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缭乱之时

发表于 2020-05-16  18.06k 次阅读


作者: 黄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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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13万
本文关键词: 现代;单cp;刑侦

-01-

弯月天边挂,狗与人吵架。

深夜12点,莲桂小区的灯熄了大片,2栋31-7的户主却将客厅、卧室、浴室的灯全部摁亮,扔了钥匙,“哗啦”一声拉开阳台边的落地窗,疲惫地倒在编藤太阳椅上,拇指和中指揉着太阳穴道:“妈,明天真不行,我加班呢!”

妇人的声音从手机里隐约传出,“加班?你哪天不加班?这么多年周末也没见你休息过。张佳乐我告诉你,你要还认我这个妈,明天中午就滚来兰亭!”

“那哪儿行啊?我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从局里到兰亭单程不堵车也得20分钟。”张佳乐性子急,母亲语气一上来,他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

“怎么?你还想让人家女孩子将就你?你们局周围有什么像样的馆子?吃食堂么?”

“您就不能让她再等几天?”张佳乐自觉坐着说话没气势,索性站起身来,撑在阳台栏杆上喊:“我答应了相亲就不会躲,您急什么?我忙完这阵子就去!”

“等?等什么?等你那些案子忙完,人家生的娃都出门打酱油了!”

张佳乐差点骂出一声“操”,好不容易咽下火气,声量又不知不觉大了几分,“妈!我明天去不了,她不愿意等就算了,我自个儿找,保证两年内让您抱上孙子!”

“张佳乐!”耳机里传来妇人愤怒的喊声,张佳乐蹙眉将手机拿远,却听楼上飙来一声骂:“抱你妹的孙子!深更半夜吼个JB!你他妈就一大孙子,滚回去让你妈抱着喂奶!”

“我靠……”张佳乐低骂一声,扶着栏杆朝外探出身子,楼上几层的窗户都黑着,看不出是谁家在骂。倒是亲妈还在大声数落,似乎还带上了一听就很假的哭腔。他听得焦躁,白天又累得够呛,心里一横,对着手机吼道:“行行行!我去还不成吗!”

母亲一听就乐了,怕他反悔,连忙挂了电话。他“啪”一声扔了手机叹气,又听楼上骂道:“去哪儿?投胎吗!”

这回他听清楚方向了,骂声来自33楼-9,那户住着一对20岁出头的同性恋小情侣,家里养着一只比俩主人可爱很多的柯基。

张佳乐不想和小孩儿计较,关了落地窗就准备洗漱睡觉。想着明天(确切说已是今天)的相亲,他心里就烦。倒不是有什么“相亲障碍”,而是觉得跟头儿请假实在麻烦,跑一趟也影响工作。若真谈成了那倒好,谈不成又得被兄弟们嘲笑——“乐爸爸又被妹子嫌弃咯。”

张佳乐今年28岁,K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员,业务能力突出,吃苦耐劳,多次被市里、省里评为模范警察。性格开朗,长相秀气却不阴柔,是如今最吃香的“美人”款帅哥,早5年就成了市局公认的局草,男女通吃,老少皆喜。每年新来的女实习警都巴巴着跟他,他不带则罢,带了就会尽心尽力,不仅教人家如何办案,还给人家讲人生大道理,工作生活处处照顾入微。实习期满后,姑娘们都开玩笑说没爱了,跟乐哥那么久,男朋友没谈上,倒平白多出个烦人的老爸。

张佳乐听了,只得耸耸肩,一笑置之。

对于恋爱与婚姻,他向来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遇上对的人就过,遇不上就潜心工作。说到底,比起谈恋爱,他更享受现在的工作。每次成功破获一起刑事案件后,都觉得浑身舒畅,比和姑娘亲嘴还开心。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和姑娘亲嘴到底是什么感觉。

张佳乐是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处男。这事儿呢,整个市局没人知道。一来他长得帅,大家觉得这么帅的人没理由没点儿花花肠子。二来他时常照顾女警员,和异性没有丝毫交流障碍,平时也常讲讲黄段子,连打扫清洁的大妈都觉得他一看就是谈过很多次恋爱的人。

大约自觉活了28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略丢人,张佳乐给自己编造了3个女朋友,第一个是初中同桌,第二个是高中校花,第三个是相亲认识的御姐。同事问为啥大学没谈过恋爱,他只好以学业繁忙糊弄过去——公安大学,同学大部分都还在体制里混,万一穿帮了得多丢脸。

从今年年初开始,母亲对他“注孤生”的现状不满意了,连续约了好几次好人家的姑娘,想让他尽快解决人生大事,他都以工作太忙推脱。

刑警工作忙不假,可也不至于忙得周周不休。所以母亲恼了,才深更半夜打来这通电话。

次日是周日,张佳乐坐在办公室看检验科送来的化验报告。临到中午才跟所属小组的组长老袁请了俩小时的假,说要回去解决家庭矛盾。老袁一听就乐了,挥着手说:“是去相亲吧?两个小时多寒酸……行了行了,吃完饭别回来,带人家去看看电影。今儿有个什么爱情片上线,我女儿都去看了。”

张佳乐将桌面整理一番,去车库前还在厕所理了理头发。

他是接了什么活儿就一定得做好的性子。在他眼里,相亲也和接活儿差不多,既然决定去,就得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敷衍是对双方的不尊重。

兰亭中餐馆里,女孩儿已在等待。张佳乐走过去,笑得温和又带点与年龄不相符的少年气。

一顿饭吃得拘谨却不失欢笑。女孩儿家教极好,说话细声细气,张佳乐讲了几个冷笑话逗她,人家没笑,他倒笑得开怀。完了他想着老袁的建议,便提出去看电影。也许是被提前告知男方工作忙碌,只抽得出时间吃午饭,这会儿听张佳乐说看电影,女孩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两人到了电影院,张佳乐买好票,又买了超大号的爆米花和两杯果汁。女孩低着头笑,看样子对他印象不错。他也觉得女孩儿乖乖巧巧的,值得进一步交往。哪知电影刚看到一半,手机响了,老袁在那边说:“局草啊,袁哥对不起你,大学城又出了案子,赶快回来。”

张佳乐毫不犹豫地丢下女孩儿跑了。

大学城位于K市南部,以前是城乡结合部,环境不错,但治安不好,K市10个案子里5个都出在那一带。张佳乐没回市局,直接开车赶了过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一处人工湖,周围十几米外全拉上了隔离条,一阵恶臭扑来,站在外围的几个小警察捂着口鼻,一副作呕的表情。

时值夏末,各高校刚开学。张佳乐不用走近就能想象出尸体已腐败成了什么模样。

老袁和几名经验丰富的刑警正在询问发现尸体的清洁工,法医、痕检各自忙碌,他亮了亮证件,也进了现场,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现场勘查进行到夜里10点才收工,老袁问他相亲对象如何,他撇着嘴角道:“不错,但吹了。”

没有哪位女孩儿会原谅一个第一次见面就中途开溜的男人,何况这男人是为了去看一具已成巨人观的恐怖尸体。

老袁挺自责的,张佳乐却道无所谓。

其实,他是有所谓的,女孩不错,能交往下去就好了。不过,这“有所谓”也没有到哪里去,心里不舒服一会儿也就算了。

毕竟,事业才是最重要的。

爱情嘛,该有的时候总会有的。

张佳乐回局里洗了澡,本想等技术组出尸检、痕迹报告,对方却说一晚上赶不出来,明天中午才能出全。他看看时间,索性不等了,拿了随身包打算回家。

刚出市局,母亲的电话就来了——不愧是亲妈,知道他忙起来从不接电话,要骂要吵总是在11点左右才打来。他稍稍皱眉,做了几秒心里建设才接起来,低声道:“妈。”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女人气急时都像咆哮的母狮,张佳乐立即拿开手机,听自个儿亲妈在那头喊:“你今天可给我长脸啊!你逗人家小陈玩是不是?想中途开溜你约她看什么电影?多好的姑娘,被你说丢就丢在电影院!”

张佳乐坐在市局外的花坛边,垂直脑袋应付道:“临时出了案子,我也没办法啊。”

“你没办法?哪死人哪有你!你就不能歇歇?当自己名侦探南柯啊!”

张佳乐翻白眼,想纠正是柯南不是南柯,又怕再添一把火。想着骂吧骂吧,出完气了事,便一直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句“我错了”。可这回老妈估计实在被气得够呛,骂了10分钟还不见收尾,他听得饿了,起身朝市局对面的一条小巷走去,打算吃一碗混沌再回家。

夜深,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辆,他拿着手机慢悠悠地过人行道,适时对着手机示弱道:“妈,我找个时间回家给您请罪行吗?我从下午忙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

到底是亲妈,一听儿子又饿了肚子,语气一转,急道:“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个馆子吃!”

“正找呢!”张佳乐松了一口气,小巷近在眼前,拐进去就是喧嚣的夜排档,“妈我不跟您说了啊,进去点餐了!”

挂掉电话的一刻,一辆路虎从小巷里冲出,拖着尖锐的刹车声,停在距张佳乐半米远的地方。

车灯刺眼,张佳乐承认自己腿有些软。

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驾驶座疾步走来,神色冷峻,眉间染着一丝游戏人间的顽劣。

张佳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对这类人尤其没有好感。

男人走近,将他打量一番,问道:“没事吧?”

我像有事的人么?张佳乐想,要不我躺下碰个瓷?

车后门也开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钻出来,浑身酒气靠拢道:“平哥,遇上碰瓷的了?哎呀没事没事,给他一把钱就是了。”

张佳乐和男人同时皱眉。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张佳乐嫌恶地扬扬手,摆出警察的架势道:“老司机开车看看路,下次真遇上碰瓷的,你得卖了这位小朋友才解决得了吧?”

-02-

张佳乐头也不回地走了,迈进吃惯的面食店,要了3两红汤混沌,再加一笼蒸饺和一碗冰镇银耳汤,被辣得满头大汗,顿觉浑身舒畅。

他活得简单,一顿说不上多美味的宵夜就能赶走对相亲失败的介怀,和方才差点被撞的后怕。付钱时老板塞来一盒韭菜饺子,哥们儿般道:“带回去当早饭。”

他说了声谢,回局里取车去了。

这天实在忙得够呛,回家洗了个热水澡,后脑刚沾上枕头,就被睡意拖去见了周公。

另一边,那位差点撞着他的“老司机”却没那么平静。

“老司机”叫孙哲平,28岁,K市人,高中没毕业就因反抗家庭而辍了学,离家出走,四处闯荡,给摇滚乐队写过歌词,往推理杂志投过稿,颇有失足文艺青年的浪漫。20岁之前就差不多浪遍全国,苦吃得挺多,朋友也交了不少,那年卖了人生头一个刑侦剧本,赚了7万块钱,从此认定奋斗目标。多年来私生活虽放荡不羁,工作上却也算笔耕勤奋,刑侦小说出版了4本,其中1本已改编成电视剧,刑侦剧本也写了十几个,有的拍了,有的落了灰。总体来说,孙大作者倒也没浪费青春,年纪轻轻,在圈内勉强能算个二流作家、三流编剧。常年生活在B市,有不少类似“京城几少”的哥们儿。

孙哲平对自己的定义一直是“文化人”,强烈拒绝被打上“娱乐圈”的标签,无奈天生一副好皮囊,据说床上功夫还叫人如痴如醉,在编剧界说话也有几分斤两,更要命的是有钱、家庭背景不得了,所以不少想混出一片天的小美女小鲜肉排着队想上他的床。而刑侦剧里多男角,所以小鲜肉又比小美女多出一些。久而久之,圈里就爱传他喜欢男人。

对此,他懒得辩解。

“喜欢男人”这句子不准确,因为至此的人生,他似乎还从未喜欢过谁。

所以,怎么知道喜欢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半个月前,孙哲平悄悄回到K市,本想潜心写一篇20万字的小说,却灵感缺缺,文字怎也铺陈不开,这几天便想着先放放,玩几天再写。

这晚,他约了几个K市的朋友,请吃饭请喝酒,自己却滴酒不沾,完了挨个送人回家,剩下一个曾经的炮友死活不肯,他便从善如流,准备带人回自己家温一温旧情。

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偶尔放纵一下也不碍着谁。

可是回家路上,那“正气美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拐角,若不是他反应快,一脚踩了刹车,指不定就得背上人命。

张佳乐哪里知道,自己在孙大作家的眼中,竟是一“正气美人”。

下车的刹那,孙哲平心脏就莫名抽了一下,差点被撞上的人不躲不避,更没顺势往地下躺,反倒一脸刚毅,像小说里不对强权低头的倔强探员。只是这“探员”看着总觉亲切,也不知是因为眉目温和,还是曾在哪儿见过。孙哲平心有好感,本想好意地关心关心,再不怀好意地搭个讪,不料自称妖艳贱货的炮友却从后座跳了出来,酒气熏天,出口不善。

“正气美人”被气走了,他突然也没了上床的兴致,虽带着炮友回了家,却任对方怎么撩,也懒得提枪上阵,最后独自起身冲了个凉,躺阳台的沙发床上思考起人生。

人生这东西说来玄妙,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样的事,爱上什么样的人。

夏夜静谧,林间有不甘寂寞的蟋蟀唱着纯纯的情歌。

后半夜,孙哲平睡着了。

梦里,他仍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单手撑着脸颊,耷着眼皮看2班上体育课的男生打篮球。

数学老师唾沫横飞地讲着sin与cos,他打了个哈欠,目光循着红队穿8号球衣的男生,看人家抢断、上篮、庆祝,看得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直到老师扔来一粒粉笔头,喝道:“孙哲平!外面什么那么好看!脖子给我收回来!”

他想:自然是外面的人好看。

那时他16岁,在K市一中念高一,进的是满是尖子的1班,却不是因为中考成绩好,而是因为家庭关系硬。

看着几十名学霸,他想反抗,想转去普通班,无奈翅膀还未长硬,身体与心理都干不过身为陆军大校父亲,更不敢对老将军爷爷说一个不字。权衡再三,只得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段——课还是得上,上得怎么样就另说了。

开学一个月后,因为座位调换,他坐上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主角位置”。刚好是那天,他瞧见“8号”大呼小叫地招呼同学打篮球。“8号”长得挺好看,他不知怎的就看入了神,从此只要“8号”在操场上跑,他就一定会看,一看心情就特别好。过了一周,他才知道“8号”是2班的班草,再过了一周,又得知班草姓张名佳乐。

他细细念叨着“张佳乐”仨字儿,觉得好听又好玩。

不过好景不长,班里又换了座位。

他心里冒出些不着边际的失落,总觉得空落落的,可没过几天,倒也算了。

看个不认识的同性打球,至于像看姑娘一样看得魂不守舍么?

后来他写小说时琢磨着魂不守舍到底是什么感觉,思索整夜也没想明白。

毕竟,好像也没因着谁而魂不守舍过。

和“8号”一样,他也算得上班草一级的人物。1班的学生一半奔着清华北大,剩下一半奔着人大复旦。学习重压下,就算天生丽质,也未免形容憔悴。孙哲平不操心前途,别人苦读时,他偷偷看闲书写歌词,帅得文艺又略带颓废,被其他班的女生看做竞争级草的重要人物。

但那年的级草大比拼他终究还是落下阵来,高票当选的是2班班草张佳乐,也就是他关注得不明不白的“8号”。

张佳乐当上级草可谓是众望所归,一来长得帅,二来运动好,三来性格好,男生女生都喜欢他,四来成绩也不赖,据说还有年轻的女老师给他投了票。

比起张佳乐,孙哲平虽然也很帅,却帅得比较小众。高中校园里,高冷文艺款帅哥虽然吃香,却终是比不过阳光运动型帅哥。何况这文艺帅哥自己也是运动帅哥的粉。

虽然粉得莫名其妙,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孙哲平在1班混了一年半,高二下时估摸是翅膀终于长硬了,便趁着月黑风高,收起行李,从此浪迹天涯。

直到离开一中,他也没跟张佳乐说上一句话,如今想来,只是他认识人家,人家哪晓得他。这些年过得荤腥,已经记不得那红衣少年的长相了,偶尔想起来,也只能描摹出一个逆着阳光的身影,年轻,而充满朝气。

醒来时,晨光刚刚洒在阳台的几盆兰草上。他愣了片刻,对突然梦到高中时代感到十分诧异。

在他少年与青年岁月中,短暂的一年半高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也没有留下值得回味的记忆。非得拧出来说一说的话,恐怕只有那据说后来成了校草的张佳乐。

可问题是,为什么会忽然梦到张佳乐?

梦也就罢了,好歹给个清晰的正脸吧,模模糊糊跟打了马赛克似的算什么?

孙哲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没由来地想起“正气美人”。这一想,脑子突然跟浇了冰水似的清醒,终于想明白晚上下车时感觉到的“亲切”是怎么回事——“正气美人”和张佳乐,似乎长得有些像。

记忆里的张佳乐面目依旧模糊,可孙哲平却偏执地相信,28岁的张佳乐,应该就和“正气美人”差不多。

妖艳炮友醒了,怪他夜里不解风情,他笑着应付过,很快下了逐客令。

今天周一,唯一避免早高峰,张佳乐很早就出了门,一边开车一边吃蒸好的饺子,吃得满车韭菜味,吃完还随性地哼起歌儿,感谢赠送饺子的面食店老板。

到了市局,几个兄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乐哥,撞哪儿了?”

他莫名其妙,刚想说“啥”,却打了一个十分不雅的饱嗝。兄弟们捏着鼻子嚎:“操!乐哥!我们好心关心你,你打嗝熏我们?”老袁也加入进来,吐槽道:“还是韭菜味的嗝。”

几人表情夸张地干呕。

张佳乐不生气,双手左右舞动,以示正努力驱毒。老袁看他没事,又道:“小纪说昨儿见你被一辆车蹭着了,没事吧?”

“她看着我被蹭也不来帮我?什么徒弟!”张佳乐假装愤怒。小纪是他今年带的女实习警察,挺能干的,特别机灵,缺点是长得太漂亮,看上去没有警察的威严。

“她在夜半公交车上,哪下得来。”老袁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喏,这不一早就来关心你了吗?买了你最爱的混沌。”

张佳乐一看,混沌还冒着热气,刚好小纪跑了过来,关切地问:“师傅,你没被撞厉害吧?”

“没,蹭都没蹭到。”张佳乐笑着走去座位上,剥开筷子搅了搅红油混沌,回头道:“谢了啊,好徒弟。”

早上开工前,张佳乐吃了第二顿早饭。整个上午,办公室里都是他的饱嗝声。老袁无奈地跟小纪说:“下次别给你师傅买早饭了,这家伙不懂得拒绝,早晚得撑死。”

张佳乐听到了,喊道:“放心,撑不死!”

-03-

中午技术组送来了所有解剖、化验报告,确定受害人为死后抛尸入湖,颈上有勒痕,属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一周前,皮肤在夏季高温下虽已蜡化,但生前曾采集过血液,经DNA对比已辨明身份。张佳乐理出几个目标嫌疑人,下午带着小纪挨个摸排。

这案子不难,三天后犯罪嫌疑人便浮出水面。可惜张佳乐没法休息,前期积攒的案件还得一个一个地梳理。

每天都很忙,早把那差点撞着自己的路虎老司机忘在脑后。

与勤奋的张佳乐比起来,拟不出大纲码不了字的孙哲平只能算一条咸鱼,且是摆着葛优瘫姿势的咸鱼。

孙哲平有些苦恼,又有些亢奋。当日呼朋唤友出去玩本就因没什么写作灵感,碰上“正气美人”后仅剩的那点灵感也溜光了。白天老回忆16岁张佳乐打篮球的模样,夜里就想他28工作时的模样。想着想着,红衣少年就成了“正气美人”,一脸浩然,眼中却带着干净的稚气,一本正经地指责道:“孙哲平,你这乱开车的老司机!”

孙哲平彻底写不下去了,搜集的案件在脑子里混乱成了一团浆糊,毫无逻辑可言。没有清晰的逻辑对推理、刑侦小说作家来说是致命的,他丢了笔和草稿,躺在沙发床上想:要不我改写奇幻校园爱情吧?28岁的男主角穿越回到16岁,历经千辛万苦追到另一个男主角?

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乐,他又想:追另一个男主角不行,拍剧过不了审,还是改成追女主角吧。

这么一改,连下笔的兴致都没有了。

晚上开车出去兜风时,他终于认真地思考起来——当年对张佳乐的在意,究竟是不是喜欢?

那种喜欢。

座位调离窗户后,为了继续看张佳乐,他还做过几件难以启齿的“小事”,比如假装上厕所从2班门口路过,比如做完物理实验迟迟不走,等2班赶来上课。

张佳乐总是和一群男同学在一起,说说笑笑,疯疯打打,笑得纯净而开怀,显眼得仿佛自带光芒。孙哲平看着他从身边经过,却从未想过道一句:“喂,哥们儿!”

那时太年轻,以为喜欢分很多种,对女生的爱慕是一种,对男生的欣赏是另一种,前一种可以搭讪,可以去追,后一种只消安静看着就挺好。

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喜欢哪有那么多规矩。

可长大之后,“喜欢”也变得困难起来。

身材一流的模特喜欢吗?长相清纯的演员喜欢吗?风流多金的公子喜欢吗?

若单说在床上的感觉,孙哲平是喜欢的,可这喜欢少了些什么。这些年他懒得想,也想不通少的是什么,如今却突然开窍。

少的是,像当初远远看着张佳乐时,那种来自心底的,像初生小兽般的,毛茸茸的欢喜。

孙哲平想,如果还能遇上张佳乐,那就追了吧。

张佳乐又跟老妈说起双人相声了。

老妈给他物色了新的相亲对象。女孩来自书香家庭,26岁,在K市一中初中部教语文,没谈过恋爱,情感史一片空白。

张佳乐说:“妈,这见面地点怎么比上次还远啊?洛山书院?这都不在市里了!”

老妈说:“开车去,早点出发!人女孩儿喜欢那里,听说是个茶室,藏有很多古籍。你高中不也念的一中吗?正好她在初中部教书,你俩准有话题聊。我想想啊……这样,你抱抱佛脚,去背背什么《岳阳楼记》啊,《滕王阁序》之类的。”

张佳乐一听就头大。他从小语文就烂,《出师表》直到毕业也没能背全。一想茶室里满屋子的古籍与喝不出好歹的清茶,就觉得比出现场时看白花花、黄橙橙的某人体物质还难受。刚想抬出老袁,老妈又说:“这回你别说什么领导不批假啊,你们袁哥亲自给我讲,让我监督你早早解决个人问题!”

张佳乐蹙眉,“老袁怎么会给您说这些?”

“上次你相亲,他不是中途把你叫回去了吗?”老妈说,“看你被甩了,他心里愧疚呗。”

张佳乐白眼一翻,心道这愧疚来得还真是时候。

周六上午,老袁果然准了假,还发誓绝对不中途打电话,就算出了连环杀人案也不打电话。张佳乐眼皮直跳,忙道:“袁哥,您就别乌鸦嘴了!”

听说局草要去洛山书院相亲,3组的同事大田赶紧撵过来,一巴掌呼在他背上,笑嘻嘻地说:“乐哥,我等会儿也要去洛山书院,车临时出了点故障,捎我一程行吗?谢啦!”

“谢什么!”张佳乐抛着车钥匙,“走,跟我客气个啥!”

休息日恰逢好天气,出城的路上有些堵,张佳乐吐槽完自己是个“语文渣”后问:“你去那儿干嘛?掏古籍?”

“嗨!我哪有那闲心?”大田说,“让我看古籍啊,不如把我关小黑屋里看尸检报告。”

张佳乐笑道:“那你去干嘛?”

“有个兄弟约我喝茶,顺道聊聊这段时间办的案子。”大田说。

“哦?”张佳乐来了兴趣,“你这兄弟还真特别,跑去山里听案子。”

“嘿!我这兄弟啊,是个知名作者。”大田得瑟道:“专门写刑侦推理的小说和剧本,电视剧都拍了好几部,你可能也看过。”

“我哪有时间看电视剧啊。”张佳乐瘪瘪嘴,“回家洗了就睡,电视都几个月没开了。”

大田一副“懂你”的表情,又道:“不过他名字你可能听过,叫孙哲平,等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

张佳乐摇摇头,“对娱乐圈没啥了解,没听说过。”

“等会儿你可不能说什么娱乐圈不娱乐圈,大孙特别讨厌别人说他是娱乐圈的人。”大田嘱咐道。

张佳乐其实并不想认识这位孙大作家,只是不想拂了同事的面子,便应了下来,并没话找话道:“聊案子是干什么?寻找写作素材吗?”

“对啊,我给他讲过不少案子!”大田得瑟道:“这次他回K市也是为了写作,不过好像没什么灵感,就约了我聊聊。对了,他是咱K市人,一中毕业的。”

原来是校友。张佳乐想。

洛山书院位于K市东面的避暑山林,拐入山路后,周围就不见了车流。快到时,大田又道了次谢,说一定要介绍孙哲平给他认识,多个朋友多条路。

张佳乐只得笑笑。

书院修得看似古朴,细节处却非常考究,进门是整墙的书,茶香萦绕,伴着山间淡白色的雾气,颇有仙境之感。

大田打了个电话,孙哲平让他站在门厅处别动。张佳乐去前台询问,报上相亲对象的名字,仪态端庄的司茶官便笑着将他引向东阁采荷轩。

孙哲平出来接大田时,刚好看到张佳乐的侧影,愣得驻足半晌,大田喊了三声才回过神。

大田晃着右手道:“咋了?孙大作家被谁给勾魂儿了?”

他收回目光,眉头微皱,“勾什么魂儿,刚才过去那人长得像我一个朋友。”

“你朋友?”大田夸张道:“那是我同事好么!”

“什么?”

“我同事啊。我车坏了,刚好他来这儿相亲,就捎了我一程。”大田戏谑道:“路上我还跟他聊你呢,他人特别好,等下我介绍你们认识。”

孙哲平薄唇一抿,又往那方向看了看,虚眼道:“相亲?”

“是啊,28了,天天被老妈子催婚。”大田叹气,“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成天忙成狗,想谈个恋爱呢……难呐!”

28岁?

孙哲平望着幽静的走廊,张佳乐今年不也是28岁?

大田撞了他一下,唤道:“杵这儿干嘛?哪间茶室?走啊!”

孙哲平“哦”了一声,多了层心思,叫来司茶官,问了问刚才那位客人的茶室,将原来挑的茶室换去东阁采荷轩的近旁——东阁浣纱亭。

大田问:“这是要干嘛?”

他面不改色地答:“你车不是坏了吗?和同事坐近些,随时盯着,免得他相完亲跑了,你山都下不了。”

大田惊道:“难道不是你送我回去?”

他道:“我留在这儿写稿,不回去。”

采荷轩与浣纱亭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竹巷,两处茶室皆雕花镂空,若有心,可轻而易举看到对面茶室的人。

刚进浣纱亭,孙哲平就确定采荷轩里坐的正是“正直美人”,这美人扰得他连日来不得清静,文稿一字写不出,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刑警老友,哪知美人竟是老友的同事,还好巧不巧送上门来。

所谓良缘,兴许也不过如此。

茶室不隔音,听得见对面男女拘谨的对话。孙哲平来迟一步,没听到两人的自我介绍,却听“正直美人”像个小学生般背诵《滕王阁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引得女孩儿捂嘴而笑。

大田的细致全用在了办案上,生活粗线条,对孙哲平的小心思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扒拉起有趣的案件,讲完才发现孙哲平好像根本没听,遂一拍木桌,怒道:“姓孙的你怎么回事啊?”

孙哲平正襟危坐,“你说,我听着。”

“听个蛋!”大田揶揄道:“你不是想转型写言情小说了吧?偷听隔壁相亲!”

“你小声点儿。”孙哲平提醒道。

大田往采荷轩看了看,“嘿”一声,压着音量道:“别说你那位像我同事的朋友是你小情儿啊!”

孙哲平斜勾嘴角,心道小情儿这词多庸俗,不好听,若真能再见到张佳乐,一定得想个别的词。

比如……

男朋友。

大田跟喝酒似的干了茶,咂嘴道:“行了,别看了。等张佳乐相完亲,我就去捞他过来!”

孙哲平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你说什么?”

“我说捞他过来。”

“前一句!”

“相完亲?”

“再前!”

“张佳乐?这我同事的名字啊,我刚没说?”大田挠着头,“孙哲平你咋了?那么大反应?”

孙哲平微张着嘴,努力克制心中的汹涌,余光扫向采荷轩,那人正笑得眉眼弯弯。

28岁的男人,一笑起来,竟还是16岁时的味道。

-04-

和张佳乐相亲的女孩与老妈口中的“柔弱淑女”判若两人。虽扮相端庄,谦逊有礼,眸子里却透着一股凛然傲气。相互认识寒暄后,女孩陈恳又坦率地向张佳乐道了歉,解释自己很享受目前的单身生活,并不想为家庭所束缚,也不想随便谈恋爱,只是近来父母逼得厉害,才不得已上山赴局。

张佳乐愣了一秒,旋即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他又何尝不是为家人所逼,才赶来这书院相亲?幸而遇上如此坦率的姑娘,虽做不了恋人,交一个朋友也无妨。

两人都是开朗而独立的人,话一说开就不再躲闪,有说有笑,女孩甚至教张佳乐背起《滕王阁序》。彼此熟悉后,张佳乐提议,既然都不急着恋爱结婚,又都为父母所念叨,不如将计就计,善意地骗上父母一段时间。女孩拍手叫好,干脆地喊了声“乐哥”,道:“我正想着怎么跟你提呢,你倒先说出来了。”

张佳乐笑得了然,很快与女孩对了对“善意的谎言”。

在茶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女孩准备离开了。张佳乐将她送到书院停车场,交换了QQ、微信、手机号码,目送她驾车驶离,才耸了耸肩,转身回茶室。

相亲又失败了,不过有了和女孩的约定,差不多可以糊弄个一年半载,以后若双方家庭催婚,再编个“性格不合”的理由便是。

这么想着,顿觉豁达轻松。

浣纱亭里,大田见孙哲平听案件听得兴致寥寥,干脆八卦起张佳乐的私事来。孙哲平假装不感兴趣,眼皮耷着,眸光却渐渐深了起来。

大田品不出茶的韵味,好茶次茶喝着都只为解渴,喝完压着声音道:“张佳乐这‘局草’身份是全局公认的,男女都投了票,女警肤浅,单觉得他长得好,哪像我们这些兄弟,看上的是他这人!”

孙哲平笑了笑,心道张佳乐还真是一如既往人气高,班草级草校草都当了,如今还当上了公安局局草。

“我们都喜欢他,觉得他人好、义气。”大田说完叹了口气,“但不知是不是他和桃花犯冲,这几年就没姑娘瞧上过他。”

孙哲平不动声色地听着。

“他身边女性朋友倒是不少,但女朋友吧,一个也没有。刚来局里的女实习警都想跟他,跟完不知以身相许,还吐槽他像爸爸。”大田打抱不平道:“现在的女孩儿就是矫情,你和她保持距离呢,她说你性冷淡,你对她无微不至呢,她说你像爹。”

孙哲平适时点评道:“正常。”又话锋一转,“没女朋友的话,是有男朋友吧?”

“屁!”大田立即反驳,连声音也高出几分,意识到后又压了下来,悄悄道:“别把谁都想成你同类,我们乐哥绝对是直的!”

“哦?那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忙!没时间谈恋爱!”

孙哲平随意笑了笑,“借口。”

大田为兄弟争辩,“不是借口。”

孙哲平指了指采荷轩,“喏,都抽出时间来相亲了,结果不还是吹了?”

那边,张佳乐和相亲女孩正“密谋”骗家长大计。

大田语塞,只好道:“不适合而已。”

孙哲平也不反驳,看似随口,实则套话,“28岁了还没个女朋友,挺可怜的。”

“他交过啊,三个。”大田将张佳乐编出来的仨女朋友向孙哲平介绍一番,孙哲平听完就猜出了大概——张佳乐其实根本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

直男的蹩脚谎言,骗骗市局的同事倒也过得去,可孙哲平偏偏是成天编故事骗读者、观众的职业骗子,区区小慌,哪里过得了他的眼。

不过,孙哲平也挺诧异的。按说以张佳乐的条件与性格,身边哪能少得了追求者?自古校草招人睡,他倒好,纯情到了28岁,相个亲还背起了《滕王阁序》。

想着好笑,嘴角便不经意地勾起,怎也压不下去。

大田像看洪水猛兽一样瞪着眼,怒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想打我兄弟的主意?我可告你啊,他是直男!”

孙哲平神情淡然,倾上一碗茶,心道是直是弯又怎样,弯的正好,直的掰弯就是。

大田见他不说话,踹了一脚道:“我操!你不是真想动他吧?我不给你介绍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开个玩笑而已。我最近清心寡欲创作,哪有时间动你兄弟?”孙哲平笑着否认,倒不是怕大田不给介绍,只是不想过早露了心思。

过去逢场作戏,直球玩得坦坦荡荡,却少了战战兢兢、一丝不苟的细腻。如今逢上年少时悄然错过的心头好,竟生出青涩又可爱的单纯。

想慢慢靠近他,细细拥有他。

对于隔壁茶室的灼灼目光,向来敏感的张佳乐竟浑然不觉,直到回采荷轩拿个人物品被大田拦住时,才知同事与自己仅一巷之隔。

大田假装不知相亲之事已吹,搂着他的肩膀道:“来来来,过来喝茶,跟你介绍一下我朋友。”

张佳乐从善如流,哪知刚迈进浣纱亭,对上那含笑的目光,便惊得愣在当场。

大田左看右看,疑惑道:“怎么了?”

四目相对,皆不躲闪,也都不答话。

大田又问:“你们认识?”

“嗯。”

“不认识!”

承认的是孙哲平,撒谎的是张佳乐。

大田有些糊涂,“到底认不认识?”

张佳乐喉结动了动,坐在茶桌边的男子正是差点撞了他的路虎老司机,仔细一看,不知为何还觉得眉目有些熟悉。

可,这算认识么?

孙哲平见他窘迫,便朝大田使了个眼色,一边倾茶一边解释那日的事,最后致歉道:“我开得太快,朋友说话不中听。那天没来得及道歉,心里一直哽着。今天与大田约茶,才知道你们是同事。张先生,给你带来不愉快我很抱歉。”

被这一声“张先生”叫得一怔,张佳乐条件反射地“哦”了一声。倒是大田跳了起来,指着孙哲平骂:“我去!那个撞了乐哥的就是你?刚才你咋不说!”

孙哲平仍是一脸歉意,再次低头道:“张先生,抱歉。”

张佳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觉受不起这郑重得像法官宣判的致歉,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反正又没真撞上!”

孙哲平礼貌地微笑,将茶碗推向张佳乐。

张佳乐和大田一样,也是品不了茶的俗人,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便算是泯了那说不上恩仇的恩仇。

三人围桌而坐,孙哲平假装斯文,张佳乐略显拘谨,大田成了活跃气氛的好手,一会儿吹张佳乐办案入神,一会儿说孙哲平年轻有为,最后一拍茶桌,道:“对了,你俩是校友吧!说不定还是同届!”

孙哲平看张佳乐,眼眸深沉,“我在一中念高中,张先生也是?”

张佳乐听不惯“张先生”,觉得生硬,又不知如何纠正,只得答道:“嗯,孙先生是那一届?”

孙哲平倒听惯了别人叫他“先生”,可这词儿从张佳乐嘴里冒出来,听着却带着一股子别扭。一时也不知怎么纠正,便报了入学年份,悠悠地观察张佳乐的反应。

果然,张佳乐眼中泛出一丝惊,又泛出一丝喜,身子略微前倾,音调稍稍太高,“我们是同届!你是哪班的?”

孙哲平心中掠过一丝失落,而这失落又是必然存在的。

我记挂你十多年,你连我是哪班的都不知道。

都怪当年掩藏得太好,喜欢得不留痕迹,也太他妈大公无私了。

于是笑道:“1班,你呢?”

“我2班!”张佳乐坐了回去,一脸了然,“难怪没什么印象,原来你是1班的啊!你们班厉害,全是学霸,打球打架从来不和我们玩儿!”

得,学霸的锅。孙哲平暗自思忖,如果那时我在其他班,你会和我打球吗?会和我打架吗?

张佳乐是典型的“级草”——外表帅气,成绩不赖,运动奇好,拳脚威风,一呼百应。当初2班和4班因为争抢校花而大打出手,带头打群架的就是张佳乐。这事儿如今回忆起来挺二逼的,可在当时却绝对是校园传奇。后来有人说张佳乐能当上校草少不了带头打群架这一加分项,毕竟另一位校草候选人走文质彬彬路线,虽然比张佳乐帅上那么一丁点儿,却没张佳乐带领全校混混和隔壁三中争地盘的本事。

孙哲平辍学后听说过一些张佳乐打架的事,既觉得好笑,又有些遗憾。

走得不巧,没能助上你一臂之力。

张佳乐见孙哲平只是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我也不是经常打架。”

孙哲平笑着看他,“我也不是学霸。想打球打架,却邀不到角儿,只能看着你们在球场上争夺拼抢,眼馋得慌。”

张佳乐拧着眉,“你看过我们打球?”

“看过。”孙哲平低眼,“我记起来了,你是我们年级的级草。”

张佳乐顿时红了脸。

两人聊得渐入佳境,大田的电话却响了,接完回来苦着脸道:“妈的!又有案子,刘哥让我马上回去!”

刘哥是3组的老大,和1组的老袁同级。

张佳乐马上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张先生也要办案?”孙哲平略显失望。

张佳乐不知他的心思,只道:“我不办,但我得送大田回去。”

孙哲平看了大田一眼,迅速拿出车钥匙抛去,“我车就停在外面。”

大田一脸懵逼,“啊?”

孙哲平又道:“你不是要去办案吗?开我车回去。”

“那你……”

“我还想跟老同学聊聊。”

老同学指的是自己,张佳乐莫名心口一跳。

-05-

大田走后,孙哲平又与张佳乐聊了很多学生时代的事,却通通不深,点到为止。后来话题转向方才的相亲,张佳乐不知孙哲平什么都听到了,笑说彼此都很满意,打算试着交往交往。孙哲平也不拆穿,顺着问起过去的感情史,看起来像无意提及,内里尽是叵测居心。张佳乐却不疑,熟练地拉出瞎编的女朋友,独独不提高中那位。孙哲平笑着听,再次确认他根本没有交过女朋友。

当然,更没有交过男朋友。

日暮时分,张佳乐准备下山,孙哲平亦起身道:“张先生捎我一程可好?”

顺路小事,张佳乐自是乐意。

行到市区,孙哲平又问:“张先生晚上有事吗?”

张佳乐想了想,虽不知对方此问是何用意,但显然也没有什么恶意,便答:“除了给老妈子汇报汇报相亲结果,就没什么其他的事了。”

孙哲平点头笑,“懂。那这样吧,反正到饭点了,我们找个地方解决一下晚饭?”

张佳乐平时忙,各种兴趣差不多已被消磨殆尽——除了不那么耽误时间的吃。于是兴致盎然,车头一转,眸光清亮,“我知道一家味道很好的烤鱼,要不要尝尝?”

孙哲平愣了一秒,赶紧说好。

提出一起吃晚饭本是试探,哪知张佳乐竟是吃货。孙哲平莞尔,本计划着带他去高档西餐厅玩一玩优雅与浪漫,哪料他偏偏要去街边的烤鱼铺受烟火摧残。

不过也好,喧闹与炊烟,似乎更有一番平常生活的味道。

张佳乐点了一条4斤的香辣烤鱼,外加6份蔬菜,将菜单交给服务员时一脸期待,嘴角扬得十分好看。

孙哲平心痒痒的,想亲,又不得不摆出正人君子的姿势。

决定追张佳乐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风流惯了的孙大作家告诫自己得循序渐进,切不可冒进,倒不是怕吓跑“猎物”,单单是舍不得。

兜兜转转十几年,竟又遇上心心念念的少年,那少年长大了,却依旧是自己喜欢的模样。这事有多难得,心里就有多舍不得。

舍不得太快表露心迹,甚至舍不得太快拥有他。

想慢慢,悄悄,细细地融入他今后漫长的人生。

炙烤耗时较长,烤鱼店人多,空调虽然早就开到了17度,却依然像个庞大的废物。张佳乐满头是汗,抓过一张报纸狠狠扇风,给自己来一下,又给孙哲平来一下,抱歉道:“失策了失策了,天热人多,对不起啊!”

孙哲平摇头,“天热人还这么多,说明味道确实好。能吃到美食,出一身汗算什么?”

