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F-Iserlohn
LOFTER主页:https://elerosse-tar-minyatur.lofter.com/
字数:约3.7万
本文关键词:现代;科幻;单cp
00.
“你爱我吗?”
“怎么问这么幼稚兮兮的问题?”
“那你爱我吗?”
“吃药了吗今天?好好好,你等下,我想想。”
“嗯?”
“爱呢,一般认为,是指人类主动给予的幸福感,是指一个人主动地以自己所能,无条件尊重、支持和满足他人无法独立实现的人性要求,包括思想意识、精神[1]……嘿,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可是你不回答我的问题。”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是‘不能’还是不想?它们区别很大的。”
“你不是不明白。这样的文字游戏没有任何意义。”
01.
“早在几十年前,科学家们就已经达成一致共识,纳米科技及其在分子层面的设备生产已在多个科学领域呈现出爆发式的发展趋势,这从根本上促进了医疗、通讯等多方面的进步……”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正就着屏幕上的幻灯片做着详细的介绍。从报告会开始,他就一直不停地在讲话,极为平稳的声线,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昏昏欲睡,亦没有繁琐无趣的沉闷感。几乎所有人都投入了百分百的注意,倾听那略显低沉的嗓音充斥着整个报告厅。
几乎所有人。
这就说明有人像听课不认真的学生那样心不在焉。
张佳乐坐在报告厅的正中央,却一点也不珍惜这样的黄金地段,只分出了小半分精力留给讲台上的演讲者,真是白白浪费一个好位置。他粗略翻看着手中一沓厚厚的资料,最终把它放上桌面,认真地阅读起扉页上的简历。
简历的右上角附着一张两寸左右的彩照,是那种广为人诟病的证件照。可这张照片上的人却一反常理地显得英气俊朗,在亚洲人中少见的五官立体衬托出一双幽邃的深棕眼睛,紧抿的唇线搭配着浓重的眉毛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
张佳乐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讲台上的男人。嗯,这是哪儿的照相馆?照得还挺像。他又把视线转移到简历左侧,看到那人的名字。
孙哲平。
毕业于美国著名科研院校博士学位,在本科阶段就曾加入世界顶尖的科研项目研究,并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研究小组,后加入全美声誉最好的科研所,在纳米科技及人工智能领域取得过卓越建树。他本可以继续留在美国谋得更好的发展,接触到更先进的技术,但这位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却选择了回国,致力献身于祖国的科研事业。不仅如此,孙哲平还汇总了自己近些年的研究成果,拟出了一份完整的研究计划。张佳乐所在的研究所正在评估这个项目,考虑是否要接手。
这份简历看上去不能再完美了。耀眼瞩目的学术成就,为国贡献的赤心热忱,更别提那令人咋舌的年龄。这个家伙居然和自己一样大,真是可怕。张佳乐不禁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看着文本中罗列出的一个个研究项目,随便哪个都是绝对高端的水平。他又想到自己几个月前就已经向上级申请购买的最新器材,到现在还连个影也没见到。
怎么同是科学家,差别就这么大。早知道自己当年也该去留美学习学习。
抱怨归抱怨,张佳乐很快整理起心情,原本有些耷拉着嘴角重新恢复正常,可舒展的眉头却紧锁起来。
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只有接近完美。
简历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一年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整整一年的空档期,然后,这位优秀的青年科学家便毅然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对于那一年的空白,简历中给出的解释是冠冕堂皇的“参与机密研究”,张佳乐也的确从领导的口中听说有这么回事。虽然他一向遵守某位他记不得名字的伟人所说的“不惮以最坏恶意来推测中国人”,可总有种迷雾重重的感觉徘徊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张佳乐合上报告册,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演讲台。报告已经过去一大半时间了,之前的都仅仅是铺垫而已,无非是谈谈科技进步,如何造福人类这样打发人民大众的托辞,接下来对研究计划的介绍才是报告的重头戏。
“最新的研究成果已经证实了制造人工心脏的可行性,在不久的将来,人体组织器官的更换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从简单的组织细胞到具有更复杂功能的器官,比如,手。同时,医疗技术的进步将得以增强人体的各项功能,”孙哲平顿了顿,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玩笑般的神色,“我们对人类的探索将进入完全未知的邻域,或许,在座的诸位将有幸见证第一个超人、蜘蛛侠的诞生,这些超级英雄们将有机会走出电影和故事书。”
超人蜘蛛侠?张佳乐不屑地挑着眉,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当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吗?他以为他生活在什么世界?就像北欧神话里那谁谁一样,挥一挥锤子就能呼风唤雨了?
可能是因为张佳乐的座位实在太过显眼,又或许是他不屑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孙哲平的目光扫视过全场,不偏不倚正对上张佳乐。
张佳乐没有任何的躲避,直迎上孙哲平的视线,无缝切换到一张严肃端正的学究式面孔,煞有其事般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微笑,表现出对对方诙谐的演讲技巧的认可。
如果有一个奖项叫做“最佳听众奖”,张佳乐在心里嘀咕着,自己准能获奖。
02.
“孙博士。”
报告一结束,张佳乐便抢先在孙哲平离开时拦住他,摆出一张春花灿烂般的笑脸。他很公式化地上前伸出手,感受到顺着手掌传来的温度是温热的,但是态度却隐约有些漫不经心,似乎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样走形式的礼节。
哦,这是个讨厌繁文缛节的家伙,坦率直爽,应该挺好相处。
张佳乐迅速勾勒出对孙哲平大致的影响,并对自己的洞察力感到十分满意。谁说理科生就只是空有脑子不懂人情的?他一向自诩双商均高,长年浸泡在实验室中的头脑除了善于对付各种奇怪的参数机械,对于待人接物也同样在行。
“您好,我是ZG科研所第九组团第二实验组的组长张佳乐。接风洗尘的祝酒词我就不多说了,我们都热烈欢迎您回归祖国怀抱。”中国人毕竟极讲究礼仪,初次见面,几句客套话总是少不了的。
“嗯,谢谢张先生。你们所长之前跟我提起过您,您带领的小组在国内取得的成绩可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虽说孙哲平在国外生活多年,但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中国人,也顺着张佳乐的话客套了回来。
“孙博士过奖了,首屈一指我们可不敢当,”张佳乐一边摆着手,一边继续笑得人畜无害,“刚才听了您的演讲,看来您这次项目的主题是意在利用纳米技术提高医疗水平?”
“是的,现今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升,医疗也自然是人们最关心的热门话题之一,科技的意义难道不就是为了服务人类吗?”
“的确。”张佳乐嘴上应着,心里却暗自吐槽着孙哲平的措辞,这是在美国待久了吗,张口闭口都是这么理想主义的腔调,就好像随时能发表一场以“新世纪科技飞速发展”为开头,以“共建未来美好明天”为结束的振奋演说,“实验室会在近期对项目进行具体评估,就麻烦孙博士再给我们详细讲解一下计划了。”
“我的荣幸。”孙哲平微微颔首。
“那现在就直接去实验室?”张佳乐这次没有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奔正题。
“张先生请带路吧。”孙哲平点点头表示同意,直接了当,节省时间。正合他心意。
“好的。哦,对了,”张佳乐刚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叫我佳乐就好,他们都这么喊的。”
说完他就转过身,推开报告厅的大门。他背对着孙哲平,自然是无法看到对方微微愣怔的身形和凝视着他的,隽永而深刻的目光。
那是一种看到心爱之物好似失而复得,却永远不会再真正归属自己的,失落而恸伤的眼神。
那是一种张佳乐永远也不能真正理解的眼神。
03.
休息室的房门被猛地推开,张佳乐还没有脱下实验室的白大褂,护目镜也仍架在脑袋上,支楞着几撮乱蓬蓬的头发,一副快要抓狂的模样。
他砰得把一沓实验报告摔在茶几上,震得纸杯里的茶水晃了晃,茶叶卷浮上水面,又轻轻沉入杯底。
站在窗边上的一个人被身后的响声惊到,猛地回了头,却好巧不巧正撞上张佳乐凶神恶煞般的面孔。
“研究所室内不许抽烟。”张佳乐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半个身子在窗户外边儿也不行,除非你能让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说拜拜。”
“这位同志冤枉啊!”卫理夸张地哭嚎道,这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是张佳乐的同事,“我妈最近到我的宿舍来了次突击大检查,我连藏烟都来不及!”
张佳乐非但没有表示作为同事的关怀同情,反而冷笑着,“活该。谁让你天天猫在休息室抽烟的,什么叫报应!”
卫理自觉理亏地耸耸肩,比起他被扔进小区垃圾车的各类烟盒,他还是更在意一点张佳乐浑身散发的低气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狂躁呢?当然是因为那新来的谁谁谁了。卫理没有接话,安静地等待着张佳乐的下文。
果然,张佳乐一点儿也没打算安抚亲同事的感受,端起水杯,也不管是不是别人喝过的,抿了一口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照他的实验报告来说,怎可能只是为了‘医学研究治疗人体疾病’,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延长人类寿命,终止自然衰老过程’‘增强人脑的神经系统功能’,这分明就是人体改造实验!”
“嗯?我看看。”卫理凑了过来,他前段时间被临时调换去了其他实验组,今天才跟进上这个项目的评估,“这没什么问题啊,不都是挺正常的实验项目吗?他后面说的寿命啊功能啊什么的,只是在猜想阶段而已,你看连数据都没给出具体的。你都把这个项目扣在手头一个多月了,我之前还担心审核的太快,我来不及跟上呢。”
“他提供了这么多研究成果,里面我猜不出多少,但是肯定有一部分是涉密内容的,他在美国那个科研机构里工作了这么久,之前还参与了什么所谓的‘机密研究’,那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他回国?再说我们之前也没有派专机去美国接他,他带着这么多研究样本,民航飞机能让他过安检可就是见鬼了!”
“哎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几十个小时没睡了?这阴谋论都出来了,你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啊。”卫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我跟你说正事呢!”张佳乐恶狠狠地瞪了过去,“这家伙还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技术现在有多抢手,社会舆论的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会引起一些新的问题: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存在?如果我们人体的一部分是由人工构成的,那么我们是否还是原来的我们?’哈,他自己居然还能写得清楚。”
“咳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听起来特别像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卫理忍着笑,“科技是在进步的,兄弟。他会选择到我们所来推行这个项目,还不是因为我们有国内最先进的技术。你还指望接手的是什么实验?搬一台样机对着你回答问题?图灵测试[1]早就过时了。”
张佳乐如此咆哮一通也只是为了解解气而已,他并没有仔细听卫理的回答,而是长舒一口气,捏了捏眉心。不行,还是莫名其妙心烦的很。他又拿起水杯灌下一大口,这次才想起来这不是他自备的茶杯,而是休息室提供的一次性纸杯。
“这水不是你的吧?”
“不是,”卫理摇摇头,咧嘴笑得有点幸灾乐祸,“是那个连名字也不能说的谁谁谁的,你进来之前他刚被领导叫去。”
张佳乐斜眼看着手里的纸杯,严肃认真的眼神让卫理怀疑他是不是要立刻冲进实验室提取指纹DNA,来一次CSI式的现场大调查,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寻找出表象背后的阴谋。但张佳乐最终只是嫌弃地把水杯扔进了垃圾桶,开始在房间里来回来回踱步。
“你先呆这儿散散心吧,我回实验室了。”卫理经过张佳乐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意思安慰了一下。
“嗯。”张佳乐摆摆手。毫无预料的,他突然转身拉住卫理。卫理一个踉跄,向后一仰差点摔到地上。
“又什么事啊?”卫理站稳脚跟,疑惑地问。
“你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张佳乐火急火燎道,好像即将揭开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
“啊?我回实验室?孙哲平刚被领导叫走?水杯不是我的是他的?”被这么一问,卫理更是摸不着头脑。
“不是,再往前。”
“图灵测试早就过时了?虽然它听起来酷毙了,但那个测试已经过时了,这是事实。”卫理摊手道。
“就是这个!”张佳乐说完便一句话没解释,拉开休息室的大门,旋风般冲了出去,剩下一脸状况外地卫理留在原地发愣。
我……说了什么?
04.
