮我推掉吧。”

对方并没有没回答他。张佳乐以为是展馆里太吵了,于是凑近他身旁,贴着孙哲平的耳朵又说了一遍。

然而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得到回应。此时的孙哲平正低头望着前方透明的玻璃展柜,目光里带着不多见的、难以自抑的赞赏。

张佳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只被放置在黑色天鹅绒布上的手镯,蓝宝石与海蓝宝石层层叠叠犹如海浪一般,参差地镶嵌在铂金构筑的手环上;那一抹秋日晴空一般澄澈的碧蓝色,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只手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国际知名珠宝品牌Txxxany于两年前的新品发布会上公布了这一系列的作品,甫一亮相就以独具一格的设计和巧夺天工的工艺水平惊艳了整个时尚界。而现在摆在展柜里的显然不是新品发布会上公布的那一只,手镯连接扣处的“R”形状的钢印证实了它复制品的身份。张佳乐看了看身旁的展台介绍,果不其然,这是一家以首饰代工为主要经营项目的厂商,制作这些复制品时所使用的工艺,才是这间展厅真正所要展示的东西。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展台的负责人见孙哲平在附近流连许久,便主动迎了上来。孙哲平递了张名片过去,也没做多余的介绍,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这里只做代工吗?”

“是的先生。”负责人看过名片之后,使用的语气明显亲昵了许多,却依旧没有对孙哲平吐露太多信息,“您可以先通过宣传册了解一下我们公司,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孙哲平感觉得出对方很聪明,没有在他表明身份之后便立即开始对自家公司的实力夸夸其谈,而是先用宣传册来对他进行一番试探。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在生意来往之中并不少见,因此他并不急,大致将对方提供的宣传册浏览了一番之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还成。”他做了个简短的评价之后就不再说话,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间展厅内的展览品来。

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样一个平淡的反应,一来一往之间,对面的年轻人已有些沉不住气了。孙哲平的东家本就是珠宝行业内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如果能与他们的公司建立联系,一来可以拓展自家在珠宝行业内的市场,二来也可以为自己添上一笔不小的业绩,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应该再有什么在态度上的保留了。只不过刚刚姿态做得太满,年轻人一时之间还没能为自己找到台阶下,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孙哲平身后,等着看他接下来的反应再做打算。

“能再详细介绍一下吗?”孙哲平适时地补了一句。对方一听到这句话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将自己肚子里滚瓜烂熟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这是一间专门为珠宝公司做代工的厂商。与孙哲平所在的公司之前一直合作的工厂不同,他们并不采取与固定对象合作、大批量流水线生产的经营模式,而是专门为一些珠宝公司的高端线产品做特殊定制。他们的工厂规模虽然不大,但其雇佣的员工无一不是手艺精湛、经验丰富的珠宝工匠,放眼全国,能达到这种工艺水平的厂商也是寥寥无几。这样看起来,这家公司也的确有一些向整个行业叫板的资本。

制作“不朽”这样设计理念超前的概念产品,无疑需要业内领先的制作工艺;而孙哲平看上的,正是他们在这方面的顶尖技术。达到目的之后,孙哲平向对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来意;而为了显示自己合作的诚意,对方也特意向他展示了放在恒温箱里的另外几件非对外展出的产品,以便让他对他们的生产能力有更加全方位的了解。

但张佳乐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应有的欣慰的表情。在二人的谈话之间,孙哲平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倾听者的姿态,偶尔点点头或者“嗯”一声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用精确的专业词汇指出对方过分夸大的成分,或者做出寥寥数句一针见血式的点评。张佳乐看着他的侧脸——他从未见过孙哲平这样的另一面,敏锐、犀利却不刻薄,眉宇之间的轻狂收敛了大半,只留下一星半点在社会精英脸上常常能看到的那种兀傲。

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当张佳乐突然发现自己专注地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候,孙哲平已经站起身,将对方给予的资料装进手上的文件袋里,站起身准备离开展厅。

张佳乐跟在他身后,气氛没来由地有些凝重,一路上他们默契地维持着沉默的氛围,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停车场,坐进车里的一瞬间,张佳乐才感觉到孙哲平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披在身上的大衣顺着他的脊背,缓慢地滑落到身后的座椅上。

如今奢侈品行业遇冷,光是最近这几年,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企业就有三十余家,其中不乏已经平稳运作了数十年的老牌企业。巨额利润所带来的是更大的风险与更加激烈的竞争,一部分人在竞争中活了下来,另一部分则在这样寸金必争的市场中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张佳乐能够理解身边的人此时所背负的压力,对于孙哲平所处的位置来说,哪怕是一个微小的过失,都可能会酿成难以收拾的结果。张佳乐伸出手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这算不上什么安慰,顶多是一点没来由的感同身受。

他想起自己还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因为在设计图上出现了0.8mm的误差,遭到了当时的教授严厉的批评。一开始他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直到那位德国教授按照他错误的那一份设计图还原了一比一大小的银模,并现场演示了由于误差而焊接失败的实例,他才终于明白了错误的严重性。

“如果使用原定的贵金属来制作到这一步,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制作一个废品。”

这句话一直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即便是已经不再从事珠宝设计行业的今天,他也依然没有办法忘记。孙哲平刚才的表情像极了当初对他说这句话的教授,想到这里,张佳乐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身边的这个人:他了解他一些什么呢?名字、职业,甚至年年龄都不算太清楚。第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或许只是一时起意,但第二次却总归该有些暧昧的理由了。他承认他对孙哲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许是喜欢,或许又不是。他没办法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仿佛他们的相遇就该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张佳乐被这个想法逗乐了,暗自地笑了笑。

“你刚才说什么?”

孙哲平突然问向张佳乐。被问到的人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孙哲平看穿了他刚才在心里一掠而过的想法。之后他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孙哲平所说的“刚才”指的是是一个多小时之前,他们还在展馆里流连的时候,那个时候张佳乐的确说了一句“刚才那个事情,你帮我推掉吧”这样的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突然有点说不出口了。

“我说……”张佳乐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身旁的人伸出手制止了。

“我想起来了。”孙哲平打断了他,“之前你一直没说过放弃这一行的原因。现在愿意讲讲吗?”

张佳乐的目光有点闪烁。他没有马上回答,咧了咧嘴,做了个看起来十分别扭的表情:“特俗套的一个故事,你不会想听的。”

孙哲平没吭声,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拿着手机摆弄了几下,调了一个文档出来:“钟少把婚礼的一些准备材料传给我了。你大致看一眼吧,如果实在觉得没什么灵感,我再帮你推掉它也不迟。”

张佳乐接过手机,左右翻了翻那篇文档。里面除了钟小姐的一些资料之外,更多的则是几套婚纱的设计图以及婚礼现场的装潢布景。

其实他并没有对此抱有什么期待。他离开那个世界近两年了,时光早就将一切尽数抚平,无论是他想丢弃的,还是他想要留下的——可看着看着,一个想法便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里成型,思绪代替画笔在他眼前描绘出了一幅又一幅图案,让他滋生出一种赶紧将它们落在纸上的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孙哲平将自己的左手覆在放在他肩膀的那只手上,像是想传递给他什么东西似的,用力地握住了:

“试试看。”

7

张佳乐找到钥匙,打开了书桌右边那个带锁的抽屉。

滑道生了锈, 加之抽屉里之前积了不少灰尘,一拉开那些灰尘便随着抽屉的颠簸飞了满屋子。前些日子他刚刚放进去的那张手稿还在,卡纸折进去的毛边微微泛着黄,一打眼就能看出是件有年头的东西。

张佳乐用手指将折进去的部分抚平,让右下角的署名显露出来。与它一同被掀开的,还有一段关于陈年往事的回忆。

除了他自己的名字,上面还签着一个大约八年前的日期。张佳乐轻而易举地便回想起当他签好这个日期,把它封进装裱用的相框里,再沿着通道走向红毯时的情景。直到现在,他几乎还能记起在通道里遇到的那些陌生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艳羡的面孔,他与他们擦肩而过,然后在主持人叫出他名字的一瞬间拉开帷幕。头顶的聚光灯刹那间全都聚拢过来,他整了整衬衫下面的领结,走上前去。

他身上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却难掩脸上那份初出茅庐的青涩。站在红毯上,他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家人和导师坐在观众席里对他轻轻地挥着手,脸上挂着欣慰的、喜不自胜的笑容。那位他仰慕已久的前辈作为颁奖嘉宾站在他面前,重重地握着他的手,把手上的奖杯交到他手里。潮水一般的掌声仿佛要将他淹没,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提前准备好的致辞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好用不算太顺畅的短语和句子做了简单的致谢,然后匆匆忙忙地跑下了台,差点连捧花都落在了红毯上。

那几乎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其实在接到导师的推荐信时张佳乐几乎是不敢置信的——F大作为一所世界顶尖的设计学院,每年都会接纳许多慕名而来的艺术生,而且其中不乏天赋与努力并重的优秀人才。当时张佳乐才只读到大三,许多课程堪堪学了一半,虽然之前在几个小型比赛里拿到过还算不错的名次,但单论知识的储备量与视野的广度,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胜过那些成绩优秀且极具才华的前辈们。他也不算太委婉地向导师表达过这个意思,毕竟邀请函上的落款来自全球最权威的珠宝设计赛事的组委会,但在他说出自己的顾虑之后,那位导师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在邀请函下方的评委名单中指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珠宝设计界一位十分德高望重的大师,也正是张佳乐当初放弃几所商科学校的招揽,毅然选择进入设计专业学习的理由。

张佳乐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在美术上的天分,虽然家里不太支持,但断断续续地学了几年,竟然也能在周围的艺术生之间维持一个勉强过得去的水准。家里的要求是他不能因为学画画而耽误功课,因此在他青春期的大部分时光里,都只能在完成繁重的文化课作业之后拿出锁在抽屉里的画笔,享受那么一小会儿沉浸在绘画里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段挺辛苦的日子,可奇怪的是当时他一点都不觉得,枯燥的文化课在随后那点艺术时间的点缀下,也变得不是那么无聊了。说来可笑,他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能在期末考试上考到全校第一,这样家里就允许他去上假期开设的寄宿制美术学校;可六年中学下来,他最好的成绩也只是全校第二,好几次就这么与那所承载着他当时所有梦想的美术学校擦肩而过了。

所以即便当张佳乐考入了F大之后,他也总是觉得这世界美好得有点不太真实;在第一学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忙着感叹“周围的同学怎么都这么厉害”、“大家一定都是很有天分又勤勉的人”的时光中度过了。第一次专业课上拿到全系最高分数的时候他还十分难以置信,觉得自己肯定是把之前总是考全校第二的人品全都攒在了这个上面。

直到后来他常常能拿到不错的成绩,老师看待他的目光也总是有一些不同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正走进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对于一个两年一届的权威珠宝设计赛事来说,每一个参赛名额都显得尤为珍贵。这一届比赛的设计主题为“Simplism”,中文译作“简”,恰好与近几年所流行的繁复设计背道而驰。其实张佳乐并不太擅长简约风格的设计:经过了三年的学习之后,他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设计风格,用导师的话来讲,那是一种带着浓厚文艺复兴气息的花俏感,却又不遵循绝对的平衡守则,设计图中的神来之笔时常出现在一开始看起来分外跳脱那一部分线条,或是一小块与整体色调完全南辕北辙的颜色。

张佳乐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来构思这件作品。彼时他正忙着准备大四的升学考试,时间本来就所剩无几,还要每天到处走街串巷地寻找灵感。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历史悠久的教堂,一望无垠的海岸,姹紫嫣红的花圃……他将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用画笔画下来,却依旧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就在他几近放弃的时候,偶然间在网上搜索到的一张图片给他带来了突如其来的灵感。

张佳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二维图片作为灵感的来源。此前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只有加入肉眼能看到的,用手触摸到实感的物体作为元素,才能让一款设计变得更加鲜活。但是灵感从来都不是什么会按部就班到来的家伙,当张佳乐看到它的一刻起,他便知道那就是他一直在找寻的东西。

