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garette Case of an Asshole

发表于 2021-12-14  7.67k 次阅读


作者:卡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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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6万
本文关键词:现代;特工;主CP;
防雷说明:副CP林方/韩张/喻黄

前传:Solitary

张佳乐在酒柜边撬开一瓶龙舌兰咖啡,握着酒刀的手指屈起,骨节耸立成一处秀峻的山峦,酒液划着长虹倾入杯中,映着顶灯荡漾着橘黄色的光。

酒液色也橘黄,光下他的白衬衫也橘黄,一派晦暧宁静的色泽。酒柜玻璃反射着那片昏黄映照在他眉目挺秀的脸上,化作悠漫的光流淌。

这是他们难得的假期,在这样一个午后两人不约而同放弃了计划中圣托里尼的白城碧海,选择留在家中消磨时光。张佳乐站在吧台前,白衬衫穿的随意,领口松松扯开,袖口被挽到手肘上,一双握枪的手端着酒杯,同小盏中牛奶一色的白。

客厅里孙哲平翘腿靠在沙发上,正一颗一颗将冰球投进他的龙舌兰。张佳乐低头把利口酒和牛奶兑进长饮杯里,小辫子随着他的动作滑下来,松松垮垮垂在肩头。他的余光扫过酒柜,撇了撇嘴,琥珀色的眼睛自刘海下斜斜睇出去:“孙哲平你是不是又拿我的百利甜喝了?”

年轻的百花第一枪手对于酒的偏好和枪弹一致,钟爱一切甜醴华烨抑或璀璨热烈的东西,美而过瘾。而相比起来孙哲平喝酒的品味就杂多了,懒起来伏特加兑冰也能凑合,偶尔也会搞点梅斯卡尔配蝴蝶幼虫之流的古怪玩法,总之喝烈酒如饮水,但偏就是喜欢从酒柜里抢他囤的百利甜喝。

此刻某个讨嫌的混蛋正翘脚搁在茶几上,虎口抹了一圈细盐,往嘴里挤着柠檬汁。孙哲平闻声抬头,视线悠悠然在张佳乐身上转了一圈,从他骨节分明的手腕,到领口下印着痕迹的锁骨,再到那张清秀的脸蛋——镶金镂雕的转轮枪被卸下枪弹,于是自内而外透出股秀气来。孙哲平望着在他身边抛却了防备的张佳乐,舔舔嘴上的盐,耸肩:“我不是从超市买了几瓶cider放回去么,味道还不错,橘子汽水似的。”

张佳乐一听就笑了:“大孙你太没出息了吧,居然喜欢苹果酒,那是酒吧里的小女孩子们都喝不醉的。”他把朗姆兑进咖啡酒和牛奶里,乳白色卷着酒沫翻上来,泛着股甜腻的奶香味。张佳乐支着腿靠在吧台上喝了一大口,他歪着头,酒柜上红木雕刻的凌霄花在头顶盛开:“孙哲平,有没有人说过你喝cider的样子会很娘炮。”

孙哲平就着柠檬和细盐将杯中的龙舌兰一饮而尽,闻言含混不清地笑,冰块和着酒液被咀嚼,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模糊而低沉:“这就要看喝酒的人是谁了。”

“一般握抢的人都比较有话语权,比如谁说你娘炮,你大可以把枪顶在他脑门上,然后当着他的面大口喝娘炮酒。”

混着冰的火球滚进胃里,孙哲平吹出声满意的口哨,带出辛辣酒气。他挑着眉笑得挑逗,冲酒柜扬扬下颏:“宝贝儿给拿我瓶cider。”

午后的光从门帘半掩的阳台后落进来,泼洒在他被胸肌撑起的黑背心上,一片温暖,仿佛还带着昨夜雄浑而温热的触感。从张佳乐的视角看去,那人的脸上的笑没在一片炯然天光里,一如既往的坏:“记得百香果味的。”

张佳乐被他这个做作的强调噎得说不出话,拉开酒柜取出瓶cider,对着上面Alc 4.0% Vol的标签翻了个白眼,隔着走道将酒瓶砸进孙哲平怀里。孙哲平抬手抄住,随手拿钥匙串上的开瓶器撬开瓶盖,故意向张佳乐举了举瓶,说Cheers。

然后他对着瓶口仰头鲸饮,势如吞海。瓶中绛紫的酒线急遽下坠,孙哲平喉结滚动,视线穿过瓶身,从始至终笼罩在张佳乐身上。那目光隔空而来,炽热得如同能引燃烈酒。

张佳乐被他挑逗的目光困囿得无处可藏,握着酒杯移开视线,他觉得自己的脸有点该死的红,孙哲平那副摸样欠打又性感,他就想不明白孙哲平到底是怎么能把娘炮酒喝出豪饮伏特加的气势来的。

他同孙哲平搭伙半年,搭档间该做的事做了,不该做的也做得多了。他觉得孙哲平有时候好比一只不寻常理的、发疯的狮子,行事风格简直乱七八糟,可又叫人绝望的务实高效,于是性感得同样乱七八糟。

进入百花六个月来他的违规记录比在特训营里所有时间加起来都多,行动细节能把看重他的那些严厉古板的教官气得血溅五步,可他前所未有地快意。他在高台上自瞄准镜后看他在血雨间穿行的队长,如同远望草原上的雄狮猎捕羚羊。

张佳乐听说进入百花前孙哲平一直单干,接活没有固定雇主,佣金高得吓人。孙哲平不怎么和他详细说以前的事,只是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把一些惊险段刺激的段子拎出来当笑话讲,逗他发笑,听他真情假意地吐槽。那时候的张佳乐还不知道孙哲平并非有意隐瞒什么——他懒于如此。

他只是觉得提起来没什么意思,遇到张佳乐以前,醉生梦死,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彼时他还是匹独狼,霜野踽行饮朔风,孤独犹桀骜,疏懒自猖狂。别人说他不妨找个帮手,孙哲平森冷地笑,随手将淌着血的军刀在裤管上拭去血迹,懒懒地问和谁?我还想活得更长些。

可内心深处其实存在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甚至想嘲笑的期待,期待一个他认可的搭档,而不是什么狗腿帮手。可这个期待中的人从始至终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缥缈虚妄,无法被具象,而信任又是件挺危险的事,于是孙哲平把这个念头踢进灰堆里,用鞋底反复碾过,就像踩灭一支烟头那样。

直到他遇见张佳乐,他明白了,某些心愿可以被尘封,无法被消灭。

第一次见到张佳乐的时候,他正坐在长桌前,把他的Lattanzi皮鞋翘在桌上签保密协议,万特佳笔考究的金尖扫过那些看着就心惊肉跳的款项,在签字处流水般划下姓名。百花高层弹了弹这份物超所值的合同,满意地收起文件,对孙哲平说队伍里还有个很不错的枪手。刚从特训营里出来,各项数据堪称完美,你们认识一下。

孙哲平叼着烟靠在转椅上挑了挑眉:“学院派?”

他的声音刮蹭着滤嘴飘出来,和弥逸的烟雾一样散漫,委实听不出半点期待。孙哲平觉得这样一个人听起来就毫无实战经验,无趣到了极点。他不是没见过特训营里所谓的优等生,他们是群听着教尺跳优雅舞步的小鹿,还带着不谙丛林法则的天真,放回原野随时会被野生狮与虎咬断喉咙。

比如他这种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狮虎。

张佳乐很守时,这是他从训练营中带出的特质之一。百花高层与孙哲平在办公室里谈的时候,他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略长的头发束在脑后,被梳理得一丝不苟。高楼上孙哲平咬着烟头,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落地窗垂坠下去,有个青年站在靶场边缘,一身暗红色的猎装,双手握在身后,挺拔得如同一柄钉在那里的标枪。

青年抬起头,目光从五楼的窗户扫过,正午的光强得灼目,从炎日下的靶场看过去,入眼的只能是一片刺目阳光。然而暗处的孙哲平看清了,那张清秀的面无表情的脸儿,还有亮得可以刺破烈阳的目光。

百花高层的视线里,这个疏懒又透着股危险气息的赏金猎人忽然坐直了——他收回搭在办公桌上的腿,走到窗边,直直看向楼下,覆着淡青胡茬的唇边挂着点儿玩味的笑容。高层明显觉得这个嗜血的特工兴奋了起来,这股显而易见的兴奋翻卷着他身上的血腥气透出来,跃跃欲试,悖慢骄狂。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望”。因为反光张佳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从大楼的窗户上扫过,落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出神,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又因出神而莫名认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抄着手臂俯视,目光一寸寸地从他身上扫过,审视地解析的,从秀气的眉宇,到英挺的肩胛。再到包裹在猎靴里的、笔直的双腿,和别在腰后的柯尔特手枪。

经典的衣饰,考究的猎装,配服役最长时间的枪。果然是个标准的学院派。

眼睛真亮。

孙哲平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像是慵疏的雄狮循风嗅到了血的气息。甘美的、温热的鹿血。他低头,那只矫健的天真的仔鹿正沐浴着正午的炽光。

五分钟里张佳乐几乎被他解析了个遍。

学院派,被训练得很好,很完美的身形,肌肉线条足够有力,有一双天生握枪的手。而那双瑰丽的琥珀色瞳子里,骄矜藏得还不够好。整个人看起来很正经的样子。

孙哲平无声地咧开嘴,忽然很想逗逗他

一切故事的开始,始于一次只有一方知情的“对视”。

百花年代第一个夏天伊始,骄狂成惯常的孙哲平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完蛋的开始,他只觉得心里仿佛塞了个厄洛斯一样长着翅膀的坏小孩,在内心深处噼里啪啦地拨着小弓箭。

就像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日后是否有一个同行的人,会不会是他的搭档。他在人流里徙倚街头,抽着烟,偶尔地一抬头,入眼是远天处如织的秋烟,他笑得淡之又淡,想那个人是会和他一起枪林弹雨,还是仅仅是一个笑得鲜软的普通人,开着一家咖啡厅或者花店。

直到他遇见了张佳乐……那些模糊的被遗忘的场景忽然就鲜活起来,明快的温沃的,每一帧都是张佳乐的脸。

01

张佳乐忽然很想抽支烟。

这里是中时区的早晨。这座充斥交融着哥特建筑、新古典主义与蒸汽朋克风格的欧洲城市正在苏醒。WAIT的黄灯熄灭而绿灯亮起,人流裹挟着他穿过路口,迎面皆是眉目深挺的面容。下一个街口无声地停着几辆老爷车,车灯在女王灯下安静地闪烁。

他提着黑色皮质的手提箱走在人群中,细软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束成一个小辫子,风衣的衣领竖起,略略遮挡住半张线条清秀眉目分明的、亚洲男人的脸。

小牛皮的手提箱里填充着C4塑胶炸弹。他穿着承袭自战壕服设计的Heritage长风衣,风衣下压着一柄柯尔特M1911A1手枪。

张佳乐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微微抬头,迎着早秋的风深深吸气,忽然很想点一支烟。

其实他没有什么抽烟的习惯,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在点上一支烟搁在烟灰缸上,然后看着白色的烟雾缥缥缈缈地从黑暗中唯一暗红的光点上升起,散逸消失在黑暗里,等待烟雾充盈空空荡荡的房间。这样闭上眼睡去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人依然坐在他床头吞云吐雾,黑暗中星点一样的火光在青色胡茬上方闪灭,照亮那人带着一点点骄狂的嘴角。

长街上的风大了起来,微微掀起他额前刘海,露出一双狭长的、锐气里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睛。

他低下头,把积压在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在心口的位置,一个空烟盒沉沉压在口袋里,心脏在金属小盒底下一下一下无声搏动。

这个烟盒是他送给孙哲平的礼物,也可以说是一个补偿。因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佳乐把孙哲平原本那个“从出道时就跟着他出生入死,感觉被幸运女神亲吻过一样流弹靠近都会拐弯”的烟盒抛上半空打爆了。起因是孙哲平觉得这个长得标致还扎着个小辫儿的男人一看身手就很可疑,有坑队友的潜在危机。

面对临时搭档懒散中带着显而易见调笑的目光,张佳乐一手插在兜里走近,一手从他口袋里抽出那个小盒子对着日光就丢了出去。在孙哲平反应过来之前,没装消音器的枪管乍然一声爆响。

崩散的铁片从半空中落下,张佳乐吹散枪口硝烟,懒洋洋地抬头同孙哲平对视。熹光里孙哲平原本轻佻骄狂的漆黑眼睛慢慢亮了,毫不掩饰的兴奋燃烧起来。像是火种碰上了薪柴。

他舔了舔嘴唇,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向张佳乐伸出手。

“可以啊,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顿了顿,他补充:

“长期有效,打到拆伙。”

几年后张佳乐回想起来,那时候两个人的眼睛在正午的日光下微微眯起,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像刃口一转而灭的刀光。他问孙哲平当时为什么凭着随便一枪就决定和他长期搭伙,孙哲平忙着穿裤子不说话,于是张佳乐一枕头砸在他后脑勺上。

孙哲平没告诉他那时张佳乐微微上眺着看他的眼神可比柯尔特枪口的火光亮多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的光斜斜落在自己眼底,带着点挑衅,性感得一塌糊涂。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谁他妈还记得幸运女神的破烟盒。

后来张佳乐送给他搭档一个一看就贵成狗的纯手工烟盒,花了他不少佣金,烟盒四角包着圆润的金边,因为常年要塞在胸前的口袋里。孙哲平执意要把这东西放那儿的原因是他非说这玩意儿可以防流弹攻击。

那些上世纪战争中烟盒挡子弹的猎奇传说被这个一见面三分钟内就硬要和他搭伙的家伙引据得振振有词。

张佳乐觉得这人行动起来凶悍若雄狮而说起话却中二得好似个智障,日常相处还是个讨人嫌的混蛋,于是坏心眼地在刻字服务的时候涂掉原本写好的’Sun’,随手写了个asshole给店员。

结果在他把烟盒抛给搭档时,那个混蛋接过来瞥了一眼这个粗鲁的单词,挑了挑眉说,很好,很酷。

然后他的混蛋把玩着烟盒笑了,心满意足得莫名其妙。

后来张佳乐知道自己错了,这人是真不在意这些细节。估计就算让他在asshole的两边屁股上纹上ass hole他也无所谓。只要张佳乐有种陪他。而且还会觉得颇有情趣。

其实那个时候的张佳乐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孙哲平,因为他疯起来也差不多。彼时他的改装悍马简直是个小型军火库,从自动手枪到催泪弹到单兵火箭筒一应俱全,车内的陈设风格和他的人一样犀利又拉风。组里上下都管这个扎条小辫平时穿着花里胡哨冲锋衣把弹匣转得噼啪响的青年叫成人形自走弹药库,因为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一次火力压制。

贴身战好手孙哲平功成身退的时候,背后经常是他打造的火光幕景,而孙哲平荡着军刀上的血满脸酷哥从不回头看爆炸。已经退回车里的张佳乐就吹声口哨一脚轻一脚重地轰着油门等他,顺便把他的功勋狙击枪抛去后座。

更多的时候孙哲平选择悄无声息地潜入,张佳乐则在窗口或天台上谨慎地架起反器材狙击枪。孙哲平在建筑物间穿行,他的准星追逐则在搭档周围,点掉那些掩体后探头的杀手,或者在斩首行动里凭借着孙哲平的牵制将目标一枪爆头。做狙击援助的时候,他总是隔着千米的距离,看见瞄准镜中Ka-bar军刀在搭档手里旋转,割喉或穿刺,大股的血顺着凶狠的血槽涌下,泼墨般绚烂。警笛在几个街区外长鸣,而他们已经驾驶着悍马迅速远离,音箱里放着九十年代的摇滚,主唱的嘶吼和引擎的轰鸣在车腔里回荡。

偶尔他们也会开这辆车去度假,于是动作大片就变成了公路片,音箱里熟悉的嘶吼声和车头熟悉的轰鸣声在公路上盘桓,车窗降下,后座上支棱着花束。花瓣沿着车道顺风四散飘飞,洋洋洒洒落了一路。

年轻时候的记忆里总是充斥着肾上腺素和暧昧的荷尔蒙,和某个人的背影一起烙在海马区深处。这对黄金搭档就这么你来往我你疯我疯地配合着,穿梭在军刀、弹药和警报间,和死神的镰刀竞速。

高效,专业,又热烈。

想到这里张佳乐不由得笑了,他轻轻呼着气,手指在寒风中微微屈起,像是还有一只粗糙的大手会来勾他的指尖。

再后来孙哲平就失踪了,等张佳乐赶到的时候,他侧翻在山道边的爱车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球。

防护林带树干上的弹坑告诉他这里曾爆发过一场枪战,其中的一棵树上卡着熟悉的军刀,一个包金的手工烟盒落在不远处的泥淖里,一路的叶子上全是血迹。

他蹲下身把那个小小的匣子从泥里抠出来,一点一点用衣角擦拭干净。他打开烟盒,看到几支烟和一张折起来的打印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年轻人。

故乡秋天的阳光真好,不像这里总是灰蒙蒙的仿佛要落雨;搞组合时候的日子也真是好,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

张佳乐原本微蜷的手指无声攥紧,心中浅浅结着一层痂的创口再度剥落,露出的息肉柔软而疼痛。他抬起头,行人道和房屋间的铁栅栏上竖着尖刺,刷了青黑的漆,一直绵延到长街尽头。

孙哲平失踪后原本可以从容应对的任务开始变的险象环生,他再也不能安心打狙击和掩护了,仓促调配的同伴打不出他熟悉的效率和节奏。

他早该知道他的搭档是最好的。

几次惨烈的失败后,他躺在医院监护室里,双眼无神地对着苍白的天花板。穿着黑色西装男人背着手站在窗口,偏向病床一侧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张佳乐脖子上套了护颈无法转头,惨淡而僵硬的白炽光跌落灯罩刺进眼底,在其中催生出一股子穷途末路的锐气。他没有血色的嘴唇无声开阖了几下,轻轻吐出一句话:“我来带队。”

男人转过身,面容逆光隐在黑暗里,声音预期中的森冷,带着几分阴郁:“现在少个核心,你能稳住?”

张佳乐喉咙动了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接班人比大孙的好找。我知道该怎么做,会尽我的力。”

下一句的声音被压抑在喉咙深处,听上去咬牙切齿的:“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

出院后那柄功勋反器材大狙交到了邹远手里,年轻腼腆的后辈接过它的时候胳膊都在颤抖。张佳乐沉默地看着这个勤勉却总是缺乏自信的后辈,结实有力地拍了拍他臂膀。

弹药专家不再只是蛰伏在车里或者制高点的掩体后等待时机打出致命一枪,他开始现场带队。二十二岁的张佳乐脱下了斑斓的冲锋衣和护目镜,在作战服外套起低调的深色风衣和墨镜。百花最犀利的攻坚者从刀手变成了枪兵,单兵电台里指挥作战的低沉的嗓音听不到了,而原本清越的声音被尽力压得沉稳而严厉。邹远握着方向盘把队员们送去任务点的时候,张佳乐坐在后座调试曾经多用于自卫的柯尔特手枪。

混乱颓靡了半年的百花在张佳乐的强势下再度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巅峰,虽然战损与伤亡依旧比双核时代要高,但是百花高层对他所能发挥的价值已经异常满意。

摸上天台吸烟的队员有时候会碰到队长站在栏杆边出神,他的双手抄在胸前,被阳光映亮一半的脸上看不出神情。队员远远站在张佳乐身后,迫于队长这两年累积的威压还是没有靠得太近。这段时间引人注目的是作战汇报里人员伤亡比正在抑制不住地上升,而容易被忽略的是张佳乐日益累加的伤病,百花的青黄不接被徒有其表的任务完成度遮掩,但是无人敢提。他们很偶尔的会看到队长躲在作战室的角落咳嗽着抽烟,整个百花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队员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视线交汇又移开。平日里倨傲的新队员靠在入口处,看着年轻的队长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烟盒。他没有系上的风衣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线条分明的脸上偶然露出一瞬的茫然神情,一闪即逝,仿佛他的错觉。

暮春里张佳乐会开着自己的车行驶在城郊的公路上,后座色彩斑斓的花束变成了百合和白菊,被仔细地包装保护好,送去他队伍里牺牲在任务中的兄弟们墓前。质朴的音箱里再没有摇滚,空寂的公路上,女高音隽永悠长。

张佳乐在每个路口都渐渐和大部分的人流分离,身边摩肩接踵的人流渐渐零落起来,逐渐荒凉的街道上,鸽群扑棱着翅膀来去。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也清楚百花正在物色新的中坚外援,他是一根已经过热的枪管,膛线正在迅速老化,精确度正在降低,也许很快就再也不能把子弹束缚在预期的弹道上前行。

他不由得想起他在二区入住的小屋,他比原定计划提前一周来到这座城市,没有去百花的酒店而是签了那幢小楼的长期租住。他原本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适应时差,可是这段时间他老是克制不住想要在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根的欲望。在短短的七天里,他一度把小小的套间打造成他理想的模样。他重新整饬了小院,买回了许多园艺盆栽,在一楼的窗台外栽种着大株的紫阳花。

今早出门前他打包好了行李,箱子里塞着一张签好姓名的辞呈。

他还挺喜欢这座城市的,离他的过去很远,天气也变得可以忍受,更何况这里的墙沿、窗台、甚至栏杆都栽满鲜花。房东太太答应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帮忙料理好他的花们,张佳乐想等风头过了就回来,回到他小屋里的床上舒舒服服躺一辈子。

这趟任务是他为百花做的最后一件事。

细小的雨点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又顺着挺括的面料流下。他扯出一张防风罩拢在箱子上,颀长的背影笼罩在铅灰色的云下,没有停步。

(*以下有关枪械选用非常个人,非常一家之言请勿纠结。
·柯尔特M1911A1手枪:服役时间最长手枪,经典中的经典,乐乐的配枪我曾经在它和沙漠之鹰这个大明星之间纠结了很久,最后选了这把,因为总觉得这把的军用气质更浓一点,威力足够,而且更稳定。乐乐这种怀旧的人若是爱枪应该会喜欢的吧。(枪在史密斯夫妇中有出现)
·烟盒:我隐约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二战的老兵钟爱烟盒和Zippo的火机,后者防风技术卓越可以适应恶劣天气这一点疑问不大,可是烟盒曾因为挡住子弹而救主人性命这种传闻听着就太玄幻了,随手考据了一下,还真有地方提到过:Filmstar glamour of cigarette cases hides truth for smokers。不过新闻网站资料的学术可信度大家看过就好了,借用一下梗而已。管他真真假假,反正我觉得大孙其实是也是不信的。不过他们这些又酷又踏着生死线跳舞的人,总是不可避免的相信一些具有仪式感的事儿。
·Ka-bar军刀:特工用重剑不太适合,所以把大孙的武器改成比较小巧的军刀。)

02

中时区上午9:58:11,夏令时。

邹远趴在天台上,大半个身子笼罩在伪装布下,他穿着没有徽记的战术背心,裸露的手指在早秋萧瑟的风里没有丝毫的颤动。

他已经在这里待命了三十分钟。

邹远觉得此刻的他就是焊在这座天台上的一架枪托。他的呼吸尽可能放得平稳悠长,胸廓开阖,沉稳而节律地一弛一张,枪支跟随瞄准镜中的视野平滑地移动,手臂仿佛变成一截杠杆而关节是它的齿轮,连同手指一起铸在这架TAC-50反器材狙击枪上。

视野里是曾经的欧洲第一高楼,而另一侧是气象大厦*,偌大明净的落地窗后人头攒动,距离已经经过激光测距仪反复确认。

邹远的手虚叩在扳机上,等待单兵电台里的指令。

他有一双天生适合狙击者的手:干燥,有力,且稳定。然而在第一次真正独自执行狙击策应任务的时候,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扣在扳机上的指节都打滑,机械重复了千次万次的训练那一刻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越是拼命回忆遗忘的速度就越快,最后脑海中留下一片焦灼恐慌的空白。

那次的任务也理所当然地一败涂地,张佳乐最后是被浑身浴血的队员扛着上车拉回去的。

太仓促了,他想,虽然任务失败不是他一个人的因素,但他依然克制不住地想那个时候如果多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他可以再成熟一些,如果他能安心地在张佳乐身边辅助学习直到可以独当一面。

如果百花的变动不是那么突然,如果张佳乐不用在混乱间匆忙提着柯尔特顶上主攻手的位置。

如果孙队长还在……

百花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狼狈,张队也不会支撑地这样辛苦而惨烈。

天空中飘起细雨,狙击手托着他的枪,独自俯卧在距离队友800米以外的高台上,仿佛孤悬在天地尽头。

“这里是‘百花缭乱’,准备就绪,各人汇报情况”

耳机中忽然响起熟悉的清越嗓音,声音的主人努力把语调压得沉稳而严厉。

电流声里,邹远悚然回神。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而在瞄准镜视野的尽头的碎片大厦下,对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带着鸭舌帽年轻人,穿着街头常见嘻哈风格的潮牌夹克,双手抄在口袋里,嚼着口香糖仰望这座棱锥型建筑物的塔尖。

今天有一位大人物在这幢大楼里的香格里拉酒店下榻啊。

他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对着隐蔽在上衣里的麦克风压低声音:
“‘德里罗’,就绪。”

“‘森罗’就绪。”

“‘风刻’就绪。”

“……”

耳机中的报次停顿了一刻,张佳乐的声音响起:“‘花繁似锦’?‘花繁似锦’是否到位?”