张佳乐“嘿”了一声,露出找到知音的爽快笑容,“我也这么想!跟你说啊,这家店的鱼呢,皮烤得特别酥脆,肉鲜嫩爽滑,辣味入汁……”

孙哲平对烤鱼并无特别的偏好,如果有选择,也绝不会大热天为了所谓的“美食”凑到炭火边。可他没有选择,他愿意坐在这儿看张佳乐眉飞色舞地介绍尚未上桌的烤鱼。

张佳乐说着说着差点淌出口水,一副恨不得马上吃掉烤鱼的馋模样,好在美食终于上桌,热气腾腾的,辣味仿佛将周遭的空气也染成淡淡的红色。

看着张佳乐大快朵颐的模样,孙哲平撑着脸颊想:不知道以后我把你吃了时,会不会也是这副猴急的模样。

天渐渐黑下来,4斤烤鱼只剩骨架。张佳乐的电话响了,孙哲平以为是有了案件——小说里都这么写。不料他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擦擦嘴,还清了清嗓子才接起来,面带笑容,声音温和:“喂,小天。”

孙哲平想,“小天”这名字虽男女通用,但电话那头的八成是个女人。

果然,张佳乐不多一会儿就挂了电话,微微蹙眉道:“我妈要打电话来了!”

“哦?”孙哲平一脸倾听者的表情。

“刚才蓝……刚才我女朋友打电话来,说她父母问了她相亲的情况。”张佳乐解释起来。

那与他相亲的姑娘叫蓝天,下山后约了朋友小聚,父母问到时,说对男方非常满意,已经开始交往,正一起吃饭,准备晚上去看电影。

蓝天怕露馅儿,挂了电话就向张佳乐报告情况。

孙哲平听得好笑,觉得一口一个“我女朋友”的张佳乐甚是有趣。

十几分钟后,张母果然打来电话。张佳乐眼色一变,接起来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妈”。

对面显然很高兴,问了一长串问题,孙哲平饶有兴致地观察张佳乐表情,听他忙不迭地汇报:“我们在吃饭呢。对对,烤鱼!我们聊得很投机啊。她就坐我对面,我们还没吃完呢!钱肯定是我付啊。晚上?晚上去看看电影吧。知道了,会安全把她送到家的,您别担心。好了我挂了啊。诶,妈再见。”

孙哲平勾着嘴角,笑得别有深意。张佳乐终于应付完老妈,抬头一看,疑惑道:“孙先生,你笑啥?”

“没啥。”孙哲平拨了拨烤盘下的炭火,“快吃吧,火快没了。”

张佳乐连忙继续吃起来。

而孙哲平,则暗自回味着方才的几句话。

我们在吃饭呢,他就坐我对面。

——我们的确在吃饭。

我们聊得很投机啊。

——聊了一下午,可不投机?

钱肯定是我付啊。

——行,这回你付,我又多一个请你吃饭的借口。

晚上?晚上去看电影吧。

——真看?情侣座吗?

知道了,会安全把他送到家的。

——拜托了啊,亲爱的张先生。

张佳乐终于解决完剩下的鱼和蔬菜,摸摸肚子,背过身去打了个嗝,孙哲平心道真可爱,面子上却装得啥也没看见。结账时,张佳乐抢着付钱,孙哲平假装争了争,败下阵来时道:“欠你一顿,下次我约你你可别不来。”

张佳乐连声答应。

饭后,二人在附近的小道上散步消食,倒没谁提到要去看电影。孙哲平也不觉得可惜,毕竟刚刚认识,去电影院呆坐2小时,不如并排走走,聊聊心事。

张佳乐的“心事”,竟然是一件件悬而未破的案子。

万家灯火,霓虹璀璨,他认真地讲着,只当梳理思路,孙哲平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提出角度新颖的见解。

一位破案率极高的精英刑警,一位脑洞奇大的刑侦作者,聊起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专业,合拍得令人感叹相见恨晚。

相识半日,已似多年老友。

9点,张佳乐开车送孙哲平回家。

孙哲平在K市有多处房产,却只报了个普通小区,下车前与张佳乐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经常”联系,相互提供灵感。

张佳乐回家就睡,孙哲平却忙了整整一夜,将那很久未住的小宅里外打扫一番。半夜睡不着,突然生出写作的欲望,然而打开文档,心思却被16岁的张佳乐与28岁的张佳乐填满,丝毫分不出一分给陪了他十年的刑侦小说。

年少时如小兽般的悸动又回来了,如初阳照在浅色的绒毛上,落下蒲公英般的悠扬。

无奈关掉文档,本以为会心生沮丧,哪想欲假装深沉都做不到。索性开了淘宝,哼着歌挑双人日用品。什么牙刷啦、水杯啦、袜子啦、内裤啦纷纷扔进购物车,结账时还魔怔似地买了一盒从未试过的套。

想着张佳乐,连套都不愿用用管的。

和他在一起,一切纯白如新。

次日,张佳乐很早就去了市局,拿来厚厚一沓卷宗,认真翻阅。

前段时间怎么想都没头绪的“无头拾荒者案件”,经过昨晚的闲聊竟然有了思路。孙哲平提出的几点方向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诞,像小说中才有的段子,细想却相当有趣。

张佳乐打开深棕色的记事本,将线索逐条列了出来。

8点多时,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老袁见他埋首工作,以为相亲再次告吹,忙走过来安慰道:“别灰心,再接再厉,好女孩儿在未来等着你。”

他抬起头,眼中盛着沉迷案件的光,“啊?什么好女孩儿?”

“女朋友啊!”

“哦,我有了。”

老袁一惊,“昨儿成功了?”

他腆着脸撒谎,“成功了。”

这时大田也来了,帮着撒谎道:“恭喜乐哥!”

听说局草终于脱单,刑侦支队的同事全来祝贺,连交警、特警也跟着来沾喜气,张佳乐有些不好意思,怕装得不像,却听小纪说:“乐哥一看就是恋爱了,恋爱中的男人工作起来特别帅!”

张佳乐悄悄挑起眉,觉得自己演技还不错。

大田也听到了小纪的话,眉头不由得拧了拧。作为现场偷窥者,他是知道张佳乐相亲失败的,也愿意陪着演这一出戏,可小纪却说,乐哥一看就是恋爱了。

女人不比男人,女人的直觉通常很准。

但张佳乐根本没有恋爱。大田想着自己那男女通吃的风流朋友,突然觉得介绍张佳乐与他认识是一件顶顶没道德的事。

上午,张佳乐跑案子去了,中午也没回来。大田躲进楼道间给孙哲平打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接起,声音慵懒,似刚被吵醒,“干嘛啊?”

大田压着声音问:“你想钓张佳乐?”

那边沉默片刻,又传来布料拉扯的声响,大田性子急,催促道:“说话!”

孙哲平拉开窗帘,骄阳刺眼。

他虚着眼睛,抬起左手轻轻遮挡,嘴角扯起,笑意沉沉,“他是钩,我才是被钓住的鱼。”

-06-

大田沉默片刻,“你认真的?”

孙哲平语气不再懒洋洋,“认真的。”

挂了电话,大田踱去阳台抽烟。他与孙哲平前些年通过朋友认识,虽说不上非常亲近,却也算话语投机的好友。孙哲平对感情的态度,他是略知一二的,喜欢身材性感、床上听话的美人,男女不忌,身边的人走马灯似地换,待床伴温柔而大方,在一起时出手阔绰,宠得人忘乎所以,分手了也尽力照拂,能帮则帮。所以就算他孙大作家拈花成性,也少有“前任”咄咄逼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田承认孙哲平的本事。两人以兄弟之情相交,他不爱管人闲事,更不会用床榻之癖来衡量朋友的人品,所以以前不管孙哲平换了多少床伴,他们仍是彼此欣赏的朋友。

但这次不同,这次孙哲平看上的是他的同事。

张佳乐是普通人家的正直男儿,有一份发不了财却足够实现人生价值的工作,勤勤恳恳,或许对爱情还有些天真的憧憬。这样的人,和孙哲平以往的床伴千差万别。

孙哲平说“认真的”,大田却没法相信。

自打相识以来,除了对待小说与剧本,他就从没见孙哲平认真过。孙哲平对一个人好时是真好,想要什么给什么,温柔至极,宠着捧着,好像真掏了心掏了肺。但实际上,孙哲平根本没有对谁动过情。

大田知道得清楚,因为孙哲平说过。

好在那些床伴也不是情种,享了一段日子的温存,拿了好处,该说再见就再见,撕破脸皮不是他们的风格。

而且,以孙哲平的背景,他们也撕不起。

大田其实很想问,你是不是吃腻了圈中男女,想尝尝平常百姓的滋味?

可这话却问不出口。若再问,就越了朋友的界。

成人世界有成人世界的规则。大田摁灭香烟,觉得对不住张佳乐,又自我安慰道:乐哥心思正,不会那么容易上贼船。

孙哲平自然不知道,好好的兄弟竟将自己看做了贼船。

张佳乐也不知道,一艘影影幢幢的贼船正静悄悄地,朝自己驶来。

“无头拾荒者案件”很是棘手,受害者的DNA信息并不在库,被发现时指纹全毁,无法辨明身份。法医判断陈尸地为第二现场,监控虽捕捉到嫌疑人,但嫌疑人戴着宽沿鸭舌帽和墨镜口罩,从影像与脚步痕迹上只能判断出是一名身高1米67到1米75,体重65公斤到70公斤的男子。

K市人口千万,不可能召集所有附和条件的男子挨个排查,何况嫌疑人不一定还在市里。

这种案件极难侦破,好在没有家属压力,刑警们调查起来受到的制约也较小。可麻烦在于受害者无头,经媒体大肆渲染,全市都知道一个拾荒者莫名其妙被斩首。局里顶不住省厅的压力,立即给刑警支队下了任务,要求1个月内逮出嫌疑人,给人民一个交待。

支队队长将任务丢给1组,老袁头都大了。亏得张佳乐成日不辞辛劳四处摸排,全组才没有失去破案的信心。

这日,张佳乐揣度着孙哲平提出的思路,探访受害者生前活动区域的其他拾荒者,问出几条受害者的细微习惯,比如喜欢去面食店乞讨,比如爱捡女食客剩下的汤面一饮而尽,比如有用长筒丝袜装腐烂水果的恶心习惯。张佳乐细致地记录,听完还会给拾荒者5元钱,让他们去买几个白面馒头。

忙碌一天,回到市局时天已黑尽。

张佳乐肚子有点饿,想随便去小巷里吃点什么,手机却震动起来。

两条微信,一条来自蓝天,一条来自孙哲平。

蓝天说:“我妈今天又问你了,我说你加班,我等你吃饭。你妈如果问你,你就说我们在茶餐厅吃小吃。”

孙哲平说:“张先生,还在忙吗?昨天听你说了几个案子,我今天下笔如有神助,实在很感激。对‘无头’也多了几个新的看法。有空的话随时叫我,我想请你吃顿便饭。”

张佳乐先回复蓝天,回孙哲平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既想听听他对“无头”的新看法,又不愿让对方破费。思考3分钟,终于写道:“孙先生,麻烦你帮我想案子,当然是我请你吃饭。”

孙哲平盯着手机发笑,一点儿不羞于又要吃白食,秒回:“好,吃什么?”

张佳乐受了蓝天那条微信的影响,想也没想道:“茶餐厅?”

5分钟后,孙哲平就开着路虎来了。张佳乐根本想不到他在追自己,所以也没在意他为什么说到就到。

其实孙哲平根本就在市局附近晃悠。下午找大田拿了车,没回家,在不远处的咖啡馆找了个座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说什么下笔如有神助,其实比咸鱼还咸鱼,文档里一个字没写,记事本里倒是多了个龙飞凤舞的“张佳乐”。

张佳乐将菜单递给孙哲平,孙哲平随便点了几个,便说起自己想到的几种可能性,其中一种听上去略显变态,张佳乐却眉头一拧,正色道:“受害者对女性可能有不正常的倾慕,的确可能侵犯女性!”

孙哲平扫一眼他翻开的记事本,问道:“理由是什么?”

张佳乐将白天搜集的说法简要复述了一遍,表情认真,逻辑清晰。孙哲平本只想见见他,和他说说话,连那几个“新想法”也是从过去的小说里掐头去尾编出来的。哪知一触张佳乐眼底一丝不苟的眸光,心神就被抓了过去,渐渐入戏,陪着严谨分析起来。

菜一道一道地上,精致可口。两人的注意力却都不在菜上。

一人被案子吸引,一人被断案的人吸引。

菜凉,张佳乐目光灼灼:“也就是说,有一种可能是受害人企图对一名女性不轨,被赶到的另一人杀害?”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但我们可以试一试。”孙哲平本就笑得浅,暖色的灯光下欲显深邃的成熟,“我们反着来看问题。肯定不能在受害女性体内找到拾荒者的精液,但如果拾荒者真干了什么,能不能在他的性器官上找到女人的……”

张佳乐全懂了。

之前的尸检掉入了盲区。谨慎起见,法医检查过拾荒者的肛门,却放掉了他的阴茎。没人想到通过从性伴侣上找线索,一来认定拾荒者不可能有伴侣,二来觉得凶手绝不是女人。

张佳乐立即给技术组打电话,要求重新检验,语气急迫,脸上绽放着专注的光芒。

孙哲平看得有些呆。

过去的床伴,有美若天仙的女人,有纵横情场的男人,却未有一人,像张佳乐一样笼罩着一层干净得近乎透明的微光。

交待完毕后,张佳乐松了口气,低头一看,才发现菜全凉了。

孙哲平笑道:“走吧,我请你吃大排档。”

张佳乐很不好意思,想推脱,又听孙哲平说:“就当是陪陪我吧,我胃不好,缺一顿晚饭回去得吃十几颗药。”

张佳乐立即应下,连“胃不好为什么要吃大排档”都没想到。

孙哲平点了一锅麻辣小龙虾和一篮子肉串,回来就听张佳乐拿着手机说:“我们早就吃了,小天说没吃饱,我带她吃宵夜呢。嗯嗯,您就别操心了,再晚我也送她回去。”

孙哲平不动声色地自我代入,把“她”换成“他”,暗自欢喜。

扒拉小龙虾时,孙哲平又表达了一番感谢,说自己丧失灵感多日,幸亏遇上他,才能动起笔。张佳乐谦虚地推脱,说自己受益更多。孙哲平将剥好的小龙虾放在他的碟子里,笑道:“那以后我们就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就像……念书时彼此抄作业一样。”

张佳乐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比喻逗乐了,喝一口啤酒,早就微红的脸颊微微扬起,“抄作业也是我抄你,你划不来。”

“没有的事。”

“有!你们火箭班的怎么会抄我们普通班的作业?”

孙哲平低头浅笑。

当年,1班被老师们叫做“尖子班”,同年级的其他同学却喜欢叫“火箭班”,带着点儿不屑,又带着点儿羡慕。孙哲平也是那火箭班里的人,却没能搭着火箭飞向太空。

他摔了下来,摔回地球。

当初只道为反抗家庭,如今回味起来,方知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使然。

地球上,有那位穿着红色球衣的少年。

那么张扬,那么醒目,仿佛是一团经久不灭的火焰,隔了十几年的岁月,走过烦杂世事的侵扰,依旧烙在他的瞳中,熊熊燃烧。

张佳乐突然说,“以后你别叫我张先生了,没人那么叫我,怪别扭的。”

孙哲平假装苦恼,“哦?那该叫什么?大田叫你乐哥,我……”

“别!”张佳乐听惯了“乐哥”,可和孙哲平还没熟到称兄道弟的份上,莫名占别人便宜不好,遂道:“叫小张?”

“那怎么成?我又不是你领导。”孙哲平抿着唇思考一番,一个肖想了多年的小名呼之欲出。

见他还在想,张佳乐又说:“我也不叫你孙先生了。这样吧,大田是我兄弟,你是他兄弟,那我跟着他叫好了,大孙。”

孙哲平笑道:“行。”

“至于我……”张佳乐皱了皱鼻子,豁达地说:“既然你们都是大什么,那你就叫我大张吧!”

孙哲平愣了一秒,旋即大笑起来。

张佳乐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忙问:“怎么?”

孙哲平摆着手,眼里是藏不住的喜爱,“不不不,这不适合你。”

“啊?”

“你啊……”孙哲平笑够了,轻声道:“我想叫你乐乐,你看行吗?”

-07-

张佳乐有个想改多年,却一直没能改掉的毛病——不懂拒绝。

念中学时,哥们儿受了欺负,找他帮着讨公道,他二话不说带人干架。

后来上了大学,打群架的事少了,帮打饭帮提水帮忽悠老师却是家常便饭。

踏入社会后,同事比同学客气了许多,但时不时仍会让帮个小忙。他照单全收,领导下的任务全数揽过,徒弟送来早饭,就算已经饱餐一顿,亦会抱着感激的心情吃完。

并不是怕拒绝会导致对方对自己有看法,单是不知道如何拒绝。

张佳乐不喜欢别人叫他“乐乐”,喊得亲热点儿像女孩,喊得宠溺点儿像小狗。男人不该有这样的小名,应该像“大张”一样粗糙硬气。

可是,坐在对面的孙哲平笑得温和,念出那声“乐乐”时,眼眸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柔光。

张佳乐看着,便说不出“不行”两字。

彼时,孙哲平还不了解张佳乐有“拒绝障碍症”,见他愣愣不语,便微笑道:“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张佳乐很想摇头,脖子却跟中了邪似的,被那深沉如水的目光堪堪锁住,动弹不得。

于是,“乐乐”这小名儿就定了下来。

吃完宵夜已是深夜,孙哲平本想送张佳乐回家,敬业的刑警却记挂着案子,孙哲平没立场劝,只得将他放在市局门口,说了几句“别太辛苦”,便独家驾车返家。

技术组正在加班,两名法医将尸体从冰柜里取出,重新检查性器官及周边耻毛。

张佳乐惴惴不安地等着,明明已经非常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

抽屉里有两排红牛,是他日常备着的。拿出一罐喝下,闭眼揉揉太阳穴,脑子里一会儿是案子,一会儿是孙哲平。

他没跟孙哲平讲,自己对他其实有些模糊的印象。

高一经常逃课打篮球,面向教学楼时偶尔会瞄到一个临窗的身影。那时他挺好奇的,不知道“火箭班”的人为什么上课不好好学习,非得瞧着窗外走神。如今回忆起来,那人好像就是孙哲平。

眉目不再青涩,但轮廓倒也没多大变化。

如此想来,两人也不算刚刚认识。

张佳乐想,下次见面得问问——你小子上课干嘛不听讲?

凌晨1点,手机震动起来。孙哲平发来语音:“乐乐。”

张佳乐头皮一紧,仅有的一点儿瞌睡也给赶走,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难受,也不别扭,像过电一般,新奇又酥麻。

孙哲平又说:“还在忙吗?很晚了。”

“在等结果。你呢,怎么还不睡?”张佳乐稳住心神,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

“睡不着。”孙哲平呼吸轻缓,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都是因为你。”

张佳乐立即坐直,不明就里。

孙哲平又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我这会儿灵感泉涌,回来写几个小时了,根本没有睡意。”

张佳乐一时判断不出这是一句抱怨还是一句感谢。

“乐乐。”孙哲平又唤。

“嗯?”张佳乐还是没适应这不那么阳刚的称呼,本能地皱了皱眉。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孙哲平的声音再次传来时腔调有轻微改变,“没事。休息一下吧,太晚了。”

张佳乐道好,又说了晚安,放下手机时觉得孙哲平有话没说。

孙哲平的确有话。

孙大作家想说:乐乐,我想以你为原型,写一个刑侦剧本。

回家之后,他悸动难眠,将前些日子憋出的只言片语统统删掉,重建文档,敲上了一个与刑侦题材毫无契合感的题目:落花时节。

落花时节,又逢君。

凌晨3点,检验结果出炉。受害者死前确实进行过性活动,不过与张佳乐的猜测有异的是,他的生殖器上未找到女性分泌物,但耻毛中却混有一根女性耻毛!

耻毛毛囊尚存,DNA数据已被输入,目前正在进行大范围的比对。

张佳乐拽紧双拳,差点给孙哲平拨去电话。

天亮,技术组再次传来捷报:和耻毛DNA吻合的女性血液样本找到了!

这名女性姓梁,26岁,家住城东清环街道,与兄长合伙经营一家面馆。

张佳乐看着梁某的个人信息,双眼微微虚了起来。

8点半,1组的警员到齐。老袁接过报告,大喜过望,连声称赞局草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要凭实力。张佳乐搓了一把脸,抱歉道:“兄弟们,剩下的靠你们了,我……我有点儿撑不住了。”老袁眉一横,一把将他推进休息室,轻轻合上门,嘱咐谁都不准进去打扰。

张佳乐睡得沉,忙碌的同事又格外照顾他,平时糙惯了,这会儿却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以至于他一觉睡醒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小纪轻轻推开门放糕点,见他醒了,便笑道:“师傅!你好厉害!”

他笑得谦虚,摆手道:“没有的事。”

4天后,梁某及梁某的兄长承认杀害拾荒者,并讲述了拾荒者长期在面馆捣乱、骚扰梁某的经过。当日,拾荒者将梁某拖入背巷实施侵犯,梁某兄长赶到,怒急攻心,用羊角锤砸死拾荒者。事后为了泄愤和隐藏身份,兄妹俩砍掉了拾荒者的头颅,并毁掉其指纹。目前,头颅已被煮烂,但在面馆的灶台上检验出血液痕迹。

迷案告破,市局上下极其振奋,刑侦支队队长亲自表扬张佳乐,并让老袁一定给他放个假。

于是张佳乐得到了难得的假期——虽然只有两天。

对普通上班族来说,两天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周末。对常年不休的张佳乐来讲,两天已是长得可怕的假期。

坐在座位上,他左思右想,竟想不出这两天该怎么过……

应该回去看看老妈,可是不是得带上蓝天?蓝天没空怎么办?露馅儿了怎么办?

干脆宅家里算了,睡两个懒觉,团购4张美食卷?不,4张怎么够,要8张才够吃!

正想着,孙哲平的微信来了,“乐乐,案子破了?恭喜啊!”

一早,市里各大媒体就报道了“无头拾荒者案件”告破的新闻。此案本就因“无头”而极具话题度,如今又爆出拾荒者性侵嫌疑人的妹妹,更是在网上激起热论。孙哲平知道张佳乐忙,这几日一直未与他联系,今早看到新闻,向大田打听了一番才发来祝贺。

张佳乐很高兴,连同“乐乐”两字看着也顺眼不少,忙回道:“多亏你的分析,谢谢!”

孙哲平看着手机笑,“不谢。庆祝一下怎么样?我欠你一顿大餐。”

张佳乐本想说“那怎么好意思”,可还未写完,新的信息又蹦了出来,“别推辞啊,你也说了,破这案子有我的一份力,我想给自己庆祝庆祝。”

张佳乐这下没话说了。

为自己庆祝,不好意思。

为别人庆祝,在所不辞。

孙哲平问:“今天能准时下班吗?我来接你。”

张佳乐心头暖暖的,回道:“能,麻烦你了。”

放下手机,开心在眼底发酵。暗自高兴,却不知笑意已将唇角轻轻扯起。

小纪好奇道:“师傅,刚才你在跟女朋友发微信?”

张佳乐一怔,立即沉下脸道:“没有!”

“哎呀我又不跟别人说!”小纪笑道:“不是女朋友你干嘛笑得那么甜?放心放心,上班时间发微信大家都干过啦!”

我笑得很甜?张佳乐下意识地撇下嘴角,又用力皱起眉,直男思路像一条笔直冲向天边的宽敞大道——和朋友聊天,我笑一笑很奇怪?

意识不到自己和孙哲平发微信时的表情有戏,却想起得跟“女朋友”对一对台词。张佳乐拿了手机往阳台走,和蓝天简单讨论一番,编造出今晚和明天约会的谎言,完了又给老妈打电话,听老妈将自己表扬一番后才道:“妈,局里放我一天假,我今晚约了小天吃饭,明天去看看电影逛逛街,就不回来看您了。”老妈开心死了,笑得合不拢嘴,“别回来别回来,好好玩啊!”

下午,经小纪一传,整个刑侦支队都知道了张佳乐下班后要约会。正巧老袁的亲闺女最近谈上了,激得他爸爸心发作,在张佳乐座位前晃来晃去,问了好几次“是你去接她还是她来接你”。

张佳乐知道大家是善意的好奇,都想看看他的女朋友长啥样,但他不方便让蓝天专程跑一趟。何况下班后得和孙哲平约饭,耽误时间不是他的风格。

想起大餐,局草馋得咽了咽口水。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后知后觉地想给孙哲平发微信,让他把车停远一点。岂料对方先来了信息,“我已经到了,就在市局门口。”

张佳乐想,这下好了……

局草准时下班,身后跟了一串“偷窥”的刑警,连交警都跟来不少。

孙哲平没跟大田通气,不知心上人惹上了“麻烦”,看他从楼里出来,便下车挥手道:“这儿!”

一众警察全愣了,说好的女朋友呢!

张佳乐尴尬地嘿嘿笑,支吾半天不知如何解释“女朋友怎么变成了哥们儿”,大田在一旁看着,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还是小纪脑洞大,轻声问道:“师傅,这位是你女朋友的……司机?”

孙哲平一下就明白过来,笑着自我介绍道:“对,我们家小姐临时有事来不了,我来接张先生赴约。”

张佳乐目瞪口呆,大田心想孙哲平你他妈个影帝!

从这天起,市局流传着一个大八卦——局草的女朋友特别有钱,请的司机和局草一样帅。

-08-

孙哲平挑的“约会”场所是一家张佳乐从未去过的日式料理店。安静,清雅,食材新鲜干净,摆盘漂亮。

张佳乐吃得大大咧咧,一边夹着生鱼片沾酱汁,一边滔滔不绝地讲无头拾荒者的解剖分析,听得孙哲平胃中翻江倒海,只能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

“你吃饱了么?”他问,“还剩这么多。”

“不急,休息一下再吃。”孙哲平喝了一口梅子酒,将恶心压了下去,心道得等你翻过解剖这一篇儿,我胃口才回得来。

席间,张母来了电话。张佳乐微微咧嘴,走到回廊上才接起,“妈。嗯对,在和小天吃饭。日料。她选的,女孩儿嘛,都喜欢吃小清新一点的。我当然将就她咯。我?我不太喜欢这种口味淡的菜。行,那不说了啊,妈再见。”

孙哲平摸了摸眉角,有些挫败,心中又有些没逻辑的蜜意——原来是将就我?原来我是喜欢小清新的女孩儿?

张佳乐回来了,捉起筷子,吃得相当愉悦。

孙哲平又想,不喜欢你还吃得这么爽快?

杯盘狼藉时,一个听着就略显风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其乐融融的对话。

“平哥?”

孙哲平与张佳乐同时回头,站在面前的正是那日醉醺醺说着“碰瓷”的妖冶男人。

孙哲平眼神一暗,眉头轻皱。

“平哥,果然是你。”男人语气雀跃,冷冷地扫张佳乐一眼,看向孙哲平时却含情脉脉,“真巧,我和朋友也来这儿吃饭。”

“嗯。”孙哲平点点头,唇线绷着,与方才和颜悦色看张佳乐摆弄蟹脚的模样判若两人。

男人不知好歹,竟自顾自落座,手肘撑在桌沿上,托着尖尖的下巴,衬得那浓妆艳抹的脸格外娇小。

张佳乐看得有些呆,心问男子汉的脸也能这么尖这么小?

孙哲平看男人一眼,笑得疏离又带着一丝危险,“别让你朋友等得太久。”

“哎呀平哥还是那么爱关心人。”男人扭动着细腰,又瞥张佳乐一眼,“好高兴!”

张佳乐触到那道摄人的目光,只觉其中透着浓重的好奇,却不知对方究竟在好奇什么。

孙哲平不再看男人,拿起一支大龙虾耐心地去壳,片刻后将虾肉放入张佳乐的餐盘,动作娴熟又亲昵,仿佛做过很多遍。

张佳乐和同事、朋友称兄道弟惯了,看不出其中端倪,拿起就吃,连“谢谢”都忘了说。

男人眼中掠过一丝妒怒,浅浅地咬着下唇。孙哲平这才重新看了看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令人背脊一凉的狠辣,“你的朋友,已经等得太久了。”

男人起身,嘴角抽搐,“平哥,你口味变了。”

孙哲平看了看张佳乐,眼中的阴狠顿时化作温柔,“小清新日料嘛,健康,养生。”

男人走了。张佳乐探着脖子望他的背影,孙哲平晃了晃手,笑道:“看什么看?魂儿被勾了?”

“真不得了。”张佳乐叹服道:“上次太晚了看不清楚,刚才才发现他脸比我手还小,腰比女孩儿还细,大腿还没我小腿粗!”

孙哲平听得无奈,开完笑道:“怎么,你喜欢?”

“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喜欢他干什么!”张佳乐立即争辩,“我的意思是他那腰他那腿啊,我只消使上7成力,咔嚓一声就能掰断。你别乱想啊,我有女朋友。”

孙哲平失笑,万没想到刚才张佳乐认真地瞧人家,竟然是为了判断几成力能掰断人家的腰腿,心中又难免唏嘘,与直男真是难以沟通,一句“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喜欢他干什么”就把某种可能性给堵死了,还拿瞎编的女朋友当挡箭牌,顽固不化。

吃了我剥的虾,也不知道感恩回报。

好在孙大作家并不着急。

追张佳乐这过程本身,就胜过了以往的所有床笫之欢。

看似平淡无奇,却处处透着令人着迷的恋爱味道。

妖冶男人的话题很快打住,张佳乐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孙哲平也没有介绍前任床伴的心思,二人又说起案件,从犯罪心理讲到痕检物检尸检,又讲到审讯技巧与作案手法,彼此给予灵感,彼此提供思路,聊至尽兴时,梅子酒也见了底。

离开日料店,张佳乐摸了摸肚子,笑着感谢孙哲平的招待。孙哲平摇摇头,时间已经不早,便想着送他回去,岂料他犹豫片刻,提出想自己打车走。

“怎么?有什么事么?”

“没……”张佳乐挠挠头,脸颊因酒精而微红,“我……那个,我想去,去买……”

“想买什么我送你去就行。”孙哲平心生好奇,买什么会难以启齿?计生用品?

“不用不用。”张佳乐面露尴尬,“我自己去就行。”

孙哲平更好奇了,将他拦在车边,楞是不让他走。

僵持几分钟,张佳乐妥了协,吞吞吐吐道:“我想,去买一盒烧烤……”

孙哲平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料很好吃,谢谢你,但……”张佳乐脸更红了,舔舔嘴唇,“我还没吃饱。”

天爷!

孙哲平差点翻白眼。想笑,又想叹气,既对张佳乐感到无奈,又觉得自己待客不周,想吐槽食量惊人的心上人,又感叹着心上人可爱得无以复加……思绪繁杂,像无数小人在心尖上跳着踢踏舞,连带着浑身血液都欢脱起来。

好想抱抱他,好想亲亲他,好想将他揉进怀里。

心痒难耐,甚至想咬上一口。

张佳乐难堪地眨了眨眼,解释道:“我食量大,你别介意啊,我平时就吃得很多,口味也重。日料很鲜,只是不太合我口味。”

孙哲平抿着唇,将心中的悸动狠狠压下,暗叹一声真要命,强挤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笑,拉开车门道:“英雄,一起吧。”

“嗯?”张佳乐愣在车边。

“我也没吃饱,又不好意思说。”孙哲平耸耸肩,“好在你比我诚实,不然我回去只能泡方便面。”

张佳乐眸光一闪,嘴角勾起,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孙哲平捂了捂差点被那抹笑容融化掉的心脏,默叹道:太好哄了……

想他孙大作家纵横情场,所遇皆是“不好哄”之人,忽然撞上“太好哄”的心头好,竟不知所措,如小鹿乱撞,又如飞蛾扑火。

烧烤摊上,张佳乐吃得甚是开怀。而烤串重油重盐,两人不得不叫了不少冰啤以解渴。吃至半夜,张佳乐把自己给喝倒了,眼神恍惚,一头栽在小方桌上,亏得孙哲平眼疾手快挪走食盘,否则“市局之颜”得毁在一盘辣椒葱蒜上。

张佳乐醉酒后特别安静,不吵不闹,更不手舞足蹈。孙哲平扶着他往车边走去,叫挪一步就挪一步,乖乖巧巧,像个因为做错了事而格外听话的孩子。

唯一不妙的是,这孩子如今身子有些软,走着走着脑袋就会往里靠。孙哲平僵着脖子,任那微热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想推开,又舍不得,不推开吧,心里那根弦又快被崩断,难熬至极,只得轻声唤“乐乐”,盼他自己将脸颊挪开。

可惜乐乐充耳不闻,仅发出几声黏黏糊糊的低喃。

孙哲平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好不容易上了车,张佳乐安静躺在后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孙哲平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又不那么君子地生出不少小心思,索性开回自己家里,抱着他上了楼。

局草很沉,大腿、腰腹、手臂尽是练出的结实肌肉。孙大作家没抱过这样的男人,抱得吃力,半途差点摔了一跤。

进屋后,他将张佳乐放在床上,累得揉了揉后腰。张佳乐浑身汗津津的,他却不打算为他脱了衣服清理。

关系未到,揠苗助长势必适得其反。

将卧室的空调开至适中,有拿起凉被轻轻盖在张佳乐身上,孙哲平便轻手轻脚地合门而出。

刚好,大田的电话来了。

“回家没?”

“刚到,有事?”

“吃饭吃那么久?”

“嗯,喝了点酒。”

“喝酒?张佳乐一喝就倒……你有没把他安全送回去?”

孙哲平笑着揶揄,“大田你怎么回事?跟老妈子查岗一样。”

大田恼了,“他落在你手上我能不担心吗!”

“我是好人。”

“屁!”

“不跟你啰嗦了,他醉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就带回我家里来了。”

“你!”

“我找不到他家嘛。”

“去你妈的孙哲平!你要真想找他家,还会找不到?”

孙哲平坦白,“当然找得到。”

大田更气,“你你你!”

“我不会乘人之危。他睡卧室,我睡沙发。他现在好好躺在床上,我连衣服都没给他脱。”

大田沉默片刻,“你真不打算做什么?”

孙哲平叹气,“打算等会儿去浴室撸一管。”

“……”

“撸一管都不行?”

“我靠!孙哲平你给我正经点!”

“我已经很正经了。大田啊,你平哥也是男人。”

“是男人你找以前的相好去!”

“不想找了。”

“……”

“只想找他。”

大田自知说不过,只得放缓语气道:“你别对他起歹念,小心他醒了怼死你!”

孙哲平看看掩着的卧室门,懒懒地点头,“知道了,怼不过你们这些警察。”

放下手机,孙哲平去冲了个澡,悄悄推开门,见张佳乐睡得沉沉,便轻轻走过去,蹲在床边,借着外面的光,细细打量。

一人睡得安稳,一人看得入神,孙哲平想,所谓喜欢,大抵如是。

喜欢一个人,只需看着他,就心生欢喜。

-09-

张佳乐夜里被尿意憋醒,掀开凉被才发现不是自家。四下漆黑,只有空调那小小的显示屏散发着幽暗的光。他皱眉摁着太阳穴,呆了几秒终于意识到这可能是孙哲平的家。

悄悄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一瞧,客厅也没开灯。他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找卫生间,瞄到沙发隆起侧躺的轮廓,便走得更加小心,生怕吵醒孙哲平。

找到卫生间,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没有开灯,打算解决完就原路返回卧室,等天亮再跟孙哲平道谢。

然而尿到一半,灯“啪”一声亮起,他惊得连忙拉上内裤,往门口一看,却没见人,只看到对面墙上的隐约人影。

孙哲平靠在卫生间外,声音略带睡意,“没看你,好好尿。”

张佳乐松了口气,又退下裤子,“把你吵醒了?”

“没,还没睡着。”孙哲平一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听到你出来就知道你想上厕所,哪晓得你灯也不开,瞎尿。”

“哈哈。”张佳乐摁下冲水按钮,开了水龙头洗手,声音加大几分,“我视力好,对得准,尿不到地板上。”

孙哲平低着头笑。

从卫生间出来,张佳乐执意要睡沙发,孙哲平由得他客气,进卧室之前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杯水,嘱咐渴了就喝。

张佳乐连声答应,缩在沙发上,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孙哲平却睡不着。刚才在客厅时老想着床上躺着张佳乐,这会儿躺在张佳乐刚躺过的床上,凉席上似乎还带着体温,空气中有淡淡的酒精味,极浅,却熏得人心神荡漾,身子也躁动起来,只得不停翻身,将被子揉成一团,却依旧压不下那胡乱扰动的心弦。

好想在怀里窝着的是张佳乐,而不是这团皱巴巴的被子……

清晨,张佳乐还在呼呼大睡,孙哲平就起来了。收拾物品时见张佳乐的手机提示灯在闪,摁亮一看,竟有4个未接来电。不知是不是局里有急事,他斟酌片刻滑开屏锁,才知未接来电全来自“蓝天”——那位一同演戏的“女朋友”。

孙哲平笑了笑,正欲放下手机,又见蓝天发来短消息:乐哥,看到回我电话,刚才我和朋友逛街被我妈逮到了,我们不是说好今天约会吗,我就撒了个谎,跟她说你今天有紧急任务,等会儿你妈问你,你千万hold住啊。

沙发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孙哲平回头看了看,张佳乐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大约只是一个姿势睡倦了,换个姿势继续睡,便动了动手指,帮着回复道:好的。哪知蓝天一收到信息立马拨来电话,手机嗡嗡震动,像聒噪又不安分的蜜蜂。

无奈,孙哲平只好回到卧室接起电话,压着声音道:“你好。”

蓝天略惊,试探着问:“你是?”

“我是张……”孙哲平顿了顿,突然心情很好地换了称呼,“我是乐乐的朋友,你好。”

“哦!”蓝天沉默几秒,似乎怕说错话,语气变得犹犹豫豫,“那个,我是张佳乐的女朋友,请问他现在……”

“他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睡觉。”孙哲平说,“刚才那条信息是我回的,等他醒了我会立即转告。”

“那,那谢谢你啊。哎不好意思,我就是心里急,才打了电话。”蓝天说着一顿,惊呼道:“天哪刚才看短信的也是你?”

“对啊。”

“……”

蓝天哑然,半晌才道:“张佳乐有没跟你讲过我们……”

“没。”孙哲平连呼吸都透着成熟男人的性感,“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你……”蓝天声音尖了几分,“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当然不会。”

蓝天想想又问:“你是张佳乐很好的朋友?”

孙哲平挑挑眉,自知并不算,却说:“嗯,很好。”

“我和他骗爸妈的事,还有……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据我所知,没有。他嘴严,连我都不肯说,何况别人?”

“我也没跟人说。”蓝天松了口气,“那现在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我想是的。”

“噢……那我能跟你要个联系方式么?以后如果有急事联系不上他,我就找你。”

“行。五分钟后,我用我的手机给你发条短信。”

客厅里,张佳乐睡得惬意极了,中途电话又震了几次,“老妈”在屏幕上一闪一闪,最后一次,孙哲平终于接了起来,用电台播音员般的声音道:“您好,张警官出现场去了,手机忘在局里,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

张佳乐忘带手机也不是一两次了,张母唠叨几句,悻悻作罢。

中午,孙哲平将手机放在睡醒的张佳乐面前,事不关己地讲完那两通电话,见他一脸卧槽,便笑着拍拍他的头,“去洗洗来吃饭,我刚叫了外卖,超大披萨,管饱。”

张佳乐洗完澡,啃着披萨时才小心地问:“你知道了?”

孙哲平淡定点头,“嗯。”

“我靠!”张佳乐一手披萨,一手捂脸,抽风似地抖着腿儿。

孙哲平看着好笑,撑着脸颊道:“芝士都给你抖掉了。”

张佳乐抬起头,眉头拧着,“大孙!”

“诶!”

“这事你得帮我保密!”

“当然。”

“连大田也不能说!”

“不说。”

“真的?”

“我看着像嘴碎的人么?”

“不像……”

“那就相信我呗。”

张佳乐重重叹气,将剩下的小块披萨塞进嘴里。

孙哲平故意道:“怎么,信不过我啊?”

“不是。”张佳乐嚼着披萨,口齿不清,“你看我们也没认识多久,这种事咳咳咳……”

孙哲平周到地递去纸与一杯果汁,“虽然我们没认识多久,但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张佳乐一僵,又听他笑着说:“这难道不正好说明我们特别有缘?”

又是那种语气,又是那种目光。

硬朗而潇洒的男人忽然温柔起来,眼底的笑意就像裹了一层又甜又黏的蜜,困得人动弹不得。

张佳乐怔怔地坐着,只觉那眸光无可阻拦地穿过身体,在心脏上挠着痒,像羽毛般轻盈,又像鹰爪般锋利。

孙哲平声音更加低沉,“不是吗?”