在每天忙于实验之外,张佳乐还对孙哲平本人投以了非同寻常的关注,不动声色地尽可能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恨不得能把他直接压在载玻片上,盖上盖玻片,扔到显微镜下,放大几百倍好好观察个够。
作为实验组长,张佳乐和孙哲平走得近一点看上去似乎也是很正常。孙哲平的临时宿舍就安排在张佳乐的隔壁,他们每天一起去实验室忙到昼夜不分;一起在难得的闲暇时间里聊天,谈谈纳米材料的最新进展、量子力学的实用理论;一起在连续忘了午餐晚餐后被强行赶去食堂,边拿着筷子戳戳捣捣,边吐槽着今天怎么又是西红柿炒鸡蛋。只是,吐槽的主力军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你就知足吧,我在美国连像样的中餐都没吃过几顿。”孙哲平看着张佳乐挑剔地从汤汁里夹出已经被煸成条状的番茄皮,感觉到又无奈又好笑。
“那你们食堂供应什么呀?不会在全美最高端的研究所里,食堂的午餐是炸鸡和薯条吧?”仔细确定过所有的番茄皮都清理干净后,张佳乐才放心地夹了一筷子,好奇地问道,满嘴的西红柿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正常发音。
“没有薯条,不过炸鸡倒是经常见。有时候在食堂吃腻了,我们就趁午休时间打电话叫Subway的外卖。”
“那也算不上什么健康食品好吗?”,张佳乐鄙夷道,“果然呐,要论吃还是哪里也比不上中国好。”
“可不是吗。”孙哲平感叹,又和张佳乐分享了一些在国外的轶事,权当做是放松消遣。
张佳乐在风卷残云的同时,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每当孙哲平说起那些在国外的经历时,他总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就像幻觉与现实之间微妙而反复出现的混乱。那些经历当然都是他所不曾拥有的,但是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是患上了错构症[2]。毕竟理论和感觉之间总是有着那么点奇妙的差别,而张佳乐一向自认为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什么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具有能动的反作用。这种的事就留给哲学家们操心好了。
他要做的只是尽快解决这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然后赶回实验室继续和那些繁琐恼人却又同样神奇美妙的测试再进行一场殊死拼搏。
05.
所谓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因素,留下来的东西,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去相信,但它就是真相。
张佳乐一直觉得那个整天叼着烟斗的英国佬说得挺有道理。靠理性而非感情去判断事物,简单明了,又不易出错。
那个自称咨询侦探的天才三分钟就能看透一个人,那么一个多月的时间对自己来说,差不多了。虽然张佳乐还不敢自大地认为自己能看透孙哲平,但是至少已经能抓出一些端倪。而这也足够。
可是等他冲出休息室后,他才想起来,卫理才说过,孙哲平被领导叫走了。
冲动也是一种情感的产物,你看,一味凭情感办事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过张佳乐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而是慢悠悠地向办公区晃过去,说不定半路上就能碰到孙哲平,还能趁现在好好组织一下措辞,方便又省时。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总不会有太多偏差。
张佳乐刚刚走出实验楼,才拐过楼旁的露天小花园,就正巧迎面看见孙哲平低着头快步走过来,于是伸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嘿,我刚才听卫理说你被所长叫去了,没出什么事吧?”
孙哲平原本正皱着眉,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抬头看见是张佳乐,神色便缓和了下来,“没什么,他就是问问项目进行的怎么样了。”
“哦,没事就好。”张佳乐点点头,好像他真的有那么关心一样。
“难道你希望能出什么事?”如果由其他什么人来说出这句话,那听上去一定多少有些威胁感,然而孙哲平的语气平淡,就像是在随口拉着家长里短。
“啊?”张佳乐还没来得及说出他花了一路斟酌出的语句,却反而被孙哲平突然的反问杀得措不及防,他迅速调整好状态,换上一副单纯而疑惑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多月,这时间不短了。”孙哲平抱臂站定,他比张佳乐要略高出一点,微微俯下的目光透出审视的意味,“就算想要偷偷摸摸反复确定什么事,也该差不多了。”
被发现故意拖延时间,张佳乐并不感到意外,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孙哲平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要是发现不了,他才会觉得惊讶失望呢。正好,既然你先提出来,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的套你的话。
“是该差不多了,”张佳乐笑得坦然,“所以,我有一个猜想。不过毕竟实践才是检验认识正确性的的唯一途径,一个月的时间要是用来实践,就有点不太够了。”
“不妨说说看,许多伟大的结论难道不都是归功于大胆的猜想吗?”孙哲平似乎也乐得陪着张佳乐兜圈子,先前急急忙忙的神态全然不见。
“我在想,”张佳乐故意拖长了声音,眉眼上挑,似笑非笑,“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经过人工改造的。”
毫无预兆的,孙哲平突然笑了出来,无声地咧开嘴角,笑容显得意味不明,看向张佳乐的眼神里竟然多出了几分赞许,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始鼓掌似的。他微微向前探出身子,缩短了与张佳乐的距离,几乎要碰上他的鼻尖,出口的声音依旧平稳不乱,甚至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诱惑感。
“你真的想知道吗?”
06.
教室办公室、领导工作室或许是公认的最佳谈人生场所,但是时代在进步,露天小花园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为热恋小情侣准备的地盘。张佳乐觉得,要不是因为这快要张弓拔弩的气氛,这地方倒是挺适合乘乘凉的,唠嗑休闲,冰啤西瓜。
然而,就是在这个露天小花园里,孙哲平严肃下来的表情一下子把张佳乐从不现实的悠闲幻想中拉回了现实。两人并排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搭配着四周盛开的繁花,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和谐友好的画面。
“你应该注意到了吧,简历上整整一年的空缺?”
“当然了,我又不瞎,也不傻。”张佳乐好像要刻意破坏这严肃的气氛一般,张嘴就呛了回去。
孙哲平看了张佳乐一眼,没有在意,继续说了下去,“那一年的时间的确是有一个机密实验,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为了国家保密科技所以不能透露的实验。”
哈,我就知道那里有问题!有个欢快的声音在张佳乐的心里雀跃着,他扭头冲孙哲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孙哲平无视了张佳乐,“在那之前,我开车带着研究组的教授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那个教授你应该听说过,叫罗宾森·格雷斯(Robinson Grace)。”
“我知道,你参加的项目都是由他负责的。”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一直在下雨,我们要经过的那条州际公路有一段被水淹了,我们只好从一条小路绕道,那条路的地势比较高,积水情况不严重,但路况仍然很差。
“雨下得太大,连雨刷也起不上什么作用。我问过教授要不要先原路返回,会议的议程有好几天,因为天气状况而耽搁一会儿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当然,教授拒绝了。他说这个会议就是和我们手头的实验有很大关系的,如果我们不到场,那会议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然后就出了车祸吗?”张佳乐插嘴道,“电影里都爱这么演。”
“的确,艺术取自生活嘛。”孙哲平点头,“车祸的具体细节我记不太清楚了,后来听他们说我被整个摔出了车厢,多处严重受伤,而格雷斯教授则当场死亡。为了参加会议,当时教授还在车上带了大量的研究资料,那些也全都和他本人一起遇难了。出于保密需要,那些资料也没有完整的备份,有些数据至今都仍不齐全。”
至今仍不齐全?这么说孙哲平还在和那边联络?张佳乐敏锐地注意到最后一句话,皱了皱眉,却没有出声。他绝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不合时宜的插嘴没有任何好处。
“你也清楚,中国科学界一向对西方那种招募志愿者做实验的行为很是不屑,”孙哲平话锋一转,突兀地讲起了科学道德问题。
张佳乐依旧静默着,他隐约能猜到孙哲平要说些什么了。
“我们当时研究的一个项目就是人体器官的机械替换,车祸后多处受伤的我当然是一个完美的实验品。”孙哲平轻轻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又像是嘲讽,科学家最后成为了自己研究的实验品,还的确是讽刺的很,“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接受了一部分改造,但是具体到了什么程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们给我了一份完整的报告,但是我觉得远不止那些。
“整个改造的过程持续了大概半年左后,我又用半年适应了这些改造。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年是空白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张佳乐直接省去了各种繁杂的人文关怀,比起无事于补的情绪,他所需要的是冷静的思维。与其关心孙哲平接受改造的事件是否合规,还不如问一些更有实际价值的问题。
“我们的研究还没有结束,”这次孙哲平用了“我们”,“新的负责人觉得应该为实验招收一点新鲜血液。”
07.
等张佳乐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后,他已经坐上了一架私人飞机。豪华的舱室布置,柔软的天鹅绒坐垫和冒着气泡的香槟酒让他觉得好像又坠入了另一个梦境。
嘁,腐朽的资本主义。
他捏起高脚杯,看着淡金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了一下。
“你带来的那份研究计划是什么东西?”
“那是留给你的研究所的。不,是你原来的研究所。”
“呵,亏得我们都以为你回国是为了发展祖国科技,原来是来挖墙角的?”
“那你不是还自愿跟来了吗。”
“……”
张佳乐回想着过去几个小时里他和孙哲平的谈话,他不断地像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一样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而孙哲平则一一耐心解释着那些刁钻得如同交叉问询的问题。
一切都仿佛是被快进了一般。离开研究所,坐上飞机,去不知道什么地方加入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研究小组。
怎么总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你确定你没被改造成人工智能吗?”张佳乐最后忍不住问道。
孙哲平楞了楞,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连一直紧盯着他的张佳乐都没能看清,“为什么这么问?”
“是卫理无意中提醒我的,他说我是不是指望能直接来一次图灵测试才能安心。”
“图灵测试早就过时了好吗。”这一模一样的说法让张佳乐差点就翻了个白眼,“艾伦·图灵他的确是人工智能之父,他设计的图灵机和模仿游戏也是超酷的,但时代在进步。你不能不承认。”
为什么你们的表情都好像在看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张佳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当然知道科技是在进步的,他面前坐着的这个经过人工改造的家伙,还说不定就是世界最先进的科技呢。
“不,我不是人工智能。”孙哲平这才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就这样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开着玩笑,“我老爸不叫艾伦·图灵。”
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和孙哲平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提起了另一个和这位伟大的科学家有关的话题,试图把拐进死角的聊天继续下去,“几年前图灵没有被赦免的时候,我还一直很愤愤不平,他不应该得到那样的待遇[1]。”
“没有人应该。英国女王给他颁布特赦令的那天,我们研究组还特地开了一瓶81年的绝对伏特加[2]庆祝,”孙哲平又补充道,“我们组里就有人是同|性|恋。”
“嗯,我也是。”
“也是……什么?”孙哲平一时间好像不太确定张佳乐的“也是”是接在哪个句子后面的,是指他也一样庆祝了,还是……
“没什么,就是跟你出个柜。”张佳乐被自己的直白吓了一跳。性|取|向的问题在欧美地区的大部分国家早已不会被当做邪恶的精神疾病对待了,社会包容度也相对较高,这个话题对于孙哲平而言大概就和明天晚饭要吃什么一样普通。但是张佳乐不一样,在他生活的环境里,如此“有伤风化”的行为是决不被允许的。
于是张佳乐说完便偏头看向窗外,极力摆出一副自然的姿态。
窗外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云朵柔软地向远处铺陈伸展。白天的阳光灿烂,金色的光辉溜进机舱,在玻璃窗上映下两张年轻的面孔。
一张面孔上写满了对未来无限的期许,温暖的深琥珀色眼睛注视着浮云一朵朵从机翼边划过。
而另一张面孔的主人却低下了头,双眼空洞无神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方向,嘴角的笑意辛酸而苦楚。
08.
其实卫理先前的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多久没睡了?嗯……大概也就那么十几二十小时吧,没听说过有一个词叫废寝忘食吗。
蓝天白云的背景布虽然时刻都在变化,但又像什么也没有变,永远是湛蓝的,纯白的,金色的阳光具有极好的催眠效果。等张佳乐醒来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毯子,空气中飘着一股番茄意面的味道。
为什么又是番茄。
“我们还有一会儿就要到了,你先吃点东西吧。”
张佳乐看到孙哲平依旧坐在对面,手上捧着一本书。在自己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有一个视线转移的动作。
“你放心,意面里不会有番茄皮的。”见张佳乐迟迟没有动作,孙哲平保证道。
“哦。”张佳乐后知后觉地掀开毯子,感觉自己还没有从睡眠状态恢复过来,通常来说他是不会这么容易睡着的,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短暂的休息让他有一种重新被激活的兴奋感,精神振奋,随时准备好投身科学事业。
“我们快到哪儿了?”
