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漠

发表于 2020-03-08  1.83k 次阅读


作者: Mon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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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键词:末世;军人;单cp

1.

    孙哲平脚踩油门,车子一个加速撞飞了两具行动迟缓的丧尸,挡风玻璃蹭上了些许灰黑色的肉块和黏糊糊的液体。

    这辆军用吉普碾过崎岖不平毫无道路可循的的地面,和质地疏松,早已无法辨别是多久以前的人骨,直直冲撞轧过巨大的土块,剧烈颠簸的刹那车后还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动声。

    视线所及之处就只有被风侵蚀得形状模糊的残垣颓壁,半米多高枯黄干瘪的荒草,和稀稀落落耷拉着脑袋拖着双腿漫无目的游走着的丧尸。

    没有地标没有指路牌,只是跟着仪表盘显示的方向向前行驶着,他也并不想去避开那些面目丑陋的行尸走肉,反倒有些刻意的像是泄愤般地径直撞开几个,尽管他从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开车这技术倒也挺狂的哈。”叶修听着通讯仪这头传来的“哐当哐当”的声响难得有些无语。

   “怎么,心疼你的车了?”孙哲平冷哼一声。

   “没,随你用,”叶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找小楼要租车费去。”

    也许这里该接口呛上一句的,但孙哲平没说话,叶修等了会没听着下文,便也没继续,只在另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

    一具衣衫破烂的丧尸从斜刺里直直地朝车子扑过来,丑陋腐烂的双手扒住了车前杆,咧开的嘴里是野兽般拉长了调子刺耳的嚎叫声。

   “有张佳乐的下落了吗?”叶修漫不经心地开口问。

    孙哲平猛地提速,丧尸踉跄着被甩脱在地,在龟裂坚硬的土地上磕碰着翻滚了几圈。

    车子还在往前开,摔倒的丧尸连同着背后他的那些个“同伴”渐渐成了后视镜里蝼蚁般渺小的黑点。

    前方扬起了一阵风尘,灰黄色的视野里依旧找不到目标,看不清终点,茫然而未知。

    孙哲平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没。”

2.

    周围的一帮子人又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被孙哲平放倒在地的家伙了,他整整衣服直起身来,瞥了眼倒在地上灰头土脸的那人,轻蔑地哼了哼。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还有谁要来啊?”

     围成一圈的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瞅着,虽然这话说得狂了点难听了点,不过也是实话,人实力摆在那呢,谁敢有意见?

    见四周一时没了声,孙哲平也觉得没趣,他挺想找个人好好比试比试打个痛快的,奈何蓄着一股子劲没地儿出,就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围着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走出一人来,笑呵呵地伸手搭上孙哲平的肩。

   “老孙啊,你要真想找个对手,我给你推荐一个好人选!”

    一群人围着孙哲平气势汹汹到达靶场的时候二连的人正在做射击训练,几个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见着一连这一群突然造访的人也有些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

   “老孙,就是那边那小子,看到了吗?”之前那人伸手指着。

    孙哲平走近了几步,隔着铁丝网只能遥遥地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背对着这边托着把枪,姿势挺标准,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前方。

    看看他技术怎样也好,孙哲平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飞靶已出,可也还是刚刚产生“有靶飞出”这个意识的刹那,那靶子已经在空中碎裂成了粉尘。

    接着是两个,三个,都一一命中,等到五个飞靶齐齐飞出的时候,只见那人扬枪一扫,没有停顿也未见瞄准的动作,在近乎随性而干净利落的动作下,五个靶子已尽数被子弹打落。

   “喂!刚练枪那个,你过来一下!”孙哲平朝那人大声喊。

    那人大概是没意识到有人叫他,还低着头在检查枪,直到被旁边的人拍了拍肩朝这指了指,才转过头来往这瞧,动作滞了滞,迟疑片刻后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走了过来。

    等人走近了孙哲平才看清楚这人的模样,虽说比自己矮了一小截倒也一点不显瘦弱,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段光洁的手臂,小麦色的皮肤下覆着层纹理依稀可见的肌肉,身板挺得笔直,看起来很有精神。松落的额发底下是一张颇俊俏的脸,轮廓分明眉清目秀的。

    他扫了一圈围在孙哲平身后嘀嘀咕咕的一群人,眼神里透着些狐疑和警惕,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孙哲平身上。

   “你找我什么事?”他问。

    孙哲平一手撑在铁丝网上,微倾了身子,直到跟他脸对了脸,隔着张网对视着,才轻声笑了。

   “听说你技术不错,”孙哲平摆摆头,朝旁边的空地示意了下,“跟我打一场试试?”

    身后响起一阵起哄声,还有人毫不避讳地吹了个口哨,俨然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他又匆匆瞥了眼孙哲平背后那几个,面色沉了沉,对上孙哲平时的眼神也不那么客气了。

   “凭什么?”

   “怕了直说。”孙哲平挑挑眉。

   “你……!”他捏着拳头往前踏了半步,脸上生出些许怒意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巴张了张却没 能说出什么话来,抿紧了唇瞪着孙哲平。

    还真挺不经撩的,孙哲平想。

    两人毫不示弱地互相瞪着,片刻后那人松开了拳头,往后退了两步抱臂站定了,勾着嘴角笑得一脸不屑。

   “我还没怕过谁呢,打就打。”

    跟着孙哲平的一群人又闹腾了起来,可他们最终也没能看到这两人当众打上一场的好戏,因为孙哲平朝那人勾了勾手指,隔着铁丝网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后,那人就转身回了靶场,连个头都没回,而孙哲平也仿佛心情大好地手插裤兜往食堂迈开了步子,他们就算想上去问个清楚,但想想孙哲平那摆明了不想被人听见的样子,和现在一副对人不理不会的态度,也只能收了心打着哈哈跟着往食堂进发。

    晚上孙哲平独自一人来到训练场的时候,那儿已经杵了个人,脚尖磨蹭着地面,一副无聊的模样,转头见孙哲平来了也没什么表情,直截了当就开始脱外套。

   “快点开始快点结束,我还要回去睡觉呢。”他把外套扔一边,露出里面的短袖训练服来。

    孙哲平听了这话乐了,“这话怎么说的跟肉体交易似的。”

    那人一愣,抬头看着孙哲平,脸上的肌肉似乎还有些抽搐,而下一秒拳头已经裹挟着微凉的夜风朝孙哲平脸上砸了过来。

   “靠你他妈什么意思!”连带着一起砸来的还有他气急败坏的怒骂。

    孙哲平堪堪闪身躲过这一拳,往侧里连退了两步避开他的一个扫腿,迅速扯掉了自己身上碍事的外套甩在一边。

   “不错,有两下子嘛。”孙哲平点点头。

   “呵,”对面那人冷哼一声走近了两步,“岂止是有两下子……”

   “你要没这点水平,”孙哲平接下他的拳头,又挡下一个转身肘击,“我还懒得找你打呢。”

   “那就让你瞧瞧我到底有多少水平!”

   “行啊,打个痛快呗。”

    其实好几年后孙哲平都还记得这个月色清美的夏夜,记得这场打得酣畅淋漓痛快舒畅的架。晚风里每个毛孔都像张开了似的,蓄积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胸口,从身体深处爆裂开来,叫嚣着冲破四肢百骸几欲吞噬一切,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双手在发着烫发着麻,沿着经脉骨骼燃起了一场燎原大火,烧得炙热滚烫,烧到万物皆尽一片虚无,这即使是在他后来走上战场,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情剿杀成百上千的丧尸也无法与之相比拟的畅快。

    对面那人在力量上的确不敌他,却胜在动作敏捷灵活,孙哲平绷紧了神经,一面挡下他各种角度刁钻力度也不显逊色的攻击,一面寻找着空档和机会奋力回击,拳脚来往带起的风划过脸颊,竟也带着几分凌厉和杀气。

    他身上不少地方已经隐隐泛疼,他知道对面那人身上也是这样,可他们都没有停下来,那些细弱得微不可察的疼痛就像药力凶猛的兴奋剂,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在这爽快到极致的痛畅中无法自拔,他甚至忍耐不住想要大笑出声。

    无法松懈,避开一击必然会迎来下一次更加迅猛更富杀伤力的攻击,而他的每一次出击也竭尽全力毫不留情,完全不用保留也不能保留,那种棋逢对手释放了一切的快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

    他不记得那场架最后打了多久,末了他眼里只有月色中那人矫健的身形,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其他的万事万物,仿佛都随了时间,湮灭在无形无影的黑暗中。

    最后还是那人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揪着胸口的衣服连喘带咳的,脸涨得通红,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孙哲平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撑着双腿弯腰喘了会,手脚还在打颤,衣服湿了个透黏在身上有点难受,便也索性仰面躺倒在了地上。

    夏日的夜空格外澄澈,深紫色的天幕恍若一泻千里的丝绸锦缎笼罩四野,月色分外皎洁,清冷的夜风轻柔地将整个身躯包裹了起来,带走了不少残留的热量。空旷寂寥的空间里只有细微的空气流动的声响,和两人渐渐平复下来的喘息声。

    无边无垠的世界里还有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流淌在血液里,无法随风消散的热度。

    他突然大笑出声,引得旁边坐着的那人低头愣愣地瞪着他。

   “神经病……”那人嘟囔了一句。

   “你跟我连里那几个人有过节?”孙哲平偏过头去看他。

   “哦那个啊,”他托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道,“上次在食堂他们几个找我们连里人的麻烦,还打翻了午饭,我气不过就随便教训了他们一下呗。”

   “你倒挺有正义感的啊。”孙哲平笑。

    那人翻了个白眼。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孙哲平撑起身子。

   “我还想问你谁呢,”他没好气地上下打量着一身土的孙哲平,“一来就找我打架,你脑子没问题吧?”

   “一连,孙哲平。”孙哲平倒也没管他最后揶揄的那句话,直接就报了自己的大名。

    那人显然被他这作风弄得有些愣,隔了会才回了句。

   “……二连,张佳乐。”

   “我看你技术不错,以后跟我走一队怎么样?”

    张佳乐愣怔着盯着眼前面带笑容,却显得格外认真的孙哲平,一时半会还没能消化他说的这句话,等他终于弄懂了这话的意思后,才挠挠头把脸撇向了另一边。

   “……神经病……”张佳乐又低声嘟囔了句。

    孙哲平再次笑出了声。

3.