那是一张私人藏品的照片。一开始张佳乐不知道它叫什么,后来他用种种关键字搜索了一番,才知道这是一种叫做“漆器”的文物。他看到的那一个大约是个收纳盒,上半部分的盖子是黑色的,盖子中间有一块六边形的白色图案,中间描绘着一幅漂亮的风景画。而自那块图案周围延伸出了用金色颜料描绘着淡淡的云纹,纹路沿着盒身向下蔓延,金色也越来越浓郁,直到与下面被银色所覆盖的底座融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古朴而又简约的美感。

张佳乐仿照这件漆器上面的纹路设计了戒指的戒托,并选择用玫瑰金将戒托与下面指环部分的银色K金区分开来。戒指上面的钻石是他亲自去挑的,恰好1.11克拉,做了有别于女戒常用设计的方形切割,夹镶在戒托下暗藏的轨道里,在立体镂空结构的指环的衬托之下,成为整幅作品中最瞩目的焦点。

不过在比赛中采用男士首饰作品参赛,本身就是一种不太讨喜的选择。它既失去了漂亮的珠宝模特们所带来的视觉收益加成,又很缺乏稳定的市场性,对评委的评判标准会有一定的影响。张佳乐提交了作品之后只觉得自己恐怕是要辜负导师的一片期望了,却没想到很快便传来了作品入围的消息,他的设计在2000多件作品中脱颖而出,进入了争夺奖项的最终角逐。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发展之顺利几乎超乎了他的想象。次年五月在巴黎的举办的颁奖典礼上,还未从F大毕业的他一举夺得全场头筹,不但与他仰慕已久的设计大师进行了面对面的接触,更给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据说那件获得冠军的设计作品被一名华裔以六位数的价格当场拍下,成为这届比赛中出价最昂贵的作品。

而现在,当初那段日子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渐渐褪色。他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生之中最为宝贵的回忆,却在现实面前被挤压得无处容身。他能够留下的,只有这一幅早已泛黄的手稿,和残存在心中的一丁点夹杂着苦楚的追思罢了。

张佳乐从抽屉里挑出了几只墨水还未干透的勾线笔。设计图的铅笔稿已经早早地完成了,剩下的就是简单的细节修改和勾线上色的工作。按道理来说,创作一件作品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而张佳乐本人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把挑好的勾线笔和上色工具放在书桌上,然后便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这几天他在超市里工作时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多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件设计稿上。现在完成之后,他也不必再如此一心二用,以至于发生好几次交班前差点点错库存的事情。今天是个天气不错的工作日,傍晚的时候来采购的人比平时多一些,之后便没什么人再来光顾了。张佳乐忙完手上的事情,正打算出去透透风,便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

孙哲平从副驾驶的一侧打开门走了出来。张佳乐纳闷地迎了上去,距离他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酒精味道。驾驶座里坐着的的是孙哲平的女助理,她正要跟着一起下车看看他的情况,便看见张佳乐在窗外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在车上稍等一下就好。

“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事。”

孙哲平的声音很平稳,丝毫看不出喝了半点酒。张佳乐不放心,跟着他一起走到一处稍微僻静一些的地方。

“帮我拿下衣服。”说完这句话,只见孙哲平先脱了自己的外套扔给张佳乐,然后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扶着墙根一股脑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醉酒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张佳乐跑回超市里拿了纸巾和矿泉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孙哲平收拾妥帖。他的手有点烫,张佳乐猜他大概是发了低烧,先把他扶进车里,又回超市跟老板请了个临时假,拿上东西走了出来。

“这里好打车,你先回吧。”张佳乐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把助理送上了一辆路边拦到的的士,“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张佳乐的车技不算太好,刚考完驾照上路的时候别人坐完他的车都戏谑说感觉仿佛在坐极品飞车。他知道孙哲平不舒服,特地放慢了车速,尽量将车开得稍微平稳一点。孙哲平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上,不过大概是没睡着,张佳乐看出了这一点,便问:“和谁喝的?”

“客户。”

“谈成了吗?”

“嗯。”

“上次珠宝展上见的那个?”

“嗯。”

虽然孙哲平没有刻意提起过,但通过平时聊天的只言片语也能看出,这应该是他们公司最近在忙的一个大项目。这样一看,孙哲平亲自跑去酒桌上和人谈生意也不算太夸张。只不过喝酒这种事毕竟还是太伤身体,虽然孙哲平表现出来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张佳乐能看出他现在基本靠意志强撑,又是发烧又是被灌酒,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太好受的事情。

时间已经很晚,张佳乐转了一大圈才找到了一个能停车的位置。这个地方离张佳乐住的那栋楼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是个基本不会有人来的新楼盘。张佳乐将车子熄了火,灭了车灯,正打算打开车门往外走,一只手却突然从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旁边的人便迅速地靠过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合着你刚才养精蓄锐了半天就为这么一出是吧。

张佳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正打算推开他,却发现孙哲平的另一只手已经探进了他的衣服里。他的体温比往常更高一些,指尖顺着他的小腹一路往上,绕过肋骨和脊柱,停留在他胸前那两点突起的部位轻轻摩挲。张佳乐叹了口气,一开口却吐露出几分情欲的味道,只好顺着对方的力道陷进座椅里,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游走。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孙哲平的动作轻而缓慢,像是打算慢慢品尝一份美味的佳肴。张佳乐被他的手撩拨得心痒难耐,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他玩攻略城池的游戏。先是嘴唇,向下到脖颈、胸膛、指尖,孙哲平混合着酒精味的唾液留在张佳乐身体的各个部位,仿佛要以色欲的方式将他整个人都占有。

双方的呼吸随着动作的深入变得粗重起来,在黑暗之中,张佳乐看不清孙哲平的脸,唯有下半身那敏感的一点涌出源源不断的快感。他想要去吻身体上面的那个人,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用手指探进了口腔,在舌头与唇齿之间来回搅动。

张佳乐第一次被人以这种方式口交,强烈的羞耻感更让他的下半身升腾起一股快意,小腹蓦地缩紧了一下,差点射了出来。而孙哲平也适时地把手指从他的口腔里取出,以他的唾液作为润滑,探进了张佳乐的后面。

“嗯……”

被进入的感觉让张佳乐舒服得呻吟了出来。他抬起腰,以便让对方能插入得更顺利一些。两个人都是性爱方面的老手,扩张也做得十分顺利,然而在听到孙哲平皮带扣上的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时,张佳乐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兴奋了一下。

但孙哲平很快将他的兴奋填满了。夜里很静,车里的空间被他们身体碰撞的声音充斥,刺激着二人的感官。高潮时张佳乐总是喜欢向孙哲平索求亲吻,他也总是每一次都能够如愿以偿,但这一次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在第一次索吻失败后,张佳乐索性一挺身,强忍着孙哲平进入到他身体最深处的痛楚,深深地亲吻着他嘴唇的每一处。

至少在这一刻,他丝毫不想掩饰他对于孙哲平的渴望。

8

孙哲平是被一种笔尖和纸面摩擦出的微弱的“沙沙”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时,日头早已斜斜地照进窗户。床头柜上放着小半盒胶囊和一杯凉白开,孙哲平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才发觉呼吸确实是有些不太顺畅。他想坐起身,可四肢却不怎么听他的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挪起来,勉强就着凉白开吃掉了对应剂量的感冒药。

张佳乐坐在书桌前,眉头拧成一个难看的疙瘩,并没有发觉他已经醒了。

地上乱七八糟地丢着好几团废纸,每一团上面似乎都只画了寥寥几笔线条。天气远还没到开始热起来的时候,张佳乐的脸上却显而易见地能够看到几滴汗水,沿着额角一直滴到下颌。他用力咬着嘴唇,手上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在纸上画了几条线,但很快就停下了,然后露出一副夹杂着失落与不甘的沮丧表情。

他将画过的那张纸揉成和地上被丢弃的那些纸团一模一样的形状,泄愤似的朝墙壁上砸去。纸团在墙上弹了一下,又在地上滚了几滚,便不再动了。

孙哲平坐起身,随便从地上捡了一个纸团在手上展开。上面画着的是给钟少确认过的那幅设计图的铅笔稿拓印件,接下来本应接着进行勾线的步骤,可勾线笔的痕迹只在设计图的某个部件上延续了一小段便被丢弃了。孙哲平不太明白张佳乐为什么突然和纸较上了真,毕竟设计绘图专用的卡纸对于他的收入来说绝对算不得什么太廉价的物品;浪费一张两张也就算了,可看这个架势,大概没个百十来张绝对不够他这么挥霍。

就在孙哲平一走神的功夫,一团纸便又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这次孙哲平接了个正着,打开之后的内容依旧没什么变化,还是之前的铅笔稿,还是只勾画了一小段的线条,甚至勾好线的部分相较上一张来说更短了一些。

他看了眼坐在书桌前的人,又看了眼手上那张废弃的图纸,忽然明白了过来。

张佳乐的手在抖。

对于绘画初学者来说,画连续线条时轻微的抖动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只要勤加练习,很快就能够将其克服。但如果疏于练习,画线时很可能就会恢复先前的生硬感,只有重新恢复密集的训练之后才能够有所改善。

张佳乐就是这样的情况。

整整两年未曾拿笔,虽然构图和色彩的基本功还在,但描线这种需要常常练习的技法便难免生疏了许多。画铅笔稿的时候线条繁杂凌乱,这一点表现得并不明显,可当到了真正需要将图像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的的时候,线条的抖动和不连贯便在纸上显露无疑。而珠宝首饰的设计图又偏偏是个对线条要求极精细的东西,尤其是特殊定制的款式,无论在设计图还是建模上都容不得一星半点误差,张佳乐对于这一点十分清楚,因此才会对线条上这轻微的抖动无比在意。

——是啊,自己不是早就应该放弃了吗? 还有什么好失望的呢?

明明是早就应该想到的结果,可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他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时间就像一块磨石,将这根针磨得越来越尖锐,等到它真的刺在心上的时候,才会在一瞬之间觉得难以忍受。

张佳乐自嘲地笑了笑,将桌上的纸随手一揉,随手向后方扔去。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听到纸团打在墙上的声音。他回过头,恰好看见一只手从旁边环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拿着笔的那只手。孙哲平的胸膛贴着张佳乐的脊背,握住他的右手朝某一个方向用了些力道,将手里的笔尖轻轻落在了纸上。

“慢慢来。”

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就响在他头顶,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炙热,轻柔地掠过他的头发。张佳乐甚至觉得他离自己近得能甚至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心情有点紧张,手上的动作却反而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孙哲平握着他的手,用他手里的勾线笔一笔一划地描绘着铅笔稿上的图案。

这像是张佳乐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启蒙老师为了帮他找到画线条的感觉,用自己的手辅助他握着笔来完成画作。他能够感受到孙哲平的掌心由于低烧而比平时更高一些的温度,关节部分与自己的重叠,连带着自己的手一起动了起来。两只手一起划过的痕迹被笔尖漏出来的墨水重现在画纸上:那是一副漂亮的珍珠首饰,在每一个部件垂坠的地方都点缀着几朵轻快的浪花,虽然还没有涂过颜色,却依旧让整套首饰显得奢华而又不失雅致。张佳乐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动作打扰到身后的孙哲平,然而身后的人却仿佛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勾线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将这幅设计稿的轮廓一点一滴地呈现在二人的眼前。

时光在冬日的午后缓慢地流淌,不过是完成一幅图稿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蒙昧中悄悄地滋生着,沿着他们笔下的线条交织缠绕,逐渐构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它现在还是模糊的,又或许是未曾被填上色彩的,但它终将有一天会被完成,就像窗外那棵早已变得光秃秃的枝桠,等着在春天到来的一刻被染上温暖而明亮的颜色。

“好了。”

随着最后一笔弧线的收尾,整幅稿件的勾线阶段便彻底完成了。孙哲平最后和他一起在右下角签上了“张佳乐”三个字,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张佳乐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手稿:孙哲平的走线方式很原始也很直接,没有设计师们画线时优美的起承转合,线条也不如他以往的作品那样流畅好看,却没有出现一丁点抖动和差错。张佳乐猜想他或许只是为了方便和设计师们沟通,才去学了那么一点绘画的皮毛……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当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带着那么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窃喜时,孙哲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一种好奇而又带点质问意味的目光打量着他。

张佳乐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时,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心地卸下从前所背负的一切沉重的东西。于是他清了清嗓子:

“嗯……好吧,从哪说起呢?”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了一个百度百科的搜索页面。

“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张佳乐把手机递过去。在孙哲平的目光触及到那个词条的一瞬间,他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没错,他当然知道,那曾经是位珠宝圈的顶级大亨,手上坐拥数十亿资产,旗下的珠宝产品畅销全球。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企业家,却没能撑过两年前奢侈品行业的那股寒流,先是将大多数资产转移到了地产业导致大幅缩水,旗下经营的产品又突发信誉危机,企业在内忧外患之下,终于不得已宣告破产。这件事情在当时的珠宝圈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他不该太过自负,将赌注押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最终因为资金周转困难导致破产;也有人说紧接着爆发的那场信誉危机实在太不是时候,换做是行业旺季的时候,这不过是一件稍加公关即可掩饰过去的小事……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孙哲平作为业内人士也曾听过不少传言,假的比真的更多一些,并不足为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张佳乐接下来说的内容——

“他是我父亲。”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了卧室里的水泥地面上。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孙哲平知道这种时候再继续追问多少会显得有些不厚道,因此他一直等着张佳乐愿意继续说下去的一刻。如果他不想再提及,那么这个问题也决不会再被提起了。

他愿意说到这里就够了。孙哲平能够想象得出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不是以现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就能够说得出口的事情。

而张佳乐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毕业之后我就回到我爸的公司里做设计师了。破产之前的一段时间正好赶上我接手生产,货品的质量问题就全权交给了我监督。本来打算靠那一批货快速套现缓解一下资金短缺问题,可没想到做模型的工人那里出了差错,一款产品的宝石镶口做大了0.2mm,导致产品上市之后有部分零售商反映宝石松动的情况。“说到这里,张佳乐又停顿了一小会儿,“虽然货品及时召回,但是公关的人手不足,消息很快就漏出去了。在那段非常时期,公司的声誉由于这个原因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股票也连续跌停,所以……“

像是要让自己显得早就不怎么在意了似的,张佳乐说话的时候刻意带着一点戏谑的语气,反而让他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特别明显的破音。孙哲平靠过来,顺势将说话的那个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本来不应该的……是我太心急了。”

除了初二时第一回考了全校第二而错失暑假培训班的时那次,张佳乐想不起来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是像今天这样酣畅淋漓地痛哭过了。他比孙哲平稍微矮一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和鼻涕一流出来就被对方的衬衫蹭了个干净。他一边流泪一边觉得自己的举动是如此可笑:即便是当初得知家里破产的消息时,他心里也是有所准备的,所以难过归难过,却是一种持续了很久的钝痛,真正来临的时候反而觉得是种解脱,远没有事实突然掉下来将他砸得鼻子发酸的感觉。

有时候回头看看,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两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在他从业期间,他总是想起那位教授曾经告诫过他的事情;而身为设计师的他这么多年来都未曾犯过一次类似的错误。没想到唯一的一次疏漏,便酿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虽然这件事情严格来说并非因他而起,而且即便这批货品套现成功,也未必真的能挽救公司的颓势……但张佳乐依旧觉得,如果当初自己能做得更好一点,叮嘱质检人员在查验时更严谨一些,或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这些年对于他来说,物质上匮乏早就算不上什么有所谓的事情,而那种刻骨铭心的愧疚感却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让他许久都无法平静。

可是当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之后,在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提起那些早已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而被冲淡的往事时,竟然没能成功地以毫不在意的姿态表现出一个一笑而过的帅气表情,这让他觉得无比气馁,却又没来由地有些心安。

“都过去了。”

他听见孙哲平在他耳边这样说。对方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他更愿意做一个倾听者,或者在身边的人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做施以援手的那一个;而对已经过去的事情,即便孙哲平能够感同身受,也想不出什么适合这个场合说出的语言。他说过去了,那就是真的过去了,一句话语带来的并非聊胜于无的安慰,而是一个掷地有声的诺言。

孙哲平从来不会回头看,而此刻的张佳乐也无需再回顾过去。他们仿佛刚刚在过去与未来交汇的这一刻相遇,曾经的一切都已不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他们沉浸在这个漫长的、温柔而又激烈的拥抱里,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

从这一刻开始,他愿意和他一起把过去都远远地抛在身后,然后向着未知的未来逐步前行。

9

冬天过了一大半之后,新年就要来临了。

这几年的春节几乎都是孙哲平一个人过,今年也不例外:一来他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国外,自己一来一回这么折腾,反倒余不出几天陪家人的时间;二来钟小姐的婚礼预计在年后举行,钟少给孙哲平和张佳乐分别发了一份邀请函,希望他们到时候都能去参加。他和钟少的情分自然不言而喻,而钟小姐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再加上张佳乐也要一同前往,这个份子钱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了。

那套要在婚礼上为新娘佩戴的珍珠首饰已经基本完工,去工作室看实物的时候大家委实都被惊艳了,钟少发在朋友圈里炫耀了一下,立刻帮张佳乐招揽到了好几份新的订单。即将拥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张佳乐辞了超市的工作,重新投身于珠宝设计的工作中,孙哲平动用不少业内的人脉帮他打点过了,让他不至于在创业初期太过辛苦。临近年关,他自己的工作也愈发忙了起来:先前谈好的新的合作工厂差不多开始了正式的制作流程,设计方案的交接与进度监督免不了需要他去操心;年后的新品发布会也得靠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约媒体,定场地……再加上一年一度的公司年会将至,这段时间的工作量差不多要比他一整年下来还要多些。

由于常常加班到很晚,孙哲平也很少到张佳乐这里来,平时二人各忙各的,最多发几条信息随便问候问候。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大把时间投入到聊天软件上的人,联系过密也显得异常别扭——毕竟上床是一码事,感情又是一码事;要真说起来,两个人倒是谁都没有认真提起过是不是真的要在一起的问题。

动情的话只在床上说过,真要让孙哲平在没喝酒没做爱的时候说点腻歪的话,总觉得很难开口。所以二人依旧保持着从前那种暧昧的关系,彼此都感觉缺乏一些将这种关系更进一步的契机。孙哲平当然知道越拖越麻烦,可告白这件事实在不该来得太草率,况且由于工作上的事忙得让他几乎无暇思考生活问题,于是只好被暂时搁置了。

这天他难得地提前下了班,从工厂那边回来的时候顺路,就顺便绕到张佳乐住的地方来看了看。爬楼梯的时候孙哲平一直在想,自己更应该找个恰当的时机跟张佳乐提一提换房子的事情:现在张佳乐每天家里蹲倒还好说,孙哲平每回过来站在楼下仰望张佳乐家的阳台,感觉自己就像要去和莴苣姑娘约会的王子,恨不能让对方直接从九楼扔根绳子下来把自己吊上去——张佳乐住的这栋楼的楼梯又窄又陡,任谁爬上九楼都得先扒个半层皮,孙哲平心说哪个王子要每天来上这么几遭,没等梯子编好他自己就得先累死了,还哪用得着人女巫什么事儿啊。

他这次来之前没打招呼,倒不是想给他个惊喜之类的浪漫理由,而是他压根就给忙忘了。因此打开门的时候着实把张佳乐吓了一跳,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甚至还有点小失望: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送外卖的。”

“……哪家外卖这么敬业,没电梯还给送上九楼?”

孙哲平把大衣围巾什么的都摘了,一低头正看见张佳乐手上包着好几块创可贴,有的在指肚有的在手背,手上有点什么动作就尤为显眼。孙哲平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实在想不出他干什么能把手弄成这样,于是便直接发了问:“手怎么了?”

“……吃小龙虾划的。”

“这个季节哪儿弄小龙虾去?”

“……澳洲小龙虾。”

这话听上去实在没谱儿,说完连张佳乐自己都不太信,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找补一下。然而孙哲平无意较这个真,一边说着话的时候一边就要往屋里走:“跟你说两个事,你先把第一个答应了咱再说第二个……”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张佳乐一下急了,赶紧往前追了几步:“哎哎哎……干嘛去?”

“……怎么,连屋都不让进了?”孙哲平见他这紧张的反应觉得颇为有趣,便随口问了一句,“里边有什么啊?”

“还能有什么啊,商业机密呗。”张佳乐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书桌跟前,反手合上抽屉,结果因为关得太急,从抽屉后边悠悠地飘了张纸出来。张佳乐又想按着抽屉,又想弯腰下去捡那张飘出来的纸,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的,结果两头都没顾到。孙哲平腿长胳膊也长,抢在张佳乐前头把纸片从地上捡起来,一看之下却是一愣:

“……这是你画的?”

张佳乐只好点头承认,脸上本来已经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但等到他凑过去看清了孙哲平手里那张纸片上的内容,立马换了个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回答道:“哦……这个可有年头了。”

方才从抽屉里掉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前些日子刚从墙上摘下来的,八年前还在上学时用来参赛的那幅作品。张佳乐将这幅作品的来历大致讲给了孙哲平,而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他也只留下了这么一丁点儿,对于他来说,也是过去的回忆里最为珍贵的东西。这件事情他从未对身边的人提起过,更不需要用它来为自己证明什么,如果不是今天被偶然间发现,他大概会将它当做过去那段时光的墓碑,来提醒自己它们已经逝去的事实。

孙哲平要是看见张佳乐此刻写在脸上的表情,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刚才对方想掩藏的东西压根不是这个;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被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吸引了,或许连张佳乐在讲什么都没听全。他看了看图纸上画着的那枚戒指,又看了看右下方的落款,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直到确认了自己的确没漏看什么东西之后,才重把东西新还给了张佳乐。

“……怎么了?”张佳乐也看出有点不对劲,问向孙哲平。然而他面前的人只是露出了一个十分值得玩味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巧。”

经过了刚才的一番折腾,孙哲平迅速地忘了开始那茬儿,张佳乐自己当然也不会再主动说起,俩人就这么和谐地度过了傍晚的一小段时光。张佳乐总觉得今天的孙哲平有点不对劲,几次想开口说什么似的,却又总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印象里的孙哲平从来说一不二,从来没有过这种犹豫不决的时候。但张佳乐现在也没空在意这个了,对方前脚刚一走,后脚他赶紧就拉开了抽屉,看到被自己慌忙之中塞进去的东西还完好无损,才算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那大概是个长条形状的铁疙瘩,应该是个什么东西的雏形,但现在还并没有展现出一个能看出形状的轮廓。未经打磨的金属毫无其应有的美丽光泽,像块造型失败的橡皮泥,灰扑扑地躺在抽屉的一角。唯一能看出一些端倪的是在整个金属长条四分之三处凹陷进去的一小块,有点类似于宝石的镶口,现在里边还没来得及镶嵌任何东西,让整块金属疙瘩看上去更丑了一点。

而张佳乐丝毫没有要嫌弃它的意思,他几乎现在就能够想象出它脱胎换骨之后的样子:深棕色的领带和玫瑰金的淡淡的金红色再相配不过,垂直的线条结构很适合外形偏硬朗的轮廓,要镶嵌在提前留好的镶口处的红色系宝石当然是最重要的点缀,选哪一种更恰当?Rubellite?Red Garnet?Pigeon Blood当然是最合适的一种,只是近些年红宝石的价格疯涨,如今一小块颜色还算不错的几乎都要被炒成天价……张佳乐躺在床上,一会儿便要举起手里的东西打量一番,脑子里一直琢磨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不再有睡梦之中的辗转反侧,这又是一个适合安眠的夜晚。

回家的路上孙哲平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在遇见张佳乐之前,他一直不相信有命中注定这个说法,可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重塑了一下自己的世界观,认认真真地审视起了他和张佳乐之间的种种。

他这个人不像生活周围的纨绔子弟与花花阔少,爱车爱房爱女人,朋友圈里晒的都是玛莎拉蒂滨海别墅香艳嫩模;他从小没什么爱好,唯独对珠宝文玩一类的东西情有独钟,如今从事这个行业,倒也算是兴趣使然。孙哲平读大学之前就有许多收藏品,珠宝玉石瓷器字画一应俱全;上了大学经济自由之后更加变本加厉,有段时间几乎成了德鲁奥拍卖行的常客之一。这算不上不良嗜好,总比在外边抽大烟喝花酒来得省心,因此家里也就由着他的性子胡造,等到他父母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些收藏品的价值早就远远超过那些所谓“不良嗜好”的花费了。