“加莱海峡,还有……十五分钟。”孙哲平低头看了看手表。
“加莱?我们难道不是要去美国的吗?”卷起的意面停在半空,酱汁顺着面条滴到了白色的瓷盘上。
“我们换了新的负责人。还有,你没有注意到我们并不是在大海上飞行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说‘请看机窗左侧是左边的太平洋,机窗右侧是右边的太平洋’。”
孙哲平看样子是放弃了这样没营养的幼稚对话,往椅背上一靠,继续看起书来。
《精神分析心理学》。张佳乐扫了一眼书名。看来他的涉猎范围还挺广的嘛。
速冻意面的味道并不是很让人期待,甚至和这架飞机的档次显得格格不入,大概只是因为准备起来方便而已。张佳乐卷起面条,再次看向窗外。飞机飞行的高度在缓缓降低,已经能看见机身下方的城市。
法国的夜晚不像中国那般的灯火通明,霓虹灯点亮夜的黑暗。加莱的夜空没有耀眼的灯光,只是一片温暖的金色轻纱般浮在空中,自十六世纪保存下来的哥特式建筑在金辉中威严耸立。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
09.
上了贼船的感觉……
张佳乐看着码头那边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恨不得能回到几个小时前,狠狠拍自己一巴掌。这都乌鸦嘴什么呢!
飞机停在一个偏僻的海港,入夜后这里已经见不到人影了,只有海风携着泡沫一次又一次拥抱海岸。
离码头越来越近,张佳乐眯着眼睛,看到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逐渐浮出海面。它看上去并不太像是一艘船,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岛屿,随着地壳的抬升缓缓升起,庄严而肃穆。
那是一艘潜水艇。
铁灰的船身像一座不可攻克的堡垒,雪茄烟的长筒型构造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
舰桥上的舱门中走出一个人影。张佳乐忍不住想象那会不会是一个穿着笔挺船长服的中年男人,有着刚毅的的面容和高傲的眼神。
而事实上,他只猜对了一点。
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黑色的头发用发胶打理的一丝不苟,好像随时就能踏着那双铮亮的皮鞋走进华尔街最高档的金融大厦。
“晚上好先生们,我是斯派洛·格雷斯(Sparrow Grace)。”男人微笑道,他的举止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得体,让人挑不任何毛病。
“您好,我是张佳乐。”张佳乐走上前,“很高兴能加入您的研究组。”
“这可不是我的研究组,那是我父亲的遗产,我只是代替他管理罢了。”提到自己父亲的过世,格雷斯先生没有表现出一丝丧父之痛,他似乎对自己的面部表情具有超常的掌控力,不让任何一丝情绪外流。
“关于您父亲的事,我很遗憾。”张佳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看不透他人的感觉。这要么就是因为这位格雷斯先生真的如表面上那样温文尔雅,要么他就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谁不是呢,他们都说我的父亲是个伟大的科学家。”格雷斯先生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个不太讨喜的话题。
他微微侧身,露出船舱的入口,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总之,如你所见,这艘潜水艇就是我们的移动实验室,这是‘卡洛琳号’。欢迎登船。”
张佳乐紧跟着格雷斯先生,听着皮鞋敲打在金属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出色的金融师或是银行家,出入各种华灯亮丽的商业会场,而不像是一个会穿着白大褂,没日没夜和器械药水厮混的科学家。或许他本来就不是科学家,除了提及他的父亲外,他还并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
“哎,你说这个格雷斯的真名真的不是叫尼摩船长吗?”潜艇的通道很漫长,没有人在说话。张佳乐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孙哲平嘀咕。这句话他用的是中文。
孙哲平并没有露出任何被逗笑或无奈的表情,而是很认真地回答:“他听得懂中文。”
“真的?!”才第一天来工作就得罪了老板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张佳乐脚下一个踉跄,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扶手重新稳住脚步。这样一来,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前方的身影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语而产生分毫错乱。
“假的。”孙哲平笑道。
“……”
10.
卡洛琳号的规模之大让张佳乐怀疑这里或许不仅仅只是一个研究所这么简单,但从进入舱室以来,他看到的也只有许多堆满材料的房间、放置样品的房间和一个比他原来工作的地方大上两倍的实验室。
潜艇渐渐潜入深海,漆黑的海水将他们包围,透过舷窗向外看去,像是踏入了一个未知的异度空间。
“欢迎来到我们的快乐小家庭,年轻人。”说话的是柯林·克里特,这位年过花甲的计算机专家是老格雷斯教授的挚交。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卷毛,络腮胡子几乎要把那张宽扁的嘴巴完全遮住。这幅有些邋里邋遢的形象,完全符合一些对于老辈科学家们的描写。痴迷学术,不拘小节。
快乐小家庭?张佳乐暗自腹诽。他想起有个叫雷德的家伙是这么形容那个叫做肖申克的监狱的。真是奇怪,这么想来,这艘潜水艇也的确和监狱有许多相似之处。四周的高墙被海水所替代,同样的无可徇逃,潜艇的钢筋铁架禁锢着人们的自由。
张佳乐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糟糕念头感到惊讶,连忙摆出笑脸迎上克里特教授的问候,竭力要甩掉这个不怎么吉利的想法。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新来的中国科学家?”克莱尔·兰顿的英文发音里带着点生硬的法国口音,精致的妆容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但眼角的鱼尾纹却不留情地出卖着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也没有人们普遍认为的法国女性的优雅动人,像是缺失了点什么。也许是长期和各类生物制造的交往消磨了她原有的魅力。
这就是这个快乐小家庭的所有成员了。四个人,奢侈地共用一间庞大的实验室。
“人手短缺对你们来说不会是问题,”格雷斯先生微笑道,“比起速度和效率,我更注重质量和保密性。你看,我并不像我父亲那样具有出色的科学细胞,我和科学的缘分没有那么深。我也就只能祝你们研究顺利了。”
说完,格雷斯先生的身影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混入一片幽深的阴影。
11.
虽然格雷斯先生自称与科学无缘,可是但凡听说过他的人,就知道那仅仅是一句过分的自谦罢了。格雷斯先生从小受他父亲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的天赋秉异,年纪轻轻就跻身于年度最佳青年科学家榜单。他所涉足的邻域和他父亲稍有重叠之处,格雷斯先生本人出身生物医学,毕业后在人工智能的研究中颇占前沿。尽管格雷斯父子俩在学术层面的交流淡薄的可怜,却总有人喜欢把他们拎出来比较一番,争出个高低好次。
你父亲怎么样,你父亲又怎么样。这是格雷斯先生听到最多的话。
可以说他的科学事业是一直被父亲的巨大光环笼罩的,但是他却可以自豪地说,“卡洛琳号”完全是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与老格雷斯教授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这艘潜艇本身也就像鹦鹉螺号一样,从未被展现在世人眼前,像一条独鲸畅游在蔚蓝海洋,没有经过任何的记载,却真实而隐秘的存在于世间。
在卡洛琳号上的最初几天,张佳乐几乎就没怎么在实验室里安安稳稳地待过,格雷斯先生表示,他可以先在潜艇上行进一番观光游览,并不是哪里都能见到这样的潜水艇的。这几天里,孙哲平则一直陪在他身边充当导游。
这艘潜水艇的称呼得名于格雷斯先生的母亲,传言她在小格雷斯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可几乎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那之后这件事也变成了家族的伤疤,父子两人都尽量闭口不谈。不过每当格雷斯先生谈起这艘潜水艇时,总是会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并亲昵地称它为“她”。这是他为数不多流露感情的时候。
顺着舰桥走过指挥塔,进入舱室后,入口处旁边有一个侧门,看得不仔细就很有可能错过。门里放着一艘升降舱,在下潜到浅水位的时候可以脱离潜艇,直接在舱内操作,浮出海面或进行其他自由移动。
走过侧门,进入那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的房间被称为“仓库”,那就是张佳乐看见许多资料和样品的地方。大多数房间上装着口令识别的密码锁,而有些就连孙哲平都没有权限进入。
实验室的位置处于潜艇的正中央,大伙儿们都喜欢管它叫“心脏”,而它也名副其实地汇聚着整艘潜艇的精华,世界上顶尖的科技技术就在此酝酿诞生。张佳乐也明白了格雷斯先生所说的“人手短缺不是问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实验组的编制人员只有四个,但是潜艇上还有大约一打的员工,有些只是艇内的工作人员,有些则是科研员,能区分他们的就只有制服,灰色工装还是白色长褂。张佳乐曾一度怀疑这些打扮出奇一致的人究竟是不是机器人。
“你是不是科幻电影看多了?如果格雷斯已经真的能生产出这么多高端机器人,那他还要我们干什么?”孙哲平鄙夷道。
“说不定是找我们来测试测试什么的。”张佳乐不甘示弱地反驳。
孙哲平的脸色阴沉了一下,没有继续回话。
再往里走,就是一个有着圆形拱顶的休息室,巴洛克风格的装潢滑动于各个曲面,绚丽的用色恣意着离经叛道的张扬,极为有效地中和了潜艇给人带来的冰冷印象。分布在休息室两侧巨大的玻璃舷窗让整个空间显出几分通透感,如果下潜的深度合适,还能透过厚厚的抗压玻璃看见海洋中的生物,斑斓的鱼群裹成团以寻求彼此的庇护,抹香鲸摆动着庞大的身躯缓缓游过。
“这简直比国家海洋馆还要棒几百倍,不几千倍!”张佳乐趴在舷窗上,像个从车窗内向外张望的孩子,鼻子被压得扁扁的,在玻璃上呼出了浅浅的水汽。
四位科学家的下塌处就在休息室的正后方,四个简易却舒服的房间,一张柔暖的床和一个床头柜。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毕竟他们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
张佳乐在路过孙哲平的房间时,无意中透过敞开的房门向里看了一眼,柜子上放着一个倒扣的相框,原本应该被展示的照片却是面朝向桌面。靠墙的桌面上整齐地码着一排书,大都是一些社会科学书籍,《认知行为》、《逻辑哲学》、《心理学概论》……
张佳乐还来不及奇怪这房间的布置,就跟随着孙哲平突然加快的脚步向前走去。
走过休息室就是员工宿舍和格雷斯先生自己的房间,从这里再往后的部分,和潜艇的前三分之二相比就逊色了不少。电力设备室的部署十分简易却高度严密,作为卡洛琳号的主动力来源,那扇铁灰色的金属门上安装着最高等级的关卡,一块黑色的电子屏幕只有格雷斯先生本人才知道如何开启。
潜艇最尾部的银白框架散发着不尽人意的冷漠,却也正和它的用处相应。那是潜艇的“垃圾场”,堆放着许多尚未被处理或是还没有完全丧失价值的实验残次品。
“哦,残忍的人类。”张佳乐夸张地感叹,“没有价值的东西就这么随手扔掉。”
这就是卡洛琳号上的全部,至少,这是张佳乐所看到的全部。
12.
“编辑情感程序?你还好意思说我科幻电影看多了。直说吧,《人工智能》你刷了几遍,虽然这个电影实在是有点童话了,对着机器人念出一串儿单词,然后启动程序。但是我不会嘲笑你的,真的。”
“卡洛琳号”两日游结束后,张佳乐终于换上了白大褂,一头扎进实验室。他认真浏览完研究策划,真诚地看着孙哲平。
“在实验室内的孙哲平”不仅仅是一个偏正短语,大概还能算一个特有专属名词。他收敛起所有的喜怒玩笑,同样认真地回答,“首先这个是格雷斯先生的计划,而并不是我的主意,第二,现在人工智能在许多方面都展开了‘深度学习’的研究,有会作曲的机器人,能进行简单同声传译机器人等等,模仿人类的行为也是人工智能的一项重要应用。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让机器人模仿人类的感情行为?”
“但是……”张佳乐刚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确是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发表异议。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机器人能否具有独立思维一向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
“嘿!那边两个小子!能不能不要嘀嘀咕咕地说着中文,这里是国际环境,工作时间用通用语。”克里特教授从一台计算机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抱歉。”张佳乐连忙换上英语,他对语言环境的适应比他想象的要快很多,荒废了多年的英语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困扰,相反地,他和其他人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一点障碍。只是到了孙哲平面前,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说起中文。
“格雷斯先生的策划也是有可行性的。”兰顿博士也加入了讨论,她用涂了淡彩指甲油的手指在一块立体屏幕上按了几下,一个网状全息投影出现在空中,交错着蓝绿线条,在边角上跳动着几个变化的参数。
“目前人工智能的水平还远远不及人类,它们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给人类提供灵感,辅助人类工作。心理学家现在也广泛地参与到人工智能的研究中,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去考虑机器人的感情问题,如果能证实它们在经过深度学习后,可以自主产生认知行为,这会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就算我们能跨出这伟大的一步,就算这可能将会是一个被载入人工智能研究历史的突破性进展,但我们研究的目的不应该是社会效益最大化吗?这个研究又有什么目的?”张佳乐蹙起眉毛,伸手在屏幕上拨拉了几下,发现这项研究的进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快到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文明所产生的一切都是人类智能的产物,生物大脑可以达到的和计算机可以达到的,没有本质区别,因此它遵循了‘计算机在理论上可以模仿人类智能,然后超越’这一原则。[1]”孙哲平淡然问道,“你是在担心这个?”