    傍晚的时候孙哲平不得不停了车,车四周围过来了不少丧尸,恐怕单靠撞是撞不出一条路来了。

    他握了握拳,左手还有些微微的刺痛,但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枪和匕首也带在身上。

    想了想孙哲平还是拔出枪下了车。

    他从不会惧怕什么,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或许可以这么说,在他理想的战场上也并不需要有太多人,敌人越多他只会越兴奋。好战且狂妄,这些东西仿佛生来就在他的血液里扎了根,藤蔓沿着血管生长开来,勾着五脏六腑,枝繁叶茂,无法分离。

    他天生就是个战士,和张佳乐一样。

4.

    孙哲平和张佳乐进入消毒室的时候刚有一批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在楼梯口拐了个弯就齐刷刷奔进了厕所。

    “这就受不了了?”孙哲平皱了皱眉,转头去瞧张佳乐,也是紧闭嘴巴一副神情严肃的模样,便拍了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别跟我说话,”张佳乐紧锁着眉头挥挥手,脸有些苍白,“我觉得我身上全是味。”

    “看你刚才不是杀得挺兴奋的么。”孙哲平呵了声笑了,拉着张佳乐就往里间走。

    这是孙哲平和张佳乐在百花军区从训练营出来后参与的第一次征伐任务,此时虽已是战后两百多年,各军区尚还无足够把握将活体丧尸引入营地内用于实战训练,因为一旦过程中出现纰漏,难保病毒不会在军区内部传染开来。因此除了有专门研究丧尸和血清的研究所的微草部队外,大大小小十几个军区的新人,第一次同丧尸面对面接触,便是各自展开的征伐任务。

    即便在训练营的时候无数次观看过丧尸相关的影像,甚至隔着玻璃近距离对着形体狰狞的丧尸尸体了解特点和致命攻击范围,但真到了陌生未知的环境中,实打实地同这些从面目到行动都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作战,却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丧尸独有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穿破头盔涌入耳中,此起彼伏像死神们的合唱般让人不寒而栗。昏暗的空间里一张张灰暗松垮的人脸,一双双看不清瞳孔的发黄的眼睛,在听到猎物的脚步声时陡然迅捷起来的恶狼扑食一般的动作,在子弹声中前仆后继,逼到近前嚎叫大张的口中显露出带着黑斑的牙齿,匕首扎穿脑袋时那种接触腐肉的奇异的触感哪怕是隔着防护服也能清晰感受到。到最后脚踩着丧尸尸首,连靴子似乎都黏糊糊的了,头盔上有不少溅落的不明物质,手一抹,却划上了更多粘稠的不明物质,微颤的手臂上还停留着被死死拽住拉扯的酸麻。这样的体验,对任何人来说,都像是一场恶心可怖却无比真实的噩梦。

    张佳乐一脸嫌恶地脱下防护服交给负责清理消毒的士兵,又使劲往身上嗅了嗅,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拼命压下快涌上喉咙口的酸水后,扭头一看,孙哲平已经脱了个一干二净正准备往淋浴间走去了。

    “我靠,孙哲平你不觉得恶心吗?”张佳乐脱了衣服赶了几步追上孙哲平。

    “是恶心,”孙哲平一脸无所谓地站在充当花洒的水管子底下,抹了两把脸,“不过杀得也爽。”

    “呵你是杀得爽,”张佳乐面带揶揄,往身上浇着水,“你那打法跟不要命了一样。”

     作为新兵第一次的征伐任务,为存活率考虑,难度自然不会太高,且有老兵带领,主要目的还是让新兵适应作战。孙哲平和张佳乐所在的百花一连,这次的主要征伐点是位于避难区西中部,百花军区边防一公里处的一个大型废旧教堂,如果任务成功,避难区就又能往西边开辟不少可用土地。

    在一连进入前已有先遣勘察队伍进行勘察,从外围勘探确认了教堂内部构造,估测了内部和周边几个小房屋可能聚集的丧尸数量,并确定了突破路线和作战方针。一连循既定路线进入教堂,气息和脚步声也唤醒了内部聚集的“饥肠辘辘”的丧尸群。

    丧尸本身并没有群体活动的行为,也无法得知这里聚集着这么多丧尸的原因,或许百多年前这偌大的教堂里还是一片和乐融融虔诚祷告的场面,或许人群中藏着一个处在病变中的人类,在撕咬和恐慌的混乱中一传十十传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悉数在绝望中死亡,躯体成为单凭猎食本能活动的行尸走肉。

    那些被锁在这里饥饿了百年的行尸走肉咆哮着冲向已经占据有利地形站成交叉双环形的一连士兵,在枪林弹雨中踉跄着倒地。

    训练营里出来的士兵个个都是枪法精湛的好手,平日里即使在光线严重不足的夜间也能对着移动靶打出一个好成绩,然而初次参与任务和初次面对以夺取自己性命为目的而来的丧尸引起的不适和恐惧,以及陌生环境氛围带来的情绪上的干扰,让他们的战力下降了明显不止一星半点。

    况且丧尸数量不算少,面对“食物”时行动迅速而诡谲,又迫于地形较狭窄,虽然颇为出色地处理掉了顶在最前面的几批丧尸,偶有钻了空子突然从角落冲到队伍里来的丧尸也被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但后续的丧尸群已经踩着地上的“同伴”逐渐向他们逼近了。

    张佳乐仗着心理素质不错,枪法又是训练营里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在这卯足了劲朝迎面而来的丧尸开枪扫杀,顺手还能帮旁边站位上的人解决掉几个已经迫近的目标。远程射杀远比近身肉搏击杀来得安全可靠得多,如果丧尸群再靠近点,他们就得打乱队形打近身战了,那对于一个只夹杂了少数老兵的新连队来说,实在是有些冒险了。

    就在张佳乐在闷热的头盔底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人影晃过,他身旁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孙哲平!”张佳乐下意识地大喊,声音在头盔里回环往复震得他耳朵生疼,也不知道能传出去多少,对方能不能听见。

    跟他一队的孙哲平却已经掏出了近身匕首猛地扎穿了一个丧尸的脑袋,刀刃出来的时候还带起了不少暗灰色脑浆,丧尸被他猛地一脚踹开撞上旁边的几个,倒了一小片,在纷纷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被孙哲平身后汹涌而来的子弹爆了脑门。

    张佳乐端着枪浑身绷得紧紧的,刚才一连梭子弹有几发甚至是穿过孙哲平动作的残影飞过去的,稍有偏差就有可能打中他,防护服和防弹衣能起到多少作用,谁都没有亲身试验过。张佳乐又是这里火力最强的点,他不可能离了自己的位置去跟孙哲平一起全力打近战,那样效率太低下了,他只能配合着前方孙哲平的动作去迅速击杀被孙哲平打倒在地的丧尸。

    虽然这样的举动显得疯狂而不可思议,但孙哲平的确拖慢了丧尸群靠近的速度。后续的丧尸数量其实并不多,它们一面朝孙哲平的方向靠过来,一面又被孙哲平弄翻一个砸倒五六个的手段摔得七零八落,然后被子弹贯穿头部。

    张佳乐根本无法分心去想其他,此时此刻就连呼吸都要凝滞,他死死盯着孙哲平的动作,盯着他的身形,根本是由本能驱使着在射击,换弹夹,射击,换弹夹,再射击……

    前方的丧尸一个个地倒下,有被匕首击杀的,有被子弹爆头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像几个小山包,孙哲平在不知疲倦地打斗,张佳乐在不知疲倦地开枪,身后和四周零落的枪声都成了被忽略过去的背景音。

    等到最后一个丧尸张着嘴倒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张佳乐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毫无知觉,麻木的手指或许连扣动扳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而闷在头盔底下的脸像被汗水洗了一遍,眼角干涩到发疼。

    在队员们四处搜寻解决剩余丧尸和等待后续清理部队的时间里,张佳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散了下来,抬起还虚软着的腿就往喘着气一副快虚脱样的孙哲平身上踹。

    “近身战打得爽,你不懂。”孙哲平还乐呵呵地搓着身上的污渍。

    “爽个屁,要不要让连里给你配把大刀刻上‘孙哲平御用’几个字?”张佳乐白了他一眼。

    “成啊。”孙哲平继续乐呵。

    “算了,就你那样还是配两把菜刀算了。”张佳乐继续翻白眼。

    “也行。”孙哲平从善如流。

    张佳乐被他这没皮没脸没所谓的回答噎了一下,嘴里骂骂咧咧地拽过旁边的软水管往他身上喷水。

    “别闹了。”孙哲平被喷了一脸水眼睛迷得什么都看不清,抹了好几把颇为无奈。

    张佳乐一愣,却突然有些恼怒,也不知是因为孙哲平这跟哄孩子一样的口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谁他妈在闹!”他陡然拔高了音调,“你一个人冲上去想过后果没有?后面还有那么多呢你真把自个当英雄了一个人就能全解决了?”

    张佳乐这一通喊完也觉得其实自己说过了,孙哲平虽然疯,但他那套的确很有效果,只是张佳乐觉得今天胸口积压了不少东西,一直想找个口子发泄出来,却也实在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烦躁些什么,只能由着那份烦躁在那闹腾,直闹腾得心烦意乱也无可奈何。

    孙哲平抹干净了脸上的水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有你在后面吗。”他挺随意地回了一句,接着就关了龙头,肩上搭了块毛巾走出去了。

    张佳乐怔在原地,水还在哗哗地往他身上浇,直到孙哲平在外面喊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急匆匆搓了几把跑出去。

    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屋外的时候孙哲平正坐在走廊外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抬头看着天,张佳乐就走去坐在了他边上。

    “张佳乐你有什么梦想吗?”

    张佳乐被他这没来没由还挺不符合他画风的问题弄得有点懵,扭过头去却见孙哲平仍旧看着天。

    “我啊,”孙哲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梦想就是战场。”

    张佳乐又愣怔了一下。

    孙哲平还是看着天,没什么表情,张佳乐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觉得其实他能懂孙哲平在想些什么。

    “我的梦想是去西南。”张佳乐盘起腿一脸认真地说。

    “西南?”孙哲平转过头来看他,“理想国?”