他回过神来,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是!”

孙哲平又递来一块披萨,芝士拉出长长的蜜线。

蜜线绕指,又咸又甜。

解决完披萨,孙哲平问下午有没安排。张佳乐本就不知道休假能干什么,又被蓝天的消息扰得心神不宁,生怕出门就会被老妈逮住,若是被问“你不是被带回去加班了吗”,那还真不知该如何应答。

孙哲平提议道:“没事的话能给我的剧本提提意见吗?跳进一个圈里,感觉怎么拍都那样,做不出新意,想听听你们专业人士的看法。”

张佳乐受了照顾,哪有不答应的理。

按孙哲平打的如意算盘,张佳乐会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一边看他的作品,一边和他谈天说地,彼此进一步了解,一点一点,静悄悄地补上过去错过的岁月。

然而现实充满了讽刺。

张佳乐拿出纸笔,端坐在茶几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一脸凝重,写写画画,就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孙哲平无奈地想,念高中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勤奋?

一下午过去,张佳乐捏了捏坐麻的腿,起身道:“对于你的片子,我有以下几点看法。”

孙哲平只得坐直,摆出“火箭班”尖子听课的模样,手往前一摊,“你说。”

张佳乐有个很大的优点——发言简要而逻辑清晰。所以局里需要向上级做工作汇报,或是向当事人家属做案件陈述,往往都是他出面。

伶牙俐齿有时招人反感,简明扼要却始终深得人心。

听着张佳乐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作品的问题,孙哲平很快由最初的无奈转为惊讶,又暗暗平复被撩得加速心跳,满心感怀。

貌美英气的男人固然养眼,认真锐利的男人却更摄心魄。

而孙大作家的心上人,正好两者兼有,帅气而强大。

张佳乐讲完了,明显舒了一口气,补充道:“刚才说的只是一己之见,我不了解影视和小说,说得不好你别介意。”

孙哲平哪会介意。

就算张佳乐将他的作品从头骂到位,他大约也只会觉得“噢好有道理”。

见孙哲平笑着摇头,张佳乐“哎”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点!因为不是什么意见,只是我自己的好奇,刚才就没说。”

“嗯?”孙哲平看着他,“是什么?”

“为什么你的剧里,总有一个打篮球的路人?还老是穿着红色球衣?”

孙哲平不经意地皱眉,“有么?”

“有啊,而且和剧情没什么关系,就是那种……”张佳乐转着眼珠子,思考如何表达,“他突然出现在镜头里,像植入的广告。”

孙哲平抿着唇,若有所思。

如果张佳乐不说,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每一部作品里,都塞进了一个穿着红色球衣打篮球的少年。在影视里,少年始终以背面示人,而在小说里,少年笑得爽朗而帅气,在阳光最盛的地方,一尘不染,炽烈耀眼。

孙哲平这才发现,高中时代浅浅的喜欢,竟然早成了无声的细雨,浇灌进他后来十几年的岁月里。

张佳乐不知道孙哲平为什么会沉沉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太深邃,他有些招架不住。

“大孙?”

“嗯?”

“你怎么了?”

“乐乐。”

“在。”

“谢谢你。”

张佳乐心头一暖,连忙摆手道:“不谢不谢,不是说了互相帮助吗。你帮我破案,我给你提点意见算啥哈哈哈!”

孙哲平收回目光,告诫自己镇定,起身道:“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我团购了劵!”张佳乐晃晃手机,“我们去吃烤鸭吧,吃完我就回去了,打扰你一天,怪不好意思的。”

孙哲平想着将他一直留在家里也不对,便从善如流道:“好。”

不过二人最终还是没能吃到烤鸭——刚欲出门,老袁一个电话打来:“乐哥乐哥,我又得对不起你了,三台的主持人死在家里,老戴他们去鉴定过了,确定是凶杀,你快来!”

张佳乐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前一日的便服又全是酒与烧烤的味道。孙哲平默默拿出自己的衬衣,若无其事地建议道:“穿我的吧。”

-10-

张佳乐接过衬衣,没时间看款式,更没心思纠结“来路”,毛手毛脚换上就想走,冲到门边却被逮住后领,听孙哲平略显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乐乐,你扣子扣错位了。”

低头一看,做工似乎非常精良的衬衣被扣得七歪八翘,胸口像盘亘着一条丑陋的蜈蚣。

他撇下嘴角,一脸尴尬,抬手想解开重扣,衣领已被孙哲平轻轻捉住。

孙大作家温柔道:“我来。”

张大局草眨眨眼,愣愣地站着,“……哦。”

孙哲平将纽扣一颗颗解开,手指恰到好处地捻起布料,细心地重新扣好,又不挨上衬衫底下的寸寸肌肤。

张佳乐心跳有些快,却只当是急于赶去现场的心情作祟。孙哲平很快扣完,拿了玄关上的钥匙,双手压在他肩上,将他掰了过去,推着他说:“走吧,送你。”

一路上,张佳乐都戴着耳机与法医、痕检交流,腿上放着摊开的记事本,右手捏着笔,边听边记下疑点。孙哲平安静地开着车,问了具体地址后就再不打扰。

车内开着空调,车窗几乎隔绝了马路上的噪音,他听着张佳乐比平时稍微低沉的声音,只觉右边耳膜麻酥酥地痒。

不过多时,案发地所在小区到了。

张佳乐迅速下车,撑在车门边简单道谢。孙哲平不愿耽误他时间,收下谢意,点头道:“快去吧,早日破案,空了随时联系我。”

“那我走了。”张佳乐关上车门,拔腿就跑向拉着警戒线的区域。孙哲平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直男是个顶麻烦的物种,你存着小心思想来点儿暧昧,盼着被他识破,他却照单全收,根本不觉得是暧昧,你变着方儿体贴他,想他明白你的用心,他却和你不在一个频道上,完全接收不到信号。

男友衬衫,说穿就穿。

大约对于直男来讲,只要不是内裤与袜子,其他衣服都可以和兄弟交换着穿。

至于手指不触上身体这种细节,直男兴许压根儿就体会不到其中的用心。就算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亦会一脸茫然道:啊?挨不挨到身体有什么关系吗?

调转车头时,孙哲平苦恼地想,算了,反正你穿着我的衣服,我就当你明白“男友衬衫”是什么好了。

张佳乐跑进现场,在痕检师的引导下走到陈尸地。被害人是市电视台三频道的情感主持姚艺禾,24岁,貌美聪慧,所主持的节目狗血、接地气,收视率居高不下。凭着这节目,她在K市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法医说,经现场检查,姚艺禾可能死于溺毙,死亡时间在12小时以上,身上的伤口没有生活反应,应该是死后伤害所致,但具体结论得等到解剖后才能得出。

张佳乐看了看躺在浴缸里的女人,转身观察四周。小纪跑了过来,低声道:“师傅,我刚才跟左邻右舍打听了一下,大家都说是情杀,这女人是个小三!”

“嗯。”张佳乐抿着唇,表情严肃,似乎并不为这可能关乎案情的八卦所动。小纪知趣地退出浴室,又参与到其他现场勘查中。

张佳乐这个人,平时非常好说话,开朗闹腾,什么话题都能插进去,进了现场却像变了一个人,冷静得几近冷漠,不熟悉的人以为他故意摆架子,熟悉的兄弟则明白他只是在集中精力观察、思考。

晚上11点,在调取了所有相关监控,并取得大量痕迹样本后,众人回到市局。张佳乐刚一落座,就听得大田扯着嗓门一声吼:“乐哥,你这衣服……”

“啊?”他闻声埋头一看,顿时跳起来,“我操!”

小纪给全组冲了速溶咖啡,将最浓的那杯放在张佳乐面前,拧着眉头道:“师傅,刚才在现场我本想夸你品味提升来着,见你太忙,还没来得及夸呢,你这衣服就……”

那跟孙哲平借来的衬衫上,胸口和衣袖,满是一片片暗红的血。

小纪叹息道:“师傅啊,这衬衫很贵吧?手工的?以前没见你穿过啊……才买的么?天哪!默哀一记。”

“我……”张佳乐扯了扯衬衫,听到“很贵”二字,才意识到穿着似乎是挺舒服。

大田拍拍他的肩膀,一副了然的表情,“嗯,一看就很贵。”

小纪捧着咖啡杯围着他转了一圈,又道:“师傅你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衬衣?”

另一名刑警道:“乐哥恋爱了嘛,注意形象是应该的。”

“哦!瞧我差点把这事儿忘了!”小纪笑起来,“师傅现在名草有主了嘛!”说完又夸张地叹气,“但师傅你也太惨了,第一次穿就沾了这么多血,洗不洗得干净啊这……”

“洗得干净也不能穿了啊。”大田“啧”了几声,“乐哥你以后注意点儿,去现场哪能穿这种衣服。”

张佳乐刚想争辩,小纪巴掌一拍,喊道:“乐哥!这不会是你那位有钱女朋友送的吧!”

大田呵呵笑。

几个同事全围了过来,幸灾乐祸道:“乐哥完了,毁了女朋友的心意,回家得跪搓衣板吧。”

“怎么可能?”大田挑着眉,“你们这就不懂了。乐哥这么帅,女朋友疼他还来不及。衣服嘛,报废了再送一件不就是?”

同事们又起哄,“长得帅就是了不起!”

张佳乐拿了放在局里备用的T恤,黑着脸走去浴室。大田说得对,这衬衣就算能洗干净,也不可能再穿。沾过死人血的东西,再怎么说也是不吉利的。

换上干净T恤时,他拿着衬衣烦躁地想:怎么跟孙哲平说啊?

对不起我毁了你的衬衣,多少钱,我赔你一件?

赔肯定能赔上,就算是手工精品,勒勒裤腰带也不是买不起,可孙哲平会收吗?

肯定不会。

张佳乐泄气地坐在小沙发上,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案子一会儿是孙哲平,越想越焦虑,沮丧地觉得自己将会失去一个虽相处不久,却非常合拍的朋友。

孙哲平回家后拿起张佳乐换下的衣服闻了闻,臭臭的,混合着酒、煤烟和汗味。他皱着眉拿开衣服,清洗的时候又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好笑。

谁说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的衣服也好闻?

臭就是臭,就算戴着嗅觉滤镜也不可能香。

不过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亲手为他将臭臭的味道洗掉。

夜里,大田突然来了电话。

孙哲平正在搭建《落花时节》的分段剧情,想得入神,接起一听那头夸张的笑声,果断扔了手机。

大田喊道:“孙哲平你听我说哈哈哈哈哈哈!”

“你听不听啊?”

“哈哈哈哈哈你不听我也要讲!”

“乐,乐哥他……”

一秒抓起手机,孙哲平急切道:“张佳乐怎么了?”

“你不是不听吗?”大田呵呵笑,“又想听了?”

“说!”

“说就说。张佳乐昨天睡你家,今天是不是没有回家?”

“怎么?”

“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衬衣借给他了?”

“……”

“果然!”

“说重点。”

“衬衣报销了。”

“什么?”

大田边笑边将衬衣的惨状形容了一番,“他现在可郁闷叻,估计觉得特对不起你。”

孙哲平捂了捂额头,声音带着疲惫的笑意,“谢你通风报信啊。”

“滚犊子!老子是想看你笑话!”

“是是是,继续看着吧。”

挂了电话,孙哲平又没心思想剧情了,眼里脑子里全是张佳乐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的模样,可怜巴巴的,自责地抬起头,“大孙,我把你衣服糟蹋了,我对不起你,我赔你好不好?”

想得入了神,他竟给自己加戏道:“不好!”

张佳乐委屈,“那怎么办?”

他蹲下来,假装强硬,“把你自己赔过来好了。”

张佳乐惊恐又嫌弃地站起来,狠狠地瞪他一眼,跑了。

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他抱着枕头想:我大概是没救了。

张佳乐叠好衬衣回到办公室里,翻着现场记录看了看,心里有事,怎么也看不进去。想着反正法医的解剖报告也还没送来,便拿了手机,去阳台上打电话。

孙哲平盯着屏幕笑了3秒才接起,用睡意绵绵的声音道:“喂?”

“大孙。”张佳乐本来就心有歉意,一听对方好像已经睡了就更加内疚,“抱歉这么晚来打搅你。”

“没事,怎么了?”孙哲平翻了个身,勾起一边唇角。

张佳乐深呼吸一口,陈恳致歉道:“我去现场时没注意,把你衬衣弄脏了。对不起。”

“洗洗就行,不打紧。”孙哲平说。

“洗不了!”张佳乐眉角抽了抽,“沾了死人的血……”

“呃……”孙哲平假装惊讶,“那,那就扔了吧。”

“嗯,我等会儿就去扔。”张佳乐趴在栏杆上,鬓发被夜风吹起,“我同事说这衬衫很贵,我想卖一件还给你,但他们说是手工的,我想问……”

“不用不用,太见外了。”

“不是见外,该赔就得赔,你不要才是见外。”

孙哲平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乐乐啊,你这不成心让我丢脸么?”

张佳乐不懂,轻声道:“嗯?”

“我那衬衫呢,不是什么高价手工货。”孙哲平声音低得几乎耳语,挠得人耳根发痒,“是仿的,值不了几个钱。你千万别说出去,也别让大田知道,我丢不起这人。”

张佳乐愣了2秒,特别坚定地说:“仿的我也得赔,在哪儿仿的?等这案子破了,你带我去!”

孙哲平舔舔嘴唇,正想着接下去该怎么忽悠,又听张佳乐说:“仿得还挺好,我也去买几件,以后相亲穿!”

-11-

孙哲平答应了张佳乐“介绍仿货”的请求,挂断电话后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今后能够打着仿货的幌子打扮心上人,失落的是这粗线条心上人会穿着自己挑的衣服去……相亲。

另一边,张佳乐却完全放下了心理负担,看着记事本上写着的细节,专注地思考起案件的各种可能性。

不久,法医送上解剖尸检报告。死者姚艺禾肺内有大量溺液,确属溺毙,手臂、颈部、小腿均有淤痕,为挣扎打斗所致,额头上有对冲伤,但并不致命,胸腹上的多处划伤经鉴定为单刃利器所致,因无生活反应,考虑为死后泄愤或隐藏某种事实。此外,姚艺禾死前曾进行过较激烈的性活动,但阴道中未见精斑。痕检师则称,现场未找到避孕套,浴室和卧室无精液残留,所有使用过的纸巾上也没有。

张佳乐蹙眉思索,突然抬头道:“死者的口腔和食道检查了吗?”

法医愣了2秒,目光一凛,拉上痕检师就往检验楼跑。

小纪听得糊涂,抱着一大叠资料问:“师傅,他们怎么了?”

“检查死者口腔去了。”

“口腔?为什么会检查口腔。”

“因为和死者进行交媾的男性可能在射精时从阴道里拔出生殖器,射进死者的嘴里。”

“我!操!”小纪没忍住爆了粗,嘴角抽得厉害,一脸恶心。旁边几位刑警纷纷摇头,有人道:“乐哥,你徒弟虽然打起架来是个汉子,但好歹是女汉子,你……你说话还是注意点儿。”

小纪狠狠点头。

“哦。”张佳乐回过头,斟酌用词,“我以为你知道那种……呃那种圈圈叉叉的姿势。”

“我哪知道!”小纪踹了一脚桌子腿儿,知道也不能大方承认好么!

“那你等等。”张佳乐站起身来,走去墙边的资料架翻找片刻,取出一个厚约3厘米的A4文件夹,“喏,看看这些受害人死前有性活动的案子,不少细节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小纪噘了噘嘴,不情不愿地翻了两页,见那一串串熟悉的小学生字体便心生疑窦,“师傅,这是你整理的?”

“是啊,其中有一个奸杀幼童的案子,幼童肛门严重撕裂,但没有精液,后来法医检查幼童口腔,在里面发现了……”张佳乐说着眼神就暗淡下来,“这类禽兽,真他妈该立即喂枪子儿,还审个屁!”

小纪呼出一口气,难过地咬紧下唇。

刑警虽见过各种各样凶杀现场,但面对无辜殒命的孩子,就算早已习惯了生死,依旧会被浓烈的悲伤所包围。

半夜,痕检师回来了,兴奋道:“在姚艺禾喉管发现精斑及微量精液残留,可做DNA鉴定!”

张佳乐“嗯”了一声,又问:“只有喉管?口腔呢?”

“口腔没有。”

“我去!”一刑警闻言道:“玩得真重口。”

小纪听得连翻白眼。张佳乐看了看她,及时止住话题,对痕检师说:“那得继续辛苦你们了,早上能出结果吗?”

“放心,只要DNA在库,我9点之前告诉你是谁!”

张佳乐睡了一觉,醒来时报告已经放在桌上。

DNA所属人:历鹏飞,33岁,《K市晨报》副总编辑。

小纪说:“就是这个人!姚艺禾的邻居说她是他的小三!”

老袁拿过报告,神色有些不安,“如果这人是凶手,情况就麻烦了。”

张佳乐抬起眼皮,“为什么?”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流媒体的副总,你猜他父亲是谁?”

“姓历……”张佳乐托腮思考,“他是历建军的儿子?”

老袁点点头。

历建军是K市所在省的政法委书记,位高权重。

张佳乐食指在桌上轻轻点,正思考着历鹏飞作案的可能性,负责查看监控的同事就跑来道:“死亡时间前后2小时内,确定只有历鹏飞和其妻杨嫦出入事发地,且神情慌张,有重大嫌疑!”

案件梳理至此,嫌疑人几乎已浮出水面。

老袁向刑侦队长汇报了情况,队长也很是苦恼,但事关人命,不得不查,最后只能嘱咐参与问询的刑警在态度上和气一点。哪想张佳乐等人还未出发,历建军就亲自打来电话,不谈闯祸的儿子,先说省厅最近想从市局提拔一些优秀警员,又问K市几个陈年旧案为什么还没有侦破,恩威并施,给糖给棒,听得队长冷汗直冒。

老袁揣摩着上级的心思,叫来张佳乐道:“这案子我们先放放。”

张佳乐也懂,没争取什么,回头继续专研另外的案子。

倒是小纪火大,跑去老袁办公室理论一番,被哄出来后坐在张佳乐身边生闷气。

很快,姚艺禾的案子被省厅接手,但市局曾参案的刑警闲不住,没几天就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加以合理猜测,大体还原了这场婚外情杀案——姚艺禾是历鹏飞情人,历鹏飞无意离婚。案发当日,杨嫦尾随捉奸,发生争执,夫妻二人在达成某种共识后合力溺杀姚艺禾。姚艺禾胸腹的伤痕为左撇子所致,而杨嫦正好是左撇子。

一周后,老袁给大家开了个小会,称经省厅调查,核实历鹏飞与杨嫦确出入事发地,但并非凶手,姚艺禾吸食毒品,在幻觉中自杀。

一个证据几乎确凿的凶杀案,竟在众目睽睽下以“自杀”结案。小纪愤怒得都快跳起来了,张佳乐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头。

“师傅!”散会后,小纪喊道:“那是一条命!”

“我知道。”张佳乐说。

“我们怎么和姚艺禾的家人交待?”

“不用交待。”

“……什么?”

“姚艺禾十年前到城里来打拼,我了解过,她农村的老家已经没人了。”张佳乐皱着眉,明白“没有家人”是此案最有利历鹏飞的地方。

小纪跌坐在靠椅上,双手捂着脸。

张佳乐见她难受,便没立即走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陪着。

片刻后,小纪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带了哭腔,“师傅,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家人。”

张佳乐目光一凛,懊恼刚才忘了这事。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小纪惨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张佳乐默默地听着。

“我也没有其他家人。”小纪低喃道:“以后如果我像姚艺禾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家人坚持为我讨说法……会不会……”

“不会。”张佳乐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你不会。”

小纪深吸一口气,凄然道:“师傅,你保证不了的。”

张佳乐心头一颤。

孙哲平最近没联系张佳乐,成天闷在家里思索怎么将《落花时节》的男主角写成温柔强大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偶尔出门散个心,也是去商场看适合张佳乐的衣服——那“仿货”手工衬衣是在B市做的,他暂时没工夫南北东西飞个来回。

大田打电话来说:“乐哥情绪不太好,你献爱心的时机到了。”

“他怎么了?”

“操心案子吧。那天他们组不是接了一个凶杀案吗?后来不知怎么直接转交省厅了,前几天火速结案,我看他们整个组都挺消沉,他徒弟还和他闹别扭来着。”

“你没去打听?”

“不想。这案子一瞧就是上头有人,至于是谁,我懒得猜。如果你想约他出来谈心,也千万别谈这个。我们都是有内部纪律得遵守的,你别让他为难。”

“我知道。”

张佳乐接到孙哲平微信时正在收拾办公桌。姚艺禾的案子以自杀收尾后,1组就闲了下来,每天准时下班,他心里有事,突然很想家,就去陪了老妈两个晚上。

孙哲平说:“下班了吗?我又遇到瓶颈了,想和你聊聊。”

张佳乐心里莫名放松下来,“下班了,你在哪儿?”

“市局门口。”

孙哲平没开车,两人步行去了美食一条街。一路上孙哲平若无其事地讲着自己近来构思的细节,时不时问问张佳乐的看法。张佳乐出了市局门就强迫自己别再想被压掉的凶杀案,认真地听着,给出的建议也算中肯,但情绪一直不高,眉头也浅浅皱着。孙哲平好几次想问,最终都生生咽了下去。

晚饭吃的大羊排,上菜时张佳乐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吃得满面红光,眼睛也亮了起来。孙哲平痴痴地看着,心底升起一个想法。

饭后,张佳乐回市局拿了车,送孙哲平回家,路上突然想起衣服的事,急忙抱歉道:“前阵子手里有案子,差点忘了!”

孙哲平笑道:“不打紧,等你空了,我再带你去。”

张佳乐轻打方向盘,“我这周末就有空。”

孙哲平略显诧异,“不用加班?”

“最近都不用加班了。”

“那……我们周六去?”

“行。”

回家后,孙哲平立即给B市的哥们儿打电话,让马上寄几套秋装样品过来。对方不解,他也懒得解释,只说有急用,必须在周五之前寄到。

哥们儿了解他的性格,不再多问。

交待妥当后,他想起晚饭时的念头,犹豫片刻,在“联系人”里找到一个储存为“哥”的号码,拨了出去。

-12-

电话无人接听,孙哲平也不再打,上网搜“姚艺禾”,出来的都是省厅与电视台的官方公告,各家媒体统一引用省厅的调查报告,一字未改,“严谨”得可笑。偶有所谓的“知情者爆料”,点进去也只剩快照。

生于官家,孙哲平自然明白是什么样的人物能有如此能耐。

打小,他便见过形形色色的高官与高官子弟,知道连同自己的父亲兄长在内,每一位坐上某种位置的人,都不会特别干净。

一名在当地颇具人气的女主持人突然殒命,就算案件疑点重重,就算民众都想知道真相,手握重权的人也一定能将对己不利的声音压下去。如果不能,那只是因为他或者她还不到火候。

社会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不公的事,有人玉石俱焚讨公道,有人收了好处、挨了威胁,从此一声不吭。

确有人不惜一切与权贵死磕,但单就姚艺禾这事来说,会为她死磕的人几乎没有。

其一,网民看似群情激愤,但离了键盘,谁敢,或说谁有能力冲去省厅质疑调查报告?

那躲在暗中的人连省厅刑侦大队都能驱使,对付网民必然不在话下。

其二,市局参与调查的刑警可能都憋了一口气,或许还曾激动地与领导争辩,可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前途、家庭,谁愿意为无亲无故的亡者叫屈?

既然亡者的家人都未挺身而出,别人凭什么赴汤蹈火?

其三,姚艺禾已经没有家人了,就算有,结果也难说。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受了委屈,想问,却不敢。只好向家人打听,再随便搜搜网上的说法。

残留的只言片语中,有人提到了“历鹏飞”三个字。他寻思片刻,觉得耳熟,又实在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正想着,手机就响起来,屏幕一闪一闪的,来电人:哥。

一接起,一把温柔却听得出疲惫的男声便传来:“三哥。”

孙哲平的二哥孙亦霄,大他3岁,从小宠着他。小时候他不乐意当小弟,二哥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三哥,喊着喊着就成了习惯,长大了也没改。

“哥。”孙哲平琢磨着怎么开口,找话道:“刚下手术?最近好么?”

“嗯。”孙亦霄呼吸挺沉,估摸给累得不轻,“说吧,啥事?”

“就……关心关心你。”

“算了吧,你还关心我?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电话来。”

孙哲平一惊,“你知道我回来了?”

“知道啊。怎么,还想瞒我?”

“孙一谦监视我?”

“想多了,大哥那么忙,哪有时间监视你?”孙亦霄连笑声都夹杂着倦意,“有人看到了你,在街边吃烤鱼。”

孙哲平暗骂“我操”,又问:“谁?”

“不告诉你。”

“……”

“放心,我没给大哥和爷爷说,家里只有我知道你回来了。”

“那我得谢谢你了?”

“攒着攒着,说说你又得麻烦我什么事?待会儿一起谢我。”

孙哲平抿抿唇,沉默几秒才道:“哥,你和孙一谦的朋友熟吧?能不能拜托他们打听一件事?”

孙亦霄不答反问:“孙一谦孙一谦,叫得那么溜,你干嘛不直接跟他打听?”

“我不想跟他说话。”

“你……”孙亦霄苦笑,“算了。什么事?我去问问。”

“三台有个挺红的女主持人死了,哥你知道这事不?”

“姚艺禾?”

“你也听说了?”

“科里成天嗑叨,不知道也得知道。”

孙家三代从军,孙哲平这代却出了两个逆子。孙哲平高中辍学北漂搞艺术,孙亦霄成绩优秀,却非医不学,如今在K市二院普外科工作,性子谦和,长得又好,据说是二院人气最高的医生,女病人、小护士、御姐医生都爱跟他聊天。孙哲平觉得有戏,立即问:“都嗑叨些什么?”

“感叹那么年轻就死了。”

“还有呢?”

“还有……”孙亦霄突然打住,“你想知道什么?”

“我……”

“三哥,你对这女主持很感兴趣啊?”

孙哲平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写刑侦吗,听到了一些风声,当然感兴趣,想多了解了解,以后放在剧本里……”

“停下来。”

“嗯?”

“姚艺禾的案子,不适合放进剧本。”

孙哲平听出了味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听说这案子是情杀?”

“嗯。”孙哲平假装对案子本身好奇,“我在网上搜了很久,有料的帖子都被删了,但我看到一个名字,觉得挺熟的,但怎么都想不起……”

“历鹏飞?”

“你也听说了?”

“你今天找我,就是想让我叫大哥帮你打听这个人?”

孙亦霄语气冷了下来,孙哲平觉得不太对劲,刚想说“是”,又听对方说:“他是谁我都能告诉你。”

“他……”

“省政法委书记的独生子。”

难怪!孙哲平豁然开朗,难怪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说过。

孙亦霄说:“如果你想以这案子为原型,我劝你放弃。”

“因为会惹事?”

“不止,还因为low。”

孙哲平无语。

孙亦霄又道:“但我直觉你打听消息并不是为了积累素材。”

孙哲平皱起眉,辩解道:“怎么不是?”

“我是你哥。”孙亦霄叹气道:“你那点儿心思,我虽然猜不透,但好歹能感受到。”

“……”

“你是为什么人打听这个案子吧?”

孙哲平当然否认,“不是!”

“不是最好。”孙亦霄严肃起来,“历家的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没事别却瞎碰,别以为爸管不了你。”

孙哲平被念叨得烦,随口答道:“知道了。”

孙亦霄打了个哈欠,换回温和的语气,唤道:“三哥。”

“嗯?”

“那天和你一起吃烤鱼的小哥是谁啊?”

我心上人!孙哲平心里吼着,嘴上却淡淡道:“我朋友。”

“男朋友?”

“我操!你想什么啊!”

“别跟我装,当我不知道你取向?”

孙哲平有些烦,想着张佳乐又有些得瑟,不经意间声音也高了起来,“你亲眼看到的?”

“对啊,那么热的天,你俩就那么对坐烤盘边。”

“那你还装是别人告诉你的?”

“哎哟被识破了。”孙亦霄笑起来,“丢脸丢脸。”

孙哲平“呵”了一声,“你够了,见我跟个男性在一起,就觉得我们关系不正常。”

“什么话!我没觉得其他人也是你男朋友啊。”

孙哲平听不懂了。

孙亦霄解释道:“你啊,什么时候肯在那么热的时候陪人去街边吃烤鱼?我以前让你陪我去撸串你都不干。”

孙哲平愣了愣,适才发觉好像真是如此,于是不再争辩,坦率道:“还没追到。”

兄弟两又聊了几句,挂断前孙亦霄道:“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爷爷还在,爸和大哥也……你随便谈谈就行,别太投入。”

孙哲平心头发紧,草草应下挂了电话。

随便谈谈?别太投入?

幸而与他重逢,如何轻易放弃?

想着家里,孙哲平就觉得沉重,当年仗着少年心性离家出走,认识了很多人,出了不少作品,自觉已经牛逼得不行,成熟后回头一看,方觉这些年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父兄无言的帮扶。

他的确有才华,可不少人捧他奉承他,却不是因为他的才华。

生在那样的家庭,他逃不掉。

越想越烦,索性不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沮丧地发现连追都没追到……

直男还是那个直男。

所以何苦提早考虑向家庭抗争的悲壮?

周五上午,B市某手工行的秋装样品寄到。孙哲平连忙带去城北的别墅区,开进一条着落着不少精致小店的林荫巷,在一家写着外国名字的店铺前停下。

店铺的主人是个20多岁的女人,一派森女打扮,见他来了,立即出来迎接。两人一边挂衣服一边闲聊,孙哲平看上去有些紧张,店里明明开着空调,他却不住地擦汗。

女店主看着他笑,他微微蹙眉,“明天帮我一把啊,别演砸了!”

周六,张佳乐起了个大早,先和蓝天对好周末的安排,又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说陪小天去逛街买秋装,老妈甚是满意。

上次和孙哲平小聚一晚后,他情绪好了不少,这几日总想着快到周末快到周末,偶尔觉得雀跃得有些过分,便自我安慰是因为快赔上孙哲平的仿货衬衣了,无债一身轻。

11点多时,孙哲平开车来接,二人一起在附近解决了午饭,一路向北,开向“卖仿货”的窝点。

看着长长一串不认识的外语,张佳乐问:“这店名怎么念?什么意思?”

孙哲平耸耸肩,“挺拗口的,以前跟店主打听过,是‘仿货至上’的意思。”

张佳乐笑起来,“这店主真实在。”

“仿货至上”主卖男装,明明是周末,店里却没顾客,女店主笑道:“随便看看,我们这儿都是刚到的仿货,质量高,价格低,包您满意。”

张佳乐随便拿起一件长袖衬衣看了看,吊牌上写着:6999rmb。

孙哲平连忙将衬衣塞回去,拉着他往最里面的衣架走,“那边是名牌仿货,6999的一般也就169元。这边才是手工仿货,稍微贵一点。”

女店主给自己的“名牌仿货”点了个蜡。

张佳乐在衣架边翻找,“没有你那件了?”

女店主立即说:“想找以往的衬衣?我们这儿只有当季的呢,看中什么款式,我们量了您的尺码现做。”

张佳乐撇撇嘴角,看向孙哲平,“没有了。”

“另外挑一种吧,反正那件也过时了。”

张佳乐觉得行,又继续挑起来,孙哲平站在一旁心虚地看,女店主想笑又不得不忍。

5分钟后,张佳乐挑好了,递到孙哲平面前说:“你试试这件?”

“好!”孙哲平对着镜子比划,大声问:“老板,这衣服多少钱?”

女店主刚要答,他又喊:“上次我买的手工高仿380元一件,这件也差不多吧?”

“嗯嗯,都一个价,也是380元。”女店主嘴角抽搐,差点笑场。

孙哲平转向张佳乐,“赔我这件?”

张佳乐笑道:“好。”

女店主假模假样地为孙哲平量尺寸,张佳乐走回名牌仿货架,取下那169元的衬衣说:“大孙,我想试试这件。”

孙哲平还能说什么,只得笑着怂恿:“好好好!”

张佳乐换上衬衣,有些拘谨地走出来,女店主惊呼:“您穿这身太帅了!”

布料色浅,遮住了精致的腹肌,却刚好勾勒出精英刑警英气的线条。

女店主并未夸张,张佳乐穿这一身是真帅。

孙哲平愣了片刻,心脏直跳,一时语塞。

“真的只要169元?”张佳乐没注意到他的失神,扯着衣摆,不敢相信,“穿着很舒服。”

孙哲平稳住心神,忙喊女店主,“是不是169元?”

“是啊,那边架子的一律169元。”

-13-

张佳乐回试衣间换衣服,女店主捂嘴指着孙哲平笑。孙哲平狠皱着眉不准她笑出声,门帘有一点动静立马换上温和的笑。女店主被这没羞没躁的变脸恶心到了,刚欲夸张地作呕,张佳乐掀帘而出,孙哲平快步上前接过169元的衬衣,指指手工仿货衣架,建议道:“那边的也瞧瞧?”

张佳乐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逛街买衣服,现下遇上这样一家店,自然乐意多挑挑看看。

孙哲平在一旁当军师,捞出好几件手工仿货比比划划,张佳乐对自己的审美没啥信心,孙哲平说哪件好看他就试哪件。女店主悄悄估算着价格,在张佳乐又一次进试衣间后,用嘴型朝孙哲平说:“三哥,这回你得出血了!”

孙哲平挥挥手,同样用嘴型回道:“我乐意。”

最终,张佳乐买了一件名牌仿货、两件手工仿货,赔偿孙哲平一件手工仿货,花了一千多元。女店主一边包衣服一边对张佳乐说:“手工衬衫制作需要一些日子,请您留下联系电话,做好了我会通知您来取。”

张佳乐正要填表,孙哲平一巴掌压在纸上,“我留过电话了。”

“但这次买家是这位先生。”女店主笑道。

“通知我就行,我来取。”孙哲平拿过刚装好的衬衣,回头道:“乐乐,到时我来拿行吗?你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张佳乐抿唇点头,本想接过袋子自己提,伸出的手却被轻轻按下,只好谢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孙哲平笑得淡,推开玻璃门,让张佳乐先走。

女店主看得直摇头,心道孙家老三出息了,以往只见别人想方设法讨好他,他表面绅士有求必应,骨子里却尽是冷淡与疏离,如今破天荒地见他正儿八经待人好,竟好到眸光含情,一举一动都想着让那人方便。

游戏人间的浪子终有一日收敛一身傲气。

如果没有,便是还未遇到甘愿捧在手心的人。

车开回市区,时间还早,不到饭点。孙哲平想问怎么安排,张佳乐电话突然响了,他斜眼一瞄,原来是那位“女朋友”。

“小天。”

“和朋友在外面。”

“现在?”

“呃……你等我问问啊。”

张佳乐拿开手机,眉头轻轻皱着,侧过身子,脸色略带歉意,“大孙,我女朋友找我有些事。”

孙哲平笑,“蓝天?”

张佳乐一怔,突然想起孙哲平早知道自己和蓝天的阴谋,低声骂了句“靠”,心情反倒放松下来,“嗯,小天的朋友知道她恋爱了,非得见见我,她推脱好几次,这次推不过去了,让我去陪着飙个戏。”

“飙戏……”孙哲平摇着头笑,心道你演技那么捉急,现场飙翻车了怎么办?

“她们在天空堡垒那边的咖啡馆,我得过去一趟,你……”张佳乐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啊,我中途开溜,保证下不为例!”

“我跟你一起开溜成吗?”孙哲平将车停在路边,半侧过身,嘴角勾着,见张佳乐疑惑地眨巴着眼,又道:“蓝天的朋友在,你一个人去肯定会被她们聚众调戏,你带上我,也好壮个胆。”

孙哲平靠得很近,声音特别低沉,眼皮懒懒地耷着,却遮不住眸子里深沉的光。张佳乐心跳加速,只觉耳膜酥痒,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脊椎处升起,汹涌地奔向脑际。孙哲平身上有极淡的香水味道,混合着烟草的余味,暖和又透着莫名的性感。

张佳乐往后缩了缩,觉得脖颈有些烫,却不知红晕已经爬上脸颊。

孙哲平将他无措又稍显迷茫的模样尽收眼底,心脏痒得发紧,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翩翩风度,再凑近一点,低音炮轻而易举击中“猎物”的神经,“乐乐,带我一起去,好吗?”

张佳乐呼吸急促,胸口快速起起伏伏,愣了好几秒,才大声答道:“好!”

孙哲平捂住耳朵,嘴角抽了抽,“乐,你喊山呢……”

张佳乐低着头,觉得有些丢脸。

蓝天和朋友一共4人,吵吵嚷嚷,活力十足。张佳乐挺怵这种场面,孙哲平却游刃有余,既与女孩儿们有说有笑,又时不时低声与他咬耳朵,将他拉到话题中来。仨女孩儿闹蓝天,夸他男朋友太帅了,连男朋友的好兄弟都那么帅。蓝天脸上有极不明显的尴尬,张佳乐则红了脸,孙哲平却笑得坦然,在桌下捏了捏张佳乐手背,朝他挑挑眉梢。

坐了约一个小时,张佳乐和孙哲平起身告辞,蓝天送二人走了一段,又是道歉又是致谢,张佳乐摇摇头,连说没事,以后继续合作。孙哲平在一旁听得想笑,提点道:“乐乐,你拍拍蓝天的头。”

“啊?”两人皆是一惊。

孙哲平解释道:“蓝天的朋友还在里面看着呢,飙戏就得飙像一些,摸头杀懂么?”

蓝天恍然大悟,“平哥明白人!”

张佳乐却有些拘谨,摊开右手道:“真摸啊?”

“不是摸,是拍。”孙哲平耐心讲解,“轻轻拍两下就行。”

张佳乐拍了,哪知蓝天抱头就跑。

张佳乐看看自己的手掌,“她怎么了?”

孙哲平叹气,“乐乐,说了轻轻拍,你怎么……”

“我已经很轻了。”

“那……那下次再轻一点。”

“再轻就没感觉了!”

乐乐你要啥感觉?揍人的快感么?孙哲平心里吐着槽,嘴上开导着:“拍女孩儿的头,哪能用拍兄弟肩膀的力道?”

“我拍小纪也这么拍。”张佳乐活动着手指,“她也没嫌拍重了。”

孙哲平想起大田以前说女实习警们刚来局里都吵着要跟局草,没跟上的天天花痴,跟上的却没过几天就断了与他谈恋爱的念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踏实——你手劲儿那么大,我是女人我也不跟你谈。

可是真巧,我是男人。

走得远了,彻底离开咖啡店的视线范围,张佳乐四处看了看,低下头说,“大孙,你拍拍我脑袋。”

孙哲平一惊又一喜,刚刚探出手,欲表演一个温柔有爱的标准摸头杀,却听他说:“你会逗女孩儿,有经验,我感受一下什么力度好,以后真相亲成功了,我也这么拍。”

孙哲平心里苦。

张佳乐低了半天头不见反应,催促道:“快拍呀。”

孙哲平“噗”一声拍他脑袋上,负气道:“记着了吗?就这力度。”

张佳乐皱眉吃痛,一脸不信,“这也太重了吧?”

“不会啊。”孙哲平假装无辜,“这是摸头杀的黄金力度。”

张佳乐还是不信,“那你让我试试?”

“试就试。”孙哲平低下头,“来吧。”

张佳乐估摸着力度拍上去,手掌被孙哲平极短的头发刺了刺,手心痒痒的,忙道:“痛吗?”

“不痛。”孙哲平淡定地评价道:“不错,以后就这么拍,特显你刑警的英气。”

张佳乐将信将疑,孙哲平摸摸被拍痛的头顶,心里乐道:就这么拍,看以后哪个女孩儿要你!

黄昏的街头,行人熙熙攘攘,一辆车静悄悄地驶过,车窗漆黑,挡住了后座上一道怨气横生的目光。

晚餐孙哲平埋单,理由是张佳乐一日之内花钱太多,他看着过意不去。张佳乐被绕了进去,直到回家才想起,下午花出去的钱大半是为自己,小半是赔偿孙哲平,怎么就轮到他过意不去了?

孙哲平一边开车一边跟女店主打电话,本想要来张佳乐的尺码,女店主却笑着说:“放心吧,已经发给k哥了,他说叫人赶制,一周之后寄给你。”

“那谢了啊。今天那件衬衣的钱,我等会儿转给你。”

“转什么,算姐姐送你。”

“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我也不亏啊。你那心上人真帅,特别干净的那种帅,送他一件衣服,我乐意!”

