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双花生贺组24H/7H】《灯塔》

发表于 2020-08-16  713 次阅读


BY 人间晚晴

废土末世AU

分级:NC-17

WARNING:内含虫类、异形生物,暴力、流血、死亡描写,dirty talk,多人运动,请注意避雷

雨水顺着霓虹灯生锈的外壳蜿蜒流下来,灯牌已经破碎,微弱的红色光芒闪烁,路灯忽明忽暗。夜色笼罩,坍倾的高楼在黑暗里仿佛巨兽,街道上空无一物。空气里散发着霉味,雨丝无声滑下,交织成透明的薄膜,最终在一双停驻的靴子前汇聚成一滩肮脏泥水。

孙哲平摘下兜帽,朝四周环视一圈,然后迈步走进面前这家酒馆。说是酒馆,只不过是因为它门口的牌匾上这样写着。唯一的一盏灯泡摇摇欲坠,只有门口的灯牌还在发出些微光线,勉强能看清室内陈列。对面墙上钉了一排和天花板齐高的木质酒柜,玻璃滑门被砸烂,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虫眼。除此以外这间屋子没有任何能跟酒馆扯得上关系的摆设,桌椅掀倒,毫无生气,地板上血污横陈。

孙哲平往里走了两步,踢开一把挡在路中间的椅子,腾起阵阵灰尘。依然没有听到一丝声音,这让他确认屋里没有活物,于是用手臂撑住吧台纵身翻跃,落地后开始低头翻找。这已是他今晚找过的第七个地方,如果再找不到需要的配给,明天太阳升起之后将会更加艰难。

地板吱呀作响,腐朽的木板裂开一个角。孙哲平拔掉一颗翘起的螺钉,用力掰开木板,看见了藏于其中的一个小保险箱。看样子酒馆的主人在死亡或者逃离之前曾试图囤积物资,现在他用不上这些东西了,但或许可以给孙哲平帮上一点忙。箱子已经锈蚀发脆,孙哲平直接采取暴力手段把它弄开了,两把格洛克,几盒子弹,还有一些压缩干粮,虽然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他简单检查了一下来复线和备用弹夹,将手枪别在腰侧,然后把剩下的物品全部扔进身后的背包。比黑夜里的废墟更可怕的是游走在废墟间的生物。进来之前他仔细确认过周围没有危险,但不排除在他翻找的这段时间里有东西跟踪上来了,他必须尽快离开去跟大伟会合。将受伤的同伴留在异种和游民堆里与送他去死无异。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从外面传来了生物体靠近的声音。孙哲平想要找到地方藏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雨声掩盖了他们的速度,几条细长的黑影从门口涌入,暗红色的霓虹灯光使得他们的身影显得模糊而诡异。是人,不是异种。得出这个结论没有让孙哲平感到轻松。末世里碰到人并不比碰上异种好些,更何况他们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其中一个还有枪。就在这时那个持枪者朝他扣动了扳机,孙哲平一脚踹翻吧台,而另外两个分别从两侧包抄上来。

一人持刀挥来,孙哲平切掌直击他手腕,匕首被打飞出去,同时他弯曲肘部拉近距离,另一手成拳朝对方面门挥去。那人仰面向后摔倒的时候不忘抓住他一个过肩,孙哲平赶忙顺势后肘猛击他肺部,勉强维持平衡没有被带倒,但也甩出去好几步。另一个拿刀的人从他身后扑上,直接将刀往他颈间插。孙哲平将那人扭倒在地,摸到一旁被掀翻的椅子腿,拎起来朝他后背和后脑勺猛砸。匕首脱手坠地,孙哲平蹬开地上的人翻身去抢夺冷兵器,此时站在门边的持枪者再一次朝他开枪。子弹倏地击中刀柄,在刃片上滑开,钻进地板里飞溅出一堆朽木碎屑。

“东西交出来,让你走。”那人冷冰冰地说,嗓音嘶哑。

孙哲平全身戒备。他现在情况不妙,两人将他包围,不断压缩着他和墙之间的距离。他摸了摸腰间藏着的两把手枪,但是并不打算使用,一来子弹珍贵,不值当浪费在这些家伙身上,二来他料想对方的境况和他不相上下。他将两手缓缓抬起,这动作吸引了几人注意,就在这时他突然一个飞踹踢中了距离最近一人的腹部,并顺势抽出贴着小腿藏在靴子里的短刀,反手直割另一人的喉咙,鲜血顿时像喷泉一样激射出来,喷溅到墙上。持枪者转个方向对他又开了一枪,但正如孙哲平所料,这一枪出手时对方犹豫了,他也因此得以躲开那颗子弹,但身后被踹开的那个人又再度扑了上来。

如果有一个掩护就好了。孙哲平这样想。他需要机会近那个使枪的人的身。狭小破败的酒馆内已经一片狼藉,碎裂的木框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墙皮被重拳震得脱落,地板上砸了好几个大洞。孙哲平从阴影里冲出来,找了个时机猛地将靠近门口的持枪者撞出酒馆,两个人一起翻滚在泥水湿泞的街道上。

孙哲平抡起拳头砸向对方的太阳穴,而那人也在奋力挣扎,企图将手枪抵住他的胸口,力气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但中枪的不是自己。一束血花从对方的眉心爆开,一枚子弹从后方高速旋转着穿透了他的头颅,又从额头飞出来,几乎是贴着孙哲平的侧脸呼啸着钻进了后面的门框里。在短暂的静止后那人头顶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泼了他一头一脸,黏腻污臭的血液顺着他的脸和外套滴进地里。那人高高举起手臂,嘶喊了一声“灯塔!”,随后便砰地倒在了地上。

听到枪响的同时屋内剩下的那个人也跟着冲了出来,孙哲平还没来得及拔刀,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再次精确至极地带走了他的生命。

是谁?孙哲平这下感觉到不安。他在荒野里从不组队,唯一的同伴此刻正因受伤被安置在对面楼顶的天台。无论如何他没法对付一个藏在暗处的狙击手。他将目光投向酒馆对面的建筑物。曾经的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外墙坍塌了一半,露出的楼梯被尘土、尸体和不知名生物的巢穴占领。如果这时候对面给他来一梭子他今晚就算是白干了,而且就现在的情势来看,杀掉他易如反掌。但是等了一会儿没再传出任何动静。孙哲平捡起自己打斗时遗落的背包,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对面楼顶看不见人影,但是有一个诡异的亮斑,可能是瞄准镜的反光,正在快速向天台方向移动。

天台——该死!孙哲平迅速朝那个方向跑去。不能让他发现大伟。这家伙比刚才几个抢劫的匹夫狡猾多了,如果他用大伟做人质威胁,自己恐怕还真就不得不就范。他钻进建筑物垮塌的墙体,在楼梯上狂奔,扬起的灰尘和强烈的尸臭呛得他咳嗽连连。不过看灰尘漂浮的程度,那人应该上去还没多久,而不断接近的脚步声也验证了他的猜想。最后孙哲平三步并作两步踹开通向天台的铁门,锈蚀严重的门板哐当一下子落地,裂成几块,那人听到巨响回过头来,被一拳直接打在了鼻梁上。

“操——老子刚救完你的命!”对方怒骂道,挥动枪托狠狠打开他的手,“良心他妈的被狗吃了。”

孙哲平冷眼看着他,同时用余光确定了大伟还待在他离开时所待的那个角落。但距离太远,无法确认人是否安然无恙。他上前一步,对方伸手拦住了他。

“刚才动静太大,这附近有异种被唤醒。”那人说,“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废城里的异种很少晚上出来活动。”孙哲平皱了皱眉。