    “对,就是那。”张佳乐点点头。

    战后的这两百多年来,避难区以北部和东部的群山为天然屏障,一直靠着几个军区大大小小的征伐战争向南部和西部开辟生存区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传出的消息,据说遥远的西南方有一块辽阔的疆土,那里尚无丧尸的侵袭,还保留着最干净最纯粹的风貌,也据说是战时有另一批人类聚集在那里,在那里繁衍生息,建立了属于他们的文明,避难区的人们一般都把那儿叫做“理想国”。

    “大家都挺想去的吧,你有什么特别的想去的理由吗?”

    “我要去看花。”

    “看花?”孙哲平这回有些好奇了,“现在避难区不也能种花了吗?”

    张佳乐摇摇头摆出一张严肃的“你不懂”的脸来。

    “我要看的是花海,不是一朵一朵的花,听说西南那气候好特别适合植物生长,能看到成片成片,海一样宽广的花田。”

    “你见过海?”孙哲平挑眉。

    “哎呀反正就是很多很多花啦!”张佳乐揉揉鼻子,的确,像海这种东西他们这辈人是从来没见过的,也至多只能从一些书上看到点。

    孙哲平挺认真地盯着张佳乐看了会。

    “张佳乐你不会是女扮男装来的吧?不对啊,刚看见你是平胸,还带把的啊……”

    张佳乐也挺认真地瞪着孙哲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

    然后他抓着孙哲平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孙哲平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我操张佳乐你他妈变丧尸了啊!”

5.

    晚上孙哲平停车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车窗上贴着几张丑陋疯狂的脸。

    这玻璃倒是够结实,居然还没被打破。孙哲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从副驾驶座位上摸了个水壶拧开喝了几口,又翻出一块压缩饼干叼着。

    他车上备着的水和食物还挺多的,他想着张佳乐那家伙要是这么多天不吃东西肯定得饿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出发前扫荡了一下兴欣的仓库。

    但是这些东西现在能支撑他走到哪他都不知道。

    但也绝对不会留给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饱喝足的孙哲平面色沉了沉,他没那么多时间陪这些家伙玩耍了。

    车后又传来一声沉闷的击打在铁板上的声响。

    疾驰的车子轰飞了趴伏在车上的丧尸,孙哲平把车窗开了条缝,冲力巨大的气流挤压进狭小的车内,吹得他眯了眯眼,眼前的景物都变模糊了,像喝醉了一样。

6.

    张佳乐今天挺心不在焉的,连孙哲平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白天的任务除去一些小错误,总体上完成得也算不错,张佳乐每次任务后都会萎靡上一会,据说是为了恢复体力,但像今天这样萎靡了这么久的,还是头一回。

    孙哲平看着被张佳乐攥在手里揪得已经支离破碎的草叶子,终于看不太下去了。

    “想什么呢?”孙哲平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草叶尸体。

    手上突然空落下来没了把玩的东西,张佳乐一时有些无措,手指攥了攥又张了张干脆放到身后撑着地。他跟孙哲平每次任务回来洗完澡都喜欢在这边的台阶上聊上一会,这已经成了这几年来的习惯了。

    “老孙啊,”张佳乐语气蔫蔫的,“丧尸身上是一点都不存在生前的任何意识了吗……?”

    孙哲平皱了皱眉。

    “你忘了进训练营时候第一堂课说的是什么了?”

    “我记得,”张佳乐蔫蔫地叹口气,“‘丧尸不保有不管是意识还是潜意识的任何生前记忆, 因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丧尸是无法被修改,只能被摧毁的机器。’”

    “‘别把丧尸当人看’,这话你我都清楚吧?”

    “那……条件反射呢?我是说,”张佳乐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丧尸身上的肌肉和组织还会不会留有生前的的反应呢,不是大脑发出的指令,就单纯是残留的肌肉反应?”

“你是想说今天你遇到的那个?”孙哲平想了想,似乎知道张佳乐在说什么了。

    今天的任务点是偏靠西北方的一个小镇,镇子挺小的,但房屋多且密,小巷子七弯八绕的,要不是事先研究过勘察部队传来的地图,估计来个方向感差点的就能把自己在里面活活绕死。二连三连这次都被分配和一连共同出战,自然也能看出这次任务颇有难度。

    不过毕竟都已经是出征好几年的“老兵”了,在经验和技战术方面都无可挑剔,任务做得还算顺利,巷子里,大门敞开摇摇欲坠的废弃民宅里,都躺着不少面目可怖的丧尸尸体。

    孙哲平和张佳乐作为搭档每次任务都是一起行动的,在扫荡了大半个镇子后,他们在一个巷子口决定分头去解决旁边两个屋子的丧尸,然后在下一个巷子口碰头。可等到孙哲平解决完他那边的几个倒霉蛋赶到巷子口后,却迟迟不见张佳乐的动静。

    孙哲平有些疑惑,料想以张佳乐的水平应该不会出事,况且也没听到什么声响,这巷子逼仄看不清另一边的情况,孙哲平等了会后还是跑了过去。

    出了巷子孙哲平就见一个丧尸狰狞着一张脸朝张佳乐扑去,下意识地就抬枪射击,丧尸摔倒在地滚了半圈停在张佳乐脚边。

    张佳乐似乎是被孙哲平那一记枪声惊了一惊才回过神来,他手上一直举着枪,刚才却没有及时动作,这让孙哲平蹙紧了眉头,有些气恼。

    “怎么回事?”孙哲平拍了拍他的头。

    张佳乐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的尸体,又往另一边看了看,顺着他的视线,孙哲平看到了另一具尸体,体型偏小,生前大概还是个孩子。

    “我朝那个孩子……那个小丧尸开枪的时候,它好像……好像往那护了一下。”张佳乐轻轻踢了下脚边那具尸体。

    孙哲平用脚把那具尸体翻了个面,枯槁的杂草般的灰白色长发盖了半张脸,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

    “想多了吧,继续走吧。”孙哲平又拍拍他的头然后就拽着他走了。

    “我觉得我那时候没有看错,”张佳乐现在试图跟孙哲平解释,“那时候我的确看到那个女丧尸手朝那拦了一下,然后才朝我冲过来的,动作很小但我不会看错!也许它们活着的时候是母子?身上还存在着条件反射?”

    “这不是你该去想的事,”孙哲平叹了口气,“无论有没有条件反射,它们都是死物了,没有生命,大脑也无法被修正,任何办法都不行。”

    “可……”

    “张佳乐,”孙哲平伸手抚上他的后脑,“是你心太软了。它们不会活过来的,永远不会。”

    两人对视着,孙哲平漆黑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张佳乐能隐隐感觉到他那份不容辩驳的坚持。孙哲平一贯狂傲,一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样子,很少有这么认真严肃的时候,而每当他认真严肃起来,就意味着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

    张佳乐耷拉了脑袋。

    “知道了,下次不会心软了。”

    “行了,去准备晚上聚餐吧,”孙哲平直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拉了张佳乐一把,“你不是早就该喊饿了吗?”

    所谓的“聚餐”,其实不过是连里人每次任务后自己组织的一顿简陋的晚饭而已,饭菜也都是食堂里常年不变色香味具不全的粗茶淡饭,就是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说笑打闹罢了。

    然而这短暂的放松仪式并不是什么偷懒的借口,也并非是欢天喜地纯粹欣然的庆贺。

    倒像是在死神的镰刀上摇摇晃晃舞动着的,游荡在死亡之门边上最后的狂欢。

    征伐任务,一个军区每年都有大大小小好几十次,难度如何,只需要看看这避难区划分军区组建军队以来,开辟出来的土地范围,向外扩张的进程就能了解一二。除了会关照新兵而刻意放低难度加塞老兵帮忙的初试任务,从没有哪次,会有一个连队完完整整地回来,哪怕这几年来战绩显赫的百花一连,也不能幸免。

    去时是一百多人的队伍,能回来九十人以上已算幸事,有任务失败狼狈退回的时候,能留下一半都让人深感欣慰。任务中丧生的队友,裹着残破不堪的防护服就躺在原地,由后续的清理部队,跟着那些散发着恶臭的丧尸尸体堆叠在一起被处理掉,这样的场面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有的在任务中途就病变成了丧尸,被队友亲手终结,这样的事例也不胜枚举。

    人来人往,来来又去去,每一支连队都在任务中失去一部分队员,又在任务后被注入新鲜血液,接着又在下一场任务中丢失掉一部分,这样的更新换代中那些足够幸运和强大的老兵们已经习惯了过于频繁的相遇和别离,尽管这习惯显得如此无力,而又无可奈何。

    避难区也流传过这样的说法,说是去军队的人,大部分都是犯过错的罪人,军区就是他们的监狱,征伐任务就是他们的死刑执行点,也有人说,避难区就是用征伐任务,在处理日益增长的人口数量,在缓解土地紧张的状况。

    无论事实如何,这些人都过着刀尖饮血,死神相随的日子,一面训练着征战着欢笑着,一面默默等待着不期而至的死亡,日子能多一天就多一天,每一个明天都像是赊来的幸福,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次任务中,就这么永远地跟世界说再见了。

    表面平静的暗潮涌动下,他们是当真需要这样的狂欢去缓解日复一日的压力,去舒缓紧绷的神经,就连高层军官,也都默许了这样的行为。

    孙哲平和张佳乐到食堂的时候,木制长桌上摆着不少食物,一整个连队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见他们进来,“连长好!”“副连长快来!”兴高采烈喊个不停。

    重压之下除了聚餐,军区里还盛行另一种缓解压力的方式,就是比谁在任务中杀的丧尸多,虽然是个挺幼稚的小游戏,但是大家都了此不疲。这是孙哲平和张佳乐在百花军区一连的第三年了,这两人从初战一战成名后,一直战绩斐然,军功赫赫,就连别的几个军区部队,也都对这两人有所耳闻,二人能分别担当正副连长自然是水到渠成毫无争议的,就算要再往上走点似乎也并无不可。

    张佳乐见了桌上的一堆食物眼神发亮,小跑着跑到桌边坐下,抓过一个干馒头就咬,旁边几个队友揽住他的肩说得开心,对面也不知是谁开了什么玩笑,一群人笑开了,屋子里像扎爆了个装着喜悦的气球,欢乐的氛围顿时就填满了整个空间。

    “孙哲平你愣着干啥呢!快过来啊!”张佳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朝孙哲平招手。

    孙哲平无奈地笑笑,走到桌边,张佳乐往旁边挤了挤给他腾了个地,他刚一坐下旁边就涌来另一小群人,不怀好意地往他桌上放了个碗。

    “孙连长来喝一碗啊!”