在经历了被圈子里的朋友们戏谑为“当初你说玩收藏不费钱,现在家里人都以为我吸毒”的盘问之后,孙哲平才工作就被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为了过日子卖过不少曾经的收藏,现在留下的都是些便于携带的小件,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出手的一些。其中一件便是他在巴黎举行的某场设计比赛中拍下的一只戒指。而孙哲平当初拍下它的理由也很简单:这只戒指被他在比赛后的展览中一眼看中,原因是戒托部分的镂空图案和他最喜欢的那件漆雕首饰盒顶端的描金花纹几乎如出一辙,线条组成的云朵纹样流畅而优美,他将它装在他手里那个盒子里,浑然天成得仿佛它们生来就应该被放在一起。

孙哲平无从得知这其中的种种机缘巧合,但他依旧觉得这件事十分不可思议。原来在八年前他们就曾以另一种方式相识,或许还曾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而当八年后的今天,他们再一次在这个城市相遇之后,彼此又迅速地占据了对方心里最重要的一块位置。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他第一次在酒吧里见到张佳乐开始,到今天也不过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张佳乐时的情景,仿佛只是坐在那里都与别人不同似的,那天酒吧里有很多人,孙哲平的眼里却偏偏只看见了他。张佳乐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的气质,比艺术家少一分清高,又比浪漫主义者多一分世俗。他几乎能透过他的皮相看到他血脉流动的方向,看到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坚毅与彷徨,看到那份被拼命压抑却无处可藏的希冀与渴望。或许从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彼此,时间加深了他们在对方心灵上的烙印,两具躯体的结合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灵魂相融的契机。

他们都不是会轻易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的人,却对内心深处的彼此前所未有地笃定。

10

年三十一大早,孙哲平就打电话定好了年夜饭。他上午去公司交代了点事情,顺便给手底下的几个家在本地的留守员工一人发了个红包,最后检查了一下电源和门窗,下午的时候就早早地撤了。城市空了一大半,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纷纷驶往高速入口和机场,几乎都是与他相反的方向。

早上的时候下了点雪,因此虽然路上行人不多,穿着明黄色制服的交警也依然驻守在路口。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想碰上麻烦,车子都开得挺慢,只有孙哲平前面那辆公交车司机急得直按喇叭。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表,大概估算了一下,出市区这点路磨蹭了快一个小时,也不由得觉得有点心焦。

刚才他接了张佳乐的电话,对方一听他在开车,草草地问了两句“大概还有多久才到”之类的事情便挂了。一起过年是早就定下的:为此张佳乐打消了外出旅行的念头,把出租房里那些被自己撇得上天入地的家具和日用品简单归拢了一番,门上贴的是路边的房地产推销员硬塞给他的福字儿,最下面一行字写着“钟氏地产携全体员工给您拜年了”。这有点诡异,却和周遭的环境十分滑稽地契合着,与坑坑洼洼的水泥墙面上的通下水道、开锁以及高利贷的小广告一起静静地黏在这方逼仄的空间之内。

年夜饭订的是晚上六点送达,孙哲平到的时候是五点半,周围所剩无几的几户有人的住户里已经有人开始点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楼间距里显得尤为震耳欲聋,孙哲平不得不捂着耳朵一口气爬上九楼,趁着两串鞭炮爆炸的间隙按响了门铃。

张佳乐看起来像是被鞭炮给震懵了,开门的时候他一只手还堵着耳朵,直到看见门外的人是孙哲平才松了口气。

“快进来快进来……”张佳乐侧身把孙哲平让进门,又紧张地朝门外上下张望了几眼,“刚才有熊孩子在楼道里放滋花,得着没人。”

孙哲平进屋后顺着阳台朝窗外望去: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拿锡纸烟花围着楼群疯跑,踩在方才燃放鞭炮的红纸屑上,将它们踢得满地都是。这片自建小区的一地狼藉要等到年初五之后才会有人来收拾,也成了这个人气冷清的地方为数不多的一点年味儿。孙哲平早就习惯了这座城市此刻的萧条,只是今年身边多了个人的缘故,让他觉得倒不止热闹了两倍。

张佳乐坐在一条腿上翻找孙哲平拎过来的几个购物袋,里边是包装绚丽花样繁多口味各异的零食小礼包、零食礼包以及零食大礼包。买年货这事孙哲平不擅长,他印象里过年除了吃就是打游戏,平时在工作上表现得再精英说到底骨子里依然是个死宅。令人欣慰的是张佳乐和他差不多,美其名曰食物能够激发创作的灵感,这时候他正在零食的海洋里不亦乐乎地拆着包装,把一个个零食礼包们拆成雪饼、薯片、瓜子和其他的若干小包装零食。

快六点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终于彻底停了下来。风尘仆仆的年夜饭配送员把六七个餐盒挨个交到孙哲平的手上,最后从箱底翻出一袋手工水饺,说是年夜饭套餐里赠送的,还特别嘱咐了里面有几个包了福钱,小心别硌到牙。孙哲平结了账,又把水饺丢进冰箱,一转身的工夫却发现张佳乐连盘都摆好了。这里是个临时住所,没那么多碗碗筷筷,糖醋鱼是用张佳乐淘汰下来的旧饭盒盛的,其它几个菜倒是有装进盘子里的,不够的干脆就用饭盒盖、汤碗什么的来凑,最后勉勉强强算是摆了丰盛的一桌。

张佳乐先拆了一套一次性餐具递给孙哲平,而后自己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这儿三不管,我们也还是环保点吧。”张佳乐说,一边指了指窗外,“刚才别人家放了不少,咱借用下。”

孙哲平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刚才外面在放鞭炮这回事,反正他也不讲究这些东西,便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张佳乐清了清嗓子,开口正要说点什么,又兀自皱了皱眉,从身后的冰箱里翻出两罐啤酒。

“昨天买的,随便意思意思。”他把两个易拉罐挨个开了,推了一罐给坐在对面的人。没想到孙哲平接过那罐啤酒的同时突然笑了起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易拉罐,又看了看他,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怎么了?“张佳乐问他。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在喝酒。”

“嗯。”张佳乐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啤酒罐,思绪却不知不觉地飘回了他们当时在酒吧相遇的那一刻,“朋友过生日,那天真是有点喝大了。”

“不会吧?”孙哲平有点意外,“看着挺清醒的啊?”

“清醒了还能有咱俩今天吗……”张佳乐一只手扶着脑袋,表情看上去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喝大了就那样,看着特清醒……其实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孙哲平这次干脆笑出了声。张佳乐耳朵根有点泛红,在空气中胡乱挥了两下手:“不提了,走一个。”

他们碰了一下易拉罐的罐口,冰凉的液体流进喉咙,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起伏。天色已经不早了,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吞进地平线,张佳乐站起身开了灯,然后拿起放在沙发边的一个牛皮纸袋,在孙哲平的眼前晃了晃。

“开饭之前,送你个东西。”

张佳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盒子递给孙哲平。从孙哲平略显意外的表情来看,这显然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环,但他大致已找到了张佳乐伸过来的那只手上贴着的大大小小花色各异的OK绷的原因。

“什么?”孙哲平一边接过来一边问。

张佳乐并没有回答他——答案很快就显现在他眼前:四四方方的平绒礼品盒里躺着的是一只金色的领带夹,夹尾处四边形的镶口里镶嵌着一枚耀眼的方形切割红宝石,成为整个盒子里最夺目的一点。它的设计一点也不繁复,却在每一个细节中都透露着制作者的用心之处:金属铸面被打磨得整整齐齐,夹口位置的焊接部分恰到好处,松紧也十分妥帖,确保它既不会因为力道太大而弄坏领带,也不会因为力道太小而从衣物上脱落。而上面所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与其说是用作点缀,更不如说它就是整件首饰的中心,简单的设计让它不至于埋没进贵金属美丽的光泽之中,却也能恰如其分地展示着整件首饰的焦点。

孙哲平将领带夹从盒子里拿起来,发现它的背后印着一行小字:

For SunZheping.

不同于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刻字工艺,领带夹背后的字是深深凹进金属里的,无法以任何物理方法抹平——这说明它在被设计最初的时候、或者说在规划模具的那一刻,这些字就已经被镌刻在那里了。并不是随性而为,更不是临时起意,就像那首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这枚领带夹从被设计出来的一刹那,就注定是为了要送给他孙哲平的。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张佳乐在制作它时是如何一点点雕刻好模具,如何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刻在上面,又如何将包裹着这个名字的雏形打磨成现在这幅耀眼的模样。他仅仅是看着它就能够感受得到扑面而来的深切爱意,那个人站在他面前,从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具象为一个清晰的轮廓,从一无所知到慢慢熟悉,他能够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份难以抑制的冲动,所包含的究竟是怎样的意义。

那不光是肉体之上的占有,更是灵魂深处的渴求。

孙哲平把领带夹收进盒子里盖好,往前跨了两步,端端正正地站在张佳乐面前。

“啊,这么正式……”张佳乐竟然在这个时候难得地吐了个槽。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泛起了一丝笑意,随后牵起张佳乐的右手,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说有点晚,毕竟……”孙哲平刻意吞掉了后面的字眼,“咱在一起吧。“

孙哲平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毕竟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可能连告白都打喯儿。然而事实就是当一个人遇到真爱的时候老天或许真的要考验你一下,站在孙哲平对面的张佳乐眨了眨眼睛,施施然地开口了。

“……你说啥?”

“……”孙哲平抑制住拂袖而去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咬字比刚才更清楚一点,“我说,咱们在一起吧。”

“不是,上一句。”

孙哲平回忆了一下:“现在说有点晚……”

“不晚。”张佳乐扬起下巴,吻了吻对方的脸颊,“什么时候都不晚。”

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佳乐的嘴唇贴着孙哲平的耳朵,气流在他耳旁拂过,留下几个吐字清晰的音节。就算是心存戏弄或是报复,他都没办法装作听不到这句话,它就像刻在张佳乐送给他的那个领带夹背后的字迹一样,一字一句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面前的这个人依旧还是当初他遇见他的那幅模样,依旧像他们初次相遇时的那样吸引着他,孙哲平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亲吻他,却没有哪一次的吻像此刻一般纯粹。这是一个不掺杂丝毫情欲的亲吻,唯有以此才能表达他对他的爱意,也正是在这一刻,他们都终于确定了对方就是那个值得彼此携手一生的唯一。

在完成了这个仪式般的亲吻之后,他们重新回到桌上,而这顿年夜饭的气氛却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时间随着他们的动作缓缓流逝,一切都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之间尘埃落定。遇到对方之前,他们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行走着,爱情之于他们甚至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在遇到对方之后,这份感情却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茫茫人海之中,他们互相吸引,而又彼此选择,这种微小概率事件的实现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可是在这一刻,这件事却又发生得如此理所应当,以至于让他们觉得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相遇所做出的铺垫。

就像是两颗在浩渺的宇宙中相撞的小行星,在碰撞的一刹那迸发出的耀眼而绚烂火光。

由于没通煤气,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孙哲平用张佳乐那口煮方便面的小电饭锅下了饺子。大概是为了不让里面的福钱掉出来,饺子的封口捏得异常严实,即便是在孙哲平这种差不多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的做饭技巧的摧残下依旧一点馅儿都没漏。张佳乐捧着饭盒蹲在旁边给孙哲平报时,差不多到了第三个五分钟的时候孙哲平把电源拔了,一人盛了十几个饺子进各自的饭盒里。

听说里面包了福钱,张佳乐一开始吃的时候还挺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咬得猛了再把牙硌掉;结果十来个饺子下了一大半,一个福钱也没咬着,气得他连连叫饭店老板骗子。反观孙哲平那边,几乎是一咬一个准儿,统共十几个饺子吃到了七八个福钱,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其实这事大家也都是图个吉利,可黑成张佳乐这样的孙哲平也是生平仅见,他一边乐一边毫不理会张佳乐要求从他的碗里夹一个给自己的提议,将最后一个饺子送进了嘴里。

结果他的牙就又被硌了一下。

孙哲平心想这个饺子如果到了张佳乐嘴里福钱是不是就没了?不过看着张佳乐那幅表情又有点不落忍,于是凑近他说道:“来,我匀你一个。”