“但是现在天要亮了。”

孙哲平转头向天边看去,参差不齐的天空线上方已经泛起轻微的鱼肚白,视线尽头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拔地而起,笔直刺入云霄。微光吞噬黑夜,远处可以隐约听见虫族活动时甲片摩擦发出的咔咔声。这种进化等级更高的异种因为汲取了人类基因,也和人类一样有了昼出夜伏的习性,而且感官更加敏锐。到废城中来寻找补给的游民从不会在此逗留到天亮,他们宁愿日夜漂泊在废城外广袤的荒野,应付那些数量骇人但能力较弱的低等异种。

“你是谁?”孙哲平紧盯着那人。

对方回望着他,半晌讪讪笑了一声:“和你一样,是个游民。我叫张佳乐。”

孙哲平不知道这个张佳乐是什么来头,他清楚自己的行踪和位置,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却并未提及索要任何报酬。在现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人实属罕见。但是眼下没有深究的时间,天光渐渐亮起,蛰伏在废城的虫群即将外出活动,清晨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从天台边缘向下望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张佳乐则朝大伟走过去。

“他受伤了。”张佳乐蹲下来查看。大伟斜靠在坍塌的残垣边,胸前有一条十几厘米长的创口,经过一夜血液已经变成暗褐色,血块凝固在破损的衣服上,伤口边沿仍在不断渗出腥黄色浆液,脓疮贴着皮肤蔓延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样的伤口在张佳乐心中引起一阵警觉——它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武器造成的。他刚想起身询问孙哲平具体的情况,一直闭着眼睛的大伟突然醒来伸手抓住了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恳求。于是他重新弯腰蹲回去,将耳朵凑近大伟,听他蠕动嘴唇在说什么。

“有虫群在朝这边来!”孙哲平压低声音对他们吼了一声。张佳乐对他比了个手势,撕掉一截衣服下摆将大伟流脓的创口重新包裹好,然后把他背起来。幸亏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人人形销骨立,这一背没有让他太过费力。

“它们应该已经感知到我们在这里了。”孙哲平抄起地上的装备和物资,单手撑住天台边缘的矮墙侧身翻过去,站在了围栏外一个狭窄的平台上,“从这里跳到对面的另一座建筑再下去,那里有车。只要离开废城区域,虫族密度就会降低——这些杂种还挺挑剔。”

“有一件事……”张佳乐迟疑说。孙哲平回头盯着他,又将目光转向他背上的大伟。“带上他。”他以命令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张佳乐于是没有说完后半句话。

“没打算丢掉。”他嘟囔道,越过那堵矮墙。大伟在他耳旁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三人顺着一臂宽的外沿朝前挪动。空气中传来嗡嗡的振动声和尸体的酸臭味,手扶在断墙上能够感觉到整栋楼体都在震颤,伴随着潮水般密密麻麻的细碎足音和鳞片刮擦发出的刺耳声音。虫群在很短时间内便将他们所在的建筑物包围。它们速度惊人,不过片刻,第一只异种已经从天台的坏门旁探出身来,挥舞着两条覆盖着羽状细鳞的栉齿状触角,猩红色复眼在头顶反射出诡异幽光。更多虫群从它身后蜂拥而出。

“动作快点!”

孙哲平嘶声说。在他作势跃起前张佳乐一把将大伟甩到了他身上,然后迅速卸下肩上的狙击步枪举枪射击。迎面飞来的一只虫类被他击穿腹部,油光铮亮的腹甲爆开,内脏混合着血液稀里哗啦地掉下来。没等孙哲平有任何动作他调转方向又是一枪,这一枪直接打碎了一只异种的脑袋,顿时满天都是它飞溅出的脑浆和组织碎片。

“别浪费子弹!”孙哲平背着大伟纵身跃到临近建筑的楼顶,张佳乐紧随其后,落地两个翻滚卸去冲击力后反手又开了一枪。这三枪过后虫群似乎受到了震慑,逼近的速度略有减缓,两人趁机撤离,快速跑过天台奔往下方。

“我没有浪费子弹。”下楼时张佳乐气喘吁吁地说。孙哲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张佳乐枪法一流,弹无虚发,每一枪都能命中目标并且确保击中的是要害部位,这种效率对生存而言至关重要。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恶趣味地联想到之前在酒馆那个封闭空间里一发都没打中的持枪劫匪。

“往这边。”他们下至二楼时能听见身后虫群重新跟上来的响动,继续走常规路线显然来不及了,孙哲平直接撞碎楼道上的一面玻璃窗,整个人腾空飞了出去,底下正好是他们在找的那辆越野,人体重重摔在车顶钢板上发出闷响。他就势一滚落下地来,将大伟塞进后座里,然后自己开打前面的车门钻进去。张佳乐紧跟在他后面打开另一扇门。

“你开错门了。”张佳乐用食指挑起挡风玻璃前的车钥匙,孙哲平才发现自己坐的是副驾驶位。

“能开车吗?不行我来。”他呛道,然而张佳乐已经一脚油门轰下,车辆像怒兽般咆哮着冲出去,喷出一股尾气,从高处坠落的甲虫和蠕虫雨水般哗哗打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面上。

越野在瓦砾遍地的街道上疾驰,轮胎卷起小石块不停地打在车身和车窗上,张佳乐必须连续猛打方向盘才能避开沿途的障碍物。孙哲平朝座椅后面望了一眼,虫群似乎被甩开了,但大伟的状况不容乐观,他紧闭双眼,四肢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固定不动,胸前的伤口裂开,暗红色和浑黄色浸透了包扎的布料。

“怎么样?”张佳乐紧盯着前方路面问。越野笔直碾过一根突出地面的废弃管道,车身猛地一震,大伟的身躯依然诡异地僵直着。

“难说。”孙哲平回答道。他开始翻自己的背包,但没找到任何可用于包扎或者消毒的用具。医疗物资在这个年代比黄金还要稀缺。之前他在酒馆遭到袭击,也就是为了争夺一点生存资源。

“我们往灯塔的方向开。”张佳乐突然说,声音远远大于需要让孙哲平听清的程度,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灯塔会提供最好的医疗,只要到那里大家就都安全了。再坚持一阵。”

汽车继续飞驰,四周全是废墟瓦砾,他们已经开出了废城的中心地带,前方是一大片没有断壁残垣遮挡的开阔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并不明显的日轮取代阴云和降雨出现在灰白色的天空上。没有视线阻挡后地平线上那根巨大的白色光柱显得更加清晰了,它腰身纤细,但是高度直插入云,通体散发出微微的乳白色荧光。孙哲平知道那里将会成为他们的目的地——至少是暂时的。

忽然车辆后部穿来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后窗玻璃发出崩裂的脆响,剧烈的撞击将整个车身都带偏了原本的行驶方向,张佳乐不得不用整条手臂的力量去摆正方向盘,肩膀一阵剧痛。孙哲平赶忙回头,看见了令人恐惧的一幕。早先以为甩开的虫群竟然又跟了上来,一只半人大的飞虫正在往后挡风玻璃上撞,口器大张,透明薄翼振动发出发动机般的轰鸣。随着它的不断撞击,挡风玻璃已然开始出现放射状裂纹。