    “对啊孙连长来喝一碗!”

    “我靠你们哪来的,”张佳乐瞪着那碗酒有些惊奇,“你们这群臭小子不会是偷跑出去了吧?”

“怎么敢啊,”一个靠过来,“这可是上面良心发现给我们送过来的啊,大家今晚都喝个痛快!”

    “对!喝个痛快!”旁边围过来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起着哄,“孙连长你可得带个头啊!”“就是,连长喝完张副连长再来一碗!”“不许不喝啊!”“快快快!”

    孙哲平盯着那酒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这群人是故意想整他的,上回聚餐喝酒他一碗倒的事还被连里人偷偷笑了两天,也就碍着他一脸凶悍的表情不敢当面笑话,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狂傲不羁的百花一连连长酒量居然差到这个地步,任是谁看了都要大跌眼镜。

    张佳乐见他面有难色就伸手把碗拖过来。

    “算了算了还是我喝吧!孙哲平他今天被丧尸撞了脑袋疼!”

    “这可不行啊!”“副连长呆会还有你喝的你别抢!”“这可不够意思啊!”旁边的人想伸手拦住他。

    孙哲平一把抢过张佳乐手里的碗,酒洒了不少在衣服上他也没多管,直接仰头豪迈地灌了下去。

    劣酒味道不太好,但对这些常年呆在军区的人来说已经是佳酿了。刺激苦涩的酒液滑过喉咙,有一小股辛辣感弥漫开来,呛得孙哲平连连咳嗽了几声。

    “就你?你那酒量喝醉了不还是我倒霉!”猛灌了一碗酒的孙哲平气定神闲地瞪着一脸惊呆样的张佳乐。

    “我靠你说什么呢,孙哲平我酒量比你好多了好吗!”张佳乐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赶紧招呼队友给他倒碗酒来。

    可还没等他等到酒来,孙哲平就已经醉意朦胧地趴倒在了桌上,引得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声。

    “唉连长酒量还是这么差啊!”

    “哈哈哈哈哈连长居然真醉了啊!”

    “没,比上次好点,上次不是直接睡过去了吗!”

    “喂你们这么笑话咱连长不怕连长醒了教训你们一顿啊!”

    “孙哲平你没事吧,”张佳乐强忍着笑意拍拍孙哲平,“还醒着不?”

    孙哲平扭过头来看他,只觉得身上软软的提不起劲来,脑袋晕晕的,眼前一片模糊对不上焦,连张佳乐都有好几个。

    “嗯……”他眼神飘忽有气无力地回应。

     张佳乐一个没忍住捶了下桌子笑了出来,他觉得这样的孙哲平太可爱了,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的大爷似的,居然还能有看起来这么弱势的时候。

    “孙哲平你别哭,”张佳乐笑得浑身颤抖,他竭力憋出一副正经的神色来,格外温和地抚摸着孙哲平的后背,“你乐爷我呆会背你回宿舍,你先趴一会哈。”

    孙哲平某个尚还清明的大脑角落告诉他张佳乐这是在笑话他,于是他抬起手往张佳乐头上一巴掌 糊了上去,尽管没用什么力气,也使不出什么劲来。

    张佳乐被突然糊了一脑袋,跳起来往旁边退了两步,指着迷迷糊糊的孙哲平就开口骂。

    “孙哲平你太不够意思了啊!你乐爷我都说了背你回去了你还恩将仇报!看我呆会不把你扔外面冻你一晚上去!”

    “张副连长和孙连长关系可真是好啊。”旁边有人意味深长地感叹道。

    “可不是,都在一起睡了三年了!”角落有人喊了一句。

    食堂里突然就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因着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笑开了怀,张佳乐气得直想跺脚。

    “我操你们都他妈反了啊!刚才谁说的给我站出来!快出来!妈的我不打死你我不姓张!”

    “对~改姓孙!”众人又笑。

    “孙连长啊,你看张副连长这人怎么样啊?”有人仗着孙哲平喝醉了没什么战斗力,大着胆子凑到他跟前开玩笑。

    孙哲平这会儿脑袋里跟装了水泥似的,沉甸甸的像是凝固住了,他努力撑起脑袋想挤出一丝清明来,混沌的视野里还有个人在上蹿下跳。

    “像花。”思维混乱的孙哲平脱口而出。

    “对!像花一样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副连长是花一般的男子!”

    “张副连长!孙连夸你长得漂亮呢哈哈哈哈!”

    张佳乐被这一通调笑气得脸通红,他攥着拳头恶狠狠地瞪着摇头晃脑瘫在凳子上的孙哲平,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气急败坏的张佳乐朝孙哲平那跨了两大步,一把掰过他的肩,张嘴朝手臂上狠狠咬了下去。

    张佳乐这牙口是真的好,孙哲平疼得一激灵,脑袋倒是清醒了不少,他瞪着站自己面前凶神恶煞的张佳乐,皱了皱眉。

    “张佳乐你发什么神经?”

    “让你清醒点啊!”张佳乐怒气冲天地大吼。

    “哎哟都咬上了啧啧啧。”对面一人摇头叹息。

    暴走状态中的张佳乐一扭头,踩着凳子和桌子一下跳到对面,揪着那人的领子把他压凳子上一拳头就砸了上去。

    “刚是你说的吧!是不是你!我操你是不想活了吧!”

    那人被揍得嗷嗷直叫唤,求饶的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出来,旁边一圈人直鼓掌叫好。

    头又开始犯晕了,孙哲平趴在桌上,脑袋像是埋在了水中,周围的吵闹声飘进耳中都低沉了好多,雾蒙蒙的,错综复杂听不明白。

    他微眯着眼看几个人追来打去,绕着桌子吵吵嚷嚷,昏黄的灯光中几个人影闪烁飘忽,模糊了双眼。屋子里暖洋洋的,像被太阳晒着一般,浑身都放轻松了,舒适而温暖。

    他耷拉着眼皮,耳朵里时不时还能传来张佳乐的一声怒吼。

    这样还挺不错的,孙哲平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

    孙哲平离开百花军区,是在第四年的年中。

7.

    孙哲平下车给车子加油,手上沾了些汽油滑腻腻的有点恶心,他随手往身上揩了揩,斜倚在车头看风景。

    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的,他也不能在这呆太久。

    车内的通讯仪发出一阵电流声,随后传来叶修慵懒得像是没睡醒的声音。

    “霸图那怎么样了?”孙哲平随口问了句。

    “还行,有老韩和张新杰那俩家伙在没什么问题,雷霆和轮回调了点人过去,下个月开始就能重新正常运作了。”

    “你动作挺快啊。”

    “哪有你快,”叶修笑了,“看你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8.

    那次征伐任务难度不高,地点是偏靠西南方的一个小城市,一连,三连,四连集团作战,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将丧尸引到视野开阔的中心广场,将大部分丧尸击杀干净后,再分组四散到城市各处搜寻漏网之鱼。

    前期的广场战堪称完美,丧尸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本就荒芜的广场像个阴森森的墓地。

    分组后,孙哲平和张佳乐,以及另外几个队员从广场东北角进入市区进行扫荡。一个小时后进展顺利的孙哲平和张佳乐各带了一人,分头去搜查街道两边的房屋。

    孙哲平带的是刚来连里一年的新人,不过技术不错,孙哲平放他在门口看着,自个进屋搜查。

    两三分钟后孙哲平回到门口,那新人却不知所踪,门口也没血迹,疑惑之际边上的巷子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孙哲平几步跑到巷子口,巷子中央几个丧尸挤成一团,底下压着的人手还伸在半空无力地挣扎着。孙哲平见状抬枪就射,外围的几个丧尸应声倒地,他跑进巷子一脚踹开还趴在那啃咬着的丧尸,补了两枪,然后看向那个队员,衣领那边已经被扯得稀烂,防护服和头盔连接处的那块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血肉模糊,垂在地上的手还微微抽搐着。

    但是比这场面更糟糕的是,因为刚才的尖叫和枪声,巷子两头竟聚集起了不少丧尸朝站在中心的孙哲平扑来。

    巷子本就逼仄,也就两人宽,不好施展身手,孙哲平两面受敌来回开枪,前面的丧尸倒地堵了巷子,延缓了后续丧尸前进的速度,正在孙哲平打算找一头突破的时候一个黑影从空中落下将他狠狠砸倒在地。

    那具从另一边房子二楼窗口跳下来的丧尸跪趴在他身上撕扯着他身上的防护服,孙哲平整个人被拗在狭窄的巷子里不好施力,只一拳砸在丧尸脑袋上,趁丧尸失去重心跌到一侧补上一枪。

    然而就在他刚刚摔倒在地的这短暂时间里,巷子两头的丧尸已经越过了堵着的尸体冲到了他面前。

    几双破烂不堪却力道十足的手用力撕拽着他的身体带的他重心不稳无法站稳,空间受阻他只能勉强挥拳,抬腿踹开两个,握着枪的手被拉扯着无法挣脱。他整个人被挤在巷子中央呼吸不畅,几个半腐烂的脑袋疯狂地凑到他身上啃咬着撕扯着,结实的防护服都被撕拉开几个口子。孙哲平竭力想推开几个,丧尸却像粘着剂一般牢牢地黏在他四周,手臂被拽着连匕首都掏不出来。

    几欲绝望之际巷子口响起了枪声,挤压着他的那些野兽力量陡然松脱了不少,他又抬手撞开几个,枪声由远及近,张佳乐急匆匆跑到他跟前。

    “没事吧?”隔着头盔张佳乐的声音瓮瓮的,却遮掩不住那分焦急的色彩。

    孙哲平喘着大气摇摇头,伸手想拔出贴身的匕首,小臂却传来一阵剧痛。

    张佳乐反应迅速,抬枪将那个已经病变成丧尸伸手拽住孙哲平的队员击杀,但孙哲平刚被撕开的防护服底下,已经留下了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两边的巷子口还有丧尸赶来,这里的动静的确是闹得太大了点,别的队员大概还在远处作战,没办法及时赶过来。

    孙哲平深吸了口气。

    “我拦着这边的这批,你从那边杀出去。”