“对,你知道的,‘最伟大的发明,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发明[1]’,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子的演讲,他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他自己的生活就需要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于机器,没有人能比他更直观地了解那些东西能做什么了。他认为人工智能具有超越并毁灭人类的可能。”
“年轻人说话放尊重点!什么老头子,那是史蒂芬·霍金!”克里特教授底气十足的话语从电脑后吼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脑子一下子短路了,没想起来。”张佳乐耸耸肩,抬眼却看见孙哲平别过脑袋,好像有点压抑不快。
“那个,”张佳乐抬起手肘戳了戳孙哲平,“你是霍金的忠实小粉丝吗?对不住啦,我真不是故意忘记你男神的名字的。”
兰顿博士轻轻咳嗽一声,试图把跑了题的年轻人们拉回正轨,“实验就是要通过实践证实理论的,一切还没有变成现实前,都是纸面文字。”
“那还等什么,赶快开始工作吧,小伙子们!你们要是在杵在那儿站着都要发霉了,我顶讨厌绿毛龟了。”克里特教授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实干派,趁机督促道。
孙哲平听言,立刻转过身走向走向自己的工作台,留下张佳乐一人在原地,微微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个机器人小男孩就算被启动了情感程序,最后还是被他的‘妈妈’扔进了垃圾场。”张佳乐的声音很轻,有点说不出的伤感。
已经走开的孙哲平自然是听不到这自言自语,克里特教授也正和一道编程交战地难解难分。只有站在张佳乐身后的兰顿博士捕捉到了这句轻声的低语。
她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严肃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缝。这时的她就像脱下了素日科学家的冷静的外衣,变成一个用心叮嘱年轻人的长辈,即使那只是稍纵即逝的感觉。她的声音很柔和,却暗藏着显而易见的忧伤,如一阵风般飘过张佳乐的耳畔,却在心底吹起久久不退的涟漪。
“不是所有故事都会有一个好结局。”
13.
人们常说,快乐的时候总是过得飞快。
对于张佳乐来说,待在实验室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快乐的时间,他可以抛开世间一切的林林总总,任凭自己沉迷于科学的天地。大脑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充分调动,如同一座无形的齿轮,有条不紊地转动着,一环扣上一环,没有任何差错。他和其他三位同事们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成为人类科学史上的一大步飞跃。
实验进行的十分顺利,兰顿博士对机器人的三维设计已经渐趋完成,克里特教授编写的程序逐渐有了雏形,张佳乐和孙哲平也开始着手搭建模型。不过除去人工智能的研究,张佳乐还被委派了另一项工作——对孙哲平的改造状况进行数据和运行监测。
“为什么是我?”张佳乐不解道,虽然他也很乐意接手这项任务,但是他毕竟没有参与孙哲平的改造工作中,别说是细节,就连大体的过程都不了解,为什么偏偏要让他来负责监测?
“不了解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坏事,”格雷斯先生又摆出了那张标准的企业家式笑脸,“不了解也可以慢慢了解嘛。如果不知道前期的设置,也反而能更好的观测改造后的功能。就像是图灵测试,事先不知道,才能有最好的效果。再说,你和孙哲平沟通起来也比较方便。”
还没等张佳乐琢磨出那句“沟通方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格雷斯先生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挥挥手就走开了,完全是一副布置工作不需要原因的态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任务,张佳乐再是奇怪也欣然接下。他们在实验室里负责的本来就是同一项工作,这样一来,除去睡觉的时间,两人几乎是无时不刻不厮混在一起。
至于神出鬼没的格雷斯先生,没人知道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他极少到实验室来,偶然在船舱内遇到也仅仅是擦肩而过。
“我和他老爹是一辈子的至交,斯派洛还是小屁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可是就算是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看不透这个家伙。他和他老爹很不一样,总是有在隐藏什么的感觉,却偏偏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克里特教授如此评价道。
“我第一次见到格雷斯先生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什么企业家呢。”
“他的确是有自己的企业,他现在已经很少插足实验了,把更多的经历投入到了企业的建设上。”孙哲平接过张佳乐的话茬,“我刚才在走廊上听一个潜艇员工说,我们下个星期就要靠岸一次,格雷斯先生要给卡洛琳号添置一些补给。”
“那我们也能有机会上岸吗?”张佳乐的眼睛亮起了光,纵使他对科研事业有着赤诚的热爱,但被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几个月,难免有些渴望大陆上的生活。就连张佳乐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下意识地想到的“困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似乎是个不怎么妥当的说法。
“通常来说上岸的只有格雷斯一个人,有时候他也会带几个人一起。”兰顿博士问答,她和克里特教授曾经都是在老格雷斯教授的手下工作,在车祸事故后被小格雷斯招至麾下,在卡洛琳号上已经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不过你们要是想上去也不是不行,跟格雷斯打一声招呼应该就可以了,偶尔休息放松上一会也是挺不错的。”
“你们?”张佳乐挑了挑眉毛。
“喏,还有孙哲平呀。你们年轻人窝在潜艇里这么久,肯定早就憋坏了。”兰顿教授难得地露出微笑,每当用起这样长辈式的口吻时,她总是会显得比平日温和许多。
“挑个时候?潜艇一般都停在很偏僻的峡湾,离城市很远。但我想我们应该能出去几个小时,或许能看到海上日出,如果你想的话。”孙哲平看上去对出游的提议很感兴趣。
“我更想看看日落。”张佳乐已经开始搓着手,期待起那个尚未到来的外出‘旅行’。
“也是,你应该更喜欢日落的。”孙哲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嗯?”张佳乐早就飞进了美妙的幻想中,一时间错过了孙哲平的回话。
“没什么,我是说,日落也不错。”
14.
年轻人们的外出计划很快就得到批准,但是和孙哲平估计的一样,只有几个小时。不过几个小时也就足够了,卡洛琳号停靠在佛罗里达半岛附近的一座荒岛上,而张佳乐也没有兴趣来一场鲁宾逊漂流记。更何况小岛的东北侧就是著名的百慕大三角,在那儿发生什么意外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潜艇在清晨短暂地浮上海面,格雷斯先生带着船舱内的一打员工上了岸,一架小型飞机把他们全部接走,飞往繁华的城区。这支采购小团队计划于第二天清晨返回,这比通常的时间要多出一些。
“实验室的耗能量比之前估计的要多上不少,电力设备室室的备用能源可能不够用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故障可就麻烦了,”格雷斯先生解释道,“不过再添置能源也是好事,这意味这我们的实验很顺利。”
一整个白天,卡洛琳号上安静的出奇,虽说平时这里就不是什么吵吵闹闹的地方,但是当潜艇上只剩下四位科学家时,一股空旷寂寥的冷清便在空中弥漫开来。实验室里除了电脑的敲击声和器材组装的轻微碰撞,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说话的嗓音都是压低了的,好像只要声音一大就会惊动了什么。
“奇怪,这次船上居然一个人也没留。”克里特教授嘟囔着合上电脑,一天静音状态的工作让他本来就高度集中的神经更加紧张,趁着阶段性设计一结束,就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可能是需要的人比较多吧,实验进行的这么顺利,格雷斯应该已经开始新一轮募集筹资了,想继续开拓新市场也说不定呢。他在美国本土设立了自己的公司,但研发环节和实验地点,也就是卡洛琳号,却始终没有向外界公布。”兰顿博士也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斜靠在椅背上,揣测起上司的心思。
“唉,斯派洛这家伙,就是空浪费了他一身才华,野心太重,真不适合像他老爹那样静心搞研究。”克里特教授不禁唏嘘感叹。
张佳乐收拾着手边零零散散的部件,心不在焉地瞄了几眼手表,心思却像飞鱼般冲出海面。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出去?”孙哲平看出张佳乐明显不在状态,提议道。
今天实验室里的人也都不太有精神,一来是因为只有他们四个人,陀螺样转了一天,二来是手边的资源和器材都即将告罄,实验进入了瓶颈期。
“好啊。”张佳乐一听,立刻抬起头来,眉眼都飘着解脱似的喜悦,卡瓶颈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更何况他还期待着一场难得的户外短程旅行,“去乘那个升降舱吗?你知道怎么操作?”
“怎么,这么看轻我?”孙哲平斜眼看向张佳乐,仰着下巴几分狂傲模样。
“啧啧。”张佳乐咂咂嘴,没有做出评论。他麻利地收好实验品,跟克里特教授和兰顿博士打了个招呼,脱掉白褂,拉起孙哲平往前舱走。
孙哲平打开放置升降舱的侧门,驾轻就熟地操控起按键。张佳乐收不住好奇的目光,四处张望着,还不忘展开他强大的联想力。
“哎,你说这玩意儿如果是全透明的,不就像那个大玻璃升降机一样了吗?”他还生怕孙哲平不知道,又添了一句,“就是《查理的巧克力工厂》里那个,不过它是在天上飞,这是在海里游。”
“你倒是挺有童心的嘛。”孙哲平听着这不着边际地话,只觉得好笑。这还真像是张佳乐会想到的事。
“这你就不懂了吧,”张佳乐张嘴就是要说大道理的样子,“童心未泯,永葆青春呐,孙哲平同志。”
永葆青春。
孙哲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硬生生憋回了一声不可名状的叹息,或是无奈或是别的更深层的东西。
15.
张佳乐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一本叫《小王子》的书,书里那个戴着白围巾,穿着长礼服的金发小男孩说:
“当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喜欢看日落。”
他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王子一样,也喜欢看日落。他曾经不切实际地幻想过,要是能豋上小行星B621号该有多好,每天只要挪一挪椅子,就可以看到四十四次日落,看到那轮灼热的太阳染透天边,看到在那片缤纷的色彩中又一个白昼的结束。
后来,他长大了,他知道了有一种东西叫做童话,有一种现象叫做昼夜交替。他知道了在地球上看不到四十四次日落,于是那仅有的一次更显得弥足珍贵。
大片的晚霞铺天盖地泼洒在相互渲染交融的天穹与海面,迸发出绚丽的华彩,玫瑰红、葡萄紫、水红、桃红、橘橙、柠檬色,冷暖色调都随着那道发亮的分割线倾泻而下,从高耸的苍穹注入深邃的海洋。最后,当所有的华丽都归于沉寂,只有那一阵阵海风温柔的掠过沙滩,抚过青年的发梢,吹起衣角飘荡。
虽然每一天都是在这样一种辉煌中结束,而每一天又是不尽相同,因为美丽属于不同的天、不同的云、不同的风。不同的人们经历着不同的生活,却在同一片天空下见证这份自然的壮丽。这是对生命最真挚的眷恋。
张佳乐静静地看着日落,恍惚间觉得这场景是那么的熟悉。两个人,在落日的余辉中并肩,沙滩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延伸到无尽的远方。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孙哲平,他也是同样安静地盘腿坐在沙滩上,半敞的衬衫灌进了风,掀开的领子里露出了一小节银色的项链,在微暗的天光下闪着几分银亮。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暗中驱使,大脑在一个特定的瞬间脱离了理性的控制,不计后果地冲出既定的轨道。张佳乐又向着孙哲平的方向凑近了一点,近到能清楚地看见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放空望着地平线,把天地间的繁华色彩统统收进眼底。
时间的概念是相对的,张佳乐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秒之内的千分之几,还是长久到一辈子的遥远。他在孙哲平鼻尖下方的某个位置轻轻碰了碰,如同蜻蜓点水,短暂的水波散尽,即刻便归于平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张佳乐微笑着收回身子,目光平视着大海。孙哲平扭头看向张佳乐,他的侧脸在光影中被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睫毛低垂在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让人感觉到温暖,浅淡的笑容和海风一样清朗。孙哲平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自然,仿佛他们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这样亲密的动作,千千万万遍。
斑驳的天空终究是被夜色所诱惑,静谧的深蓝压倒了缤纷的绚丽,远处的海天缝合,琉璃色的群星逐渐占据了这广袤的舞台,在天边闪烁。或许,在其中一颗星球上就住着一个永远天真无邪的男孩。你冲着星星们挥手,说声“嗨”,它们仿佛也会眨眨眼睛,以温柔的姿态问候人间的居民,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抛向大地。
脚下的海滩上,潮涨潮落裹挟着浪花拍岸的翻腾之音,手腕的表盘上,时针恪尽职守兜兜转转过几个来回。晚风的凉意把人从黄昏的混沌迷离中剥离,一个回神已是夜幕终落,正应上那句“Time and tide(潮汐)wait for no man.(时不待我)”
就是在这不长不短的几个小时,谁也没开口说话,空气中没有诡异,没有尴尬,只是弥漫着海水的微咸和清爽。灵魂如同在海夜中升腾,脱去了身体的桎梏,以言语无法阐明的姿态交相呼应,传达着唯有心灵可见的印记,又随着地心的引力缓缓沉淀,坠入魂魄深处,刻骨铭心。
“我们……回去吧。”久久不曾开口,孙哲平的嗓音有些干涩,话语在不经意间转了一个弯,似乎曾要脱口的是一句温馨的“回家”。
家是什么?夜色掩盖住孙哲平的黯然失神,他听见身旁的人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离开海岸。
星星距离地面太过遥远,亿万的光年让它们远离了人间的欢笑与疾苦,纵使光芒闪耀,世间却总有它们无力而不及的角落。
昼夜轮回,黑色又一次掌管了天地,在那片落落的天光幕账下,他们背后的阴影也融进了漆黑的大地。
16.