“车里有伤员!它们循着味儿来的!”张佳乐大声说,踩死油门试图急拐甩脱,越野呼啸一声朝前一个猛冲。孙哲平放平座椅翻到后排,从后车窗探出半个身体一枪打爆了那只异种的头,虫尸砰然滚落砸到地上,腾起一片血雾。就在此时孙哲平身侧穿来了刺耳的破腹嘎吱声。身体僵直的大伟突然间剧烈抽搐挣扎起来,从他胸前的伤口里刺出了长满纤毛的褐色触须,一双布满黑色脉络的复翅刺穿背部皮肤生长出来,外骨骼一下子撕破座椅皮垫。在他的激烈动作下后挡风玻璃瞬间碎了个干净,碎屑在气流和狂风中乱舞,张佳乐险些因此没能控制住方向盘,车身以极其扭曲的姿态蛇行前进。

孙哲平紧紧扒住窗框,大伟的身躯在他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头骨逐渐扭曲变形,口鼻皲裂流出鲜血。他紧咬牙关,拔出短刀猛地朝它脆弱的眼睛上扎了下去,顿时汁水四溅,又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掀出车窗。巨大而丑陋的蛹体像之前那具虫尸一样在地上翻滚。他掏出手枪对它连开数枪,子弹尖啸划过,血肉模糊,撕裂腾腾卷起的尘暴。后面紧跟飞行的群虫立时一拥而上,将尸体团团围住。

“还在追吗?”张佳乐透过后视镜向后看。孙哲平额头上青筋爆出,脸颊全是汗水。

“……没有了。”半晌,孙哲平才嘶哑地回答道。他看见虫群将锐利的口器刺进大伟的腹部,随即那具尚未变异完全的尸体很快干瘪下去,剩下一副半人半虫的骨皮。那些虫群没有继续追逐他们的越野车。

“无法判断虫群是因为车内有伤员才会跟上来,还是因为知道大伟已经被感染了。它们只是想要人类基因。”张佳乐说。

孙哲平回过头。“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说,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张佳乐只是继续开他的车。

于是孙哲平重新转过头,透过车后部看向外面广袤的荒漠。前一晚进入废城之前,他们遭遇过几只较为低等的异种虫族,也和人类发生过冲突,所以无从判断伤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然而即便如此,变异也绝非意料之外。如果早察觉,或许可以直接丢下他避免潜藏危险,但孙哲平不做那样的事情。他可以选择带他一同逃命,也可以在发觉变异迹象后立刻开枪减少他垂死的痛苦。救人和杀人的心情并不存在冲突。

“你知道在天台上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吗?”张佳乐突然道。

孙哲平看着他,两个人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张佳乐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他说他想活,想去灯塔。他看出我在怀疑他了,但是他求我不要告诉你。毕竟不是所有伤口都必然造成变异,但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

“所以你才会告诉他我们的车往灯塔方向开。”孙哲平说。在明知结果的前提下给予人无谓的希望,这听起来并不比直接宣判死刑来得仁慈。

“没有人不想去灯塔。”张佳乐说,挂档时极轻微地“嘶”了一声。孙哲平注意到他可能先前拉伤了肩膀,于是跟他提出换班,张佳乐没有拒绝。交换位置之后张佳乐托住左侧大臂向上用力一提,脱臼的关节“咔嚓”一声归位,他活动两下胳膊,然后躺倒在副驾驶位座椅上。孙哲平在他旁边开车。

“你应该知道,灯塔就是这个世界的诺亚方舟。”张佳乐对窗外扬了扬下巴,继续刚才的话题,“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建立起这样一座避难所,可以提供充足的食物和绝对安全庇护,没有异种,也不用担心感染变异。但灯塔能够容纳的人数终究有限,游民为了一个准入名额总要争个你死我活——即便如此,灯塔依然是所有人心驰神往的伊甸园。它就是希望。”

孙哲平皱起眉:“这难道不矛盾吗?本意为救赎的地方,却要靠杀戮才能进入。”他不由得想起酒馆里那个持枪者临死前高喊出的一声“灯塔!”。他们其实也只不过是想生存下去,却不得不采取同类相残的方式,甚至死到临头还对此念念不忘。这种感觉让他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绝境里总得有点盼头,不是吗?”张佳乐反问道,“到处都是异种,有些生物汲取了人类基因后甚至能进化到比人类更强大。相比起来人类这个种族在自然力量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没有灯塔作为一个精神支柱,很多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灯塔不是能让我活下去的东西。”孙哲平沉声说,“我才是。”

他的话让张佳乐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张佳乐在他旁边笑出来:“我以前有个朋友,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很嚣张,所以后来遭雷劈了。你当心点。”

孙哲平紧锁眉头盯着前方。灯塔就在他视野尽头,像一根连接天地的白色巨柱,一片荒芜之中异常醒目。没有太阳的时候这根白色巨柱是荒野上唯一的光源,游民趋之若鹜,好比飞蛾趋火。孙哲平自然知道人们对信仰灯塔有多么推崇——大伟曾说那是上帝从云中降下的一条绳索——奇怪的是他打一开始在潜意识中就无法对它产生亲近感。他不否认灯塔存在的意义,但即便最后真的顺利抵达,自己恐怕也很难有多少感激之情。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灯塔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你会失望吗?”张佳乐问。

“我会离开。”孙哲平说。

张佳乐没有再说话,将头偏向一边,看着窗外,没多久孙哲平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车辆继续在荒野上行驶。自第一例突发性生物变异以来,地球环境恶化的速率不断增加,物种之间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开始可以获取基因片段,互相汲取最能适应生存变化的部分,而人类首当其冲。它们中有些只完成了低级演化,有些却能将昔日高居顶端的族群拉下神坛,进化出高级智慧。孙哲平一路上见到过很多异种,鱼类长出肺部,鸟类生出外骨,植物在没有土壤的地方开出带牙齿和消化液的花朵……但它们依然遵循古老守则,弱肉强食,繁衍生息,大自然的意志并不曾随之堙灭。那些从落地即刻在骨血里的原罪将通过基因序列永恒地传递下去。

他们继续向灯塔方向行驶,期间又换了一次班。张佳乐休息过后恢复了些许精神,孙哲平这才意识到他之前脸色白得难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几乎在接触到软垫的一瞬间,便被拖进沉沉的睡眠中。马达声缩小,身体逐渐被黑暗包裹,流体从他身遭穿过。冰冷,漆黑。计算机高速运行的滴滴声扩散至整个大脑。之后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自己像是被封装在密闭的胶囊里,四周空旷安静,但有液体震荡的声音……随即他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停了下来。他立刻撑着坐起来朝左侧看去,一只手握住枪把。张佳乐不在驾驶位上。他又扭头去看另一侧,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望见了张佳乐的身影。

“醒了?你睡得比我还久。”张佳乐抬头对他说。孙哲平按下车窗,将头探出去。张佳乐手里竟然拿着一支油枪。

“车没油了?——不对,这里怎么会有加油站?”

“这次加满,我们就能一鼓作气开到灯塔。”张佳乐说,将油枪插回旁边的金属桩。他偏头对不远处一个破商店扬了扬眉毛,“方圆几百公里,这里是仅存的一个安全区。我来过。”

孙哲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所谓安全区不过是沙漠中的一个小商店,破得只剩框架,大风将屋檐上的塑料纸吹得哗哗作响,门口积满了黄沙,更远处堆着白骨。有个老人正躺在那堆黄沙上,用半副草帽遮脸。孙哲平下车朝他走去,对方听见动静,将草帽拿下来。

“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了。”老人用饱经风霜的沙哑语调说道,“食物,枪,子弹。都不剩。汽油是最后一桶。”

“为什么不走?”孙哲平后退两步,从商店前门能一眼看穿到后窗,再往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类痕迹,颓圮宛如火星地表。

“走不了咯。我太老了。”老人咳嗽一声,坐起身,“三个月之前,我还在坚持每个月都从三百公里外的储备仓运油回来。想去灯塔但在我这里抛锚的人多得简直数不过来。但是现在我走不动了,等这桶油加完,就用这些黄土把自己埋掉。”

“您怎么不自己去灯塔?”