    张佳乐愣在原地,直到孙哲平又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

    这巷子实在太窄,两个人在这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想一起出去难得很,孙哲平想着自己也是将死之人,当个人肉沙包保张佳乐出去也算正常,没料张佳乐根本不吃他这套,朝两边开了几枪,趁着丧尸速度减慢,一脚踹开了边上的一具尸体,接着蹲下身使劲抬起了地上的水泥板。

    底下是废弃的排洪管道,张佳乐瞪着孙哲平,孙哲平也瞪着他,死活不挪地。

    张佳乐像是发了狠,猛地将水泥板“哐”地撂在一边,连拽带踹死命把杵着不肯动弹的孙哲平推到管道里,自个在上面开枪,打斗,孙哲平站在底下给他抬着水泥板,张佳乐从边上钻进来,孙哲平松手,水泥板又“咚”的一声盖在了头顶。

    还没等孙哲平的眼球适应这里的环境,张佳乐已经脱了头盔,迅速拔出贴身匕首划开了孙哲平的手臂,并用力挤压,迫使伤口处那些颜色怪异的血液流出来。

    孙哲平紧咬着牙关任他拼命折腾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脱去了沉重的头盔,脑门上沁出一片冷汗来。

    “我这还没变丧尸呢,就要被你放血放死了啊。”孙哲平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来。

    张佳乐没回他,仍旧使劲挤压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被抓伤的地方皮肉都泛着一层黑灰色,还有些肿胀,整个小臂看起来就跟一只巨大而丑陋的肉虫子一样。

    “我看你还是把这只手臂砍断算了,就是不知道这匕首够不够锋利啊。”孙哲平继续笑。

    张佳乐仍旧没有理会他这一番自嘲的话,他压低了孙哲平的手让从伤口流出来的那些血液落到地面上,接着又继续推压挤出更多的鲜血来。孙哲平没再说话,伤口混杂着病毒带来的剧痛和张佳乐的动作带来的疼痛,顺延着神经脉络蔓延开来,刺得他脑袋发疼犯晕。

    十几分钟后张佳乐才停下动作,解开防护服,从里衣下摆上撕下一大块布料,草草擦掉小臂上的血渍,又扯下一长条下来往孙哲平上臂处缠了两圈,用力扎了个紧,布料几乎要嵌进肉里去,孙哲平吃痛“嘶”了声。

    张佳乐不说话,跪坐在他身侧,就低头盯着那只手臂看,孙哲平也就盯着他头顶的发漩,两人在这个阴暗狭小的空间里沉默着,头顶压着的水泥板上还有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抓挠声传来。

    “别看了,看了也不会好的。”孙哲平拉起嘴角,近乎叹息地开口道。

    丧尸病毒不像别的生物毒素,像这样放血或许能减缓一点扩延和病变的速度,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血清的研究还在进行中,现在根本没有能够救治一个中毒者的办法,张佳乐这么做,也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张佳乐抬起头来,借着水泥板边缘盖得不严实透进来的缥缈的光线,孙哲平能看见他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没有水光,只是单纯的干涩的泛着红。

    谁也没说话,孙哲平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其实能在这一场场壮阔而惨烈的征伐战中存活四年,已是不易,谁都不期许自己能够安稳无忧地活到白发苍苍,阖眼于家人的陪伴中,平静安详。他们本来就该将生命奉献给为人类开辟生存空间的毕生使命中并以此为荣,只不过他们总近乎自傲地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能在这战场上活得更久,能将满腔热血挥洒得更淋漓尽致,能朝自己希冀着的理想之地离得更近一点。

    不甘又如何呢,即使再强大,他们也只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血肉之躯,人来人往,见证过无数死亡,今次,也终于轮到自己了。

    “上面聚着那么多恶心的玩意,后面的队员肯定能发现这里的,”孙哲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张佳乐的头发,语气轻柔得一点都不像他,“而且凭你的实力,想从这里杀出去也不难吧。”

    张佳乐死死咬着下唇,通红的双目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一旦孙哲平继续说下去,他就要一拳挥上来一般。

    “记得在我变成那种玩意前拿你的枪杀了我。”孙哲平依然说了下去,口气温和得像是在谈论晚饭后要不要去散个步一样。

    张佳乐趴在他另一边的肩头,隔着衣服用足了浑身的劲咬下去,孙哲平咬着牙,连声闷哼都没有。

    头顶的水泥板上落了些碎屑下来,孙哲平闭了眼,受伤的左臂一阵阵的抽痛,张佳乐安静地趴在自己肩窝,耳边徘徊着充斥着猎食欲望的哭嚎,时间静默而沉重。

    可他最终没能迎来自己的死亡。

    枪声驱散了头顶的嚎叫,后续的部队挪开了水泥板,要抬意识模糊的孙哲平出去的时候,张佳乐硬是挣开了几个队员的搀扶冲上去要帮忙。

    这座小城的扫荡已接近尾声,后续清理部队的车已经开到了广场上,张佳乐跟人扛着孙哲平跑上车将人放在随车医师面前,紧紧拽住医师的手臂。

    “医师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救好吗?他还没病变!只是抓伤而已没被咬,我给他做了放血了,还没 到一个小时呢医师你救救他好吗!”

    随车医师皱着眉挣脱开一脸急切语无伦次的张佳乐,戴着手套抬起孙哲平的手臂,仔细检查着。

    “他是谁?”医师抬头看向张佳乐。

    “一连连长孙哲平!”张佳乐赶忙回答。

    “那你呢?”

    “一连副连长张佳乐!”

    医师似乎是迟疑了下,随后冲身后的助手摆了摆手示意了下,几个医护人员关了车厢门,助手从车厢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一支试剂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张佳乐愣怔着看医师找孙哲平另一只手上的血管。

    医师瞥了他一眼,继续他的注射工作。

    “微草那新研究出来的血清试剂,”见张佳乐突然一脸惊喜,医师又补了一句,“不过还在试验阶段。”

    张佳乐倒没被他最后一句打破欣喜的心情,毕竟前一刻他还濒于绝望,此时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对他来说都是奇迹。

    “还没办法大批量生产,成效还在观察中,”医师拔出针管,“你也别说出去,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张佳乐应允道,他又低头去看半昏迷状态的孙哲平,平日里刚毅的脸庞现在一片惨白,眼窝微微陷了下去,大概是因为剧痛,眉头还紧拧着。

    “那他的手会没事的吧?”张佳乐又去问医师。

    “这病毒厉害着呢,能保命就不错了,”医师取着消毒用品,头也没回地回答,“别抱太大希望了。”

    张佳乐愣了愣。

    回到军区后孙哲平和张佳乐都被带去了隔离室,检查过后张佳乐身上只有部分擦伤被放了出来,而孙哲平则因左臂有过感染迹象,以观察血清试剂效果为由被关在了隔离室里。

    隔离室窄小逼仄,只有一张床一把尿壶,孙哲平醒来后仰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礼拜,期间每天都有医生在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陪同下进来取血液和尿液样本回去分析。

    他的左臂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在换药时才能看见底下皮开肉绽狰狞恐怖的伤口,伤痛日益减轻,却从没消失过,这疼痛太过真切,反而让他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他时常试着用力,但仅仅是一个握拳的动作就能引来一阵尖锐刺激的剧痛,像肌肉组织又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般。

    这疼痛撕破的不只是皮肉,大概还有的他的未来吧。

    半个月后的中午,在一系列详细而复杂的全身检查过后,孙哲平离开了隔离室。

    惨白的阳光有些刺眼,孙哲平站在楼道口的台阶上,旁边杵着受命而来的邹远。

    “孙连……孙前辈,”对着这个一连的前连长,邹远还是怯生生的,“车子马上就要到了……上面让我来送你过去。”

    孙哲平没说话,他拉开衣领低头嗅了嗅,两个星期没洗澡了,全是味道,他想如果那家伙在一定该一脚把他踹去澡堂了。

    看孙哲平一脸阴沉不说话,邹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张副连长……”隔了会邹远才低声开口,“……今天有任务,张副连长奉命带队出发了,还没回来。”

    孙哲平仍旧双目放空地望着远处。

    “他……他每天都去隔离室外面,但医生不让他进去看你……”

    “你是二连的邹远?”孙哲平突然转头问他,这让邹远有些紧张,慌忙点头。

    “我听张佳乐说起过你,”孙哲平笑了笑,“听说你枪法不错,张佳乐还挺想把你挖到一连来的。”

    “啊?嗯……比起前辈们来我还有很多学习的地方呢。”邹远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微微低下头去,面颊微红。

    “行了,继续加油吧,”孙哲平拍拍他的肩,沿着门前的路迈开了步子,“车在训练场吧,那就去吧。”

    大卡车停在训练场前的空地上,后面只简简单单用几块油布搭了个摇摇欲坠的蓬,里面已经蹲着了几个没精打采,身上还绑着绷带的士兵。

    孙哲平右手撑着车沿,动作利索地跳了上去,然后冲邹远笑了笑,挥了挥手。

    车子开了,吱吱嘎嘎,摇摇晃晃,车后扬起了一小片黄沙。

    远处有几排人整齐地列队而过,身上穿着脏污的防护服,脑袋上还顶着造型古怪的头盔。

    他看到邹远的身影出现在那几排队伍前,又看到一个身影从队伍里冲出来,朝着自己车子的方向疯狂地奔跑着。

    就像那几年里经历过的无数次的拉练,追逐,和冲锋。

    可是如果人力真的能冲破这段算不上多漫长的距离的话,孙哲平又何尝不想同以往一样洒脱不羁一回呢。

    那个顶着可笑头盔的身影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成为视野里渺小到几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

    孙哲平转过头来,对着车厢的地面低低地笑了。

    总还会再见的,自己还会回来的。孙哲平这样想着。

9.