升降艇一点点下沉,在高亮度的探照灯下,卡洛琳号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它像一头巨兽般蛰伏于无人勘察的暗处。
离潜艇越近,张佳乐就越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一旁的孙哲平虽然依旧稳当地操控着驾驶杆,但是蹙起的眉头暴露了他同样不安的内心。
现在是深夜了,可透过潜艇的舷窗看去,煞白的灯光交错着红蓝的闪光,那是卡洛琳号上的警报系统。升降舱上有和潜艇相连的通讯机,然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接收到任何来着潜艇的消息。
船舱刚刚和潜艇接合,张佳乐就迅速拉开舱门,迎面撞上了从通道另一端跑过来的兰顿博士。激烈的运动显然是不适合她这样长期在实验室工作的研究员,她竭力抑制住大口地喘气,试图平定下呼吸。
“你们……总算回来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精致的妆容稍稍糊开了些许,可她并没有在意,“克里特和我本来打算晚上再测试一下模型,这样等你们回来再修改一次,明天补给到了就能正式着手建造了。但是潜艇的负荷电量比格雷斯估计得还要少,动力室出了故障……”
兰顿博士的话没能说完,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船舱,跳动的灯光饶得人心杂乱,好似要揪住人的五脏六腑不分轻重地猛击一拳。稍后赶来的孙哲平也大概摸清了情况,还没等他开口,船舱广播中就响起了克里特教授如雷贯耳的咆哮。
“人回来了就赶紧过来搭把手,快来指挥塔!我的老天呐!我当年怎么就没有去学开潜水艇!”
张佳乐对于潜艇的驾驶知识也仅仅停留在单薄的理论阶段,他们四个人中也只有孙哲平算得上稍微有一些实践基础。
兰顿博士完成了传话,向两人示意了一下,再次返回实验室,竭力控制住负荷,同时尽最大可能保住他们的研究成果,高跟鞋砸在地面上的咚咚响声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心口。
孙哲平刚想嘱咐张佳乐跟上她,却只听见张佳乐落下一句,“我去电配室。”格雷斯先生在离开前降低了电配室的关卡等级,他们都得到了进入的权限。此举正是为了应对某些无法预知的突发事件,就好比眼下的情况。
听到张佳乐的话,孙哲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伸手,一个跨步向前抓住张佳乐,穿耳的警报声让他不得不以吼的方式贴近他耳边嘶喊,“这可不是什么实验室的模拟测试,没有不成功能从头再来!你不是潜艇的维修机械师!”
“原理不都是相同的吗?我又不是没学过电子机械!”张佳乐边吼回去,边挣脱了孙哲平的钳制。孙哲平的话语让他感到不可理喻,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荒唐地觉得孙哲平口中的“你”根本就不是在指他,那种记忆与现实剥离的错位感不合时宜地再次涌上心头。
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张佳乐捕捉这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他向着潜艇尾部的方向飞奔,把孙哲平的另一句话扔在了身后,埋没在狂响不止的长鸣声中。
“你根本就没有……”
孙哲平被甩开后,因惯性后退了好几步,张佳乐的力气大的惊人。他试图再度追上前方狂奔的身影,可潜艇好像还嫌场面不够乱似的,一阵猛烈的晃动让孙哲平一个踉跄摔倒在坚硬的地面,结实的撞击声让人光是听着就觉得发憷。
“天杀的,赶紧来个人!”
克里特教授的吼叫夹杂在警报声中,无差别地损伤着听众的耳膜。孙哲平紧握住门边的一根立柱,强撑着起身,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发出抗议的尖叫。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勉强爬到了指挥塔,现在就算他打心底里再想把张佳乐拉回来也没有那份奢侈的时间。卡洛琳号因为供能不足,脱离了自动驾驶状态,随时有一头撞上海岭或失足掉入海沟的危险,更别提几千海里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魔鬼大三角。如果不能控制住潜艇,今晚就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殒命之日。
四位科学家因潜艇事故葬身海底。如果卡洛琳号是属于某个世界知名的科研机构,这条新闻或许还能登上明天的头条。可她不是,它的存在不为人知,载着它的乘客们,淡出了人声嚣杂的世界。
17.
张佳乐眼疾手快抓住了通道边的扶手,费劲全力在潜艇的晃动中稳住身形。突如其来的意外并没有让他的思维变得混乱,而是相反地更加镇定,如同大大小小的齿轮紧挨着彼此,一轮扣着一轮,有条不紊的运转,不为任何世事所动。平稳的呼吸,冷静的面孔,只有微微加快的心跳暗示着他高度警惕的心绪。
经过高速的奔跑,张佳乐终于抵达了潜艇尾部,冷冰冰的铁灰大门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袖手旁观着奔走的人们,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出警报器中的刺眼光线,仿佛倒映着一块惨恻的虚幻碎片。
他把手掌按在那块黑色的屏幕上,动作镇静自若,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电子屏迅速做出反应,一道道密集的绿光扫过手掌,“滴”的响声过后,铁门开启了一条缝隙。
张佳乐不敢有任何耽搁,推门入内。电配室的面积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占满了整个空间的各式机箱让这里看上去像个特别的热带丛林,只不过它拥有的不是树木而已。
如此庞大的设计让张佳乐几乎无从下手,在登上卡洛琳号后,他从未详细了解过潜艇的整体构造,简单的两日游中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站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电配室门口,他甚至开始怀疑格雷斯先生的安排是否是别有用心。
怀疑在此时是不必要的多余情绪。张佳乐抑制下心底的疑虑,重新审视起这个他不曾踏足的空间。在房间最深处的角落,几束异样的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
保持冷静,抛开所有束缚人心的杂念,显然没有什么比这更为有效。
机箱的外壳烧得发烫,负荷已经明显过载,四处迸裂的火花让张佳乐不得不装备好百分之两百的谨慎。从柜门上的金属标签判断,那应该是辅助支援系统中的一条支线。张佳乐从固定在墙壁上的工具架中取下一只长柄扳手,小心撬开了机箱,箱体中的电路滋滋的冒着黑烟,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完全烧毁。
面对极端恶劣的设备状况,修复工作开展地缓慢而艰难。大量的设备损伤按常规应有多人配合修复,可现在也不是什么“常规情况”,人手的缺乏更是加大了工作的难度。
但是张佳乐却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为难,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从墙上扯下一只护目镜,仿佛像是听到什么指令一般,飞快地投入工作。
在争分夺秒的紧张气氛中,几个小时的时间仿佛弹指之间。冒烟的电极板已经被全部替换完毕,满地狼藉的零碎部件,电线交缠在张佳乐脚下。他的动作仿佛是经过了特定的设置,精准有效,完美地诠释了效率的最佳定义。
机器发出的嗡嗡响声已恢复到正常音量,走廊上的警报声也逐渐停止,红蓝交错的灯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一场危机似乎即将走过尾声。
张佳乐一只手搭柜门上,脚下的零件几乎让他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勉强保持平衡。经过灼烧的铁皮门也远比不上之前坚固,翘起的边角像开过刃的刀锋般厝火积薪,着实不是什么好的落手处。
电配室的修复应该已经足以支撑潜艇短暂的运转,只要他们能浮出水面,之后的工作就会顺利许多。度过了最为紧张的环节,张佳乐虽然还不敢放松,但他紧绷的神经在高度集中的工作后,稍微放松了些许,被电线集结塞满的大脑也开始涌入其他事物。
比如,在指挥塔上的孙哲平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能成功稳住卡洛琳号的行驶,那么他们就都安全了。
人们总是说,反派常死于话多,危险来临于安逸。
卡洛琳号在短暂的稳定后,又脱离的控制,而这次,摔倒的人变成了张佳乐。
他竭力扶着手下的机箱,箱柜却承受不住重力,猛地脱离的主机,锋利的边角划过张佳乐的手掌,一阵强烈的刺痛混合着猩红的鲜血一并涌出。
张佳乐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手掌像是被狠狠地撕裂,一片血肉模糊下大概还能看到清晰的手骨。疼痛削弱了他原本敏锐的感官,空气中漂浮的只是电极爆裂后的焦糊味,而闻不到应有的血腥。
他强迫自己低头查看伤势,高速运转的大脑终于在那惊魂一瞥后逼近了死机的状态。
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上,没有裸露出的骨头,张佳乐所看到的和散落在他身边的东西一样。翻卷的皮肉下,错综的电网正迸发着哔啵光火。
18.
监控室的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屏幕,无死角地展现着一个青年的身影,在正中间那块最大的荧屏上,略微呈凹凸形的画面看上去似乎是直接从人眼中提取的视角。
坐在房间中央的亚裔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屏幕,一只手按在桌面的键盘上敲敲打打,他面前的一排电脑各自闪动着不同的数字和图形。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画面里,警报的灯光和晃动的画面原原本本的呈现出事态的危机,但青年却对此无动于衷,好像是在又一次回顾一场烂大街的科幻电影。
突然,青年猛地站起身来,紧紧盯着画面中几簇闪光的火花,手指移开了键盘,抓起一旁的电话。
“实验体应激测试反应结果良好,但是出现了意外状况。”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上去就像是人工合成音一板一眼的回报。
“什么事?”低沉的男音冷漠地回应,以颇为镇静的态度对待着这份报告。
“他发现了。”
19.
与陆地相比,海洋永远都是更庞大的存在,它占据了地球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一,如一张无法逃脱的巨网包裹起整个世界。
长时间的鏖战结束,孙哲平这个半吊子的驾驶员瘫倒在驾驶座上,克里特教授也四仰八叉地付在仪表盘上。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中,他们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指挥塔折腾面目全非,强行拆卸下控制板,手动输入了航线,变更方向。
当潜艇以毫厘之差堪堪绕过一座海岭时,孙哲平紧抓着扶手以免在晃动中再次摔倒,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张佳乐的面孔。他现在怎么样了?
人们总喜欢口口声声地发表征服自然的宣言,殊不知在自然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一切归于平静,卡洛琳号终于再次平稳地行驶在海洋,按照重新设定的航向,几十分钟后就能抵达和格雷斯先生约定好的出海处,他们也会提前结束外出,赶回潜艇。孙哲平从心底溢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感激、欣慰交织盘升。
相比于孙哲平五味陈杂的感叹,克里特教授的表达方式则更为直接,“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我们就要死在这个黑漆漆的海底了呢。”
孙哲平苦笑着,谢天谢地?或许最该谢的应该是那个家伙吧。
“哎,那个小子和兰顿一起去实验室了吗?老天保佑我们的实验结果没有付诸东流。”生命安全得到了暂时保障,克里特教授立刻把关注点转移到他们奋斗几个月的心血上。
“没有,”孙哲平摇摇头,“他去电配室了。”
克里特教授刚刚宽慰了些许的心灵在听到回答时,又瞬间收紧,他猛地跳起来,动作敏捷的不像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行为,“该死的,你居然没拦着他!”