“你以为灯塔欢迎我这把老骨头吗?”老人咧开嘴,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所有人都想去灯塔,但能进去的永远是少数。他们自己就会先动起手来。即便在这件事上,优胜劣汰依然是最高法则,逃不掉的。”

孙哲平无言以对,也无可奈何。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老人叫住了他。

“你知道那些在荒野上独自求生的人叫什么吗?”老人问,不等孙哲平开口他又自问自答道,“游民,不是游荡的游,而是自由的由。所以,年轻人,不必为我抱歉。”

最终他们稍作补给便重新上路了,留下那老人在被黄沙掩埋的小屋前。孙哲平一直在回想这件事,好几次把手搭在仪表盘上忘记了操作,直到张佳乐用力扶了一下方向盘,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诺亚方舟也装不下整个世界。”张佳乐说,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你还是决定去灯塔?”

“当然。”孙哲平说,“我唯一的朋友,今天早上被我开枪杀死了。我会去他最后想去的地方。”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咱俩好歹也算有过生死之交。”张佳乐戏谑地眯起眼睛。孙哲平闻言挑了一下眉。

“你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情。”他说,“想做朋友,至少得弄清楚你的来历,你做过什么,你在想些什么。”

张佳乐从喉口笑出声音:“别拿审讯那一套来对付和你坐在同一辆车上的人。我早说过了,我和你一样。”他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孙哲平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张佳乐跟灯塔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但继续追问下去没有意义,于是孙哲平不再多言,一踩油门让车子飞驰出去。

到傍晚时分他们已经能较为清晰地看见灯塔全貌了,乳白色建筑物嵌在紫罗兰色的夜幕当中,轮廓莹润柔和。商量过后孙哲平和张佳乐决定不停车驻扎,而是继续行驶。变异物种的特性与普通生物截然不同,而荒野上的异种千奇百怪,有些汲取了植物基因的动物可能会产生趋光性,昼行性生物也有可能更加适应黑暗,因此靠打时间差回避危险效率不高。加之他们白天已经经过休整,所以两人决定趁精力充沛时多赶些路程。

等到夜色彻底降临,灯塔才终于显出它名字的由来,犹如一根发光的光刺贯穿视野。然而除它之外还有另外的光源,贴近地平线,猩红色和橘黄色明亮跳动。是火。孙哲平和张佳乐对望,在对方眼里看到警惕。火出现在这里绝不正常,这说明有人露营,而且数量不少。孙哲平正在思考是观察还是径直离开,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和玻璃碎裂声。

“怎么回事?”张佳乐摸出步枪上膛。

孙哲平按下他的枪管。“先别紧张。”他低声说,“可能是前面有人遇袭了。”

他急打方向盘,将车别到一堆隆起的沙丘后,然后示意张佳乐带上武器跟他下车查看情况。他们贴着沙丘的阴影悄悄转到正面,火焰在空地中央熊熊燃烧,热度使空气膨胀扭曲,眼前的场景像海市蜃楼般迷幻而不真切。一男一女,浑身赤裸,正在火堆旁做爱,周围倒了一地酒瓶。他们做的如此激烈,以至于可以清晰地看见男人将阴茎抽出来再插进去的动作细节。女人身体后仰,身体在粗粝的沙地上扭动摩擦,满身汁水淋漓,尖叫声从痛苦变得淫糜。火星在他们四周飘零飞舞,还有好几个人就坐在旁边,他们仰面灌下所有的酒精,将玻璃瓶扔进火堆,在瓶体炸裂的爆裂声里对地上的男女指指点点,放声大笑。

“——叫!像你在嘴里含了我的屌那样大声地叫!”男人用力揉搓着女人的胸部和臀部,将她往地里操,一面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放肆地狂笑起来,那女人果真叫得更加浪荡了。

“啊,这……”张佳乐微微往后一缩,“我们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别他妈射在里面!我嫌恶心!”火堆旁另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将地上的男人推到一边,脱下裤子对准女人翘起的屁股笔直插了进去。那女人被这一插直接弄得高潮了,液体喷溅得到处都是,那男人把她翻转身,一下又一下地用力顶撞起来。黑暗中红光点点浮动,水声和淫叫声不绝,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粗鄙荤话。火堆另一侧也发生了相同的事,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地上,年轻女孩扶着他的阴茎用口舌舔弄,后穴正在被另一个人狠狠操干。

“你——哈啊——你这荡妇!水这么多!操——老子今天就要把你操死——”

孙哲平强忍干呕,这场面让他胃里一阵酸水顶上喉咙,“两女四男,他们在……群交。”他忍着不适说完这句。张佳乐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口,于是孙哲平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他手腕,“怎么他妈的会有人在荒原上干这种事情?他们不要命了吗?!”

“不太对劲。”张佳乐压低声音道。他端起步枪,从瞄准镜里一一望过去。“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口。”他迟疑道,“……太暗了,看不清颜色……伤口都是锯齿状的,边缘起簇集性疱疹……他们被异种攻击过,异种很可能是哺乳类。”

“全都有吗?”孙哲平感觉背上升起一阵凉意。

“全都有。”张佳乐放下瞄准镜,脸色发青,“这些人都已经被感染了。”

“什——”孙哲平喉口一梗,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不明来历的男男女女正在酒精刺激下癫狂而迷乱地交合拥吻,他们身上全都携带异种基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方身体里就会钻出触手和骨骼,将肉体开膛破腹,尖刺插穿会阴和子宫,嘴里长出獠牙。而这些人似乎对此完全没有认识。火舌噬咬肌肤,血水和精液激射,器官勃起、膨大。他们躺在棺材里做爱,时空也随之旋转。焰堆噼啪作响,红光直冲上天,一枚火星从焰光中迸出,渐渐向内收缩成发光的一点,在黑夜里缭绕旋转,在视网膜上留下无数条渗血的抓痕。酒精。性爱。撕裂。疼痛。欲望能够超越死亡,使人在疯狂中得到永生。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知道自己已经被异种感染后索性纵欲?”孙哲平声音滞涩,缓缓向后挪动。这不对。他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部分。生物以猎食其他物种获取优势基因为目标,它们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猎物,就如同虫群紧跟受伤了的大伟一样。

“不管怎么说赶紧跑!”张佳乐急声道。

“……火焰,那些飘浮的红点——糟了!”