“……能不抢我的台词吗?”

“哈哈哈哈。”

“那行吧,开车呢,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等等,姐姐还有一句话!”

“嗯?”

“三哥,你把他保护好,别让某人找他麻烦。”

孙哲平眉头皱了皱,想起“某人”,欲说些什么,又怕触到对方霉头,只好答道:“好。”

“姚艺禾事件”逐渐平息,网民大多三分钟热情,一旦有了新的热点,便很快忘了过去的声讨。1组接了新的案子,老袁身先士卒,带头侦查,张佳乐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忙碌,几乎每天深夜归家。

孙哲平清心寡欲在家写剧本,每次写到男主角“白桦”,都会情不自禁地吹捧一番,而后方知吹捧过了头,开了太奇葩的挂,又会全部删掉重写。

写写改改,进度虽慢,却自得其乐。偶尔兜风找灵感,找着找着就会开去市局门口,转上一两圈,心情格外好。有一次恰好看到张佳乐带着几名刑警出门办案,远远地拍了张照,回去文思泉涌,写至深夜还意犹未尽。

他想,这种感觉特别好,平平常常,却细细腻腻,好像怎么也过不厌倦。

当然,如果哪天直男能开窍,那就更好了。

-14-

手工衬衣从B市寄来的那天,孙哲平向大田打听张佳乐忙不忙。大田最近也成了忙得脚不沾地的主儿,在吵闹的工地上大喊:“忙!忙死了!乐哥一早就走了,不知道现在回没回去。你干嘛?又想约我们乐哥?跟你说啊,乐哥肯定不能跟你吃饭,他们1组这几天忙一个老案子,乐哥又是1组的主力,特辛苦,哪抽得出时间看你瞎JB献殷勤?”

“前阵子他不就在忙老案子么?”

“不一样,那会儿随便忙,能破则破,破不了放着。”

“哦?”

“这不10月了吗?年底上面要算破案率,省厅又丢了个老案子过来,说破案的优秀警员有机会调去省厅的刑侦大队,老大把案子分给1组了。你可别让乐哥分神,这是乐哥升迁的重要机会。”

孙哲平听得蹙眉,莫名不大舒服。挂了电话后发呆好一阵,总觉得这所谓的“升迁机会”并不友好。

下午快6点时,他给张佳乐发去微信:“乐乐,我们上次买的衣服到了,猜你肯定忙着,要不这样,我直接送去你家?”

张佳乐一直没有回复,孙哲平便等着,8点半时手机终于响起来,张佳乐声音听着有点急,“对不起啊大孙,刚才在查资料,手机开了静音,现在才看到。”

“没事。”孙哲平笑笑,“吃饭了吗?”

“还没。”张佳乐似乎正在跑,声音一颤一颤,“你呢?”

孙哲平心疼了,“这么晚了,赶快去吃饭。”

“等会儿就去,现在还没空。”张佳乐呼呼出着大气,“衣服下次我去你家拿吧,不麻烦你跑一趟了。”

孙哲平想说“不麻烦”,顿了顿却改口道:“今晚回家吗?”

张佳乐顺口答道:“回啊,怎么?”

“没事,就问问。”

“哦,那我……”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孙哲平将手机稍稍拿远,听张佳乐扯着嗓门道:“同事叫我了,先挂了啊。”

1组忙着的是“孤寡老人惨死老楼案件”。

事发于五年前,老人独居于城西即将拆迁的老楼,无儿无女,浑身是病,无钱医治,整天坐在老楼最西边的摇椅上,从清晨摇到傍晚。摇椅老旧,碾在木头地板上吱呀作响,夕阳的浅光穿过斑驳的墙壁,在他风烛残年的身体上画出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晚风呼啦啦地吹,远远看去,格外狰狞恐怖。

K市近年来飞速发展,老楼在宣告拆迁之前就已经没有多少住户了。附近的孩子将老楼当成鬼楼,将老人叫做鬼爷爷,时常成群结队摸去玩捉鬼的游戏。

旧历七月半,正是民间传说鬼门洞开的日子,7名深夜闯进鬼楼探险的孩子发现鬼爷爷死了,阴森森地趴在地上,干涸的脓血上蠕动着白色的肥蛆。

警方赶到,确认为凶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破案线索——老人身中17刀而死,现场及周边区域却没有凶器;凶手没有留下血迹、指纹,仅有的脚印模糊不清;附近没有监控,事发时也没有目击者。周边居民没有一人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甚至有人说着“死得好”的风凉话。

当时参与办案的一名刑警曾感叹,这案子破不了,因为除了警方,没人渴望真相。

张佳乐已经去实地走访了三次。老楼还在,颤颤巍巍地矗立着,周围皆是繁华,将它的老旧衬托得尤其醒目。五年前,老人被刺17刀的新闻发出后,网上盛传老楼有恶鬼,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开放商权衡利弊,决定舍弃老楼所在的小块地域,只当舍财免灾。拜其所赐,老楼虽早没了人气儿,却保留着案发时的样子,木地板上血迹斑斑,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风烛残年之人独有的死亡气息。

张佳乐不得不承认,暂时还没有任何头绪。

老袁曾单独找他谈话,承诺若破了此案,一定向刑侦队长要调往省厅的名额,他嘴上虽谦虚退让,心里却卯足了一股劲儿。

谁都希望往高处走,局草也渴望有朝一日成为厅草。

夜里12点,张佳乐开车回家,正欲出车库,却被一辆车的大灯闪了眼睛。

路虎。

孙哲平下了车,喊道:“乐乐,过来搭把手。”

张佳乐没想到孙哲平会来。

往日若有人在他极其疲倦的时候不请自来,他虽会笑着寒暄,心里却非常烦躁,巴不得对方赶紧走。如今孙哲平突然造访,他却丝毫不觉腻烦,反倒心生小小的欢喜,像花两块钱买彩票,隔日发现中了五块钱的末等奖一样——说出来怕人笑,只好藏着掖着偷偷开心,夸自己运气好。

孙哲平从后座拿出三个保温盒,温和地笑着:“辛苦了,加点餐?”

被那沉沉的笑容笼罩,张佳乐不知为何,只觉浑身轻松,似乎积攒了一日的疲惫也凭空消散,于是立即接过保温盒,感激道:“谢啦,大孙。”

两人一起上楼,一人捧着保温盒,一人提着衣袋。

张佳乐家里乱糟糟的,和他平日的整洁形象大相径庭。孙哲平在堆着各种衣物的沙发上刨出一块地儿,放下衣袋,随手一拣,指尖勾住一条内裤。

张佳乐抢过内裤,扔到另一边,哈哈笑道:“干净的干净的,我早上才从阳台上收下来。”

孙哲平莞尔,“怎么不放柜子里?”

“因为要穿啊。”

“要穿?”

“反正都要穿,放进去还得拿出来,不如丢沙发上。”

孙哲平想,以后同居了,得监督张佳乐好好叠衣服,起码内裤这种东西不能扔在沙发上,不然万一哪天张佳乐不在家,他看着内裤起了歹念就不好解释了。

张佳乐挨个打开保温盒,馋得一边咽口水一边喊:“真香,你做的?”

孙哲平本想说“在酒店买的”,又觉不如顺着枝丫往上爬,厚颜道:“嗯,剩了一些,反正没事,就拿来给你尝尝。”

张佳乐夹起一块小排骨啃了啃,顿时露出羡慕又崇拜的眼神,“大孙你真牛,这排骨跟我去长庭吃的一个味道!”

孙哲平毫无愧色,笑道:“喜欢的话,我下次做了还给你端来。”

张佳乐咬着排骨,一边假装不好意思,一边控制不住地猛点头。

孙哲平看得心痒极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他忽然坐直身子,两眼睁得大大的。孙哲平暗叫不好,生怕做了不该做的动作被直男嫌弃,却听直男说:“诶!这力道才对,你上次绝对拍重了!”

“……”

“以后相亲我照着你现在的力道拍!”

孙哲平随机应变,泼冷水道:“其实吧,现在已经不流行摸头杀了。”

张佳乐惊,“上次你还说……”

“上次是上次,这都过了小半个月了。”

“才小半个月!”

“流行这东西,今天流行的,一定是明天过时的。”

张佳乐瘪瘪嘴,有些气恼。

孙哲平又拍拍他的头,宽慰道:“没事,你可以拍我的头,我不笑你过时。”

张佳乐抬起眼皮瞅他的手腕,叹一口气,放弃道:“算了,反正我也没时间追女孩儿。”

孙哲平想,对嘛,你有时间让我追就好。

一顿堪比正餐的宵夜后,张佳乐拿了衬衣试穿。孙哲平本以为他会钻进卧室换,他却不挡不避,站在沙发边就开始脱。

孙哲平坐在一旁假装正直地看着,右手撑着下巴,欣长的手指十分心机地挡住随时会扬起的嘴角。

张佳乐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八块腹肌在灯光下清晰诱人,裤沿上方两条人鱼线走势精妙,胸肌不算发达,其上的红豆饱满色浅。孙哲平看得小腹发热,奈何张佳乐脱光了竟不赶着穿,抖了抖衬衣,左看看右看看,摸摸料子闻闻味道,观察好一阵才往身上披。

孙哲平觉得没有扑上去的自己实在是很了不起。

试完衣服已是凌晨1点,孙哲平准备告辞,张佳乐却毫无危机感地劝他留下,“太晚了,住我这儿吧。”

孙哲平特别想点头说好,又觉得该矜持一下,遂皱眉道:“不会影响你休息吗?”

“你打呼吗?”张佳乐问。

“不打。”

“那有什么好影响的。”张佳乐指着卧室,“我床大,你一边我一边,谁都影响不了谁。”

孙哲平又被直男思维虐了一次,却不愿放弃同床不共枕的机会,估摸着矜持够了,开心地应道:“好。”

张佳乐的床的确很大,一人睡一边,中间还剩了小臂那么宽的位置。孙哲平躺在靠窗的一侧,老半天睡不着,又不敢大幅度翻身,只得干熬着,想等到张佳乐睡熟后,再活动活动四肢。

结果张佳乐也没睡着,翻身轻轻喊:“大孙?”

孙哲平睁开眼,“嗯?”

“猜你就没睡着。”张佳乐凑近,被子裹得高高的,下巴全给罩住了。

“怎么你也?”孙哲平略有差异。心上人躺在身边,自己不失眠才怪,张佳乐这是……

“我有点激动。”张佳乐说。

孙哲平心口一颤,神色微怔。

激动是……

什么意思?

-15-

张佳乐侧躺着,脸被阴影与被子遮去小半,看着格外小。

“大孙,交上你这个朋友,我觉得很幸运。”他眼眸含笑,“你人特别好。”

孙哲平一时有些方。按gay的脑回路,张佳乐无疑正给他发好人卡,可按直男的脑回路,这话应该解读为“嘿,哥们儿你对我真好”。

“晚上我说还没吃饭时,你叫我赶紧去吃。”张佳乐自顾自地说着,“简直跟我妈一样。”

孙哲平笑了两声算作应答。

“这么晚了还给我送衣服送宵夜,除了你,只有我妈和我曾经一兄弟会这么干。”

孙哲平听着微皱起眉,兄弟?什么兄弟?

张佳乐抿抿唇,“所以我觉得,你是真心关心我。”

可不是么?孙哲平想。

“想着这些日子你对我的好,我心里就……”张佳乐顿了顿,嘴角轻微上扬,“挺激动的,觉得自己交了个很好的朋友。”

孙哲平在心底叹气,抬手紧了紧张佳乐的被子,柔声道:“能遇上你,我也很幸运。”

张佳乐又往里挪了挪,提起高中的往事,“不过没在十几岁时就认识,还是挺可惜的。我那会儿打球时老看到你坐在窗边发愣,我该……”

孙哲平眼神顿深,“你看到我了?”

“嗯。”张佳乐笑着,“那时我该一个篮球砸过去,喊‘喂,那个火箭班的,别看啦,下来打球’,或许我们早十几年就认识了。”

孙哲平莞尔,片刻后转移话题道:“刚才你说一兄弟,你有兄弟?”

张佳乐一愣,低低地出了口气,耷下眼皮道:“不是血缘兄弟,是一个好哥们儿。”

“嗯。”

“也是咱高中的。我们高一就认识了,经常一起打篮球,一起惹老师,一起……”张佳乐说得很慢,“一起打架。”

孙哲平右手搭在枕头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他的发尾。

“因为他,我才当了刑警”

“嗯?”

张佳乐咬了咬下唇,眉间挤出淡淡的褶皱,“高二时,我们约好一起考军校,以后当个陆军大校什么的。”

“但你后来去了警校?”

“因为他……去世了。”

孙哲平微张着嘴,拨弄发尾的手也停了下来。

“升高三的暑假,我们跟技校的人打了一架。”张佳乐始终低着头,眉眼落在阴影里,“我们赢了,结果第二天晚上,他就被捅了4刀,1刀插在心脏上。”

孙哲平瞳孔收紧,感觉到张佳乐正轻轻发抖。

“警察来了,调查了很久,直到开学也没有抓到凶手。说是……说是凶手太狡猾,没有留下足够破案的痕迹。”张佳乐又停了几秒,声音冷硬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考警校,以后当一名刑警,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孙哲平斟酌片刻,低声道:“那个案子破了吗?”

“破了,不过不是我。”张佳乐无奈地笑,“在我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警方就逮住了凶手。”

“可你还是去了警校。”

“不然我能去哪儿呢?”张佳乐自嘲道:“以前向往军校,觉得军校再苦,只要身边有兄弟,就什么苦都能扛。但我那会儿已经没有兄弟了,我……我吃不了那种苦。”

孙哲平心中一痛,想将他揉进怀里,又怕越了“朋友”的界。

安静几分钟,张佳乐突然笑道,“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了,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就像……呃,就像早上出门看到路上有个钱包,没好意思捡,下午回去看到它还在地上一样。”

孙哲平挑着一边眉,对这个没有丝毫艺术感的比喻感到无语又心悸——张佳乐何尝不是他错过,却再次遇上的钱包?

张佳乐长出一口气,嘴角盛着笑意,“他离开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再交上像他一样好的兄弟。后来没那么伤感了,慢慢也有了不少朋友,不过也许是年龄渐渐大了,又没一起走过青春年少,‘兄弟’的感觉就淡了。但你突然出现,我觉得怎么说呢,感觉特别亲切。”

孙哲平一贯不喜与人比较,可看着张佳乐干净的眼眸,心中那些微不可闻的怒意很快消散成了轻柔的怜惜。

于是终于展出手臂,抱住身边裹得紧紧的心上人。

张佳乐并不反感,甚至从被子里挤出双手,搂住孙哲平的腰。

此后的谈心,就在如此亲密而暧昧的姿势中继续。

张佳乐说起自己的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大,直到他念大学后才找到新的人生伴侣,如今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只盼着他能尽早解决婚姻大事。

孙哲平听到“婚姻”心里有些沉,被问到自己的父母时,编了个不算假的谎话——母亲在他念小学时就去世了,父亲工作忙,常年不在家,和兄长自力更生,相互扶持,高二时家里出了事,书实在念不下去了,只好辍学。

张佳乐轻而易举地信了。

不是毫无怀疑精神,而是觉得孙哲平不会欺骗他。

次日早上,孙哲平醒来时张佳乐已经上班去了,床头放着一把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纸。

“昨天聊得太晚,看你还在睡,就没有叫醒你。出门时帮我锁上门,备用钥匙你收着,下次来了别坐在车里等。家里没有早餐,你只能去外面吃了,以后我会提前准备。”

孙哲平将纸条叠起来,小心翼翼放入钱包,又亲了亲钥匙,雀跃得在床上蹦了三蹦。

1组近来工作热情高涨,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唯独小纪没了刚开始实习时的劲头,成天待在办公室,不愿出去摸排走访,开案情讨论会也缩在角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佳乐知道,是前阵子的“姚艺禾事件”让她内心有了动摇。

刚刚走入社会的新人几乎都是纯洁的白纸,对各种潜规则、阴暗一无所知,相信付出一定会有回报,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嫉恶如仇,追求真相,坚定地认为如果社会黑暗,自己一定是那驱散黑暗的光束。

小纪21岁。张佳乐想了想,自己21岁时也是这样,而后见识多了,吃的亏多了,终于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多不同。坚持固然可贵,适当的妥协也并非懦弱。人并非仅为自己而活,一个人的身后,有他/她必须考虑的家人。

她必须考虑的家人。

泯然众人不算好词,但在既定的社会法则中,也不算什么坏词。

张佳乐想,等忙过这阵子就找小纪好好谈谈。女孩儿嘛,毕竟不如男人刚毅,适度关心一下也算是为人师的本分。

自从那晚之后,孙哲平与张佳乐的关系突然近了很多。孙哲平不再跟大田打听情况了,想张佳乐时就直接发微信。张佳乐通常不会立即回,但空了一定会直接拨去电话,聊一聊案件,听孙哲平讲讲刚构思好的剧情,有时还会闲扯几句,说到一方有事了才挂断。

张佳乐每次聊完电话,都有“路过”的同事说他谈起恋爱来比以前更帅了,浑身闪光,他只觉是自己与蓝天的演技都太好,将逢场作戏的相亲演得跟正儿八经的谈婚论嫁一样。

10月下旬,气温完全降了下来,蓝天发来短信说:“乐哥,咱商量一下,我妈和你妈想让我们正式见见家长。”

张佳乐很苦恼,平时在电话里忽悠老妈倒方便,现在得面对面忽悠,就怎么想怎么没底,总觉得会搞砸,祸害自己连累蓝天。

经过上次的咖啡馆事件后,蓝天也觉得张佳乐演技捉急,遂给孙哲平打电话,请求“好友帮助”。

孙哲平一听张佳乐要带着蓝天见家长了,语气就突然冷下来,其后虽很快恢复正常,却让蓝天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女人的敏感与直觉,总是能让男人摸不着头脑。

见家长的日子定在周六。周五下午,张佳乐跟老袁要了一天假,又跟孙哲平打电话,说自己明天可能会挂。

孙哲平自然笑着宽慰,说蓝天演技好,跟着蓝天演就行。

周六一早,张佳乐穿上跟孙哲平一起买的仿货衬衣,拿上特正式的西装,开车去接蓝天。蓝天一上车就愣了,看着他的衬衣道:“乐哥,这衬衣……”

他笑得挺得意,“不错吧?大孙带我去买的。”

蓝天又看了看,“很贵吧?”

“不贵。”他挑着英气的眉,像个捡了好处急着炫耀的大男孩,“是仿货,才300多元。”

蓝天无语了,为假男友粗壮的神经感到无比震惊。

张佳乐看蓝天表情怪怪的,以为她也想买,还抱歉道:“本来想介绍给你的,但那家店只卖男装……”

“别,别,乐哥别。”蓝天连忙打断,提醒道:“以后千万别介绍人去卖。”

张佳乐不解,“为什么啊?那家店便宜,质量又好。不过位置太偏僻,我去那天店里都没其他顾客,要不是大孙介绍,我也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

孙哲平介绍……蓝天翻着白眼,心道孙哲平不仅负责介绍,还得负责补差价吧?

张佳乐又说:“我觉得挺好的,可惜不卖女装。”

“反正你别介绍其他人去,货品价廉物美,店里却冷冷清清,可能是老板本来就不想有太多人去凑热闹。”张佳乐脑子实,蓝天只得瞎解释。想着与孙哲平少有的几次交流,又看着假男友身上300多元的手工衬衣,既觉得好笑,又想为孙哲平点蜡——好好的基佬,怎么就遇上了如此正儿八经的直男?

-16-

张佳乐与蓝天的“见家长”行程是上午女方家,下午男方家。

蓝天父母都是教师,夸起人来文绉绉的,尤其是蓝父,还时不时引经据典,赞张佳乐一表人才。下午两点,演得表情都快僵掉的两人马不停蹄赶往张佳乐母亲家。

停好车,张佳乐灌了大半瓶矿泉水,拉住欲下车的蓝天道:“等等,我得调节一下情绪。”

蓝天笑,“都调节一路了你还没缓过气来啊?”

“路上缓过来了,现在又紧张了。”张佳乐深呼吸,“想着要去骗我妈了,就既紧张又内疚。”

“也对。”蓝天双手撑着脸颊,嘴被挤得嘟起来,“刚才骗我爸妈,我心里也挺内疚的。”

“是吧……哎,大龄未婚本就不孝,我们还合起来骗他们……”

“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嘛。我爸妈你刚才见识到了?咱俩没相亲之前啊,他们每天打电话催我一遍,我都快疯了!”

“我也差不多,我妈知道我白天忙,就掐着晚上快睡觉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所以说啊……”蓝天往椅背上一靠,“我们这也是为了他们着想,让他们少操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话虽如此。”张佳乐咧咧嘴,“我还是觉得挺不孝的。”

蓝天沉默几秒,轻轻叹息,拿出化妆包补补妆,换上精神的笑容,拍掌鼓劲道:“乐哥,别忧郁了,我们还是早点上去,早点完成任务!”

张佳乐的母亲在他19岁时和一名其貌不扬的技术工人结婚,对方性子憨厚,寡言少语,膝下无子,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当初他毕业买房,母亲说家里出首付,这位“叔叔”却拿出自己的积蓄补了全款。理由是孩子刚出社会,早早背上房贷压力太大,不利于以后的发展,父母能帮则帮,绝对不能苦了孩子。

对于继父质朴的关心,以及母亲的养育之恩,张佳乐一向心怀感激,所以坐在沙发上,听着两人夸自己优秀夸蓝天漂亮时,心里便沉沉地憋着一股内疚。

晚饭时,张母笑着问蓝天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嫁来张家,张佳乐微微皱着眉,明白母亲太心急了,好在蓝天会说话,三言两语将母亲哄得眉开眼笑,此后便不再提“结婚”。饭后,继父悄悄将他拉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小声说:“这红包是我跟你妈送给小蓝的,等会儿回去时你塞她包里。”

张佳乐连忙推辞,“杨叔叔,别,小天她不会收的。”

“我和你妈给她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拒绝什么?”继父板起脸,硬生生将信封拍他胸口上,压着声音嘱咐:“收好再出去,别让你妈看到。”

张佳乐知道,这红包是继父一人给的。

继父在工厂与零件打了一辈子交道,专业技术无可挑剔,却因为没怎么见过世面而有些自卑。如今他带女朋友回家,继父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更没有足够吹嘘的经历,怕对方瞧不起,于是想着包个红包,为他撑撑场面。

继父的用心,张佳乐是清楚的。

越是清楚,就越觉得愧对父母。

晚上,张佳乐送蓝天回家时拿出了那个信封,刚好蓝天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两人相视一怔,旋即什么都明白了。

天下父母,总是穷尽心思,想让子女光光鲜鲜。

蓝天说:“乐哥,这块表你收着吧。不是好牌子,我爸不懂,买了个他预算内的。”

张佳乐接过小盒子,将信封推进蓝天的包里,“杨叔叔让我塞你包里。”

两人都沉默了,直到张佳乐的手机响起。

孙哲平问:“乐乐,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张佳乐眉头舒展开来,“送小天回家呢。”

蓝天听着二人闲扯,将张佳乐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待张佳乐挂断电话时,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乐哥,你和孙哲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佳乐坦然道:“好兄弟啊。”

“你不觉得他对你特别好么?”

“觉得啊,所以是好兄弟嘛。”

“你就没点儿什么想法?”

“怎么没有!”

“有?”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好。”

蓝天翻了翻白眼,小声说:“我觉得孙哲平喜欢你。”

“废话。”张佳乐笑道,“我也喜欢他啊。”

蓝天嘴角抽搐,“我是说那种喜欢!”

“哪种?”

“男女之间的那种!”

张佳乐傻了,三秒后骂出一声“我靠”。蓝天以为他总算意识到了,却听他严肃地说:“你是说孙哲平是那种……那种……”

“哪种?”

“那种翘着兰花指的死娘炮?”

蓝天差点爆粗。

张佳乐拍着方向盘,瞎得瑟道:“你对他有啥误会啊?他虽然是个搞文字工作的,但特爷们儿!”

蓝天撇着嘴角,接连呵呵。

张佳乐以为她不信,急着强调:“真的!”

“好……真的。”蓝天辩不下去了。

为什么在直男的脑回路里,喜欢男人的就一定是翘着兰花指的死娘炮?

为什么特爷们儿的男人就一定不能喜欢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孙哲平不能喜欢张佳乐?

如果孙哲平真的喜欢张佳乐,那么……

当晚,蓝天给孙哲平打了电话。

孙哲平坦诚道:“对,我的确喜欢他。不仅喜欢,我还在追他。”

蓝天虽不支持同性恋,但也从不歧视,打这通电话一半是为了证实猜想,一半是为了给孙哲平提个醒,“他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吗?”

“差不多知道。”

“我今天去他家,见了他母亲和继父。不夸张地讲,我觉得你们如果有未来,那最大的障碍就是他的家庭。”

孙哲平“嗯”了一声,示意蓝天继续说。

“乐哥的母亲当了十多年的单亲妈妈,乐哥是她的命,母亲对儿子的那种爱……恐怕她很难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

“嗯。”

“还有乐哥的继父。我看得出他很关心乐哥,但他似乎很在意名声。”蓝天顿了顿,“我不是说同性恋名声不好,我……”

“我明白。”

蓝天叹息,“今天我和乐哥心里都挺堵的,因为我们欺负了父母。乐哥特别愧疚,说自己不孝。”

“他……”

“乐哥这人特别重感情,性子又纠结,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不拒绝。我看到乐哥的衬衣,联想你之前说的话,才猜到你对他的意思。”蓝天说说停停,“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什么,但我想如果以后你们在一起了,你多包容包容他,想想他的家庭和他的难处,最重要的是,不要玩弄他。”

“我知道。”孙哲平语气陈恳,“谢谢你。”

蓝天舒了一口气,语气明显轻松下来,“不过你追他也挺苦的吧?直男脑筋太可怕了,我今天跟他提了一下,说觉得你喜欢他,他居然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说不是他理解的那种喜欢,他差点蹦起来告诉我你不是兰花指娘娘腔。”

“还知道木桃琼瑶?八成是不知道后面那句吧?”孙哲平笑着叹气,“算了,希望他能早些明白过来吧,你今天戳了他一下,就看能不能戳醒了。”

张佳乐当时急着反驳蓝天,根本没往深处想,回家后一个人安静下来,又想起“我觉得孙哲平喜欢你”,才觉心跳加速,怎么也睡不着。

孙哲平是gay吗?

“那种”喜欢我?

想起那日相拥而眠,张佳乐略微失神。

从小,他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取向。

虽从未谈过恋爱,但念书时漂亮女孩绝没少看。

至于gay,想着这仨字母,脑子里浮现出的就是扭腰翘臀的妖艳男人。

就像……

从孙哲平车后座出来的那位。

张佳乐猛然坐起来,脑子里全是:那男的肯定是gay,他在孙哲平车上,所以孙哲平也是?

我靠!

孙哲平喜欢那种?

妖艳贱……

那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我也是那种?

屁吧!

越想越兴奋,张佳乐辗转反侧。想着同卧聊天,代入孙哲平的确是gay的假设,竟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反倒觉得孙哲平气息干净而温和,靠着睡觉格外踏实。

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张佳乐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立马重重地搓脸,自言自语道:“乐哥!你想多了!大孙是你兄弟!纯爷们!你这么乱想他,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啊!”

正直如局草,自然是过意不去的。

第二天是周日,动了一晚上小心思的局草睡过了头,直至被催命般的铃声吵醒。

“喂……”

“出事了,快来!”

从未听过老袁用如此急迫的语气说话,张佳乐顿时清醒过来,“怎么了?”

“姚艺禾的第一份尸检报告被发在网上了!”

“什么!”

“昨天半夜,前阵子讨论姚艺禾死亡的贴在全被顶了起来,每一条里都贴着我们局做的那份尸检报告,还有我们的会议录音。我、你、老陈……我们所有人的案情推断都在里面!”

张佳乐脑子嗡嗡作响。

“删帖已经没用了,报告被无限复制,这案子现在已经上微博头条了!”

“查到……”心中五味杂陈,有个名字就算不问也知道,“查到是谁了吗?”

老袁悲愤地吼道:“还能是谁?你徒弟纪沉月!”

-17-

张佳乐呆坐片刻,心如乱麻。身在体制内,工作已有7年,他如何不知道小纪这一举动会给1组,乃至整个市局带来什么,而自己是小纪的师傅,亦是“姚艺禾案件”未划去省厅之前的主要负责人,若上面追究下来,为公,小纪泄露重案情况,严重违反保密纪律,他身为小纪的师傅,必定难辞其咎,为私,历建国坐在省政法委书记的位置,党羽遍地,关系盘根错节,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起身整理,欲立即赶去市局,慌乱之中膝盖磕到了茶几,痛得钻心。

周日早晨,各条主干道上皆严重堵车,他挤在车流中心烦意乱,老袁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说省厅的调查组已经来了,市局被激愤的网民围着,纸媒虽接了上头命令不敢来,网媒却来了好几家。行至一红绿灯处,他果断掉头驶入小路,想着局里的情况,不由得加快了车速,脑子混乱,没注意到路口的行人,而注意到时,对方已经近在咫尺。

刹车声像一道尖锐的警笛,他甩开车门冲过去,腿脚发软,膝盖仍疼着,竟步子一闪,摔倒在地。差点被撞的男人估摸30岁,朝他伸出手,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迅速爬起来,脑门上全是汗,抓住男人手臂,转前转后细细查看,“我有没撞到你?”

“没。”男人温和地笑着。

他松了一口气,眉头却依然皱得死紧,“不行,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不用。”也许从未见过如此诚实的“肇事者”,男人的笑容中挂着一丝感怀,“我自己就是医生,现在赶着上班,等会儿去照个片就是。”

张佳乐开车一向小心,从未撞过人,此时心有愧疚,坚持要将男子送去医院,男子拗不过,只好道:“那你送我去2院吧,快迟到了,我正好搭一下你这顺风车。”

2院很近,5分钟就到了,男子坚持下班后再找骨科同事检查,张佳乐等不了,犹豫再三,在他桌上抢过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联系电话,神情紧张地嘱咐道:“如果受伤需要赔偿,请尽快联系我!”

男子接过纸,瞄一眼姓名,突然虚着眼瞧他,笑道:“小张,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呢?”

他急着去局里,满脑子都是小纪捅出的篓子,连忙摇头道:“应该没见过吧?我先走了,有事一定联系我,我不跑。”

男子觉得好笑,见他忙忙乎乎往门外冲,喊道:“喂小张,门上贴着我的名字,咱交给朋友,以后需要看病直接来找我,我带你挂号!”

张佳乐出门时看了看,门牌上写着:普外一科,副教授,孙亦霄。

孙亦霄弹了弹纸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补充道:“不过最好别找我,找我身子就得遭罪喽。”

张佳乐赶到市局时,网民已经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局里不得已派出荷枪实弹的特警,却不敢鸣枪,只能用身体挡住人群。

刑侦支队没了往日的生气,刑警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气不敢出,几个组长被支队长叫去狠训,老袁被训得最惨。张佳乐四处看了看,不见小纪的身影,明白她一定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老袁从支队长办公室出来,立即叫上他与1组成员开会。十几个大男人挤在拥挤的小会议室,几乎每人都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半天无人说话。最终,老袁重重叹气,声音疲惫至极:“我们组完了。”

张佳乐心头一颤,脑子里顿时闪过当年自己穿上警服时,母亲脸上满是期待与自豪的笑容。

“纪沉月这孩子……哎,她怎么就那么幼稚啊?讨要公平,什么公平?她以为发那么一个帖子,就能让历鹏飞伏法?”老袁絮絮叨叨,“这么一闹,我们倒是完了,历建国还是书记,历鹏飞最多背一条招惹小三的罪状,锅让杨嫦背,有什么意义!”

张佳乐忽然抬起头,“锅让杨嫦背?什么意思?”

“历建国什么人?能让自己独生子背上杀人的锅?”老袁满眼红血丝,“他给省厅施压,那边会出一份新的尸检、痕检、物件报告,证明凶手是杨嫦,历鹏飞只是恰好在现场。”

“怎么能这样?”张佳乐拍案而起,“他就这么……把妻子送进监狱?”

“对啊,人家有这本事。等风波过去,他还能洗白自己和姚艺禾没有任何瓜葛,一切都是杨嫦瞎猜。”老袁惨笑,“我们呢?你呢?你徒弟呢?他妈的没有本事就别瞎整,你教得好啊,作死也得拉上全组陪葬!”

张佳乐被吼懵了,双唇颤抖,说不出话。

1组最年长的老陈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小张,这事和你没关系,但你,还有咱们都躲不掉了。”

“怎么和他没关系?纪沉月天天跟着他,我不信他注意不到纪沉月的情况!”老袁吼道。

张佳乐只觉心脏重重下落,是啊,这事怎么和他没关系,他早就发现小纪不对,却一直以太忙为由逃避,身为师傅,他这是顶顶的失职!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老陈劝道,“我干了几十年,还盼着光荣退休呢,现在……哎!大家都不容易,反正都撞在刀口上了,该怎么就怎么吧。对了,我提醒一句,咱们可能都会被隔离调查,使不了电话,等会儿出去给父母老婆孩子说说,免得他们不安。”

张佳乐最后离开小会议室,拦住老袁道:“我想见见纪沉月。”

“你!”老袁火大,“你还想见她?嫌她没把你,没把咱们害够?”

“我得问个清楚。”

“问什么?”

张佳乐抿着唇,拳头紧紧地攥着。

僵持半分钟,老袁松口道:“暂时关在审讯室,调查组下午可能会将她转移去省厅。”

“谢谢。”张佳乐转身就走,右臂却被老袁拉住,听他恨恨地说:“别想着为她开脱,历建国不会放过他,听我一句劝,所有担子,凡是能推的,全推她身上去!”

张佳乐想抽回手,老袁不放,咬牙切齿道:“明不明白!”

张佳乐暗自叹气,头埋得很低,“……明白。”

审讯室里,小纪坐得笔直。

张佳乐拉开靠椅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片刻,小纪许是受不了那目光,低下头,轻声道:“师傅,我没有做错。”

张佳乐还是没说话。

小纪见他无动于衷,拧着两道细眉,身子前倾,“师傅,你觉得我做错了?”

他十指交握,终于开口,“21岁时,我差点干了和你一样的事。”

小纪一怔。

他继续道:“最后放弃,是因为当天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家,说继父搞来一条特别肥美的鱼,炖出的汤特别鲜。我回去喝了汤,听他们唠叨了一晚上,再次坐在电脑前时,就犹豫了。犹豫一整夜,删光了所有材料。”

小纪轻轻咬住下唇,又听他说:“因为家人,我才放弃了应该坚持的正义。在准备将案件公诸于众时,我和你一样,没有考虑会给同事带来什么麻烦。”

“所以,我没有立场指责你。”

“相反,我甚至有些羡慕你。小纪,你做了我当年不敢做,现在更不敢做的事。”

“我能理解你,你没有家庭的牵挂,所以行事会……会稍微任性一点。”

“你还小,想不到这种任性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我身为你的师傅,明明知道你心里难受,却没有及时开导,我很抱歉,也很内疚。”

小纪哭了,胡乱地抹着眼泪。

张佳乐递去一包餐巾纸,默默地看着她哭泣。

小纪肩膀抽搐,声音断断续续,“师傅,我知道我完了,但这事我必须去做。总得有人为公平牺牲是不是?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是不是?”

张佳乐没法跟她说“没有意义”,心里痛得发紧。

小纪哭着说:“师傅,我不后悔做了这事,不管是什么处罚我都认,我唯一难过的是……是……我对不起你!”

说完这句话,小纪已经泣不成声。

张佳乐眼眶发热,起身绕到小纪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小纪擦着不断掉下的眼泪,哽咽道:“师傅,你有家人,我没有,但你待我好,特别特别好。其实资料我早就准备好了,但一想到你,我就……”

张佳乐手指微颤,终于明白小纪这段时间为何反常,那不单单是因为见识到了阴暗的事实,更因为对他的愧疚。

小纪曾因他而犹豫挣扎,只可惜他没有向旋涡中的她伸出手。

念及此,他闭上眼,悔意渗入奔流的血液,在四肢百骸蔓延,还想说些什么,调查组就闯入审讯室,带走了小纪。

小纪在走廊上喊道:“师傅,对不起。”

声音满是愧疚,又带着凛然的决绝。

张佳乐知道,被带离市局,小纪将面临的绝不仅是正常的“处罚”。

孙哲平起得晚,睡至中午拿过手机看时间,才翻到大田发来的信息:“大孙,乐哥出事了!”

-18-

孙哲平立马回拨电话,大田挂断,发来一条信息:“现在不方便,你上微博看。”他心里急,在微博热门中找了一圈,不见异常,只得再给大田发信息,大田回:“已经删了?搜yyh!”

看着三个字母,他心头一震,立即反应过来张佳乐惹上了谁。

历建国身居要职,不仅在Y省势力极大,在中央也有靠山。半夜被刷上热门的“女主持遭情杀,凶手疑为高官子弟”话题已被全面清理,就连“姚艺禾”仨字都成了无法搜索的敏感词。

孙哲平搜yyh,在尚未被删除的微博里找到一个下载链接,po主称里面有爆料人提供的所有资料。他进入下载,解压后只扫了一眼各张图片的标题,眉头就深深皱起,发信息问大田张佳乐现在怎么样,大田只说纪沉月已被调查组带走,1组可能会被隔离调查,支队长刚被叫走,估计张佳乐很快就会被叫去谈话。

孙哲平骂句“操”,直接给张佳乐去了电话,假装不知内情,只问他会不会受网上八卦的影响。

张佳乐强装平静,笑着解释:“没事没事,别担心,那案子早就交给省厅了,和我们市局没有任何关系。”

“但里面有你的分析。”

“那就是一个例行讨论,大家都发了言。问题主要出在省厅那边,我们配合调查就行了。”

“那行,你……见机行事吧,照顾好自己。”

“嗯,谢谢关心。那我挂了?”

“好。”

忙音从电话里传来,孙哲平“啪”一声扔了手机——方才张佳乐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可声音中的局促和颤抖任谁都能听出不安。

和孙哲平通话后,张佳乐突然想起老陈的嘱咐,遂给家里打去电话。老妈和继父不怎么上网,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事。他谎称自己负责的案子得进行秘密调查,一段时间内可能没法与他们联系。老妈连称明白,叮嘱他注意安全,继父多问了几句,说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家里。

张佳乐拿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以后如何跟父母交代。

手机又响了,这回是蓝天。

他疲惫地捂住额头,响了好几秒才接起,“小天。”

“乐哥,你有没有事?”蓝天的声音很急。

他低声慰劝,“那个案子?我没事的,和我关系不大。”

“怎么可能不大,音频里有你的声音!”

他只得将忽悠孙哲平的那套台词重复一遍,甚至像真男朋友般宽慰:“放心吧,这事很快就能解决。对了,我跟我妈说接了个需要秘密调查的案子,如果她跟你打听,你也这么说。”

蓝天还想问,他却笑道:“过几天联系你啊,别露馅儿,我这边得工作了。”

1组已经被停止所有工作,张佳乐所谓的“工作”,其实就是接受调查。

而调查组,虽名义上公正无私,内里却全是历建国的人。

半夜,尸检报告等资料放出后,知道历鹏飞与姚艺禾婚外情的人也匿名跟帖,甚至贴出两人亲吻的照片,更有《K市晨报》的前员工实名举报副总编辑骚扰女下属,上床才让女实习生转正。

一时间,历鹏飞被推向风口浪尖。

历建国立即向省市两级宣传部施压,纸媒封锁报道,网媒24小时删贴删微博,然而网络大时代,删帖的速度总是赶不及网民刷帖的速度,高高在上的政法委书记竟知法犯法,再次向省厅施压,要求成立专案调查组,不计一切代价保住历鹏飞。

权贵的代价,即无辜的基层。

下午,张佳乐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重点问了他与纪沉月的关系、对姚艺禾一案的理解、手头掌握的证据,他自知不管怎么说都会被扣锅,索性照实回答,光明磊落。

很奇怪,跟父母、孙哲平、蓝天通话时,他紧张得直冒冷汗,如今面对真正的“审判”,他却没了局促,表现得大气又坦然。

调查组的组长是个40多岁的秃顶男人,询问过程中一直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张佳乐没由来地想,如果“办好”了这次调查,这人一定能升迁到理想的职位。

从谈话专用的小会议室出来,他扫一眼偌大的办公室,大部分位置都空着。也许是实在待不下去了,其他组的警员几乎全出了外勤,1组的警员有的被带去谈话,有的陪同调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安,且比起上午的慌乱,似乎又多了一丝冷漠。

他暗觉心惊,莫名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凉意。

快下班时,调查组准备离开。老袁突然将他叫去办公室,脸上盛满尴尬,“乐哥啊,刚才调查组组长跟我说,想带你去省厅一趟。”

他知道下午感受到的凉意是怎么回事了。

1组十多个人,上午带走小纪,下午带走他,是何原因再清楚不过。

为了平息政法委书记的震怒,市局准备好背锅人选了。

张佳乐什么都没问,被推进警车时看着满脸风霜的老陈站在台阶上送他,心里生出浅淡的感激——若不是老陈的提醒,他不会想到提前给家里打去电话。

入夜,市局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讨说法的民众散去大半,剩下的早已成不了声势。

不过,网上的质疑、声讨还在发酵,细心的网民抽丝剥茧,基本理出爆料背后的事实。于是,有人呼吁严惩历鹏飞,有人亢奋声援爆料者,更多的人吃瓜看戏,恨不得立即掰倒“历贪官”。

孙哲平看着不断冒出,又不断被删掉的内容,心急难耐,想给张佳乐打电话,又担心让他陷入更深的麻烦。网上这些声音看似支援,实则一步步将1组逼近死胡同,张佳乐身为其中的主心骨,势必承受最多的压力。

正心烦着,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尽量不动声色道:“哥。”

“今天网上热炒的事,你看到了?”孙亦霄估计又是刚下手术,声音跟上次一样疲惫。

“历鹏飞的事?”他装着淡定,“看到了,怎么哥,你也有空看八卦?”