邹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试几次才艰难地找到声带应该振动的位置,他全身上下所有同瞄准与把握枪支无关的肌肉在这一刻似乎都被遗忘了,狙击手在射击时不需要舌头。

他张张嘴,生涩地吐出一句干哑机械的回答:

“‘花繁似锦’……就绪。”

“很好。”单兵电台里沉寂下去。

战术手表的秒针无声推移,最终同分针交错,中时区夏令时10:00:00。

耳机中揉杂着清越与沉稳的嗓音再次响起:“百花组行动开始,代号’积雨云’*,执行人张佳乐。从此刻起,本人将为接下来行动中的一切指令负责。”

“啪”。口香糖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气泡在鼻尖下炸裂,西欧第一高楼下,年轻人压了压帽檐,向着大厦的玻璃幕墙走去。

与此同时,碎片大厦的四十层,巨幅落地窗后探出一架军用望远镜,正贼头贼脑地往遥远的天台上飘。

“你都看了二十分钟了,还打算接着看下去?待命的自觉呢?”沙发上的青年将手上粗略翻完的杂志随手丢在一旁,拿起一个苹果起身走到蹲伏在窗口的同事身边。

窗边的年轻人没有说话,直接用岿然不动端举望远镜的姿势进行有力的回答。

“你这样不由得让我怀疑对面有什么超模出浴之类的艳景,可以啊小秦,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癖好。”白言飞摸摸鼻子,凑上去拍着新同事的肩:“给我也看看?”

秦牧云对着目镜翻了个白眼,可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个也不怎么前的前辈搭伙。他非常想选周光义前辈甚至是同样还在训练营里的小宋一道,可惜霸图这样一支严谨的队伍不会允许两个都不具备足够实战经验的学员单独执行任务。

出发前张新杰把他引到白言飞面前,秦牧云就看见这位前辈把玩着源自克格勃的经典毒药手枪“三驾马车”,看见他后向他伸出手,露出一个随和到让人不安的笑容:“新人啊,幸会幸会。放心我也没有出过几次任务,你不用太拘谨。”

秦牧云很不想跟他握手,鬼知道上面有没有氰化物残留。

这个前辈真是太讨厌了,不仅在拟定计划和任务执行中一如既往地脱线,让一直循规蹈矩精密的仿佛张新杰认证流水线出品的他时常被二得不知所措,还在他观摩梦中情枪的时候打扰他。

“我在看枪。”秦牧云最终还是老实回答。

“哦?”白言飞咔擦啃了一口苹果,眼睛亮了:“百花那柄著名的功勋狙击枪?之前的狙击记录就是张佳乐拿着他打下的吧?”

“对。”秦牧云点头:“在周泽锴拿着巴雷特M82A1打出新记录*前,他的成绩一直是实战神话。”

“可惜张佳乐现在不打长狙了啊,”白言飞耸肩:“别看了,再看也变不成你的。”

秦牧云小声嘟哝了一句,白言飞没有听清:“什么?”

“诶前辈你说……”秦牧云一脸的欲言又止,但挣扎了很久还是抵不住诱惑犹犹豫豫地开口:“咱们能不能同韩队和张副请示一下,既然人都要驴过来了,咱把枪也一起顺来好不好?”

客房内忽然安静下去。

片刻后“咔擦”一声啃苹果的声音,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咀嚼:

“要是你有种去和韩队说的话,我没所谓。”

“……”

“当我没说。”

张佳乐在气象大楼不远处驻足片刻,从手提皮箱的夹层中摸出一张邀请函。

封面是烫金的大字,设计精美印刷流畅。打开信函,邀请信的结尾处签着优雅的花体签名,这名字在气相学领域很是煊赫。这次伪造给张佳乐的身份是加利福尼亚大学年轻的气象学专家,应邀前往欧洲参加学术研讨会议。

张佳乐看着邀请函抬头处那个陌生的姓名,站在大楼前挠了挠头发,有点踌躇。

他的发音经过这么些年的专业训练倒是问题不大,但是里面要是有人贴上来跟他讨论那些在他眼里不知道该划归进玄幻还是科幻领域的大气理论该怎么办?自觉这几年愈发成熟稳重的百花王牌唯一核心张大队长感觉自己的头很大。

他在风衣下握了握柯尔特M1911A1的枪柄,轻轻摩挲枪尾的铭文"猎寻"。那个烟盒还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被体温熨帖得温暖,像一个从遥远时光穿越而来的嘱托抑或是祝福,让他心里一点点的躁动不安缓缓沉寂下去。

张佳乐握紧邀请函,大步走向入口。

有什么所谓,他走特工的路进去就好了。

(?“积雨云”行动:起这个名字因为这台超级计算机在Met Office也就是气象办公室,就给了这个代号,并且超算的位置也模糊处理。需要表明一下的是碎片大厦(The Shard)确实存在,但是气象大楼是我虚构的。
?狙击记录:我所知道的记录应该是3540米,是文中设定给乐乐的TAC-50狙击步枪打出来的,之前的记录归属才是巴雷特M82A1,但是小周的神枪手有巴雷特狙击这一技能,为了贴合原著做了对换。)

03

半小时后。

气象大楼通向底层巨型机房的甬道中,照明灯正在无声闪烁,几层楼上的的学术酒会依旧人声络绎觥筹生光,而这条通道里入目皆是钢墙的铅灰和陈旧的白色,带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科幻电影的质感。

张佳乐在甬道里无声而迅捷地潜行,猎寻被他打开保险提在手里,死寂的长廊里只有通风扇带着嗡鸣声勤勉地工作,他浑身线条紧绷,瘦削的身形如一杆挺拔的标枪。几米远的距离外,还穿着安保服的张伟和朱效平端举突击步枪品字形散在他身后。

听到脚步声后,张佳乐将柯尔特竖在胸前贴着墙根警戒,在巡视的工作人员掠过转角的一瞬以臂弯卡住了他的脖子,骤然爆发的手臂力量让那人在窒息的瞬间昏了过去,张佳乐以一卷胶带反复绕过他的嘴,把他随手塞进附近清理间里。

张伟和朱效平早前已经混进安保的队伍,在必经之路的所有闭路监控上做了手脚。根据出发前的地图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很接近超级计算机所在的房间。

再度经过几阶阶梯和转角后,他们在一面金属门前停了下来。张佳乐蹲下身摸索着金属门上的电子锁,驾轻就熟地撬开隐蔽的电路匣切断了警报的传输器,而后打开手提箱,选出一块当量适当的定向爆破炸弹贴在锁上,娴熟地设置好电子雷管引燃,带领下属退入安全距离。少量的高聚物粘结炸药瞬间燃尽,甚至没有一丝火光。被精确计算的微型爆炸和气浪过后,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已经没有任何防护入侵的作用。

大门推开,红蓝的荧光在他们眼前交织成一片缭乱光影。

三层高的室内是并排延伸到房间尽头的机柜,机灯在被切隔开的空间里无声闪烁,偌大的地下室寂寥空阔得如同另一个世界。随着他们的进入,壁顶的照明感应灯从外向内依次亮

张佳乐在一台机柜前站住,从他那个装着伯莱塔、沙漠之鹰、乌兹微型冲锋手枪以及各式手雷一应俱全的微型军械库小皮箱里取出一台军用电脑,干脆利落的同主机口接驳,顺手刷了从员工神上摸来权限磁卡。想了想,又拔出乌兹微冲手枪别在腰后。

他向后挥了挥手:“你们检查一下就去外面警戒吧,留意楼上的动向,我们的时间不多。”

张伟和朱效平对视一眼,握着突击步枪缓缓退了开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亮而狡黠的眼睛正隐在门后,灼灼地落在那台军用电脑上,他的身型隐在黑暗里,就像是墨迹化开那么自然。那个人开心地看着张佳乐面前底层操作界面上数据闪动,心里发出一声促狭的笑,在心中同他打了个招呼。笑意映在眼睛里,狡猾中居然有几分天真的真诚。

张佳乐坐在电脑前,觉得自己的头更大了。

数据解密预期之中的不顺利,他本来想凭借着肖时钦给的程序找到想要的数据,结合这台超算强大的每秒七千万亿次浮点运算能力暴力破解。

然而现在界面上的数据流迅速而混乱,刷得他眼花。这款基于混沌理论的加密程序真不是盖的,加密方程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超他在编程领域的有限知识,可怜他一个弹药专家要临时上阵帮骇客跑趟。他在屏幕前发着呆,心想要不然拉出有相关数据的磁盘整个运回去得了。

但现在问题是连磁盘在哪个机柜里他都找不到啊!

几个月前联盟接到情报,敌对势力计划开发一款末日级的新型集成武器,武器试验期的原始数据全部伪装加密后隐藏在这台隶属气相办公室的超级计算机里,凭借着这台搭载了Cray XC40系统的超算进行模拟分析。接到情报后,以肖时钦为首的雷霆骇客组几次对着底层数据发起入侵,全部被挡在了外面。联盟不得已决定派遣人员去现场拷贝出来,而百花高层在这次行动中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

张佳乐揉了揉脸,强行克制住给肖时钦打越洋电话把他从餐桌上轰到电脑跟前帮忙的欲望。

不过幸好唐昊已经出发去拜访敌方联盟的机要秘书了,暴力破解不了,这玩意儿自己的密钥总是认的吧。像他这种不太相信运气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总有Plan B。这样也好,不然他还担心雷霆在给他们的程序中做手脚。

各组特工队的背后都有各自的财阀支持。他们彼此之间曾经并肩合作也曾拔枪对射,野心家和寡头们在云端博弈,而他们不是下棋的人。

就像他觉得这次出生入死阻止这个大规模杀伤武器的开发计划也算功德无量的事,然而高层未必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们是握枪的人,也是别人手里的武器,带着各自或高尚或隐秘的情感、信仰和祈盼,审慎而艰难得维持着所剩不多的原则与操守,像这个星球上的数十亿人一样努力生活着,一直被用到折断报废为止。

所以这些日子里他总想着要离开。这个念头连同疲惫一起从孙哲平失踪的时候开始像发疯的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生长,和他的责任感撕扯纠缠,到今天终于几乎压垮他。

所以他才会租下二区的那幢小楼,在庭院和窗沿下栽满鲜花。莳花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地想自己大概就像一苇被狂风卷起的飘蓬,流转无恒处,遇到一方土壤就迫不及待地想生根发芽,像一株气息奄奄的植物一样奋力把根扎进泥土深处。

张佳乐坐在在黑暗里无声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地的笑,打开了单兵电台的麦克风:“呼叫‘德里罗’,这里是‘百花缭乱’,‘德里罗’汇报情况。”

片刻后耳机里传来一个骄傲而不驯服的年轻嗓音:“‘德里罗’汇报,密钥已经拿到,现在传输给你。”

碎片大厦52层的酒店客房中,唐昊低头看着那个被丢在床上反绑着双手瑟瑟发抖还在试图挣扎的中年男人,对着耳麦回话。他把指在西装男人腰上的枪口用力顶了顶,嚼着口香糖再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努力凶恶地恐吓着:“老实点!还有,电脑借用一下。”

拷贝界面闪烁的光在黑暗中映亮了张佳乐的脸,光点在他眼中闪烁跳动。庞大的数据流正在从这台超算传输到他的超容量硬盘中,直到进度条推进到底,他把磁盘拔下收进风衣中。而后张佳乐拔出猎寻,卸下了战术电脑原本的硬盘丢在键盘上,用近两发弹夹的子弹把电脑和硬盘一起轰成一堆废铁。

吹散硝烟,张佳乐提着手枪想要起身。这时他忽然捕捉到黑暗中轻微的机械碰撞声,刹那间仿佛有电流窜过脊柱,他浑身肌肉都应激性地绷紧,有一瞬几乎克制不住回身点射的冲动。

他知道那是一把手枪打开保险的声音。

“嗨!”身后传来一句刻意失真的招呼声,语调轻快如同老友重逢。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个青年坐在推开门的机电室里。他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深黑色的作战服,一手随意搁在膝盖上。而他举起的右手中,握着一支伯莱塔92FS手枪,枪口隔着二十米的距离指住张佳乐背心。

青年眉毛微微上挑,眼中带着花招得逞的促狭笑意。

“方锐?”沉默了一瞬,张佳乐轻声问。他缓缓起身,没有回头,而是稳定缓慢地举起双臂,向对方展示每一个动作,握着猎寻的双手交叠起来,背在脑后。

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听到来自那扇沉重金属门的任何声响,说明这个人一开始就等在这间屋子中。而能躲过张伟和朱效平的检查,还让他再这么长时间里无所察觉的,只有可能是呼啸的方锐。

第一盗贼,鬼迷神疑,方锐。

(?文中的超算确实存在。去年排名在超算TOP20以内,也确实属于Met Office(气象办公室),但是超算的位置模糊处理了。这台超算的军/事用途也纯属胡诌,是不是真的有军/用作用我不太清楚。P.S.今年超算排名我们的太湖之光和天河二号冠亚军,自豪打call。)

04

张佳乐会认识方锐还得从林敬言说起。

林敬言是现役呼啸执行队长兼精锐,和孙哲平张佳乐同期上任。他童年流落于一片居住着赌徒、下等妓女以及黑帮混混的混乱街区,每日间入目只有蜷缩在老鼠堆里痉挛着往静脉里推药的瘾君子或者输急眼拿眼睛和手指下注的赌徒。在这种环境的罅隙里挣扎着生长的林敬言打起架来凶狠而亡命,中学的年纪里拎着一块板砖打穿了一条街。彼时他跟着一个小头目做事,小头目做些腌臜危险的交易时总喜欢带着他望风,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笑得驯良有礼的小少年是对方的线人。

而当他们每次走完交易,抽出几张小钞拍在少年林敬言胸前的时候,他都会认真地接过来仔仔细细点一遍,然后低头笑笑塞进刷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

他在攒钱,他想过几年选一所社区大学读两年书然后转入本州的公立院校,最后离这片街区越远越好。

然而他没有等来录取的offer,却偶然因为浑然天成的书生气质,被主攻谍战的呼啸相中带走。

成年后林敬言愈发斯文,见谁都是温和谦逊得很,如愿被呼啸送去深造了几年后,带上金丝边框眼镜便是一副学者作派,只有偶尔需要动手时还存留着那股子亡命街头时的悍勇。呼啸为他量身定做了一把改装的阿帕奇手枪,这种揉杂着黄铜指节套、匕首以及小口径转轮手枪的隐秘武器非常适合他流氓间谍精英的气质。

张佳乐和他同期入役,互有合作私交不错。张佳乐甚至还蛮欣赏林敬言的——他居然能把一个枪械史上败笔的作用催到巅峰。他曾几次好心提出帮林敬言再改造一下那把左轮届的耻辱,而林敬言每次都笑眯眯地虚心受教不为所动……后来张佳乐见那枪委实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便也不再多事,回去哒哒哒哒地同孙哲平吐槽说老林真是个奇才。

偶尔张佳乐能觉察到林敬言对于这种辗转挣扎于枪口和背叛的生活的疲惫厌倦,同样的倦怠他在这两年里体会得切肤砭骨,但林敬言从未表露出离开的意思,或许是感念呼啸在他最孤苦飘摇的日子里知遇提携的恩情。第四年的时候林敬言身边出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小青年,面相伶俐眼神澄明。他身上的气质和林敬言截然不同,狡黠且朝气,平日里总是开口闭口“Master林”地围着林敬言晃悠,也不知是马屁还是促狭。

任谁都能看出来,那时候的林敬言,心里是很开心的。

方锐的精准干练和特殊天赋确实让林敬言乃至整个呼啸都轻松不少。张佳乐当时和所有人一样认为这是个大有可为的后辈,可惜不大欢迎他来百花。

因为方锐每一次登门,百花总会少点什么东西。

而此时第一盗贼正握着伯莱塔对准张佳乐背心。那丝诡计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还在唇边,瞳光锐烈的眼睛里却再无笑意。张佳乐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反抗的动作,然而方锐凝视他就如同凝视一柄满载上膛的步枪。

张佳乐的双手背在脑后,衣摆下考究的小牛皮靴分开点立在地上,腿部拉出漂亮有力的肌肉线条。他收束的腰线和紧绷的脊背隐蔽在风衣里,叫人看不清楚下一个动作。从裸露在外的腕骨起一道修长锋利的线条一路延伸到右手指节,那双秀气的手此刻骨节峥嵘,如同绞紧的机括——张佳乐没有放开他的柯尔特手枪。

无形的压力在这件地下室里蔓延逡巡,方锐很不想给张佳乐同他比枪的机会,他的肾上腺素和被枪指住的人同步飙升着,机箱上的指示灯交织闪烁着映亮两人的侧脸,如出一辙的冷硬。渐渐地两段无法压抑住的心跳声交错着在机房内搏动,汗水开闸般顺着背脊流泻,淋湿了后衫。

无声的对峙里,方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依旧用他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轻快语调:“能不能麻烦你先摘了你的通讯器?”

张佳乐背对着他挑了挑眉,缓缓放下空着的左手摘了蓝牙耳机丢在地下,随后又撩起衣襟取下腰间的单兵电台冲方锐扬了扬,随手搁在一旁的电脑桌上:“然后?”

方锐双手握住伯莱塔的枪柄,缓慢而无声地朝那个轩立的背影迫近,脚步轻捷地像一只跃过檐牙的猫:“然后放轻松深呼吸别紧张,他乡遇故知我就打个招呼,你看你一紧张搞得我也很紧张。”

张佳乐嗤笑一声,翻起眼睛看金属色的天花板:“你这打招呼的方式可真友好。”

不等方锐回答,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追问了一句:“老林还好?”

方锐没想到他会话锋一转冒出这么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林敬言在几个月前受过不轻的伤,养得稍好些便送来海外出任务。呼啸对林敬言用废为止的态度这些天以来一直像根军刺一样支棱在他心里,他的脚步凝滞了一瞬,还是笑了笑,坦然答道:“不太好。”

紧接着他又笑了,悄然提步迈前,语声飘忽而狡黠,听去倏忽远近:“所以不如你把磁盘给我,做个顺水人情?”

10米。

方锐的袖口无声无息地弹出一截袖刃。

很快了,很快就能进入他的距离,这个距离内目标失去什么东西都无从察觉。

他是第一盗贼,鬼迷神疑,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

全身而退的事,之后再说。

方锐的视线里,张佳乐一点一点放下左手,撩起风衣前襟伸向腰后。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电影中被刻意拉长的镜头:“这个东西?很抱歉……”

视野里忽然有衣摆扬起,风衣长振,遮蔽了一瞬的视线。张佳乐向左侧战术翻滚,与此同时借着衣袂的掩映,猎寻枪口回转,甩枪迎面两记点射。方锐下意识的一枪擦着张佳乐的肩扣掠过,不得不优先侧翻闪避这特意抬高的两枪。而等他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张佳乐已经抽出了腰后的乌兹微型冲锋手枪对准了他。

“现在公平了。”张佳乐笑。那双狭长的眼睛在红蓝交织的光影里微微眯起,他扬起下颚,眼中带着点儿骄矜的挑衅:“接下来你要和我比枪么?”

泰晤士河的另一端,金融城,Batu Square大楼三十二层。

气宇轩昂的男人负手站在围绕着半间办公室的玻璃墙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CBD。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西装,裁剪合宜的线条熨贴在他的脊背和腰身上,胸前左侧口袋里插着一直猩红欲滴的玫瑰,色泽浓郁,仿佛将凝的鲜血。

他的身材对于一个出现在这里的金融人士来说有些好的有些过了,即使聘有高端私教常年出入健身房也不例外。而此刻他穿着西装站在那儿却如同将军临阵,阳光落在他煞气略重的眉宇间,仿佛淬沥上刀锋。男人气宇强硬背影挺拔,整个人带着刀戟般的锐气。

远处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用过的午餐,盘中的龙虾和生鲜在凌晨从沿海的渔船上沿着公路一路运送到脚下不远处的比利斯盖特市场,接下来趁着第一缕曦光流入这座城市的某个顶尖餐厅料理,最后送上他的桌前。

午餐并不合他的口味,纵使菜肴精致烹饪完美;他也不太喜欢这身西装,那些考究的衣饰总让他有种拘束的感觉。他其实是不熟悉这些生活的,偶尔间他还会想起以前就着军用水壶吃压缩饼干的日子,惊险却熟悉。而他现在站在这座异国城市的金融心脏高处,阳光照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但他还是吃完了这份午餐,因为这是来自张新杰的建议。菜谱有着完美的膳食摄入配比,张新杰处理这些细节的时候总像个尽职尽责的秘书。

可有谁能聘得起这么奢侈的秘书?

走廊传来脚步声,每一下都精准地如同踏着时钟。穿着衬衫的青年节律的敲了三下并未关紧的大门,站在窗边的韩文清回过头。

张新杰走进办公室,双手将一张照片隔着办公桌推到韩文清面前:“技术部图片对比的结果出来了,结合G市那边传来的情报,这个人九成可能是黄少天。”

照片并不清晰,背景看上去像是机场一类的地方。人群之中有一个戴着墨镜的亚裔青年,围着条遮住半张脸的蓝绒围巾,正对着贴在耳边的手机说些什么。他在身后拖着深蓝色的20寸随身行李箱,搭在拉杆上的手指修长有力,嘴中大概咀嚼着口香糖一类的东西,让人捕捉不清下颚的轮廓。

这仿佛一张有声音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结合张新杰确认后的名字,让韩文清觉得有个飞扬又跳脱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连珠话语一句赶一句地蹦着,清脆绵密得好比子弹出膛。

韩文清难得觉得脑仁跳了跳,略有点儿头疼。

张新杰推了推眼睛说:“蓝雨派出了他们的‘剑’,‘诅咒’的动向尚不明确。按道理说他们不该对这份数据抱有这么深厚的兴趣。黄少天来这里很可能有其他目的。”

“你觉得他是冲我们来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

韩文清点头:“那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

张新杰听到这句,似乎略略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开口:“我们也没想到韩队会亲自过来分部这边。”

韩文清挑眉:“你以为我是来视察的?”