孙哲平一把拽住张佳乐将他推远,就在他紧急后撤的同时,空中几点红光突然腾起逼近,从黑暗中显露出变异野狼狰狞的双头。一个人当即被铲飞,火堆被撞散,四下爆裂。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燃烧物四散飞溅,异种迅速迫近,锋利的犬齿直接将一人拦腰咬断,内脏哗啦掉落,肠子拖了一地。女人们被吓得惊恐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身旁全是断肢碎肉。孙哲平和张佳乐立刻转身狂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野狼显然闻出了他们两个的气味,张大了布满利齿和恶涎的巨口朝他们扑咬过来。张佳乐换上榴弹枪,朝双头狼其中的一个头射击,但它的体型过于庞大,榴弹非但没能将其击毙,反倒暴露了张佳乐的位置,他只得拼命逃跑拉开距离,并向异种抛掷小型手雷。

“去开车!”他嘶声大吼,手雷在巨兽头顶爆开,双头狼猛烈咆哮起来。

“车被损坏了!”孙哲平赶到越野时才发现这一点,懊悔刚才没有把车停得更远,发动机已经打不着火了,“这东西咬过人!它要比普通野狼聪明得多!”整个油箱和电机全部被砸烂,这家伙肯定有同伴。另一只从沙丘中冲出,猛地将他掀翻在地。孙哲平抬脚猛踹,张佳乐听到声音后立刻调转枪口给予支援。

“操!”两个人火力捉襟见肘,空地上伤亡惨重,横尸遍野,一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爬起身,便被一口咬掉头颅,鲜血狂飙入天。现在那群人已经一个不剩。

“把它们赶到车那边去!”张佳乐喊。

孙哲平用刀狠狠剜下异种一只眼球,连接着神经的晶状体被扯出来,双头狼吃痛怒吼,他趁机就地翻滚起身朝汽车狂奔。终于在牵引下两头猛兽聚集到越野车旁,张佳乐向车子连丢几枚手雷,然后转身后退的同时举枪将它们打爆。榴弹和手雷爆炸发出炫目的白光,火球迸射,轰鸣刺耳,高温烈焰瞬间将生物体熔化成灰烬。紧接着大地发出隆隆巨响,几条漆黑裂缝迅速出现并扩大,沙丘下方突然剧烈沉降塌陷,地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张佳乐被爆炸的冲击波掀进裂缝,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手从上方死死抓住了他。

“这里快要塌了!松手!”张佳乐大声说,周围的地层迅速崩塌,轰然巨响,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遥远。

“放你娘的屁。”孙哲平紧紧抓着他,半个身子吊在裂谷边缘,额头和颈间的青筋暴起。

“你才放屁!”张佳乐咬牙道,之前脱臼的那只手臂承受不起外力,骨节咔咔作响,疼痛使他额头上覆盖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这样谁都他妈的走不了!”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又一次巨大的爆炸,汽车的金属板被冲开,汽油横流,轰的一下将整块地面炸垮。这下孙哲平再也支持不住,被余波的冲击力瞬间掀翻,两人一起笔直地向下方深渊坠落。

——下坠,不断下坠——点在周围连缀成密集的线,光与暗交替,狂风呼啸,耳鸣声嗡嗡回响,像有一万节列车从脑海中碾过。不知道多久后孙哲平感到自己摔到了实体上,触觉比痛觉更早来临,他首先感知到下方的地面是厚重柔软的。他还没死。

“张佳乐?”他试探性地呼唤道。应答声响在他左手边,“这里。”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感觉自己终于能动了,用手撑着湿软的地面缓缓坐起身。大脑不再晕眩,眼睛逐渐适应,事物的轮廓在灰暗中浮现。孙哲平迅速检查自己的身体和装备,擦伤无数,脸上估计也挂了花,不过骨头没断,枪和刀也还在身上。这使得他暂时找回了一丝安全感。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张佳乐应该在干跟他同样的事情。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能走。”张佳乐说。

“你的枪呢?”

张佳乐翻找一阵,半晌恼火地踢开什么东西:“榴弹没了,发射器还在。这他妈是个冷笑话吗?”

孙哲平没忍住闷笑一声。他四处摸索,指尖触及类似墙壁一样的东西,手感黏腻滑软,像一滩腐烂多年的淤泥。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石头却突然开始发光,细小的亮片从岩层内部翻涌出来,以他手指触碰的地方为圆心朝四面一圈圈漾开,就像风吹伏一片草,洞壁呈波浪状渐次亮起,散发出淡淡的幽蓝色微光。

“这些是苔藓。会发光的苔藓。”张佳乐站到他旁边,伸手抚上洞壁。孙哲平打掉他的手。

“干什么?”张佳乐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没有变异。”孙哲平皱眉道,“可能会有毒。”

张佳乐愣了一秒,随即重新将手贴上去,缓慢地将一小簇发光物质磨碎。“没毒。这种程度的变异不危险。”他笃定地说,转头时语气里带上一丝嘲笑,“你刚才不也碰过了?”

孙哲平顿时语塞。在辨认异种这方面他一直全凭靠直觉,但张佳乐似乎有更科学的手段,目前为止还没出过错。他又朝上方看了一眼,两人掉下来的洞口已经被废墟彻底掩埋,从下方看去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石壁上长满苔藓,又湿又滑,而且高度未知,攀爬上去根本不可能。孙哲平几乎瞬间在心里做出决断,捡起四周散落的物品,重新将背包挎上肩膀。

“你知道该往哪儿出去?”张佳乐问他。

“不知道。”孙哲平说,“但我知道留在这里必死。走吧。”

张佳乐摇头笑了一下,然后跟上他。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一个很浅的坑室,三面矗立着高高的岩石,幽蓝色苔藓层层堆叠,一直延伸到顶端。还有一面有一条狭长通道,当孙哲平和张佳乐走进的时候通道两侧的植物也都开始发光,藤叶和伞盖缠绕,钟乳石倒垂,深深浅浅的荧光绿色和蓝色共同构成了一片位于地下的海洋。

他们不停往前走,整个地穴里全部是会发光的植物和菌类,以相同的频率朝同一方向缓慢摇曳,波光粼粼,细小的光点不断聚拢荡开,像一滴水落进一池深潭。它们的卷须和菌丝如此纤细,以至于摇摆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正在上映一场精致默片。巨大的洞顶高悬,石脊弯拱形成骨架,洞穴与洞穴相连。他们在其中穿行,身后留下一道几近透明的荧光小径。

“这些洞穴全都是贯通的。”张佳乐说,“摆动并非没有规律,空气在流通,这地下一定有通向外面的出口。”

孙哲平点头认同他的话。他伸手触碰一朵轻轻摇曳的蘑菇,菌丝在空气中飘荡,显得毫无杀伤力,这种脆弱性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确定这些蘑菇不会感染人?”他有些怀疑。

“生物本身就是神迹,进化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张佳乐说,“我没有必要骗你。”

地下不存在时间概念,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唯一可供标记的只有短刀留在石壁上的刻痕。穿过一串瀑布般垂下的细长藤蔓后,一个开阔的洞厅出现在眼前。它比他们之前经过的任何一个洞穴加起来都要大,许多洞口螺旋状分布四周,发光植物和菌类从其他地方蔓延进来,不断向中间汇集,数量逐渐减少,到中心时只剩下一整块长满苔藓的地面,点点蓝色幽光间裸露出灰色的基岩。张佳乐蹲下去仔细查看,几颗孢子被他的呼吸扰动,轻飘飘地吹拂起来,变成地下世界里数粒闪光的微尘。顺着孢子飘飞的方向望去,穴顶遥不可及,几点微光被浓稠的黑暗所吞没,融为一体。他们仿佛正置身于上帝腹中。

“在这里休整一下吧。”张佳乐将交叉背在身后的两把枪卸下来扔在一旁,挽起左袖将裹在手臂上的布条扎紧一些。施加在伤口上的压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什么时候受的伤?”孙哲平皱眉,“进来之后吗?我问你的时候你说自己没事。”

“伤的不是腿就没事。”张佳乐说,“放心,和异种没关系,只是之前被爆炸的弹片划到了,问题不大。”

孙哲平盯着他,而张佳乐不为所动,如果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他说不定会露出一个轻蔑笑容。最终孙哲平无可奈何,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扁平铁皮罐子,里面散发出强烈的辛辣气味。

张佳乐闻了一下,眼神惊讶。“酒?你从哪儿弄来的?”他从来没注意孙哲平身上竟然带着这种东西。不过也能理解,酒在这个世界里是奢侈品,万一被发现,可能就远不止三个人来打劫他了。

