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书摘-7H】桑加洛与样式雷

发表于 2020-08-16  491 次阅读


BY 青霭白云

我最后的渴求紧系住你,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一朵玫瑰。——聂鲁达《白色的蜂》

1937年10月,长沙
张佳乐是跟随王杰希,从北平辗转来的长沙。
王家老三正经留过洋,回来受了聘,要到国立清华大学去任教;谁知战火先于聘书轰到了家门前,清华大学奉命南迁,王杰希便追随还未报到的工作单位,登上火车离开了北平。
王杰希还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去,自己才是这战乱中真正漂泊无依的流民。蒸汽的火车哐哧哐哧,每一列车厢都塞了满满当当的国仇家恨、生计辛苦,在一路的跌跌撞撞里被磕得遍体鳞伤。
人们就这么满怀心事地,蓦然被拉入广袤的华北平原上。这样平坦、这样开阔、这样无遮无拦的大平原,该如何抵御那燎原的战火?
张佳乐且行且盘算,接下来自己怎样对付倒另说,关键是随身那样式雷【注1】的图纸和宝贵的建筑资料,是孙哲平和自己誓要拿命守护的东西,一点马虎不得。若能跟随王杰希送到长沙即将组建的临时大学【注2】里保存,供建筑方面的学者们研究,好歹也算是战时最可靠的去处了。
凭借王杰希的帮助,还有自己贡献资料的一腔热忱,张佳乐好赖是获得一个旁听生的资格,有了暂时可以安歇的地方。他一点不介意自己年岁比同班同学大了不少,甚至还比眼下该叫王老师的王杰希大了一岁。他在欧洲时早听闻东方古国的种种建筑传说,如今正好可以跟这群后生们,一起在全新的视野里探个究竟。
孙哲平宅子的图纸、来自样式雷的设计,自然引得教授们两眼放光;同时他们又得知这个混血青年是意大利桑加洛世家的后人,便忙拉了他的手博古引今、问长问短,竹筒倒豆子般稀里哗啦全往张佳乐身上砸。起初张佳乐还能靠游历的经验答上一二,没多久就被密集的学术提问轰得两眼发懵,只觉自己像平时偷了懒的学生,还没来得及熬夜突击,就给立刻拉上了答辩台,单剩下怀疑人生的哲学三问在脑子里浆糊似的转。原来,自己那点儿可怜的积累、那些浮光掠影的考察,至多称得上兴趣使然、浅尝辄止,根本经不起几句盘问的;如今被弄得一问三不知,他羞愧得有些无地自容,恨不能瞬间闪回当时游玩的欧洲,带了放大镜显微镜透视镜到那些古建筑去寻个究竟。
教授们大都宽厚和蔼,一见问深了人家答不上来,便也笑着不再为难。他们闲聊似的推荐些建筑史和建筑理论,再点拨些研究入门的方法,说着谁谁的课该怎么听、谁谁的讲座不要错过,还有可以问谁什么问题等等,聊作这场见面的相赠。

【注释】
(1)样式雷,是对清代200多年间主持皇家建筑设计的雷姓世家的誉称。 宫殿、皇陵、御苑等清代重要宫廷建筑和皇家工程,几乎都出自雷氏家族。(这么说孙哲平的祖上……?)
(2)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简称长沙临大,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前身,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联合组成,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所临时性大学。