张佳乐没多想,等到真正凑近孙哲平面前的时候对方突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揽着他的后颈便吻了上来。一个圆形的硬物顺着对方的舌尖被送到他口中,在他的口腔中里里外外扫了一圈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撤了出去。

这一个冷不防的亲吻把张佳乐吻得呼吸凌乱,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连刚才想干点什么都忘了。

但孙哲平显然是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点什么的——他想干他。

十二点钟声刚过,正是交子时分,也是最容易让人提起欲望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半个月没见,每一寸神经都怀念着对方的味道,这一个溢满情色的吻结束,更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开始点什么。两个人在客厅都穿着拖鞋,结果滚到床上的时候四只拖鞋一只没剩,孙哲平把张佳乐压在身下,一边顺着他的嘴唇向下吻,一边伸手去解底下那个人的裤子。

互相扒衣服脱裤子这事他们自然是驾轻就熟,等到两个人都脱得所剩无几的时候张佳乐叫了个暂停,一翻身把孙哲平按在床上,伸手去够床尾的润滑剂。越过孙哲平身体的时候张佳乐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差点让他脑子炸的转了筋,拉过张佳乐就要往身子底下压。

“哎……等下。“张佳乐往后一让,躲开了孙哲平过来拿润滑剂的手,“我来。”

他倒了点润滑剂在手上,闭着眼跪坐在孙哲平身边,把手指往后面送。孙哲平知道他诚心撩拨他,自己也憋得着实难受无从发泄,便用手臂从后面环住对方,沿着张佳乐的脊椎一寸一寸往下舔着,两只手不停地逗弄着胸前那两颗小的突起。张佳乐前前后后被照顾得十分爽利,扩张也做得很快,回过身亲了孙哲平一下,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差不多可以进来了。

俩人都是齐头并进的老司机,对于彼此的尺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孙哲平把张佳乐翻过来按在床上,亲了几下之后就扶着前面要进去。结果才往前探了一点,张佳乐就鲜有地皱紧了眉毛,嗓子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让孙哲平不得不重新退了出来。

“怎么了?”他伏下身体,轻声在张佳乐耳边问道。

“没事,进来吧。”

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可是他都和张佳乐做了这么多回,没见他哪次是这副模样的。孙哲平试着用手往里探了探,就知道他这扩张做得实在马虎。

“不行。”孙哲平抽出了手指。张佳乐的眼睛半张半阖,眼神有些迷离,看样子整个人就要被蔓延至全身的欲望俘虏,难受地蹭着小腿聊以缓解:“那你快点。”

孙哲平当然想快点。他刚才被张佳乐撩得心痒难耐,满脑子只有操翻他的想法,谁曾想张佳乐表面上摆出一副存心勾引的模样,自己却先难以自持,以至于连扩张都没做完就急着开始。

人,为什么要作死。

孙哲平想着,用手指朝张佳乐的身体深处探去。他的手虽然不如张佳乐的漂亮,手指却修长而关节分明,这样一双手在体内进出着,让张佳乐只觉得五感尽失,浑身上下只有内壁顶端那一处突点敏感得让他抓心挠肺。孙哲平的指尖有节奏地搔刮着那一处,快感在张佳乐体内逐渐积累,却又在即将迸发之时放缓,一腔欲望无从发泄,只得从嘴唇间不断地发出难耐的呻吟。

“嗯……快……快进来……哈……我不行了……”

张佳乐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孙哲平,眼角晕开一抹艳色,睫毛之间氤氲着几分水汽。孙哲平哪见得这副模样,还管什么扩张做得好不好,拉起张佳乐的腿抬到自己腰间,一挺身便狠狠地进入了他。

一声饱含满足意味的低吟顺着张佳乐的鼻腔哼了出来。孙哲平的那玩意儿早就硬得不行,此刻被张佳乐后面的甬道包裹着,更是在里面胀大了几分。他喜欢张佳乐的身体,就像喜欢他的灵魂一样,或者说只要是这个人,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他都无比喜欢。张佳乐的后面比以往热一些,被这样的温度环绕,让孙哲平只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然而张佳乐却突然抬了抬胯,示意他动一动。

孙哲平用双手捏着张佳乐的腰,前前后后地抽插了起来。

做到一半的时候孙哲平看见身下的张佳乐抬起腰,便知道他大概是快到了,上半身伏下来去吻他,下面的动作又加快了一些。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抵着的那个东西射出一股暖流,沿着他的小腹滴到身体下面那个人的身上。

他抱着他坐起身来,舔了两下他的耳垂,将张佳乐在他身下换了个姿势。

刚射过之后张佳乐整个人身体倦倦得没什么力气,任由孙哲平随便怎么摆弄。孙哲平在床上的技术不错,从来不会弄疼他或是做得他不舒服,张佳乐就一直对他保留着这方面的信任。可是今天在将他转了个身之后,张佳乐发现孙哲平并没有在他身体里继续动作,而是用手在他身上轻轻游走起来。

“你干什么……”张佳乐的汗水滴在床单上,他的体力在刚才配合孙哲平的动作中被榨干,只能微微撇过头低声问他。

“听我的。”他听见孙哲平略带沙哑的在他耳边响起,由于情欲的缘故而染上了一丝性感,“会让你舒服的。”

“我没力气了……”张佳乐辩驳道。

“没事。”

孙哲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张佳乐很喜欢听他说话时的腔调,沉稳中夹杂着些许被刻意压制的张扬,听起来颇有几分放浪形骸的意味。而这一刻,孙哲平似乎是半安抚半哄骗地让张佳乐安下心来,随后便撩拨着张佳乐方才软下来的前面,同时在穴口浅浅地进出着。

从前张佳乐任由对方把控着在床上的节奏,而这一次,他却不由得有点后悔了。

孙哲平指肚上的力道拿捏得很准,一边用右手拿捏着张佳乐的前面,一边用左手顺着他的小腹轻轻摩挲,时不时还溜到后面刮擦着他臀部靠近穴口的肌肉。他就这样沉浸在孙哲平带来的绵软的快感里,等到意识到自己重新硬起来的时候,张佳乐没有力气再拒绝孙哲平再来一次的想法了。

“孙哲平……”

“嗯?”

张佳乐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后面的人此刻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的腰肢被孙哲平扶着,双臂埋进枕头里,四处都借不着力,只有膝盖还能略微动上一动。他想翻过身来,结果膝盖在床上一滑,反而将双腿分的更开了一些,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十分惹人误会。

“你先撩我的。”孙哲平舔了舔他的耳根,不由分说地掰开张佳乐的臀瓣,进入得更快也更深了一些。

“讲不讲道理你……”张佳乐的眼角噙着一丝水色,后面被孙哲平一撞,这句抱怨便被闷进了身前的枕头里。刚刚从顶点落下,那感觉此刻又重新攀升起来,再加上孙哲平不断抚弄着他身体上各个敏感的位置,张佳乐整个人的身体都绷得紧紧的,被体内无从发泄的欲望折磨得欲仙欲死。

“啊啊……大孙……嗯……啊嗯……快点……”

即便是床上的欢爱,张佳乐也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在孙哲平的撞击下,他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唇齿间吐露的几乎都是断断续续黏腻的呻吟。身下的床单被那双手揉得七零八落,上面沾满了两个人的汗水和另一种粘稠的液体。张佳乐闭着眼,脑子里想不了别的——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喜欢到想就这样和他融为一体,喜欢到想和他一辈子这样下去。

“舒服吗?”孙哲平似乎并不急于泄欲,也不想太早让张佳乐射第二次,于是用手覆上张佳乐的腰,动作慢了下来,顶入却更深了一些。张佳乐被这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撞击干得浑身又麻又痒,舒坦得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这一声单音节带了点哭腔。张佳乐当然不是故意的,只是刚才他那一声恰好赶上孙哲平在顶他,有点破音。结果这声闷哼被孙哲平一点不落地收进耳朵,只觉得下半身的感觉全都往头皮顶上冲,骂了一句“我操”,把张佳乐翻过身来扔到床上,拉起他的一条腿不管不顾地朝前送着胯。

他也很久没这样把持不住自己了。

耳边充斥着爱人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呻吟,彻底点燃了孙哲平体内的欲火。粗重的呼吸声溢满整个房间,两具炙热的躯体纠缠在一起,让这一刻沾满了情欲的颜色。快感来得异常激烈,孙哲平感觉整个人都被包裹进那个紧致而湿热的甬道里,里面细密柔软的肠肉绞着他,将他的脑中搅得思绪纷乱,却又犹如一片空白。这次张佳乐的鼻音中真的带了几分哭腔,连叫喊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只能一下一下地跟着孙哲平的撞击律动身体,眼角的泪水滑下来,悄无声息地渗进脑袋下面的羽绒枕头里。

那一刻的感觉仿佛是灵魂从脑门上出了窍,他们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能全身心地沉溺进极致的快乐中。

夜里很静,完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张佳乐靠在孙哲平的怀里,脊背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前所未有地满足与踏实。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只要一转身就能吻到他的嘴唇,一抬手臂就能紧紧地拥抱他的身体,与他脚趾相抵。孙哲平亲了亲他脑后的头发,在他耳边问“洗澡吗”,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没缓过力气。

“那我去了。”孙哲平顺手拍了拍他的腰。

“大孙,”张佳乐的头还蒙在被子里,声音瓮声瓮气的,得仔细听才能听清楚,“我爱你。”

“嗯,我也是。”

11

孙哲平七点多就醒了。

他看了看表,也觉得时间尚早。张佳乐还在他身边睡着,睡相不太好看,枕头被顶到一边,脑袋埋进被子里,身体起起伏伏的,间或将几道炙热的气流吹进他胸口。孙哲平翻了个身,用手臂替他压住被子,把头枕在胳膊上,思绪前所未有地平稳。

冬日里天亮得晚,窗外只有一小方灰蒙蒙的颜色,飘着几缕界限模糊的卷层云。太阳将升未升,遥遥地挂在视线所及之外,薄雾般的微光却随着秒针的滴答声愈来愈近。孙哲平就这么望着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丝毫没有时间从身旁流逝而过的实感,直到怀抱里的人动了动,让自己的身体和他贴得更结实了一些,他才发现天色早已彻底亮了起来。

他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倒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但他觉得还是尽早做了比较好。新年伊始,周遭一片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的尖锐鸟哨划过长空。孙哲平被这声鸟哨醒得回过神,伏下身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自以为轻手轻脚地挪下了床。

“这么早?”

孙哲平正坐在床沿伸腿摸索拖鞋被甩在什么地方了,就听见背后的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嗯,今天要出趟门。”

“大年初一还值班?”张佳乐的声音里带着点对行业规则不满的疑惑,正要紧接着发表点批判的言论,就及时地被孙哲平接下来说出口的话给制止了:“不是工作上的事。你也一起去。”

“啊……?”

孙哲平从这个百转千回的“啊”里听出对方的语气明显更哀怨了,接着补充道:“不用掐时间,就是去串个门。我去买早饭,你躺会儿吧再……来得及。”

回来的时候孙哲平拎了些面包牛奶什么的,还有几个硕大的礼品盒。平日里卖早点的小摊今天都休息,有的更是出了正月才开始营业,这个时候只有便利店还坚守着岗位。码满了冰箱之后一回身,正撞上满嘴牙膏沫的张佳乐朝客厅探头探脑,看见他回来了,张佳乐朝池子里吐了口泡沫,咕哝着问他:“买的啥啊?”

“烟酒什么的,”孙哲平在张佳乐的注视下把那几个包装设计十分喜庆的礼品盒往沙发脚的方向踢了踢,“串门总不能空手去。”

“哟,还有茶叶那?”张佳乐涮了涮嘴,在晾衣架上扯了条毛巾,蹲在孙哲平身边一边抹脸一边端详盒子里的东西,“烟还行,酒……是不是含糊了点?”