孙哲平将他一把按坐在地。“在上面捡到的。那帮人还算做了一件好事。”他简短地说,帮张佳乐拆掉手臂上的布条,拿酒往他胳膊上倒。爆炸碎片已经取出来,被切割开的表皮朝两侧翻卷,血液呈现健康的鲜红色。张佳乐疼得连连抽气,酒精泼在伤口上好像是用几百万根钢针猛扎他的神经,大脑皮层瞬间被刺激得一片空白。孙哲平犹豫了一下,用布条蘸酒在他伤口周围一点点擦拭。

“现在只能这么处理。”孙哲平见到张佳乐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于是解释说,“等到了灯塔以后,应该会有更好的消毒办法。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保证你能挺到那时候。”

“你也开始拿灯塔安慰人了吗?”张佳乐嘶嘶地喘着气,额上汗水滚落,“如果你语气再沉重一点,我可能会以为自己快要时日无多了。”

“我认真的。”孙哲平将换下的带血的布条埋起来,晃了晃铁皮罐子,里面残存的液体发出碰撞震荡声。张佳乐看见他的动作咧嘴笑了一下。

“没有食物,有这个也还算不错。”他接过酒瓶,扬眉挑衅地看着孙哲平,“你能喝酒吗?”

他们在空旷地穴的石柱旁坐下来,两个人交换着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罐酒,味道辛辣刺鼻,充满劣质感,只有酒精浓度是货真价实的。冰凉液体灌进喉咙的瞬间孙哲平感到一阵晕眩,辣味从鼻腔一直窜上头颅,眼前一片绚乱,炸开五颜六色的烟花。现在他大概可以体会到那些人在火堆旁为什么会那么亢奋了,后背升起一阵滚烫,心跳得飞快。张佳乐靠在石柱上,他的声音里也染上醉意,开始变得有些不太稳定。

“还在想那些男人和女人?”他眯起眼睛笑道。

孙哲平不置可否。张佳乐侧过身体面对着他。“你感觉自己被欺骗了,对不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温柔,“你原本打算救他们的。”

“我只是……难以相信。”半晌孙哲平叹气道,“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危险和死亡似乎统统无关紧要,只有当下的欲望和欢愉是第一位的。末日里像他们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对命运毫不关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胡乱说话了,酒精在他胃里分解,渐渐发挥起作用。

“关心命运有什么用呢?命运就在那里,并不由你我操控。”张佳乐醉醺醺地倒在他肩上,“人们只看见他们愿意看见的,信仰他们愿意相信的。这是人之常情。”

“那你呢?”孙哲平转头盯着他,“你愿意看见什么?灯塔吗?”

“我看见你。”张佳乐说。

孙哲平愣了一下,然后揪住张佳乐的衣领,用力吻了上去。他动作粗暴地撕咬他的嘴唇,将他的牙齿撬开,舌头像匕首一样捅进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意识到这一点耗尽了他全部理智,但是却完全不想停下来。如果说先前的经历教会他什么,那就是让他认清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唯一最想做的事情。他将张佳乐按在石柱上,迫使他昂起下颌,与自己更深地接吻。酒精的香味和血腥气在津液里缠绕交换。张佳乐抬起头迎合他,纵容他肆意攫取唇齿间最后的空气,没有任何反抗。孙哲平一开始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喝得太多失去行为能力了,但当他的手向下滑进张佳乐裤裆时,他感觉到了他的反应。

“……你硬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张佳乐将舌头送进他的口腔,吻掉他剩下的话语。孙哲平自己也勃起了。

他们在巨大的地下洞穴里交缠,跌倒在地,孙哲平撑在张佳乐上方扯掉了自己和他的皮带。张佳乐的眼神在微弱的荧光里晦暗不明,他别过脸不与他对视,这反倒激起了孙哲平的侵略本能。他毫无经验可言地将阴茎抵在他后穴上,前端滴出液体。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以示威胁,而此时张佳乐转过脸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

“现在你看见的是我。”他轻声说,这无异于一种催情。孙哲平直接分开张佳乐的双腿,让阴茎挺进穴口。张佳乐疼得一阵后缩,身体在柔软的苔藓中深陷下去,这种无法借力的感觉让他心中一阵慌乱。孙哲平捞起他的腿,慢慢将自己全部推进去,而张佳乐只是紧咬下唇,强忍着没有叫出声音。等到他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后孙哲平开始抽动起来,起初动作还很生涩,但随着力度的加大他速度也在增快。张佳乐的肠道比想象中还要紧致,每一次进退都被狠狠绞紧,快感一路直冲上天灵,他钳住他的腰向更深处插送。而张佳乐显然也食髓知味,孙哲平的龟头不断碾过他体内敏感点,被充实的满足感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张佳乐紧闭双眼,唇边溢出呻吟。他们再次深深拥吻。

“你会后悔的。”张佳乐颤抖着喘息道,仰起脸亲吻孙哲平喉结上的伤疤。

“那也是我自找的。”孙哲平在他身体里用力顶撞,换来后者躯体一阵战栗。他们又激烈地做了一会儿,最后一起到达高潮,放肆射在对方两腿之间。

孙哲平没有想到做爱会让张佳乐这么累,当然也有可能是醉酒的副作用,他还没有把两人收拾好,就发现张佳乐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他让张佳乐斜倚在石柱边,再次确认环境安全,然后起身朝穴室四周分布的各个连接洞口走去。他们已经在地下困了很长时间,由于看不到太阳,无从判断过去了多久,只是所剩无几的水和食物一直在不断减少,虽然现在还没到濒死的地步,但也很难再支撑下去了。他沿途观察这个地下迷宫庞大的构造,感觉出口应该离得不远,探索这几个洞穴分别通往哪里或许能有所收获。

这些洞穴大多不深,有些尽头被石块封住去路,都不通往地面。然而在其中某一处洞穴中孙哲平意外找到了一株深蓝色风信子。花朵在不知名的铃铛状发光植物中间生长,花序堆叠向上,由蓝色渐渐过渡至一种幻觉般的浅紫色。最重要的是,它没有发生变异。就连孙哲平也能看出,它是原原本本、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外来基因影响的纯粹的一株风信子,保留着植物朴素天性的全部特征,生长在这里,简直格格不入。孙哲平不清楚为什么这个长满各种奇特植物的洞里会有一株不被感染的花,但还是选择把它摘下来,带回原处。

他返回洞厅的时候张佳乐已经醒了,正安静地望着他走来的方向。孙哲平将那株风信子递给他。张佳乐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困惑。

“我刚才去探索了那边几个洞,除了我们来的那个之外,只剩下一个能继续走。”他解释道。

张佳乐摇摇头,用目光示意:“我问的是这个。”

孙哲平看着手中的花朵,突然感觉先前已经消散下去的酒劲又起来了,一种突然让自己无法面对张佳乐眼神的窘迫情绪爬上四肢百骸。他见到这朵花,平平无奇,原始的一株植物,就把它摘下来了,那一瞬间的决定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当他返回洞厅看到张佳乐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朵花应该给他,也同样不需要什么理由。

“它……没有发生变异。”孙哲平迟疑地说,语言逻辑混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就是觉得你会,嗯,感兴趣。”

他无法判断张佳乐现在是惊讶还是高兴或者别的,他脸上闪过的神情比那些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复杂难懂。最终张佳乐将那支风信子接过,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谢谢。”他低声说,“不止是花。”