1938年2月,北平
“号外号外,皇军打进长沙畅通无阻,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号外号外——”
一听有长沙的消息,孙哲平便紧了几步喊住报童,随手掏了钱往他兜里一塞,抽出份报纸便展开来看。
才短短半年,日军居然就这么顺利打进了长沙——那可是颠簸了多久才能到的长沙啊……孙哲平神情紧张,快速浏览那些令人作呕的溢美之词,努力从中抠出些祖国南方真实的境况来。
“ほらほら, 邪魔すんな!(喂喂,挡路的快滚开!)”隔着大老远,就有两个提着钢枪和刺刀的日本兵,耀武扬威地在那开路。明明只是几个兵随意的街头闲逛,但他们那派头,却仿佛当年的皇上出街——尽管那气场猥琐了不是一点半点,可仗着手里有枪,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还是蛮横嚣张得紧。
孙哲平再愤恨,也知道肉身没法同刺刀比,只能卷了报纸赶忙避了道,眼睛还不住往那文字上觑着。
七七事变后,北平城的报纸很快由日伪军接管,《新民报》《实报》《华北日报》《晨报》等纷纷沦为跪舔日伪的喉舌。呸,孙哲平暗自啐道,现如今,真是新民不新,实报不实,华北不华,晨光安在。中国苟求偷安跪了快一百年,都跪出来些什么东西?
大篇恶心的屁话里,总算是夹了小小一行不起眼的文字,说位于长沙的临时大学要举校搬迁至昆明。【注2】
孙哲平一步一顿地往王家大院的方向走。王家和孙家是世交,眼下王家大哥大嫂出城行商滞留外地,二哥参了军,只有王老太爷和年幼的孙女还留在北平,自己答应了王杰希会照顾他们的。
所幸日军占领北平时,并未在城里发动大规模的炮火和屠杀。大概也没想到偌大一座曾经的皇城,打下来竟如此顺利,他们直愣愣地进了北平,一时倒不知该拿这么大一座城怎么办才好,于是城里的古建筑并没受到什么欺凌。再加上日式经典楼台的风格,本就直接源于汉唐,因此日本人对北平的古建筑似乎很有些亲切,懂点文化的日本官员附庸风雅,抱了种对待新增私有财产的态度,下令让士兵们不要破坏它。
对北平的楼他们还保持惺惺作态,对北平的人可就露出野蛮残忍了。每每经过有人的地方,日本兵一时兴起,就要不由分说闯进人家家里,提着枪和刺刀吆喝着,从早被洗劫一空的老百姓口袋中,还想拼命榨取些东西出来。孙王两家家底算厚的,也已渐渐被掏得光剩下空壳;那些本就家业微薄的,都不知该活成怎样的田地。
幸好最重要的东西给张佳乐带去了长沙。如今他又面临一场遥远的、逃难似的迁徙,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昆明呵,祖国西南端的大后方——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还是张佳乐尚未踏足的、他母亲的故乡呵……
在这种境况下回乡,张佳乐,你怎会甘愿?

【注释】
(2)因形势所迫,1938年2月19日,长沙临时大学召开誓师大会之后开始西迁。由于战时内地交通困难,教授、女同学和体弱男同学由粤汉铁路到广州经香港、越南入滇,一部分同学沿湘桂公路到桂林经柳州、南宁、越南入滇;剩余男同学200余人则组织了湘黔滇旅行团,行程3200多里,历时68天,步行横穿湘黔滇三省。张佳乐自认是学生,并未凭王杰希的关系去搭火车,而是主动让出车位,自己成为步行团的一员。1938年4月2日,先行抵达的师生在昆明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4月28日,三路人马昆明会师,全体点名,无一未到。