    孙哲平开车经过了一个城市,他沿着城市中心的大道一路缓缓驶过,周围的房子门口偶尔会出现几个身形七歪八扭的丧尸,听到声响伸了伸手,一瞬间像是有了活力,然而随着车里的离去又泄了气,东倒西歪漫无目的地走开了去。

    他在一个类似于雕像物的地方停了车歇了会,那雕像残破不堪早看不出当初的模样了,甚至还有些摇摇欲坠,大概不久后就该回归土地化尘作土了。

    雕像底下是个很大的圆形池子,干涸的底部铺满了积年累月堆积起来的脏污和泥土。也许这里以前是个许愿池,底下还躺着不少寄托着人类美好梦想的硬币也说不定。

    但它们现在都被埋在下面看不见了,它们毫无感情,甚至也不会知道曾经笑着抛下它们的人类在绝望中死在了何处。谁也庇护不了谁,愿景再美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幻想,没有神灵,祈祷也毫无用处,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自欺欺人为自己讨要些没头没脑的自我慰藉罢了。

    孙哲平把手上已经烧到了头的烟蒂朝池子里抛了下去,又发动车子继续朝前方驶去。

    道路两旁残损零落的钢筋水泥建筑,在暗沉的天空背景中仿佛沉默的尸体,气流在它们的口中,胸腔中流转缠绕,空荡荡的,寂寞又孤独,无言而空洞。

10.

    孙哲平说张佳乐像花,并不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也不是随口的一句调笑。

    避难区的状况,远非孙哲平所想象的那般平和安宁。避难区内部又按照土地被划分为大大小小几百个区,孙哲平所在的义斩部队分管避难区中心,兴欣指挥所周边的的八个区内的治安,事情不多也挺清闲,但他终日徘徊在那些个地方,也多多少少能亲眼看到避难区内的一些状况。

    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宗教和政治,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假。幸存的人类逃至这片土地休养生息也不过两百多年,各方面都还在建设中,冯宪君名为避难区总领导人,实质上底下各派互相牵制各怀心思,就连建立军区向外开辟土地这事,都存在着颇多争议。

    孙哲平很早前就认识叶修这人,那会叶修还是嘉世军区的部队总指挥,同样也是个军功赫赫的大人物,他和张佳乐在军区交流的时候见过他,乍一眼看上去挺懒散的一人,但作战能力和指挥头脑不输任何人,就是说话嘲讽了点,不过可以看出他没什么坏心。

    后来嘉世内部动乱,联合避难区内的几派保守分子意图推翻冯宪君的领导,主张停止向外扩张,封闭避难区圈地自建国家,叶修独自逃出,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联合了轮回和蓝雨破了嘉世的计划,剿了包括陶轩,陈夜辉等人在内的几个始作俑者,嘉世的大部分军备力量由轮回,蓝雨和虚空接管,在避难区南方重新划分军区进行加固。

    而叶修则得了主战派的支持,在避难区中心能源所边上成立了兴欣部队,转居幕后指挥。

    而义斩部队邻着兴欣,义斩负责人楼冠宁又显然是直接听从叶修指示的,孙哲平到了义斩后有了很多跟叶修直接交流的机会。

    “老孙你一来可帮了我大忙了,”叶修那会看着孙哲平跳下接送的卡车,抽着烟眯了眯眼,“我正愁我这还缺几个打架的好手呢。”

    孙哲平扬了扬眉毛睨了他一眼,哼了声直接从他口袋里摸了包烟出来,一点都不客气地问他借了个火点上。

    “你自己打不动?”

    “诶,老了老了打不动,这不是转幕后了么。”叶修摆摆手,但那笑意里却听不出一点谦虚的意思来。

    孙哲平懒得理避难区里这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义斩跟兴欣离得近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兴欣的医疗水平还不错,他可以经常去那检查手臂的恢复情况。

    义斩平时的任务就是在几个区里巡逻,保证这附近的正常治安,活很轻松,有时候他单手就能撂翻那些个闹事的,但是事儿越简单他越觉得无趣。

    这种情绪在他有一次在民舍间的巷子里抓了个强奸未遂的家伙时爆发得更为剧烈了。

    那人被他踩着背倒在地上无法动弹,手脚胡乱扑腾着,嘴里还告着饶,孙哲平又使劲踹了他一脚,那人痛得抽了口气连连咳嗽,随后而来的钟叶离和文客北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姑娘把她带出了巷子。

    孙哲平一脸索然地吐掉了嘴里的烟,弯下腰打算把人拷了带回去的时候,那人却突然拼命挣扎了起来。

    “我他妈就是想玩玩女人怎么了!”那人在地上扭着脸喊,脸上灰扑扑的还带着刚咳出来的血沫,“反正都是要死的让老子快活一下啊!那什么狗屁的开辟战争有什么用!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就是现在这么点破地!你们这群走狗迟早也要死的,所有人都会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孙哲平一脚踢上了他的下颌骨,又毫不留情地朝他肚子上踹了一下,那人贴着墙角蜷成一团再也说不出话来。

    孙哲平克制了很久才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

    其实这种现象在避难区并不少见,他甚至见过有神神叨叨的自称神的传话人的家伙在广场高声喊叫,宣传这种极端到恶劣的“及时行乐”的思想。很多人,包括保守派内的部分人,从不觉得他们可以从避难区杀出去,为人类开拓出更多生存空间来。

    甚至就连军区的不少士兵,都只是机械化地遵循着指示作战,然后等待着不期而至的死亡。

    这种时候孙哲平就会没来由地想起张佳乐来。

    孙哲平说张佳乐像花,是句很坦诚的实话。他从没在张佳乐那里见到过任何消极的东西,张佳乐永远是那么鲜活,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花苞,明媚而生机勃勃。

    张佳乐的眼睛永远熠熠生辉着,像是从来不在乎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的世界里仿佛从来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下一场会不会死,会怎么死他从来就不不去考虑。他真真切切地在为他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努力着拼搏着,不折不挠,像获得了永生的生命力一般。他骄傲而自尊,作战时往往冲在最前面,疯狂执拗,有时候连孙哲平都觉得自己要疯不过他。

    有人在前方笑得张扬,拿命在为理想开路,有人却在这里活得连具行尸走肉都不如。

    呆在这里,孙哲平一点都不满足。他向往着满溢着磅礴热血的战场,向往着和张佳乐一同作战一往无前大杀四方的日子,这份心从未消失,只增不减。

    但在这之前,他得在这里,把手养好。

    孙哲平在义斩的第二年,张佳乐申请转去了霸图军区,他从叶修那听到这个消息也并不惊讶。

    霸图军区地处避难区西南方,条件最艰苦,军纪最严苛,是主开辟方向,张佳乐会去那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人就这样,一腔热血全献给了他那伟大的理想,谁敢说他傻,跟他打一架就该认怂了。

    孙哲平还是每个月都会去安文逸那检查手臂,没事的时候他也会教义斩的后辈几招搏击招数,叶修找他一起谈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个军区的任务开展得都不错。

    而自那次把那个被他打得浑身是伤的家伙捆回去后,孙哲平心里的焦躁和无趣都好了很多。

    他知道急躁没有用,他得等待,虽然不知道这份等待会持续多久,但他总会回去的,在回去之前,就呆在这陪这些渣滓玩玩吧。

11.

    一路上遇到的丧尸越来越少,有时候隔了大半天才能遇上一个,孙哲平偶尔会看看里程表,但那个越来越大的数字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开了多远走了多远在这孙哲平脑海里完全没什么实在的具象化的体现。

    车子偶尔会碾过几条战前人类留下的道路,那些路或是被泥土蒙盖得七七八八断断续续,或是碎裂得不成形状,蜿蜒着延伸至远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些路没有一条是通向孙哲平想去的方向的,或许去那本来就没路,一直就是自己在固执地疯闯着想开出条路来。

    他想起自己离开义斩出发前的那会,他刚从安文逸那里出来,那个戴着眼镜的医师仔仔细细地给他检查完了手,蹙着眉,欲言又止,看样子还挺纠结的。他忍不住想自嘲地笑,可不是嘛,他一直就是这样,在一片漆黑不见前景的世界里努力着,挣扎着想给自己找到条道,回到他所向往着的地方去。

    有没有用,能不能办到,谁又能知道呢。

    “老孙啊,你再远一点,我可没办法再帮你了。”

    通讯仪里叶修的声音有些失真,还混了不少杂音,听起来就像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

    孙哲平微微活动了下因为长时间驾驶有些僵硬的身体,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他没回答,叶修叹了口气。

    “祝你好运,英雄。”叶修轻悠悠地说。

12.

    孙哲平在义斩的第三年,兴欣作为牵头人,主持召开了一场为期三天的军事会议,内容有关各军区的近况和未来几年内的开辟方向,微草,蓝雨,霸图,百花,雷霆,虚空,轮回几个军区都派了人过来。

    作为维护周边治安的义斩部队的一员,孙哲平也被邀请参加了会后的聚餐。

    席上几个人围着叶修谈事情,神情说不上严肃,倒像是在调侃些什么,楼冠宁端着杯子也不知道跑哪跟谁喝酒聊天去了。

    兴致缺缺的孙哲平四处打量,视线穿过互相客套问候的各军区代表,落在了屋子另一边跟着张新杰一起过来,正无聊地窝在角落发呆的张佳乐身上。

    张佳乐也注意到了他,孙哲平想了想还是朝他使了个眼色,冲门外指了指,张佳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人在后门碰了头,孙哲平带着他散步,不紧不慢一路走到了义斩的训练场。

    义斩的训练场并不开阔,也没边城军区那样的漫天黄沙,晚上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带我来这啊?”张佳乐转着圈一边打量一边晃悠,“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呢。”

    “你刚才没吃饱?”

    “张新杰说为了培养良好的体魄晚饭不让多吃。”张佳乐摸了摸肚子撇撇嘴,好像还挺委屈。

    “是比以前结实了点,”孙哲平上下打量着一身军装,身板笔挺的张佳乐,“你以前瘦得跟只风干鸡似的。”

    “滚你的,”张佳乐没好气地一脚扫过来,孙哲平往边上靠了靠,“你乐爷我身材不要太好。”

    “好好好,”孙哲平饶有兴趣地挑挑眉,“那再来打一架比比?”

    “不了,”张佳乐想也没想就一屁股瘫地上了,手撑着地人都懒散了几分,“最近累死了,让我歇会。”

    孙哲平点点头心里也了然,霸图军区的训练和任务残酷指数是出了名的高,都说铁打的汉子在那也得畏缩三分,像张佳乐这样主动提出去霸图参战的还真是屈指可数。

    可张佳乐就是这个性子,再难再苦也要迎头冲上去,人犟脾气倔,做的决定几十个丧尸卯足了劲都拉不回来,更何况霸图军区还是离西南最近的地方。

    孙哲平背靠背挨他坐下了,张佳乐靠在他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看样子最近确实挺累的,两腿大敞将大部分身体重量都压在了孙哲平身上,虽说看起来的确比以前壮了不少,可背上还是瘦骨嶙峋的,隔着粗制劣造的布料硌得有点疼,孙哲平也不介意,就由着他靠着放松。

“老孙你在这过得还行吗?”