张新杰不置可否的笑笑。

韩文清也笑了:“没有什么可视察的。”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外,落向林立的摩天楼和远处的港口:“这里发展的很好,再过几年,可以让兄弟们都过来这边。”

张新杰沉默,没有打断韩文清这一瞬的出神。他知道韩文清的计划,韩文清想为霸图开辟一片新的领域或者说据点,用全新的方式呼应支援总部。在这里可以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譬如商战或者情报交换,离刀口喋血日子远一点。

张新杰清楚这个心愿,所以他请命接手了霸图在这块大陆的分部,整饬壮大,同韩文清一起等待着那一天。

韩文清也许是他们之中第一个接近权力的人,或许本该还有叶秋,最早一批的特工经历终归有些不同。可惜这个天纵英才的家伙没有遇上霸图高层这样的好雇主,嘉世自上而下的内乱几乎要掩盖不住。

沉默和长考维持了一会儿,张新杰抬腕看了看表,拾起桌上的一份文献:“言飞和小秦刚才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控制住了百花的‘花繁似锦’。按照时间推算张佳乐也应该得手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韩文清点头,走到门口抄过衣架上的大衣递给他:“走吧。”

Batu Square顶层,空阔的停机坪上停驻着一架整装待发的直升机,此刻正敞开舱门等待着两位队长。韩文清与张新杰先后登上机舱,舱门滑动着闭合,旋翼开始飞速旋转,机身拔空而起,轰鸣声里带起巨大的风啸。涡旋的桨翼逆空直上,仿佛切割天幕。

(?写老韩时不知为何满脑子都是《教父》中的迈克尔·柯里昂,虽然他们的性格并不是太像。

迈克一生致力于使家族生意合法化,想让家族站在阳光下。而这里的老韩想带着他的兄弟们从别人手中的刀剑变成掌握武器的人,想在他彻底退下前带领霸图走向辉煌。

而张新杰知道他所想,所以带着这个心愿远走异乡。

这个故事里的每人都不容易,每人都用尽全力,譬如林敬言,譬如方锐,譬如张佳乐,还有还未正式出场的喻文州和黄少天。)

05

唐昊觉得有点儿不妙。

他依旧提枪站在碎片大厦52层的客房内,此刻单兵电台里一片死寂,张伟朱校平似乎掉线很久,张队那边莫名奇妙冒出句“方锐”就没有然后了。他本来在和邹远说队长好像有麻烦我们得去支援,结果一声闷哼加上伴着破裂声的刺耳电流音后,现在邹远也彻底没讯儿了。

唐昊怅然若失地盯着手里安静得跟坏了一样的通讯器发呆,只觉此城偌大,他很孤独。

怎么办?现在一没汇报二没指示三没坐标,他想拯救世界也无从搞起。死命挠头发挠了五分钟好悬没把后脑勺挠秃一块后,百花新星终于有了决断。

唐昊认命地低骂一声,摸出一把手铐把机要秘书铐在沉重而工艺精湛的北欧风格实木家具上,掏出一件准备好的新外套穿上,带着墨镜下了楼。大楼不远处停驻着一辆X Diavel摩托,他带上头盔,打燃了这辆暴躁的机车,飞起一路烟尘向着长街尽头疾驰而去。

张队没有给指示,而所有人中只有邹远明显是被人偷袭还踩了耳麦,唐昊决定先去看看他们落单的狙击手。

气象大楼底层。

方锐双手握着伯莱塔,手心微有汗意,略略有些懊丧刚才一闪而逝的机会。他面前的人同样举着枪与他对峙,指示灯映在一双没有翕动的漆黑的眼瞳中缭乱闪烁。

这人果然是疯的,方锐想,所以一开始他没敢让张佳乐直接放下枪。以他对张佳乐的了解,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候可能张佳乐就直接开枪鱼死网破。其实这两年愈发沉默冷硬试图支撑起整支队伍向前的百花队长,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花哨热烈,又疯又野。

方锐第一次同张佳乐合作也是因为老林。彼时他刚入编,百花同呼啸联动,尚任队长的孙哲平入侵林敬言正在卧底的敌国武装组织联络他一同出勤,结果半途出了点差错,两人被几杆突击步枪追得屁滚尿流地破门而出。

孙哲平为了潜入方便没有携带大型武器,而林敬言和他的弹匣在楼里几乎打空了。孙哲平把玩着他的Ka-bar军刀,觉得自己还没有掉头回去切子弹的勇毅。

“怎么办?”林敬言压着腹侧的伤口翻身躲入广场上掩体后,退出弹夹检查了最后的几发子弹又重新上膛,在枪声中冲同样捂住肩膀的孙哲平大吼。

孙哲平趁着火力间隙探出小半个身子,用缴获的单兵步枪点掉了几个前排的士兵,也是大吼着回应:“等!”

林敬言撤回掩体后,竖起枪口屏息聆听,计算着对方的下一次更换弹夹的时间。情况不能更糟糕,对方的增援正在路上,他已经听到街区外涡轮增压引擎的吼叫声响成一片,十余辆车正在飚着高马力逼近。以他卧底时间内获取的情报看,对方的车上也许会有重火力武器。

而这时街道的尽头,一段截然不同的马达咆哮声迅速放大,伴随着车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仿佛带着四溅的火星。一辆改装悍马正在以沛莫能御的力量撞开市政厅设置的路障靠近,暴躁的马达轰鸣声盖过了十数辆引擎。司机在并不开阔的街道上开出了漂移在F1赛道上的气势,夭矫如一条愤怒的狂龙。

在悍马进入广场上视线的瞬息,车内的人开火了。比马达声更加激烈的机枪声席卷天地,车顶的MG42重机枪和车窗内的枪支一同喷吐着狂暴的火舌,每分钟1200发和750发的子弹仿佛钢铁的洪流,枪口没有止歇的火光炽烈如乙炔火焰。

从悍马出现的一刻起,林敬言看见孙哲平在枪林弹雨中凶狠暴戾的神色都在一瞬间褪却了,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出现了裂隙,像是海水退潮后露出柔软的沙滩。他抱着步枪靠在掩体上无声的笑,隔着升腾的烟尘。孙哲平紧紧盯着急速迫近的悍马车,枪口的火焰仿佛跃动在那双骄狂的黑眼睛里,他炽烈的目光中带着激赏,而微微上挑的嘴角夹杂着一点点堪称柔和的情绪。

形势早已逆转,那辆改装悍马就像是推进的阵线,窗口和车顶同时倾泻着火力。这片广场已经被彻底控场,对方的枪手在绝对的火力压制下不得不缩回大楼内,他们甚至看不清车内有多少人。

在这片清场的区域里,悍马迅疾地逼近掩体,车手将方向盘蛮横的打到底,车身横转,轮胎擦着地面磨出耀眼的火花。

烟尘升腾又散逸,一地的残骸碎屑中,悍马的门开启一线,露出一个扛轻型机枪靠在椅背上的身影。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压过眉眼的刘海被风吹得凌乱,小辫子随意抛在修长的颈边。那人撩起护目镜压在散乱的额发上,露出刘海下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上车。”扛着赫克勒MG4机枪*的年轻人打开车门,冲着孙林两人向车内偏头。

而固定在车顶的德国制重机枪后,忽然探出一双真诚的眼睛:“嗨林大大!”

那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开心,充满街边偶遇一般的雀跃和惊喜感,如果忽略掉身后枪弹乱飞的背景音的话。

然而林敬言还是真心实意地逗被乐了,没来由的轻松从心底泛上来,叫他压迫腹部伤口的手劲都小了些。然而不自知的笑还未完全展露,就被孙哲平催促着上了车,孙哲平自己也探身去了前座,占据了张佳乐翻去邻座空出的驾驶位。

“张佳乐你有点儿慢啊。”孙哲平甩上车门,行云流水地挂挡将油门一踩到底,6.5L的柴油引擎再度咆哮起来。

张佳乐扶着枪一脚蹬在孙哲平小腿肚上:“你怎么这么多话?我可是收到讯息就兜上方锐飚过来了,算算距离好嘛!你以为悍马可以飞?”

悍马沿着空阔的公路疾驰,后面十几辆车列阵追逐着,探出车窗的武/装分子端着枪喊打喊杀。

方才张佳乐第二轮的扫射与方锐操控的MG42重机枪为他们争取到了一段距离。孙哲平眯眼把控着方向盘,车身划着S型的流线前行,张佳乐正低头为他的赫克勒机枪更换弹链,他忽然想起什么,用膝盖撞开储物柜,翻出了几张碟片:“你们要听点什么歌?Guns N' Roses*?”

正在帮林敬言处理伤口的方锐探头举手:“GunsN' Roses不错,我也很喜欢他们。”

“行。”张佳乐点头,仿佛很开心方锐对于他品味的认可。他利落地完成装填拍上受弹机盖,一手调试好了音箱,高亢的摇滚乐开始在公路上回荡,顺着风飘去嘲笑追逐他们尾灯的敌人。

被浸润了双氧水的棉球按住伤口的林敬言苦笑着吸气,心说方锐大大我们真是从蓝雨而不是百花训练营把你挖来的么?

“有点麻烦,”孙哲平忽然沉声说,双目紧盯着后视镜:“尾巴甩不掉。”

“孙哲平你还能不能行了。”张佳乐打开保险用枪托抵住并不怎么宽阔却结实精悍的肩膀,将枪口架出窗外:“给我个角度!”

“我能不能行你还不知道?”孙哲平百忙中斜睨了张佳乐一眼,看着他绷紧的嘴角露出一点玩味的笑容:“坐好。”

重新开始操纵MG42机枪的方锐扶稳了把手,孙哲平凶狠地将方向盘压到低,车轮带着一路火星侧滑出去,车身旋转。车顶的重机枪率先开火,弹流压制得敌方不得不四散躲避,与此同时张佳乐压下扳机,将子弹全部倾泻给了车辆们的轮胎和底盘。

前排的车辆失控着外滑或侧翻在路上,阻拦了跟上的车队。悍马陡然横转的车身从护栏上擦过,孙哲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再度踩下油门。

“喂喂喂喂当心!现在悍马车不是那么好搞了!”张佳乐百忙中抽出一只手狂拍孙哲平把握着操纵杆的手臂。

“别闹!”孙哲平晃着胳膊闪避捣乱的手,斜眼瞥着张佳乐嗤笑:“有防弹装甲你紧张什么?而且你开起来不是比我暴躁多了?”

“Mother fucker!开着乐哥的车还凶你乐哥!”张佳乐把枪栓拉得“咔咔”响。

“嘿。”孙哲平瞥了一眼张佳乐线条清秀的侧脸,此刻正因为生气鼓起腮侧而带着一点点婴儿肥。他忽然伸手捉住张佳乐的手臂,在他收枪转头的瞬间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靠……”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青壳螃蟹瞬间熟了。百花副队一时间有些进退失据,下意识地伸指揩了一下嘴角,血色从耳尖开始一点点涨到脸颊,一路蔓延至白皙的脖子,红成了一块很好看的猪肝。张佳乐不想看正坏笑着直视前方的孙哲平,更没脸回头看身后的林敬言和方锐,只能故作强硬地扭过头面向窗外,撇着嘴角抬手又打爆了一辆车的车胎

后座林敬言脸有点白,刚才孙哲平暴躁的甩尾拉扯到了他的伤口,他还没有做好为友人情侣间的一吻而枉死的准备。而且他也不想含着狗粮见阎王,万一投胎的时候被搞错了怎么办?

“林大大非礼勿视啊。”忽然有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人探身到他面前,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促狭地笑,呼吸的暖意呵在他的脸上,有些痒。

林敬言摘下虚掩在自己眼上的手,手的主人正鼻尖贴着鼻尖与他对视,从来狡黠的大眼睛此刻莹润明澈,仿佛盛着晨星。

他忽然笑了。

而现在,三层高的空寂机房里只有散热扇的蜂鸣声,曾经在车里听着歌亡命天涯的四名青年两队队长,如今只剩下两个站在不到十米的距离,彼此握着枪。

方锐的视线锁在眼前对峙之人的身上。继任的百花队长再也不是那个穿着花哨冲锋衣踩双运动鞋放着蓝调摇滚开车奔放又狂野的青年。他一身挺括的风衣,腰线紧束,轩挺的站姿带着枪支般的凌厉,是个可靠的一队之长模样。

张佳乐同样凝视着他,从来是一击不中遁走复来、一朝得手后便千里不留行的江洋大盗,这一次莫名玩起了命。

不过两年,一切都变了。

离去的人尚未归来,而身边的人还在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聚散离合,物非人非。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如有实质的压力和胶着逡巡着缠绕两人,连空气仿佛也变得沉郁粘稠起来。张佳乐和方锐都在努力压抑着心底深处泛起的烦躁。两个人都在博命,但没有人想真正动手。

“喂喂喂我说你们还有完没完了!需不需要点儿助攻啊?”

地下室里一派诡异的宁静和箭弩拔张,头顶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吐槽,带着十足的调侃。

张佳乐同方锐悚然抬头,暗光里有人低头微笑,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举起,清脆的响指声在他指间迸发:“Let there be light!”

覆盖整个壁顶的上百只白炽灯在同一刹那以最大功率亮起,光流訇然倾泻,高旷的地下厅堂此刻仿佛有阿波罗的车架行经,瞬息的强光刺激得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直欲流泪。

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栏杆上的青年鱼跃而起,在下落中鹰隼般地张开双臂。与此同时一段冰蓝色的等离子体自他右手亮起,他在空中鹞落,带着跃起的借力和全身的重量下压劈斩。

张佳乐与方锐在灯亮起的瞬间就向左右翻滚闪避开去,各自抬起手臂略略阻挡眼前的强光,来人带着下坠的风势劈断了一条机柜,断口滋啦啦冒着电流火花。

他施施然站起,上了膛的伯莱塔和乌兹微型冲锋枪在同一时间对准了他。

“放轻松别紧张我就来打个招呼,”来人依旧微笑,顾盼神飞的,仿佛被两只枪指着这种事全然不必放在心上,他微微侧着头,贴近衣领说话:“队长你要不要也和方锐跟张佳乐打个招呼?”说着按下了扬声器。

话筒里传来温和的笑:“两位好,很久不见。”

张佳乐盯着眼前一张神采飞扬的脸,觉得这番话非常耳熟,他确信自己十余分钟前才从方锐那里听过一次。

果然又是故人,蓝雨剑圣,妖刀黄少天。

那么张伟和朱效平这么久不来支援就可以解释了,现在九成九的可能是被黄少天五花大绑塞在某个旮旯。黄少天不会真的伤害他们,但是走前必须得带上不能叫他们落在警署手里。

张佳乐的脸色铁青。这趟点子真的扎手。出任务的时候各家推三阻四无人请命,这时候一个个的跑来截胡。蓝溪阁你们继续搞你们的超算竞争和科幻武器研究啊,你们的研发项目又不包括导弹这种大只的东西,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果然最后一趟任务这种念头是不能想的,实在太他妈不吉利了!

“我说,”方锐歪着头,一张总显得真诚无辜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一点点熟悉的神色:“黄少你又是干嘛来了?”

“这还用问好东西人人想要好不?我看你们两举枪都举了一个世纪了还不开始能不能好了。不如把烫手山芋给了本剑圣不要继续伤害感情啊!”黄少天笑,熄灭的光剑剑柄指向张佳乐,空出的左手摸出一把沙漠之鹰对准了方锐。

方锐耸肩,左手抄住一把匕首朝向张佳乐:“那各凭本事了?”

张佳乐见状也立刻摸了猎寻指住方锐:“别乱动啊,我不同意,你们这么搞我们百花很吃亏。”

黄少天眨眼:“更吃亏的还在后头呢……队长?”

随着他的话语地下室忽然又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此同时冰雨再度亮起,张佳乐射击着后退,机房内枪声与光剑磁场的蜂鸣声交织响做一片。

方锐握着枪不动声色地借着机箱的掩映退向二楼,他将潜行发挥到了极致,黑暗不适合枪手而适合黄少天这样的机会主义者,可同时也是他盗贼的主场。这一次他已经失去了先机,但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触到了被光剑熔出的缺口,从那方窄门里穿行而出,在走廊上狂奔着离去,再不回顾。

外衣内忽然有震动传来,方锐摸出手机停顿了一瞬,还是按下播放键凑在耳边。

听筒里是熟悉的声音:“方锐?你去哪儿了?怎么把你的追踪器留在房间里?”

方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笑:“老林你别管了。”

“你在哪里?我去接……”

方锐截口掐断了他剩下的话:“没事的老林,东西很快到手,你安心修养等我给你带回去。”

“我会向呼啸证明谁都没法放弃你,你可以继续留下,和我一起,直到你真的下定决心离开的一天。然后你去接着读书,不论欧亚还是美洲,我都陪你。”

说完最后一句他直接按下关机键,把枪插进后腰,束紧了作战服。眼前卸下了挡板的通风管道黢黑幽折,叫人想到神话中弥诺陶洛斯的洞窟,深处栖息着择人而噬的魔鬼。

(·赫克勒MG4机枪:我是真的想给乐乐配加特林这个别名就叫格林机枪的货,当作他的武器打制技能,但是以这货的后坐力肩扛加特林突突突实在太玄幻了点,所以给乐乐换把轻机枪。

·Guns N' Roses:美国八九十年代传奇摇滚乐队。名字很合乐乐不是么?枪炮与玫瑰。风格也符合这篇文里还和大孙搭档着的乐乐。

·光剑冰雨:书里说了黄少夜雨声烦的武器是光剑,这里就用真?光剑,光剑出自星球大战(Star wars)系列科幻电影,按照设定剑身是一段被束缚在磁场里的等离子体。三次元目前这种武器仅仅存在于脑洞,因此文中设定威力相应下调且武器还处于试验期,作为SW粉还是很喜欢少天的武器的。另外沙漠之鹰这把大明星就配给少天了,个人感觉蛮合适。)

06

唐昊熄了X Diavel摩托的引擎停靠在路边,甩脱墨镜狂奔着冲进他们约定见面的仓库。

任务成功后邹远理所应当地撤离了蛰伏的天台,他在那里开了四枪,对方的人很快就能按图索骥排查出他在的地点,每一个狙击手都弥足珍贵,他必须带着枪第一时间撤离。

唐昊在空寂的库房里奔跑,脚步声在封闭的仓库里空空回响。他撞开一扇又一扇锁着的房门,终于在一个黑暗的杂物间里找到了他们被铐在管道上的狙击手。

邹远垂着头昏迷着,欹斜着身子倚在水渍斑驳的墙壁上。唐昊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开了手铐,因为钥匙就明晃晃地被一根链子拴在管道拐角。链子末端穿了一张便笺纸,上面是一行小字,一手工整得如同出自打印机的意大利斜体:’Did you have a bad ~ feeling about this?’

反过来还有一句中文:“人生处处是惊喜”。后面跟了一个XDD的颜表情。

唐昊一手扶着邹远,一手把这张嘲讽的便签攥成稀烂的一团,差点一拳打断自来水管。

他在心里用所知道的最暴躁的粗口把那个身份不明且恶趣味到极点的对手十八辈直系亲属挨个问候了一遍,一边开始检查邹远的伤情。邹远除了脖子上的勒痕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他的体温偏低,唐昊摸了摸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会儿瞳孔,猜想可能是被静脉推注了什么麻醉药物。他拍了拍同事那张手感不错的娃娃脸,没有得到什么反应。

唐昊有点儿犯愁。

张佳乐那边明显是遇到了麻烦,可当下邹远也需要照顾,扛着这么个当下战斗力不如一个清醒的宅男或者半只鹅的伤兵支援,那是去送人头。

“‘德里罗’?‘花繁似锦’?这里是‘百花缭乱’,收到请回话。”

蓝牙耳机里忽然传来轻微电流声,随后是一段微微带喘、明显是在调整呼吸的声音,唐昊有点惊喜地抓住腰间那个一度安静得跟坏了一样的单兵电台。

“‘德里罗’收到,我已经同‘花繁似锦’汇合,请指示。”

“很好,尽快赶来气象大楼,情况有变。”

唐昊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有点嗫嚅:“队长……有两件很糟糕的事,一件是‘花繁似锦’正昏迷着。”

“怎么?”对面的语调忽然拔高,张佳乐那努力压得沉稳严厉压了两年的声音再度清越高扬起来,透着隐约的焦灼:“小邹伤的很重?”

“没……他被勒晕了而已,应该还被注射了麻醉药一类的东西。但是他的枪——嗯就是你之前用的那把TAC-50——不见了。”

“……”这点破事说的煞有介事,张佳乐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不见就不见。东西到手了,你先带上小邹去约定地方等我,咱们回去。”

“收到。”

唐昊结束了通话,他背起邹远站起身,失去意识的狙击手眼珠在紧阖的眼睑下隐隐闪动着,手指在他身前微微弹动了一下。

要醒了啊,唐昊向着仓库门口走去,心里有点开心。不然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用自己的机车优雅地带着昏迷的邹远开到有段距离的金丝雀码头,那里停泊了一架他们的撤离用船。

难道让他坐自己腿上,唐昊胡思乱想着,今天真是叫人头痛的一天……

‘Oh, Shit.’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听到了尖锐的鸣笛声,伴随着数十辆涡轮引擎的轰鸣。有警车正尖啸着闯过附近街区的人行路口和女王灯,带起呼啸的风势,五百米开外都能听出他们很赶时间。

楼外刹车声和警笛响成一片,他透过窗户向外看去,黄蓝喷漆的车辆封锁了所有机动车通道,车顶亮蓝的光炫目闪烁交织成一片。

先抵达的Cops已经握着喇叭朝仓库内喊话了:

‘Drop your weapon!’

‘Put the gun down!’

唐昊背着邹远,望着乌泱泱一街道的警//服黄马甲,眼神有点呆滞:“我靠不是吧……”

不远处的大厦内,秦牧云依旧举着望远镜眺望,身上挎着一个烫着花与剑金色标识的装备箱。那里面填充着可以组装成一把功勋反器材狙击枪的零件,他们从仓库撤离的时候,秦牧云万分流连地抚摸装着梦中情枪的箱子好似摩挲着初恋情人噙着一双如花照水汪汪泪眼留给他的赠别礼物,手下满腔“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不舍眷恋。白言飞在邹远身边拴好钥匙之后实在是看不下去,拎起箱子砸进这个后辈怀里。

而此时白言飞就像两个多小时前在碎片大厦的四十层那样穿着白大褂站在他身边,摸出个苹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咔擦咔擦地开始啃。

秦牧云握着望远镜嘟囔:“怎么忽然这么多警察?”

白言飞含着一口苹果若无其事地咀嚼:“哦我帮酒店里那位秘书先生报了个警,说绑架他的危险分子往这边跑了。”

“什么?”秦牧云差点惊叫出声,他旋即捂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我们答应过要接应百花的人吧!现在把他们的人接应进警署里怎么交代啊!”

白言飞含混地嚼着果肉,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的:“嗯?有什么要交代的?谁叫的警察我不知道啊?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的事就是没做过。”

他又摸了个苹果出来,递向秦牧云:“吃苹果吗?”

“……”秦牧云惊恐地盯着透着血色的红蛇果,脑海中满是这位前辈那一手传承自克格勃的经典毒药暗杀术。结合起前言他觉得此刻的白言飞就是个炮制毒苹果的女巫。

我靠谁说小宋像张副的啊?白前辈才是副队长的关门弟子吧!人怎么可以这么脏!?