酒是五粮液,春节特供的礼盒装。这大概是小本经营的便利店里能买到的最贵的一种酒了,可拿来维护孙哲平的身边的关系或许确实有点马虎。没想到孙哲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种时候能买到它就不错了。再说,咱又不是不给钱。”

“还有红包啊?那还差不多。”张佳乐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洗漱去了。孙哲平脑袋一时间没转过来弯,愣了一愣,弄明白张佳乐的意思之后暗自笑了出来。

红包就红包吧。

收拾妥帖之后他们把大包小裹一股脑儿全都扔进后备箱,打着油门上了路。初一的上午街上更冷清了,到处都是欢庆之后留下的痕迹,鞭炮屑,红纸,彩灯,燃空的烟花筒什么的,点缀着行人寥寥的街道。

车子一路往南,在路上绕不短的一段时间,最终停在了一条老旧的街道上。孙哲平泊车的地方是个巷子口,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一条青砖绿瓦砌成的巷子矗立在两边,围起了一座座年代陈旧的四合院。张佳乐手里提着东西,跟着孙哲平在巷子里又拐了好几道弯,最终在尽头的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门口的门铃积满灰尘,看样子像是坏了,孙哲平用手重重地拍了几下门,直到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李师傅,是我,小孙!”

门里的人没有再回应了。约摸两分钟之后,鞋底与地面摩挲的沙沙声渐近,大门被缓缓打开,一位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站在门外的二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地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

“哦,是小孙啊……怎么今天过来了?”

“这不是过年了嘛,知道您今天不在店里就过来看看您,顺便再托您件事儿。”孙哲平讲话向来不遮掩,有一说一,倒更让人觉得坦荡。老人也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带张佳乐一起把二人让进门:“有事进屋说。”

这是幢表里如一的老房子,无论是建筑结构还是室内设施都无处不透露着它自身的年代感。张佳乐颇感好奇地用眼睛偷偷四下张望着,而孙哲平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被老人按在椅子上坐好之后,就顺势把他和张佳乐带来的东西都堆放在脚边。

“你看你这孩子,又拿东西……”老人埋怨了一句,语气里却透着点欣慰。他这个年纪的人早就对礼物的价值不甚在意,只是单纯地从一个长辈的角度觉得这是个颇为懂事的晚辈而觉得喜欢罢了。

“过年了,怎么好意思空手来。”孙哲平的回答正中了老人的意,李师傅边笑边点头,从眼镜盒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这回还是做你自己的吗?”

“不是我,是给他做,”孙哲平接下话茬,随手推了推张佳乐的后背,“给他订一套西装。”

张佳乐愣了三四秒才反应过来刚才孙哲平那句话里的“他”指的是他自己。在老人的注视下,张佳乐实在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回事一样的表情,只好转过头用手势和口型问孙哲平“怎么回事”。

孙哲平偏不看他,端起一次性水杯喝了口水。

“成,你等等啊……我去找个尺子。”

老人迈着蹒跚的步伐离开了。张佳乐这才逮到机会,试探着问他这什么意思。他从前不是没了解过,在这样一位老裁缝手里订做的西装光是手工费起码就要好几位数,就算是对于昨天那件东西的回礼,也显得过于破费。

“送你的。”

孙哲平的语气笃定得顺理成章,张佳乐下意识地想反驳,又觉得不知道该从哪个立场开口比较好。他抬头看了孙哲平一眼,别看他现在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假装喝水,肯定早就连理由都想好了,现在就等着他张口呢。

张佳乐想了又想,决定随便做做最后的挣扎:“真要送啊?”

“嗯。”孙哲平说着朝门口张望了一下,“过几个礼拜钟小姐的婚礼,去的时候就穿它吧。”

老人家孑然一身,按理来说今天这种日子不会有太多人前来叨扰,可就是孙哲平和张佳乐坐下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却不巧又有几位来访者登门。孙哲平是熟客,又不赶时间,于是便示意李师傅先去招待新客人,而后接过他手上的皮尺和尺寸表,在张佳乐身上比划了起来。

孙哲平之前没少来这订衣服,对店里的尺寸表测量要求早就烂熟于心,为了稍微加快点进度,他帮张佳乐把外套和厚毛衣脱了,只剩下贴身穿着的一件衬衫,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微微敞着领口。皮尺沿着张佳乐的颈间绕了一小圈,孙哲平用手指抵着他的喉结,接着放松了些,目光注视着皮尺另一端标注的尺寸。他的动作不轻不重,冰凉的指尖贴在张佳乐颈间的肌肤上稍作停留,又随着尺寸的确定而抽离,躬下身用钢笔在尺寸表的“颈围”一栏里填了个数字。

孙哲平的手指划过他的后颈时, 温度偏低的触感让张佳乐打了个激灵。那不是多么经心的触碰,张佳乐还没来得及觉得那若即若离的触碰舒有些发痒,孙哲平的手已经和尺子一起挪到了他的背后。孙哲平屈起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衫料子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刮擦了几下他的肩胛骨,示意他把背放平,接着将尺子沿着肩线贴了上去,记录下一个肩宽的数字。

“袖口到这里行吗?”孙哲平站在张佳乐的身侧,用一只手捏着皮尺和他的手心。天气虽然尚凉,张佳乐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在孙哲平那对指尖的压迫下有些发烫。得到张佳乐的肯定之后,他又将尺子向下拉了一小截儿,沿着他的虎口向下,一直拉到大拇指的关节处才停下。

皮尺在孙哲平手上那股力道的按压下紧贴着张佳乐的皮肤,留下一道奇妙的触感。记下了袖长和衣长之后,张佳乐顺从地抬起双臂,任由孙哲平在他身上摆弄着,把尺子穿过两侧的腋下,最后将手停在了胸口左边那块凸点的位置。一开始他拉得有点紧,张佳乐感受到背后和胸前来自尺子的压迫,问向似乎正在考虑着什么的孙哲平:“好像……有点紧?”

“嗯,我在想应该放多少。”孙哲平一只手用指尖捏着皮尺的金属头,在张佳乐的胸口左右挪动了几个来回,才最终确定了一个满意的数字。紧跟着他放开皮尺,从身后环住张佳乐的腰,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在看到下方的数字之后,沿着他耳边吐出了含着浓重笑意的短句。

“够细的。”

张佳乐只觉得被这几个字吐出的气息吹得耳朵根发痒,手又不好动,偏过头就着孙哲平的头发茬儿蹭了蹭。孙哲平则直接把尺子放了一大截儿滑到他前裆,捏着有数字和镶金属的两头儿,流连于胯骨与裆部之间的位置。似乎是觉得臀围的放量留得偏少,他又塞了两根手指进去,记了后面这个尺寸在脑子里。

等到把这一串数字都填在了纸上,老师傅才终于送走了客人,抱着两本厚厚的西装图册姗姗来迟,一面面带歉意地说让他们久等了,一面着手给张佳乐量剩下的尺寸。孙哲平一只手托着下巴,把图册放在腿上翻看着,看到不错的样板便指给张佳乐看,不一会儿就确定好了最终要制作的面料和款式。他们挑的是一件中规中矩的款式,却在料子上做了些文章,质感十足的深棕色的羊毛呢布满了肉眼难以察觉的暗格,远远望去却是十分出挑。

在张佳乐身上比过料子后,孙哲平去付了定金。站在门口等他的时候张佳乐透过窗子看见孙哲平好像在和老师傅耳语着什么,两个人的目光穿过玻璃窗盯得他有点不自在,出来的时候便随口问了一嘴。

“哦,人家问咱们什么关系。”孙哲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张佳乐来了兴致。他挺想知道孙哲平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时会扯点什么不着边际的谎:“你咋说的?”

孙哲平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垂下头在张佳乐的头顶印上了一个轻吻:

“我爱人。”

12

飞机迎着晨光缓缓升起,伴着巨大的轰鸣声没入云端。

张佳乐关了手机,问空乘要了本杂志。空调开得有点大,他和孙哲平盖着一条毯子,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不免有些捉襟见肘,伸手去接杂志的时候,毯子便从孙哲平的身上滑了下来。

张佳乐侧过头看了看。

孙哲平闭着眼睛,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半张脸埋进阴影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那张熟悉的轮廓里此时多了几分疲惫的倦意,顺着他的眼角眉梢沉淀下去。张佳乐替他拉过毯子盖好,伸手将头顶的阅读灯调的更暗了一些。

新年假期过去之后,孙哲平又恢复了忙碌而不规律的作息。新品发布会在即,虽然场地和媒体公关都在年前打点得差不多了,但这场盛会之中的重头戏,也就是公司准备在这次发布会中力推的概念新品——那套名为“不朽”的钻饰套组的制作——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沟通上出了点小问题:毕竟委托制作的是个从未合作过的新厂家,在磨合期中或多或少地会出现因为对种种方面的理解偏差而导致矛盾的发生。直到后来孙哲平收到第一次开版的样模,发现首饰中的某些部件与设计图中所绘制的偏差十分之大,又重新与对方的负责人面对面交流了一番,才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设计师在绘制设计图时,即便将结构描述得再详尽,也无法做到彻底面面俱到。在模具塑形的阶段,版师需要与设计师随时沟通,以保证模具之于设计图的还原性。某些情况下,一些技艺高超的制版师会在制版时加入一点自己的想法,而这样也往往能够取得很不错的效果。一件优秀的首饰作品,也总能成为设计师与制版师共同的智慧结晶。因此在制作这套首饰的模具时,新工厂的制版师像从前一样对某些看起来“设计不甚合理”的地方做了微小的改动,让其更符合人体结构,佩戴起来也能够更加舒适——如果它只是一件普通的首饰,这么做的确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件概念产品,设计图中的每一处细节都是设计师精心推敲后作出的决定,任何一处改动甚至都可以被称之为“无可忍受的差错”。

孙哲平为这件事忙前忙后了差不多半个月,直到今天早上他亲眼看着那个被设计师首肯的蜡模被送进熔铸机,才彻底放心从公司离开,登上这最后一班迎接宾客的专机。

钟小姐的婚礼选址在一座地理位置靠南的小海岛上。大部分被邀请参加婚礼的宾客已于昨天傍晚抵达那里,从钟少的朋友圈照片来看,的确是个风景极佳的地方。场地装潢和司仪都已准备就绪,布景的主色调是海洋般的蓝绿色,坐落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中,犹如一块明亮而鲜艳的宝石。

经由张佳乐之手设计的那套珍珠首饰在钟少的朋友圈里被单独列了一个条目,照片里的背景似乎是新娘的手捧花,珊瑚从模型与色彩绚丽的贝壳点缀在盛开的白玫瑰之间,给照片主体中的珍珠首饰平添了几分生动的色彩。除了珍珠之外,张佳乐特意选用海蓝宝石作为配石,恰好与布景中的海洋元素相得益彰——众多被切割成不足0.1克拉圆刻面的海蓝宝石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中间那颗圆润而饱满的天然珍珠在它们的簇拥之下,散发着温柔而优雅的美丽光泽。

对于珠宝的审美,张佳乐仿佛拥有着与生俱来的准确直觉——没有错综复杂的繁复设计,更没有鲜艳夺目的华丽色彩,珍珠与海,再常见不过的元素搭配,却犹如浑然天成一般令人赏心悦目。这是上天对于他的恩赐,这种才华曾经送他抵达人生的巅峰,也曾经令他跌入痛苦的困境,但无论如何,他恐怕一生都再也无法摆脱这份独一无二的礼赠——更重要的是,是它让自己与此刻靠在他肩膀上的这个男人真正有了交集,也让他彻底明白,他就是自己一生之中的挚爱。

孙哲平还睡着,呼吸声因为疲惫而显得沉重。张佳乐的肩膀被压得有点酸,便用手背轻轻托着孙哲平的头,稍微换了个姿势。孙哲平本就睡得浅,被这动静扰得微微睁开了眼,看了看张佳乐,把身子直了起来。

“没事,你靠着吧。”张佳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孙哲平拉起遮光板看了眼窗外,又指了指表上的时间:“快降落了。”

晨光冲破天际,随着他们搭乘的这架飞机一起缓缓落下。海岛附近的空气不错,张佳乐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夹杂着咸腥味道的海风掠过他的面颊,说不出地惬意。孙哲平走在他后面,看着对方逆光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映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光晕。相较于曾经满怀心事的那一个,孙哲平更愿意看见现在这样的他。卸下了负担的张佳乐好像连脚步都比从前轻松了一些, 他们一起走下石板路,双脚陷进白珊瑚化成的沙滩上,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富有节奏地响在他们耳边,犹如一首欢快的进行曲。