“我没拦住他。”相比之下,孙哲平就显得淡定了很多,他省略了跌倒的部分,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任何推卸责任的嫌疑。
克里特教授边做着深呼吸,边挪动脚步向门口走去,一副随时准备冲出的模样。要不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八成真的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电配室,把那个一无所知的家伙揪回来,“他在实验室里的研究都有后台的数据作为支撑,基本不会出现无法预计的状况,但是这个……”
“现在潜艇已经稳定了,就说明他处理的很好,不是吗?”孙哲平跟上教授的步伐,他完全能理解他如此着急的原因,但事实的状况是一切安好。
“这难道是……应激测试?”克里特教授皱起眉头,脚下疾步而行的速度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思考,他迫切的心情只是让他想尽快结束这出玩脱的闹剧,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当时答应斯派洛加入实验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可能置身于这般险境。一想到如果实验失败,他们几个就很有可能成为无人问津的陪葬品,克里特教授就不免有些后怕,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血液流淌过全身。斯派洛不是干不出这样的事。
“大概吧。”孙哲平看上去不担心会出现危及生命的状况,这倒不是说他在这世上几乎无所羁绊。事实上他越发觉得另一种留恋正以异样的形态逐渐扎根心中,他以为自己能做到无动于衷,却在开始就已经不可自拔的沉沦。尽管孙哲平对格雷斯先生的印象并非完全正面,但他认为,他作为一个科学家,受到社会认同感的束缚,至少不会偏离轨道太远。
“哦,上帝保佑,你们都没事。”从通道中迎面过来的是兰顿博士,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高跟鞋已经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
“上帝可没那么大能耐。”克里特教授这会儿倒是不满的嘟哝起来。
“张佳乐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兰顿博士环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平时总是笑着的中国男孩,只有他的同伴站在她身旁,半边面孔溶在阴影中,隐隐透出的几分阴郁让她又揪紧了内心。
“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吧,卡洛琳号的通讯设备已经修好了,我给格雷斯先生发过了消息,半个小时内他就能回来。”孙哲平示意两位前辈先返回指挥塔,继续和在外的格雷斯先生保持联络,“我一个人去找张佳乐就行。”
兰顿博士看上去有点不放心,最终在得到一个安慰性的微笑后,她还是拖着扭伤的脚踝离开了。或许,还是他们两个单独交流一下会更好吧。孙哲平那一闪而过的阴沉让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那一段看似不经心的对话。
“不是所有故事都会有一个好结局。”
要是还有可能的话,她还是希望这两个年轻人的故事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还能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至少,不要这么快就走入终章。
可是,那原本就是一个早已完结的故事。
20.
空无一人的电配室仿佛是暗示着一个不好的开端,潘多拉魔盒徐徐开启,更大的悲剧还尚未到来。
孙哲平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热带雨林般耸立的机箱间来回搜索,他看到最里面的那台机器有被人修理过的痕迹,房间末端的一个输送管道像是因为心急而没有被完全关闭,露出一块发黑的铁皮和几截电线耷拉在墙壁上。那条通道是直达向“垃圾场”的。
瞬间的恐惧短暂地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一刹那间,孙哲平甚至想到,如果他掀开了那条管道的封盖,看到的会不会就是那张熟悉的面庞。
孙哲平用力地闭上眼睛,竭尽全力摆脱这个不祥的预感。他还远不到绝望的时候,不是现在。他期盼,也不会是抬眼可见的将来。
在实验室的寻找也以失败告终,孙哲平终于把注意锁定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电配室里没人后,那其实是他最先想到的地方,却也是他最不愿意想的。可恰如墨菲定律所言,事情正朝着变坏的方向,无限延伸,不期而遇的往往正是你所最为畏惧的结果。
整洁的白色床铺上坐着一个瘦削的人影,挽起的袖口下一截苍白的手臂垂在床沿。一只手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滴滴答答的血液滴露在地板,聚起一滩粘稠的液体,扭曲成诡谲的形状。
床头柜上,那个原本倒扣的相框被立了起来,装饰简约的白色边角框起一张照片,微微泛黄的颜色为它蒙上了一层柔光。两个约摸是学生模样的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湛湛的青天之下,稚气未脱的面庞在悠悠白云的映衬中格外温和。左边的少年个头略微高些,看向镜头的目光似乎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气。右边的少年挑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足以穿透时光的执着。照片的右下角还歪歪扭扭地提着一行小字。
18岁留美,初识佳乐。
生命从来都不是关于一些意味深长的瞬间,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地凝固。可照片却是。少年们的笑容裹挟着旧光阴的温润悠长,意气风发的图景扑面而来,似乎就要溢出相框。两双闪动着光芒的眼睛望向照片外,注视着两副与己酷肖,但更加成熟的容颜。
坐在床边的青年回过头来,那张随着岁月磨砺而逐渐变得棱角分明的面孔落在孙哲平眼里是要命的亲切。然而,那面孔上的眼睛却失去了神采,空洞而茫然。
他的声音喑哑而低沉,像是在经历了大起大落后的默然于怀,世间的一切尘杂皆与己无干。他问他:
“我是什么?”
21.
在州际公路边的加油站稍作修正,一辆黑色路虎SUV的油箱被重新填满,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后,精神抖擞地准备好再度上路。
孙哲平在后座上安顿好格雷斯教授,转身发现驾驶座已经被人抢先占位,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顶着满脸笑容的脑袋,可开口却是不那么友好的口气,佯装出几分刻意的霸道:
“上边儿的副驾驶去,这新车我还没开过几趟呢,可不能全让你霸着。”
“好吧。”孙哲平耸耸肩妥协道,“可是连小孩子都知道‘请勿将头和手伸出窗外’”,他一边模仿着公交车的广播音,一边伸手想把那个明显有违交规的脑袋摁回车厢。现在的汽车并不是在驾驶中,这一举动显然是玩笑的成分多于提醒。
青年灵活地避开那只想要蹂躏他头发的手,恶作剧似的把车窗迅速摇上,留下孙哲平顿在半空中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玻璃上投射出一点银亮的光影。
临近黄昏,原本就有些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起来,铅云在天空中重重叠叠地垂坠,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浇下一场滂沱大雨。厚重的车窗成功地隔离开冷肃的空气,车厢内开着空调,温度正好,载着三个旅者飞速奔向他们的目的地,把路边的白线和道路旁的树林统统甩在身后。
“教授,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天黑之前就能抵达别墅了。”孙哲平回头向格雷斯教授汇报道,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似乎一点也不受年龄的约束,在长途的汽车旅程中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并不时抽出一些文件出来翻阅思考。也许正像他常说的那样,勤于用脑,防止衰老。
“辛苦你们了,明天一早就开始会议,你们俩今晚都别在电脑前捣鼓了,早点休息。”格雷斯教授慈祥地笑着,再次翻开了手中的演讲文稿,准备进行最后一次修正。这些老一派的科学家们尽管身为尖端科技的开发者,可在平时却还是更青睐于传统用品,比如用纸张而不是电脑记录报告,因为它们用上去更有踏实感。
孙哲平点头应下,随后在腿上摊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敲敲打打。这次的学术会议地点很偏,定在城郊的一栋私人别墅里,没有蜂拥而至的新闻记者和大肆宣传的报道,也没有分属多派的各界人士因为人工智能的双面性大开口水战。前去参加的只有一些所谓的“圈里人”,为了交流借鉴和相互合作。
这会议本身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样小型的交流会在科研团队间算不上有什么新奇的,科学无国界,他们全都是为了一个终极目标——人类更好的明天而努力奋斗。让人惊讶的是,会议的发起人居然是个格雷斯,没错,不是别的格雷斯,就是老格雷斯教授的儿子。收到儿子发来的邀请,格雷斯教授三分惊讶七分心喜,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儿子见面了。
“唉,斯派洛小时候我就整天泡在实验室里,所以他一直和我不亲。卡洛琳走了后,他就更加不愿意和我讲话。我能研究出人工智能的构造,却摸不清自己儿子的心思。”坐在路虎的后座,看着导航仪上设定好的路线,格雷斯教授百感交集。那栋别墅是卡洛琳家族的赠礼,是给女儿结婚的嫁妆,在她死后作为遗产指定给当时年仅七岁的小斯派洛继承。从那以后,格雷斯教授就鲜少踏足别墅,在斯派洛成年后更是从未来过。如此一算,那都成了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沿途的景象已然完全陌生。
听到格雷斯教授的感慨,孙哲平有些惊讶,在他们近十年的相处中,他从未对自己的家庭生活透露过分毫,那些碎片式的信息都是由克里特教授在闲聊中无意提及的。仅凭那些零碎的信息就不难看出,尽管这位极富名盛的教授在科学界留下了不朽的成果,但他那所不为人知的家庭生活,并不如事业那般顺利。
“如果要说我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好好体验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研究所的确也是我的归属,可是……那种感觉毕竟还是不能相比的。”格雷斯教授无不惋惜地感叹,随即话锋一转,避开了自己的伤心事。“不过,你们就不一样了,你和张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中国人不是有一个词,叫‘志同道合’吗,用在你们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能彼此支持的灵魂伴侣。”
前座的两个年轻人都微微一愣,这番话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父亲怀着对于儿子最美好的希冀。孙哲平看向驾驶座上的张佳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同一束亘古不灭花火从心底迸燃,聚集起能点亮一切黑暗的力量。
甜蜜的气息在车厢内交织盘旋,张佳乐用拇指轻轻摩擦着银色的戒指,指腹上传来一阵粗糙感,Always and Forever的哥特体文字被纂刻在戒指外侧。孙哲平曾吐槽过如此浪漫主义的誓言,却被张佳乐以一个同样浪漫的方式堵住了剩下的发言。然而孙哲平不得不承认,那个誓言听上去是如此令人神往,就像此刻车轮下方的道路,绵延向遥远的天边。
“嘿,别再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了,还有别人在呢!”格雷斯教授打趣道,看着两个青年有些尴尬地不约而同向相反的方向别过头,“等这次会议结束,我们的实验也阶段性收尾了,就给你们放个小假怎么样?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年轻人就该多出去看看。”
两束已经移开的目光因为惊喜而再次交叉,青年们都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兴奋的神色。张佳乐夸张地开口道:“当然好啊,我感觉自己都八百年没出过门了!”
“那么作为回报,满足一下我这个老年人对自家孩子的好奇心吧。我可不记得以前有见过那两枚戒指。”格雷斯教授难得以长辈自居,也许是想在这两个他极度看好的年轻人身上弥补起作为父亲的感觉。
“这是我们上个休息日一起去帝梵尼挑好的,昨天刚好送到。”孙哲平大方地坦白,“事实上,”他又顿了顿,扭过身子正视着教授,“佳乐和我都希望您可以作为我们的证婚人,如果您同意的话。”
“真的吗?太好了,我当然同意了!这是我的荣幸!祝贺你们。”格雷斯教授毫不吝啬地表达出自己的喜悦之情,“那会议结束后就先去教堂?然后你们就能开始一段蜜月旅行。”
“好,就这么说定了,教授您可不能反悔!”张佳乐透过后视镜冲教授咧嘴笑着。
“当然不会了!难道在你们心里我的信誉就这么差吗?”
22.
车内的欢笑声在看到一个拦路的巨大标牌时戛然而止,加粗的黑色字迹显示前方的道路因正在修理而暂时封闭。
“奇怪,这样的封路导航里应该会显示才对呀。”张佳乐皱着眉,伸手取下导航仪,反复刷新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得到数据更新。
“也许是临时性的修路,所以没有显示。”孙哲平凑过去,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依旧无果,“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路能到吗?”