白言飞见他不接也不生气,淡定地把苹果塞回白大褂底下,伸手拍拍他的肩竖起拇指露出一个阳光的、可靠前辈般的笑容:“安心百花这个小子看上去还成,应该不会被抓住的,那个小狙击手也差不多快醒了,能拖住他们一会是一会。韩队和张副已经出发,我们得先跟上张佳乐。”

气象大厦底层机房里,枪响与光剑的嗡鸣都已经暂时止歇。

灭火系统的水枪在门口喷射着,水流积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涡。刺耳的警报声席卷了这座大楼,楼上煊赫的贵宾和气象专家们正在安保人员的引导下紧急疏散,电梯降下一楼大开着门而楼层指示器疯狂地闪烁着停止运行的标志。沉重的防火闸一道一道降下,将甬道分割成割裂的区域。装备着防毒面罩和弹药满载战术外衣的特种兵正分散到各层走道。这座具有隐藏军事用途的大厦迅速从衣香鬓影灯烛摇红的酣梦中苏醒,竖起壁垒露出他钢铁般冷硬森严的面容。

这个时候所有的照明用灯忽然暗了下去,安保人员和特工们错愕抬头,在瞬息之间各自隐蔽端起枪口。有人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强行遥控着切断了电源。

地下室内,黄少天熄灭了光剑站在阴影里,抬手扶住隐藏在耳廓里的耳机。

“少天你得加快速度,我们很快要失去对这栋大楼的控制权了。”通讯器里传来熟悉的的声音,依旧从容温和,一如既往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他对蓝雨的“剑”向来充满信心,相信他就如同相信自己。

“明白明白队长你放心,虽然张佳乐看起来不是很配合啊。”黄少天笑,抬眼看向不远处倚在机柜上的老相识。

张佳乐的头发湿透了,他那身长风衣的Garbardine面料倒是防水,但是其他地方远没有那么走运。他湿漉漉的小辫挂在衣领后,压过眉眼的刘海浸了水,被拨开耷拉在两侧,贴着侧颊淌水。水珠划过挺秀的眉骨轮廓和这两年清癯了不少的面颊,汇聚在下颔尖。细细涓流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苍白,而双颊又因为寒凉泛起清浅的红晕。

相比之下黄少天要气定神闲得多,他双手抄在胸前意气风发地笑,向着张佳乐眨眼,虎牙尖尖在机灯里有一点星子流淌。

张佳乐提着枪抹了一把脸,很想把枪托砸在对面那个截胡的家伙阳光灿烂的帅脸上。本来在单对单中他就没什么稳操胜券的手段赢过黄少天,尤其是近身战,何况现在还得加上一个遥控帮托的喻文州。1V1.5对上蓝雨的剑与诅咒实在太吃亏了,比如刚才他就被喻文州远程操控着灭火系统喷了一脸水。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都有更大的麻烦。

“你们蓝雨不会在报警系统也做点手脚么?”张佳乐回以微笑,磨着牙挤出这句话。

“百密一疏怪我喽,而且你锅也别甩那么干净啊。爆炸都搞出来了指着安保听不到,你以为你打单机游戏呢NPC全是小聋瞎?”黄少天撇嘴,语速比他的乌兹连发还要快上几分。

张佳乐仰天翻了个白眼,心说我错了我不该和你斗嘴,嘴炮能解决事儿还要枪干嘛?

然而以前的他就是克制不住热衷于四处哒哒哒哒地找人打嘴炮,做副队的时候他可活泼跳脱了,虽然斗嘴的结果经常是最后被人气成河豚气得要爆炸。孙哲平还在的日子里他常年处在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水平,他活泼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嘴炮功力增长,总是被老孙撩得想扑上去殴打他。

然后孙哲平就会张开双臂任由着他骑在身上揉搓自己的脸,接着带倒他的胳膊噙上他的唇间。最后他们总会神奇地滚到一处,啃吻撕咬,抵着额头彼此对视,用肢体与爱抚诉说着赤忱与热烈。

想到这里张佳乐惯常性地扯出一个戏谑而自嘲的笑,他挑了挑眉不想叫黄少天看出自己忽如其来的情绪异常,语声轻快地问道:“先合作?”

黄少天端详了他一会儿,露出虎牙无所谓地笑了:“行啊,看来这次要搭把手二挑几十了?”

“希望不会变成二挑一百。”张佳乐同样满不在乎地耸肩。他蹲下身打开了随身的小手提箱,指尖扫过琳琅满目枪械零件和榴弹炸药,一把又一把的微冲和步枪在他手里成型。他取出战术背心披在身上,开始井然有序地武装自己。

黄少天靠在墙上卸下沙漠之鹰的弹夹检查,退出子弹再一颗一颗地推回,清脆的上膛声绵密如鼓点,最后他把弹匣插进枪身,潇洒地一声拉响栓闸。

“队长。”他扶紧耳麦低声呼唤,眼睑垂落,随着低垂的头埋在阴翳里,十指交握竖起枪沿贴在唇上,如祷告如冥想。

“了解。执行组正在解析监视器和建筑结构。我和蓝雨随时在你的身后。”通讯器里喻文州的声音从容、悠漫而安抚,语中的温暖沿着穿过大洋下的电缆跋涉过近万公里的距离,盘桓在他的耳廓边吐息。

黄少天眼角微微眯起,舔着唇笑了。

张佳乐正半坐在地上作着最后的调试,他的风衣和战术背心里装载了十余钟不同的枪支、手榴弹和雷管。他将步枪背到身后,手指扫过组装好的伯奈利霰弹枪时,踌躇了一下,还是填充满鹿弹拎了起来。

眼下的情况霰弹枪这种CQB*统治武器自然是上上之选。但是它的杀伤面积太广不好控制,张佳乐不太想对警//察使用。

但谁知道呢?现在最先赶到的没准是特种兵。

准备完成后张佳乐提着他的柯尔特站起身,从胸前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金属制烟盒,摩挲着亲吻了一下,握在手心抵住额头。

黄少天把玩着沙漠之鹰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张佳乐你是在搞什么迷信仪式么?我不记得你以前这么神棍啊?”

“不,你不懂。”张佳乐轻声回答,他的眼睑紧阖,轻颤的眼睫如同风中的蝶衣:“它被幸运女神亲吻过。”

冰冷的金属面贴在他的额头上,血液反射性地积流到这一小片皮肤,伴随着细微的脉搏跃动反而隐隐温暖起来。他无声地笑了,指尖轻轻蹭动着铭文,描摹那个粗鲁的单词,想象着有一个人扣住他的后脑,干涩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心上挨蹭,紧触又分离。烟味从肺叶里泛起,裹挟着经年的时光萦绕在他的鼻尖。

如果神真的存在……

请让我去见你,或者带你回来。

No matter how many nights that you lie wide awake to the sound of the pulsing rain.

无论多少个夜晚你依睡我身边

带毒的雨声让我无法入眠

Where did you go?

Where did you go?

Where did you go?

(·CQB:即Close Quarter Battle,室内近距离战斗。

·摘自歌词 Hurricane)

07

G市,珠江畔,蓝溪阁大楼二十四层。

对外伪装成财务室的战术分析室内,喻文州端着咖啡靠在转椅上沉思,桌上一本皮质的笔记本在他面前摊开。三联屏的光照亮他的脸,一面巨幅建筑物三维剖面图悬停其中。

Tuff-Writer的铝合金战术笔*在他指间悠悠缓缓地打转,他抄住笔身叩了叩桌面:“景熙,气象大楼监控的组合分析结果出来了没有?”

身后办公桌前的年轻人转过头:“已经基本完成,正在解析对方火力配置。”

“好。”喻文州回以微笑,依旧温温煦煦文质彬彬,一眼望去只会觉得其温其润如圭如璧,仿佛刚从大学的讲坛上走下来。

蓝雨首席战术分析师,“诅咒”喻文州。

蓝溪阁由多位隐去姓名的煊赫董事投资坐大,如今已经是矗立在重工业界深处的庞然大物。蓝溪阁的命脉自然是涓涓不雍的资金流,豢养最尖端的武器研发部门和他们代号“蓝雨”的影中利刃。

战术室的门被推开。夹着一沓资料的年轻人匆匆走到喻文州身边,从来遂性散漫的脸上一派肃然。郑轩将文件推到喻文州面前,封面“A+”标识上朱红色墨渍宛然,签章处有一柄凛然利剑贯穿的六芒星钉入页缘。

“队长,行动任务再次升级。董事会进一步提高了超算项目的预算,‘积雨云’一号*的升级给技术部那边施加了很大压力。同时新情报已经确定,储存在‘积雨云’中的三份武器开发计划代号分别为‘Dark Sword’、‘Knight’和‘Lilith’。”

“这样吗?”喻文州怔愣了一下,战术笔在食指间绕了一圈,坠落的灯光湮没在消弭反光的织纹涂层上。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一如既往的平和安稳:“那让少天留心一下。”

“地下室所有通往G层的通道已经封锁。”

“东北方向有小队正在接近,数量为十人。”

“他们已经进入底层,距离约为70米”

解析情报一条接一条从大洋的另一端传来,黄少天扶着耳机,右手漫不经心地从触控屏上划过。一个又一个或寻常或古怪的单词从他眼帘切过,他的手指扫动如翻花拂叶,视线只聚焦在想要的名词上。

“‘Dark Sword’… ‘Knight’,and… ‘Lilith’!”

“Bravo!”他打了个微不可闻的响指,点过这三份文件选中,存储着相应资料的磁盘被推出,他悄无声息地收进上衣。冰雨的剑柄*荡悠悠地垂在黄少天腰间,他左手提着沙漠之鹰斜指地面,.50口径的枪口洞黑,深邃如火龙吐息前张口鲸饮。

他的脚步依旧从容轻快,任务升级也没什么影响,他是蓝雨最快的剑,奇诡而近乎妖。

张佳乐握着伯奈利霰弹枪靠在被阴影笼罩的死角里,目光逡巡打量这间机房的地形,他的风衣被穿堂而过的气流微微掀起,露出一排凛然森冷的弹夹和雷//管:“你在干嘛?”

黄少天悄悄熄灭了积雨云的外置显示屏,把玩着沙漠之鹰答得漫不经心:“这么多钱和这么多人的智慧很快就要消散了,缅怀一下。”

张佳乐嗤笑出声,显然是不信的,但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换上突击步枪作出瞄准姿态,机房外脚步声散乱,有人在用他南方口音的英语朝房间内喊话。

两轮喊话结束,门被撞开,特种兵们翻滚着进入了地下室。他们蹲地瞄准,然而视野里并没有任何人。枪口扫过一道近乎180度的弧线确认后,队长率先持枪站起,他禁戒躬身着前进,一手向身后打出散开搜索的手势。

他没能走出很远,灭火系统忽然再次启动,暴雨一瞬间笼罩了他们,随之是雷鸣一般的枪响。焰流倒悬着垂下,原本藏匿在吊顶的人垂挂在檐顶上射击,握枪的人咬着下唇,嘴角噙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枪口喷吐的火焰映在尖尖虎牙上灿然如星子。

匍匐着躲过第一轮射击的士兵回转枪口想要还以火力,步枪弹呼啸着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在血泊里拼命抬起头,二楼一个人影站在阴翳里,轩挺颀长,手中斜握一柄突击步枪。他长风衣的衣摆垂下,靴跟磕在地面如同死神叩下权杖。

张佳乐眯着眼射击,嘴角抿起带起一道锋利的线条。他托惯反器材狙击枪的手接连扣下扳机,凝定而又精准地将子弹一颗颗送入落网之鱼不致命却会让他们丧失战力部位。枪声里子弹携着巨大的动能贯入机体,撕扯开各处功能性肌腱。

最后一人侧翻着遁入机箱后躲避流弹,他将手枪探出掩体,然而半空中已经没有持枪的人。惶惑里有人轻捷地落在他身后,磁场蜂鸣。他愕然回头,一段等离子体扫过他的肩背,视野里陡然接近的地面旋转着盖在了他的脸上。

黄少天靠在机箱上熄灭了冰雨的剑身,避开了血迹。

十个人,两分钟。

房间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却不再有人贸然进来。门外的人重新开始了新一轮喊话,言辞进一步升级,疾声遽色句句警告中夹杂着威胁,让人一听就觉得他们很生气。

“我好怕哦!”黄少天开始还颇有闲情地侧耳听了几句,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仰天翻了个白眼。他转头冲张佳乐抬了抬下颔:“嘿他们心疼机子心疼的紧,不如再给他们心头肉扎两刀放放血气得他们冲进来算了?”

张佳乐正咬着弹夹为步枪更换子弹,身型半蹲,腰侧依次三把手枪。他闻言含混不清地笑:“那他们怕是要和我们玩命。”

“不过是个好主意。”

清脆的上膛声里,张佳乐抽出乌兹微型冲锋枪挂了全自动射击模式。他压下扳机,枪口喷吐流焰倾泻出每分钟1250发的火力,把一排昂贵的机箱打成了蜂窝状的废铁。

汤姆逊中尉觉得这绝对是他今年最糟糕的一天。

他从休假中被召回,调入这间隐藏着军//事用途的大楼负责会议紧急安保,结果真的就遇上了武//装//突//袭。他已经损失了一支十人队,这栋大楼还仿佛被魔鬼支配着处处和他们作对。

Bloody hell!他在心里怒骂,这明显就是控制系统被人入侵,技术部的抢修人员都是牛屎吗?这么久还夺不回控制权?

他转着通讯器有点焦躁,不计成本他依然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他还记得行动纲领中存在着某条保护某台烧钱又烧时间且刚升级不久的超级电脑的指令,而且优先级还很高。

几番权衡后,他终于还是选择请示上级。他握着话筒有点战战兢兢,最倒霉的是他的上司暴躁啊……

刚说到一半,他汇报情况的话语就被机房内一阵凶暴的枪声截断了,子弹打进金属箱槽的碰撞声清脆有力得如同重金属摇滚的鼓点,中尉只觉得门那边有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他脸上。癫狂的乐章里,所有队员都神色复杂地扭头看向他。

听筒对面的人闻声已经开始咆哮了:

"Get the fucking assholes out of there! "

"Noooooow! "最后一声拉着长音的怒吼能直接掀翻天花板,中尉微微拉开通讯器,觉得自己可以看见他口腔内那两片暴怒震动的腭片。

没办法了。

汤姆逊中尉长叹一声,持枪上膛,向着身后打出了进攻的指令。

门后有人倾着身侧耳聆听,那声咆哮也隐隐约约传入了他的耳中。张佳乐在裤腿上擦了擦枪管,露出个久违的、带着三分活泼还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回头:“哎呦,他们生气了。”

“肯定气得要打人。”黄少天将马格努姆子弹一颗颗押进弹夹,插入枪身潇洒一声拉响枪栓:“去去去,远程就不要在这种时候逞英雄了,接下来是硬仗,就按队长刚刚发过来的优化的战术方案执行,你先好好打个辅助,看你黄少我单挑一个连拯救世界!”

黄少天边说边悄眼观察张佳乐,有点期待百花这个易燃易爆炸的弹药专家接下来的表情。他刚出道时孙哲平还是百花的队长,大家都很年轻,他以一手妖刀以及垃圾话声名鹊起,其中气起来最好玩的几个人之中就有张佳乐。蓝雨正副队遇上百花正副队往往一地鸡毛,喻文州笑眯眯在他身后摆明了“少天开心就好”,时不时还做捧哏精准而又不失杀伤力的搭腔两句。而孙哲平则负责拽住在他快如子弹出膛的垃圾话里插不上话气得几乎要拔枪对射的百花副队安抚,同时力大招猛地抛出几句悍然有力的烂话回击。

如今一晃眼就是三年,时光的马跃腾得叫人怀念。

然而张佳乐居然没有吐槽他这个随时吹炸的牛皮。他怔忡在原地,握着枪的手臂垂下,目光忽然空了。

“远程就不要在这种时候逞英雄了啊,先安心打好策应。”记忆里有个人咬着烟头,咧嘴露出一个疏懒的笑。那个人伸出手大力揉他的头发连着小辫子一起揉得乱七八糟,把他揉到了身后。

他的眉宇逆着光湮没在视野里,只带着一圈曝光过度的、模模糊糊白光,边缘泛着细细的微绒,手触上去就晕在光里。还有那个烟盒,至今还在硌在他心口处隐隐作痛。

为什么还要想起呢?想起与不想起,你都已经不在这里。

那为什么还要想起?

我已经要习惯没有你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张佳乐没有搭腔,沉默地握着枪依言退入掩体,经过灭火系统时水流泼在他脸上,那张冷硬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重新堵上的金属门被人暴力破开,新一支小队冲入这间地下室四散开去。张佳乐将一枚榴弹贴着地面滚出,爆炸的火光里他的瞳孔微微跃动了一下,有薄刃在他眼底翻转,一线刀光竖起其中。他瞄准着扣下扳机,撞针打燃了底火,底火又爆裂着将子弹推出枪膛。枪声交织着席卷空间,朱庇特在空中拉响暴郁的雷电,大口径手枪与霰弹枪齐声协奏,有如丧钟轰鸣。

气象大楼近千米内,有直升机呼啸着切过天幕。

秦牧云与白言飞握着绳索攀援,软梯上升着将他们带入机舱。饶是两位霸图训练营出身根正苗红,方才看到直升机的一瞬还是被这手笔同胆量震慑当场。好容易恍恍神定睛一看,白言飞擦把汗心说幸好两位队长还是没有过分霸气,不至于在异国领空公然驾驶武装直升机。

秦白两人先后落舱,张新杰为他们递上耳机,拍了拍两人肩膀:“百花的人牵制得不错。”

白言飞点点头露出个笑竖起大拇指,秦牧云低下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韩文清转过身来,首先就看到了秦牧云手上提着个烫着百花徽记的狙击枪手提箱。他眉头一皱,眉宇间一股萧杀之气陡然就重了起来。秦牧云立刻抱着箱子后退一步,瑟缩中透着满脸的视死如归和宁死不屈的倔强。

白言飞夹在中间,左边看看那厢无边落木萧萧下的韩队,右边再看看在落木里抖抖抖抖成一片风中枯叶完美融入意境的后辈,觉得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他想说个情,目光前前后后转了几转,觉得还是得从副队下手。

他嘿嘿憋出两声又尬又假的笑,掌心带汗的开口:“张副,那什么……”

张新杰挥挥手打断了他:“张佳乐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白言飞一愣:“看唐昊他们的反应,应该还是在气象大楼里没有出来。”

“果然。”张新杰从大衣口袋中抽出手推了推眼镜:“刚才有线报说气象大楼底层有人入侵,应该就是百花的人被发现了。我们毕竟事先和百花有约定……”

他的视线询问着向韩文清处探了探,韩文清微微颔首,他便心照不宣地接了下去:“你们去那边探查一下,要是有被抓住的百花队员想办法营救,张佳乐也顺便接应,但是务必要把他带过来,不能让他带着轨道方程和有关我们的东西先回百花。”

“怎么又是我们……”白言飞嘟哝:“今年有没有霸图劳模奖啊……”

他随即在韩文清扫过的眼刀里噤若寒蝉。

降噪耳机滤过了桨翼与引擎的轰鸣,韩文清的声音冷定而威严,听去有如切割生铁:“那份资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蓝雨的‘剑’也未必不是冲着它而来。被带回百花,谁能保证数据还是孤品,霸图在欧洲的经营不能毁在一份资料手里。”

白言飞叹气,他立正行了个礼,靴跟撞击在一起锵然一声脆响:“明白了,我们保证完成。”

直升机欹斜着机身转向,黑郁的云再拽不住雨滴,雨水倾泻在在桨翼被搅碎四溅。郁霭中探照灯亮起,摩西的手杖分开红海,而利箭样的光束破开阴霾。光路笔直向前,一路照往一个新纪元的起点。

([1]Tuff-Writer战术笔:可以作为防身武器,强度大且用途多样。文中设定文州是战术分析师,但同样训练有素,以这样一个不离身的文职同军武气质结合的道具标定一下人物定位。

[2]积雨云:即前文气象大楼里搭载Cray XC40系统的超级计算机,名称虚构。

[3]光剑冰雨:具体请见05附录,为新的读者朋友介绍一下,文中部分借用了星球大战中的真?光剑设定。私设蓝溪阁杰作,剑身是一段等离子体,可以熄灭,能量源并不稳定,还处在试验期。)

08

刺破阴霾直入云天的气象大楼下,两位霸图的年轻后辈正在仰望。他们的上空,切割开郁霭与雨流的直升机正在远处呼啸着盘桓。

“明明直升机都出动了,结果还是要我们从地面潜入。”秦牧云小声嘟哝。

他的身上挎着一个新的装备箱,再不是他从邹远身边取走装着狙击枪配件的百花制式。出发前白言飞看着抱紧枪盒如同护娃的秦牧云,一手把玩着他的“三驾马车”毒药手枪一手凑到嘴边啃苹果,不咸不淡地开腔:“哦,我们埋伏了他们的小狙击手,还报警让条子围了两个他们目前最大有可为的后辈,然后你现在扛着从他们那里顺走的的功勋狙击枪去支援百花其他人。看不出来啊小秦,原来你做人这么高调的?”

秦牧云瞬间有点呆滞。

为了不让百花知道他们做的好事,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把他的梦中情枪留在了直升机上。

而现在他们再度回到地面,身后终于吃完苹果的白言飞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便把满手苹果汁水蹭在他的衣服上:“现在Met Building已经全面戒严,不会允许来历不明的直升机靠近的,我还年轻还不想被轰成天边最闪亮的星啊。”

说着他眯起眼睛看向天际,荒腔走板地开始飚戏:“哦你看那空中刺破霾雨的火花,那是我们的灰机在爆炸。”

秦牧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身上的装备箱率先向大厦走去,他并不是很想理这个随时入戏的Drama King一般的年轻前辈。

风雨中,霸图年轻的良心和他们的老实孩子秦牧云有点委屈,还有点儿无助。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遇见过正常人了。

小宋我好想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出任务啊!

与此同时,Met Building的底层机房,雷鸣般的暴郁枪声依旧在朱庇特的手底震响。

张佳乐已然打空了霰弹枪里的鹿弹,此时正同黄少天隐蔽在掩体后。挂了自动射击档的乌兹冲锋手枪在他手中跳动,绵密的弹道如厄里倪厄斯挥出的蝮蛇鞭,破空声连同死亡的阴翳一同笼罩全场。

汤姆逊中尉掩靠在承重柱后握着枪喘息,他同队员的联动被切开了,这两人的专业性进一步超出了他的想象,还异常鸡贼。他们在爆破金属门闯入地下室的的一瞬间向着飞闪而过的人影全力开火,而在那柄他们只在某部太空歌剧科幻电影中见过的光剑亮起时,却发现硝烟后吞饮了太多子弹委顿在地的人影只是一件防风衣。

中尉在一地狼藉的机箱碎片中喘息着,流弹里他们耗资上亿的超算全完了,但此刻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枪声像是冰锥般凿着他的耳膜,他用泛白的指节扣着枪,无声计算着对方乌兹微型冲锋枪下一次更换弹夹的时间。

他听见了,对方那绵密而震耳欲聋的枪响出现了短暂的停歇,几乎是第一个瞬间他便握着枪探出了掩体,那一刹那他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柯尔特的漆黑枪口。

森严残酷,浓郁的死气扑面而来。

那个梳着小辫子的亚洲年轻人固定住了他持续射击的乌兹微冲,一直握着柯尔特在掩体后等待他的露头。

他看着幽黢的枪口喷吐出流焰,子弹携凶猛的动能打入了他的肩膀将他带倒在地上,随即又一声枪声,崩碎了他脱手掉落的手枪。

张佳乐那张绷得冷硬肃穆的娃娃脸上掠过一丝花巧得手后狡黠的笑意,眉眼有一瞬的弯起,转瞬即逝的,反手飞快地完成了乌兹枪弹的填充。

黄少天握着沙漠之鹰为他填补这几秒钟的火力空缺:“我靠张佳乐你这一手猥琐方看了都要自愧不如啊!”