但是很快,他们就听见了真正的乐曲。再熟悉不过的Mariage D‘Amour的调子由远及近悠悠地自礼堂内传来,一袭白衣的演奏者坐在钢琴前,身体和耳畔垂坠着的耳环随着节奏的变化微微晃动。演奏的旋律流畅而丰富,对钢琴稍有造诣的人便能够听出演奏者的功底颇为深厚,孙哲平和张佳乐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赶在这首曲子的最后的一个音符落地之前赶到了她的身旁。

坐在钢琴前的姑娘一转头,张佳乐便瞥见了她颈间所佩戴的那条珍珠项链。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他们,目光扫过二人的同时冲孙哲平微微点了点头:“平哥,你来啦。”

钟小姐的样子比照片里更动人一些。孙哲平在给他们二人互相介绍认识的时候,张佳乐一直在想,恐怕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适合佩戴这套首饰的模特儿了。这张脸若说是漂亮,不如用美来形容更恰如其分。而珍珠这种材质表面的黯哑光泽绝不会让人觉得喧宾夺主, 反而将新娘的气质衬托得更加纯洁高贵。钟小姐还未佩戴头纱,婚纱的款式又修身简洁,若是不转身,谁都不会想到坐在钢琴前这位沉浸于演奏之中的姑娘便是今天这场婚礼中最重要的主角。

不过随着宾客的陆续到来,婚礼也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二人与钟小姐寒暄了片刻,她就被叫去后面准备了。而新娘的哥哥今天则忙得像个陀螺,只在他们刚到的时候出现了一下,就赶着去招待其他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了。孙哲平和张佳乐也乐得自在,在刚才钟小姐演奏过的那架钢琴前坐了下来。

少了钟小姐的演奏,礼堂内倏然间静了下来。但除了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个人,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孙哲平转过身面对钢琴,用食指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音阶。张佳乐看他这幅样子,不自禁地玩笑道:“怎么,你也来一首吗?”

“你想听吗?”

“……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张佳乐诧异道。孙哲平不置可否,右手触上琴键,用无名指和中指反复地弹了几个音之后,音符奏成的曲调便在他的手指间渐渐地倾泻出来。张佳乐只觉得这旋律熟悉,不过两个小节过去之后,他便听出了这段旋律的名字——是贝多芬的那首《致爱丽丝》。

张佳乐笑了。孙哲平只用右手弹奏,未加入左手的和弦,旋律听起来有些干涩,却不妨碍张佳乐听得入神。孙哲平并不是个会时常表白感情的人,却又总是浪漫得无以复加。他们天性都是如此,恣意又落拓,连表露爱意的方式都正正好好地踩在一个节拍上,纯净的旋律流淌在琴键之中,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跃进了张佳乐的心里。

旋律在即将步入高潮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张佳乐从演奏中回过神来,转头问孙哲平,“怎么不接着弹了?”

“后面不会了。”孙哲平坦然承认。这首曲子本就是很久之前跟钟小姐学来玩的,今天还能记得这么一小段儿已实属难得,用来哄喜欢的人开心便是最正经的用途了。此时恰逢婚礼进行曲响起,孙哲平合上钢琴站起身,和张佳乐一起走进礼堂。

像钟家这样显赫的背景,若放在平时,这样一场婚礼恐怕是要上本地的社会新闻的。正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钟小姐才特地将婚礼的地址选在了这个地处偏僻的海岛上。收到邀请函的只有一些亲人或是关系真正亲密的朋友,所以宾客的规模比孙哲平想象中要小上不少。不过即便是这样,排场也要比寻常热闹许多了。孙哲平带着张佳乐走进去,四处观望了好一会儿,最终在礼堂深处的一张圆桌前停了下来。

其他的圆桌前早就坐的满满当当,只剩这一张还略显空余。这张桌前的其余人一边将目光投向即将开始的婚礼仪式,一边满口闲聊着些关于这场婚宴的话题,从语气中就能听出这些人和孙哲平一样,都是些钟少和钟小姐的朋友。孙哲平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插着口袋,一手从桌上拣了块巧克力糖转手递给张佳乐,目光衔着他们的后脑勺,像是要赌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过头来看他一样。

果不其然,巧克力糖还没放进张佳乐的手心,在座的四个人全都不约而同地顺着孙哲平那只刚刚收回的手臂将目光投向了他。

“怎么才来!”离孙哲平最近的那个边说边起身,话虽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从孙哲平的神态中就能看处,这些人与他关系匪浅,或许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连只言片语之中都带着一股亲热的意味。

“哎等会儿,”坐的最远的那个年轻人看得最清,早就注意到孙哲平今天并非只身前来,笑吟吟地说道,“合着今天咱哥们儿的狗粮不止一顿啊。”

“那是,大老远的来了,怎么也得让你们吃饱再走。”孙哲平随口一个玩笑便应下了,把身后的人推上前,“来哥儿几个 认识下,这我们家张佳乐。”

“啧,恋爱的酸臭味。”其中一个翻了个白眼,惹得一众人跟着大喊“烧烧烧”之类的FFF团口号。张佳乐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后来一聊发现孙哲平这几位朋友虽然大多都带着点纨绔气息,却都是些很好相处的人,更重要的是嘴上显然都缺个把门儿的,一来二去地聊久了,倒掌握了许多孙哲平年少时的糗事。

“我跟你说,我们六个当年当街坊的时候可是被称作‘铁门六少’,那事迹海了去了,曾经……“

“铁门六少?”张佳乐好奇道。这名字听起来可牛逼大发了,颇有些诸如“武当七子”、“十三太保”之类的武侠风范。对方见张佳乐颇有兴趣,话锋一转,直接给他讲起了这个称呼的渊源:“我们六个小时候闲的没事干就打赌玩嘛,冬天的时候舔铁门,赌谁的舌头能不被粘上。结果你也知道了……后来大人发现了来救我们的时候看我们六个在铁门上贴一排,这称呼就这么来了。”

“可闭嘴吧你。”孙哲平照说话的人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张佳乐早就笑趴下了,见孙哲平面上有点挂不住,身后还有其他人接茬儿损道:“可不是,那时候他脸皮可比现在厚多了。”

众人说笑之间,前方的仪式早已开始了许久。新娘与新郎交换戒指的时候,几个人无一不觉得有些唏嘘。唏嘘的内容倒不太一致,当然有孙哲平这样感慨时光飞逝当年一起舔铁门的这帮孙子眼看都长得和自己一边高了的,也有触景生情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青年的步伐迈向中年了的,更有伤感当年的女神都结婚了结果自己还他妈是个单身狗的,不一而足。戒指交换完毕之后,新娘从台上转过身来,台下便知道这是要扔手捧花了,纷纷站起身来准备讨这个彩头。

趁着这股乱劲儿,孙哲平牵着张佳乐悄悄溜出了礼堂。

里面由于人多而显得有些闷,远不如室外来得惬意。太阳正是最充足的时候,晒在脸上又暖又痒,伴着海风拂过,让人觉得分外舒适。海面上有几个小小的白色影子盘旋而至,像是前来捕食的海鸥,稍作停留之后向更深处飞去。

海是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洋与天空的交汇之处飘着几朵若有若无的云,成了景色之中少有的点缀。礼堂内的曲子换成了理查德,偶尔有几个较轻的音符被海浪声吞没,伴着海风飘至耳畔。

出了礼堂之后,他们本来是肩并肩走着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前一后。孙哲平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等后面的张佳乐,后面的那个即便是踩在沙滩上也依然掩饰不住步子里的雀跃,想来的确是心情十分不错的。

“这里怎么样?”等到张佳乐到了他面前,孙哲平开口问他。他的声音混杂在风与海浪里,低沉而富有磁性,却与以往有些不同的地方。如果真的说起来,那大概是种类似于音乐之中代表着昂扬情绪的音符,因为不常出现,所以在这一刻便格外的明显。

“好久都没来过如此能够激发创作灵感的地方了。”张佳乐实话实说,语气中颇有些遗憾的意味,“如果之前有机会实地考察,大概会创作出更不一样的东西来吧。”

“已经很优秀了。”孙哲平并没有打算把这句话当成是安慰,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以一个经营者的眼光来说。”

“那我可就当成是夸奖收下了。”张佳乐戏谑道。追求艺术与迎合市场往往充满了矛盾与冲突,因此真的叫起真来的话其实这两句对话中还暗含着一丝玩笑般的嘲讽,不过二人都不甚在意,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之前上学那会儿,总觉得自己特艺术,被教授批评作品很难得到大众欣赏的时候,还觉得人家是夸自己呢。”提到自己从前的事迹,张佳乐倒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也就过了半年吧,再回头看那时候的作品,啧,恨不得一把火全烧了。”

“我比你还严重。”孙哲平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考FGA那张证的时候,觉得人家的标准制定得有问题,还给英国宝石协会写过信呢。”

张佳乐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是中二癌晚期了,头一回遇上比自己病得还重的,于是毫不掩饰脸上的愉悦神情,边乐边问:“后来呢?”

“人还真给我回信了,后来发现信上有好几个单词看不懂,就觉得人家应该还是比我牛逼的。”

张佳乐只觉得自己立即就要笑死在沙滩上。尤其是孙哲平讲这事的时候还特一本正经,张佳乐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当时是一幅什么模样,于是便更乐得直不起腰了。他发现自己能和孙哲平在一起并不是没原因的,他们大概都属于一种人,一边乱来一边还觉得自己特有理的那种,而且早就过了少不经事的年纪,说好听的是不拘泥于世俗,说难听的就是大龄中二病未愈。

或许在茫茫人海中能找到这样一个合拍的人,就算把一辈子的幸运都用掉也值了吧。

他们沿着礁石坐了下来。走到这里,音乐声就远得几乎听不见了。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耀眼的蓝色,阳光投进海里,随着浪花泛起粼粼波光。天地之间如此宁静,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幸存者。他们互相依偎着对方,即便此刻彼此内心之中的情感都犹如脚下的波涛一般汹涌,但浮现在表面上的,依然像是远处的海洋那样平静。

风沙作为信物,海浪作为奏乐——不需要鲜花,不需要典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

眼下这一瞬,就是足够幸福的时刻了。

13

张佳乐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昨天他和孙哲平搬了一天家,按理来说应该很累了,前半夜也睡得很踏实,可就在这么个当不当正不正的点儿,像是被什么人叫了一下似的,突然之间就醒了。
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孙哲平也没在。
卧室的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客厅里的灯光透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明亮的色块。张佳乐揉着冷不防被强光刺痛的眼睛走进客厅,正看见孙哲平两只手臂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一个人靠在夜色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顺手从衣帽架上拿了件外套,小心地拉开阳台的拉门钻了进去。
拉门的滑轮有点生锈,拉开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响声,却依旧没能引起孙哲平的注意。直到张佳乐把外套搭在他肩上的一刻,孙哲平才回过神来,对着他吐了一口烟雾缭绕的气体。
“怎么还抽上了?”张佳乐用后背靠着栏杆,夜风灌进他的睡衣,颀长瘦削的身材一览无余。孙哲平抽完了最后一口,把烟蒂按灭在窗台上:“有点烦。”
“有事?”张佳乐问。
“公司的事。”孙哲平的回答似乎是不太想细说。不过张佳乐也从来不是会点到为止的人:“什么事啊,说说呗?反正你也睡不着。”
“我最近一直在忙的那个发布会,”孙哲平看见张佳乐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新品出了点儿问题。”
“上回那个?”张佳乐一听他这么说准知道除了它没别的,“又怎么了?”
“做出来之后发现两个部件的模子对不上,接不到一块儿去。”孙哲平少有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耽误事。”
“接着改呗,不还有俩礼拜呢么?”张佳乐性格中乐天派的那一面一览无余,“多大个事儿,至于把你愁成这样?”
“石头都镶完了。”
孙哲平说完了这句,俩人都不做声了。宝石镶嵌完毕之后,金属部分再做改动并非易事,更何况是调整尺寸这么复杂的修改。两个星期,如果不借助机器的手段,恐怕连宝石的拆卸工作都无法尽善尽美地完成。这不是个小失误,确认部件能顺利连接之前不能开始宝石镶嵌,是新人都应该悉知的道理;但或许是工匠出于对自身手法的自信,又或许是合作方急于摆脱这份恼人的差事——无法忽视的错误就摆在眼前,让孙哲平这个责任人成了最棘手的那一个。
沉默持续了很久,张佳乐有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
孙哲平又点了一根烟,夹在手上,烧掉的比吸掉的更多一些。张佳乐陪他点了一根,对火的时候,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姿势像是在接吻。两个烟头碰在一起,又倏然分开,在夜色中两成两个红点。
“不然……“
烧完了这支烟,像是约好了似的,二人同时开了口。
“我是说,”张佳乐做了个手势,示意孙哲平先让他把话说完,“让我来试试。我之前上学的时候认识一个专门做这种工艺的前辈,不过他人在国外,如果能带样品出去,我可以找他来帮我——而且修正错误这方面,我应该还挺擅长的。“
孙哲平看着他。张佳乐这个笑话挺冷,冷到孙哲平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试图活跃气氛。他搂着张佳乐,额头低下去抵在他肩膀上。全身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变得松弛下来。
他信任他。如果是他说的,那就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
孙哲平想不到应该说点什么来表达对恋人表达此时的感受,于是便去吻了他。