之后他不再多说什么,默默闭上眼睛。

他们休整完后决定去看一看那个通往未知方向的洞穴。与其他洞穴不同,这个洞的尽头不是闪烁着幽微荧光的黑暗,而呈现出一点白色,仿佛已经与外界相连接。通道逐渐收窄,末端只允许一人通过。孙哲平侧身勉强前进,到最后只能弯腰贴着地面行走。前方的白光越来越明亮,迎面吹来比之前更为明显的气流。十几分钟之后他感觉到脚下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柔软泥土和苔藓褪去,变得坚硬起来。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一道栅栏状的金属屏障,在它背后是一个空荡的圆柱形空间,墙壁和地面都是冷冰冰的白色,机器运作的细小滴滴声和涡轮运转带动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奔涌来。

孙哲平想办法用自己的刀撬开了那扇栅栏网,小心翼翼地穿过屏障,下到白色空间中。整个房间像一支巨大的圆筒,高度已经超过了之前所在洞厅的顶高,每隔几米便被分为一层,每层都沿着墙壁被分为无数隔间,通过管道相连一直延伸到墙里面去。站在交汇口处可以明显感觉到气流在管道和洞穴之间不断穿行,带着丝丝凉意,潮湿苦涩的泥土和植物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孙哲平敲了敲泛着金属冷光的白墙,回声空洞,喻示此地还与其他地方相连,“看起来像是人造建筑……难道我们已经到了?!”他回忆之前在地面上的路线,如果一直沿直线走的话,掉落处与灯塔确实已经相距不远,而且在荒野上再也没有别的类似的建筑。

“通风口。”张佳乐抚摸着管道口金属的边缘,突然说,“这里,包括刚才我们所在的地下洞穴,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地下通风散热循环系统。而这个系统——”

他顿了顿,看向孙哲平,“理论上应该属于灯塔。”

孙哲平被他得出的结论震撼了一下,但很快,沿途的路线和结构图在脑海中勾勒浮现——交错复杂的分支,开阔空旷的洞厅,随气流摇曳不定的发光蘑菇。这些场景的模型在他头脑里复刻重建,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结论无比真实。

如果这一个由地下迷宫构成的庞大循环系统真的是灯塔的一部分,那么从其中的任意通风管道都可以进入灯塔内部。他们迅速爬上对面墙壁上的通风口,钻进了漆黑的金属管道。管道内部比洞穴还要黑暗冰冷,四面包裹着铁皮,散发出轻微的铁锈味,而且非常曲折。孙哲平必须放慢速度,保证不碰撞出异响。他们在管道中爬行,一段距离后视野中出现光芒,伴随着隐约的对话声。他们在一个位于天花板顶部的出口处停下来,透过栅栏缝隙向下望去。下方是一条走廊,两个身着白袍的人正推着小车从底下走过。他们看上去健康整洁,和在荒原上流浪的那些落魄游民截然不同,身上的衣服也很精美。在他们经过通风管出口的时候,一小片透明的东西从其中一人长袍里掉了出来。

那两人推着车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进去之后便消失了。孙哲平和张佳乐对望一眼,掀开盖板从天花板上翻了下去。那片狭长轻盈的透明薄片正躺在地上,孙哲平弯腰将它捡起。随即他眼神完全变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是一片繁殖季白蚁掉落的长翅。

他没有来得及细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从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坚硬的甲壳在有节奏敲打地板,张佳乐赶紧把他推进墙角一扇门内。门嵌在墙壁上几乎无法觉察,孙哲平没有注意它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只见进去后里面是一个无人的监控室,四面墙壁上全部紧密地贴着小块显示器,在不断变化闪烁各种色块图像。张佳乐在他身后谨慎地将门反锁上。

“没时间了。”他压低声音催促道,“我们必须赶紧从其它通风口离开。”

孙哲平皱眉盯着他侧脸,却没能从他神情中读出任何东西。张佳乐全程没有往监控显示屏上多看一眼,这让孙哲平感觉到很刻意,因为一路以来他并不像是会对如此庞大信息量视而不见的类型。他迅速浏览过墙上密密麻麻的屏幕,一整面墙全部显示灯塔内部动向,从正门入口两个人正在为准入权大打出手,到进入灯塔地上一层后大厅里的陈设,事无巨细统统展现在他面前——灯塔是上帝从云中降下的一道绳索,末日中的幸存者在这里聚集,分享食物、庇护所和医疗资源,不必担心外敌入侵,也没有异种感染的时刻威胁,没人会在九死一生逃到这里后不为之欢欣鼓舞,进而更加全身心地依赖这个地方。但是他没有看到关于地下部分的监控画面,上层和下层似乎是隔绝开来的,无论是风格还是结构都截然不同,仿佛从属于两个空间。

张佳乐已经在房间里找到了另一处并不显眼的通风口,撬开百叶窗。“你还要看吗?”他说,“如果我们在这里被抓住,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着到上面去的。”

甲壳敲击地板的咔咔声逐渐逼近,在门外放大,孙哲平当即跟张佳乐一起重新躲进通风口。管道虬曲复杂,爬行的过程格外漫长而又异常安静,只听到衣服摩擦铁皮的细碎声音。张佳乐在前方以稳定速度匍匐前进,几次遇到分岔口,他都没有停下来和孙哲平商讨一下的意思。他能感觉到自从进入灯塔以后张佳乐的话比之前少了。终于在再次出现白光的时候孙哲平拦住了他。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疑问。”不等孙哲平开口,张佳乐率先说,“但是,只有一样东西,我想让你看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昏暗中确认孙哲平的表情,“只有这件事,等你看过之后,再来问我,可以吗?”

他的语调平静无波,却又分明带有一种深刻入骨的悲伤。孙哲平与他久久对视,半晌点头说:“好。”

于是张佳乐从前方的通风口跳下去,孙哲平紧随其后,两人一起到达一条不知名走廊的尽头。孙哲平不禁皱眉。他们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前面的门需要输入特殊指令才能打开,房间连通风管道都无法潜入,更不消谈正面突破,此时一旦有人在后方出现他们将逃无可逃。他不知道张佳乐能用什么办法解决门禁,但还是戒备地替他护住身后。张佳乐在虚拟投影键盘上连续敲击,随后注视红外设备输入自己的虹膜数据。门开了。

张佳乐垂下眼睛。“进去吧。”他说。

几乎就在他踏进大门的一瞬间,房间里灯光骤亮,洁白的墙壁和人造光源令人晕眩。无数透明容器向前延伸——像胶囊一样,两端金属封口和玻璃外罩上连接着各种管子,里面盛满液体和不明生物——一排排直到视线尽头。指示灯滴滴闪烁,地板的反光刺眼。孙哲平走近前去,才看清楚所有容器里装的都是人。

这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

人体在培养液中如胚胎般安静蜷缩,透明水流将实验样本环绕。他们中的有些仍然是完整的人类形态,有些却已经或多或少发生畸变。所有传输管和数据线都连接到一台复杂的设备上,计算机不断变换代码,白色机器在房间中央高速运转。

张佳乐将剩下的弹夹全部装上,从贴身衣服里取出特制炸药,与此同时安保系统发出了异常情况警告。孙哲平下意识看向门口。

“我用管理员身份强行刷开了门。”张佳乐迎着孙哲平的目光解释说,“原本这个身份已被限制使用,但它的权限极高。安保系统肯定已经检测到了这一点。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或许不是人。”

孙哲平突然打断他。掉落的昆虫长翅,庞大而复杂的地下迷宫……他意识到自己此前一直忽视了一种可能性,而这个大胆的揣测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是异种,对不对。”