“马马虎虎吧。”张佳乐咬开拉环向着门口掷出一枚榴弹,阻碍了一下新进的援兵:“我觉得如果是方锐可能还可以做得更过分一点。先撤,我的弹药快不够了。”

虽然他们好像在从这场CQB开始以来利用地形在喻文州的遥控调配下出其不意地占了不少便宜,然而一直以来他们还是处于劣势的。黄少天那还处于试验期的光剑近乎过载,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一点伤。黄少天髋部被弹片擦过犁出一道创口,鲜血浸润了裤管沿着大腿淌落。

他们的弹药也不太够,小箱子毕竟不比车,而他那辆心爱的改装悍马早已经被某个他珍爱也珍爱他的人开翻在几万公里外的一条公路边,变成了一堆烧焦的残骸,连同开车的人一齐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少天战术翻滚接近忽然闪出拦在他们撤退路径上的特种兵,再度燃起冰雨扫翻了这个敌人,过热的剑柄叫他觉得自己握着一截烙铁。他将已然过载的冰雨插回腰间,拔出沙漠之鹰握在手中:“张佳乐你的弹药库呢你的军火车呢?越来越不走心了出任务就带这么个小破箱子还能不能行了!?你不是号称人形自走弹药库么!”

“那你是人形自走吐槽机么?”张佳乐行进着点掉一个探头的枪手,毫不示弱地转头回击:“你以为我能把车开过英吉利海峡吗?”

“又不是没有海底隧道!”

“那是过列车的!”张佳乐很想终结这种无意义的吐槽式对话,每次遇上黄少天好像所有人都会他的垃圾话被拖入某个无聊的、让人狂躁的死循环,而黄少天自己的身手和判断还不会收到丝毫影响,真是不服不行。尤其是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被气到缺氧。

两人先后退入地下二层长廊外的隔间,封闭上厚重的合金铁门。

黄少天的耳麦中再度传来声响,喻文州短促地告诉他们敌方的增援正在路上,不过不用担心,蓝雨正在规划可行的撤退方案。

黄少天忽然安静下来,喻文州的声音于他从来平和而安抚,是旷野上的纛旗,炮火中的砥砺,即使说着这么糟糕的消息。因为他相信他的队长永远在为他绸缪,也许下一刻就能指出一条坦途来,他们从第一个任务就起就一直连在一起,蓝雨的剑与诅咒永远是天幕中遥相呼应的双星。他怕什么,他永远有喻文州的指引,他们可以在彼此的帮衬下做到最好,他们该当无所畏惧。

他从这份莫名又可靠的安宁中生出几分惯常的孩子的骄意与任性,黄少天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某个可以被骄纵的出口,身上的疼痛仿佛也可以被轻减忽视。于是他抓过通讯器大吼:“队长!要快,张佳乐不行,他火力都要压制不住了!”

张佳乐在他旁边气得差点一枪托扫过去:“我靠你说谁不行!”

耳机里是喻文州温煦的笑,笑搭档枪林弹雨里生出的可爱,这个时候都不忘跟他撒个娇:“少天不急,正在计算最优线路。”

“这一层的西北角有一架电梯,距离你们大概两个拐角。我可以暂时开放它的使用权限,你乘搭它进入三楼能混进疏散中的宾客撤离,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从通道前后的围堵中出去。我为你们调了一条通路出来,监视显示它是安全的。”

“了解了。”黄少天将枪插回腰间。

张佳乐听他复述了个七七八八,仰头上下打量这间地下室。

“你知道海华丝*么?”黄少天忽然开口。

“嗯?”张佳乐依然在计算可能路线,闻言瞟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某个性感女神。

“我跟你说,特工的一生有几部经典电影是不能错过的,他们会教你许多基本生存技能,比如钻洞。”

张佳乐皱着眉瞪他。

黄少天一边卸着挡板一边发出恨铁不成钢地啧啧声:“张佳乐你不是吧!肖申克的救赎都没看过?海华丝梦露她们的海报后面是什么?钻洞会不会?咱们可以走通风管道啊兄弟!”

张佳乐无言地用握着枪的手背蹭额头,另一手冲他比了个中指。他觉得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说得煞有介事还以为是什么高招,这不是我抬头就想到的吗!?

还有那几个艳星海报挡住的是通风管道吗?我特么还以为你要自己挖洞呢。

他觉得自己这一天都憋得飙血,Mother Fucker要不是我联系不上百花其他人……你们蓝雨的人真的烦!

甬道十分窄小,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两个人匍匐着通风管里先后前进。

黄少天吭哧吭哧地往前爬,忽然想起什么,以一个非常诡异且不舒服的姿势回头问:“你说他们会查疏散人群的身份么?”

“名流专家们恐慌起来恐怕不好阻拦,他们查不查都合情合理。不过……”张佳乐在风衣里摸索几下,艰难地抽出一张揉得稀烂的请柬扬了扬,落款处烫金的签名焕然生光:“我的话倒是不怎么用担心,反正我有提前伪造一张给利福尼亚大学气象专家的邀请函……”

“……”

黄少天头一次觉得自己不想同人说话,他哼哼着加快速度向前蹿出几米,甩开张佳乐不想理他。

另一侧挡板被从内部用力顶开,金属板落地发出一声钟磬撞击的清音,随即一身灰尘蛛网仿佛刚从烟囱里捞出来的蓝雨妖刀跳了出来,随后是灰头土脸程度惶不多让的百花队长,还挎着差点把他卡在管道里的小提箱。

黄少天皱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要糟糕,我//操//名流专家到底要怎么才能在酒会上搞出一身土来?”

他忽然顿住了,他面前走道的尽头,有一个全服武装的特种兵正端着枪向他们迫近。

黄少天的手在一瞬间搭住冰雨的剑柄,而张佳乐已经拔枪回锁住来人。

与此同时,一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响起,节奏而富有韵律,仿佛战场上死神镰刀劈打颈骨的声音。

来人故意将脚步声落得沉而响,冰冷的蛇贴着他们的脊柱游走,蛇信嘶嘶作响。

白炽顶灯的光落在通道里苍白而惨淡,一片惨白里,张佳乐的眉峰轩起,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忽然催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锐烈。黄少天忽然俯身前扑,而他翻滚着蹲地瞄准,枪口直指后方。

在均衡的静止被打破的刹那,有枪声响起,子弹呼啸着从两人上方推过,自敌兵的胸膛钻出一抔腥浓血花。

张佳乐看清了身后来人,漆黑的袖珍刀,漆黑的作战服,唯有一双眼睛是晶然生辉的,闪灭着灵动且乖张的促狭。

方锐。

呼啸的第一盗贼笑得没心没肺又风轻云净。他收起枪,向两位箭弩拔张的王牌伸出手:“撂下你们太不仗义了,一起走吧。”

(*海华丝:即丽塔·海华丝。肖申克的救赎中主人公换了三副海报以遮掩他在墙上挖的通道。海华丝与梦露都是海报人物之一。)

09

雨声暂歇,午后利剑般的阳光撕扯开积云,露出的日轮一角犹如撒拉弗手中的红炭。光从云的裂隙中倾洒下来,落在玻璃幕墙上,又化作刺目的箭簇射出。

张佳乐循着这些箭簇在巷道里狂奔。

他在追方锐。

张佳乐边跑边咬牙,不愧是鬼迷神疑,简直能从空虚而入冥,在行藏隐匿妙手偷天一事上无人能出其右。不过一同行动了一小时,他装载着轨道方程数据的磁盘便不翼而飞。

不用想也知道谁有本事下这个手。

事情还得一刻钟前说起,那时特警们还在街区上调度奔跑着封锁道路同时维护贵宾疏散的秩序。而一个街区外的小巷里,三位王牌特工正暗搓搓地缩在角落分赃。

方锐不是白来汇合的,呼啸的第一盗贼不愧妙手空空。不但帮他们厘清了一条通道,还顺道借来了三套套装。至于套装原来的主人们现在是不是只剩一条短裤被塞在哪个清洁储物室里,张佳乐决定暂且不去想这个问题。

当时他抖开分给他的外套里外瞅了瞅,居然还跟他身上的这件已经一片狼藉的风衣同属Heritage系列。

“真有心。”张佳乐收了枪嘟哝着换上风衣,挺秀的肩胛英气地束敛起来,撑起肩扣。他收紧腰带,偏头差点被衣襟上的古龙水香味熏晕过去。张佳乐捂着鼻子蹙眉,心说这人是体味厚重么?至不至于喷一整瓶上来啊!

不过香点也是有香点的好处的,譬如他们混在研讨会宾客群中离开时,门口的警卫在他经过的时候立刻强笑着小退半步,客气且有礼貌地目送他们仨大摇大摆走出气象大楼。

果然是不仔细盘查的。张佳乐在心底轻声冷笑一声,将邀请函随手掷入路边漆成黑色的litter箱。他向后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刘海,为了遮掩灭火系统喷洒的痕迹他在混乱中劈手抄了一杯干邑倒在脑后,此时额发同小辫子一齐浸了酒,暗红色的发丝绕在白皙细长的五指间,尾梢浸染着酒香。

小巷里黄少天反复调试着冰雨,确认问题不大后将剑柄收入一并顺来的公文包中。抖了抖宝蓝色的西装衣领冲两人一笑,唇边虎牙尖尖的:“走了?”

咔嗒一声轻响,柯尔特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你先说到底把张伟朱效平他们绑哪儿去了?”

黄少天直视张佳乐那张绷得冷肃的脸,满不在乎地耸肩:“地下二楼拐角那里的储物间。诶诶诶我说别紧张嘛他们可是穿着安保的衣服,就算被发现了也只是会当作执勤人员被我们偶然打晕了而已。说起来你们百花的伪装训练应该还过关吧看你就……”

“他们就是被你打晕的!”张佳乐磨着牙截断了他的话,握着枪摸出手机调出一串数字:“不介意等我打个电话吧?”

黄少天靠着墙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张佳乐顺着墙沿走到尽头,播出了霸图承诺为他们收尾的联系号码,连线嘟嘟声里接通。他握着手机抬首,入眼处一架直升机孤悬在视野尽头,张佳乐的脸色忽然变了。

Met Building三层大厅,一身银灰色西装、架着细框眼镜,一派尖端学者精英社畜模样的白言飞拍了拍正趁乱往嘴里狂塞蛋挞的秦牧云:“干活了,咱们先去捞一下百花的张伟朱效平,张佳乐不但拒绝我们捎他一程,还死活不肯透露他自己的位置,我们回头再跟上去。”

张佳乐回来时方锐离开的背影恰恰将消失在街角尽头,黄少天依旧好以整暇地靠在墙上抄着手。

“方锐就这么走了?总不会……”张佳乐心道不妙。他脸色有点难看,伸手探向腰侧,语声忽然顿住了。

腰后原本拴着磁盘匣的暗扣上空空如也。

黄少天摇着头用粤语长叹,颇为惋惜地样子,伸手向方锐离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唔使我讲都知边个做咗。”

他话音未落张佳乐已然追了出去。

一区的地图在他脑中铺展开来,方锐的身影犹在他的视线里,所有可能的路径在街道上划出轨迹

黄少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问了。

这是他为百花做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他就可以卸下一身镣铐去找他。就差一点点,他开始提速,胸腔像风箱般开阖,将氧气压进肺里。就差一点点了,他不能让任务断送在这里,断送在自己手中。

张伟朱效平有霸图救援,唐昊邹远他相信他们的本事。而如今正面战场只能靠他张佳乐单打独斗。

习惯了。

即使他一个人,也能把所有的事完成的很好。

他一个人也能做到最好。

两年半的时间,百花从混乱颓靡到再度如日中天,他几乎一直在单打独斗。

自从唯一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做狙击策应的人从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以来,他始终单打独斗。

一幢又一幢小楼被方锐甩在身后,连带着连排青黑色竖着尖刺的栅栏,叫他觉得像是在奔跑在荆棘丛中。

这里就是他的荆棘林,他们身在丛莽里握着枪相依为命。自从老林负伤以来,呼啸的对林敬言的态度一直异常暧昧,初愈便领命车轮式地执行高强度的、并不全然适合他间谍定位的任务,仿佛是将一并已经不够犀利的暗杀刀在骑兵的战场上挥舞,榨出最后一丝余力,一直用到崩口为止。他们要放弃老林了,放弃他的搭档,留他一个人在荆棘林的火焰里。

他不能同意,他不能允许。

这次的任务是他向呼啸证明的机会,功成身退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功绩。他要让呼啸知道他们依然需要犯//罪组合,组织依然不能放弃林敬言,任何人都不可以。

他循着吊诡的折道奔跑,每一次转向每一次改道都竭尽可能出乎意料。Met Building交战留下的的伤口崩裂开来,濡湿的感觉浸润着腰腹。鲜血在黑色的作战服上洇散开来,蜿蜒开出一朵狰狞的花,又被罩衫掩盖。暗夜里的盗贼,行迹如沉夜深潭中散逸的墨渍,连他们的痛与血也在黑夜里化开。

也许死了也就是一具暮野荒原里的支离骸骨,无名的、惨白的、无人悼念的。

但老林知道,老林记得。

足够了。

他闭了闭眼,腰腹尖锐的疼痛拖慢了他的脚步,但又刺激着每一条神经提醒他不能停止奔跑。

要快!快一点!更快一点!

子弹带起尖啸的风刃隔开了他的衣袖,钝重地凿进前方的墙壁,卷起的激波在他的臂膀上犁出一道血痕,涌出的鲜血霎时浸润了袖管。

那声枪响逼停了他转向的脚步,他不得已拔出伯莱塔一步步退入死巷,挑起的枪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箭簇般的阳光落进这双瞳子,那里盈塞着同他眼中一样的穷途末路。

张佳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右手扣紧猎寻的枪柄锁住方锐。他烦躁地想对空击鸣,方锐这个第一盗贼从来擅审时度势得很,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方锐要执拗地要在这里跟他搏命。

他当然不想要方锐的命,他甚至对于是否该向非要害处开枪以结束对峙都很犹豫,改造后枪管里的.44马格努姆子弹打在人体上太容易致残了。而孙哲平还在的时候,他们四个人曾经是不错的朋友。

可他也不能放弃这次任务,这是他离开前对百花的承诺。他殚精竭虑苦心求索两年才搜寻到有关那个人的只言片语一样的线索,但这对他已经足够了,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只要他还好好的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你好好的,等我来找你。你保护我那么多年,现在换我去追寻你。

我很想你。

现如今走投无路的黑眼睛对上浅褐色的,视线交相撞击着迸溅出一股无奈而徒然无助的凶狠。过堂风在他们间呼啸来去,幽寒如一管呜咽的箫。

冷涩的空气被他们吸进肺中,又粘稠地积郁在胸腔,寂静如死的对峙里唯有心跳声被拉得重而长。张佳乐的指节扣在扳机上轻摩,几次都无法下定决心叩下去。

一段铃声忽然划破死寂。

张佳乐绷得凛冽而锋利的眼角微微一跳,左手指节弹动了一下,缓缓探入口袋取出手机。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不曾一厘闪动,枪口也未有一毫偏离。

他按下接听键,凑到耳边,视线依旧锁在方锐身上,声音平稳而冷定:“你好?”

听筒对面有人含笑问好,听了两句张佳乐的表情忽然怪异起来——如同哥潭市民看见他们的英雄取下蝙蝠侠的面具,却露出一张小丑的脸。他举着手机盯紧方锐,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对着话筒回答:“在。”

然后他握着枪,慢慢提起手机直对方锐,按下免提键。对峙中他的左手移动得缓慢而凝定,每一个动作都纤毫毕现。

听筒里的语声温和,带着几分斯文的书卷气:“方锐,是我。”

这个在电流里失真的声音忽然叫方锐颤栗起来,失血和伤痛都不足以让他颤抖,但这个声音能。他抬起左手按在发颤的右手上,用尽全力才再度握紧了枪:“老林。”

林敬言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你果然一个人偷偷去出任务了。方锐,放弃吧,这个任务本来组织就没有给我们什么支援。”

“不!”方锐大喊,这个眼瞳里总是闪烁着几分孩子气的促狭的第一盗贼惶急起来,他的声音绝望而撕裂,尖锐如鸮鸟啼鸣,却又无助得像个泫然欲泣的孩子:“老林,东西已经到手了。你等我带回去给你,那帮老家伙就再也不能对你说什么,我们就要成功了的!”

林敬言的声音依旧哀沉:“我没事的。把东西给他吧,你现在怎么全身而退?”

第一盗贼握着枪的手重重一抖:“没可能!”

“把东西给他,方锐,你先好好回来。”

听筒里寂静下去,小巷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方锐喘息着盯着张佳乐,仿佛负伤的雄马用尽全力要支起伤腿。那股末路的仓惶鼓槌般敲上张佳乐的胸膛,叫他几乎要不忍地别开视线。

他从未见过方锐露出这样的表情。初识呼啸新星的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副队,诚然这两年里他被岁月的铁链缠绞着改变良多,而方锐仿佛依旧是那个开朗的大男孩。这是他第一次在方锐身上领略到这样深沉而徒然的绝望感。搭档离合有如弦与筈,人之俯仰于世从来如同飘萍般合离聚散,这本来都是没办法的事,但总有人不甘心,总有人要强求。

总有人不甘心,总有人要强求。

张佳乐苦笑一声,而方锐已经缓缓平静下来。伯莱塔的枪口垂坠,持枪的右臂缓缓放下。他迎着猎寻的枪口慢慢上前几步,将磁盘放在水泥地上,然后看着张佳乐的眼睛一步一步退后,直到退入死巷尽头。

张佳乐握着枪上前,半蹲着拾起磁盘,翻转着看了看,百花标识映着光一闪而灭。他点点头,柯尔特枪口垂下,他凑近手机轻声说:“好了。”

“谢谢。”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再度恢复平静。

张佳乐抬头看向小巷尽头,方锐压着腰腹远远瞪他。先前近乎仇恨的悲哀被他尽力压进陈潭般的平静下,此刻那双素来狡黠的眼睛看上去无悲也无喜。然而此刻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的伯莱塔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情绪。

张佳乐望着微微颤抖的方锐,似曾相识的悲辛忽然席卷了他。

指甲擦过柯尔特的枪柄,他有些艰涩地开口:“别什么事都瞒着搭档去做,别想着在不知道的地方为搭档把命都拼掉,这不公平”

胸口贴近烟盒的心跳牵扯着他的胸腔都生疼,他将每个字都念得咬牙切齿,又仿佛子规含着一口血咳在喉间:“这一点都不公平。”

而后他握着枪一步步退后,闪出了这条小巷,再不回顾。

日轮蹒跚着移入阴云后,阵云般的阴霾再度笼罩这座多雨城市的上空。张佳乐在阴翳里疾行,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烟盒被他握在手中,他持惯枪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方锐和林敬言的事叫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某个混蛋,如果那个人现在出现在他眼前,他可能会把烟盒狠狠砸在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

——什么都不告诉他,利用他们间毫无保留的爱把他骗得像个傻瓜。

孙哲平走前一切如常。分离的前一晚他们甚至格外热烈,他连同浴巾一起被按进酒店的床里,孙哲平压覆在他背后不知节制的索求。那股子与生俱来的骄狂让他觉得他是被一只暴郁的雄狮子按在爪下,这个认知让他气得恨不得挣扎起来同他打一架,然而孙哲平摁死了他,低头吮吻他时,唇上的青茬如同垂坠的鬣毛蹭着他的后颈。

那夜他从喘息着求饶,到嘶哑地破口大骂,再到扬起脖颈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孙哲平一直不为所动。

不知多少次释放后孙哲平抱着他停了下来,他好辛苦才重新学会呼吸的节奏,酸胀的双腿蹭在狼藉的床单上,连踢他的力气都没有。他疲惫的大脑像个卡针的复读机,一直反复循环孙哲平不是人孙哲平王八蛋。

他哼哼着偏过头不想看某个混蛋,抱着这种愤怒的循环昏昏欲睡,忽然感到有人从身后把他圈进怀里,在他耳边亲吻这说话。温热的胸膛熨贴着他的后心,炽热的温度一直烧进胸腔里,烧得他心神都隐隐颤动。

孙哲平吻着他的耳廓,声音是迥异于今夜暴戾的温柔

他说乐乐,要向前看。

他说乐乐,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永远要向前看。

孙哲平很少叫他乐乐。即使表白的时候依旧轻佻地叫他张佳乐、宝贝(?????)?儿,一如既往的随意,随意得就好像那次在熹光与崩散的铁片里伸出手邀请他组队的模样。

这个人仿佛做一切事情都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就像他叼根烟漫不经心地揉着张佳乐的头发说你安心打最好的狙击策应保护好自己;就像他在爆炸中自然而然地就要将张佳乐的头按进怀里,用遒劲肩背为他去挡烈焰和冲击。

不容置喙的爱,理所应当的保护。

然而这短短的贴在爱人耳边两句呓语,孙哲平说得却如同交付一生般郑重其事。

孙哲平边说着边把他圈进怀里紧紧桎梏,心脏在温热的胸膛后贴着后心跳动,绵密的吻落在他的发梢和后颈。然而张佳乐当时一腔怒气,只恨没力气起来殴打他。他强硬地偏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用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孙哲平清晨离开的时候他睡得死过去,理应是没有印象的。然而这些年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回想,一直想一直想。大脑可笑的拼凑机制为他填补了记忆,那个清晨仿佛有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微光里最后一次凝视他,带着枪茧的手轻轻掀起他的额发。那人在掀舞的帘幕中倾身,最后的亲吻乘着光,飘悠悠落在他的额头。

张佳乐觉得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用双手抵住水渍斑驳的墙壁,把头埋进胳膊里大口呼吸。

孙哲平走时开走了他的悍马,等他赶到时,他心爱的改装车已经化做了路边熊熊燃烧的火球。

孙哲平最初离开的时间里百花的新队长近乎崩溃,张佳乐一边独木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百花,一边近乎疯狂地调度所有可用资源去查。查孙哲平的下落,查那天约战的帮派,查他们背后的人。

一路找一路查,按图索骥蔓引株求,终于查到三年前没做干净的一起任务,查到敌方语焉不详的一条情报。

情报只有一句话,那个浑身是血的毒贩喽啰拖着伤躯爬回老巢,留下的足以致命的一句话:“悍马车上的男人开的枪。”

那天在丛林里的,是百花的枪,百花的人,百花的悍马。

而那天坐在车里的人是他,是他张佳乐,只有他张佳乐一个人。

分离前夜孙哲平收到了最后的战帖,然而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场孙哲平单刀赴会的约战。孙哲平什么都不告诉他。

躁郁的雷电劈开云层,湿冷的风吹过长街,如同复仇女神阿勒克托惩戒的蛇鞭那样抽打在他的背脊上,无休无止。百花队长茕茕立在高墙的阴翳里,那暗渍剥落的旧墙仿佛将坍圮下来将他湮没其中。高天之上阳光在云层后挣扎着要破阵而出,它困在震电的宫殿里怒吼,依旧照不到回忆的角隅。

“方锐就这么走了?总不会……”张佳乐心道不妙。他脸色有点难看,伸手探向腰侧,语声忽然顿住了。

腰后原本拴着磁盘匣的暗扣上空空如也。

黄少天摇着头用粤语长叹,颇为惋惜地样子,伸手向方锐离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唔使我讲都知边个做咗。”

他话音未落张佳乐已然追了出去。

一区的地图在他脑中铺展开来,方锐的身影犹在他的视线里,所有可能的路径在街道上划出轨迹

黄少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问了。

这是他为百花做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他就可以卸下一身镣铐去找他。就差一点点,他开始提速,胸腔像风箱般开阖,将氧气压进肺里。就差一点点了,他不能让任务断送在这里,断送在自己手中。

张伟朱效平有霸图救援,唐昊邹远他相信他们的本事。而如今正面战场只能靠他张佳乐单打独斗。

习惯了。

即使他一个人,也能把所有的事完成的很好。

他一个人也能做到最好。

两年半的时间,百花从混乱颓靡到再度如日中天,他几乎一直在单打独斗。

自从唯一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做狙击策应的人从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以来,他始终单打独斗。

一幢又一幢小楼被方锐甩在身后,连带着连排青黑色竖着尖刺的栅栏,叫他觉得像是在奔跑在荆棘丛中。

这里就是他的荆棘林,他们身在丛莽里握着枪相依为命。自从老林负伤以来,呼啸的对林敬言的态度一直异常暧昧,初愈便领命车轮式地执行高强度的、并不全然适合他间谍定位的任务,仿佛是将一并已经不够犀利的暗杀刀在骑兵的战场上挥舞,榨出最后一丝余力,一直用到崩口为止。他们要放弃老林了,放弃他的搭档,留他一个人在荆棘林的火焰里。

他不能同意,他不能允许。

这次的任务是他向呼啸证明的机会,功成身退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功绩。他要让呼啸知道他们依然需要犯//罪组合,组织依然不能放弃林敬言,任何人都不可以。

他循着吊诡的折道奔跑,每一次转向每一次改道都竭尽可能出乎意料。Met Building交战留下的的伤口崩裂开来,濡湿的感觉浸润着腰腹。鲜血在黑色的作战服上洇散开来,蜿蜒开出一朵狰狞的花,又被罩衫掩盖。暗夜里的盗贼,行迹如沉夜深潭中散逸的墨渍,连他们的痛与血也在黑夜里化开。

也许死了也就是一具暮野荒原里的支离骸骨,无名的、惨白的、无人悼念的。

但老林知道,老林记得。

足够了。

他闭了闭眼,腰腹尖锐的疼痛拖慢了他的脚步,但又刺激着每一条神经提醒他不能停止奔跑。

要快!快一点!更快一点!