1938年8月,昆明
“啊,梁先生、林先生!”
被呼喊的两位学者驻足回首,看到一个混血的年轻人向他们小跑几步而来。刚刚跑过空袭的警报,大家都还有些狼狈,可年轻人眼里带着的光,让人忽然就心生一股朝气来。
“哦,你是……”梁思成觉着眼熟,推推眼镜正在回想,倒是林徽因先回忆出来,惊喜地拍拍丈夫笑道:“哎呀,是北平那个样式雷四合院家的,桑加洛孩子!”【注3】
张佳乐跑到两位先生跟前,高昂的兴奋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他赶紧理理头发拍拍脸上的灰尘,急忙要理出一个过得去的模样,来面见可敬的故人。
林徽因见他比三年前黑了也瘦了些,印象中张佳乐是个形象不错面貌精神的小伙子,可战时的风霜并没能拿这个年轻人怎样,甚至连他较浅的眸色,都没被时局沾染半点的灰霾。
相较之下,林徽因的眼里反而蓄着忧愁,她的眼角还有些许红潮,正为着联大学生们的校舍设计忧心忡忡。【注4】
“两位先生,请问有没有……北平的消息?”说这话时,张佳乐眼里带着急切,满是期待,又满是害怕听到坏消息的担忧。
“北平——还好,可是……”梁思成言语不多,此时更要斟酌词句,令张佳乐忧心不已。林徽因赶忙解释道:“北平的古建筑不会被破坏,我们离开前已经确认了这一点;可是孙先生现在究竟是什么境况,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不得而知,一个多么让人不安、又多么让人不甘的词汇,却也在一无所知中勉强存了一丝希望。这希望还能延长期盼的日子,吊着人去寻找一个确切的消息,甚至寻求到再见重逢的可能。然而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几乎就是半个亡国奴,那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孙哲平自然是不做汉奸走狗的硬骨头,本身那家底又难免引人注目,不知究竟该受到多少侮辱、吃下多少亏……
张佳乐还在想着,林徽因见他怀里还抱着一本中国建筑的笔记,被跑警报的灰弄脏了一点边。她伸出手来帮忙拍去灰土,张佳乐忙把自己的笔记翻给她看。林徽因见那些并不熟练的中国字,歪歪扭扭努力记录着课堂所讲,因了警报、雨声、漏进来的风声,还有教授的方言等干扰因素,难免走些模样、残缺不齐。她张口提到:“你愿不愿意,帮我们收集些资料,做研究的用处?”
张佳乐仿佛接到天大的惊喜,雀跃又不敢相信地问:“我、我可以吗!”
“当然,我们很需要你。”林徽因笑道。梁思成也在一旁说:“你保护并贡献的图纸和资料,很有用。”
林徽因一边走一边同张佳乐细细交待:“你去学校的图书馆里,找二十四史中有关中国建筑的记载内容……很庞杂,很繁重,因为它们散落在每一册的各个角落……我们着手做到《汉书》,你帮我们翻一翻,我想想,《宋史》怎么样……遇到这些这些词,你多留心读一读,有关的或你不确定的信息,都抄下来,标好哪一册哪一篇哪一页,整理成册……”【注5】
张佳乐忙不迭地记着,尽管明知自己必经一番辛苦,他心里仍然升腾起能帮先生们做研究的自豪。可等他真正来到图书馆,亲眼看到《宋史》本尊的部头,还是当场被吓得愣在了书架前。
怎么这么多啊……
费劲地一页一页去认那些竖排没有标点的字,凭着并不算厚实的中文功底,张佳乐进行得很慢很慢,却乐此不疲,同时也似乎在这份充实的忙碌中,刻意去回避对北方那无尽的担忧。
那一回外头响起了警报,张佳乐埋在书本里竟浑然未觉。等空袭的炮弹轰隆隆从天而降,震翻了他的书和笔记本,他才后知后觉赶忙躲在书桌底下,自知其实也顶不了什么作用,一切不过听天由命罢了。那一刻身旁炮火纷飞,他心里却无比宁静,好似坐禅入定一般悟到了什么,大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孙哲平,如果这一回我大难不死——
那么,我便要做一个任性的决定。

【注释】
(3)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是中国营造学社社员。据记载,1935年营造学社考察了北平古建筑,私设那时梁林二位拜访过孙哲平的样式雷古宅,因此认识了孙张二人。前文在此处有提及。
(4)抗战伊始,梁思成和林徽因辗转到昆明,在西南联大建筑系任教谋生。1938年7月,联大校方选定校址,委托二人设计教学楼和校舍。二人用半个月时间作出充满现代化设计的第一稿,却因为物价飞涨无法实施,设计稿被迫一改再改。最后除图书馆和两座食堂保留砖木结构瓦房外,其余一律是土坯墙、铁皮顶的平房。在施工过程中,又因白铁皮难以齐全、经费缺失,学生宿舍只好用茅草作顶。每改一次,性格内向的梁思成都要跟校方力争谈判一次,性格温和的林徽因都要心疼得边画边哭一次。本文此时大约在第二稿、第三稿左右(唉,林先生还有得哭呢,心疼,致敬)。
(5)这些资料都是为后来梁思成写《中国建筑史》做的准备。梁思成在1942年开始着手编写,两年后完成。这是我国第一部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比较完善、系统的中国建筑史。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