……灯塔真正的主人并非人类,而是蚁族异种,它们的变异等级如此之高,以至于已经拥有了部分人类体征和人类智慧。他们所经历的整个地下世界其实全部属于一个庞大的蚁巢,而灯塔,只不过是它露出地表对外可呈现的那一部分,只是冰山一角。

孙哲平紧紧盯着张佳乐,脑海中电光火石,仿佛有千万条雷电当头劈下,最后只留下一片烧灼的残骸,灰烬遮天蔽日。虹膜数据,风信子,燃烧的酒瓶,老人,大伟……所有画面贯穿汇聚,最终定格在寂静黑夜里从对面建筑上射来的金属子弹。

“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无法压抑住内心的震撼和恐惧,逼近张佳乐道,“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房间里警示器不停地闪烁着红光,发出尖锐鸣响。张佳乐脸色煞白,半晌他从衣服内侧拿出一片蓝紫色花瓣。孙哲平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攥紧拳头,太阳穴突突跳动。花瓣已经干瘪皱缩,绝对不是他在地穴里时摘的那一朵,但是却别无二致,梦幻的深蓝色像在纸上晕染开一滴墨水。孙哲平一瞬间脑海中轰然巨响。

张佳乐望着他,嘴角露出一丝惨笑。此前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我是从这里逃走的。”他说,“孙哲平,你有没有想过,灯塔如果真的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为什么从来没有组织对荒野上的游民进行营救,反而还限制准入数量,鼓励他们自相残杀?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个沙漠里的安全区,那个老人对你说了什么?优胜劣汰——无论自然如何变异,如何进化,无论人类最终将走向哪一条末路,优胜劣汰的法则是不会变的。异种只需要汲取更为优秀和强大的基因。在漆黑的荒野上放一束光,趋光的人自己就会一头跌进去——灯塔是他们共同编织出的笼子。从来都是。”

“别忘了,”张佳乐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将携带的特制炸药捆绑在房间中央巨大解析仪器上。“人类对异种没有优势,正如同异种对人类一样。在世界刚刚开始崩坏的时候还有很多人选择反抗,但是代价实在太大了,无论哪一方。”

“所以他们放弃了?”

“所以他们屈服了。异种需要的是适应和征服,而人类只想生存。只要献祭少数的人,剩下的其他人就能心安理得地闭目塞听苟活于此,哪怕是作为是实验室里的老鼠,和屠宰场里的猪。”

特制炸药在极小范围内连续精确爆破,仪器被热浪掀翻,地上炸开一个深坑。门外,大量生物靠近和武器上膛的声音将他们包围。张佳乐朝门的方向拔出了枪。

“猜猜看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冷静的疯狂,“前来逮捕我们的,会是异种,还是我们的同胞呢。”

实验室内警报器的蜂鸣已经连成一片,尖锐刺耳,应急照明设备大开,整个室内亮如白昼。大量守卫破门而入,张佳乐直接向他们开枪,交火,子弹四下飞溅,在锃亮地板上擦出火星。孙哲平将张佳乐拽到炸毁的研究仪器后,两人借掩体节省火力,对方则因为顾忌实验室而无法对他们进行大规模杀伤,双方僵持不下。张佳乐趁机朝外丢出压缩手雷,爆炸的火光轰垮了无数仪器和样本,培养液倾泻横流,整层楼仿佛都震颤起来。

孙哲平从间隙中打完最后一发,气喘吁吁地倒回掩体后,额头上流出血。他们已经彻底没有子弹了,单靠冷兵器无法突破对方精良宛如生长出的外骨骼装甲。更多灯塔守卫从不同地方鱼贯而入,逐渐逼近,压缩包围圈。张佳乐在他旁边挖开爆破后留下的深坑残骸,金属和水泥碎屑下掩埋着另一台计算机,无规律代码串在其上飞速跳动闪烁。

“从遇见我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你全部计划吗?”孙哲平仰头后靠,四面八方子弹碰撞发出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实,“毁掉蚁巢——”他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真疯啊。”

“我们还有更疯的事情没做。”张佳乐说,在计算机指令框中输入一连串命令。掩体外火花四溅,火力不断压上,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灯塔地下更深层的地方储备有铀弹,那是初代建造者为人类留下的最后尊严。”张佳乐说道,突然紧紧抓住孙哲平的手,将他的手掌放置于悬浮界面之上。绿色激光扫描过孙哲平的掌纹,几秒后,密保检测显示通过,任务执行。

一切发生得太快。孙哲平转过头,与他目光相交。张佳乐笔直地望着他。

“所以……是我。”他轻声道,“从来都是,对吗?”

“你选择看见我,那我就把决定权还给你。”一片混乱当中张佳乐依然紧抓着他的手,像是即将坠入无尽深渊前抓住他一样用力,“孙哲平在身边的时候,我就知道张佳乐可以无所顾忌。现在,轮到你了。”

风声呼啸穿过,刹那间无数画面在孙哲平眼前闪现。一粒花种落入泥土,它拼命生长,发芽,汲取养分,与其它植物争夺有限的雨露和阳光,在侵蚀和掠夺中生出棘刺,变化不同颜色,诱引昆虫和鸟兽,为活不惜一切代价。他想从异种懂得利用人性来内部瓦解的那一刻起二者之间的差异就已经不存在了,这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但总有些东西仍在。唯一能让他感到悲哀的,不过是在所有无辜挣扎的茫茫魂灵之中依然有人以围观同类的血为乐。

生命的本质即为侥幸,求存不是原罪,背叛才是。

他反手扣紧张佳乐十指,闭上眼睛。或许在一片白色和轰鸣之后,这座灯塔将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散发出上帝的辉光。

FIN.

啊啊,赶在期末考试之前写完了……

废土科幻是我觊觎已久但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尝试的题材,选择写它纯属机缘巧合,也算是一次破壁的冒险之举,非常冒险。剧情流一直是我短板,我总是在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但愿这一次没有翻车……

总体来说还是很愉快的,开头那段打戏真的有爽到我——孙哲平这男的近身肉搏真他妈帅啊!还有追车和多人运动那两场戏也是写得比较爽的部分,仿佛又找回了对着电脑码一下午字那种酣畅淋漓的快乐,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我又一次爱上写作了呜呜

设定上有部分参考《小蘑菇》(一十四洲这女人写末日真的很绝,大家都去看)。不懂科幻所以更多往“人”的方向去想了。

其实写到地下洞穴那里的时候已经基本和初设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导致进灯塔后疯狂卡文,结尾的收束感也欠些火候,头疼……我本意是写双结局的,孙哲平最后无论选择炸还是不炸都合理,但因为前面铺垫的不好,到这里有很多世界观没有揭出来,再加上时间不够,只好留作半开放式结尾自行理解。

有一条关于孙哲平和张佳乐的真实关系和背景的暗线也没有写出来(其实这部分要写出来可以单独出前传了,真的很好脑,放心我不会写的),大家就各自想象叭ww

原本生贺第一稿是篇娱乐圈,但是卡得很厉害,到七月底的时候突然不知道哪里热血上脑,硬是临时起意把它死磕完了,第一次写这种风格,既开心同时也会担心。创作的过程同时也是不断重塑自己的过程。如果看这篇文的时候能让你在某一情节下产生“哇,好爽!”这种感觉,我觉得它就算是成功了。

P.S.下一篇想写帅气警匪pa,不知道啥时候能苟起来,先立个flag~

最后很高兴能参加本次生贺活动企划,跟神仙们一起产粮太棒了,真心感谢每一个看完我文章的人!谢谢!爱你们!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