孙亦霄严肃道:“这事和你有没关系?”

他眉头一拧,“怎么扯我身上来了?”

“你上次跟我打听过。”

“我……你想多了,我上次就是好奇。”

“真没关系?”

“真没。”

“那就行。”孙亦霄松了口气,“不说了,我去照个片。”

孙哲平惊道:“你怎么了?”

“没事,上班时差点被撞。”

“撞哪儿了?”

“听不懂吗?差点。人小伙子诚实,非得送我去医院检查,白天忙嘛,现在才有空。”

孙哲平确定自家二哥没被撞到就没心思往下听了,心里想着张佳乐,以至于没听到孙亦霄挂断前还打趣道:“上午觉得他脸熟,现在想起来,他和你那没追到的小哥有点儿像。”

9点多,手机又响了,蓝天问:“平哥,乐哥跟你联系过吗?”

他不愿让女人着急,安慰道:“联系过,没事的。”

“什么时候?”

“中午吧。”

“他失联了!”

“什么!”

蓝天很急,说自己也是中午和张佳乐通过话,下午看着网上越闹越厉害,实在很担心,下班后又想问问情况,但张佳乐的电话关机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孙哲平瞳孔收缩,深呼吸好几口才压下心头的怒火,“你先别急,我去打听一下。”

安抚完蓝天,他立即联系大田,大田挂断好几次,直到11点才回拨,开口就是:“乐哥让调查组的人带走了!”

“操!”他一拳捶在桌上,“什么调查组?哪儿的人?”

“省厅派的,但我刚问过了,全是历建国的人。”

孙哲平强迫自己冷静,眉梢却不停抽搐,“他被关哪儿了?那帮畜生有没做什么?”

“不知道在不在省厅。”大田自己也很气,此时却不得不安慰孙哲平,“你别乱想,乐哥现在虽然被押着,但历建国还不至于让他吃皮肉之苦。省厅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你稍安勿躁,我在省厅有兄弟,有任何情况,我立即告诉你。”

孙哲平其实也明白调查组不会在这时动张佳乐。历建国老谋深算,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有一百种玩死张佳乐的办法,独独不会动私刑。

但是,他没法不乱想。

只要想到张佳乐被带走,被收了手机,他心脏就痛得发慌。而事件暂时尚不明了,各方暗自角力,他亦不能贸然向家里求助。一旦没处理好,与父亲、大哥再起冲突,可能会让张佳乐的处境更加糟糕。

挣扎一夜,毫无睡意。次日中午,大田来了电话。

“乐哥被卖了。”

“什么意思?”

“历建国他妈的疯了,给调查组下了三个任务,一是督促省厅尽快拿出凶手是杨嫦的报告,二是让上一批参与办案的省厅警员背锅,承认失误,三是责令市局严惩泄密者。”

“泄密者?发帖的不是张佳乐!”

“我知道不是他,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他,是他徒弟纪沉月!”

“那抓他干什么?”

“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大田按捺着怒气,尽量客观地向孙哲平分析,“网上闹得太厉害,历建国就算动用所有关系,也没法让他儿子清清白白了,杀害姚艺禾的锅可以推给杨嫦,但其他锅根本甩不了,你想想他现在最恨的是谁?”

孙哲平咬牙道:“纪沉月。”

“对,但纪沉月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实习警,连正式警员都不是。”大田叹气,“历建国这次被搞得那么惨,市局交一个实习警给他,你觉得他就能消气?”

孙哲平远离官场,但生长环境让他早明白官场的险恶。

“我已经问到了,省厅警员虽然表面上会背锅,但历建国给了他们承诺,至于是什么承诺,我不清楚。这次调查,真的要整的就是我们局。历建国逼着局长和我们支队长交人。”

“他们交了张佳乐?”

“对。”

“操!因为他是纪沉月的师傅?”

“有这个原因。”大田顿了一会儿才说,“还有其他的原因。我打听到上面还给他加了一条‘罪状’——办案不力,‘孤寡老人’那案子长时间拿不出侦查结论。”

“陈年老案也能算在他头上?他是组长?他是负责人?”孙哲平心痛难言,张佳乐最近全副心思都放在这案子上,起早贪黑,尽心尽力,还曾说头儿私底下承诺过,如果破案,就推荐他去省厅。

如今案子没破,他倒被扣上所有人的锅!

“他是不是组长和负责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权衡下来,只能交出他。”

孙哲平目光冷了下来,声音透着寒意,“为什么。”

“因为背景。乐哥是靠能力进1组的,但1组的其他人不是。”

孙哲平虚起眼,继续听大田说:“老袁、老陈,还有那十几号警员,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关系,靠着一些靠山,只有乐哥……什么靠山也没有,局长和支队长虽然赏识他,但……你懂的。”

孙哲平沉默了几十秒,突然开了口,声音冷得能掉出冰渣,“张佳乐没靠山?”

大田一愣,“嗯?”

“1组牛啊,谁都有关系,谁也动不得,只能动他和他的女实习警?就因为他没靠山?”孙哲平冷笑,“他没靠山?这是把我……当什么了?”

-19-

张佳乐被暂时关在省厅。

所处房间条件不错,除了网络,其他应有尽有。7点多时,有警员送来晚餐,他尝了尝,味道比市局的食堂好。

以前就听说省厅的伙食开得好,那会儿他还跟同事说,为了一日三餐,也得努一把力,争取早日调去省厅,享受省厅的美食。

如今饱口福的目标提前实现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令人唏嘘的方式。

自打早上接到老袁的电话,他就处于高度紧张中,且面对同事时为了面子,又不得不尽力掩饰紧张,更使心理负担再加一重。此时被关了起来,没人打扰,竟觉得惬意自在,脑子里那根快被绷断的弦也放松下来。

平时工作几乎占据了所有私人时间,这时突然闲下来,他呆坐着,想了很多事。

小纪怎么办?

小纪今年21岁,正是对未来抱有无限憧憬的年岁。在爆出内部资料这件事上,她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却“错”在没能清楚判定自己的力量上。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里,这种人令人厌弃,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很多麻烦,谁也不想被其牵连。可是,那些被她的“自私”所牵连的人们,也许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需要这样的人挺身而出。

不求回报,不惜前途。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她虽莽撞,但正气与勇气不应被唾弃。

如果有可能,他想拉她一把,就算无法保证她前途似锦,也不希望她就此毁在历建国手上。

可是,师傅自身难保,如何救得了徒弟?

想着自己的前途,他无奈地叹息。

在公安大学的四年,因为死去的兄弟,也因为含辛茹苦的母亲,他始终卯着一股劲,年年拿全优。后来实习分配,有的同学被分去派出所,而他靠着硬实力,直接进了市局。7年里兢兢业业,所有小聪明都用在了案子上,破案率极高,在1组虽不是组长,却是比组长说话还有分量的主心骨。

照此下去,调去省厅或在市局升职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现在,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幻想,都像越飞越高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晶莹绚丽,却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肥皂泡太卑微,就连消逝的声响都细小得微不可闻。

细细想来,小人物的梦想与人生,何尝不是脆弱的肥皂泡?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操作玩弄,上一秒精彩,下一秒完蛋。

完蛋之前,竟还剩着一桩案子未破。

究竟是谁杀了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找不到凶器也就罢了,为什么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人提供有效信息?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

有次与孙哲平交流,听说了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集体犯罪案例,当时他不信,觉得太天马行空,绝对不会出现在现实中,现在静下来琢磨着细节,竟觉得真值得照着这思路调查一番。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办这个案子吗。

他靠在墙上,脑子里是孙哲平温和的笑容,与深沉的目光。

蓝天说,孙哲平喜欢你。

他一个激灵,迅猛地甩了甩头。

今天出门太急,随手拿了件衬衣就穿上,到了市局才发现是那件仿货手工衬衣。被带到省厅后,工作人员对他进行全身检查,他听见有人悄声说“穿得不错啊,那衬衣得小一万了吧”。

也许只有他,会姓小一万的手工衬衣是300多元的良心仿货。

对于亲情、友情之外的感情,他向来迟钝。若没人点透,就怎么也意识不到。现下想着蓝天和工作人员的话,又想到孙哲平待他的好,忽然身子一颤,心脏“砰砰”乱跳。

拽着衣领,他憨憨地想:你真的喜欢我?

如果孙哲平能听到这句话,一定会一把将他扯入怀中,狠狠亲吻,用行动告白:是,我真的喜欢你。从我们还是16岁的少年时,我就喜欢上了你。

和大田通话之后,孙哲平思索了好一阵,甚至将台词写在纸上,才给孙亦霄拨去电话。

忙碌的外科医生大约又在手术室,电话通着,却一直没人接听。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孙哲平强迫自己镇定,一点一点地理着利害关系。

往好处想,历建国到市局抓人的做法本就不明智,纪沉月还能坐实泄露内部机密的罪名,张佳乐呢?姓历的不过是气晕了头,缓过气之后理应不会太过为难张佳乐,毕竟摆在他面前的第一要务是替历鹏飞开脱,而不是盲目撒气,让政敌握住更多把柄。

可往坏处想,历建国位高权重,一定树敌不少。此时如果政敌借着“姚艺禾事件”将他一军,让他非但救不了历鹏飞,还被溅一身粪,保不准他会破罐子破摔,将纪沉月和张佳乐往死里整——省政法委书记就算失了势,但只要没锒铛入狱,对付两个小小警员依旧不在话下。

想至此,孙哲平认为,要保心上人,关键不在如何对付历家,而是如何说服自家。

下午5点多,孙亦霄终于回了电话。

孙哲平说:“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孙亦霄笑着,“这么严肃?有情况啊。”

孙哲平实在没心情开玩笑,开门见山道:“哥,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被历建国关起来了,你能不能让孙一谦去说个情……”

“历建国?”孙亦霄打断,语气冷了下来,“和姚艺禾的案子有关?”

孙哲平舔了舔下唇,低声道:“是。”

“你!”孙亦霄明显光火,“我早就感觉你和这案子有关,问你你还不承认!”

孙哲平听见那头有重物砸在桌上的声响,蹙眉道:“哥,你就帮我这次吧,我朋友只是负责查案,后来案子转去省厅后就和他没有关系了。发尸检报告的不是我朋友,他什么都没做。历建国想找人撒气,市局就把他交出去了。”

“我不想听这些。我告诉过你,不要招惹历家。”

“但那人是我朋友!”

“朋友?五湖四海都有你朋友,是不是谁出了事,我都得叫大哥帮?”

“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孙哲平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我喜欢他。”

孙亦霄一怔,声音更冷,“是你正追的人?”

“是。”

“你还……”孙亦霄这回真怒了,“你喜欢男人我不管你,但你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我也警告过你不能认真,你非但不听,现在还想为了他让大哥去找历建国?你疯了是不是?”

孙哲平喉咙干涩,想好的台词全忘了,只得哑着嗓子喊:“哥……”

孙亦霄干脆利落,“不行!立即给我断了,要么你自己去找大哥!”

跳过孙亦霄去找孙一谦,对孙哲平来说就是死路一条。

“我不可能去找他。”

“我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去找他!”

“哥!”

“别说了,说了也没用,你好自为之。”

“他是个很踏实、很认真的警察。”赶在孙亦霄挂断之前,孙哲平突然说道。

孙亦霄一愣,没来得及放下手机。

孙哲平咬了咬牙,想着张佳乐累得不行却强打精神的笑容,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痛,“我喜欢他,追他,但是很难约到他。因为他总是很忙,时常半夜才回家,周末长期不休,偶尔约到了,吃饭时他都会思考案件,我随便说点想法,他就拿出随身带的本子,认真地记录,像个刻苦的孩子。他工作7年了,破了很多案子,以至于一出刑事案件,他们组长就会立即通知他。”

孙亦霄皱眉听着,想强硬地打断,却莫名没开得了口。

孙哲平继续道:“他不是特别有天分的人,身体素质也不算好,但他是个优秀的刑警,优秀到重要案子总是归他负责。哥,你应该很清楚,一个普通的人需要付出多少,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再次顿了顿,孙哲平声音变得更低沉,“他和我过去……和我过去搅在一起的人不一样。哥,他是个努力认真的刑警,市局拿他当替罪羊,将他交给历建国,是因为只有他……没有靠山。”

没有靠山。

孙亦霄虚起眼。

孙家三兄弟中,老大孙一谦走上爷爷与父亲的从军从政之路,老三孙哲平年少离家追求自由,两人选择的人生看似南辕北辙,但实际上都受了父辈的庇护,前者明,后者暗。却唯有老二孙亦霄,虽看着温润,不似孙一谦强势,也没有孙哲平的不羁,却始终靠着自己,一路披荆斩棘。

从考入医科大学,到年纪轻轻升任副教授,他付出倍于常人的努力,亦收获了应得的成功。

正因为此,他最是见不了努力的人,仅仅因为没有靠山而被踩在脚下。

孙哲平了解自己的二哥。

沉默片刻,孙亦霄松了口,“我可以去打听一下。”

孙哲平立即道:“他是市局刑侦支队1组的刑警,叫张佳乐,弓长张……”

“什么?”孙亦霄目光一紧,拉开抽屉,翻出前一日收进去的纸片,“张佳乐?”

孙哲平听着不对,“哥,怎么……”

孙亦霄看着纸片上难看的字迹,回想起男子当时慌张却没有躲闪的神情,心下终于了然。

“哥?”孙哲平又唤了一声。

“张佳乐是吧。”孙亦霄念着那名儿,皱着的眉轻轻松开,“行,我去找大哥。”

-20-

孙哲平的大哥孙一谦,长他7岁,陆军大校,任西部战区某驻Y省轻机步师师长。军衔与职位虽比不上省政法委书记,平日亦极少过问Y省官场,却因Y省地理位置特殊(西南边陲),其管理的部队为边防核心力量,又因父亲孙长治在中央军委任要职,而成为西南官僚们争相拉拢的对象,连省委书记都得给几分薄面。

如果他出面说句话,历建国不可能再让张佳乐吃苦头。

不过,孙哲平从小就怕他。

三兄弟的母亲早逝,父亲常年不在家,孙一谦小时候跟着铁骨铮铮的爷爷,年纪虽小,却一身血性,看不惯孙哲平的散漫,动不动就摆出兄长的架子揍他,揍到他求饶、大哭为止。可孙哲平也不孬,咬着牙死活不哭,还忍着痛找机会反扑。一大一小打得不可开交,孙亦霄就搬小板凳坐在一旁看,既不劝架,也不去找爷爷,时不时拍着巴掌给老三加油,气得老大面红耳赤,却骂不出一句话。

一物降一物,孙一谦虽总欺负孙哲平,却拿性子温吞的孙亦霄没办法。孙哲平聪明,自打发现大哥只敢揍自己不敢揍二哥后,就老拿二哥当挡箭牌。看中了什么,说二哥想要,做错了事,说是二哥指使的。孙亦霄宠他,不仅不揭穿,还陪着演好每一出欺骗大哥的戏。

后来长大了,孙哲平离家出走,孙一谦和孙长治要将他抓回来关着,又是孙亦霄左右求情。只是那事太严重,二哥一人劝不了,最后只得搬出爷爷,才终于劝下父亲与大哥,让老三自由自在四处闯荡。

如今心上人出了事,孙哲平故技重施,得了承诺还不放心,次日一大早,就带着早点赶去孙亦霄楼下摁喇叭,当了一路司机,刚进办公室就催:“哥,你现在就给孙一谦打电话!”

孙亦霄好笑,拿着手机也不急着拨号,“你是不是从来没叫过他哥啊?”

“你才是我哥。”孙哲平一本正经地讨好。

孙亦霄听着受用又挺无语,一边叹气一边找孙一谦的号码。孙哲平在一旁看着,明白事情已成了大半。

电话很快接通,孙亦霄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切入正题,“我一朋友被政法委书记抓了,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别为难我朋友?”

“不不,不是市委。省委的,姓历,你认识吧?”

“我朋友没得罪他,是他儿子那事被K市市局的人捅出来了,他找人撒气,市局没办法,就把我朋友推出去了。”

“因为他领导觉得他没靠山吧。”

“哈哈,不敢不敢,我是他朋友,不是靠山。”

“那你记一下,他叫张佳乐。”

听到这儿,孙哲平松了口气。

孙亦霄朝他抬了抬眉,又道:“行,那哥,你今天就帮我去个电话啊,他都被关三天了,我想早点把他捞出来。”

“最迟今晚?好,谢谢哥。”

孙哲平捏紧拳头,却见孙亦霄咧咧嘴,辩解道:“没啊,真是我朋友,跟他没关系。你想多了,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哎,你连我都不信啊?”

孙哲平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自己。

孙亦霄又哄了几句,挂断电话时竖起食指和中指,笑道:“回去,别赖我这儿,下午准备接人。”

孙哲平捏住他那俩指头,假装嫌弃道:“哥,能别做这么幼稚的动作吗?”

“不谢我还嫌我?”

孙哲平立即站直,敬了个军礼,“谢谢哥!”

孙亦霄挥挥手,“去吧。”

张佳乐在省厅待了两天半,除了送来一日三餐的小哥,就再没见过其他人。第三天下午,门开了,外面站着一群穿警服的人,为首的中年人和和气气地说:“调查已经结束,这几天委屈你了。”

张佳乐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皱了皱眉。

那人又道:“请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我带你去见你朋友。”

“我朋友?”

“嗯,他来接你。”

张佳乐取回手机、钱包等,被中年警员带进一条走廊。

走廊的尽头,有人正逆光站着。

孙哲平。

阔别多日,再次相逢,张佳乐心中五味杂陈,孙哲平眼中则盛满浓烈的心疼。

“乐乐。”

中年警员点头哈腰,“那我先走了,你们聊,从这儿下楼,可以直接进车库。”

孙哲平一刻也不愿再待,扣住张佳乐手腕,拉着就往车库走。

上了车,张佳乐扯着衣角,局促地问:“大孙,这事……”

他很清醒,对自己的处境有明了的判断。若不出所料,历建国将他关上一段时间后,会以“锻炼”和“学习”为借口,把他派往环境极其恶劣的山区,当一名一辈子出不了头的乡警,或是调去某民风彪悍的少数民族地区,让人随便解决掉他,再送一顶“烈士”的帽子。

反正Y省有太多这样的地方。

反正Y省每年都有不少民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牺牲。

可如今,自己却被放了出来。

好端端的,毫发无伤。

“乐乐。”孙哲平转过身子,沉沉地看着他,“没事了,别担心。”

“你找过历建国?”他微蹙双眉,虽知孙哲平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却不知他有能跟历建国讲条件的能耐。

“没,是我一朋友。”孙哲平早想好了怎么说,“前天晚上我给你打过电话,你关机了,我找大田打听,知道你被省厅带走了,也知道历建国是想拿你……”

张佳乐有些难堪,撇着眼角,不愿与孙哲平对视。

“这几年我在B市混,多少认得一些人,昨天我跟其中一哥们儿说了,他家里……有些背景吧。”孙哲平声音放得很轻,“他找关系跟历建国聊了聊,今天中午跟我说,历建国说都是误会。”

张佳乐低着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没有关系时,就算什么也没做,也可能被安上各种罪名。

有了关系,所有的罪名又都成了“误会”。

孙哲平小声唤:“乐乐?”

他立即抬起头,努力掩饰着眼中的感慨,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谢谢你,大孙。”

虽然心里有些凄然,但感谢却是发自肺腑的。

孙哲平知道他难受,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头顶,本想再说句宽慰的话,却见他突然往后缩了缩,神情有些慌乱。

孙哲平眼眸陡然变深,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连忙解释,“我,我头发脏。”

孙哲平莞尔,看看他略微泛红的脸颊,又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下了然——他的直男乐乐,已经开窍了。

张佳乐回家后拿了衣服洗澡,孙哲平也不走,以晚上一起吃饭为由坐在沙发上等他。哪知他洗了一个小时才出来,穿着普普通通的睡衣,头发滴着水,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认真说道:“大孙,你的朋友能不能再跟历建国说说情,放过我徒弟?”

救纪沉月对孙一谦来说,虽比捞出张佳乐麻烦一点,但也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孙哲平不乐意。

一来她害惨了张佳乐,单就这一点,他就不想让她好过。

二来她做的事虽本着公正与正义,却缺少思考,理应得到教训。

至于落在历建国手上的教训是不是太过,他懒得考虑。

“我想拉她一把。”张佳乐轻轻攥着拳头,分明是请求,神情却不卑不亢,“她很像曾经的我。但那时我有陪伴着我的家人,她能依靠的却只有我这个不称职的师傅。”

孙哲平看着那双真挚又干净的眸子,心软得一塌糊涂。

孙亦霄接了孙哲平的电话,听得动容,对张佳乐再添一分好感,遂又让孙一谦帮忙,孙一谦嘴上嫌弃,却办得妥帖。

孙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克星,老三怕老大,老大宠老二,老二又宠着老三。

一周后,孙亦霄告诉孙哲平,纪沉月放出来了。

孙哲平问过程。孙亦霄说,孙一谦找历建国时,历建国仍在焦头烂额中,自然不愿意饶过纪沉月。

“那怎么……”

“大哥开空头支票,暗示以后遇到什么事,会帮他说句话,也会让纪沉月得到一定的惩罚。历建国以前就想拉拢大哥,现在这处境,哪里有底气和他讲条件。”

“一定的惩罚?这是什么?”

“入伍。”

“我去!搁孙一谦手下?这是惩罚还是奖励啊?”

“在他部队很苦的。”

“但也很有前途啊!”

“看怎么理解吧,不过纪沉月也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嗯?”

“历建国现在能放了她,以后呢?公安系统她是肯定回不去了,做其他的事呢,也可能被找麻烦,只有进了部队,才能得到一些保障。而且我看她那性子,也挺适合部队的。”

“孙一谦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反正肯定没说你。”

“嘁,你就仗着他对你没办法!”

“三哥,你不也仗着我对你没辙吗?”

“……”

“哦,刚忘了说,你告诉乐乐一声,纪沉月马上就得离开,趁还没走,去看看她。”

“你干嘛叫他乐乐?”

“跟着你叫呗!”

“……”

因为“姚艺禾”的案子尚未结,1组所有人都被勒令在家待命,张佳乐闲了好几日,却因心里压着小纪的事,觉得比工作还累,直到孙哲平来了电话,告知纪沉月没事了。

按孙一谦和历建国的约定,纪沉月得立马被丢进最辛苦的底层部队,滚出K市,滚去Y省条件最差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佳乐却非常满意。

当天,他和孙哲平一起,去看了刚回家的小纪。

小纪租住在一处大学附近,租屋十分老旧,却干净整洁。

开门看到张佳乐的一瞬间,小纪就哭着。他笑着抱住她,温和地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孙哲平站在窗户边,默默地看着即将告别的师徒二人。

张佳乐说:“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天,有没想清楚点什么?”

小纪点点头,“我太鲁莽了。”

“是,鲁莽、任性、不计后果、不考虑旁人。”张佳乐声音不大,却有着孙哲平从未发现过的气场,“只想着追求公正,却没有想过这种公正会不会让身边的人陷入困局。”

小纪绞着衣角,不敢反驳。

“以后如果遇上类似的事……”

“师傅!”

“听我说完。”张佳乐浅浅地笑着,“以后如果遇上类似的事,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次的遭遇与失败,忘了与生俱来的正气与勇气。”

小纪惊讶地看着他,孙哲平也抬了抬眼皮。

“但我想向你提两个条件。”张佳乐继续道,“第一,可以牺牲自己。你的人生怎么走,你自己说了算。但在牺牲自己之前,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周围的人,不要让追求的正义伤害到他们的人生。”

小纪眼中再次涌起泪水,狠狠点了点头。

“第二,好好衡量自己的力量,并保护它,在它足够强大时,再用它去追逐你想要的公正。这个社会没有你以前想的那么单纯美好,也没有你现在想的那么污浊不堪,你要学着去适应它,妥协一半,坚持一半。”张佳乐目光灼灼,孙哲平看着他,只觉他浑身都带着薄薄的光芒。

明亮,却不耀眼。

小纪轻声啜泣,张佳乐递去几张抽纸,突然笑起来,“小纪,其实这次你也不算彻底失败。”

“不算?”

“你力量太小,伤不到他,但已经让他的伤口暴露。”张佳乐拍拍她的头,收起七分力量,“他这样的大官,自然有能够收拾他的人管。而我们呢,就管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直到有朝一日,变得比他更强大。”

小纪肩膀颤抖得厉害,不住地点头。

“小纪。”张佳乐又唤,“怕不怕去部队?”

“不怕。”小纪抬起头,郑重道:“再苦再累我都会挺过来。师傅,你放心,我一定会成为有担当的人!”

张佳乐笑道,“师傅相信你。”

离开时,小纪突然喊道:“师傅!”

张佳乐回过头。

小纪终于露出笑容,“师傅,上次我问你,如果我死得不明不白,你会不会为我讨说法,你避开了,只说我不会死……那时我说你什么也保证不了。现在,现在我想跟你说,师傅,你保证得了!至少你能保证在我闯了那么大祸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张佳乐抿着唇笑,看了看孙哲平,轻声说:“因为有人在我无力反抗,只能接受时,也没有放弃我。”

-21-

从小纪家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铺着金灿灿落叶的小道上。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佳乐好几次欲言又止,紧张地皱着眉,偷偷看前面的孙哲平。孙哲平大约心情很好,手揣在大衣兜里,轻声哼着听不出调的歌。

小道快走完时,张佳乐深深呼吸,终于下好决心,梗着脖子喊道:“大孙!”

声音有些局促,又透着莫名的可爱。

孙哲平回过头,薄唇浅浅上扬,似不明所以,“嗯?”

“我……”张佳乐上前一步,正欲说出心中所想,手机就响了起来。

孙哲平瞄了一眼,笑道:“先接吧。”

张佳乐泄气般地撇撇唇角,接起道:“妈。”

“现在?在外面呢。”

“今晚啊……我跟朋友在一起。”

“一定要今晚?那,那好吧”

“不是小天,是我一兄弟。”

“不好吧?”

“那我问问他。”

孙哲平在张佳乐身边踱步,看似无聊地踢着树叶,实则悄悄听着电话。

张佳乐捂住手机小声问:“我妈非得让我晚上回去吃菌子鸡汤,我说我约了朋友,她说那就叫上朋友,你……方便吗?”

孙哲平立即凑过来,毫不犹豫道:“方便啊。”

张佳乐无措,只好回复道:“他方便,那我们饭点过来。”

孙哲平站在他面前,靠得很近,看他挂了电话,故意提醒道:“乐乐,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

经老妈一打岔,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又乱了,张佳乐叹气,抬头道:“没什么,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家呗。”

“还早啊。”

“你怎么当儿子的?你妈让你回家吃饭,不是让你上馆子。”

“啊?”

孙哲平拍拍他肩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让你回家吃饭呢,其实是想看看你。回家怎么能像上馆子那样掐着饭点去呢?应该提前去,陪他们聊聊天,或者洗洗菜什么的。”

张佳乐“哦”了一声,又争辩道:“但我平时实在没那么多时间,只能下班后掐着饭点去。”

“平时是平时,今天是今天。”孙哲平歪着头笑,“你今天也很忙吗?”

“我今天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张佳乐说完一愣,自知失言。

孙哲平难得见他尴尬,本想逗一逗,却忍住继续装正人君子,“走吧,我们去买点东西,一起去你家,你陪你继父聊天,我陪你妈妈做菜。”

4点多,张佳乐就到家了,带着一大袋卤味,一个孙哲平……

老妈震惊,拖鞋都忘了拿,“你咋这么早就来了?不陪你兄弟多玩一会儿?”

继父忙说:“早还不好吗!快进来快进来!兄弟不也来了吗!”

孙哲平特正直地笑,“阿姨好,叔叔好。”

张佳乐别扭地介绍:“孙哲平,我……我同事。”

从进屋到晚餐上桌,孙哲平表现得特别勤劳,跟着张母在厨房洗菜、切菌子。开始时张母还不好意思,笑着撵他出去,后来两人相谈甚欢,合作得竟也天衣无缝。张佳乐跑来看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孙哲平才是自个儿老妈的亲儿子。

吃饭时,孙哲平将卤味分盘码放,介绍道:“这家卤味很有名,最适合搭着菌子鸡汤吃,菌子鲜,鸡肉香,卤味辣,阿姨叔叔,来,都尝尝。”

张佳乐捧着碗,抬着眼皮瞄孙哲平。

继父敲了敲他脑袋,问:“你瞪小孙干啥?”

他憋屈,心道我哪里瞪了?

孙哲平笑着拿过他的碗,舀了满满一碗菌子,稳稳放在他面前,“喏,你妈妈手艺特好,在厨房我就提前偷吃到了。”

张母笑得红光满面,一边夸孙哲平长得好、性子好、哪儿都好,一边数落张佳乐回家从来不帮忙做家务,盛个饭还摔碎过碗。张佳乐听得直翻白眼,刚想反驳,又听继父说:“你妈说得对,你看看小孙,个头都比你高。”

孙哲平忍着笑,斜眼一看,张佳乐似乎正咬牙切齿。

一顿饭吃得满是欢笑,当然张佳乐被迫充当了“欢笑来源”。饭后,孙哲平拉着他洗碗,张母不让,说他洗几个碎几个,孙哲平打包票道:“没事,我看着,摔不了。”

张母高兴得很,拍拍张佳乐的腰,开玩笑道:“小孙真好,可惜是别人家的儿子。”

张佳乐一头黑线,狠狠地擦着碗,一旁监工的孙哲平笑得一脸得瑟。

8点多,二人准备告辞,张母送至楼下,挺舍不得的,“崽,空了还回来啊,叫小孙一起。”

张佳乐点点头,孙哲平一把搂住他的肩头,跟张母承诺道:“您放心,他一有空,我就把他给您绑回来!”

张母笑得开心极了。

回家路上,孙哲平开着车,张佳乐坐在副驾打腹稿。那恼人的问题已经想了好几天了,眼看着就要回市局开工,私人问题必须问清楚,否则一定会影响工作,又觉得自己肯定会结巴,于是惴惴不安,紧张得手心冒汗。

到了小区,孙哲平停下车,见他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观察数秒,问道:“乐乐,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别老憋在心里。”

张佳乐转过身子,拳头攥得紧紧的,脸有些红,连额头上都渗出汗珠。

孙哲平看得心头痒,却又告诉自己必须把持住。

对视片刻,张佳乐终于开了口,“大,大孙……我,那个……”

孙哲平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做催促,眸光幽深。

张佳乐深吸一口气,咬咬下唇,睁大双眼,“大孙,你是不是对我……有……”

“有企图?”孙哲平挑眉道。

“不是不是!”张佳乐一愣,脸红得更厉害。

他哪里会想到“有企图”这种话,想说的明明是“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那种喜欢”,话到嘴边却结巴了,不仅说不遛,还死活说不出喜欢二字。

尴尬得想钻地,心脏跳得震耳欲聋,想解释,脑子却如一团乱麻,又因始终埋着头,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有企图”的人已然靠近,将他笼罩在夹杂着一丝烟草味的干净气息中。

“乐乐。”孙哲平探出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目光对上的一刻,张佳乐心口一颤,只觉浑身血液正毫无规则地奔流,溅起阵阵难堪的酥麻。

“乐乐。”孙哲平又唤,嗓音低沉,透着难言的性感,“我对你,的确有企图。”

张佳乐脑子嗡嗡直响,退在椅背与车门的夹角处,孙哲平靠得很近,一手撑在车门内侧,一手依旧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圈在自己的阴影中。

整个车厢都弥漫着紧张至极的暧昧,张佳乐拼命平复心跳,惊讶地看着孙哲平。孙哲平眼眸含笑,见他说不出话,也没挣扎,便越靠越近,直至吻上那轻轻颤抖的双唇。

张佳乐两眼圆睁,背脊如同过电。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孙哲平撑起身子,拍拍他的脸,笑得极深,“乐乐?”

胸口激烈起伏,他条件反射地舔了舔刚被吻过的嘴唇,神色慌乱,眸光闪烁。

孙哲平看得欢喜,轻声道:“想问的问题,得到答案了吗?”

张佳乐还是怔怔的,脑子飞速运转,跳出来的却全是乱码。

孙哲平再次凑近,捧住他的脸,郑重地说:“张佳乐,我喜欢你,那种喜欢。”

“嘭!”

小区外的广场上,向女孩表白的男孩笨拙地点燃一束烟火,暗红色的种子冲向漆黑的天幕,轰然炸响,开出缤纷闪耀的夜花。

夜花在最盛时凋谢,洒下晶莹的花瓣。

惊叫与欢笑传来,短暂的光亮照进车厢,映在张佳乐眼底,如同点点繁星。

乱码慌张地重组,艰难地拼合。他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一丝清明。

又一束烟花绽放时,他紧张得像那表白的男孩,字斟句酌,结结巴巴,一字一顿,说到最后,声音已如蚊子叫,“我明白了,但,但我没,没喜欢过同性……我暂时还,还适应不了,也暂时不能给你同,同等的喜,欢。”

是适应不了。

不是接受不了。

明明是恋爱都没谈过的纯情直男,还想着掏心掏肺,还以同等的“喜欢”。

孙哲平心动得无以复加,却堪堪忍住,扯动着嘴角,笑得温和又风度,说出的话却带着不讲道理的霸道,“那如果我一直黏着你,直到你适应,你……会不会拒绝?”

张佳乐撇开目光,不知如何回应,拳头仍旧攥着,睫毛微微颤抖,犹豫好半天,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孙哲平低头,吻着他的额头,他的额发。

从刚认识张佳乐时,孙哲平就知道,他不懂拒绝。

再难的事,只要别人提了要求,他就算心中叫苦,也会和和气气地应下来,并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扛着了就不放下。

担了责就负责到底。

做不好,就努力变强,直至做好。

工作如是,生活亦如是。

善良,勇敢,有着小小的世故,却存着大大的单纯与倔强。

孙哲平狡猾地利用了这倔强。

知道你不会拒绝,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赢家。

-22-

3日后,省厅公布了姚艺禾一案的调查结果。

姚系他杀,犯罪嫌疑人为其情夫历鹏飞之妻杨嫦。案件将提起刑事诉讼,3个月后开庭审理。当日,历鹏飞辞去《K市晨报》副总编辑一职。历建国以父亲的身份,公开为儿子的“婚外情”致歉,但坚决否认曾向省厅、市局施压。

张佳乐看完了新闻发布会,既觉无奈,又松了口气。

身为最初接触案件的刑警,他早得出了历鹏飞亦是凶手的判断。然而历建国势力太大,在网络口诛笔伐之时,竟还能迫使杨嫦低头,独自揽下谋杀罪名。而毁了两个女人人生的历鹏飞,则仅仅背着“出轨”这一道德上的指责。

关掉网页,走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隐隐约约听见楼上那对同性恋小情侣正在吵架。

好奇地探出栏杆往上看,刚好听见一人大骂:“死基佬!老子当初瞎了眼才会被你掰弯!”

他听得一怔,默默缩回来,坐在藤椅上,出神地戳着手指。愣了几分钟,撅了噘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死基佬。”

孙哲平是死基佬,他是那个正被努力掰着,却还没弯的直男。

自从那晚表白后,孙哲平就没了顾忌,见他还没恢复工作,便时不时给他发个微信,一会儿问在干嘛,一会儿说灵感枯竭需要浇灌,一会儿说乐乐我们去吃大餐。

他有问必答,有饭必约,还大大咧咧地和孙哲平勾肩搭背,假装像以前一样,心里却满是忐忑。

以前觉得死基佬都是兰花指娘娘腔,现在发现死基佬也可以是孙哲平这样的。

以前无法想象自己和死基佬凑在一块儿,现在觉得如果死基佬特指孙哲平,待在一起也挺有意思。

起码,比一个人傻兮兮地窝在家里有意思,也比偷听楼上的小情侣吵架有意思。

人生像突然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半是好奇,半是胆怯。

不敢尝试,又跃跃欲试。

心脏在毛茸茸的云上跳跃,既想看看更高处的景色,又怕一个没站稳,嗖一下跌进万丈深渊。

还好就要回局里上班了。他乐观地想,忙起来的话,哪还有功夫计较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

蓝天给孙哲平打过电话。

毕竟是心思细腻的女性,在张佳乐被放出来后,她就察觉到孙哲平不简单。

孙哲平也懒得隐瞒,坦白道:“对,是我家里的关系。”

“你到底是什么背景?”

“我爷爷、父亲、大哥都是部队出身。爷爷已经退了,父亲在中央,大哥在西部战区。”

“你……”蓝天惊道:“你红三代啊?”

他顿了片刻,“算是吧。”

“你等等!我得静静!”

“你不是猜过我家庭吗?用得着那么震惊?”

“我是猜过,但我猜的是你家某个亲戚官特别大,没猜过你爸你哥都是军人,更没猜过你是红三代!”

“你对红三代有什么误解?”

“不是!”蓝天犹豫几秒,叹气道:“你家那情况,我们乐哥怎么办啊?”

“怎么就成你们乐哥了?”

“他是我名义上的男朋友!”

“他是我未来实际上的男朋友。”

“别贫!”蓝天说不过,拉回话题,“你跟我老实交待,你爷你爸你哥能接受乐哥?他知不知道你家的情况?”

孙哲平撇下眼角,“不能吧。我还没给他说。”

“那你还追?”

“我爱他啊。”

“你瞒着他干嘛?”

“我怕他有心理负担。以后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他。”

蓝天翻着白眼,无奈道:“我本以为他妈他继父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你家更麻烦。你们以后怎么办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怎么能以后再说,你要追他,现在就得想清楚怎么跟家庭摊牌!”

“蓝哥,你怎么像他监护人一样啊?”

“蓝哥?”

“这名儿不错吧?”

“孙哲平!说正事呢!”

“正事啊……对了,今天的正事是约乐乐出来吃烤冬笋。我猜他得跟他妈妈讲是和你一起,要不你也去超市买点儿?”

被秀了一脸,蓝天又气又急。

孙哲平轻轻叹息,换上正经的语气,“上次你跟我说他的家庭,我就答应过你绝不让他受到伤害。现在我还是这个意思。我喜欢他,他好像也慢慢喜欢上我。我俩的家庭的确是大麻烦,但让我因此而放弃,我……不可能。”

蓝天安静片刻,“你有分寸就行。”

他笑道:“分寸是有的,但我现在得考虑另一件重要的事。”

“嗯?”蓝天疑惑,“是啥?”

“追到你们乐哥,把他变成我的。”

“……滚蛋!”