他们的身上都带着点平日里闻不到的烟草味,在这个时候显得分外催情。张佳乐身上的倦意被刚才那码事弄得一扫而空,现在精神得像个夜猫子。他们都是很独立的人,搬到一起住无非是为了方便见面和做爱,本来张佳乐以为搬过来的第一个晚上孙哲平或许会放过他,然而现在看来他只想对了一半。
他只打算放过他半个晚上。
“在这?”
张佳乐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嘴。孙哲平没空回答他,唇舌正抵在他耳廓间啃咬。凌晨三点多除了他俩大概没人会闲的没事在阳台望风,但张佳乐还是摸到开关把灯关了,借着月色,他们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
而这完全不妨碍孙哲平继续朝他身体里探索的动作。
孙哲平扶着他的腰,往后面慢慢抽送着手指。与他本人的性格有一些偏差,孙哲平在性事中虽然表现得很有侵略性,却总是让人觉得缺乏冲动。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带给伴侣比较差的床上体验,而是尽可能地以让对方觉得舒服来作为完成性爱的标准。尤其是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之中,张佳乐身上的每一个敏感点都被他照顾得分外舒坦,即便他心里没什么想法,这种时候也只得从善如流了。
给张佳乐做扩张的时候,孙哲平的另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因此便用自己的前面去抚慰他。他穿着睡衣,面料顺滑的质感贴着张佳乐的小腹摩擦,并非肉体之间的直接接触,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奇异而美妙的感觉。张佳乐用手扶着前面,讲两个人的欲望交叠在一起,体温随着摩擦的动作迅速攀升,连同无所适从的快感一起冲上头顶。
他们无所顾忌地亲吻着彼此。孙哲平进去的时候张佳乐抱着他,用手按着他的后背,像是要让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温暖而潮湿的感觉包裹着孙哲平,迅速扫空了他长久以来积累的烦闷与疲倦。他闭上眼想这样呆一会,身下的人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腰,孙哲平抬头去看,张佳乐那双浸满情欲的眼睛正垂下来望着他,于是他轻轻抽动了一下,抚平了身下那份不安的躁动。
他们做爱的时候话都不多。除了一些必要的交流,孙哲平和张佳乐都不太擅长用语言作为释放欲望的方式。喘息与身体的碰撞声填充了整个性爱的过程,即便没有下流字眼的刺激,能听见爱人被欲望操纵着的呻吟便已是极大的鼓励。孙哲平并没有急于进入激烈的阶段,张佳乐的节奏却比他更快一些,前面很快就涨得满满的,却由于巨大的空虚而得不到释放。
“帮我一把……”张佳乐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来。孙哲平用手帮他撸出来,没有灯光的映照,绯红的面颊是深夜之中唯一的一抹暖色,被情欲和冲上云霄的快感夹击,张佳乐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射过之后他瘫在孙哲平身上,对方用手托着他慢慢在身体里动作着,一下接一下顶在他的敏感点上,力道不大,酥酥麻麻的,让他觉得满足。与射精时逐渐攀升最终达到顶点的感觉不太一样,后面的快感总是让他沉浸其中,那是一种持续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快乐,更让他觉得刺激而放纵。
就在他享受着这种感觉的时候,孙哲平却突然将动作放缓了。他知道孙哲平是怕他受不了,毕竟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们都对对方身体的极限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孙哲平不是个温柔的人,却总是在这方面让他觉得体贴。因此他亲了亲对方的嘴唇,表示自己还可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这场性爱的结束。孙哲平射出来的时候,一波绵长而持久的刺激感让差点让张佳乐咬破了孙哲平的嘴唇,使最后的亲吻带着一丝血腥味。
黑夜在亲吻中过去,让空气中的寒冷也变得温存。

由于样品转手还要签署另外的合同,第二天一大早孙哲平先去了趟公司把文件都准备好,随后接上张佳乐一起去了工厂一趟。对方也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对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案毫无异议,无论是修复制作还是二次加工,都全权委托给了张佳乐个人。于是当天下午他们就买好了机票,让他带上样品马上赶往机场。
登机时间紧迫,没有留给他们太多告别的时间。他们一起办好了行李托运朝安检口走去,一路上有不少洒泪告别亲吻拥抱的情侣,穿过他们,张佳乐说“我走了”,于是转身没进了等待安检的队伍里。
这是一份饱含着信任的托付。他们没时间太详细地谈论这个话题,决定的过程也略显草率,恐怕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敢这下这种决断的只有孙哲平一个,唯一一个敢接下这种差事的也只有张佳乐一个。孙哲平在车里坐着想了一会。开出去的时候,张佳乐乘坐的那架飞机在他头顶飞过,很快便隐没进了天际。 开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不是正因为对方是张佳乐,他才敢去冒这种风险,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想不清楚这件事,就像他对对方没来由地那种喜欢一样。
就算没遇见他,他恐怕也不会将这份信任随便给予其他的什么人了。

两个星期,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孙哲平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工作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除了几条消息之外,张佳乐没有来电话,没有向他告知样品修改的进度,什么都没有。不过在偶尔更新的社交软件动态来看,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他在之前提及的那位前辈的工作室里落脚,发来消息和照片的时间总是在深夜。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让千山万水的距离感变得触手可及,孙哲平翻看着照片上的日期,算了算时间。
就是两天后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样品就会完成修改,然后出现在后天上午十点开始的新品发布会的概念产品展柜里。
孙哲平刚想到这里,聊天框就跳出了一条新消息。
这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情况有点变化。我明天晚上才能上飞机,发布会开始之前一定赶到。“
孙哲平沉默了一下。
他飞快打了几个字,随后逐字又删去了。他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方有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像是僵在那,无数思绪冲进他的大脑,蚕食着此刻所剩无几的理智。
而最终他只打了一个“好”字上去。

张佳乐没有再回信。
上一次的进度反馈是三天前,修改部分已经完成,只差两个部件的焊接工作。孙哲平想不出这种简单的操作还能出现什么差错。或者是张佳乐所处的境况出了问题?这是他最担心的,一个人只身在外,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烦,都可能会被放大无数倍。他担心的是张佳乐这种什么都喜欢一个人扛的性格,会让他的境况变得更加糟糕。

可孙哲平最终也没有去问。他大概能猜到张佳乐为什么如此语焉不详,却在最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都有太多自己要忙的事情。发布会临近,这几天他连睡觉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不朽”的设计图显示在屏幕上,周围注满了密密麻麻的灵感说明,他要在发布会开始之前将这些全都印进脑子里,然后将它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世人。
这就是他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
在工作上,孙哲平总是会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因此有关这次发布会的一切,无论是场地选择还是环节安排,都是经由他一手设计的。而现在,配角都已就位,主角却姗姗来迟,这样的意外是他第一次遇到,也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但就是这样一件分外重要的事情,他却选择了完全托付给张佳乐——他愿意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依靠他,并且给予他充分的信任。
这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盲目信任,而是基于充分了解之下的理智选择。

任何光鲜的仪式开始之前,总是分外忙乱的。孙哲平将发布会的PPT拷进会场的电脑里,才传到一半,女助理就一路小跑着走了进来,高跟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总监,‘不朽’的样品还没到,现在展台空着,怎么办?”
“一会儿就到,先空着。”孙哲平把注意力全放在了PPT的调试上,“其他的展品都布置好了?”
“好了,可是……”
“没事。”
被打断的女助理愁云惨雾地走了。她是个工作资历尚浅的新人,有着职场新人普遍的特质,热心,却对突发事件的应对十分潦草。孙哲平打发他去买咖啡,他自己也不用每二十分钟就收到一次这样令人分心的提醒。
受邀的嘉宾与媒体陆续入座。主展台空着,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几个摄像头都无一例外地对准了空空如也的主展台挨个来了个特写,想知道这个久负盛名的品牌究竟要在自己的发布会上卖些什么关子。
而直到主持人宣布发布会开始,这个谜底也一直没有被揭晓。
作为品牌市场总监,孙哲平站在台上,按照准备的材料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公司历史、品牌价值、当季新品,三个环节结束之后,主展台上立着“概念产品”牌子的那个最醒目的玻璃柜里依旧是空着的。由于在开场前便拿到了发布会的流程单,所有嘉宾和媒体们都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环节便是本场发布会的重头戏——概念产品“不朽”钻饰套组的介绍,台下的议论分贝也再一次提高了起来。
按照流程单上所写,下面便是概念产品的展示环节,空无一物的展柜却让整个事情仿佛一场闹剧。

而就在所有人都期待着这场看似闹剧的发布会该如何收场的时候,展厅的大门开了。

张佳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穿过会场。
孙哲平站在台上看着他,看着他沿着红毯一点一点走近,最终好整以暇地站在他面前。他放下手里的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进位于中央的那个还空着的展柜里。头饰、项链、耳环、手镯、戒指。每一个部位都待在它们早就应该在的位置,无数颗钻石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忘却了刚才的插曲,赞叹声此起彼伏,重新掀起了一阵议论的浪潮。

“……我们将这一系列钻石首饰命名为‘不朽’,希望有一天,它们能够成为某一对新人永恒的见证。”
这是当初“不朽”的设计师在做设计讲解的时候所用的陈述。而此刻,孙哲平却用了这句不在演讲稿之中的句子作为整个产品说明的总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越过人群,最终定格在张佳乐的脸上。
掌声轰然而至。无论是从设计、工艺、商业性的角度,这都是一副无可挑剔的作品。这掌声给予的是设计团队与无数为期付出心血的人,而他们也的确值得这样的赞美。
恰巧的是,孙哲平与张佳乐,他们都在其中。

发布会散场之后,孙哲平将事情处理完出门,看见张佳乐在门口等他。他小跑几步上前,仔细打量了张佳乐一番,果然在这张脸上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几天没睡了?”
“这都看出来了?”张佳乐笑了,“也没几天。”
“……走走走,赶紧回家睡觉。”孙哲平把他拖上车塞进副驾驶,“累死了。我直接请了半个月的假,可以留在家里陪你。”
“怎么了?”张佳乐看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禁打趣道,“怕我跑了?”
“是啊。”孙哲平居然就这么承认下来了,“所以最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才回来?”
“改的时候把焊口改太薄了,焊不上,项链的整个右边部分都是重新做的。”反正事情已经了结,张佳乐也无意再有所隐瞒,看着孙哲平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神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交给我的事情,我总不能说做不了吧。”
“这不是还有我呢吗,你就不会告诉我一起想办法?”孙哲平数落道,“重新做,这起码十天的工吧,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怕你分心呗……下次一定。”张佳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看来是真的累了。对方也无意在这件事情上较真,翻找了一会儿,最终从车上的储物箱里摸出了一个盒子,“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孙哲平打开盒子。
里面是很多年前张佳乐在设计比赛上拿奖的那枚戒指——这是很多种意义上的失而复得,他一直没有告诉张佳乐这回事,打算将这件礼物当做一个惊喜。现在这枚蓝宝石戒指的戒壁内侧被刻上了名字,他们两个人的。孙哲平正打算拿给他看,却发现副驾驶上的人将头歪在靠背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孙哲平叹了口气。他取出戒指,套在了张佳乐左手的无名指上。

——醒来之后在告诉他也不迟吧。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