    “还成。”孙哲平想了想还是这么回答了,虽然其实日子挺无趣的,有时候光想想以前做任务杀丧尸潇洒自在一往无前的日子心里还是能涌起一团火,但也没辙,他的手伤还没完全好,有些事也只能想想,他现在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那你呢?”孙哲平微微偏过头问他。

    “也还成,”张佳乐叹了口气,“就是吃的太糙了。韩文清管起训练来可严格了,天天晨练跑圈跑得没玩没了的,还有张新杰看着,想偷会懒都不成……也就老林还好点,有时候看我饿得慌还分半个馒头给我……”

    孙哲平笑了笑,这张佳乐也就嘴上会喊喊累抱怨抱怨,以前在百花就这样,训练起来还是比谁都拼命,也不知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哪儿来的。

    谈起那边的生活的张佳乐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从霸图说开了去,什么上次军区交流遇到个蓝雨的,技术什么的都不错就是话多,吵得跟苍蝇似的真想一巴掌拍死,还有个轮回的玩枪的好手,话少人也礼貌,长得还挺俊,想拉他去射击场比试比试结果被张新杰推推眼镜拦了下来……

    还有什么出去做任务碰上一座挺高的雕塑倒塌压死了不少丧尸,庆功宴一群人灌韩文清酒,韩文清黑了张脸额头青筋一跳一跳可好玩了,张新杰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有一次夜间拉练张新杰大半夜穿戴整齐出来眼神都能杀死人,霸图新配了不少枪械,据说以后还要配合爆破作战……

    张佳乐说得乱七八糟,没根没由没头没尾,孙哲平也不打断他,就安安静静听着。说得久了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训练场依旧一片静谧,夜色中周围一片朦胧。

    张佳乐突然停了话头,孙哲平当他太累太晚睡着了,缓缓扭过头去看他,却见他还睁着双眼睛看着天空。

    “想什么呢?”

    “真漂亮。”张佳乐看着天答道。

    孙哲平便也抬头看,月亮被薄薄的云朵掩了一角,光线飘飘洒洒照亮了一小块蓝紫色的天空,高远浩渺,清澈柔和,远离月亮的角落里散着几颗星星,透着点点光芒。

    “西南会更漂亮的。”

    张佳乐一愣,转过头来,孙哲平正注视着他。

    “是啊,肯定更漂亮。”张佳乐伸了个懒腰,乐呵呵地绽开一个笑容。

    孙哲平揽过他的肩,头抵头和他靠在一起。缥缈的月色中张佳乐的睫毛在脸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底下还泛着淡淡的青色,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几年没见,眉眼像是长开了不少,却还透着股柔和,颧骨上有一弯擦伤的痕迹。

    “等我回去。”孙哲平说道。

    张佳乐轻笑,蹭了蹭他的脑袋。

“好。”

    第二天一早张佳乐就要跟霸图的车子回军区了,孙哲平过来送他,张佳乐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嬉皮笑脸地跟孙哲平撞了撞拳头。

    “加油啊。”

    “你也是啊老孙。”

    孙哲平站在原地目送着霸图的车子远去,车开出了老远,张佳乐又从车窗探出来朝他遥遥地挥了挥手。

    那是孙哲平最后一次见到张佳乐。

13.

    孙哲平被车后的响动闹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地平线上泛着微微的亮光,四周像浸在了浓墨里,黑黢黢的看不太清东西。

    孙哲平晃了晃还迷糊着的脑袋,从口袋里摸出包被揉得皱巴巴的烟,敲了根烟出来叼着,手在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盒火柴点上。

    烟雾在车内徘徊缭绕,他咳了几下,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可能在浑浊的空气里泡得太久了,熏得神经突突的疼着。

    他开了车窗,几缕凉风逡巡着飘了进来,又卷携着灰白色的烟雾吹开了去,他靠在窗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脑子清明了几分可内里还是像被秤砣吊住了在往下坠。

    车后又传来的抓挠的声响,撞击铁板的动静越来越大。

    孙哲平皱了皱眉,闭了眼揉按着眼边的穴位,可这好像并没有让他清醒和平和多少,他觉得这些天自己的胸口就像堵了一团烧得温吞的火,不急不缓烧得他焦躁而烦闷。

    身后的铁板上又一次响起“咚”的一声巨响。

    孙哲平狠狠地“啧”了一声,重重捶了下方向盘,抛掉了指尖的烟,在座位上扭过身,一把拉开了驾驶室和后座间隔板上的小铁门。

    “他妈的给我安静点啊!”他吼得极大声,连脖子和脸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一张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出现在隔板后的铁栏上,暗沉灰暗的手指和滴着黏液的牙卡在栏杆间,空气在横膈膜上震动发出低哑的类似于嚎哭的声音。

    孙哲平看着它,隔了良久,神情眉目才放松柔和下来。

    他弯了弯嘴角。

    “别闹了,张佳乐。”

14.

    霸图的那次征伐任务可谓是一败涂地。

    城南突然的爆炸,炸开了防空洞的大门,大批丧尸涌上地面。炸药应当是百多年前埋下的,兴许是为了阻拦病变的人群从防空洞跑出来,没成想却在征伐任务中被无意引爆。

    当时城区的扫荡已接近尾声,谁都没想到这破旧的城里还有个防空洞,底下还藏着这么多丧尸,勘探部队听到消息都是一片愕然。

    霸图派出的军队节节败退,最终决定迅速撤离,张佳乐带着两个连的人负责掩护撤退,在一个多小时后失去了联系。

    霸图损失惨重,短期内不得不暂停全部征伐计划重整军队,叶修那得到霸图上报的所有情况已经是任务结束一天后。

    孙哲平从安文逸那儿回来,心情本来就说不出的烦躁,到了叶修那,叶修正好挂了霸图来的电话,抬头看见他,神色不明,带着点忧虑。

    叶修皱着眉抽烟不说话,孙哲平也冷着张脸不太想说什么。霸图已经派了部队去城市外围搜寻,但张佳乐连同那两个连队依旧一无所踪。

    沉默许久,孙哲平跟叶修要了张地图,又问叶修借了辆车,他打算自己去找人。

    叶修掐了烟看他。

    “前线每年都会损失很多优秀的士兵,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叶修说。

    “我知道。”孙哲平手插在口袋里回他。

    “但我不会阻止你,这是你个人的行为,”叶修重又点了根烟,“记得带他一起回来。”

    孙哲平的车开到霸图军区的边防,被拦了下来,守关的士兵对着孙哲平不耐烦的脸,依旧坚持说这是军令,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孙哲平斜靠在车旁抽烟,直到林敬言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冲士兵解释了几句,走到孙哲平边上。

    “兴欣那边已经来过电话了,你可以出去,”纵然戴着眼镜看着挺斯文,林敬言对上孙哲平面无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凶悍的脸也不显任何惧色,“张佳乐平时挺会坑我的,找到他了记得告诉他,他不抢我馒头我还挺寂寞的。”

    孙哲平吐了口烟笑了笑,拍拍林敬言的肩。

    军区外是各种破败不堪的建筑,像是零星散落在广袤荒芜的原野上的各种垃圾,奇形怪状。

    他对张佳乐是什么感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也是这样奇形怪状的,分不清哪里是兄弟情,哪里是那些说不出口的东西,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像漫天黄沙飘扬翻转,没家没落,没头没尾的。

    可是说不清楚也无所谓,他想能像之前那样也行了,他在义斩养伤,张佳乐在前线作战,尽管不在一处,几年也见不了几面,但至少还存着点希望。

    所以他要把张佳乐找回来,不管张佳乐在哪个角落呆着,他都得把他带回来。

    那座让霸图惨败的城市并没有多远,孙哲平也在残破如同废墟的砖墙瓦砾中找到了张佳乐。

    其实挺好认的,尤其是脱了头盔,孙哲平没来由的在荒凉的风声里想起一句话。

    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15.

    这是孙哲平驶入无人区的第五天,车子熄火了,通讯仪也早已超出了可联络范围。

    孙哲平下了车斜靠在车头抽着不知道是倒数第几根烟,风有些大,烟雾还没成形就随着气流飘散在茫无人烟的苍漠之上。

    这里离西南还有多远,孙哲平不知道,可能再耗上一辈子也到不了,也可能挺近了,但是此刻油尽粮绝,他只知道现在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往前走上多远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前方在哪路又在哪,他只是顺着仪表盘指示的方向一路笔直地向西南开着车,不绕弯,不惧任何障碍,像他一贯的作风一样,连个回头路都不给自己留。

    天地间一片空旷沉寂,风烟兜兜转转毫无阻碍,四野皆是风沙尘土,茫无边际,连视线都没了焦点。

    孙哲平拉开了后车门,将那具丧尸拖拽下来,丧尸踉跄着摔倒在地,孙哲平往后退了几步。

    “张佳乐!再来打一架啊!”孙哲平扯着嗓子朝它吼,“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啊!”

    丧尸猛地起身伸着双手朝他扑过来,被孙哲平拽住手臂往地上猛地一推。

    “张佳乐你他妈就这点本事吗!再来啊!”