1组全面复工,张佳乐回市局上班了。各人相互道好,默契地绝口不提小纪,就像刚刚休完一个惬意的长假。

职场就是如此,不管发什么了什么事,离开了什么人,尚在其中的人都会尽量保持平静,披上和以前同样的伪装。

老袁还是老袁,嘻嘻哈哈,没什么领导样。

局草也还是局草,办事利落,时不时讲讲不那么好笑的笑话。

不过,也有一些事变了。

整个市局都知道张佳乐被“卖”给了历建国,亦知道他不仅毫发无伤地回来,还捞出了本该被玩死的纪沉月。

没人打听到为他撑腰的人是谁,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人一定比历建国还能耐。

曾经被判定没有什么“关系”的替罪羊不仅有靠山,还是一座连历建国都忌惮的靠山。

局里上下都对张佳乐客气了几分,就连向来不给下属好脸色的刑侦支队队长在到1组开会时,也冲他勉强地笑了笑。

他心里挺感慨的,却不表露出来,依旧跟以前一样,勤勤恳恳,与同事有说有笑,专心对待手头的案件。

“孤寡老人案件”还是交由1组侦办,老袁却不再挂名,而是全权交由张佳乐处理。据说,年底市局会进行一些调整,他托了关系,会调去省厅某清闲、收入却更高的岗位。

张佳乐将被关着时生出的想法整理一番,制定出新的办案方向,带着1组的警员们不停奔波。

支队长亲自问过他,孤寡老人这案子如果破了,是想留在市局当1组组长,还是去省厅。他谦虚地笑着,说想先破案,再考虑其他。

以前,他是很想调去省厅的,省厅的食堂好,接触到的案子多,升迁机会比市局大。但现在,他又不那么想去了。

曾经被关了接近三天,想着那看似威严,却不知藏着多少秘密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犯怵。

自从张佳乐又忙起来后,孙哲平便不再成天打扰。但该献的殷勤还是得献,且献得十分有水准——他有张佳乐家的备用钥匙,时不时送去一碗酒店里买的汤,还装作是自己煲的。

于是当张佳乐裹着厚厚的冬衣,累得半死不活回到家时,时常开门就能见到玄关处温暖的光,打开保温瓶,被热乎乎的汤暖得一塌糊涂。

楼上的小情侣又吵架了,张佳乐捧着碗啃鸡腿,听着惨被掰弯的直男再次大骂“死基佬”,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线,竟大声吼道:“基佬就基佬,加个死干什么!”

吼完,楼上楼下都安静了。

他掐了自己一把,暗骂“张佳乐你是不是有病”,又听楼下一大妈骂道:“死基佬!还让不让人睡觉!”

夜里他把这事告诉了孙哲平,孙哲平假装睡着了,笑得在床上接连打滚,睡意全消,爬起来写了一个通宵的剧本,将《落花时节》的男主角白桦吹得苏死一片痴男怨女。天亮后又不甘心地删掉,告诫自己写的是悬疑刑侦剧,不是玛丽苏言情剧。

12月初,孤寡老人一案初现曙光。经过半月的走访、分析、痕迹提取,1组已圈定出5名犯罪嫌疑人。而这5人,正好是当初住在老楼附近的居民。已有的证据、证词显示,他们的确如张佳乐所猜测,是因一个共同的目标,联合起来杀了老人。

集体犯罪,杀人的是此5人,知情的却是所有住户!

难怪,当初调查时无一人提供有效信息,甚至有十几户人家,为了阻挠断案,故意提供错误情报。

案件继续深入,真相令人发指而唏嘘——开发商征地,唯有老人不愿签合同。老楼像鬼屋一样矗立着,令所有愿意签的人都拿不到钱。

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杀了老人。

而一份病例显示,老人身患绝症,仅剩不到2个月的命。

张佳乐将调查报告交由同事整理,拿着手机走去阳台,想向孙哲平汇报一番,感谢他在不经意间提供的思路。

不过电话没有拨通,占着线。

跟孙哲平通话的是当初说“给一把钱”的妖艳男子,此时已褪去一身奢华,满面愁容。

“平哥,你帮帮我吧。我打听到了,负责的警察是你情儿,你跟他说一声,放过我生父!”

“谁跟你说他是我情儿?”

“难道不是吗?”

“呵呵。”

“平哥,你们总有关系吧!上次,上次我看到你们一起吃饭了!你帮帮我吧,这些年我虽与生父没再联系过,但他毕竟是我爸啊!这案子已经那么多年了,5个凶手,少他一人也……”

“Kaven,你听好,第一,他不是我情儿,第二,办案是他的工作,我无权,也无意过问,第三,你生父怎么样,与我无关。”

“平哥!”

“再见。”

挂断电话,孙哲平看到占线来电提醒上那一闪一闪的名字,嘴角的冷硬顿时化作一抹温柔的笑意。

-23-

孤寡老人一案告破,刑侦1组被市局、省厅两级公开表扬,老袁提前从组长职位上退下,张佳乐正式成为组长。

开庆功宴那天,寒潮突袭K市,全城气温骤降,冷风凌冽。张佳乐酒量普通,经不起全组一个一个挨着灌。9点多时,脑袋一歪,趴在桌上睡着了。

大田和另外几位别组兄弟平时与1组关系好,也跟着来喝酒,见张佳乐倒了,本想叫人给送回去,一问才知没人知道局草家住哪里。

10点,醉傻的同事陆续被接走,剩下的人准备换地方喝第二轮,张佳乐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看得大伙儿直犯愁。

大田违背良心,给孙哲平打去电话。

不到20分钟,孙哲平就风风火火地来了,推门而入时,手上还抱着一件极厚的羽绒服。

大田和同事们解释:“咱局草的表哥。”

孙哲平将羽绒服搭在张佳乐背上,小心翼翼地把他上半身掰起来,他不大配合,满脸通红,眉头微微皱着,像长在桌子上似的,孙哲平一松手,就“bang”一下以脸撞桌,羽绒服也掉了。

孙哲平朝大田吼:“来帮个忙啊!”

大田不情不愿地晃过来,“老子也是醉汉。”

“关我屁事。”

“见色忘义!”

“我只管媳妇。”

大田惊,“你们已经……”

孙哲平淡定道:“还在追。”

车停在酒店外的露天坝,孙哲平先是将张佳乐扛在背上,但那姿势羽绒服随时会滑掉。怕张佳乐被凉着,他又历经艰辛将张佳乐抱进怀里,像抱着金银财宝似的冲向路虎,看得大田连翻白眼。

车里打着暖气,孙哲平开得平稳,张佳乐蜷在后座上,抱着羽绒服,睡得乖巧。到家后,孙哲平又将他抱出来,轻轻放在床上。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醒。

孙哲平略显苦恼地想,你怎么办啊,喝醉了就这副模样,扁圆任搓,被脱光了都不知道。

他直挺挺地躺着,衣角翻了起来,露出小小一片腰际的皮肤。

孙哲平起了歹念。

夏末那次,张佳乐也喝醉了,他考虑到两人交情不深,什么也没做。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还没有正式追到手,但脱了衣服帮着擦擦身子总是没问题的。

张佳乐是真醉到没意识了,孙哲平抱着他脱衣服,他不吵不闹,直到被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也没醒过来。

孙哲平看着那精致的腹肌与隆起的黑色布料,胸口一热,顿觉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好想,现在就……

用了十二分的理智压下脑子里的不纯念头,孙哲平将张佳乐放进盛满热水的浴缸中。

入水的一刻,张佳乐眉头一拧,又很快舒展开,神情放松,似乎十分享受。

孙哲平松了口气,托着他的背,不让他整个人滑入水中。

张佳乐虽是常年在外跑的刑警,身子却和糙汉子搭不上边儿。他肤色浅,喝酒之后浑身透着诱人的红晕,如今经热水一泡,更显得秀色可餐。

孙哲平内心蠢蠢欲动,管不住目光,一寸一寸光明正大地窥视,触及那湿透的黑色布料时不免又是心痒又是好笑。

刚才脱衣服时,他自认正人君子,没有揭去心上人最后的遮羞布,现在这遮羞布看着格外突兀搞笑,他盯着那儿看了几分钟,最终没忍得住伸过手去。

扯下的瞬间,他安慰自己:哪有人洗澡还穿着内裤?反正等会儿都得换掉,晚看早看都一样。

张佳乐那里还沉睡着,尺寸、形状都让他感叹完美。

想捏在手里,轻轻抚弄。

张佳乐做了个情色的梦。

梦里,孙哲平将他压在浴缸里,他浑身赤裸,孙哲平却衣冠整齐。他羞得说不出话,心跳极快,不知如何是好,两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孙哲平温柔地亲吻着他,不停低声念着他的名字。昏昏沉沉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耻物正被粗粝的手掌抚摸,酥麻又刺激的快感跟着血液飞快蔓延。

手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躲避的慑力,指尖挑逗着敏感的身体,每一下都激起一波羞耻、又难以承受的欢愉。他觉得身体正在激烈发抖,胸口被沉沉堵住,就算用力呼吸,仍旧严重缺氧。他想高声呼救,却怎么也叫不出,恍惚间,坚硬又脆弱的耻物似乎被另一个温热而更加坚硬的什物抵住,它们被手掌拢在一起,一下一下,亲密又难耐地彼此慰藉。

高潮时,他颤抖着释放在孙哲平手中,浊液散开,在浴缸中绽放出一个透明的花。

光明渐灭,他再次沉沉睡去。

孙哲平坐在阳台上吹了一个小时冷风仍旧没赶走浑身的燥热,有点后怕,又满是兴奋。

方才,他握住了张佳乐的性器,小心地套弄,心痒地抚摸,甚至跨入浴缸中,惴惴贴上自己早已勃起的耻物,两相依偎,彼此渴求,光是看着,就觉热血冲脑。

若不是还剩着一丝理智,他一定会掰开张佳乐的双腿,肆意征服。

次日早晨,张佳乐从温暖柔软的被子中醒来,眼珠子一转,发现是孙哲平家。

想着孙哲平,不免想到夜里那旖旎的梦。翻身起床,看看扣得规整的睡衣,顿时羞得脸颊通红,一边暗骂自己是满脑子龌龊思想的禽兽,一边拉开睡裤检查内裤。

还好,内裤上没有可疑物。

可是,为什么是一条新内裤!

我的内裤呢?

孙哲平帮我换过内裤?

他猛地跳起来,紧张地在卧室转圈,在窗台边找到叠得整齐的衣服,里面却没有昨天穿的内裤。他慌了,想立即冲去客厅问个清楚,手放在门把上,竟没有拉开的勇气。

万一,只是万一……

万一那不是梦呢!

被没羞没躁的想法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后退几步,将睡裤拉到大腿上,隔着内裤握住耻物,正欲闭眼感受是否有异常,门突然打开了。

孙哲平站在门口,目瞪口呆,“乐乐你……”

他傻了,面色飞速飙红,仿佛从心脏流向身体各处的血液全被抽到了脸上,一时无措,竟保持着半褪睡裤、手握耻物的姿势,又惊又懵地望着孙哲平。

还是孙哲平率先解冻,咳了咳,上前一步,假装轻松地拍拍他的肩,“新内裤,可能穿着不大舒服,你的那条我洗了,还没干。”

张佳乐石化得厉害,就差没掉下石灰。孙哲平心里也打着鼓,生怕他觉察到夜里的事,只好退出卧室,合上门前还道:“要不我帮你把内裤烘干吧。”

张佳乐哪能让他烘内裤,让他帮洗内裤就已经很尴尬了!

关门声一传来,解锁的局草立马拉上裤子,原地做了50个下蹲,终于将脑子里乌泱泱的想法赶出一小半,而后给自己打了5分钟的气,攒着气势拉开门,以声响为自己壮胆,“大孙,早上好啊!”

孙哲平想笑,张嘴却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吹了一夜冷风,为情所困的男子感冒了。

张佳乐相当自责,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孙哲平感冒的罪魁祸首——我喝醉了,你大冷天来接我,一路折腾受了凉。

结论是对的,过程却千差万别。

孙哲平自然不敢说出真正原因,可怜巴巴地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看张佳乐满屋子找感冒药,心里涌出不可见人的甜蜜。

他很少生病,家里根本没有备用药。

见他不停咳嗽,喷嚏不停,张佳乐急了,拿起衣服道:“我们去医院!”

他不想去医院,又很享受张佳乐因他着急,便乖乖应下,说:“去二院吧,二院我有熟……”

“对!去二院!”张佳乐眼睛一亮,“我认识一位二院的副教授医生,拿号不用排队!”

孙哲平正好奇这位医生是谁,又听他的乐乐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经常找熟人的奸诈小人,这季节感冒的人多,如果不找熟人,可能今天就拿不到号了。”

孙哲平嘴角抽了抽,心道怎么找熟人拿个号就成了奸诈小人……

二院果然人多,就诊大厅全是咳得吐肺的病人,和忙得疾步如飞的医生护士,张佳乐拼命往挂号窗口挤,实在挤不动了才退出来,叹着气道:“不行,确实挂不到号,只能去找找那位医生。”

孙哲平心里好笑,他善良又正直的心上人,刚才竟然还想着再挣扎一下,自食其力。

张佳乐看了看时间,突然拉住他的手,奋力拨开人群,往外科方向挤。他心头一热,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只听张佳乐头也不回地喊道:“人多,拉着我,别跟丢了!”

别跟丢了……

他琢磨着这句话,心脏都快给暖化。

这些年独自闯荡,从来都是他风度而大气地保护别人,哪里会有人捉着他的手,紧张兮兮地喊上一句“别跟丢了”。

手指紧了紧,他看着张佳乐的后脑勺,喉结轻轻滚动。

终于挤出人群,张佳乐指着前方一排普外诊室,笑道:“我认识的医生就在里面,大孙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去找他。”

他自然不从——你的熟人,每一个我都得见见。

张佳乐只好带着他,一个一个诊室找。他看得疑惑,问:“怎么不直接打电话?”

张佳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只见过一面,我没有他的电话,只知道他的名字。他说过需要看病时可以来找他。”

孙哲平无语极了。

3分钟后,张佳乐对着一个门牌笑了起来,扯扯孙哲平的手,颇为得意道:“这位医生就是我熟人,你俩一个姓哟!”

孙哲平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名字,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张佳乐轻轻推开门,喊道:“孙医生!”

-24-

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孙亦霄愣了一秒,旋即自动忽略满脸惊色的孙哲平,冲张佳乐笑道:“小张来了?”

见诊室里还有患者,张佳乐连忙小声道歉,拉着孙哲平往角落里站。孙哲平被挤在墙角,看看孙亦霄,又看看张佳乐,怎么也想不通这俩是啥时候背着自己搭上的。而且张佳乐似乎还不知道他与这“孙医生”的关系,“孙医生”也故意隐瞒。

有情况!

几分钟后,患者接过病历、检查单起身出门,孙亦霄没有立即按铃呼叫下一位患者。张佳乐又抓住孙哲平小臂,上前客客气气道:“孙医生,上次的事实在很抱歉,您后来检查了吗?没事吧?”

“有事我早来讹你了。”孙亦霄摘下细边眼镜,将一脸警惕的孙哲平当空气,对张佳乐却笑得特友善。

“哦哦那就好。”张佳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挂着有求于人的小尴尬,“那个,打搅您了,上次您说看病可以找您帮忙挂号,今天人实在太多了,我……”

“没事。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孙亦霄温和地问。

“不是我,是我朋友感冒了。”张佳乐紧紧拉着孙哲平,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帮他拿个号啊,他咳得挺厉害,我怕耽误了会变成重感冒。”

孙亦霄这才正眼打量孙哲平,眼中皆是玩味。孙哲平略显凶狠地瞪着他,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张佳乐见气氛不对,忙在他背后摁了一把,跟孙亦霄解释道:“我朋友病得难受,表情都僵了,笑不出来,笑不出来哈哈哈。”

孙亦霄偏过头笑,本想再逗逗老三,又怕诊室外的患者等得太久,只得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简单交待几句,又写了张纸条交给张佳乐,拍肩道:“去吧,1楼113室找卓医生。”

张佳乐接连道谢,拉了孙哲平就走。

挤在人群中,孙哲平大声问:“你和那孙医生怎么认识的?”

“前阵子我开车开太急,差点撞到他。”张佳乐说,“我送他上医院,就认识了。”

孙哲平暗道“我去”,想起孙亦霄当初跟他说过这事儿,他听了一半就分神了,忽略了后半部分的重要信息。

1楼各个诊室人满为患,几乎全是因寒潮感冒的患者。卓医生看了孙亦霄的纸条,仔细为孙哲平检查一番,问希望吃药还是输液,张佳乐觉得输液副作用大,答吃药,孙哲平心里有小九九,答输液。卓医生尊重患者本人意见,开了三天份的点滴。

张佳乐说:“专家说能吃药就别输液。”

孙哲平连打好几个喷嚏,脑袋往他肩上一靠,病怏怏的,“输液好得快,老麻烦着你也不好。”

张佳乐见他好像站不太住了,立即腰背一挺,用力搂住他,“你来接我才感冒,有什么好麻烦的?而且我们组破的是大案,上面让我们轮流休息,这几天该我休。”

孙哲平心里叫好,面上却假装愧疚,“你这假休得……哎。”

“叹什么气啊?输液就输液吧,能早点好起来也好,少受点儿苦。”张佳乐扶着孙哲平往输液区挤,中途几个壮汉撞过来,他反应奇快,连忙将孙哲平拉到自己怀里,用手臂护着他。孙哲平被心上人捂着,又气又高兴。

开始输液时已快12点,张佳乐跑去车里拿来前一天搭在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将孙哲平裹起来,左右瞅了瞅,见不少输液者都抱着热水袋,又赶去医院超市买回一个。

孙哲平觉得抱热水袋滑稽,怎么也不肯接,张佳乐就撩起他的羽绒服,愣生生塞了进去。

孙亦霄下班赶来,刚好看到张佳乐义正言辞地说:“药水冷,天气也凉,不暖一暖的话,一会儿你半边身子就得僵!”

孙亦霄想,僵什么僵,他被你这么照顾着,估计早就暖化了……

张佳乐转过身,惊道:“孙医生,您怎么来了?”

“下班,顺路过来看看。”孙亦霄走近,捏住孙哲平下巴往上抬,无视他愤愤的表情,装作查看面色,“嗯,气色还行,应该很快就能好。”

张佳乐觉得二人之间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想不明白缘由,也不能问,只得站在一边,暗自观察。好在两个姓孙的也没敌视太久,孙亦霄松了手,笑着说:“到饭点了,小张你不去打饭吗?感冒患者可以喝点粥,容易消化,我们食堂的青菜粥不错。”

“噢对!”张佳乐看看孙哲平,说:“那我买粥去了?”

不等孙哲平作答,孙亦霄抬手道:“去吧,我替你守着你朋友。”

张佳乐走了,孙哲平立即收起病弱的模样,皱眉道:“你居然不告诉我!”

孙亦霄一脸正色,小声道:“三哥,乐乐回来了,好像是来拿东西。”

孙哲平马上耷下眼皮,萎靡不振,轻声叹气。

孙亦霄大笑。

孙哲平回头一看,知道被耍了,咬牙道:“别笑!”

孙亦霄抬手调节点滴的速度,拍了拍他的脸,终于有点兄长的样子,“让你多穿点你不信,感冒了好?”

孙哲平抿着嘴唇,想着刚才张佳乐悉心照顾自己的模样,一个没憋住,居然低头笑了起来。

孙亦霄低骂一声“操”,凑近问:“你故意感冒?”

“不是!”

“肯定是。”

“真不是!”

“不是就好。”孙亦霄无奈道,“还以为你和大哥一样犯蠢。”

“他干嘛了?”

“故意感冒,骗尧尧去部队陪他。”

孙哲平鄙视,“这傻逼……”

“怎么说话的?他是你大哥。”

“你现在怎么老帮他?”

“咦,你也会这句话了?”

“啥意思?”

“这话啊,他都跟我唠叨二十多年了。”

孙哲平哼了一声,还想再说,就见张佳乐提着两个口袋回来了。

孙亦霄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张佳乐又道谢,孙哲平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

孙亦霄走出几步,回头道:“对了,患者输液那只手最好别动,跑针就麻烦了。小张,你辛苦一下,喂你朋友吃饭吧。”

孙哲平眉梢一挑,觉得二哥还是挺靠谱的。

张佳乐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特别听医生的话,当即端起装着青菜粥的塑料碗,舀起一勺,吹了吹,“大孙,你尝尝。”

孙哲平此时的心态是:还尝个屁啊,你喂多少,我就吃多少!

整个走廊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喂饭的“家属”很多,张佳乐是最帅的一个。

孙亦霄站在二楼看着,想起难以搞定的父兄,暗暗叹了口气。

孙哲平只输了两天液,感冒就好了。

两天里,张佳乐尽职尽责地照顾他,晚上也不回去,抱着棉被在沙发上睡觉。他有次起夜,悄悄摸到沙发边,看着张佳乐熟睡的模样,既觉得心里很踏实,又有些胸闷——彼此都那么关心对方,关系却还没正儿八经定下来。

直男将弯不弯之时,心思最难捉摸。

第三天,张母打电话来,张佳乐撒谎道:“小天感冒了,我正照顾她呢。”孙哲平一边偷听一边想:哪里找我这么高大的“女朋友”啊?

晚上,蓝天在微信里气冲冲地喊:“你俩是不是干啥都让我背锅?我正跟朋友嗨呢,我爸我妈就问我怎么感冒了!”

张佳乐缩了缩脖子,孙哲平回道:“谢蓝哥背锅,我俩请你吃饭赔罪行吗?”

蓝天觉得,是时候烧一烧这俩祸害了。

周日,孙哲平挑了一家环境雅致的中餐馆。张佳乐拿着菜单狂点,说自己请客,谁也别争。孙哲平和蓝天对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张佳乐不解,“你俩笑啥?”

孙哲平抱拳,“谢大佬赏饭。”

蓝天捂住脸,闷声闷气道:“你俩到底是叫我出来吃饭的,还是秀恩爱的?”

张佳乐一愣,尴尬地咳了咳。孙哲平忙拿过菜单,朗声道:“我再加几个菜啊。”

蓝天想,得找机会问问乐哥已经被攻略到哪儿了。

菜上齐,三人边吃边聊,都没再提“秀恩爱”、“基佬”之类的词。席间,蓝天起身去洗手间,与一打扮极其时髦的男子擦肩而过。

男子走至孙哲平与张佳乐跟前,语气戏谑,“平哥,情儿已经到手了?”

张佳乐微皱起眉,“情儿”一词令他顿欲作呕。抬头一看,竟又是那妖艳男子。

孙哲平放下筷子,也不站起,眼中盛着怒意与厌恶,“我告诉过你,他不是什么情儿。”

“不是情儿?哎呀那是什么?男朋友吗?哈哈哈哈!”Kaven夸张地大笑,“平哥啊,被你看上的人不都给你当了情儿吗?怎么,这位先生不一样?”

张佳乐眉头紧锁,愤然起身,攥紧的拳头刚要挥过去,却被孙哲平拦下。

Kaven昂着下巴,一脸骄傲,“怎么?警察叔叔想动手啊?”

张佳乐一怔,才意识差点被人逮住把柄。回头看孙哲平,那侧脸上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冷漠。

孙哲平道:“滚。”

Kaven哪会顺从,逼近一步,对着张佳乐尖声骂道:“贱人!”

“啪!”

话音刚落,接着就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

蓝天将张佳乐拉到身后,狠狠地瞪着Kaven,“你他妈再说一次?”

-25-

Kaven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阴毒地盯着蓝天,张佳乐立即将她护住,听孙哲平冷声道:“我再说一次,滚。”

Kaven笑得狠辣又凄然,虚眼看着孙哲平,咬牙切齿道:“平哥,你会后悔。”

不速之客离开后,三人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张佳乐起身埋单,蓝天小声问孙哲平:“那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孙哲平压着蕴怒,揉了揉眉心,“床伴。”

“你!”普通人只有在霸总网文里才会接触到“床伴”、“情儿”之类的字眼,蓝天心中顿时蹿出一股怒火,刚要发作,张佳乐就回来了。

“走吧。”张佳乐拿了外衣,笑得刻意,“我送小天回去,大孙你单独走?”

孙哲平眉间微蹙,想着刚才那事,只得答应。

蓝天没有立即回家,将张佳乐拐去了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点餐后问:“乐哥,你俩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只是朋友。”也许是共享着相亲的秘密,张佳乐跟蓝天说话时没什么顾忌。

“看你们那样相处,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张佳乐拢着手指,思考着如何表达。蓝天也不催,坐在对面安静地陪着。

半晌,他道:“我从前不了解同性恋,更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和gay好。但我不排斥他,甚至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长时间分开时会有点想他,再次见面会很高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算哪种喜欢,是不是与他对我的喜欢相似。”

“这就是你现在正考虑的?”蓝天颇为惊讶。

“嗯。”张佳乐点点头,接过送来的咖啡,双手捂着取暖。

“你就没想过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你的家庭?”

“过去?是指他之前交往的人?”

“算是吧,就像刚才那位。”

“还没,不过刚才那人我以前就见过。”

“嗯?”

“其实我不太介意。”张佳乐抿了一口咖啡,白色的奶沫糊在上唇,显得有点滑稽,“我俩比你年纪大,28岁的人谁没个过去?”

“当真不介意?”蓝天问。

“当真。”张佳乐笑笑,“我现在特介意的就是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如果没法确定,我就做不了决定。”

蓝天沉默片刻,叹息道:“乐哥,你俩的家庭呢?”

“他挺自由的,家庭应该没什么阻力。我嘛……”张佳乐挑挑眉梢,“我妈疼我,到时候我好好跟她说,她和杨叔叔都是讲理的人,一定不会让我为难。”

蓝天抿住唇,努力咽下那句“乐哥你太天真”了,又听他问:“蓝哥,如果以后我跟大孙在一起了,你是支持我们,还是骂我们是死基佬?”

“当然骂你们是死基佬啊!”

“啊……”

“但这和支持你们不冲突吧?”蓝天偏着头,心知感情这事冷暖自知,旁人多说也无意,便爽朗地笑道:“乐哥,等你确定了心意,真和平哥凑成一对儿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支持你们的人!”

张佳乐低头浅笑,刚想道谢,脑袋却被重重拍了拍。

蓝天说:“以后别跟平哥乱喊,蓝哥蓝哥,成何体统!”

孙哲平回家后,忐忑了好一阵,怕Kaven的突然出现让张佳乐心生芥蒂,想解释一番,又自觉像此地无银。正踌躇着,蓝天来了微信:“你乐乐心态可好,别担心了。”

他松了口气,果断给张佳乐拨去电话,解释Kaven解释“情儿”,挺小心地说:“乐乐,我追你,不是想让你当什么‘情儿’。”

张佳乐脸皮薄,听得不好意思,干脆岔开话题,说轮休结束,又得上班了。

挂断电话后,孙哲平愣坐片刻,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被铃声拉回神。

“喂,尧姐。”

“Kaven又来缠你?”

孙哲平一怔,“你不是去部队陪孙一谦了吗?”

“但你们今天去的是我家中餐馆啊。”

“……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听说他和乐乐起了冲突?乐乐打了他?”

“嗯。但打他的是乐乐的朋友。”孙哲平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哎你们别都叫他乐乐!”

“二哥能叫,我也能叫!”

“你今天是来打听八卦的?这么闲?孙一谦又把你晾一边儿了是吧?”

“滚犊子!”

孙哲平干笑两声,“到底啥事?”

“这个Kaven,我想把他解决掉算了。”

“我去……”孙哲平无语,“厉害了我的姐,法治社会懂吗?张佳乐是干啥的您知道吗?想被他逮是吧?”

“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跟你说,女人的直觉很准的,我总觉得Kaven要干点什么。”

孙哲平本能地拧起眉,心脏莫名一收,叮嘱道:“尧姐,这事你别插手,我心里有谱。”

“哎!”那边叹了口气,“行吧,你注意点儿,Kaven这种人没脑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要搞不定他,随时跟我说,我绝对做得不留痕迹,不让乐乐知道,也不让孙一谦知道。”

“行了吧你,好好和孙一谦过日子,好好打理你那仿货店,别操心我们。”

“哈哈,那等我回来,你再带乐乐来挑挑呗,蛮好玩的。”

“好玩什么啊,都被他发现了。”

“……点蜡。”

和孙哲平通话的女人大名郑尧,明明已经30多岁了,却还像个20出头的萝莉,表面上开着一家高档男装店,是个总穿着森女服的小店主,实则是Y省某地下势力龙头的独生女,尚未成年时上了孙一谦的套,但性格差异极大,爱了多少年,就相互折腾了多少年。两人至今未婚,各自瞒着家中长辈,未来也不可能结婚,但孙哲平和孙亦霄都知道,孙一谦不会再爱其他人,郑尧永远是他们大嫂。

没有一纸婚约的爱情,亦是不需要一纸婚约的爱情。

孙哲平偶尔会想,不知道自己与张佳乐以后是去外国领一张证,还是像大哥大嫂一样,隐隐藏藏过一辈子。

12月,全国警察一年中最忙碌的月份。张佳乐吃在市局睡在市局,孙哲平连去他家送宵夜的活儿都干不成了,只能抱着笔记本写剧本,估摸着他吃饭的时候发去一条“乐乐在干嘛”的微信。

张佳乐基本没时间回,但每天都会抽空打个电话,汇报一天都干了啥。

圣诞节前夜,张佳乐急匆匆地说:“这几天我可能没法打电话了,你找不到我别着急啊。”

孙哲平警惕起来,“你怎么了?”

“L县出了命案,当地警察解决不了,上头让我们去。那地方信号差,手机估计没法用。”

L县是K市辖内最偏远落后的县,交通极其不便,且少数民族繁多,难以管理。孙哲平毫不犹豫道:“我也要去。”

张佳乐笑起来,“我去办案,你去干啥?”

咽下“我去办你”,孙大作家胡扯道:“我去找灵感。”

两人聊了几分钟,张佳乐还是不准孙哲平跟去。孙哲平嘴上答应着,挂了电话却立即收拾起行李,开着路虎就往L县追。

K市到L县不过200多公里,但道路不整,沿途皆是群山,警车开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栽进山崖,孙哲平的路虎开着也很困难,赶到时已是凌晨4点。

案发地并非L县县城,而是下面一个村。三天前,该村一名男子逃到县城,报警称自己16岁的女儿被活活肢解。县局立即展开调查,却在村里遇到层层阻截,且县里技术队伍能力有限、检验器材落后,不得已向市局寻求协助。

在县城休整一夜后,张佳乐带队赶往案发乡村。孙哲平在车里打了几小时盹,见警车启动,立马跟了上去。

张佳乐很快发现熟悉的路虎,有点生气,又有点高兴。

孙哲平并未打扰心上人办案,只小心翼翼地跟着,远远地看他在现场跑来跑去,当一个好奇围观的路人。

案子不难侦破,真相却令人胆寒——该村巫术盛行,肢解少女仅为研制长寿秘药。犯罪嫌疑人赵某12年前来到该村,以神子自居,吹嘘长生之道,蛊惑人心,12年来,村里已有7名少女遇害,愚昧的家人竟隐忍不报,将犯下奸杀罪行的凶手奉为神明。

罪行令人发指,愚昧更叫人唏嘘。

一周后,调查结束,赵某被押上警车,另外4名嫌疑人亦被抓捕。孙哲平正打算跟着警车队伍驶离,却目光骤然一紧,见一群挥舞着砍刀和钢管的人蜂拥而上。

愚昧的村民个个怒发冲冠,喊着听不懂的方言,冲过路虎,直奔警车而去!

孙哲平来不及细想,甩开车门,疾步往前跑去。

村民声势惊人,一辆警车转眼间竟被推下山沟,有警察鸣枪警戒,被洗脑的人们却无一退缩。钢管和砍刀重重地砸向警车,激烈的撞击与玻璃碎裂的巨响震耳欲聋。孙哲平急得双眼泛红,一边死命拨开人群往里挤,一边大喊着“张佳乐”。

枪声阵阵,却没一枚枪子儿射向暴民。

打砸轰隆,每一记都奔着警车与警察。

孙哲平挤进中心区域的瞬间,就见张佳乐满脸是血地护着另一昏迷刑警,艰难地抵抗、躲避着拳脚与利刃。

忽然,粗壮的钢管带着十足的力道,照着张佳乐的头颅挥下。孙哲平心脏猛烈收缩,不顾一切向前扑去。直到钻心的痛楚在全身蔓延,直到听见他疯了般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意识模糊之前,他想:真好,伤的不是你。

-26-

枪声再次响起,子弹不再打向暗云密布的天空,而是穿过一名暴民的肩胛。混乱的场面顿时凝固成一幅静止的画卷,直至伤者连滚带爬,呼天抢地道:“啊!警察杀人了!”

渐渐散开的血腥味中,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暴民一哄而散,扔下一地敲变了型的钢管。

张佳乐急促地喘气,颤抖着放下手枪,不敢往下看,又不得不低头——孙哲平趴在地上,还有意识,却痛得浑身抽搐。

刚才,就在那钢管挥下时,孙哲平冲了过来,将他护在怀里。

钢管砸在孙哲平后胸侧,肋骨碎裂的声响湮没在汹涌的喧哗中。

张佳乐愣了一秒,旋即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暴民冲了上来,狰狞地笑着、骂着,十几根钢管高高举起,摆着十足的“替天行道”架势。

张佳乐慌乱地拉开保险,对准靠得最近的壮汉。

子弹穿骨,一切都安静了。

偏远老村的山民,愚昧却不蠢,知道警察只敢朝天开枪,所以才围堵刑警、掀翻警车、挥舞砍刀。

无法无天,并非勇敢,只因人多势众,又因法不责众。

所以当张佳乐调转枪口,当子弹穿过骨肉,气势汹汹的暴民立即溃散,逃之夭夭。

再愚昧的人,也知子弹不长眼。

孙哲平半睁着眼睛,面色苍白,痛苦地呻吟。有警员急急跑来想抱他上车,却被张佳乐一把拦住。

警员也受了伤,喊道:“乐哥!这人得立马送去医院啊!出人命了怎么办!”

张佳乐早就惊慌得心如乱麻。恐惧像一座大山,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不知道孙哲平受了多重的伤,害怕孙哲平就此离开。稍一想到孙哲平扑过来的画面,就心痛得不住颤抖,不敢想后果,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想。明明什么也做不了,却跪在地上,不离开,也不让别人动孙哲平。

总觉得,这时不能动,动了就完了。

L县县局的领路警察不停拨打电话,救护车的警报声在群山间鸣响。等待医护人员的漫长时间里,张佳乐一直紧紧拽着孙哲平的手,害怕得说不出话,嘴唇咬得惨白无色。

县医院的急救医生赶来,查看后道:“肋骨骨折,刚才有没搬动过他?”

“没……没有。”

医生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搬动,否则断骨很可能已经戳入肺部,他必须尽快手术。”

张佳乐冷汗如雨下,又听医生说:“麻烦了,从这里到县城,全是土路,他经不起颠簸啊。”

一名轻伤警员跑来,“不能先固定了再送医院吗?”

“肯定得先固定,但……”医生摇摇头,“你看看这路况,车开出去一颠,就算已经固定住了,碎骨也可能插到内脏。”

张佳乐慌忙拿起手机,信号极弱,所幸还能拨出。市局装备有直升机,此时只有直升机能将孙哲平送去医院!

急救人员往来于伤员之间,遭砍成重伤的警察被陆续送往县城,张佳乐跟坐定了般守着孙哲平,眼眶不知不觉灼热起来,一抹,尽是滚落的泪水。

手掌黏黏糊糊,泪水与额头的血混在一起,温热又刺目。

市局回复,直升机已被调走执行任务,若紧急赶来,尚需3个小时。

孙哲平哪里还等得了3个小时!

张佳乐慌乱不堪,脑子里却生生憋着一丝清明,再次拿起手机,指尖颤抖,差点拨不了号。

上次在二院陪孙哲平输液,孙亦霄来看了好几次,有次说借他手机玩玩,却拿去输了一串号码,嘱咐道:“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普外科的副教授,此时已是张佳乐最后的指望。

孙亦霄接起电话,眉头猛然紧皱,声音是张佳乐从未听过的凝重,“千万别搬动他,我马上就来!”

张佳乐并不知道孙亦霄为何能保证马上就来,心里却莫名涌起一阵安稳。继续拽着孙哲平的手,轻声宽慰道:“大孙,大孙,别怕,医生很快就来了,会好的,你别怕啊,医生来了就不痛了。”

孙哲平几乎失去意识,手指却紧了紧,不知是因为痛得难耐,还是仅仅想安慰安慰他。

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怕”这种话,永远只劝得了别人,说服不了自己。

直升机以张佳乐意料不到的速度赶到。“突突突”的声响传来时,所有人都仰头遥望,有人疑惑道:“这……这不是急救中心的直升机吧?”

丛林迷彩涂装,分明是军队的武装运输直升机!

一名30多岁的军人从舱门跳下,身后是抬着担架的部队医护人员。

张佳乐愣愣地看着他们靠近,在医护人员蹲下时,竟下意识地想护住孙哲平。

然而,伸出的手被重重挡开,那最先赶到的军人面色阴沉,冷峻得可怕。

他想说点什么,对方只丢来一个冷硬的眼神,“让开!”

医护人员迅速对孙哲平进行胸腔固定,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言不发,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张佳乐咬着下唇,心中顿生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

10分钟后,孙哲平被抬上直升机,他脚步发软,一步一步跟了上去。男人狠狠地瞪着他,刚欲开口,却被铃声打断。

他看着男人接起电话,一双剑眉皱得更深,挂断电话后对他说:“上去!”

他不知给男人打电话的是谁,可能是某位领导,不然男人为什么会态度一变,让所有警员都上了这架救命直升机。

直升机上有简易救护设备,医护人员为孙哲平戴上氧气罩,时刻观察着他的情况。

张佳乐很想过去看看,可稍有站起的意图,对面端着步枪的士兵就会大喊“不准走动”。

直升机降落在二院的楼顶停机坪,孙哲平被飞快转移,张佳乐下机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

恐惧,陡然在全身蔓延,眼神也空洞了起来,生怕此刻一别,就是永别。

穿着白大褂的人将他摁上推床,恍惚之间他听人说:“这么大条口子怎么没包扎?赶快带下去处理!再拍个片!”

外科治疗室里,他被剔了一戳头发,头皮缝了4针。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但不严重。他突然跳下床,眼神惊惧,拉着医生问:“刚才直升机送来的那人呢?肋骨骨折那位!”

“哦,他啊,是你朋友吗?”医生笑了笑,“正做手术呢。放心吧,咱最好的骨科医生和普外医生都在手术室里,没问题的。”

孙亦霄亲自手术,孙一谦守在手术室外,紧张地踱步。

张佳乐不顾医生的阻拦,冲去手术楼层,跑得太急,险些撞上孙一谦。

冷面军人低下眼皮,漠然地打量着他,他后退一步,警惕地与之对视。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孙亦霄摘下口罩,看着门口的两人,轻轻皱了皱眉。

孙一谦沉声问:“怎么样了?”

张佳乐哑然道:“孙医生,孙哲平怎么样了?”

孙亦霄左右一看,甚是疲惫,“肋骨单骨骨折,已经处理好了,没伤到内脏。”

孙一谦按了按额头,终于松了口气。

张佳乐闭上眼,深呼吸好几口,睁眼时差点又掉下眼泪,“孙医生,谢谢你!”

孙一谦侧头一看,不悦道:“你是?”

“老三的朋友。”孙亦霄抢在张佳乐前面道,“勇敢正直的刑警,要不是他现场处理得当,又及时通知我,你弟这条命就交待出去了。”

张佳乐听得心口一颤。

孙一谦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却依旧没有笑意,只道:“谢谢你。”

张佳乐这才反应过来,孙亦霄是孙哲平的兄长,面前这位军人应该也是。

孙亦霄见气氛有些不对,很快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张,我是孙哲平二哥。不过我俩认识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咱俩的缘算咱俩的。没有立即告诉你,是我和他的错,对不起。”

张佳乐心里乱,根本没想清楚利害,只顾着摆手,接连道:“没事没事,他……他醒了吗?我能不能去看看看?”

“还没醒,等会儿得送去重症监护室待一晚上。”孙亦霄碰了碰他头上的绷带,脸上有些许歉意,“明天再去看他吧。你的病房应该已经安排好了,我明早来给你换药,带你过去。”

张佳乐沉默着点头,又看了孙一谦一眼,转身离去。

孙亦霄看着孙一谦欲言又止的模样,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走到墙边,低声道:“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静默片刻,孙一谦道,“刚才那人,是兔崽子新勾搭上的情儿?”

“别胡说!”孙亦霄难得面露愠色,“他是老三的朋友。”

“朋友?”孙一谦嘴角抽搐,“男朋友?”

“你!”

“我什么?”孙一谦一拳砸在墙上,将孙亦霄堵在墙边,“他刚才那反应像普通朋友?姓张?刑警?是不是你上次叫我捞的人?”

孙亦霄别过头,不想搭理。

“说话!”孙一谦低吼道,“我当时问你那事是不是和兔崽子有关,你还骗我说没关系?”

孙亦霄还是不做声。

孙一谦凑近,冷笑着:“你俩现在都出息了是吧?他混账,你还帮着他瞒我瞒爸?”