子弹带起尖啸的风刃隔开了他的衣袖,钝重地凿进前方的墙壁,卷起的激波在他的臂膀上犁出一道血痕,涌出的鲜血霎时浸润了袖管。

那声枪响逼停了他转向的脚步,他不得已拔出伯莱塔一步步退入死巷,挑起的枪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箭簇般的阳光落进这双瞳子,那里盈塞着同他眼中一样的穷途末路。

张佳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右手扣紧猎寻的枪柄锁住方锐。他烦躁地想对空击鸣,方锐这个第一盗贼从来擅审时度势得很,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方锐要执拗地要在这里跟他搏命。

他当然不想要方锐的命,他甚至对于是否该向非要害处开枪以结束对峙都很犹豫,改造后枪管里的.44马格努姆子弹打在人体上太容易致残了。而孙哲平还在的时候,他们四个人曾经是不错的朋友。

可他也不能放弃这次任务,这是他离开前对百花的承诺。他殚精竭虑苦心求索两年才搜寻到有关那个人的只言片语一样的线索,但这对他已经足够了,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只要他还好好的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你好好的,等我来找你。你保护我那么多年,现在换我去追寻你。

我很想你。

现如今走投无路的黑眼睛对上浅褐色的,视线交相撞击着迸溅出一股无奈而徒然无助的凶狠。过堂风在他们间呼啸来去,幽寒如一管呜咽的箫。

冷涩的空气被他们吸进肺中,又粘稠地积郁在胸腔,寂静如死的对峙里唯有心跳声被拉得重而长。张佳乐的指节扣在扳机上轻摩,几次都无法下定决心叩下去。

一段铃声忽然划破死寂。

张佳乐绷得凛冽而锋利的眼角微微一跳,左手指节弹动了一下,缓缓探入口袋取出手机。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不曾一厘闪动,枪口也未有一毫偏离。

他按下接听键,凑到耳边,视线依旧锁在方锐身上,声音平稳而冷定:“你好?”

听筒对面有人含笑问好,听了两句张佳乐的表情忽然怪异起来——如同哥潭市民看见他们的英雄取下蝙蝠侠的面具,却露出一张小丑的脸。他举着手机盯紧方锐,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对着话筒回答:“在。”

然后他握着枪,慢慢提起手机直对方锐,按下免提键。对峙中他的左手移动得缓慢而凝定,每一个动作都纤毫毕现。

听筒里的语声温和,带着几分斯文的书卷气:“方锐,是我。”

这个在电流里失真的声音忽然叫方锐颤栗起来,失血和伤痛都不足以让他颤抖,但这个声音能。他抬起左手按在发颤的右手上,用尽全力才再度握紧了枪:“老林。”

林敬言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你果然一个人偷偷去出任务了。方锐,放弃吧,这个任务本来组织就没有给我们什么支援。”

“不!”方锐大喊,这个眼瞳里总是闪烁着几分孩子气的促狭的第一盗贼惶急起来,他的声音绝望而撕裂,尖锐如鸮鸟啼鸣,却又无助得像个泫然欲泣的孩子:“老林,东西已经到手了。你等我带回去给你,那帮老家伙就再也不能对你说什么,我们就要成功了的!”

林敬言的声音依旧哀沉:“我没事的。把东西给他吧,你现在怎么全身而退?”

第一盗贼握着枪的手重重一抖:“不!”

“把东西给他,方锐,你先好好回来。”

听筒里寂静下去,小巷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方锐喘息着盯着张佳乐,仿佛负伤的雄马用尽全力要支起伤腿。那股末路的仓惶鼓槌般敲上张佳乐的胸膛,叫他几乎要不忍地别开视线。

他从未见过方锐露出这样的表情。初识呼啸新星的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副队,诚然这两年里他被岁月的铁链缠绞着改变良多,而方锐仿佛依旧是那个开朗的大男孩。这是他第一次在方锐身上领略到这样深沉而徒然的绝望感。搭档离合有如弦与筈,人之俯仰于世从来如同飘萍般合离聚散,这本来都是没办法的事,但总有人不甘心,总有人要强求。

总有人不甘心,总有人要强求。

张佳乐苦笑一声,而方锐已经缓缓平静下来。伯莱塔的枪口垂坠,持枪的右臂缓缓放下。他迎着猎寻的枪口慢慢上前几步,将磁盘放在水泥地上,然后看着张佳乐的眼睛一步一步退后,直到退入死巷尽头。

张佳乐握着枪上前,半蹲着拾起磁盘,翻转着看了看,百花标识映着光一闪而灭。他点点头,柯尔特枪口垂下,他凑近手机轻声说:“好了。”

“谢谢。”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再度恢复平静。

张佳乐抬头看向小巷尽头,方锐压着腰腹远远瞪他。先前近乎仇恨的悲哀被他尽力压进陈潭般的平静下,此刻那双素来狡黠的眼睛看上去无悲也无喜。然而此刻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的伯莱塔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情绪。

张佳乐望着微微颤抖的方锐,似曾相识的悲辛忽然席卷了他。

指甲擦过柯尔特的枪柄,他有些艰涩地开口:“别什么事都瞒着搭档去做,别想着在不知道的地方为搭档把命都拼掉,这不公平”

胸口贴近烟盒的心跳牵扯着他的胸腔都生疼,他将每个字都念得咬牙切齿,又仿佛子规含着一口血咳在喉间:“这一点都不公平。”

而后他握着枪一步步退后,闪出了这条小巷,再不回顾。

日轮蹒跚着移入阴云后,阵云般的阴霾再度笼罩这座多雨城市的上空。张佳乐在阴翳里疾行,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烟盒被他握在手中,他持惯枪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方锐和林敬言的事叫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某个混蛋,如果那个人现在出现在他眼前,他可能会把烟盒狠狠砸在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

——什么都不告诉他,利用他们间毫无保留的爱把他骗得像个傻瓜。

孙哲平走前一切如常。分离的前一晚他们甚至格外热烈,他连同浴巾一起被按进酒店的床里,孙哲平压覆在他背后不知节制的索求。那股子与生俱来的骄狂让他觉得他是被一只暴郁的雄狮子按在爪下,这个认知让他气得恨不得挣扎起来同他打一架,然而孙哲平摁死了他,低头吮吻他时,唇上的青茬如同垂坠的鬣毛蹭着他的后颈。

那夜他从喘息着求饶,到嘶哑地破口大骂,再到扬起脖颈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孙哲平一直不为所动。

不知多少次释放后孙哲平抱着他停了下来,他好辛苦才重新学会呼吸的节奏,酸胀的双腿蹭在狼藉的床单上,连踢他的力气都没有。他疲惫的大脑像个卡针的复读机,一直反复循环孙哲平不是人孙哲平王八蛋。

他哼哼着偏过头不想看某个混蛋,抱着这种愤怒的循环昏昏欲睡,忽然感到有人从身后把他圈进怀里,在他耳边亲吻这说话。温热的胸膛熨贴着他的后心,炽热的温度一直烧进胸腔里,烧得他心神都隐隐颤动。

孙哲平吻着他的耳廓,声音是迥异于今夜暴戾的温柔

他说乐乐,要向前看。

他说乐乐,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永远要向前看。

孙哲平很少叫他乐乐。即使表白的时候依旧轻佻地叫他张佳乐、宝贝儿,一如既往的随意,随意得就好像那次在熹光与崩散的铁片里伸出手邀请他组队的模样。

这个人仿佛做一切事情都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就像他叼根烟漫不经心地揉着张佳乐的头发说你安心打最好的狙击策应保护好自己;就像他在爆炸中自然而然地就要将张佳乐的头按进怀里,用遒劲肩背为他去挡烈焰和冲击。

不容置喙的爱,理所应当的保护。

然而这短短的贴在爱人耳边两句呓语,孙哲平说得却如同交付一生般郑重其事。

孙哲平边说着边把他圈进怀里紧紧桎梏,心脏在温热的胸膛后贴着后心跳动,绵密的吻落在他的发梢和后颈。然而张佳乐当时一腔怒气,只恨没力气起来殴打他。他强硬地偏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用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孙哲平清晨离开的时候他睡得死过去,理应是没有印象的。然而这些年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回想,一直想一直想。大脑可笑的拼凑机制为他填补了记忆,那个清晨仿佛有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微光里最后一次凝视他,带着枪茧的手轻轻掀起他的额发。那人在掀舞的帘幕中倾身,最后的亲吻乘着光,飘悠悠落在他的额头。

张佳乐觉得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用双手抵住水渍斑驳的墙壁,把头埋进胳膊里大口呼吸。

孙哲平走时开走了他的悍马,等他赶到时,他心爱的改装车已经化做了路边熊熊燃烧的火球。

孙哲平最初离开的时间里百花的新队长近乎崩溃,张佳乐一边独木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百花,一边近乎疯狂地调度所有可用资源去查。查孙哲平的下落,查那天约战的帮派,查他们背后的人。

一路找一路查,按图索骥蔓引株求,终于查到三年前没做干净的一起任务,查到敌方语焉不详的一条情报。

情报只有一句话,那个浑身是血的毒贩喽啰拖着伤躯爬回老巢,留下的足以致命的一句话:“悍马车上的男人开的枪。”

那天在丛林里的,是百花的枪,百花的人,百花的悍马。

而那天坐在车里的人是他,是他张佳乐,只有他张佳乐一个人。

分离前夜孙哲平收到了最后的战帖,然而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场孙哲平单刀赴会的约战。孙哲平什么都不告诉他。

躁郁的雷电劈开云层,湿冷的风吹过长街,如同复仇女神阿勒克托惩戒的蛇鞭那样抽打在他的背脊上,无休无止。百花队长茕茕立在高墙的阴翳里,那暗渍剥落的旧墙仿佛将坍圮下来将他湮没其中。高天之上阳光在云层后挣扎着要破阵而出,它困在震电的宫殿里怒吼,依旧照不到回忆的角隅。

番外A-你所不知道的事

2月23日6:49,南佤丛林。

一截M22B军用望远镜从隐蔽在山坳后、同阔叶与灌木俨然一体的悍马车窗中探出,目镜透镜上两片亮绿色的反光在葱茏垂叶间若隐若现。

望远镜被握在一双修长的手里,那双手精准而稳定,完美得如同顶级枪械厂里出产的机械部件。防寒的皮质手套覆在这双骨节清秀的手上,深林里薄雾弥散,料峭春寒坠在花叶上每一滴晨露中。张佳乐在清寒里捻了捻手指,他不能让双手僵硬在林风里,待命狙击者的手应该随时灵活而凝定。

人影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晃动,损失的光学性能造成了严重的偏色,那些失真的人影在他瞳孔里来而复去,没有名单上的目标。

张佳乐并不是很着急。

他在最好的位置,有最完美的角度,弹道最大化的规避了横斜枝桠的干扰。他只用开三枪,三个将要谈交易的毒贩头目。他是这次斩首行动的“枪”,剩下的事自有重金联络百花的人去料理。

他很喜欢这次的任务,毒枭当然该死,贩毒的人都该死,他甚至会忍不住想所有任务都是这样该多好,都是最正义的事情。他明天才满二十一岁,是一个男孩子还可以做梦的年纪,他还有些天真的英雄式的梦想,喜欢蝙蝠侠和Watchdogs系列游戏。他想也许他偶尔可以做一个侠盗,而现在这里就是他的舍伍德森林。

如果孙哲平在就好了,张佳乐悄悄撇了撇嘴,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分开行动,自入编起他们就一直在一起。烈阳下一声枪响换来的搭档,他的矜傲撞上不可一世的骄狂,绯红色的箭矢钉入岩根,那么尖锐地扎进去,被包裹着,风化得形同熔铸。那是铜墙铁壁唯一柔软的地方。

枪林弹雨和血光灼浪间的爱情总是赤忱且猝不及防。孙哲平压在他身上,于爆炸的火光里用肩背为他扛冲击和气浪。孙哲平在命悬一线间顶着机枪扫射的背景音低头吻他,而张佳乐咬着他的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应。

他将将二十一岁,觉得一切都很好,很幸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心愿,就是把百花带得更好一点,正副队的命能好得跟他们的爱情一样又硬又长。

张佳乐摘下手套,拾起后座的反人员狙击枪。他想这一次任务快一些结束,他还来得及跨越九个时区赶在生日结束前同孙哲平相聚。百花同时接了两单活,此刻孙哲平正在巴西出差,一个小时前才发来科帕卡巴纳海滩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面朝大海,夏威夷衬衫敞开露出一片大好胸肌,笑得意气风发又颇为贱贱,身后沙滩上长腿如林,放眼尽是超模般的姑娘,她们带着各式浮夸的墨镜,肌肤在烈日下有金铜的色泽流淌。

照片后的Message还很贴心地提醒他买了防晒霜。

想起上次穿着沙滩裤在酒店里扭打着被人按在床上涂防晒霜的经历,张佳乐有点咬牙切齿地脸红。

所以任务快一点结束吧,他还来得及在生日里同孙哲平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指针走向七点,百花的王牌弹药专家拎起他的AWP狙击步枪,轻巧地翻上悍马车顶。

桑吉*握着枪在营地外警戒,他有点紧张。

这其实是他的惯常状态,更合宜的形容词也许是亢奋,他的神经像是被缠绞在弦钉上,扯开,扯成崩脆的一线,往要崩裂的方向绞紧。紊乱的生物电沿着神经乱窜,他布满血丝的眼球金鱼般凸起。今天是几位大人物交货的日子,他们这些放风的人自然是不能嗑药磕嗨的。然而离开那些东西他早已无法集中精力,总是躁郁地要拿刀剜些什么东西。所以他来前飞了点叶子,此刻那些生物碱正灼烤着他的中枢神经,他像只被强光直射的大鼠那样亢奋而狂躁,血红的眼睛瞪着四遭,炸起全身的毛嘶叫。

他抬手捂住嘴,好像下一刻真的会有嘶叫从口中发出来。他握着枪甩头,眼珠惊恐而畏缩地四下转动 , 在当勤时犯毒瘾是再糟糕没有的事情,他握着拉开保险的武器痉挛的时候,“伙伴”们对他也许当头就是一枪。

所以快点结束吧,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污水横流的小屋,有药就够了,有药哪里都是朽烂的天堂。

2月23日7:00整。一辆吉普停靠在营地旁。

车门打开,阴鸷的男人探出头,一条刀伤从眼侧一路拉到颈项,连腮的胡须歹毒地刺起,粗乱得如同一团贲突的杂草。

有风起,晨雾渺渺聚散旋升,吹散入深林,远处林叶瑟缩着抖动了一下。

枪声。

降噪后的枪响吹散在林风中,模糊了源头的方位,飞鸟扑簌簌地惊起。桑吉惊恐地看猩红与稠白的浆液在他的视线里被涡旋缠绞着冲天而起,车上的男人忽然就不完整了,削过的枪弹带走了他的半片颅骨,剩下的部分还在激波下崩碎,连带着血肉一起。痉挛的尸体从车厢里倒落出去,扑进泥地里,粘稠浆液泼涂上车框,顺着边沿淋漓打落在真皮座椅上。

警戒的喽啰们像是被抽打的狗一样惊觉而起,端着枪杂乱无章地四顾,一双双充血的眼睛瞪突得要从裂眦中滚出来。他们的头目咆哮,辱骂着大吼,手舞足蹈地喝令他们找到枪手毙了他。

又一记枪声。

首领愤怒挥舞在空中的手还来不及落下,它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停滞在空中,有一瞬滑稽的定格。而后泥涝溅起来,他凝固着惊愕的脸重重砸进土浆里,污脏的星点四散开去,泥水混着血漫进他来不及合上的口中。

有握着望远镜的喽啰指着枪声隐约所在的方向大叫起来。葱郁的密叶间,有一角不同于木叶与藤蔓的金属,隐匿于迷彩涂装。

尖叫里几支抢偏移向悍马的方向,可他们来不及反击了,燃烧弹落下激起一片火光。数十柄枪支开火,子弹打穿他们扣在扳机上的手,坠落的枪又被脚下的手榴弹炸上半空。突击队员们从各自的隐蔽处现身,遮天蔽日的火力网笼盖了他们。

第三声枪响混杂在枪声的协奏里,像是一声藏在鸣奏深处的沉浑鼓点,沉重地敲进去,敲出整个节拍的律动。名单上最后一个目标抹除,张佳乐打了个响指,握着枪翻回车内。引擎燃烧起来,他放下手刹,打过方向盘向着城镇驶去。

任务进度不错,措手不及的毒贩们毫无还手之力。他心说还好还好,这次不是对付哥伦比亚的毒枭,这里的毒贩有枪炮榴弹火箭筒,而哥伦比亚的那帮子人,特么搞不好能整出战斗直升机和响尾蛇导弹来。

总之还算速战速决。张佳乐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胡思乱想着,悍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沙滩与阳光。南美的艳阳里有人正靠在沙滩椅上枕着手臂等他,他还有时间,还来得及在二十一岁生日里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夕阳。

销烟与枪声被远远抛在身后,悍马消失在丛林出口。突击战的结果已无悬念,而主战场外,一溜锯叶淌着鲜血,蜿蜒拖出很远。中枪的喽啰捂着小腹,手脚并用着在蔓草里爬曳。他用尽全力攀住备用的越野车,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瑟缩起脖颈,蜷在座椅上浑身发抖。这个枯瘦的男人哆哆嗦嗦地抽出针管,吗啡自凸起的青筋淌进血液里,他恍恍惚惚踩下油门,腹部的痛感在一路的引擎声里越来越轻。

十几小时后,数百公里外的毒贩老巢,几案被人踹翻在一侧,考究的茶具与烟管砸在嵌着金砖的地板上,碎成一地狼藉。喽啰的尸体被人抬进来搁置在地砖上,一同传入这间厅堂的还有他带回的消息。他们的头领在咆哮着发怒,乌黄的嘴唇张开,最下流恶毒的词从朽烂的牙齿后喷吐出来。他踢翻了又一把椅子,逼令着手下去揪出胆敢在他的地盘上暗杀他弟弟的狗杂种,浇上汽油烧死在车里,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情报在颤栗的口耳间传递,一切线索起源于一句话:“悍马车上的男人开的枪。”

而此刻万米的高空上,张佳乐正带着眼罩蜷在飞机的座椅上休憩,降噪耳机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婉转悠长。波音777巨大的机翼切割着云流去往朝阳将升的方向。漆黑的平流层空寂的仿佛另一个世界,他在睡梦中迎来二十一岁,梦里有人在涛声海浪间挑眉望他,肋下夹着一束烈艳如火的玫瑰。海风掀起那人衣角,背后是一场盛大的阳光。

芭提雅,盛夏。

希尔顿套间里散了一地的枪械零件,孙哲平围裹着浴巾靠在写字台边滑动手机,大理石塑的腹肌流水般收紧,两侧人鱼线犹如石刻。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扫过,程序划切着呈现又扫除,挺峻的鼻梁将侧光割成明暗清晰的两端。

张佳乐正蹲在床边自他们28寸行李箱中翻翻找找,敞口T恤滑落下来,裸露出的半幅蝴蝶骨随着动作耸动,俨然振翅欲飞,他抖着腿Knock-knock-knocking on 地哼枪花的歌,一侧耳机垂在勾发边,挂得摇摇欲坠。

孙哲平目光自张佳乐背后匆匆扫过,视野里两朵盘枝纠缠的玫瑰上扎根在秀峻肩胛上蜿蜒盛开。他的手指悬在一封邮件上,附件的图片画着烈火中的悍马,烧焦的人影悬吊在上方,挂在狰狞粗枝上摇摇晃晃。

图片中央的大字如同一摊淋漓的血:“YOU ARE GONNA BE LIKE THIS.”落款处签绘着一朵半绽的罂粟花。

这是两个月来他收到的第六封挑衅邮件。

张佳乐摘下耳机连同手机一起丢上床褥,搭着睡衣向浴室走去,口中依旧戏谑轻佻地哼着歌。路过孙哲平时一双桃花眼掀了掀,瞥见他一张酷脸严肃过头,忽然凑上去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在想什么?”

孙哲平抄着手,举起手机上的A+级任务搁他眼前晃了晃:“你很悠闲啊。”

他在张佳乐探头的一瞬将屏幕切去了任务邮件。

张佳乐抱着他的胳膊对着手机探头探脑,飞快地扫完了邮件里的字,放下心来——没有什么他预料外的事。不过这次任务果然有点儿危险,危险得孙哲平那个万年闲散的家伙都凝肃起来,刚才他在灯下忽然沉思的脸可好玩儿,严肃得像只正襟危坐的狗熊。他其实很喜欢看孙哲平任务中审度着思索的表情,黑色的瞳仁在骄狂的眉眼间闪动,锋锐如乌金刀光乍出于匣,催岳铡天,气宇森严。

进攻前的雄狮子,性感死了。

他忍不住又贴着孙哲平嘴角亲了一口。而孙哲平方才的表情同以往都不太一样,灯光暧昧地拂亮半张面庞,张佳乐从那张绷得冷肃如花岗岩的脸上隐隐看出了一丝……紧张。

这次任务的确危险,特别是担任狙击手的人。但张佳乐不怕,他望着孙哲平,忽然莫名奇妙开心起来。张佳乐咬着唇笑得挑逗又戏谑,下体与他暧昧地挨蹭,伸手作势要去捏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怕啦?吓萎啦?”