    丧尸再次起身,灰暗狰狞的脸上一张嘴大张着,嘶哑的嚎叫声穿破气流,离孙哲平越来越近。

    这次孙哲平没再直接推开扑上来的丧尸,他紧紧掐住它的下颚,凑上去轻触了下那湿冷粘滑的唇,又用力将它推倒在地。

    孙哲平朝地上啐了两口,抬手擦了擦嘴巴。

    “真恶心。”孙哲平恶声恶气地骂了句,旋即又仰头笑了起来。

    “真是后悔没在你活着的时候好好亲个够。”孙哲平抱住了又一次将他看做食量,野兽一般扑在他身上撕咬的丧尸。尖利的疼痛刺穿了肩膀,还是张佳乐特别喜欢下口的地方,痛楚却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说的条件反射?这也算肢体反应吗,别逗了,它只是想咬自己而已啊,它根本不是张佳乐啊。

    对啊,它根本不是张佳乐,世上只有那一个张佳乐,独一无二,活得像滴着晨露的花朵一样,骄傲鲜活,绝不是这样扭曲腐烂的活死人。

    而那样的张佳乐早就已经消失了,消失在枪林弹雨中,消失在漫天血色里,瘦削坚毅的背影迷失在灰黑色的记忆尽头,像腾飞的烟雾。

    他扼住它的下颚扳过脸来,将口袋里的烟盒揉做一团塞进它口中,捏住它的脖子让它正脸对着自己,任由它挣扎着拉拽着自己的身体。

    “张佳乐,你听着,”孙哲平喘着气,勾着嘴角朝它笑,“我只能带你到这了。”

    “很抱歉没能带你到你的理想国去,我只能做到这了。”

    “下辈子再带你看花成吗,想看多少看多少,你想种也行,我不介意你把房子搞成花海。”

    “抱歉,上个礼拜医师才跟我说过我这条手臂这辈子是不可能再上战场了。”

    “你看,最后,我不能去战场,你也到不了理想国……”

    “但是……”

    “但是……”

    孙哲平把枪从枪套里抽出来,抵住它的后脑,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它的额头。

    他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一阵大风兀地卷携着尘土沙石高高地扬起,周遭一片迷蒙。

    “但是,下辈子,我们一起,再继续,好吗。”

    “我保证,下辈子,一定带你去。”

16.

    人类的世界是如此脆弱而磅礴的存在。

    要毁坏它,只需要一朝一夕,顷刻间尸横遍野,化尘作土,灰飞烟灭。而文明的重建,却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漫长时光。

    那悠远浩淼的时间长河里,流着血,漂着骨。前赴后继的人们手搭着肩,长跪在逝去的黑暗里,鲜衣的后人踩着他们腐朽的身躯,一步一阶,踏上河岸,细碎的阳光勾勒着身体的形状,像镀了金。

17.

    少年灵动的双手停滞在半空中,风吹开了颜色清浅的亚麻窗帘。

    旖旎的日光与西南春城缭乱的百花中,他听到了来自对方的,低沉而浑厚的声音。

    “嘿,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番外:绝望是什么?

    张佳乐跌坐在黑黢黢的旧下水道里,身旁扑腾起一片灰尘,抹掉了头盔的他连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通讯仪被扔在一边,在“滋啦滋啦”长久的刺耳的电流声里,他卸了弹匣,又粗略清点了下身上带着的剩下的子弹数量。

    不多,但也足够了。

    他又伸手摸了摸挎在腰侧的匕首,像是放心下来了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又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水泥板。

    这28年里,他大抵是不太懂绝望为何物的。如果人活着不面对希望潇洒着高歌而行,那又跟没头没脑的丧尸有什么差别呢。

    可他知道其实在这乌云遮天蔽日的世界里能把自我活得有血有肉精彩纷呈的人并不多。每每在任务前看到队员没什么生气的眼神,或是在被逼入绝境时望见战友们空洞的选择自我放弃任人宰割的神情,他都不太知道能做些什么。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笑着捶两下肩鼓个劲,或者一个人疯了一般冲在最前面。

    在压抑的环境里呆久了也是会被同化的,他很怕自己哪一天也会像那些死去的人们一样双目无神,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像个破碎的木偶。

    可呆在孙哲平边上就不一样。

    想起孙哲平,张佳乐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

    孙哲平跟他是同类人,这在张佳乐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意识到了,虽然他们打了一场架,那场架让他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浑身酸痛却又舒爽无比。

    在旁人都用为了训练而训练的态度当着政府机器时,孙哲平的表情更像是来找乐子的。后来他干脆把这种找乐子的态度扔到了征伐战里。

    当然那并不是找乐子,在浆肉与子弹横飞的空间里,孙哲平那般狂热的眼神压过了一切恐怖的,灰暗的背景,明晃晃的亮堂着。这样生动的存在感让他血脉喷张,扣动扳机的手指,挥刀扎进丧尸脑袋的手臂都火热得发烫。

    那是一种把人从虚妄的程序化进程中拉回到现实里的真实感,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他们心灵相通,如此真切地理解着彼此的理想和目标,他们又实力相当并肩而立,勇敢无畏地将自己的死角交托给对方。

    张佳乐有时候会觉得能遇上孙哲平真好啊,跟遇上另一个自己一样,就是人糙了点,不对,自己也挺糙的,孙哲平那种该叫欠揍。

    对,想想都来气,早上拉练要跑他边上乐呵呵地说要不来比比谁先跑完,本来好好地洗着澡偏趁他不注意拿水冲他,看他被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往边上躲还要笑话他,明明都是当连长的人了还幼稚得跟个孩子似的。

    不过孙哲平对自己好也是真的,吃饭分他半个馒头是常事,他一个人自己加训孙哲平就陪着他一起练,晚上起夜看他睡相不好掖个被子他也意外发现过,训他别心软也是为他好。

    可能在这死亡如影随形的日子里,人紧绷得太久了,连什么时候把精神寄托分了点出去都不知道。等到发现过来的时候,作为搭档兼半份精神寄托的孙哲平面色灰暗地倒在角落里,半条手臂血肉模糊,还一脸淡然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摸着自己的头发。

    “记得在我变成那种玩意前拿你的枪杀了我。”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

    他本以为他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藐视一切,不惧万物。两人并肩冲锋的感觉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产生了这样自傲自负不切实际的幻觉。

    那一天漆黑的小小的空间里,张佳乐突然意识到,其实西南还有很远,距离理想国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途,而他们的力量是这般微乎其微。何时能踏上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抑或是这辈子究竟能不能到达,他并不敢肯定。

    那时那刻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孙哲平这个人在他心里,远比他认为的,还要重要。

    在将要失去这个人的恐惧中,孙哲平奇迹般地从鬼门关前折了回来。在隔离室外徘徊了整整两个星期的张佳乐焦躁得像个在训练营等待成绩的新兵。

    他想可能孙哲平也很焦躁,被锁在这样的小屋子里不能动弹的孙哲平肯定黑着一张脸生着闷气,等他出来一定带他冲个澡然后去训练场好好舒展舒展筋骨。

    但他知道这只是个很美好也很可笑的幻想。

    上面的调遣通知送过来的时候他没说话,他也说不上话。军区里来了个电话喊他过去,他隔着话筒跟另一头的叶修拌了几句嘴,最后握着话筒安安静静。

    “放心吧你就。”对面的叶修语调轻快。

    “谁管你,说得跟我是他妈似的。”张佳乐笑了两声,又沉默了几秒,挂了电话。

    孙哲平如既定安排离开了,带着百花军区训练场外漫天的黄沙绝尘而去,潇洒得连个背影都没见着。

    孙哲平走了日子照旧,连里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有时候脸还没认熟呢人就不见了。任务后的聚餐上他时常被灌得酩酊,醉眼朦胧间对面的人影支离破碎又扭成了模糊的一团,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百花军区几次征伐战都挺顺利,没了固定搭档他也能带队剿灭数量庞大的丧尸打个漂亮仗。血肉横飞间他端着枪,比之往昔更加沉稳,挥着匕首,较之过去愈加凶狠。他的战绩越来越漂亮,哪怕形势不利也能一个人化险为夷,也不是因为别的,或许只是自己的死角再没人帮着补了,所以也只能自己逼着自己,让自己成为那完美无缺的利剑冲在最前面吧。

    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孤单,像战场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一样。不过既然孙哲平那身体状况短期内回不来了,那就把他那份一起打了吧,说好的要一起杀到理想国去的,孙哲平可能办不到了,那就把胜利带回去给他看看吧。

    哪里离理想国最近那就去哪,他写了个申请调去了霸图军区,底下的人都张着嘴惊诧万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霸图的训练强度比起百花军区来厉害了不止一星半点,那是把人扔绞肉机里一遍遍折磨的地方,可他没觉得有什么受不住的,相反他还挺喜欢的。累是累了点,所幸还有林敬言,张新杰和韩文清几个常驻的精英战友在。打丧尸在哪不是打呢,这可是离梦想之地最近 的地方啊。

    在霸图呆了两年,日子被训练和任务填得分毫不剩,脑袋几乎没放空的时候,只偶尔在睡前短暂的空闲中会想起孙哲平来,也不知他手好了没,在兴欣欺负犯人了没,跟叶修干架了没。

    在这偶尔的想念里他又一次遇见了孙哲平。人群缝隙那头的孙哲平穿着齐整笔挺的军装,逆着灯光将视线投向这里,还是那张脸,还是那样的神情,像是什么都没变。

    除了穿得人模狗样了点。张佳乐暗自腹诽,他有点想笑。

    但其实表里不一的还有他自己,跟着张新杰来参加会议本来可不是他的任务,谁说他不是怀了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跑来兴欣的呢。

    他也想陪孙哲平再好好打一场,可他的确有些累,倒不是顾忌孙哲平的手伤。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于是他真的说了,说了很多,关于任务的,关于霸图军区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可全没说到点上,他觉得自己得了话痨病,可孙哲平在他背后安安静静地听着这让他感觉很安心。

    隔着粗糙的布料也能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上的热度,不烫,很温暖,跟午后难得的阳光一样,一如几年前一同欢笑着坐在百花军区台阶上的那份感觉。

    孙哲平看穿了他心里的那点小彷徨,他不惊讶。他跟孙哲平头抵头靠在一起,他看见孙哲平眼底的那抹光亮,并没有多亮堂,却足以敌过周围铺天盖地笼罩四野的黑暗。

    于是他知道了,孙哲平没有变,他也没有变,他们都还和以前一样。即便分处两地,即便时光流 转,但关于信念,关于梦想,一丝一毫都没变更过。

    他们可能在打一场注定会失败的仗,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都还像是多年前初见时那般意气风发,满志踌躇的少年。

    所以,看着吧,看我带着西南的土回来,让你去看看理想国那燎原的花海。

    张佳乐把弹匣装了回去,又把腰侧的匕首插紧了些。

    他推开了头顶那摇摇欲坠的水泥板,飞散的尘土中日光同刺耳的嚎叫声一同挤了进来。

他拉着边缘一个挺身爬上了地面,不远处的丧尸动作滑稽地朝这扑了过来。

    上膛,举枪,瞄准。

    他眯着眼,绽出一个微笑。

   上吧,英雄。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