“瞒?”孙亦霄也扯出一抹冷笑,“我帮着他瞒爸?我只帮着他瞒是不是?孙一谦你讲讲道理!”

孙一谦一愣,突然就被狠狠推了个踉跄。

孙亦霄横眉道:“我没帮着你瞒是吧?”

孙一谦眸光顿冷,单手掰住孙亦霄下巴,一字一顿,“你威胁我?”

-27-

孙亦霄知道比拳脚绝不是孙一谦对手,所以懒得挣扎,呵呵笑了两声,“我哪儿敢威胁你啊,大哥。”

“大哥”俩字喊得特大声,孙一谦听着心里别扭,刚想继续训,就见孙亦霄方才还强横极了的表情变得委屈起来。他心里一软,正欲说句“好了好了哥又不是气你”,便听他温着嗓子喊:“尧姐,大哥揍我!”

孙一谦一怔,猛地回头,低眼就见郑尧气呼呼地站在身后。

“尧尧……”

“三哥还没醒,你想把你二弟也揍残?”

孙亦霄特配合地瞪了孙一谦一眼,孙一谦立即抓住他衣领,“我揍你?睁眼说瞎话是吧?”他无奈地朝郑尧瘪瘪嘴,小声说:“尧姐,你看。”

郑尧蹙眉,拉着孙一谦手臂往自己身边扯,“这儿医院,你别闹,小心被人拍了说你报复医生。”

孙一谦本来跟孙亦霄就发不了什么火,这会儿郑尧还来了,更是一肚子气没地儿撒,干脆牵了媳妇的手转身就走。

郑尧不肯走,“不等三哥醒了看看他?”

“看个屁,见着他那张脸就烦。”

“烦你还急成那样?”

“哪样!”

“就是很急啊。”

孙亦霄听着好笑,孙一谦立马训道:“笑什么!别以为那事儿就这么完了,等兔崽子活蹦乱跳了,我再来收拾你们!”

孙亦霄一脸“你说了算”的表情。

郑尧又拉了拉孙一谦,妥协道:“好好好,不看三哥了,我们回去吧,我也不想看他,看着就烦。”

孙一谦哼了一声,凶巴巴地指了指孙亦霄,叮嘱道:“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报告!”

“是,首长。”孙亦霄懒洋洋地敬礼。

郑尧推着孙一谦往楼梯处走,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朝孙亦霄比了个ok手势。

孙一谦回头,蹙眉道:“你干嘛?”

她眨眨眼睛,神情极其无辜,“没干嘛啊,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孙一谦被哄走,孙亦霄松了口气。

张佳乐回到病房,呆坐片刻,才感觉到伤口痛得厉害。

他走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摸了摸厚厚的绷带。伤口处的头发被剃了,现在看不出,但拆了纱布会非常滑稽。他不经意地皱起眉,心道孙哲平会不会笑我?

单单是念着这名字,心跳就突然加快。

后怕,担心,心疼……

可能还有点别的什么。

那晚孙哲平表白之后,他思考过无数次自己的心意,但总也得不到一个可靠的结论。

他想,也许需要一个证明心意的契机。

如今这个契机到了,也证明了,他却难受地想,没有这个契机就好了。

孙哲平倒在地上,呻吟抽搐时,他慌乱得无法自已。身体如同被浸入寒冰,僵硬得难以动弹,难以思索。方才听到孙亦霄说“没事了”时,又觉暖阳灌入体内,迅速驱赶着酷寒,身子又活络过来,像严冬之后破雪而出的青草。

他想,这一定是喜欢了。

如果不是,那还有什么当得起“喜欢”二字。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恨不得立即跑去孙哲平身边,守着,护着……吻着。

麻醉效果消失后,孙哲平醒了,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找张佳乐。孙亦霄摁住他的额头,呵斥道:“兔崽子,别动!”

“乐乐呢?”

“他明天来看你。”

“他怎么样了?”

“头皮缝了4针,没大问题。”

孙哲平终于镇定下来,顿了几秒又问:“我是哪儿伤了?”

孙亦霄无语。

“肋骨?”孙哲平试探着问。

“你还知道啊?”

“这不肋骨疼吗……”

“疼就好好养着,遵医嘱,别瞎挣扎。”

“我没瞎挣扎,我就想去看看乐乐。”

孙亦霄叹气,拍拍他的脸颊,“你现在下不了床,这儿又是重症监护室,你的乐乐进不来。明天上午换去普通病房,直接换他那间,成吗,我的三哥?”

孙哲平眼睛一亮,“成!我的哥!”

孙亦霄帮他理了理被子,笑道:“好好休息,哥走了。”

孙哲平突然问:“孙一谦是不是来了?”

“你就是他接回来的。”孙亦霄说,“他还是疼你,以后别老气他。”

孙哲平眉角轻轻跳,“他知道乐乐了?”

“差不多吧。”

“他有没为难乐乐?”

“被我拦住了。”

孙哲平蹙眉,“那他肯定为难你了。”

“还好。”孙亦霄耸耸肩,“被咱大嫂拦住了。”

孙哲平耷下眼皮,心事重重。孙亦霄摇了摇头,食指按在他眉间,轻轻抚弄,“别担心了,有什么事我扛着,我扛不动了还有尧姐。”

孙哲平沉默一阵,点头道:“谢谢哥。”

晚上,孙亦霄去看张佳乐。

张佳乐住在双人病房,另一张床上没人,赶来慰问的市局同事、领导已经离开。他没告诉母亲和继父,怕他们担心,所以也没亲属陪伴。孙亦霄来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拿着一个记事本写写画画。

孙亦霄看一眼,问:“还在想案子?”

他收起记事本,笑得有点尴尬,“孙医生,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

“我值班。”

“哦。”他挠挠后脑,“反正没事干,我就随便理理思路。”

“脑袋都这样了,还不肯让它休息一下?”孙亦霄拿起床尾的治疗记录本看了看,又道:“该换药了,你等等。”

张佳乐看着他快步走出门,本想说“不用麻烦”,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尖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见他拿着一盘药罐和纱布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兴奋的小护士,叽叽喳喳,欢天喜地。

二院人气最高的医生亲自为病人换药这种事,见着一次就够花痴一年。

孙亦霄站在床边,细致地为张佳乐上药。张佳乐想着他是孙哲平二哥,心里就忐忑不安,双手紧紧攥着,想说点什么,又想不出合适的词。

几分钟后,孙亦霄剪了绷带,笑道:“好了。”

一个胆子大的小护士跑进来端走药盘,门外又传来一阵小声尖叫,张佳乐没话找话:“孙医生,她们都很喜欢你啊。”

孙亦霄笑得很温和,却不顺着他说,另起话题道:“以前叫你小张,太生疏了,我能跟孙哲平一样叫你乐乐吗?”

张佳乐一怔,双脚不安地动了动。

孙亦霄拉过靠椅,坐下道,“老三他……可能真的陷下去了。”

张佳乐不解,“什么陷?”

“他有没告诉你他的过去?”

“说过一些。”

“在遇到你之前,他有过一些伴侣。”孙亦霄斟酌着用词,“但直到你出现,我才感觉到他爱上了一个人。”

张佳乐心头一颤。

“你应该也喜欢他吧?”

“我……”

“连我那个死脑子大哥都看出来了。”

张佳乐抬起头,眼眸滑过一丝惊慌。孙一谦给他留下的印象太冷硬,回想起来仍觉不寒而栗。

“乐乐。”孙亦霄换上严肃的口吻,“同性的路不好走,我们家的情况还特别复杂。大哥你已经见过了,还有更不近人情的父亲和爷爷。”

张佳乐低低吐出一口气,手心发凉。

孙亦霄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乐乐,你想清楚了吗?”

张佳乐嗓子干涩,局促地抠着手指,眉眼在一片阴影中。孙亦霄静静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离开。

半晌,他拧着眉,喉结滚了好几下,吞吞吐吐却又认真坚定地说:“我,我下午就想清楚了。”孙亦霄抿着唇笑,深吸一口气,“那我也想清楚了。只要你和老三是真心喜欢对方,真心待对方好,我这个二哥,说什么也会全力会你们护航。”

张佳乐唇角轻颤,沉默几秒后低声道:“谢谢。”

时间还早,孙亦霄留在病房,说了不少孙哲平小时候的趣事,还讲到他大约是在念高中时被一个同学掰弯。

张佳乐挺好奇的,问:“哪位同学啊?我俩同校,说不定还认识。”

孙亦霄有些惊讶,“你也念一中?”

“嗯,我在普通班,孙哲平在火箭班。”张佳乐撑着下巴,边回忆边说:“我那会儿体育特别好,喜欢打篮球。除了火箭班,跟全年级男生差不多都组过队,打过交道。如果他那同学不是火箭班的,我应该认识。”

“你喜欢打篮球?”

“喜欢啊,以前不懂事,经常逃课打篮球。”

“球衣是不是红色?”

张佳乐笑起来,“大部分时候是,我们班一起买的,不过有时穿脏了就随便换件T恤上。”

孙亦霄了然地摇摇头,又问:“你的球衣背后,是不是印着8号?”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睁大双眼,很是不解。

孙亦霄走到窗边,虚眼看着远处的灯火,沉默一会儿才又开口,“其实,孙哲平从来没说过他高中时喜欢谁,我猜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吧。”

张佳乐似懂非懂地听着。

“我也是后来过了很多年,见他喜欢同性,见他的片子里总有一个穿着红色球衣打篮球的少年,才慢慢意识到根源可能是在高中。”孙亦霄说,“他念高中时,我已经读大学了。有次回家,偶然在他房间看到他随手涂的画,连着好几张都是一个打篮球的红衣少年。问他画的谁,他只说是同学。他画得不好,又全是背影和侧面,看不出画的谁,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早记不得相貌了。”

张佳乐心跳越来越快,年少时和一帮同学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景象渐渐清晰。

孙亦霄平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但我记得那个少年的球衣号……”

“和你的一样,是8。”

回忆汹涌袭来,喧闹着,呼号着穿过十几年的光阴。

张佳乐站在篮球架下,望向不远处的教学楼。

而坐在窗边的少年,正撑着脸颊,安静地看着他。

-28-

张佳乐一大早就醒了,轻手轻脚走去病房内的卫生间洗漱。小护士推着放满药品的推车,打开房门时见他正拿着香皂往嘴上抹,笑着问:“需要洗面奶吗?”

他立即冲掉泡沫,略显尴尬道:“不不,谢了。”

换药时,小护士八卦道:“孙医生是你朋友啊?”

他刚一点头,肩膀就被小护士重重拍了一下,“上药呢,别动!”

“哦。”他只得坐好不动,又听小护士花痴道:“孙医生好温柔啊!”

他浅浅地笑了笑,“嗯。”

换完药,小护士准备去下一间病房,他犹豫片刻终是喊道:“妹子!”

“妹子?”小护士转过身,偏着头笑:“啥事啊汉子?”

他抿抿唇,“有没有什么药,是专门为嘴唇消毒的?”

“嘴唇?你嘴唇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脸颊泛红,“我就问问。”

“怪问题!”小护士撅起嘴,“如果不是溃烂发炎,那儿不需要特别消毒。”

“那,那……”他拽着病号服的衣角,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急得皱起眉头。小护士丢了推车,几步赶过来,问:“哎呀你到底想说什么?没事消什么毒?难道是想跟人接吻?”

被戳中了心思,他一愣,坐得笔直,眼珠子都没动。

“我猜就是!”小护士哈哈大笑,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不就是接吻吗,你紧张啥?以前接吻之前都得消毒吗?有洁癖?”

“不是!他……”

“她什么?”

“他有伤,我怕他感染。”

“伤嘴了?”

“没!”

“那伤什么了?免疫疾病?”

“骨折……”

“我去!骨折了就不能接吻?你这女朋友也挺娇弱的吼?”

孙哲平刚被推到门边,就听着“骨折”、“女朋友”、“娇弱”,孙亦霄侧头偷笑,轻轻扣门,“17床来新患者了。”

张佳乐一看,立即跳下床去,喊道:“大孙!”

孙哲平动不了,伤着肋骨,笑也不敢笑,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说:“乐乐,我没事。”

孙亦霄和两名骨科见习医生将孙哲平抬到17床上,见二人欲言又止地互相看着,咳了咳,退到门边:“我有事先走了,你俩慢慢聊。乐乐你看着他,他激动不得。”

门关上,孙哲平扬起嘴角,低声唤道:“乐乐。”

张佳乐立即牵住他的手,眼眶湿润,喉结抽动,想说很多话,又不知第一句该说什么。

孙哲平定定地看着,眸光温存,藏着极深的笑意。张佳乐突然想起教学楼窗边的身影,指尖微微一颤,蓦地站起身来。

孙哲平不解,“怎么了?”

张佳乐不答,却缓缓俯下身子,单手撑在枕边,微闭着眼,慢慢靠近,直至吻住他的唇。

冬天的晨光像顽皮的小孩,哗啦啦从窗户闯入,欢快地嬉闹,为二人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孙哲平大睁着双眼,看张佳乐撑起身来,局促又小心地说:“我也喜欢你。那,那种喜欢。”

被表白的瞬间,见惯了各种美色的孙大作家竟觉天旋地转。暖流在全身浩浩荡荡地奔腾,理智尽数清零,只想立即起身,紧紧抱住面前红着脸的心上人。

可是,那人却罩着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摁着他,紧张地说:“别动!孙医生说你不能激动。”

他咬了咬牙,心道这种情况我怎能不激动?又见张佳乐俯得更低,严严实实地罩着他,却不碰到他两侧肋骨,犹犹豫豫地说:“你别动,我来抱你,我抱你就好。”

孙哲平屏气凝神,强迫自己镇定。温热而干净的气息扑在脸上,既让人心安,又让心脏悸动得更厉害。

张佳乐又低下头,吻了吻他眉间,声音还是轻轻的,却带着不弱的气势,“我想跟你在一起,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克服。”

孙哲平看着他英气的眉眼,心脏柔软得难以招架,只得颤抖地闭上眼,关住眼底沉沉的宠溺。

一切,都值了。

孙亦霄每天都会来病房查看一次,不是为张佳乐换换药,就是嘱咐孙哲平要好好听主治医生和护士的话。孙哲平老是赶他,巴不得病房里只有自己和张佳乐。

张佳乐小时候调皮,打球打架没少受过伤,上公安大学之后更是摸爬滚打样样来,头上那点伤痛一天之后就习惯了,平时根本不躺床上,跑来跑去照看孙哲平,像个赶来陪床的家属。

孙哲平心里特别高兴,只有被扶着上厕所时会很不好意思。

张佳乐却不觉得难堪,正儿八经地开导:“我们都是男的,你有的我也有,你干嘛不好意思?”

孙哲平想,男的也得分直的和弯的吧?弯的也得分刚弯和弯了很久的吧?我弯十年了,你才弯几天,我俩区别大了!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从来不说。生怕把刚刚弯掉的心上人又给吓直。

张佳乐的母亲和继父不知道儿子受了伤,他也不打算说,偶尔往家里打个电话,不是说工作忙,就是说正和蓝天约会。蓝天非常配合,帮他圆得妥妥当当,只是快期末了实在太忙,过了好些天才赶来探病。

哪知推开房门,就见张佳乐正在喂孙哲平水果,遂捂脸道:“哎哟……我这电灯泡当得……”

张佳乐立即放下盘子,擦擦手,招呼道:“蓝哥,坐这儿。”

“叫你别跟着孙哲平乱喊!”蓝天假装生气,调戏道:“乐哥,我看你不像伤者啊?”

张佳乐笑着摸摸绷带,“明天拆线,观察半天就出院了。”

蓝天“啧”了一声,夸张叹气道:“咱乐哥复工,平哥这下得寂寞了吧。”

张佳乐摇摇头,“L县那案子闹得严重,我们组有三个同事重伤,剩下的人多多少少也受了伤,支队长就提前给我们放假了,从现在一直休息到春节后。我没给我妈讲,正好来照顾他。”

孙哲平挑着眉,一脸幸福。

蓝天斜眼,“我发现了,我是来找虐的。”

三人说笑片刻,蓝天就赶着回去给学生上晚自习了,出门前突然急匆匆地说:“你俩这下是正式在一起了吧?我寒假闲,设计一对戒指送你们吧。”

孙哲平笑:“你还会设计戒指?”

“不知道吧?”蓝天得意道:“单身狗也有单身狗的精神世界。我这业余设计师呢,画过的戒指还不少。”

孙哲平和张佳乐应了下来,却都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张佳乐拆线,中午就办了出院手续。当晚病房多了一张小床,病号秒变家属。

春节将近,连医院都变得喜庆起来。孙哲平在床上躺了接近一个月,终于熬到能去花园里散散步了。张佳乐的伤口已经痊愈,嫌被剃了一戳头发看着滑稽,索性去理了个和孙哲平一样的板寸。孙亦霄笑他俩像犯人,孙哲平说张佳乐当警察是局草,当犯人就是狱草。张佳乐觉得狱草不好听,孙亦霄说那就叫监草好了。偷偷跑来探病的郑尧想,你们真是够了,活该被孙一谦嫌弃。

孙哲平不能走太久,张佳乐就推着轮椅,扶着他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孙哲平病着也想显摆自己的男友力,时常勾勾手指让张佳乐靠近,然后捉住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

掌心的微温,随着回流的血液,点点渗入心头。

一天,局里突然打来电话,张佳乐听着听着就皱起眉,挂断后心神不定了好一阵。孙哲平察觉到他的异常,问怎么回事,他面色凝重,只说有麻烦的案子。

当天下午,他赶回市局,面对刑侦支队队长铁青的脸,强作镇定否认道:“没有的事。”

支队长面前的电脑开着一个K市本地论坛的帖子,帖子爆料称市局某张姓刑警是gay,私生活糜烂,贪污腐败,暴力执法,曾枪击村民,还曾公车私用。帖子里虽无其与男子亲吻搂抱的图,却有一张穿着便服坐在交警执法车上的图。

张佳乐记得,那是不久前,他搭交警同事顺风车的时候。

支队长冷声道:“贪污腐败,暴力执法,枪击村民,公车私用,这些我都知道是没有的事,现在我只想问你第一条。”

公安体系中,“私生活”滑稽地与“作风”挂钩。

张佳乐控制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再次否认,“没有的事。”

孙哲平一人在病房,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拿了ipad上网,很快看到“爆料”,心一沉,立即给郑尧拨去电话。一小时后郑尧回复:“查到了,帖子是Kaven发的。”

“删掉帖子。新发的也全部删掉。”

“已经开始删了,但肯定有人截图保存。”

孙哲平紧蹙着眉,快速思考对策。

郑尧声音冷冷的,和跟孙一谦撒娇时截然不同,“三哥,上次我就跟你说做掉他,你不听。今天这帖子我能删,但他下次什么时候发,我们都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把他交给我处理,我做掉……”

“尧姐!”孙哲平打断。

“你犹豫什么?这个Kaven留着绝对是个祸害!”

“我知道。但张佳乐是警察,还是刑警,专门处理刑事案件。”孙哲平叹气,“我不能让他背上人命。”

“操!”郑尧轻声爆粗,“我找人做,背人命也轮不到他背。”

“不,尧姐你先冷静听我说。”孙哲平道:“是不是他做的都一样,人如果因他而死,他就脱不了关系。张佳乐和我们不一样,他就一……就一普通人,干净、清白。我想护着他,让他永远清清白白。”

“老三你……”

“尧姐,你别操心了,有麻烦我自然会找你。但这事,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吧。”

-29-

离开市局后,张佳乐并未立即返回二院。

心里一团乱,一会儿想着是谁发的贴,一会儿想老妈和继父有没看到,一会儿又想万一被局里发现自己与孙哲平的关系怎么办。心绪繁杂,努力挤出的笑也是苦笑,怕伪装不到位,回去让孙哲平发现端倪,于是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寒风吹过,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接到局里的电话时,他本能地想瞒住孙哲平,如今和支队长谈过话,又七七八八想了一堆,更是打定主意自己兜着。

一来孙哲平伤还没好利索,折腾不得。二来帖子本身没孙哲平什么事,照片里也没有孙哲平。他想发帖人应该是某位曾在案件中接触过的人,因为不满而发帖报复。既然是自己引起的事端,理应自己解决,没有必要让孙哲平跟着操心。

两人确定关系不久,刚被掰弯的前直男尚不知一个人的事,就是两个人的事。

马上就是春节了,学校放假,不少公司也提前停工,街上人很多,他有意避让,不知不觉就绕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里有不少风格独特的咖啡馆,他随便挑了一家,只想喝杯热饮暖暖身子。咖啡端上时,他一手贴着杯壁,一手上网查看帖子,见帖子已经没了,搜关键词也一无所获,心道一定是局里信息支队的同事干的。

热饮入腹,心也安稳不少,侥幸地想着看到帖子的人也许不多,八卦几天也就忘了,老妈和继父应该不知道,发帖人闹过一次后,见没溅起什么水花亦不会继续。

正想着,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蓝天。

电话里,蓝天很激动,问有没看到帖子,怎么处理,他说同事已经帮忙删帖了,领导虽有怀疑,但还是选择相信他。

“平哥知道吗?”蓝天问。

“没。”他坦白道,“我能处理,不用告诉他。”

“你怎么处理?”

“我……”

“你有没去查是谁发的贴?”

“还没。”

蓝天语气严肃起来,“乐哥,这事你一定得跟平哥通个气,起码得让他知道。”

他勉强地笑笑,“不用不用,没多大的事,现在帖子也删了,冷几天自然就过了。以后我和大孙多注意注意,尽量不让人逮住什么把柄。”

蓝天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行吧,你小心点,我怕有人搞你。”

“知道,别担心。”

两人又聊了几句,蓝天说得不大好意思:“对了,马上春节,我俩的戏还接着演吗?”

他一怔,心道差点忘了,“演啊,怎么?”

“我爸妈想让你来吃个饭,估计你妈也会让你带我回去。”

“行,那我们约个时间,还是像上次一样一天搞定!”

蓝天笑了,揶揄道:“哎,乐哥有真男朋友了,多陪假女朋友一天都不乐意。”

他连忙争辩:“你想哪儿去了!”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这样吧,我们就约腊月二十九?到时候给你看看我为你俩设计的对戒。”

张佳乐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心情好了不少,见时间也不早了,便准备回二院。

孙哲平直接把Kaven叫到医院。两人在外科楼顶层的露台见面,孙哲平递去一张支票,表情冷淡,没有丝毫愤懑,只有不加掩藏的漠视。Kaven接了支票,看到数字时双手轻微一抖。孙哲平嘴角滑过一丝鄙夷,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帖子的事我不追究,从现在起,别再动张佳乐。”

Kaven低着眼,喉结不停滚动。

孙哲平懒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笔直的马路上,轻飘飘地说:“如果觉得不够,我再写一张。”

“够!”Kaven惊声道:“平哥,够!”

“够就走。”被那谄媚的声音扰得心烦,孙哲平终于皱了眉。

Kaven收起支票,转身就走,生怕迟了一秒,曾经的金主就会收回那笔巨额财富。

孙哲平在天台站了好一会儿,刚想回去时郑尧又打来电话,他撑在栏杆边说已经解决,郑尧问过程,他无所谓地报出支票上的数字。

郑尧一惊:“你确定单是钱就能解决?”

他懒懒地说:“其他人不一定,但Kaven能。”

“为什么?”

“他这种人,只要钱给得够,什么话都听。”

“……希望如此吧。”郑尧顿了顿,语气终于轻松下来,“不过三哥,你这手出得也太阔绰了吧?”

他低头笑了笑,“舍财免灾。你那些办法我怎么想都不妥,一个没办好就会让张佳乐受影响,但钱不会。如果钱能解决自然用钱,多少我不在乎。”

“你啊……”郑尧笑道,“小说写多了,看自己像霸总?”

“哪能啊。”他站得累了,朝楼内走去,“你男人才是霸总,啥都得管一管。”

张佳乐没开车,公交站离二院隔着一条不短的街。一到傍晚,小摊贩就赶来卖小吃,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他嗅了嗅,馋得直咽口水。前阵子养伤,吃得清淡,这会儿遇上不干不净的美食,索性买了好几种。

付款时,Kaven罩着厚重的兜帽,低头急匆匆从他身后走过。

若他回头,兴许还能捕捉到对方嘴角一丝绝望而阴冷的笑容。

张佳乐出院后没几天,孙哲平就打申请换了单人间。这会儿张佳乐一人霸占着病房里的桌子,吃得红光满面,看得孙哲平喉结动个不停。

一来,他也很久没吃过重口味的食物了。

二来,他还没有吃到张佳乐。

馋……

张佳乐回过头,嘴唇油油的,幸灾乐祸道:“大孙,你吃不得。”

他再次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

张佳乐继续吃,谁也没提帖子的事,谁都觉得自己一人扛得了。不过多时,孙哲平咽口水的声响越来越大,张佳乐瞅了一眼,心软道:“实在很想吃?”

孙哲平点头,“太想吃了。”

张佳乐看着剩下的食物思考片刻,拨开最油最辣的,认真说:“这四种不算太辣,你想吃哪种?只能挑一种啊。”

孙哲平脱口而出:“我想吃你。”

张佳乐傻在当场,本就给辣红的脸更红了,瞪着双眼,半天没说出话。

孙哲平也知道自己急了,尴尬地撇下眼,随手拿了盒小土豆,正要吃,就被赶来查房的孙亦霄吼住。

张佳乐连忙收拾桌子,将吃剩的食物塞进袋子就往外走。

孙亦霄问:“他脸怎么那么红?”

孙哲平捂脸,“我说想和他那个。”

“那个?出院之前你都别想。”

“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迫不及待了?”

“不是,就随便了解一下。”

“2月下旬吧。”

“那岂不是要在这儿过情人节了?”

“你好好配合治疗,如果恢复得快,我可以在乐乐生日时放你回去。”

孙哲平眼前一亮,“真的?”

“一切看你自己。”孙亦霄在他头上揉了揉,“那个Kaven今天来找你了?”

“尧姐说的?”

“嗯。”

孙哲平微微拧眉,沉默数秒道:“哥,我心里不踏实。你是旁观者,这事你分析分析,我和尧姐的处理方式哪个更妥当?”

“当然是她。”孙亦霄道:“一劳永逸。”

孙哲平眉皱得更深。

“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哥?”

“尧姐的做法虽然是最妥当的,但你的对乐乐最没影响。”孙亦霄继续说,“而且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就更不能同意她的做法了。”

孙哲平轻轻舒气。孙亦霄又道:“以后还是要小心Kaven,不要掉以轻心。”

张佳乐回来时脸已经不红了,但鼻尖红红的,一看就是吹冷风给冻了。孙哲平心疼地摸了摸,想着刚才的事不敢亲,稍一迟疑,竟被张佳乐抢了先。两人不轻不重地吻着,张佳乐吻技太差,又想占得主动权,结果倒被挑逗得上次不接下气。

腊月二十九,假情侣见父母的日子到了。次日是除夕,张佳乐得陪家人,孙哲平也会被暂时接回家。分离前两人亲得忘乎所以,直到孙哲平觉得肋骨有点痛才停下。

张佳乐开车接了蓝天,和上次一样先去女方家,再去男方家。蓝天注意到张母脸上有些许愁容,一问才知二老听说了帖子的事。张佳乐一时语塞,幸好蓝天反应快,立即从包里拿出一张图纸,笑嘻嘻地说:“阿姨,网上的事怎么能信呢?您看,我和乐哥感情好得很,这是我设计的戒指,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说乐哥喜欢那什么,岂不是挑拨离间吗?”张母接过图纸看了看,这才释然,笑道:“是我不好,听到别人那么说,就提心吊胆的。老杨说我想多了,哎,的确是我想多了。你俩好就行,好就行!这戒指……是有什么打算了吗?”

蓝天立即说:“阿姨您别操心,我和乐哥计划着呢!”

模棱两可的回答,终是给惯于操心的父母吃了颗定心丸。

从张家出来,张佳乐道谢:“小天,刚才多亏你了。”

“没事!”蓝天心里其实有不少担忧,但想着就快过年了,便说不出口,干脆又拿出图纸,喜气洋洋地说:“看,给你和平哥的戒指我画好初稿了,怎么样?”

图纸上是两枚造型各异的戒指,一枚看着像一朵花,但又不像正常盛开的花,另一枚有浅淡的纹路,有点像水中的涟漪。

张佳乐问:“是有什么寓意吗?”

“当然有!”蓝天拿过图纸,得意地说:“我给它们起名叫落花缭乱。”

“落花缭乱?”

“左边这个像不像一朵飘落水中的花?”

张佳乐恍然,“像!”

“右边这个呢,就是因为这朵落花,而荡起的涟漪。”蓝天比划着,“你看,像不像轻轻扩散的水纹?”

“像!”张佳乐笑起来,“真好看。”

得了表扬,蓝天更起劲,“你俩呢,就像这落花和涟漪。你飘落在他心上,乱了他的心绪,漾起层层涟漪,心花怒放,缭乱缤纷。”

“所以是落花缭乱?”张佳乐脸颊微微泛红。

“嗯!”蓝天扬着脸,“不错吧!”

张佳乐抿着唇点头,轻声道:“谢谢。”

“别老谢我,多见外啊?”蓝天晃着厚厚的围巾,“乐哥,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你俩好好的。如果打算一直隐瞒下去,我随叫随到陪你演戏,扯张假证都成。”

“蓝哥,别瞎说……”

“听我说完。我喜欢自由,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没法和谁绑在一起,更不能忍受被婚姻所束缚,所以帮你们,也等于变相帮我自己。”蓝天停了几秒,又道:“如果将来你们打算出柜了,我就尽最大努力开导阿姨和杨叔叔。这条路难走,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但到时不管你们遇到多大的阻力,都要记得我是你们的靠山,我会全力支持你们。”

-30-

除夕,张佳乐起了个大早,上午陪着老妈置办年货,下午和继父一起打扫清洁贴对联,忙了一整天,吃完团年饭时已是晚上九点。窗外不断传来烟花与爆竹声,电视声音开得再大,也听不清小品演员究竟在说啥。

孙哲平上午被孙一谦接回老家,孙亦谦因值班无法同行,俩兄弟没了沟通感情的和事老,一路上竟谁也不理谁。

孙家老宅在K市市郊,如今只有爷爷孙炳熙一人常住。三兄弟的父亲孙长治在B市有要务回不来,年饭桌上便只有祖孙三人。

孙老头子80多岁了,却没有寻常老人的龙钟之态,早年虽在战争中落下一身病根,退下来后坚持锻炼,这几年倒也调理了过来。

三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团年饭吃得冷冷清清。晚上孙一谦得赶回市里,便将孙哲平也捎了回来。快到医院时,冷脸大哥终于没忍住,厉声问道:“你和那姓张的刑警到底怎么回事?”

孙哲平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尧姐怎么回事,我和他就怎么回事。”

吉普拉出一记刺耳的刹车声,孙一谦一掌拍在方向盘上,“你狠了心要跟家里对着干是不是?”

“我只是忠于自己的心而已。”孙哲平回过头,“你不也一样吗?”

“你跟我比?我和男人搅在一起了吗?爷爷、爸,他们能同意你带个男人回家?”

“你觉得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爱的人是女人,而我爱的人是男人?”孙哲平冷笑,“哥,你真会给自己找理由。爷爷和爸会同意你把尧姐带回家?”

孙一谦的目光越来越寒,“我真恨没在你第一次玩男人时,打断你的腿。”

孙哲平毫不畏惧,“怎么?现在想打?来啊!”

“你!”孙一谦双眉紧皱,数秒后甩开车门,吼道:“下车!”

张灯结彩的大街早已没了行人,礼花一簇簇奔向天幕,又零落消逝。面容冷硬的男人相视而立,拳头紧紧攥着,似乎下一秒就会砸上对方的脸颊。

突然,喜庆的铃声响起,“恭喜你发财”的歌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滑稽又突兀。

孙一谦不耐烦地皱起眉,眼底却滑过一缕温柔——他一向只用系统自带的铃声,若铃声有变,一定是郑尧偷偷摸摸换的。

拿出手机,来电显示:亦霄。

划开接起,却未说话,只怕出声就会让对方听出怒气。

孙亦霄问:“回来没?”

“回了,什么事?”

“老三呢?”

孙一谦斜了一眼孙哲平,不悦道:“我车上。”

“到哪里了?我来接你们。”

“不用。你好好上班。”

“怎么不用?你俩半路打架怎么办?”

孙一谦顿时语塞,手机的通话声音很大,周围又比较安静,孙哲平也听到了,低头踢起脚边的小石头。

“你俩还真打了?”孙亦霄听出不对劲,声音立即拔高,“孙一谦!老三伤还没好,你赶着现在打他?打哪儿了!你们在哪?给我等着!”

“我,我没……”孙一谦正欲解释,就听孙亦霄又喊:“在哪!”

威武霸气的孙家大哥被吼得没了脾气,只好报了个坐标,挂断电话后又气又郁闷,瞪了孙哲平好几眼,大声喊道:“踢什么踢,过来!”

孙哲平不言不语地走过来。

孙一谦问:“我打你了吗?”

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没。”

“好,等会儿就这么说!”

一刻钟后,孙亦霄赶到,只见兄弟俩好端端地坐在车里,虽不至于有说有笑,也确实找不到打斗的痕迹。

孙一谦将孙哲平赶下车去,对孙亦霄说:“反正你也来了,你带他回去吧,我要去找尧尧。”

孙哲平冷哼一声。

孙亦霄载着孙哲平回二院,等红绿灯时孙哲平突然说:“哥,今晚你还值班吗?”

“12点得回去顶一个请假的同事,怎么?”

“我……我想去看看乐乐。”

张佳乐缩进暖呼呼的被窝,正想给孙哲平发条微信,就接到对方的电话,“乐,能下来吗?我在你父母家楼下。”

被窝突然没了任何吸引力。

张母问:“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他裹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道:“和同事放鞭炮去!”

孙亦霄车停得挺远,一个人开着暖气打游戏。孙哲平和张佳乐躲在角落里拥吻,热烈又温存。

11点多时,鞭炮声越来越大,硝烟的味道洋洋弥漫,天幕被接连升空的礼花点亮,光华璀璨。

孙哲平说:“乐乐,我想跟你做。等我出院了,我们就做。好吗?”

张佳乐一愣,眼中却不再有上次的慌乱。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他的声音淹没在美好的新年乐章中。

“好!”

烟花的光芒照入角落,映着不愿分开的情侣,光影斑驳。

初一,张佳乐又在老妈家待了一天,晚上以局里排班为由离开,回家拿了不少换洗衣物,马不停蹄赶去二院陪孙哲平。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刚好是情人节,张佳乐和蓝天串好约会的供词,一人跑去和朋友胡吃海喝,一人花1314元买了一大捧玫瑰,鬼鬼祟祟地带回病房。

看到玫瑰时,孙哲平起码愣了一分钟,又惊又喜又无奈,怎么也没想到张佳乐会送玫瑰,还是那种包裹得十分少女的玫瑰。

见他没反应,张佳乐表情忐忑,“你不喜欢啊?”

他哪能说不喜欢,连忙接过,假装兴奋不已,“我太喜欢了!怎么想起买这个?”

张佳乐立即乐了,得意洋洋地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刚上街,想给你挑个礼物,看着很多情侣都捧着花。进花店一问,老板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玫瑰,虽然贵了点,但一定能讨对象欢心!”

孙哲平眼皮跳了跳,心道乐乐你把我当女朋友呢?嘴角却扯出温柔的笑,“多少钱?”

张佳乐笑得不太好意思,挠挠头,“也就,也就1314元。”

孙哲平心一下子给暖化了。张佳乐不过是个拿着固定薪水的警察,竟然舍得掏上千元买一捧玫瑰,只为“讨对象欢心”。他看了看带着露水的玫瑰,又看看张佳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佳乐歪着头,小心地唤:“大孙?”

他深呼吸一口,眼底翻滚着极浓的爱意,“乐乐,谢谢你。”

高价玫瑰被放在窗边,护士与医生来来往往,除了孙亦霄,没人知道是张佳乐买的。

整个白天,张佳乐都显得兴奋异常,等到晚上,似乎又有些失落。

孙哲平不解,问怎么了。他先是不说,后来终于假装不在意地问:“你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吗?”

那干净的眸子带点委屈,又带点期待,明明很难为情,又装作毫不介意。

第一次恋爱,第一次过情人节,前直男的心思可爱到让人倒地不起。

若不是尚不能做爱,孙哲平一定会将他狠狠扑倒,做到他哑声求饶。

明明仍在寒冬,周遭却有了春花怒放的微响。

张佳乐没得到答案,轻轻撇了撇嘴角,眼皮耷下,遮住稍纵即逝的失落,片刻又抬起头来,开心道:“没事,你在医院也不方便,是我考虑不周,哈哈哈哈!”

孙哲平其实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是一块价格不菲的腕表。可瞧着张佳乐这会儿的表情,偏又不想立即拿出来了,于是问道:“想要什么礼物啊?”

“没……”

“到底什么礼物啊?我出院就补上。”

张佳乐犹豫片刻,低声道:“德芙。”

孙哲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张佳乐清清嗓子,“德芙巧克力,铁盒精装。”

孙哲平愣了三秒,没想到让张佳乐兴奋了一天的竟是德芙巧克力,惊道:“为什么啊?”

“情人节不都送那个吗?”张佳乐低着头解释,“以前情人节不是休息日,我好几个同事都收到女朋友送的德芙巧克力,就那种铁盒装的,特有爱。”

孙哲平心脏化一半硬一半,无奈地吻了吻张佳乐的额头,嘴上答应送德芙,心里却吼着你特么又把我当成女朋友!

10点多,护士最后一次查房。张佳乐理了理小床上的被子,又闻了闻玫瑰,想叫孙哲平洗漱,转身却被抱进怀里。

修长而温暖的手从衣角探入,指尖在腹部游走,他一时慌了神,却不敢挣扎,怕伤到孙哲平。

颤颤巍巍,喉结滚动,直到胸前的突起被捏住,才慌张道:“大,大孙……你干嘛?”

孙哲平贴在他耳边,温和的声线带着几分令人迷醉的性感,“乐乐,上次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吗?”

他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嗯……但,但你说出院后啊。我,我现在还没,没准备好。”

孙哲平笑起来,咬住他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激得他背脊发麻,“乐乐,今天情人节,我们先来试试,好不好?”

他脑子全乱了,愣愣地站着,直到被推倒在床,也没说出“不好”两字。

孙哲平将他摁在被褥间,一边低声说着情话,一边隔着布料捂着他胯下的耻物。他死死抓着床单,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想叫停,方一张嘴,却只觉嗓眼干涩,难以出声。

十足的纯情处男。

孙哲平看在眼里,斜勾起嘴角,俯身索吻。听着他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的轻哼,不动声色地缓缓拔下他的睡裤,握住那逐渐变硬的物体。

张佳乐眼神一凛,抿着唇,大气也不敢出。

孙哲平慢慢动起手指,指尖熟练地在柱体上抚弄,时而顽劣地加力,时而温柔地收紧,时而模拟着抽动的频率,快速捋动。张佳乐偏过头,拼命将脸埋入枕头,咬牙承受着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不肯泄出一声喘息。

在性事上,孙哲平向来完美,只是过去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尽心尽力地取悦床伴。

而面对张佳乐时,他甘心用上所有的温柔与耐心。

忽然,他停住手上的动作,身子往下滑,含住张佳乐的喉结,威胁十足地吮吸,时不时用牙齿小心磕弄。

张佳乐早已被挑起欲望,双眼蒙上一层水雾,浑身透着情欲的浅红,衬得精壮的腹肌格外性感。
秀色当前。

孙哲平一路向下,温柔地亲吻他耸起的锁骨、胸前的红豆,舌尖在腹肌上游走,嘴唇在右侧人鱼线上落下密集的吻。

吻至下方,浅浅一笑,张嘴含住。

张佳乐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被温热包围,从未有过的快感如同灭顶的巨浪。他说不出话,挣扎不了,只能竭尽全力,不让呻吟泄出。

只是最后,在释放之时,他终是难以自持,羞耻地叫了出来。

孙哲平抹掉嘴角的浊液,撑起身子,见他一脸狼狈,遂好笑地压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呵气道:“乐乐,这情人节礼物如何?”