孙哲平垂眼瞥那张蹭在他胸口笑得捣蛋又天真的脸,琥珀色的桃花眼里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狡黠,短促地冷笑一声,惯有的轻蔑。孙哲平熄灭手机屏幕丢上桌,伸手扣过张佳乐的后脑,粗鲁地将他带到自己嘴边,低头衔住他的嘴唇。

张佳乐被他侵略的吻侵凌得几乎喘不过气,猛掐他腰间坚实的肌块掐得自己手酸。孙哲平含着他的下唇啃咬一番后放开了他,贴在他脖颈的手轻轻捋他的小辫子,喘息着与张佳乐额头相贴。

张佳乐摸摸自己被吮得生疼的嘴唇,嘁声嘟哝:“真小气。”

他在极短的距离下凝视孙哲平,乌沉刀光照进琥珀色的眼睛,酷烈的刃口直抵张佳乐眼睑,他瑟缩着后退了一下,雄性气息勃发在空气中。孙哲平伸手摩挲着他的嘴唇,在张佳乐紧实的臀后揉捏了一把:“去洗澡吧。”

他眯了眯眼,低头亲张佳乐鼻尖,眼神很晦暗的:“洗久一点。”

张佳乐终于架不住脸热了一下,孙哲平这么说惯常是让他自己做扩张。他别开头操了一声,双颊滚烫,再也无心去顾及其他,脑海中热烘烘乱糟糟一团。

孙哲平吻了吻他的嘴唇放开他,张佳乐强行忍住给他胯间来一脚的欲望,拎起睡衣摔上浴室门。水声很快响起,他在浴池里听令哐啷,也不知道是要揍谁。

孙哲平无声笑笑,拾起手机,重新打开了那封约战的邮件。目光在落款那朵半绽将绽的罂粟花上停留很久,拇指还是划过那张惨酷的图片。

他知道这个妖冶的标记意味着什么,佤南片区最大的毒枭团体,势力盘根错节,林地很荒蛮,他们很有钱。

荒蛮意味着残暴,有钱意味着枪坚炮全。这不是他们百花一小队人能抗衡的,这种毒瘤该交给特//警与军队。

他们要杀一个已经被锁定且常年活在阴影里的人,太容易了。

孙哲平唇角绷成坚硬的一线,再度恢复了灯下时冷肃的、曾让张佳乐感到不安的神情。

孙哲平五指扣在桌面上。从第一次挑衅开始他截下了所有战帖。目前看起来他们只是认出了那是百花的车,并没有查出车里的人究竟是谁。挺好,张佳乐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永远也不要知道好了,不知道最好。

有人会替他去,他很快就会安全了。

灯下灯下冷硬的脸终于出现裂隙,一丝笑透出来,恢复了以往的轻佻与满不在意。孙哲平默默确认约战细节,而后将这封邮件在所有百花内部系统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抹除——趁着这点支开张佳乐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无声望向落着锁的浴室。房间里空空寂寂,只有水流冲打瓷壁的声音,响得亘远而绵长。

在那扇阻断孙哲平视线的门后,喷头的水流冲打在张佳乐的凹弧的背脊上,那里的线条流畅如泉岩。水下的身体被暖雾与热流蒸得隐隐泛红。张佳乐在浴室里抵着墙,额头枕在胳膊上,喘息着给自己做扩张。

他轻哼着咬上自己的手腕,眼睑垂落半掩住琥珀色的眼睛,长睫上积着一层水。疼痛与细碎的快感窜过脊背,电流般冲刷四肢百骸。张佳乐扶在墙壁上的五指抽起,悄声念着孙哲平的名字,鼻音绵腻缱绻。

他们隔着一扇门,孙哲平熄灭顶灯,整张脸隐没在影翳里。缠裹着绷带的左手握拳凑近唇边,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又悠缓久长地凝望一扇紧掩的房门,无声地想象某个栖居心尖的人在其后的模样。

长夜寂静,屋宇旷大,唯有水声喧哗。

张佳乐永远也会不知道孙哲平那个时候的表情。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表情。

死一样的寂静里,张佳乐推开浴室门,一脚便踏入黑暗。他的手臂抽紧,皮肤下秀拔有力肌肉条件反射地绷起,反手就要甩上门退入隔间。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他被拦腰抱住,按在滚烫的胸膛上,如一枝檀栾的竹被折入怀中。来人扣住他肘击的胳膊反剪在身后,致密的吻落在脸侧与耳后,带着不讲道理的凶蛮。

他围裹在腰间的浴巾被扯落,张佳乐因危险而绷紧警觉的身体止不住地惊颤。他有种被侵陵的胁迫感,气喘吁吁去推含着他嘴唇啃咬的人。

然而他所有挣扎都被桎梏在滚热的怀抱内,孙哲平铁般的手掌按死了他的肩背,臂膀上沉浑的肌肉贲突起来,作欲望与炽爱的枷笼。张佳乐回应着孙哲平的吻,在纠葛唇齿间交换彼此的渴望与爱。檀栾竹枝被折断了根荄,他被孙哲平抱起压进床褥,蛮不讲理的雄狮子压在他身后,青茬刺在他唇边留下一片细碎的疼麻。他气息奄乱地同孙哲平接吻,话语连同津液缠绞的水声一起从唇缝里挤出来:“孙哲平……唔……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急啊!”

大孙今晚果然不对,从灯下沉思的凝肃开始,一直到抵着他额头时的沈郁眼神,都很不对。那瞬间他在骄狂的黑眼睛里捉住了一闪而过的、炽热的深情,烫的像是火浪扑面而来。

数轮过后张佳乐陷在被褥间喘息,甜醴的慵懒感泛上来,孙哲平从身后抱着他,亲吻他濡润的鬓发。张佳乐一腔怒气积在心头,只恨腰沉腿软没有力气踢他。他抱着枕头挨蹭着想睡,却感到孙哲平再度压覆上来。

他惊得怒气勃发破口大骂,却扯痛了喊哑的嗓子呛得咳嗽不歇:“滚滚滚滚孙哲平你没完了啊!”

孙哲平没有接话,只是俯身舔咬他的脖颈,张佳乐努力地想把自己翻过来同孙哲平理论,忽然听见孙哲平低哑着嗓音,在他耳边轻轻喊了一声乐乐。

那一瞬有蜂在耳侧蜇了一口,凶猛的毒素顺着血管冲刷而下,撞得他半身酥麻。那声极少被听到的乐乐就响在耳侧,眷恋的动情的,攥着他的心脏用浸了蜜的砂纸反复打磨。他的心软了腰也软了,哼哼着蹭动双腿勉力打开,艰难地偏过头要亲孙哲平。

于是一个饱含情态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孙哲平挺身将他撞出一声闷哼。张佳乐疲惫地嗯嗯啊啊,清润的桃花眼半阖着,沉沉几近睁不开。他感到自己被孙哲平抱起贴入胸怀,一声一声乐乐坠落在耳畔唇边。

他看不见的影翳里,孙哲平把头埋在他的发间嗅着,往日那些逗弄的荤话一概未闻,沉默得不像他自己。这具鲜活的躯体就在他身下颤动,是他熟悉的秀峻腻白,温存得他不想放开。今夜他一直选择背入,因为这样张佳乐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低哑的嗓音同吻一起流离在光裸的背脊,找不到淹留的地方。

乐乐,乐乐。

乐乐,乐乐。

每一次挺动都伴随着压抑的低唤,苇草般积攒在张佳乐心头,激得他止不住地轻抖。他困惑起来,努力地偏过头想去看孙哲平的神情。忽然有一只大手横过蒙住他的眼睛,重新急促如骤雨的感受将那点犹疑再度驱散云外。

张佳乐觉得自己快要不会呼吸了,麻木的钝痛与快感将他的大脑拖得重而迟缓。他迷迷瞪瞪得想也许是A+级任务叫孙哲平也不安,他们以前从未经历过这么差的狙击位置,孙哲平曾反复试图修改计划。他的心忽而柔软起来,于是笑得也柔软。孙哲平蒙着张佳乐的眼睛,看半张鲜软的脸颊忽然有融暖笑意弥漫,那张脸忽然就鲜活起来,天真的满足的,如同东风将百花抚开。

他抬起头笑,长睫翕动着搔孙哲平掌心,嗓间的气音轻促而急,夹杂在一片暧昧的嗯嗯啊啊里:“大孙……嗯,大孙……我们做完这趟任务去度假好不好……去塞班。我们之前说过的……呆……啊……呆久一点……一直……嗯嗯、嗯……一直到给你过完生日、再回来……”

这些话混在又甜又腻的叫声里,尖锥般凿孙哲平的耳膜。他的眼角抽搐着痉挛了一下,涩然的嘴唇贴上他鲜软的侧颊,那些吻落在嘴侧额角,他俯在张佳乐耳边,嘶哑地说好。

——如果我能回来,我们就去。

卧房内再无语声,孙哲平狂乱地同张佳乐接吻,彼此的气息间混着鲜血、混着爱。张佳乐仅有的气息都被掠夺,他呜咽着痉挛着咬上枕头,一切都无暇再想。孙哲平闭着眼在他诱人的长颈啃噬品啮,紧阖的眼睑阻遏了唯一的一点潮意。

海风送起涛声,月光被窗帷阻挡着徘徊在外。清光里瓷白的身体同深麦色纠缠,那些精瘦的遒劲的线条盘结在一起,像是要缠绞进魂灵的最深处,即便任铁藜刮擦斧凿锤打,依旧割离不开。

最后他把失神的张佳乐抱在怀里,亲他的耳垂,说乐乐,要向前看。

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永远要向前看。

张佳乐半张脸颊陷入柔软的枕中,哼哼着躲他的吻,恍恍惚惚陷入沉睡。孙哲平摸摸他的头发,就这样抱他抱了一整晚。

第二日清晨,孙哲平小心地将张佳乐从怀抱里抽离出来,他是真的累了,依旧沉睡着,蜷成小小的一团,乱蓬蓬的脑袋陷在凌乱被子与枕头间。孙哲平坐起身来端详他一会,开始无声而迅疾的整肃行装。

他将Ka-bar军刀插入战术背心,深色的作战服把那些强健的肌肉掩藏起来,其下仿佛有潜龙逡巡。孙哲平拾起桌上的悍马钥匙打量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收进作战服口袋。

做完这些他举过靠椅搁在床边,张佳乐抱着被褥侧卧着沉睡,柔软的脸颊蹭在他手边,孙哲平就用最后的一点时间无声地端详犹然陷在酣梦里的人。

芭提雅的海空明澈而蓝,烁金样的晨光从帘缝里挤进来,挤成秾且稠的一线,横亘在枕边。一小绺酒红色的发尾蹭在光里,那点靡丽的颜色顺着发梢一点点淡褪下去,最后湮灭进这道灿金中。

房间里只有这处是亮的,昏暧中不可逼视的一线,亮在床头,亮在半张鲜软清秀的脸颊边。

除此之外一切都静谧。

孙哲平低下头俯视,那张柔润又俊昳的脸儿就在他的嘴唇下,张佳乐睡得嘴角抿起,几近透明的颊侧绒毛细细,仿佛有曦光栖积。

孙哲平抬起右手想摸摸他的脸儿,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捏下去,指腹划过柔软的婴儿肥,留下二三淡红的痕迹迅速消退。

然而那只手在张佳乐脸侧停留了很久,久得他脸上的温暖都恍惚熏热了指尖。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身体一分一分俯下去,飘悠悠的一吻落在额头。

一次有太多保留的触碰,被吻的人遑然未觉。房间里只有空调在几不可闻的轻嗡。孙哲平起身取过沙发上的抱枕挡在枕边,不让那道挪移的阳光落在张佳乐的眼睛上。

而后他将枪插入腰后,无声地带上门,不再回头。

悍马在盘桓的山路上疾驰,孙哲平视线平稳地落在沥青路面上,冷毅的脸上无喜也无悲。他故意将酒店定的离约战地点有点远,他已经开了很久,他还有一点点时间。

风将海的腥气送上高山,他握着方向盘漫无边际地出神,音箱里的蓝调摇滚沉郁而哑然。孙哲平随手降下车窗,在燥热的风里解开背心扯松衣领,露出小麦色的脖子和隐约的一点胸膛,红紫的吻痕与咬痕蜿蜒着,一路没入衣襟深处。

他知道他昨晚弄疼张佳乐了,但停不下来,谁知道第二天又会怎么样呢。

他也不想说什么,如果回来了那些话就没必要说。如果回不来,说些话只会让张佳乐日后想起来更难过。

他的乐会好好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孙哲平扣住方向盘,无声地笑,视线从后视镜上切过,同镜子里的人目光有一瞬的交错。那双从来冷酷的黑眼睛里,第一次带着一点点的无奈。

蓝调摇滚在车载音响中嘶哑着沉寂,悠缓的琴声里Brett Anderson嗓音响起,孙哲平想象歌手扯着麦架,在纠缠一地的电线里,在空灵隽永的钢琴中,低徊地唱《The Next Life》。原来这支诡谲狂妄的英伦乐队也会有这样沉静的时刻,孙哲平依旧淡而又淡地笑,默然含着那如慕又如诉的歌声咀嚼。旷寂山道之上,有钢琴声裹挟着思绪一齐盘桓升入高空:

See you, in your next life

(来世再见)

When we'll fly away for good

(我们要飞走了,永远)

Stars in our own car

(群星落在在我们的车中)

We can drive away from here

(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Far away

(远远的)

So far away

(走得远远的)

Down to Worthing and work there

(抵达沃土,于斯工作。)

Far away we'll go far away and flog ice creams*

(我们将远走高飞。走的远远的,去售卖冰淇淋。)

此刻酒店里,有人依旧蜷缩在厚重的被褥里长寐。光落在纯白的枕席上如同映亮新雪,他就在一室的雪浮熹光里沉睡。

而数十公里外的山道上,改装车蜿蜒地沿着山路攀升,缠着绷带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悍马在长路上行驶得稳而平缓,一路开向某个未知的终点。

See you, in your next life.

10

张佳乐双手撑在高墙边深度呼吸,让气流尽可能悠长地自肺叶间穿行,带出积郁而又痛苦的吐息。他在逼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逼迫席卷上来的悲辛像撞上大坝的潮水那样,澎湃又颓然地退去。

日轮已经转入西天,叠涌的积云汇聚起来,将最后一丝阳光也封锁在云翳里,张佳乐在暴雨前的天野下抬头,金融城中最高的的三座建筑矗立在视线尽头。他将风衣前襟扣合以遮蔽收藏其下的枪支,警车在附近的长街间呼啸疾行,数量正在显而易见地上升。他必须尽快脱离前往金丝雀码头同唐昊与邹远汇合,现在这个情况自然是不大敢乘搭DLR线的,而百花的配车又被他扔在了气象大楼,张佳乐站在街道内侧,看着架在时不时夹杂在川流间一闪而逝的蠢萌的士,严肃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招辆车。

尖锐的鸣笛声停滞在街边,苏格兰场的武装警察们握着枪走上对街,开始尽然有序地搜寻。张佳乐脸色变了变,从箱中取出一顶呢帽戴在头顶,压过眉眼的窄沿将狭长的琥珀色眼睛掩蔽起来。在持枪特警们走过女王灯前,他已经闪身进入身后的小巷中,像路面上任何一个行人那样从容而又庸碌地泯然于人群。

“队长,三份资料都已到手,目标试验中的系统、Meteo超算和其他资料全完了,还是被他们自己军()警打掉的,有得复盘的时候。这次应该足够让那帮搞工业和超算的股东们满意了。”黄少天双手抄在卫衣口袋里,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亚留学生那样走在伦敦桥附近街头,熄灭的冰雨被他收在迪士尼店的袋子中,俨然成了个质朴无奇的周边。路过新一期星战外传海报的时候还悠然吹了声口哨,显而易见的心情很好:“诶我说队长你建议的这波便车就很舒服,METEO计划的负责人估计要气死,这么多班人马就让他们查去吧,但愿他们百花的善后不要落下什么小辫子……”

他的语声低了下去,五十米之外,穿着灰格西装的男人站在敞开车门的奔驰CLS旁,领带在胸前打成工整的温莎结,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自细框眼镜后平直地落在黄少天身上。他穿得像个将将从金融城里下班的财会人员,只带一个司机,古井一样的眼神也品不出丝毫压迫的含义。然而他拉开车门站在那里,沉默中递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

井然而凝定,平固如磐石,却也冷硬如磐石,霸图的行为方式。

黄少天隔着泰晤士河向Batu Square大厦所在的方向眺去一眼,眼睛在秋光里眯起,所有所思地笑了笑,嘴唇贴近耳麦,将声音压进唇颚里:“队长,回头联系,看起来张新杰想请我喝顿下午茶。”

张新杰走到窗边拉开垂掩的窗帘,雨日的阳光略略照亮了厅堂。这是一间典型的英式客厅,壁炉两侧立着木质的书架。黄少天坐在中央阳光最好的布艺沙发上,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晃着一杯薄荷茶:“我以为你会请我去霸图总部坐坐。”

张新杰在他对侧的沙发椅上坐下:“这里要近一点,我想不会耽误彼此太多时间。”

黄少天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地耸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请我来这,霸图在欧洲的生意做的很大,你们可能会乐于给以前的朋友与竞争对手提供一点点便利,就像给他们一块点心架上的司康,但不会欢迎来切蛋糕的人。”

他用小刀剖开一枚司康饼,好以整暇地往切面涂抹果酱:“不过恭喜你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你穿这身衣服可真像个称职的驻外总监。”他笑着舔去指尖沾上的一点点甜味,眯起的眼睛迫退日光:“让人想不到你在霸图作军师的样子。”

张新杰没有理会黄少天的揶揄,他早已通晓蓝雨剑圣那垃圾话掩盖下的周旋技巧,他坐在那里口若悬河汩汩滔滔,间杂着抛出一闪即逝的掷刀。

他直视着黄少天的眼睛:“那你们蓝雨究竟为何而来?蓝溪阁在联盟会议上率先放弃了这份资料,这已经是百花的单子了。”

黄少天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张新杰的神情,妖刀的刃口在他眼瞳中翻转:“你看起来……很担心霸图在那台超算里的情报?真可怜,看来霸图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你们想在一个新的地方发展,看起来蒸蒸日上,然而人家一直都在分析监视你们。”

黄少天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包括张新杰端着骨瓷茶杯的双手,试图捕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而他在微表情心理学上的造诣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帮助,张新杰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妖刀撞上磐石一样的铁壁,黄少天放弃这轮交锋,靠回椅背,稍感失望。他在观察张新杰的同时,张新杰也在观察着他。

真糟糕,他略略有些遗憾。要是早点知道霸图有这么个把柄留在那儿就好了,白瞎了个价逾千金的彩头。

黄少天一口气喝完薄荷茶,将杯子搁回茶碟,悠然地转了两圈:“我知道你们想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洗白资产,不再做大人物们的枪。这对于我们这一行确实是最好的出路。体面人,大家都想做站在我们背后的体面人,和以前一样名酒跑车却不蜉蝣生死,也不用再在枕头下压着枪。”他无所谓地耸肩:“不过拜托,新世纪了,这是个信息爆炸的年代,杀人都不一定要用枪。你们这是想作什么?新时代的Sicilian?(西西里人)*”

张新杰不置可否:“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他将滤匙放上黄少天的茶杯,为他续上新一轮茶水:“不过据我所知,蓝溪阁最近在西班牙开设了新的办事点,喻队不来视察一下。”

黄少天始终如面具一样凝然的笑容一瞬间退却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浅棕色的茶水回旋着注满骨瓷杯,再没有分毫去接的意思:“确实不是只有你们一家有经营海外的计划,但这也是我们蓝雨的事了。”他靠在沙发椅背,直视张新杰的眼睛:“但我可以承诺我这次来的目的,和你们霸图并没有直接关系。”

张新杰同他对视了十数秒,起身向黄少天伸出手:“既然剑圣这么说了,霸图也没有强留的道理。不过我预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好说。”黄少天起身随意地同他握了握手,走到衣架边取过外套:“不介意的话能否借我把伞?我来的四天里,伦敦已经用它的方式欢迎我三次了。”

张新杰递过一把实木柄的考究黑伞,黄少天接过看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室内举伞不吉利的忌讳,毫无芥蒂地撑开看了看。他冲张新杰点头,握住了门的把手,吹了声口哨以示满意:“Cheers. Have a nice day!”

他推门而去,张新杰端起未用尽的半杯茶,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下一刻门忽然又被推开,扣着棒球帽的脑袋从后面探进来。

“代我向韩文清问好。”来人双指并起自额角划过,行了一个浮夸又敷衍的礼,声音里带着点促狭和揶揄:“也许下一次见面,我就要称他为Don Han*(韩阁下)了。”

而后他“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张新杰默然看着桌上被惨兮兮蹦跳着的茶具,面无表情对着秋光喝完最后一杯茶。

([1] Sicilian:西西里人,仅特指《教父》里的梗,没有涉及地域的意思XD。

[2] Don Han: 在姓名前冠以尊称,譬如Don Juan(唐璜)。黑手党中会对家长某家的家长会这样称呼。也有其他用法)

11

直升机桨翼高速旋转着切割回风,蒋游娴熟地将机身拉平进入悬停,而后行云流水地降落在顶楼的临时停机坪上。已在附近等候的秦牧云与白言飞带着张伟和朱效平,俯身逆着旋桨卷起的烈风走到舱口边,将他们扶进机舱。

烈烈风啸中,秦牧云带上降噪耳机,努力对着耳麦大吼:“队长,已经按照原先和百花的约定接应到了他们的人。他们的通讯器丢了暂时联系不上张佳乐,但据朱效平的说法他们有计划从金丝雀码头撤离,我们往那个方向应该能够找到他,不过要快。”

一旁的白言飞若无其事的背过两位百花队员抬头看天,装出一副对张伟和朱效平的通讯器如何失踪毫不知情的样子。

韩文清拍了拍秦牧云的肩膀以示鼓励。桨翼前倾旋转着拉升起机身,它在风里欹斜着转向,向着乌云汇集的方向驶去。

直升机的目标太大了,韩文清面色森冷地想,纯黑的西装上靠着一柄机枪。他沉默地看远处道路上的警车愈发密集,原本就带着几分煞气的眉宇盘结起来,透出一股慑人的威严。他瞥了正靠着座椅休憩的张伟和朱效平一眼,切入了霸图的加密频道:“小白、小秦,这一侧设置路障的是真正的警()察,不好动他们。五分钟后蒋游会找到位置把你们放下来,你们进去找张佳乐。”

他警示地拍了拍秦牧云还暴露在外的格洛克手枪:“直升机会绕过这片封锁区,在码头附近等待。务必把张佳乐和磁盘一起带过来,然后就按原计划飞往南安普顿,我们从那里去法国。”

云翳下直升机逆着风势转向泰晤士河的另一岸,落地的秦牧云与白言飞在Square Mile的路口回望,机身变作乌云与钢铁森林间的漆黑的一点。在他们看不见的另一岸,弹流倾泻而下,间杂着火箭弹的爆炸,如同云间坠落的硫磺与火,将清场区域里伪装成军()警的武装车辆淹没。

直升机嗡鸣着远去的时候,张佳乐正在甬道里狂奔。

单兵电台再度沉寂,最新接到的消息是唐昊和邹远已经基本突破封锁,正在按原定计划赶往港口汇合。他刚才好巧不巧撞上一小支要他开箱检查的警队,无奈只好率先放倒两人夺路而走,尽可能小巷间穿梭着摆脱追兵。

不过目前看起来逃脱的效果还不错,错综的暗巷给了他足够的隐蔽。路线图在他脑海中铺开如一幅巨大的卫星地图,行经的街道在其上划出鲜红的路径,一直通往陆地尽头的金丝雀码头。那匣染着汗与鲜血的磁盘贴在他的腰部,好像被奔腾的血液连带着温热起来。张佳乐尽力呼吸,肾上腺素裹挟着喜悦一起将疲惫逼退。他很快就能抵达终点,在码头登上渡船,然后从希斯罗机场起飞,他就能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勾销六年来的执念与恩怨。他很快就要成功了,漂亮地完成这一切,扑面而来的风仿佛都带着水面上的气息,思念与自由从未如此接近。

只有一公里。最后的线路在脑中被鲜明勾勒,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黑暗的巷道中奔走着投向光明。

最后的一公里。

出了这条小巷就是繁华的口。眼前耸立的墙壁笔直延伸,将天光切割成一线。他已经预感到踏出逼仄巷道那一刻骤然开阔的视野,犹如豁然开朗的桃花源,倾倒的天野将朗照在他头顶,他会扑入光里。

那一线光在他眼前抖动着越来越近,等待着将他拥抱其中。下一个刹那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响,疼痛来得尖锐而迅疾,伴随着血液喷涌的声音。全副武装的人影自身后分岔的小径中闪现,他已经追踪了很久,终于在目标自港口逃离前截获。他一直竖着枪口,就是等着这可以偷袭的一瞬,没有装消音器的枪管喷吐出流焰,有一枚子弹旋转着前进。

子弹的动能推着张佳乐前倾,被墙壁切割的白光旋转起来,随着人体与地板碰撞的声音,横亘在视线里。他艰难地翻过身,浸着血的左手尽力按压住创口,腥浓的血蹭上猎寻的枪柄,张佳乐挪动着注铅的手臂将柯尔特对准前进的人影,模糊的视野里,黢黑的枪口正指着他的头接近。

血流的声音越来越轻,连带着接踵而来的枪声都变得很轻。张佳乐的视线里,幽邃的枪管磕在地上,发出颓然的声响,原本握着枪的叠影跪了下来,滴落的血在他眼前的砾石地上打出腥黏的血花。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有人大呼小叫着跑近,两个抑或是三个?他看不清。

张佳乐仰倒在地上努力呼吸,风衣的下摆展开,浸渍着尘灰与鲜血,胸廓像是破败的风箱那样艰涩地将最后的氧气压进肺叶里。他伸出手痉挛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握到了一个边角光润的小匣子,下一秒褪去血色的手指僵直地收紧,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它。

欹斜着贯穿视线的一线白光忽然纵向拉长,像是闪光灯曝光的一瞬,覆盖了他的视野。最后的意识里,有个人踏着一片布满噪点的炽白向他走来。他努力睁大涣散的瞳孔却依旧看不清那人的脸,眼前明亮的只有一截闪烁烟头,唇角的轮廓一如既往地挑起,懒散又骄狂。

烟尾星火映亮他唇际青色的胡茬,胡茬下的嘴角噙着寓意晦暗的笑,那个人在盛夏的光里俯首,于是某种近乎侵陵的阴翳和气息齐齐笼罩了张佳乐。

刀笔镌刻深心的记忆补全了模糊在噪点里的眼睛,和盛在其中审视的眼神。人影逆着光向他伸出手,那双烙印在海马区最深处的黑眼睛里带着激赏,还有叫他无处可逃的、炽热的光。

追踪着雇佣兵寻找张佳乐踪迹的白言飞甫一跃进岔道,就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人影,他的脸色首先变了,下一秒紧随他后落地的秦牧云脸色同样变了。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枪,格洛克的子弹带走了目标的全部战力。白言飞冲到正在失血的张佳乐身边,飞速从随身的急救箱中扯出止血带,蹲下身观察张佳乐额汗下的瞳孔。

“小秦快过来!还好这枪打的够偏,应该可以抢救过来!”