“我找找……哈,有了。从这儿掉头,我们刚才经过了一个岔口,顺着往下走就能……等等,那条路要穿过一片森林。”张佳乐还没来得及舒展开的眉头又拧到了一起。
“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孙哲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森林里的小路虽然颠簸,但也不是不能走,如果这只是他和张佳乐两人的一场蜜月旅行,他相信对方是不会介意用丛林探险来增添一点乐趣的。可这不是,他们的后座上坐着一个需要休息的老人,更别提后备箱里还放着一堆重要的实验样品。现在已经是夜色擦黑,按照原本的预期,他们再过十来分钟就能到达别墅,突如其来的意外却要让时间延长。他担忧地瞥了一眼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在路上赶上一场大雨。
“没有。”张佳乐的回答干脆利落地扑灭了孙哲平的,也是他自己的最后的侥幸。在即将天黑而且天气不佳的时候从森林穿行。这听上去并不是个好主意,短短几秒内,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诸如《林中小屋》《夺命追踪》这样发生在森林中的惊悚电影。
“没事,不用担心我的状况,我这个老骨头还硬着呢,一点小颠簸算不了什么的。”格雷斯教授看出青年们的犹豫。对于森林小路,他其实也是没有太多好感的,但还是尽力安慰道,尽管他清楚这也没什么作用。张佳乐从后视镜中投来敏锐的一瞥,瞬间就洞察了他的心思。
路虎磕磕绊绊地在森林中穿梭而行,凹凸不平的路况让格雷斯教授不得不牢牢抓紧座椅,以免在颠簸中撞到脑袋。孙哲平也收起了电脑,集中起所有注意观察着前方的路面。张佳乐更是绷紧了神经,打起十二分精神。
夜色的迫近让森林里原本就不太可观的能见度变得更低,张佳乐被迫换上远光灯,两束煞白的灯光勾勒出树枝千奇百怪的轮廓,在白天里郁郁蓊蓊的树林在夜晚却像幽暗密林般深邃,仿佛每一片枝丫后都暗藏危机。
前方突然凸起一个小土坡,张佳乐踩下离合器,缓缓爬坡,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熄火。眼看汽车即将爬上了坡顶,一记雷音毫无预兆地轰隆劈下,惨白的闪电照亮了三张惊惧交加的面孔。在森林里遭遇闪电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张佳乐极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紧握着方向盘的力度似乎快要把它捏碎,砰砰作响的心脏好像随时能跳出胸膛。大概是几秒钟前的祈祷起了作用,路虎在雷电声中不负众望地顺利爬坡。张佳乐松开油门,把脚挪到了刹车上,用力踩下,却发现汽车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他强压下慌张,迅速拉起手刹,可向下冲去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心惊胆战向坡底猛冲过去。
张佳乐的瞳孔骤然缩小,有人对这辆车动过手脚!没有时间让他思索这是出于谁的阴谋,没有时间让他的心脏漏跳一拍,电光石火也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形容词。
刹车失灵时,利用周边物体的摩擦力降低车速是行车的常识,驾驶员通常会把车靠向副驾驶一侧的位置,以防止驾驶室变形伤到自己。
人们普遍认为副驾驶是最危险,因为在危机时刻,驾驶员会下意识的将自己先避开,趋利避害,这是人在微秒毫秒中最本能的反应,而这直接的后果就是副驾驶位造撞击。
可张佳乐却猛地向右打转方向盘,后视镜在撞击到树干时破裂成无数地碎片,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倒影。
在撞击前,孙哲平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像是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被抛向空中。他徒劳地伸手摸索着,试图抓住树枝或藤蔓以减缓落地的冲击。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后背重重地撞在盘曲的树根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的意识从大脑中抽离。
几秒钟,或是几分钟,或是跨越光年的亘长一世。
孙哲平模糊地感觉自己趴在小路边,几米远外就是侧翻进树林的路虎,掀起的地盘崩裂出电花,排气口中冒出一股灰白的浓烟,车前的灯罩也被撞碎,像将死之人般无力地闪烁微弱的光芒。
他拼尽全力向汽车的方向移动,浑身上下的疼痛却限制了他所有的动作。他看不见车厢内的情况,而“张佳乐”的呼喊被浓重的血腥堵塞。
倏然间,孙哲平恍恍惚惚听到了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步伐踏过细碎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一阵低沉的男音,轻轻哼出了一段曲调,在黑暗中诡异而阴郁:
Who killed Cock Robin?(谁杀死了知更鸟?)
I,said the Sparrow,(是我,麻雀说,)
With my bow and arrow,(用我的弓和箭,我杀死了知更鸟,)
Who saw him die?(谁看见他死去?)
……
严重的伤势和过度失血剥夺了孙哲平的意识,他没能看见来人的面目,又再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23.
他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尽管他很清楚,这一刻是一定会到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大后天,没有任何差别。可他还是宁愿自欺欺人,沉溺于一场并不是那么美好,但聊胜于无的梦境。
孙哲平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年,几乎不忍心和那再熟悉不过的双眸对视。他强迫自己在床沿并排坐下,向一旁微微移开目光,床头柜上的照片不偏不倚落入视线。
就像是北大西洋暖流聚起起无数分支,以强劲却不失温和的姿态冲进北极圈,温暖了摩尔曼斯克的港湾,终年不冻。孙哲平发现自己在看到那张笑脸的一刹那平静了下来,超乎寻常的淡然,用一种娓娓道来语气翻开那本记忆斑驳的书卷……
“我第一次遇到张佳乐是在A大的中餐食堂,那时候我刚刚到美国不久,还不太习惯西餐。好在A大校区内就有中餐厅,所以我时不时就会去吃几次,虽然那里的中餐味道真的是不怎么样。”
“那天我下课晚了,餐厅里只有最角落的地方有一张桌子空出一个位置,旁边坐着一个亚洲长相的学生,正对着一碗西红柿炒鸡蛋挑挑拣拣……”
“请问这里有人吗?”嘈杂似乎就是中餐馆的特色之一,孙哲平不得不低下身子凑近那个少年。
“啊?没有。”少年飞快地抬了一下头回答道,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剔掉筷子上的番茄皮。
高强度的学业让孙哲平几乎没有时间萌发什么思乡之情,但是在看到一个疑似中国人的学生时,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嘿,你是中国人吗?”
“哎?你也是中国人!”少年这才正眼看了看孙哲平,深琥珀色的眼睛亮起光来,让孙哲平无端联想起一句记不清从哪儿看来的话,“当你遇到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后,其余的所有人都将只是浮云而已。[7]”
“我叫张佳乐,是K市的。”少年对孙哲平报以灿烂的微笑,像一束冬日暖阳冲破层层雾霭,将光热带向人间。
“我也是!”孙哲平甚至有些情不自禁地激动,挑起浓重的眉毛,仿佛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错觉。
“真巧!你也是大一的学生吗?我是学心理学的。”
“大一物理系。”
来自同乡的少年们在异国的求学之旅中一拍即合,在Y型的岔口合并处的注定汇合,从今往后,在那条前路未知的方向,满怀青春的朝气,蓬勃进发。
不管科学发展何种程度,总有人还是对机缘巧合这样的事情深信不疑,无意中的惊鸿一瞥,在冥冥中催生出怦然心动的火种。
他们曾共同在偌大的K市生活过十八年的光阴岁月,却彼此并不相识。也许,他们曾经在摩肩接踵的街头擦肩而过,在同一片天空下,向不同的道路行走,在时间齿轮的转动中,默默等待着相遇的那一刻。
即使是在十年后的现在,孙哲平都难以用言语形容与张佳乐相处的感觉,就像一副缺失了一角的拼图,终于在不懈的寻寻觅觅中寻到了最为合适的、最最重要的一块,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
西方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加上远隔家乡的距离,让他们间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没有遮遮掩掩、躲躲藏藏,那些异样的目光全都被忽略为虚无的存在。一年后的中秋夜晚,孙哲平被张佳乐以赏月之名拉上了宿舍的阳台,啃了一地的月饼碎屑。中秋佳节是中华民族阖家团圆的传统节日,而身处异国他乡的少年们却只有彼此为伴,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甚至不能让他们与太平洋彼岸的家人在同一时间欣赏这片皎洁的月光。
在长久的默然之后,张佳乐突然文绉绉地蹦出一句话,“今夜月色真美。”
孙哲平愣怔片刻,随即毫无遮拦地看进那双琥珀般的眼眸,里面像是落满了闪光的星点。注视变为了不可抗力的吸引,像控制春夏秋冬的无形的星球旋转,不由自主,在太阳般的引力吸附中,向一个如榫接般契合的灵魂靠近,靠近。
他尝到了玫瑰豆沙馅的味道,触动味蕾的甜蜜,顺着舌尖流淌进血液中每一个角落,最终沉积聚集,融合成身体的一部分,生根发芽。
24.
大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年,当时少年彼时已出落人才。无论是孙哲平在科学实验上的成就,还是张佳乐在心理课题上的研究都让两人的前途一片光明。
“后来我正式加入了格雷斯教授的科研所,那时候他们正在准备人工智能的研究,但是在心理学领域还缺少人手,所以我就推荐了张佳乐。”
张佳乐以出色的学术水准成功通过审核,和孙哲平间又多了一个“同事”的关系。严谨执着的工作态度也让在研究所内颇受好评,没有人不对这个性格开朗的中国青年赞赏有加,得到了全所上下的认可。在艾伦·图灵的特赦日,张佳乐发挥出其非同小可的号召力,带头为这位伟大的人工智能之父庆祝。
“那次车祸其实开车的是张佳乐,我坐在副驾驶上。”终于,孙哲平还是讲到了那场车祸,那就像是一个心结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对于那场车祸,他的记忆始终是模糊的,无论怎么努力也记不起一些片段。出于工作需要和张佳乐的耳濡目染,孙哲平对选择性失忆也不是没有了解,那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大脑在处理一些打击性过强的信息时引发的保护措施。可是孙哲平自觉内心并没有那么脆弱,事后的康复过程中也有心理医生对他进行了疏导,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情节。可孙哲平总是觉得,一定有什么信息依旧是遗失的,就像最后一块拼图,没有它,任何图片都是不完整的,绝不存在所谓的缺陷美。
“因为汽车是像右侧翻,张佳乐的伤势比我还要严重,他连ICU都没进,就直接被带去了实验室,由格雷斯先生亲手主刀……实验。”孙哲平深吸了一口气,成为实验品并不是他,而是张佳乐。但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到头来,他们历经千百追寻探究而得到的研究成果,竟是在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初的实践。
“从纯粹的理论角度考虑,实验进行地很顺利,但是张佳乐却一直没能脱离昏迷状态。”植物人,孙哲平没有说出这个词,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是心知肚明。
“我了解到他的状况后就一直申请去实验室里看看他,没有别的,哪怕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看上一眼就好,让我知道他还活着。”孙哲平原本是不相信奇迹的,所有的天道酬勤不过皆在于一个“勤”字。而那时的他却仿佛抓着蛛丝以求攀登的绝处之人,祈求哪怕一星半点的奇迹。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存在,就请让他,再活着站到我面前。
然而,孙哲平一次又一次的申请全都以失败告终,只有那枚戒指几经辗转,通过兰顿博士之手最终交付于他。他也摘下了自己的戒指,用一根银链把它们串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最贴近心口的位置。灼热的体温焐热了冰冷的金属,给予胸膛下那颗紧攥最后一线希望的心,以微薄的宽慰。那是一段身处地狱的时光,苍白的病房就是他所见到的一切,尚未痊愈的身体限制了他的活动,只能看着一旁的机器上波动的心跳证明着自己还活着。逐渐康复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实验工作,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每一天都重复相似的生活,实验、被实验,一个没有张佳乐的生活。
终于在一年后的一天,当孙哲平走进研究所的餐厅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其他所有的浮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餐厅角落的一个身影吸引。
一个青年低头坐在桌边,手上端着一盘中餐挑挑拣拣。
孙哲平以梦游般飘忽的步伐缓缓走近那个青年,他看见他抬头冲他微笑,然后对他说了一声,“嘿,你来晚啦,我给你留了位置。”
那是张佳乐的面孔,张佳乐的笑容,张佳乐的声音。可是,那不是那个人,那不是他的张佳乐。
就像在瞬间被吸引一样,孙哲平在走近人影的刹那就做出了判断。
“唉,果然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其他几个人都说它超像他的呢,全被忽悠过去了。”格雷斯先生的声音从后方悠悠传来,那上扬的声线居然还带着点笑意,就好像这一切只是又一个接手的项目。他绕过孙哲平,走到餐桌边,手下不知道按下了什么按钮。桌边的青年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像是一个可以受人随意摆布的玩偶,垂下脑袋,长而直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片阴影。在他的身上,孙哲平看不出有任何生命体的迹象。
“我们通过算法推断出了他的行为,又录入了声音,并植入了改编后的记忆。前期的记忆都会是电脑虚拟的,你需要在我们计划好的时间段介入他的生活,并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激活他,把实验从虚拟现实转为真实现实。这会是一场具有超凡意义的实验,这里是所有的数据,你……”
那一刻,孙哲平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怒还是悲哀,他只是猛地一拳砸在餐桌上,强劲的力度在桌面留下一个凹下的浅坑。可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咆哮,只是淡然抛出一个问题,他最关心的问题:
“张佳乐呢?”