他剪开风衣与沾着血的衬衫,十指如飞地处理伤口,双眼始终直视着张佳乐开始涣散的眼睛,神色因焦急而堪称狰狞:“喂张佳乐坚持一下!这里离霸图医疗属很近,马上就可以送你去!想点什么别睡过去,千万别!”

然而张佳乐并未对他的吼声作出任何回应,此刻万籁于他都如同风声一样无法经停。他只是竭力抬起手臂向着那一线光探出,试图握住一只曾摸过他脸颊的手,将回应送到那个人的掌心。

秀气却苍白的手指用尽全力舒展开来,孤独地伸向萧瑟秋风里,要穿越两千日的光阴,去接一个经年的约定。

“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考虑和我来个组合?”

倾泻的雨水再一次笼罩了这座多雨的城市,路人们展开雨衣的风帽或是竖起衣领遮挡寒风,黑色的伞面沿着长街依次张开,仿佛撑起一片肃穆的森林。人群依旧在铅灰色的天宇下走得从容有度,一场如期而至的雨并没有阻挡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的脚步。

在几公里外二区空阔的卧室,床头的烟灰缸积着一抔烟的尸体,失却了烟火气的房间中央伶仃立着一只行李箱。落地窗的窗户被支起一个很小的角度,窗帘在风里翻飞,雨点打在欹斜的窗户上又顺着窗沿落下,一滴滴砸上锦簇的紫阳花团,裹带着残瓣扑跌在檐牖下的泥淖里。屋外雨声空空茫茫,床边横着一具偌大的写字台,长桌之上寥然空荡,只在角落倒扣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两个青年的合照,被打印在纸张上,带着十字的折痕。秋光里稍矮些的青年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混纺着粉色丝线的羊绒围巾围绕着修长的脖颈,竖起的衣领挡住半张线条精致的脸。他的双手抄在口袋里,下巴微微朝镜头扬起,英俊的笑容里带着一点点骄矜。

叼着烟的男人随意地站着一旁,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疏懒的笑。男人眉目旷达,缠着绷带的左手上,松松握着一只烟盒。

烟盒的下角有依稀可辨的几个字母:

‘ASSHOLE’.

(照片01里出现过,大孙悄悄把它洗出来,折进烟盒里放进胸前的口袋,他失踪后被乐乐取了出来。
想了很久七赛季末抱憾该用什么方式隐喻,最终还是没有绕开一开始的设定。
CCA从始至终讲了一个争夺的主线,关乎交锋,关乎追逐,车轮战一样的强袭,单打独斗和折戟。
他只差一点点了,最后的一公里和最后的一步,只要跑出这条暗巷,就能扑进光里。
失之天涯的毫厘。)

12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溅落于斜窗的声音有如风穗敲打檐牙的风铃,这座湿润的西欧城市里雨声无始无终,仿佛横亘四季。

不过这样也很好,雨幕总能模糊视野与时间,隔窗听去依稀是一场昆明的夜雨,连雨滴吹打花簇的声音也相似,记忆擅长欺骗。

尤其子夜,尤其异国空落的房间。

无数个没有任务的夜晚他们在春城的公寓里打着牌,三公梭哈炸金华,逍遥闲适又百无聊赖。对于张佳乐而言除了二十四点全无游戏性,然而他依旧孜孜不倦地同孙哲平抽着鬼牌。

因为他想在孙哲平脸上画乌龟。

然而如此宏愿前途光不光明尚不可知,反正道路囷囷焉九曲十八弯。一副牌从日薄西山抽到天光乍破,张佳乐脸上已经添了二十八只乌龟并七只小猪,眼前孙哲平正俨乎其然地在他眉骨上画第十六只佩奇耳朵,张佳乐有些对眼地看着孙哲平一夜过去依旧全新出厂的脸,终于忍无可忍扑上去揪住他黑T领口悲愤质问:“孙哲平你是不是出千了!?”

“嘶……当心点眼睛,”孙哲平眼疾手快移开笔尖,余光瞥见张佳乐悲从中来从他Batman宅男款睡衣下边拔出的柯尔特M1911A1手枪,保险都没开,他好整以暇地笑笑:“你见谁抽鬼牌还出千的?”

孙哲平用带着枪茧的指腹懒洋洋地摩挲几下他眉骨上蹭出的墨痕,指下的皮肤因为碰撞而泛着微微的红:“有个美人曾说'伪装是一副自画像',我正画你的像呢乖。”他随手在张佳乐鼓起的脸颊上勾了三撇,于是原本憨态可掬的小猪看起来有点儿愤怒。

“……”张佳乐一时找不到什么足够嘲讽的话回击,索性直接扑上去抢孙哲平手中的马克笔,百花的王牌枪手在近身搏击上远不如他的队长,他们扭打得漫不经心又yin秽se情,就如同每个糟糕夜晚的开始,张佳乐很快被缴了枪压在床上,他被扣住手腕,只能努力抬起头用脸上同等愤怒的乌龟小猪去蹭孙哲平脸侧脖颈,把他麦色的脸蹭得同自己一样缭乱狼藉。

孙哲平眯着眼撑起身子,看着眼前柔润而瓷白的脸颊气嘟嘟鼓起,连颊侧墨渍洇染的小猪都圆涨起来。张佳乐正试图维系凶神恶煞的眼神以表达他的怨怼:“一晚上了孙哲平!没出千你是把幸运女神给上了吗?她怎么这么帮你!”

孙哲平没忍住一声笑,在他撅起的唇上亲了一口,顺手捏了捏鲜软的脸蛋,捏到一手墨渍:“Yep.”

他俯身贴近了凑到张佳乐耳边,舔他霞光初蔚的耳垂,轻轻往耳孔里吹气:“Just yesterday,my lucky kitty. (昨天上了。我的幸运小猫咪)"

张佳乐暴起未果,被孙哲平躲过自左而右的一记老拳,孙哲平顺势捏住他的下巴仔细打量片刻,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从出道时就跟着他出生入死,感觉被幸运女神亲吻过一样流弹靠近都会拐弯”的替代品烟盒,在张佳乐渥丹般的嘴唇上贴了贴。

“现在它也被亲吻过了。”

张佳乐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蝶翼般的紧阖眼睫痉挛般颤动了一下,无法入睡却不愿意醒。厚重的帘布隔绝了窗外微熹天光,如同要桎梏长夜,以延续一个不愿苏醒的梦境。

床头的烟雾依旧袅然升腾,盘桓缭绕着纠缠雨声。红光自烟灰缸上寂寥地一明一灭,仿佛黑暗中闪烁而孤独的眼。这是某个人从他生命中彻底剥离后衍生的习惯,连根拔起根荄的沟壑总需要什么来填埋。应激课程教会他利用嗅球这一最原始的感官,它同杏仁体与海马体合作密切,绑架记忆、联手欺骗。这样透过雨声与烟雾,仿佛还能看见烟灰跌落自床头某个人的指尖。

回忆深处的人穿过时光与烟气俯身,在他耳边留下一个酥痒的吻,低哑地叫他lucky kitty。

他早该想到他的搭档狂拽酷炫之余还有点儿性感的不要脸,自那晚以后,孙哲平经常在无人处把他推在墙上亲亲摸摸,含着耳垂在他耳边含混又动情地这样叫他。彼时弹药专家常在oversized的外衣下藏着各色枪械与榴弹,一手长狙如同死神犁出的轨迹。百花副队缭乱的衣饰和他的人一样个性,钉刺弹夹护目镜,天宇风和日丽,王牌枪手的冲锋衣上电闪雷鸣。当时的自己想来是有点硌手的,可孙哲平总能抱在他身上柔软的地方。

那个时候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呢?张佳乐不知道。只是觉得最好的年纪有彼此在身边,任何荒唐都不足为惧。

初见孙哲平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像一只危险而疯狂的狮子,浑身上下都勃发着某种酷烈的、物竞天择的气息,关乎原野,关乎丛林。这一印象多年后仍未改观。彼时孙哲平的行事风格同训练营纯血出身的自己大相径庭,行动起来简直是学院精英的反义、训练手册上的错误范例、和能让教官破口大骂“脑子里只有伏特加和加特林每次任务都能玩成俄罗斯轮盘赌的悍匪作风雇佣兵”。可是张佳乐切身领略过他的务实高效,四年里他们配合完美而又惊险快意,繁花血景是天生的搭档,就如同一把手枪缺一不可的复进簧导杆和复进簧。他们的改装悍马酷而朋克地在火光幕景间穿行着雷鸣枪响,较起真来违规记录能有一层楼高,于是训练营特等生张佳乐不得不跟着他在报告里一起欺上瞒下。

张佳乐一度怀疑百花高层曾经想裁员,裁他们高薪聘请的队长——因为实在太他()妈太费钱了。孙哲平总能想到各种无赖的办法搞到钱增加福利,金额看似过分却保持着微妙的分寸感,对正副队长能力无比满意的百花管理层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打结算报告孙哲平十指如飞增改条目,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十足华尔街恶棍感。张佳乐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沿,间或好奇心起,探头瞅一眼表格,不禁惊呼孙哲平你也太不要脸了吧,你一定是对家派来整垮百花的!

孙哲平并不抬头,随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一把——某种对窝在键盘上打滚的小狗的宠溺。他说别闹,咱俩明年去美国考PPL飞行私照的钱就看这一票了。

张佳乐语塞,回想了一下自己每半年大改一次悍马内饰的经济来源,屈辱地决定同队长沆瀣一气。他歪着头看他的搭档,打报告时孙哲平出乎意料的严肃和安静,线条刚毅的脸面无表情,这让朝夕相处的情人透出点新奇的陌生感。张佳乐被秋日的阳光晃得有些恍惚,胡思乱想着听说有些视力好的人年纪大后容易远视,如果他们有幸一同活着、慢慢老去,五六十岁的孙哲平会不会像这样在午后的阳光里靠着藤椅读书看报,曾经疏狂桀骜的脸上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这个想法有点诡异的温馨,还有点儿滑稽,于是张佳乐低头笑了起来。正一丝不苟扮演金融恶棍的孙哲平闻声推开屏幕,无声地端详他一会,凑近身同他的嘴唇拉近了距离。刚刚才纵欲过度的张佳乐抗拒地抬起胳膊遮挡了一下,四目相接又有点受到诱惑。孙哲平掩藏着血腥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逼迫着他,一手拉下张佳乐横在两人间的手。情人的目光和昏昏欲睡的午后一样让人沉沦,张佳乐放弃抵挡,闭上眼将自己送到那干燥而粗鲁的嘴唇上。孙哲平的吻向来和他的人同样狂放,张佳乐张开唇齿,两段擂鼓般的心跳震散秋光。

恍惚中他被抱离桌沿,最熟悉的气息包裹了他,安稳可靠却又危险颤栗。就是这样,张佳乐迷迷糊糊地想,他落在狮子的怀抱里。

烟同雨声一齐走到尽头,窗外已然亮彻天光,张佳乐无法再维持这个清醒的梦境。他有些放空地睁开眼,懒懒地思索今天应该做些什么,和百花解约后他的假期长得近乎无限期。

屋角的花瓣落了一地,储物室里的吸尘器坏了要向邻居借一个,周日楼下的小餐馆不开门只能去Sainsbury’s买些熟食,应该在入冬前给二楼添一个暖气……

做完这些之后呢?他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空白的天花板,空白的眼睛。

床头相框里并肩而立的照片让他笑了一下,衣架上还挂着照片里那条混纺着粉色丝线的羊绒围巾。左胸的伤依然隐隐作痛,万幸当时秦牧云与白言飞及时赶到,没有给枪手补枪的机会,第一时间把他送去霸图最近的医疗属抢救。养伤过程中,他得知唐昊和邹远当日从金丝雀码头顺利撤离,在霸图的安排下和被营救出来的张伟朱效平汇合后伪造身份飞往香港,已经安全抵达昆明。

张新杰说这些的时候张佳乐躺在病床上,虚弱而安静,布满针孔的手背苍白得近乎透明。这样的他看上去不像传言里那个疯悍亡命的百花队长,反而透出些行将枝坠的气质来。队员的事张佳乐听得很认真,他偏着头,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苍白的脸上沁着两轮低烧的红晕。张新杰瞅着他的脸色沉默一会,结束话题转身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递到病床边,灯光在烟盒包金的四角一闪而过。

“这是从你衣服中取到的,小秦和言飞说你昏迷前依然攥在手里,现在物归原主。”

张佳乐盯着烟盒角落的一行小字,恻悷地笑了笑,将烟盒紧紧握在手心:“会物归原主的……谢谢。”

张新杰没有追问这个有些怪异的回答,转而谈起了另一条张佳乐魂牵梦萦的消息:“你请托我们追查的事,有消息了。”

一瞬间张佳乐觉得浑身的血液正在从四肢百骸抽离,疼痛潮水般褪去。他能感觉到颅脑内“突突”搏动的血管,天地寂静里,耳边只有震颤的心跳、和张新杰波澜不惊的声音:

“和你们百花一样,这两年多我们没有任何孙哲平出现过的信息。根据你的情报,嫌疑最大的组织三个月前已经被各国联合清剿。我们的线人透露疑犯们供认2020年6月他们确实有人和百花队长交火过。当时战况惨烈,本以为可以成功俘虏他。然而三天后受伤的孙哲平连同当时也被绑架的义斩公子楼冠宁一齐失踪,一个月后楼冠宁出现在国内。我们试图同义斩取得联系,然而义斩拒绝透露任何当事人相关的消息。”

“义斩财团和联盟一直不是一条线,我们无法取得进一步信息。”

他看见张佳乐的慢慢覆上眼瞳一层雾气,有微光落进空濛的琥珀色眼睛,张新杰恍惚觉得那是一束引燃花海的火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在杂糅在一处燃烧,野藤花上,山火跳荡。

张佳乐的表情并没有惊扰张新杰叙述,他徐疾有度的语声依旧冷定:“疑犯的说法是不认为对象能在当时的伤况下存活,但是一周前我们终于取得了孙哲平确切的消息。他最后露面的地方是机场,用的不是真实的护//照,反侦察素质也非常过硬。国际出发的监控照片非常模糊,但经过技术对比应该是他本人,起飞地是北京。”

指针走向九点的时候,张佳乐终于起身开始收拾花束。他把残枝败叶一样一样拾掇起来扔进垃圾袋。那日除去孙哲平相关张新杰陆陆续续告知他许多消息。比如黄少天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借黑帮与军警火并的名义毁掉了METEO,十足妖刀风格,千里不留行,蓝溪阁高层对此非常满意。百花盗出的资料里有一份霸图的情报,作为合作方霸图基本兑现了承诺。由于霸图当日和蓄势已久的本地黑帮发生了武装冲突,韩文清为此事回到国内汇报,而张新杰在伦敦留下主持局面。张佳乐对近年来霸图的转型略有耳闻,自从韩文清进入霸图高层,一直试图洗白资产上岸做正经生意,带领自己的兄弟打下一片基业,最终脱离枪弹流离的生活。然而他们扩张得太快,终于同当地群狼爆发正面冲突。

张佳乐唯一不清楚近况的是林敬言和方锐,这一次的铩羽而归不知是否会将本就处境尴尬的林敬言推向更糟糕的境地,他只知道整个呼啸都处于动荡期。也许今年后林敬言会选择退役,他知道认识方锐以来林敬言就开始存钱,也许他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少年时在黑街角落点着钱希冀进入梦校摆脱过去的心愿,而如今这个心愿里多了一个人。

其实现在想想每个人都在为彼此的未来早做打算,只有他们每一天都热烈得像生离死别。其实孙哲平也许是有想过的,所以才会那样流氓英雄主义地搞钱,周游世界各地考察当地的花卉生意,张佳乐一度苦恼碧海青天和繁花锦盛似乎不可得兼,于是最后列出了一份和他枪械收藏档案一样长的度假清单,连每一处酒店摆什么花都计划好了,可惜他们最终没能来得及。

坐上驶向温莎的火车时,他坐在侧窗的光里怔怔想,原来一切最终都抵不过一句来不及。他的人生充斥着失之交臂,他犹然记得在甬道里狂奔的时刻,他在黑暗的长道中奔走着投向光明,只差一线就能扑入光里,迎来一个完美的结束,卸下重担了却夙愿,结束承危支重独木难支的苦役。

他离想要的终点只差一点点,失之天涯的毫厘。

邻座是一个正在准备讲义的老绅士,发色银白,三件套穿得一丝不苟。他瞥见张佳乐空荡的眼睛,放下铅笔,友好地笑笑,同他打招呼:“这辆车又停了,它们总这样不是么?”

张佳乐闻言收回目光,恍然惊觉窗外葱茏的灌木已经久未移动。他对着老人回以礼貌的笑,脸在驼色风衣的衬托下不那么有血气:“是啊,总是这样。”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的闲谈,像每段闲适旅程应有的那样,从来处到旅途再到永恒的话题——天气。最后他们谈到了花上,老人是个植物学教授,手绘十分漂亮,张佳乐翻看着讲义,向他请教每一朵花的拉丁学名。

火车不知何时发动起来,纸页上花的经络在阳光里舒展。下车前张佳乐有些意犹未尽,老人将讲义夹着的一片干花送给他,同他握手后走进车外的的阳光里:“看见你让我想到好天气。希望你会喜欢温莎的花。”

从城堡出来张佳乐坐上驶往伊顿的公交,这是一场了无规划的旅途,他有很长的时间将养伤病。游览世界的时候他曾和孙哲平说没有水的城市没有灵魂,于是他向着伊顿最大的河流而去。

下车的时候他关了Google Map,顺着田埂和长河间的小路溯流而上,草场里偶尔有一闪而过的牛羊。好转后他开始复健,现在他已经有孙哲平下落的线索,应该赶紧好起来,然后去找他、找他们的天涯海角。

单反的重量沉沉压在他的脖颈上,让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张佳乐取下单反包在手上绕了几下。他一路记录沿途的风景,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云流奔涌着向夕阳的方向会积,河面泠泠然如新开明镜,同云层一齐涌向天地尽头。

张佳乐觉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视野尽头是一处斜坡的水坝,水从坝上倾泻而下,营造出近似瀑布的声响。走上桥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微微震动,他低头,屏幕上是一条短信,来自张新杰英国的手机。张佳乐划开屏幕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血液在水声中争先恐后地涌了颅顶:“我们已和孙哲平联络上,驻巴黎办事处传来的最新情报,孙哲平昨天乘欧洲之星离开巴黎,在伦敦St Pancras车站落地。我们给了他你在Trainline上的消息,他知道你今天在温莎和伊顿附近。”

水声落而复起,如一把长刷梳洗着倒映的天际。年久的木桥随着脚步发出喑哑的声音,张佳乐被脚下共振牵引着抬头,看见栏杆上一只缠着绷带的手。

张佳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怔在原地屏息,像是任何动作都能惊破这片水色天光。

对面的人也停下脚步,错愕交缠着欣喜的眼睛撞在一起,琥珀色的瞳子和凝黑如墨的眼瞳再次相遇,猝不及防,命中注定。

风在两人间来来去去,如同吹着一支佐以短歌的牧笛。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进水里。静默中天际有一架掠着云层飞过。张佳乐恍惚地想那架航班也许正行经着北京到英国的航线。谁知道呢?也许是同一架飞机先后把他们两个人送到异国,相同的航班号如同一个无人知晓的约定。

就像这一刻的重逢一样命中注定。

张佳乐在桥上举着相机,熔铸在夕阳里。风的短笛像是吹过一个世纪。

他看见缠着绷带的手向自己的脸颊伸来,如同演练千百次的梦境。梦呓一样的声音湮没在水声里,带着恍如隔世的笑意,轻而又轻:

他说:“嗨。好久不见。”

-END-

(2017.9.28在lof上发出第一篇文起,这个故事终于完成,再次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CCA写到此处已经彻底完结。以后也许会有一篇伪盗梦PARO的悬疑向番外《Limbo》,讲的是大孙失踪两年里发生的事,和他眼中的乐乐。不过这篇番外联系不大,故事到这里已经很完整了,大孙逃脱的时候顺手救走了被绑架的楼冠宁,之后一直在义斩治疗,没有找乐乐是因为他伤的很重,而且仇家并没有被肃清。乐乐到伦敦前不久他开始为义斩做事,故事结尾大孙先到的伦敦,那时候乐乐还没醒,霸图并没有和义斩联系,于是大孙先去了巴黎处理事务。不敢保证番外时间,所以现在这里交代清楚。
伊顿的那座桥真实存在,整理照片的时候看到它,恍然想这真是个适合重逢的地方,地图上意料之外的点,宛然世外而又命中注定,适合一场似是故人来的相遇。)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