格雷斯先生收起了笑脸,短暂的沉默让孙哲平的心脏几乎跳停。他忽然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已预感,那会有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很抱歉。
一锤定音。
孙哲平冷静到难以置信,或许更适合的词,是麻木。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在真正面临这个现实时举手无措,退化为连语音能力都尚未开发的婴儿,只睁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那双曾经幽邃深远的棕色眼眸里,亦然退尽了全部光芒。
“现在你应该知道你是什么了。”
孙哲平感觉到自己仿佛走过了一场漫长的征程,走过一路上的旖旎美景,身边有旅人相伴。然而在终点临近的时刻,他所构建起的一切却轰然倒塌,眼前世界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独留他一人站在废墟上,伸出的左手虚握着扬起的灰尘。
“他们给你的名字是编号0224,”不过只是一句话,轻轻吐出的气息却像是用尽所有力气,“2月24日是张佳乐的生日。”
25.
“哦,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不得不打断如此让人感动的一幕。”格雷斯先生和他近乎玩笑般的声音一同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身后跟着一个亚裔青年,面无表情的神态清楚地写在卫理,这个本该待在大洋彼岸的人的脸上。
“卫理,去把它带走吧。撤销掉之前的所有记录,我们重头再来。”
孙哲平立刻做出反应,迅速起身挡在编号0224身前。行动永远比语言更为有力。
“人死而不能复生,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格雷斯先生叹了一口气,用近似苦口婆心的语气劝说着面前的青年。“你知道真正的张佳乐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片刻的分神让孙哲平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警惕,卫理抓住这个空当,以一种人类难以达到的敏捷速度拎起了张佳乐,动作就像是在提着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
“看来还是机器更听话一点,霍金老是担心人工智能会超过人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嘛。”格雷斯先生满意地称赞。
孙哲平一如幡然醒悟,飞身向卫理手上的人影猛扑过去,带着殊死一搏的气阵却是硬生生撞在了迅速关闭的房门上。强烈的钝痛袭击了他的全身,可这所有的集合也比不上刀绞的心痛,一下下凌迟着最深处的灵魂。
“孙,你先好好的稳定一些情绪吧,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但这些都会过去的。”隔着上了锁的厚重金属门板,格雷斯先生的声音并着踢踏的脚步一并走远,像是隐入了层云的另一端,再也寻不见踪迹。
孙哲平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用力地捏紧,指甲深嵌入掌心,割裂出浅浅的血印。
他第二次失去了他。
他彷徨地转身,似乎是想在这个空间中找出曾有另一个人一同并肩而坐的痕迹,床头柜上的照片在冲他微笑,地板上一滩仿真制造的血迹向四周蔓延。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大脑迫切地想要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如同往日在实验室中那样。可是实验也会有瓶颈期,就像反复测试一个理论正确的结果,却迟迟得不到答案。
绝处逢生的含义或许只用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在低于正常视野的范围内,孙哲平看到了那把丢在床下的长柄扳手。
26.
“斯派洛,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不能收收手吗?这两个年轻人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克里特看着编号0224被毫无意识地拖进实验室,忍不住说道。
“一个,是一个年轻人。”小格雷斯像是故意偏离了重点,矫正了克里特的话,“麻烦你先修复一下编号0224,然后撤销之前的数据,再重新做一个设定。做完这些你就走吧,我会派人送你上岸。”
克里特无奈地看着小格雷斯不近人情的面孔,转身投入工作。在经过自己的工作台时,他利用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死角偷偷往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黑色的硬盘,里面保留了本该在一年前就全部销毁的原始数据。
“你和孙说‘这些都会过去的’,可你看看你自己,过去发生的事情真的就是过去了吗?有些事情,是连你自己都放不下的,你还怎么能在同样类似的事上去苛求别人?”兰顿在走廊上把刚才的那番单向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她没能忍心再向前踏出一步,因为她害怕看到那两张面孔。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心喜的脸色。将心比心,谁也不愿拥有痛失挚爱之人的经历。而这一点,于她也不仅仅只是感同身受。而小格雷斯也是同样。
也说不清那是冷笑还是苦笑,小格雷斯瞥了兰顿一眼,“人类都是双标严重的生物,对别人有一套苛刻的准则,对自己则是无限宽容。我也就是个人类,为什么别人能做的,我就不能?我可没有自认为高人一等。”
“卡洛琳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晓之以理在小格雷斯这里碰了壁,兰顿只好动之以情。卡洛琳的去世对她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她们也曾是很好的朋友,她深知她对他的重要性。
“可他害死了卡洛琳!就算她当时是自愿的,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他保证过能挽救妈妈,但是最后呢?他就是个骗子!一个谋|杀|犯!”如同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爆发,滚烫的烈焰划过灰白的天空,扬起的火山灰覆盖住一切的生物,万籁俱殒。
“卡洛琳已经病入膏肓了,没有医院愿意接受她,格雷斯教授也只是尽自己所能去救活他的妻子。”看到小格雷斯低声的怒吼,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兰顿的大脑,她甚至不愿意去抓住这个念头,只盼那不过是个荒唐的幻觉。
“我说什么来着?双标。”这下小格雷斯的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冷笑,“人造心脏的技术在格雷斯的研究所里,进展只会比外界更快。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没有把伊莎贝拉推进实验室?如果你的女儿现在还活着,没有被先天性心脏病夺走,她应该和孙他们一样大吧。”
宛如一根钢针扎入死穴,兰顿黯然垂下了脑袋,哑口无言。
“嘿!兰顿!斯派洛!”克里特的呼喊声把两人都拉出了回忆的漩涡,他指着显示屏上跳动不安的电波,波动起伏的折线丝毫不亚于他脸上的惊讶。也正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显眼,没有人注意到他从电脑上不动声色地拔下了一个硬盘,“它绕过了我编写的程序在进行自动编码!我所有的指令都显示无效了。”
一丝惊恐之色迅速掠过小格雷斯的面庞,人工智能脱离人类控制是不少科幻电影都青睐的题材,而他却认为那只不过是不懂科技的人们,为了票房卖座的无心妄想,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情节会在自己的实验中真实上演!
“立刻送往垃圾场销毁!”他企图镇定自若地向他信任的机器发出指令,而接到指示的卫理也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拎起编号0224。
然而先前一直保持沉默,无所举措的张佳乐却突然从实验台上跳下,一脚踢翻了卫理,随后一个闪身消失在实验室门口。
那不是编号0224,那就是张佳乐。
在他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他回头向克里特和兰顿露出了微笑,一个独属于张佳乐的微笑,微笑着向第一天见面的同事问好,微笑着抱怨食堂的菜太单调,微笑着跑远,奔向他自己的人生。
27.
孙哲平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思考为什么那个长柄扳手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而那显然是在电配室中的配置。
暴力拆除下房门,他一踏出房间就差点撞上一个人影。他以为那是格雷斯先生安排在门外的看守,抬手一拳向那人挥去。
“哎等等等,咱们打人之前先看清了行吗?万一打伤了谁付医药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孙哲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卡带的磁盘,挥在空中的拳头被一只触感亲切的手掌截住,只有手掌心里有一点陌生而轻微的粗糙感。
“喂,不会吓傻了吧?我长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张佳乐顺势揽过孙哲平的肩膀,彼此贴近的胸膛交换过砰砰作响的心跳,一簇新生的火苗倏然点亮,以更加耀眼明亮的光芒,穿透无星的黑夜,无光的深海,与岸边永不熄灭的灯塔照相辉映。
“你回来了。”孙哲平的下巴抵上张佳乐的颈窝,轻声的耳语像是如释负重的安心。他无暇再去思考其他,更不愿去纠结他面前的究竟是什么。
张佳乐把孙哲平的手又扣紧了些,仿佛他握住的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珍藏,流水般的记忆如同决堤的大坝洗刷过曾经混沌不清的大脑。他咧开嘴笑着,笑得灿烂,笑得舒心,就像在多年前某个年少轻狂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受到孙哲平的体温,带着玫瑰豆沙馅的甜蜜,热烈而隽永。他知道孙哲平看不见自己的笑,但能听见那同样充满慰藉的声音。
“嗯,我回来了。”
还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28.
急促的脚步打断了暌别已久的重逢,走廊的四面八方都围过白灰工作服的船员,清一色 面无表情,为首的是接到了新指令的卫理。
消除编号0224。遇阻则杀。
张佳乐的无心猜测不想一语成谶,就连孙哲平当时也没有想到,那一打的船员居然真的全都是按特定程序编制的机器人。
“啧啧,这种场景不应该是只留给逃出生天的主角们吗?有煽情的音乐,配合刻意拉长的经典慢镜头。好莱坞的大导演们不都是最喜欢这套吗?”重重包围之下,张佳乐居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胳膊依旧搭在孙哲平的肩膀上,就像是放松地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点评一场不怎么有品位的二流电影。
“那是因为天空和我们的头顶间还隔着卡洛琳号的甲板。”孙哲平动作自然地把搭在肩上的胳膊卸下,改为背对背的站立流露出防御的意味,可开口的语调仿佛在讨论一次高端模拟现实的游戏,“你说我们该拿这些蹩脚的机器人怎么办?”
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格雷斯先生的身影也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
“哦,亲爱的别担心,我为格雷斯先生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他能喜欢。”张佳乐扭头冲孙哲平莞尔一笑,随后冷静地注视卫理逐渐靠近的步伐,“嘿,兄弟,帮个忙呗?”
格雷斯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被自己所信任的机器反噬。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我们是在召唤恶魔[1]。他曾不屑如如此杞人忧天的论调,可现实的状况却是他被恶魔手下的门徒制服。卫理的双手死死卡住他的脖颈,巧妙地控制了力度,不至于让他窒息,但命悬一线的感觉却第一次将他包裹,惊恐地看着几步远外的编号0224露出了撒旦的微笑。
然而对于格雷斯先生来说,意想不到的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原本如围墙般圈起张佳乐和孙哲平的机器们像是被割断了线的傀儡,全部瘫倒在地。红蓝光的警报器再次响彻耳畔,这次的警报听上去还高级了一点,除了让人心慌的嘟嘟乱叫,还配上了一段语音。是张佳乐事先录好的声音。
“警告,潜艇排水泵出现故障,预计在十分钟之内完全失控,请在艇人员尽快通过升降舱逃离潜艇。警告,潜艇航行失控,前方一百海里将进入百慕大区域,请驾驶员尽快调整航线,以确保安全。”
孙哲平任由张佳乐拉着自己向实验室走去,刚才的警报一方面是对格雷斯先生的威胁也是对潜艇上其他两个科学家的指示。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台信息过载的电脑,一幕幕的场景如电影般从他眼前掠过,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拉着自己手的人已经超越了他所能了解的所有科技。出于算法的功劳,他能对格雷斯先生的行为作出精准的预判,这个曾经塑造了他的科技却反过来被他利用。思维于无形中诞生,是尚且无人能解的谜团。正如薛定谔的猫一般,在抽象层面的思维,本身就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而那个在房间门口的拥抱……
那不是高仿的模拟,不是编码的设定。那就是一个来自张佳乐的拥抱,跨越了时间的沟壑,迟到了一年的拥抱。他的声音,他的笑。
又一次登上升降舱,四个人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寂静无声地看着卡洛琳号消失在未知的海域,再无见天之日。它的存在,就像一个假象,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真相,永远地躺在大海深处。
“你们想过以后去什么地方吗?”兰顿博士脱力地坐在沙滩上,突然其来的变故让她不想动任何脑筋。这个问题也不仅是问他们,也是在问她自己。
“我?我就去大学里老老实实地当一个教授,只教书,不搞实验。”克里特教授回答,“我这大半辈子的经历已经足够我和学生们吹上一整天了。”
“这注意听上去不错。你们呢?”她转头看向一旁并肩而立的青年们,他们目光肃然的面向大海,似乎隐隐在期盼着什么。
“总会有地方可去的。”孙哲平淡然道。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亮海天合一的漆黑,如一道从纯白的天光划破混沌的世界。
黑夜终将过去。
29.
“怎么?你是想学电影里那样,念出八个神奇的单词,然后把我唤醒吗?”
“不。只有三个单词。”
End
COMMENTS | NO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