-31-

春节之后,1组复工,虽并未接到什么大案,张佳乐却比接案时更忙——当了小领导,便有写不完的总结、开不完的会。时常忙到夜里才下班,有时去二院看看孙哲平,有时实在太累,只好直接回家。

孙哲平很不习惯,几乎每次见着孙亦霄都会问:“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孙亦霄敲他脑袋,“乐乐生日前一天吧。”

于是孙大作家就成天掰着手指头,盼着心上人的生日。

因着帖子的事,张佳乐格外小心。正好蓝天工作的高中还未开学,便陪着他演戏给市局的同事、领导们看——有时中午跑来送饭,有时晚上赶来接下班。没几天刑侦支队的队员们全认识她了,支队长还悄悄打听两人什么时候结婚。蓝天性格开朗,和糙汉子们打交道没有丝毫羞赧,帮张佳乐圆得妥妥的。后来有人问起开路虎的司机,她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应是孙哲平,便顺着人家说:“对,我家司机帅吧?”

张佳乐满心感激。若蓝天假装来接,他一定会在下班后将她安安全全送回家,等她家的窗户透出灯光,再开车去医院看孙哲平。

孙哲平知道二人正合谋演戏,说得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感谢感谢蓝哥。

张佳乐想想道:“24号行吗?那天我生日,刚好是休息日。”

“那天不行。”孙哲平笑着吻吻他的额头,“那天你得留给我,我俩单独过。”

出院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张佳乐白天忙,孙哲平自己办了出院手续,孙亦霄跑来叮嘱别玩得太过,小心伤处,他接连道好,保证绝对把握好火候。

傍晚,张佳乐难得准点下班。蓝天故意在刑侦支队门口晃,让所有同事都看到“张佳乐要跟女朋友过生日了”。

出市局后,张佳乐照例要送蓝天回家,却正好遇上下班高峰,路上奇堵无比。快开向一个路口时,蓝天说:“乐哥,你把我放在前面吧。不早了,平哥今天不是出院吗?肯定在家等你了。你在那路口掉头吧,别耽误了。”

“那怎么行?耽误不了多久。”张佳乐连忙拒绝,“你好心来帮我,我把你丢在半路也太那啥了?”

蓝天笑起来,推了推他脑袋,“那啥是啥?你是想说渣吗?”

张佳乐偏头笑了笑,没说话。

蓝天挎上随身小包,理了理衣领,“张佳乐同学,我命令你把我放在前方路口。”

“别闹。”

“没闹!我这不是要开学了吗?约了朋友出来嗨,就在前面的商圈。”

“你别骗我。”

“哎呦我的乐哥,我骗你干嘛啊?快快快,再不靠边就来不及了!”

张佳乐叹了口气,嘱咐道:“行吧,别玩得太晚啊,早点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蓝天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我说乐哥,我发现你越来越唠叨了,像我爹一样。相亲那会儿你不是这样的啊!”

“我也发现你呀,越来越活泼了,跟当初相亲时完全不一样。”

“哈哈哈!那时又不熟,现在熟了嘛!”

“也对。”张佳乐感怀地点点头,停了车,又念叨道:“早点回家。”

蓝天跳下车,挥手道:“知道了乐爸爸!”

张佳乐笑着转向,下意识地在后视镜中又看了蓝天一眼。

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姑娘走在灰色调的人群中,像一束美丽而鲜艳的花。

7点多,在被堵了快1小时后,张佳乐终于赶到孙哲平的家。刚一开门,就被抱了个满怀。

两人挤在门边激烈地亲吻,孙哲平肆无忌惮地索取,张佳乐毫不示弱地回应,唇齿交缠,发出的回响。

餐桌上放满了酒店送来的菜,张佳乐累了一天,胃口奇好,连夸孙哲平手艺好。孙哲平中途拿出一盒精装德芙,笑道:“乐乐,生日快乐。”

张佳乐两眼放光,拆开就要吃,连声说道:“谢谢大孙!这个礼物我喜欢!”

孙哲平撑着下巴看他,笑道:“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生日礼物吧?”

“嗯?”他抬起头,“难道不是?”

孙哲平笑着摇头,起身从卧室里推出一个一人高的架子,架子被深色布料罩着,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他问。

“手工西装。”孙哲平取下罩子,“正式场合穿。”

张佳乐一脸惊讶,嘴唇微微张着,轻轻抬起衣袖摸了摸,触感极好。

就在前几天,他还想着得置备一套西装以备不时之需来着。

孙哲平温和地笑:“穿上试试?”

张佳乐站在镜子前,低头看孙哲平为自己系领带,略显局促地扯了扯衣角,问道:“这一身你花了多少钱啊?”

“没多少,仿货。”孙哲平系好领带,往旁边一站,托着下巴欣赏道:“真帅!”

张佳乐早知道“仿货”的秘密,本欲拆穿,想想作罢,对着镜子照了照,脸突然红了起来,“是挺帅的。”

孙哲平靠拢,掰住他的下巴,两眼半虚着,左手缓缓往西服里探。他身子僵了僵,很快镇定下来,局促地说:“我,我准备好了。”

初夜,就算准备得再好,仍会紧张不已。张佳乐躺在床上,下半身不着寸物,上半身的手工衬衫衣襟大开,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孙哲平扶着他跪坐在自己胯上,涂满润滑剂的手指一轻一重地探入幽穴,声音性感至极:“乐乐,放松,放松,对。”

张佳乐高高昂起头颅,诱人的喉结上下抽动,胸前一片潮红,坚硬的红豆饱满欲滴。孙哲平贴了上去,温柔又野蛮地吮吸撕咬。

扩张得差不多时,孙哲平将手指抽了出来,快速戴上套,抱着张佳乐的腰问:“乐乐,你想怎么来?什么姿势?”

“就……就这样。”张佳乐早已意乱情迷,胸口起伏不止,阴影下的耻物高高翘起。孙哲平单手覆上那淡粉色的欲望,一边套弄,一边将自己的巨物探向穴口。

被进入时,张佳乐死死咬着下唇,眼眶泛红,浑身颤栗,平日里有力的双腿根本跪不住,软软地贴在孙哲平腰侧。孙哲平搂着他,寸寸深入,却轻缓温柔到了极致,直至整根没入,轻声问:“乐乐,痛吗?”

张佳乐胡乱地摇头,后背与脖颈上全是汗水,被暖黄的灯光一照,显得更加诱人。

孙哲平有些把持不住了,却仍旧忍着,一手套弄着张佳乐的昂扬,一手安抚般地在他腰上游走,直到感觉他颤得不再厉害,才试探着微微抽动。

张佳乐死死抓着他的肩膀,快速而深沉地呼吸,眼神迷离,难耐地说:“大孙……动吧。”

孙哲平最后的理智清零,紧紧抱住他,由慢至快地抽动起来。

隐忍的闷哼,很快成了放肆的呻吟。

前直男的第一次,激烈又张扬。

张佳乐泻在孙哲平手中,片刻后,一股热流冲入后穴,就算隔着安全套,仍能感觉到那异样的温暖。

初尝情事,夜不再夜。

这晚,两人换着姿势做了四次,最后一次又是骑乘。张佳乐的衬衣早已汗湿,精壮的身子往后仰着,随着孙哲平的顶弄而前后起伏。快高潮时,孙哲平抓住他的领带,邪气地笑问:“乐乐,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姿势啊?”

他脸上的红晕难以褪去,眼神纯情却又带着几分强势,“喜欢,不……行吗?”

孙哲平一把将他拉近,扣着他的后脑,擒住那略微红肿的唇肆意亲吻,释放时哑着嗓子说:“只要你喜欢,哪有什么不行?”

他勾着唇角笑,骨子里的傲气一览无遗。

次日,醒来时已是中午。

张佳乐趴在床上,摸到手机看了看,有很多祝福短信和微信,没局里来的电话。孙哲平罩住他,轻轻揉着他的腰,笑道:“还惦记着工作啊?”

他丢下手机,叹了口气,“希望他们看在我今天生日的份上,出了案子也别叫我回去。”

“不想被打扰的话,关机不就好了?”

“那哪儿行?我好歹一警察,花着纳税人的钱呢!”

“你啊……”孙哲平刮了刮他的鼻梁,撑起身子,“起来了,今天想在家里休息还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吧,但我得先挨个回消息道谢。”他翻身坐起来,那儿扯动带来的痛感令他狠狠皱起眉。

孙哲平说:“后面不舒服?”

他顿时捂住脸,害羞道:“没有不舒服!”

“那就是舒服?”

“……别说了。”

孙哲平笑着起床洗漱,再次进屋时听他自言自语道:“咦,蓝哥竟然没祝我生日快乐。”

“多大的人了,还眼巴巴地等生日祝贺?”

“这是一种情怀!”

孙哲平打开柜门挑衣服,“那你打个电话问她怎么不祝你生日快乐呗。”

“也对!”他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却直到自动挂断,蓝天也没有接起。

孙哲平看了看,“还在睡觉?”

他起床道:“昨天她说和朋友玩,可能玩得太晚了吧。我还让她早点回去呢,这丫头……”

孙哲平笑,“你啊,大田说你像爸爸,我看也是。”

这天,二人出去吃了一顿大餐,下午张佳乐果然被喊回去加班,忙到深夜,便忘了向蓝天讨祝福的事。

两天后,是K市中小学开学的日子。中午,市局接到一所高中报警,称一名女教师失踪。当晚,一对老夫妇报警,悲痛欲绝,称女儿死在独住的公寓。

张佳乐正在外面忙一起案子,突然接到同事的电话。

“乐,乐哥!”

“怎么了?”

“一小时之前,我们接到一起报案,法医还没到。我们,我们初,初步鉴定是上吊自杀。你快来看看!”

张佳乐不解,“自杀?自杀不是刑事案件啊。”

“但……”同事语气越来越急,“但现场有,有很多你和那,那司机的照片,还,还有一封遗书,上面有,有你!”

“什么?”张佳乐心口一暗。

“乐哥,死,死者是蓝天。”

-32-

直到站在蓝天所住公寓的门口,张佳乐都无法相信她已经离开。熟悉的怪异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带着口罩的法医从屋里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我们初步判断现在离案发已有三天,她被发现时卧室开着空调,气温……特别高。乐哥,你做好思想准备。”

卧室是异味的来源处。

蓝天安静地躺在那里,曾经美丽的面容狰狞可怖,眼球突出,舌头也有小段露在外面,脖颈处的勒痕触目惊心,胸口以下被一块长长的白布盖着,长发散地,周围是上百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或亲吻或拥抱的男人。

15分钟之前,当痕检师和法医尚未赶到时,她浑身不着一物,被一条麻绳掉在顶灯上,死后身体渗出的浊液从足尖滑落,像眼泪一般滴在下方的照片上,发出微小而空洞的声响。

一封打印的遗书放在枕边,道尽对负心者的恨。

一张精心修改的图纸落在床上,画着对爱的向往。

张佳乐腿一软,愣生生地跪在地上。咫尺之遥,三天前还朝他挥手笑着的人,如今竟以如此模样永远离开。

大脑无法思考,身体像被禁锢着般动弹不得,眼眶明明已经灼热不堪,眼泪却怎也无法落下。

就像,如果强忍住泪水,就能告诉自己……蓝天还活着。

过道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认得那声音。那是蓝天的母亲,一个总是温和而端庄的女人。

他不堪地蜷着身子,额头狠狠撞向坚硬而冰冷的地板,剧烈的疼痛袭来,却根本无法盖过心脏的抽痛。他抽搐着,背脊剧烈颤抖,双手紧紧摁着胸膛,额头再次撞向地板。

法医赶了过来,用力拉起他,连声喊道:“来个人!把乐哥扛出去!”

被架出现场时,他意识涣散地抬了抬头。模糊的视野中,蓝天的父母似乎正疯了般地扑向他。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落在身上的捶打也根本无法带来痛感。闭上眼睛时,他只觉自己的人生突然成了一盘再也凝聚不了的散沙。

风起,沙散。

孙哲平断了网写剧本,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在夜里格外突兀。他随手接起,声音带着些许疲倦,“哥。”

“出事了!”孙亦霄沉沉喘息,“蓝天是谁?你和乐乐出事了!”

他脑子嗡一声响。

就在刑警们赶到案发地后不久,K市十几家纸媒、网媒的官方微博不约而同发出一则“网友爆料”——高中女教师遭同性恋刑警组长骗婚,留下遗书绝望自杀。微博直接爆出张佳乐与蓝天的名字,并附着数张他与孙哲平亲吻拥抱的照片,以及遗书全文和一张对戒图纸。蓝天在遗书中讲述了与张佳乐相恋的全过程,并写着:我们已经见过了父母,打算今年结婚。我很爱他,甚至亲自设计了属于我们的婚戒。然而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根本不爱我,他是gay,他与我相亲,与我相恋,都是为了掩盖他是gay的事实。明天是他的生日,我接他下班,他却最终选择了他的那位同性情人……

孙哲平呆坐在沙发上,手机丢在一边,听不到孙亦霄焦急的问话,无数种后果在大脑中混乱而疯狂地撞击,血液似乎停止流动,恐惧与心痛在身体里来回奔袭,心脏重重下沉,无声地坠入万丈深渊。

那一刻,他甚至不知应给张佳乐拨去电话。

“刑警骗婚”的新闻在网络上飞速传播,市局大为震惊,局长与刑侦支队队长亲自赶到现场,而张佳乐,则被关入局里的审讯室。

照遗书所写,蓝天为自杀,他连嫌疑人都算不上。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凶手,罪该万死的凶手

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例外。

兵荒马乱的夜晚,黑得似乎再也不会有光明降临,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孙哲平木然地望着对面的墙壁,身边的笔记本发出幽暗的光芒,手机再次震响,重复好几次才将他从茫茫旷野中拉回血淋淋的现实。

郑尧激动地问道:“这个蓝天不就是你们和Kaven起冲突那天,扇了他一巴掌的女孩儿吗?她是乐乐的女朋友?怎么可能?那天你们三人还一起吃了饭!”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吐不出一个字。脑子完全无法组织语言,甚至没有注意到郑尧提到了Kaven的名字。

郑尧心急如焚,还想再问,手机却被拿走,孙一谦压着怒火,声音极冷:“在爸知道之前,你给我解释清楚!”

如何解释?

解释何用?

谁还会信?

一个善意的谎言,一个只有三人知道的秘密,一场始料未及的离别,一次盛大的网络狂欢。

那唯一能解释的人,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张佳乐独自枯坐,当那一波灭顶的悲痛渐渐由巨浪变为暗涌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心脏上的钝痛转为锋利的刺痛,一刃一刃地剐着,每一刀都带出和着泪的浓血。

蓝天怎么可能自杀,怎么可能写那样的遗书!

那么好的女孩,为什么……

事发公寓,夜深依旧灯火通明。1组被全面禁止接触该案,调查的重任落在3组头上。大田给孙哲平打了数个电话,皆未接通。痕检师突然冲出,喊道:“可能不是自杀!屋里有陌生脚印!”

支队长目光一凛,“他杀?”

法医亦从卧室走出,“我刚才详细检查过,死者身上有打斗痕迹,而且勒痕比较奇怪,不太附和自缢特征。队长,我想申请解剖。”

“你怀疑……”支队长脸色更加难看,“这是张佳乐干的?”

大田立即冲上来,“不可能!”

法医摇摇头,双眉紧皱,“不,我不相信乐哥是这种人。前几天我还看到蓝天,笑笑闹闹的。直觉告诉我,她不可能自杀。”

支队长深呼吸一口,“我去做家属工作。”

解剖需要死者家属签字,蓝天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让女儿再遭折磨,刑警们只好暂时将她放入冰柜,等待外围调查的结果。

若多项证据显示可能为他杀,法医就能进行强制解剖。

一夜之间,“刑警骗婚”被刷成了微博热词,网络上涌现出大量版本,有说张佳乐与蓝天恋爱,却被蓝天的司机横插一脚,有说蓝天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张佳乐与同性情人合谋杀害。很快,孙哲平的身份也被扒出,有人惊呼这不是某编剧吗,有人讳莫如深地表示,原来是势力通天的红三代少爷。

凌晨,孙哲平终于缓过一口气,路虎在空旷的马路上疾驰,奔向如临大敌的市局。

张佳乐被关在哪里,千夫所指。

案件负面影响太大,连省厅的刑侦副厅长都赶来督办。孙哲平被拦在大厅,他踱上前去,眉眼肃然,“我知道你是谁,但现在我不能放你去见张佳乐,就算你大哥来求情也不行。”

孙哲平默然退出大厅,在刺骨春寒之中,一等就是一宿。

快天亮时,查找监控的刑警们赶回,带来令人兴奋又黯然的消息:2月23日晚,蓝天在某商圈独自闲逛,9点乘公交回到公寓附近,步行时与一戴着鸭舌帽的男子相遇,不久发生争执与推搡。蓝天跑开后进入公寓,约半小时后男子亦进入公寓。一小时后,男子再次出现在监控中,前后时间与法医推断的蓝天死亡时间相符。

如此一来,案件几乎被定性为刑事案件。支队长一拳砸在桌上,朝一夜未合眼的法医喊道:“解剖!”

得知解剖的消息时,蓝天的母亲再次晕倒,她的父亲老泪纵横,嗓音沙哑地喊道:“她已经死了!被你们警察害死了!你们怎么能再在她身上动刀子!”

支队长静默不语,“解剖才能还你们女儿一个公道”这种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天亮了,法医送来尸检报告——机械性窒息死亡,但死因并非自缢,而是勒杀。下体、口腔未检验出精液。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死前无性活动。指甲里无皮肤组织、血迹,无法做DNA鉴定。一刻钟后,痕检师亦送来完整的痕迹检验报告——现场有数个完整的陌生脚印,但无任何指纹、血迹,综合视频分析,嫌疑人脚长40码,身高在1米7到1米73之间,体重55公斤左右。作案时戴着手套,未在作为凶器的麻绳上留下任何皮肤组织。

看完报告,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出现在监控中的嫌疑人头部被挡得严严实实,就算有人指认,也无法作为定案依据。而现场无法提取指纹与DNA,更是没法确认嫌疑人身份。

会议室一片沉静,大田说:“起码……起码咱们能排除乐,排除张佳乐的嫌疑吧?监控里的人一看就不是他,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布置那种现场啊。”

支队长颓然地点头,“照片上的另一人也不可能,身高不符合。”

法医说:“让他俩都来看看吧,说不定是熟人作案。”

显示屏前,张佳乐脸色惨白,当看到蓝天独自在一家餐馆吃饭时,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支队长用力摁着他的肩,嗓音沉沉,“给我好好看!”

嫌疑人出现在画面中,他深深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滑落,哽咽道:“我……认识他。”

孙哲平被请进会议室时,四肢已经冻至麻木,张佳乐愣愣地缩在一旁,脸上尽是泪水,眼神茫然,像被抽走魂的木偶。他心疼至极,转身看向显示屏,在嫌疑人出现的瞬间,发出一声难以分辨是痛苦还是悔恨的低吼。

大田扯住他的衣领,拼命地晃着,“你认识他?说啊!他是谁!”

沉默像被施了悲凉的魔法,空荡荡地在会议室回响。

他挣脱大田,重重跪在地上,时间无限拉长,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在场的人才听到他说:“葛函。”

-33-

葛函,“孤寡老人”一案中嫌疑犯葛强东之子,英文名Kaven,如今已携带着兑现的巨款,身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出境记录显示,他的登机时间是2月24日凌晨,离蓝天遇害仅隔4个小时。而案件发生前三天,他高薪为生父聘请了国内最有名望的刑辩律师。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其逃亡国外与聘请律师的钱,正是来自孙哲平当初的那张封口支票。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孙哲平坐在地上,双手狠狠在头颅上敲打,张佳乐想过去抱住他,无奈刚一起身,就眼前一黑,颓然倒地。

搂住终于被现实打垮的恋人,孙哲平不准任何人靠近,双眼血红,绝望又疯狂。

郑尧的预感是对的,女人对于危险的嗅觉总是令人恐慌地精准。他死死抱着张佳乐,恨没有听郑尧的话,恨逞一时之义气,恨明明想要将张佳乐护在黑暗之外,却堪堪将他拉入最浓烈的阴霾。

泪水无声地落下,顺着脸庞大滴大滴地砸在张佳乐额头上。记忆中蓝天的笑容那么清晰,那么爽朗,如今却成了一缕无辜的亡魂,带着恐惧与不甘轻轻飘散。

孙哲平不敢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美丽的姑娘想着什么,是怎样挣扎,经历着何种痛苦。她是不是后悔了,后悔与张佳乐的约定,后悔欺骗自己的父母,后悔扇过Kaven一巴掌。她是不是还有深沉的恨,恨勒住自己脖颈的人,更恨间接将她推入绝路的二人……

会议室安静下来,支队长最后一个退出,轻轻合上沉重的门扉。

网络上,好事的网友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层层分析着案件。K市媒体堵着市局,在网民的助威下,将一条条最新出炉的调查结论直播在微博上。

市宣传部已经管不了了,中午,来自全国媒体的记者陆续抵达,“刑警骗婚”成了年轻人茶余饭后的最热谈资。

在市局公开的信息中,蓝天的死亡已经由自杀改为他杀,张佳乐与孙哲平也已洗脱犯罪嫌疑。然而,网民们几乎无人关心凶手是谁,仍紧紧咬着“骗婚”不放,甚至有“网红”细致列出一条条张佳乐欺骗蓝天的事实,并指出正是这些事实将蓝天逼向死亡,更有“情感专家”在对戒图纸上大做文章,凭空想象出一个凄美的故事,还有所谓的女权主义者,呼吁修改现行法律,严惩骗婚同性恋……

毕竟,在蓝天已经离世的情况下,没有人会相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张佳乐。

在网友们的笔墨下,她是一位单纯、一心向爱、渴望美好婚姻的脆弱女孩,她将人生托付给了张佳乐,而张佳乐却肆意践踏着她的人生。

流言之下,张佳乐根本不可能说出真相——他过不了良心那道坎,无法告诉蓝天悲愤的父母,这几个月来,你们的女儿都在欺骗着你们。

甚至,他连面对蓝天的父母都做不到,亦不敢想象自己母亲此时的痛苦。

孙亦霄与孙一谦匆匆赶往市局,郑尧在临近的街口焦急地等待。

孙一谦踹开会议室的大门,将孙哲平猛地拽起来,一拳砸在他脸上,咬牙骂道:“畜生!”

孙亦霄扶着神志不清的张佳乐,大喊道:“哥!”

孙哲平艰难地撑起身子,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血从嘴角渗出,眼神木讷,左右看了看,慌张地跑向张佳乐,用身体护着他,惨然地低吼:“哥,你打我,打我,别动乐乐!”

副厅长赶来,眉间燃着竭力克制的恼怒,“一谦,你三弟你带回去,张佳乐暂时得留下。”

孙哲平紧紧抱着张佳乐,意识涣散,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孙一谦拉不动,怒火攻心,竟猛力拍向他的后颈。

孙亦霄与副厅长同时皱眉,张佳乐瘫倒在地上,直到孙一谦抱着孙哲平离开,才后知后觉地喊道:“大孙!大孙!”

声音,已无力得如同蚊鸣。

下午,公安机关正式对葛函发出通缉。一则视频很快出现在网上,并被疯狂转载。

视频里,Kaven面无愧色与观众打着招呼,绝口不提犯下的罪行,却历数曾被孙哲平玩弄过的男男女女,请曾被张佳乐击中肩胛的村民哭诉“刑警暴行”,承认照片皆为自己所拍,却否认杀人,笑称自己为正义的使者,要抓尽管来美国抓,是否能抓到全凭本事,是否能判刑全看证据,最后说道:“平哥,我请你帮助我的父亲,你不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的钱,我的父亲已经有了最好的辩护律师。咱们来猜猜,我父亲最后会不会被无罪释放?你那情儿刑警,是不是对我父亲进行过刑讯逼供?还有啊,我说过你会后悔,现在你……后悔了吗?”

郑尧愤怒得像一头母狮,摇着孙哲平的肩膀怒吼:“三哥!你他妈说句话!”

孙哲平垂着眼,Kaven最后那句话在脑中不停回放。

你后悔了吗?后悔吗?

后悔!怎能不后悔!

后悔没有一早解决掉你!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

警察抓住你有什么用?

郑尧去杀了你有什么用?

蓝天不会活过来,被曝光的感情藏不回去,张佳乐心中的沟壑……怕是永远也无法填满。

视频出来后,令人唏嘘的是竟少有网友谴责Kaven,有人将他捧为揭露公安内部黑暗的英雄,有人说娱乐圈需要他这样的“知情勇士”,甚至有律师团体自发为他进行无罪辩护,有网友发起网络支援活动,为他募款。

这样的案子中,凶手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张佳乐的家人与孙哲平的家人皆被人肉出。无人敢去砸孙家老宅,更没人敢擅闯孙一谦与孙长治的住所,愤怒的人们堵了张佳乐母亲的家,疯狂地谩骂两个无辜又悲痛的老人。

当孙亦霄闻讯赶去时,无法接受现实的张母已经哭至昏厥。

二老被带去孙亦霄的寓所,然而任凭他如何开导,张母也如一尊木偶般毫无反应。

孙一谦终于心疼了,坐在孙哲平面前,冷硬地说:“爷爷还不知道,爸这段时间在国外,但不久就要回来了。你告诉我你所知的实情,天塌下来,哥帮你扛。”

孙哲平闭上眼,喉咙发出干涩而痛苦的声响,半晌,才低喃道:“哥,我想见乐乐。”

副厅长卖了孙一谦面子,同意放张佳乐。可谁也没想到,张佳乐蜷在角落,哪里也不愿去。

面对不了母亲,是因为自己筑成的错。

面对不了孙哲平,是因为对蓝天的悔。

支队长赶来,请求道:“就让他待在这里吧。好歹……他是我们的同事。”

由于Kaven身在美国,案件几日来毫无进展。每天,他都会在个人主页上发一段视频,挑衅警方,娱乐网友。越多越多的人支持他,呼吁严惩张佳乐、封杀孙哲平。

张佳乐将自己囚禁起来,不出警局,不与任何人说话。大田忙碌之余去他,听他无意识地念叨着蓝天的名字。

孙哲平逐渐恢复神智,却被孙一谦禁足,哪里也去不了。

而就算能出门,他也什么也做不了。

不能去市局见张佳乐,亦不敢去看望张佳乐的父母。听说张母哭喊“没有张佳乐这个儿子”,他心痛得难以呼吸,无法想象若张佳乐听到了,会作何感想。

一日,大田打来电话,说仅靠目前的证据,不仅无法将葛函定罪,甚至无法实施逮捕。同日,葛函再次发布视频,预告稍晚会发布孙哲平的床照。

万众期待。

然而预定的时间到来时,其主页却一片寂静,此前上传的视频被尽数清空。翘首以盼的网友急切地相互打听,但直到次日凌晨,也没等到所谓的床照。

从这天起,葛函失踪了。

一周后,美国警方证实葛函死在租用的别墅,额头遭子弹洞穿,死后被麻绳缠颈,状如蓝天被发现之时。

凶手在现场留下中文纸条——如果法律做不到,我来。

葛函的死亡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刑警骗婚”的热度逐渐淡去,“谁杀了葛函”成为新的热门话题。网友众说纷纭,有的直指孙哲平家族,有的说是张佳乐的同事,有的分析是江湖人士……

只有孙哲平知道,动手的一定是郑尧的手下。

只是,一切都晚了。

不久,市局正式公布蓝天一案的调查结论,嫌疑人确定为葛函,但因葛函已死,遂做销案处理。

网友再次沸腾,连骂公安无用,挖不到真凭实据,找不到真凶,只能将罪责推给死人,甚至有人说,葛函正是被公安所暗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快速销案,论功行赏。

凶案的真相摆在眼前,绝大多数人却选择无视,转而相信自己一厢情愿想象出的骗婚段子。

张佳乐承受着无以计数的骂声,将与蓝天的故事埋入心底。

蓝天已死,他不愿再去伤害她的父母,更不愿看到她再被网友消费。

几日后,蓝天的遗体总算能够被火化,入土为安。

出殡那天,孙哲平终于再次见到张佳乐——他神情肃穆,穿着那身黑色的手工西装。

曾经,他笑着说想要一套不错的西装在“正式场合”穿,何曾想到“正式场合”竟是此般情形。

春雨静静地落下,他轻轻扬起头,虚眼望着灰暗的天空,手中是那张画着“落花”与“缭乱”的图纸。

那个说着“我永远支持你们”的女孩,终于永远地离开了。

-34-

“乐乐。”孙哲平叫住张佳乐。多日不见,眼前的人清瘦了许多,却因着刻意整理过,眼中虽有悲戚,却不见太多憔悴之色。

张佳乐嘴角轻颤,勉强扯出一抹浅笑,“大孙。”

两人并排在小道上走着,中间隔着小臂长的距离,没了往日的亲密,倒显得像很久不见、正在客套叙旧的普通朋友。

而事实上,他们出了互相问一声“最近好吗”,便无旧可叙。

旧日的精彩,在现实的惨痛面前,早已苍白褪色。

小道走至尽头,张佳乐轻轻叹气,转身道:“大孙,给我一些时间。这事我……我还没能调整好心态。你等等我,我缓过劲来后,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孙哲平立即捉住他的手,眼眸深不见底,凝望好一阵,声音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感激,或是其他,“我等你,到什么时候我都等你。”

二人在小道尽头转身道别,春雨淅淅沥沥,路边的草木郁郁葱葱。

孙哲平在走出几步后回头望去,看着张佳乐消瘦的背影,堪堪忍住上前紧紧抱住的念头。

他想,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亦是最好的遗忘药,给张佳乐疗伤的时间,也是给自己冷静的时间。案子告一段落,被案子牵扯其中的人总得回归生活,而网络上日日有新的热点,网友从来不乏新的戏看,所以乐观地想想,等事件的关注度淡去,日子就算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两人亦可相互作伴。

可是,当日下午,网络竟然又掀起一波指责张佳乐的热浪。

蓝天出殡吸引了大量媒体,记者们虽然被禁止入场,但漏网之鱼却在场所外围伺机而动。正是这些人的镜头,捕捉到了张佳乐与孙哲平在小道上漫步的情形。快门之下,他们的姿势显得格外暧昧而亲密,最后那张拉着手的照片更是拍出了即将拥吻的视觉效果。

网友们再次兴奋起来,声讨张佳乐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在女友出殡之时仍不忘和渣男调情。很多“网红”甚至贴出蓝天角度的长微博,声泪俱下,句句诛心。

孙哲平已经出离愤怒了,想着张佳乐刷着这些评论的心情,心脏就阵阵抽痛。孙一谦也看不下去了,命人在微博、论坛上删除了大量相关言论。如此一来,被删帖的网友更加亢奋,将矛头直指强权集团,加之网媒煽风点火,使得这场讨伐张佳乐的“战争”生生持续了一周。

一周的时间里,张佳乐闭门不出——他的住址早被人肉出,门上写满谩骂之词,门边丢满臭鸡蛋和烂水果,每日半夜开门清理,都会发现新的不明物体。

他只能苦笑,并默默承受。

因为比起蓝天所经受的无妄之灾,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一周之后,疯狂的网友们终于玩腻了,成群结队地扑向新的热点。网络上的骂声渐渐消去,也不再有人赶来砸门示威。

他终于又能出门了。

那天,他裹得严严实实,独自买回一桶油漆,准备粉刷满是污迹、喷漆的门,和因为自己而遭殃的公共墙壁。其间邻居开了门,一名大妈捂着口鼻,夸张地骂道:“臭死了,你这不是害人吗,甲醛超标我们全家得病怎么办?”他尴尬地低下头,正局促不安时,电梯却响了,楼上曾与他隔空对骂的小情侣默默上前,一人拿过小桶,一人接过刷子。大妈见状皱着眉关上门,个高的那位面无表情地刷着墙,稍矮的男子轻声道:“别怂,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你去死。”

他一怔,咬着下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市局暂时停掉了他的工作,归期不定。他想着母亲与继父因为自己而遭受的不公,心如刀割,一日终于鼓起勇气去探望他们,却被关在门外。母亲哭着说:“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跪在门外,心脏就像从高处坠落,碎成血肉模糊的千片万片。

孙亦霄来看他,提议和心理医生聊聊。他并不排斥,甚至淡笑着说:“孙医生,那就麻烦你了。”

孙亦霄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开车送他去。他收拾得整洁,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孙亦霄看着心里隐隐作痛,想说点什么,反听他道:“大孙还好么?”

“挺好的,在家写剧本。”

“那就好。”他笑了笑,“我很想他。”

孙亦霄眸光渐深。

“但我现在不能见他。”他声音很轻,“我想好起来后,再去见他。”

与心理医生的交流很顺利,晚上孙亦霄送他回去,认真地说:“乐乐,你要赶快走出来。”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孙医生。”

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

蓝天的生日在4月中旬,网友们借着这一噱头,又热闹了一番。孙一谦还要找人删帖,孙亦霄却阻止道:“算了,你越删,他们越激动。反正就这几天的事,不如别去理,过了就安静了。”

张佳乐还是没有接到复职的通知,闲得太久,心里空荡荡的,想孙哲平时,就上网看看他的作品。

孙哲平则宅在家里,大改《落花时节》。

两人默契地守护着与蓝天的秘密,谁问,也不说。

既因为不愿蓝天再被消费,亦因为说了也难有人信。

不过,蓝天生日那天,正值网友们的自发“悼念”活动进行到高潮时,一条含图长微博终于带来了迟到的真相。

长微博的开头,发帖者圈了一名叫做“小蓝哥哥”的用户,并自我介绍道:“我是一名好奇的吃瓜群众,前阵子突发奇想,想看看去世的悲情女主角有没有微博,如果有,上面会不会写满了对负心男主角的恨?今天,在她生日这天,我还真找到了她的微博。不过……其中的内容却让我大吃一惊,具体感觉就不形容了,看完后我想大家都会自有判断。对了,你们可能会质疑微博的真实性,建议往下拖,那儿有一张对戒图纸,和之前被爆在网上的一模一样。”

“小蓝哥哥”一看就是生活吐槽小号,仅有的十几个粉丝全是僵尸粉,最后一条微博发于2月23日晚,写着:“明天就是L哥生日啦,今天P哥‘刑满释放’,我怎么能耽误他俩甜甜蜜蜜的时间呢?一个人吃了饭,本想回来完善一下戒指,却在楼下碰到k那个大贱货!幸亏我跑得快。心情不好,他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啊!开学老娘就要忙起来了,高三真是不好带。如果我忙到飞起,L哥没了我在一旁助演,演翻车了怎么办啊!”

张佳乐捂着眼,急促地呼吸,眼眶灼热,似乎下一秒就会落下热泪。

“小蓝哥哥”微博发得很勤,每天都有好几条,内容五花八门,长微博的作者选出了其中与L哥、P哥相关的几十条,带图罗列着。

“今天相亲认识了L哥!我靠,他人太好了,又帅又温柔,还善解人意!我告诉他,我是被父母逼来相亲的,没想到他也是。太有缘了,我俩决定演一场谈恋爱的戏,让催婚的爹妈暂且安静一下!”

“演戏好麻烦啊,干啥都得对台词。L哥演技有点捉急,不会拖我后腿吧?”

“日!竟然被L哥的好基友P哥发现了!好基友声音真好听……”

“麻烦L哥和P哥陪我演戏,应付cc那帮不可爱的女孩子。L哥这人啊,拍女生脑袋居然用那么大的力,以后怎么娶得到老婆啊!”

“我发现……P哥居然喜欢L哥!!!!!!!我的天哪!!!!!!!!!”

“P哥居然是个死基佬,但我L哥是直男啊!”

“心痛P哥,直男的脑回路太清奇了!”

“啊!不行!我还是更心痛L哥!L哥的妈妈和继父寄予他的希望都太……那个了!他俩以后的路怎么走啊!”

“我日,P哥竟然是个红三代!权贵家庭的少爷!”

“P哥终于拐到我L哥了,虽然有点担心,但还是祝福他们。”

“妈呀,L哥现在也跟着P哥叫我蓝哥了!什么鬼名字,跟人妖一样!不过细细想来,好像还有点意思,今儿改个wb名好了,叠字可爱,小字也可爱,所以我就叫小蓝哥哥啦!哈哈哈!”

“明天要和L哥两口子吃饭,嘿嘿嘿,不宰哭他们我就不是小蓝哥哥!”

“妈的!气死我了!那个叫k什么的傻逼竟然骂我L哥!一巴掌根本不解气!L哥说他会和P哥好好的,啊,我真的很担心他们啊!那个k什么到底是个啥东西!”

“L哥和P哥出事了,好心疼!”

“总算有时间去医院看看L哥两口子了,说送他俩一对戒指,小蓝哥哥我亲自设计,P哥还不相信我的实力!到时候吓死他们!”

“哪个臭傻逼在网上黑我L哥!!!”

“今天又和L哥演戏见爸妈,L哥的妈妈居然知道帖子的事,还好我反应快啊,拿出对戒图纸给她看,哄她说是我和L哥的戒指。哎,其实心里有点堵的,觉得对不起双方父母。晚上给L哥看了图纸,还讲了寓意,他很喜欢啊!我也很喜欢!取名落花缭乱,就是他和P哥啊!【图.jpg】”

“L哥和P哥以后的路真的很难啊,我一定会陪着他们,永远支持他们!小蓝哥哥我可是影帝级的人物!”

……

真相终于公诸于世。

蓝天不是脆弱的悲情女主角,张佳乐也不是骗婚大渣男,他是她用心保护着的朋友,而所谓的正义使者Kaven,才是真正的凶手。

蓝天的最后一条微博里,无数网友留言点赞,那些曾经辱骂张佳乐的人忽然摇身一变,写道:好姑娘,安心去吧,我们会帮你守护你爱的人。

自我感动到落泪,狂热而畸形的缅怀。

可笑又荒唐。

不过对于张佳乐来说,谩骂声终于淡去,“骗婚”之说也再无立足之地。

看着蓝天那些活力十足的文字,他听任眼泪肆意流淌。闭上眼,漂亮的姑娘灿烂地笑着,轻声重复着曾说过的话:“乐哥,你们要好好的啊,我永远支持你们。”

——我永远支持你们,就算我已经再也不能回来。

-35-

三天后,张佳乐恢复工作了,依旧任刑侦1组的组长。复工那天,支队长请1组全员吃了顿饭,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一切往前看,没有什么坎儿是翻不过去的。

张佳乐笑着与所有队员碰杯,啤酒入喉,却如白酒般辛辣、陈药般苦涩。

几瓶下肚,酒精在胃里翻腾,身子渐渐热起来,脑子竟越来越清明。

经历过蚀骨的痛,酒便再也醉不了人。

他没有联系孙哲平,但会在每次去见心理医生时,顺路见见孙亦霄,问问孙哲平的近况,也告知自己最近过得怎样。

他心理上出了一些问题,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很想孙哲平,但又怕见到孙哲平。好在症状还算不上特别严重,且愿意向医生敞开心扉,也渴望好起来,加之回到市局后,虽没有立马接案子,与同事交流也能分散一下注意力。所以孙亦霄乐观地相信,慢慢治疗,他心中的沟壑就算再填不平,也会渐渐淡去。

孙亦霄没有将张佳乐轻微抑郁的病情告诉孙哲平,只说他正在逐渐恢复。

孙哲平默默地听着,看似不为所动,心中却起伏不定。

当初,他答应不再打扰,等张佳乐来找。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便只是远远地看着,静静地等着。偶尔想得发狂,就打开《落花时节》的文档,疯狂地写,又疯狂地删。

他一直相信,他的乐乐坚强、温柔、善良,总有一天会从阴霾中站起来,笑着对他说:“大孙,我回来了。”

而在这之前,他只能忍耐。

都是接近30岁的成熟男性,他明白,有时候陪伴并不一定是最佳的答案。

4月底,支队长思考再三后,终于将命案分给1组负责。张佳乐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面对尸体了。

那天,环卫工人报警称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他带着队员匆匆赶到,本欲立即查看尸体状貌,却在尸臭飘来的一瞬间背脊发麻,冷汗直下,还未见到尸体,便已脸颊惨白,无法呼吸。队员立即将他架出现场,焦急又不安地问他怎么了,他嘴唇乌紫,浑身颤抖,像寒冬里难以行走的病人。

可此时的K市,早已春花烂漫。

法医看了看他,无奈地摇摇头,叫走围在一旁的队员,轻声说:“别堵着,给乐哥一点时间。”

同事散去后,他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低头看看双手,又慢慢扬起头,愣愣地看着天空中的飞鸟。阳光刺眼,他微微虚起眼睛,眼皮轻颤。片刻后,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当不了刑警了。

——无法面对尸体的刑警,如何再奔忙在命案发生的地方?

这一个多月,他竭尽全力调整心态,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满以为正逐渐走出,却再次被现实砸了一记闷锤。

被修修补补的心防又出现一道呲啦作响的裂痕,用力地拉拽着他,恨不得让他的世界轰然倒塌。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用力深呼吸,想忍住眼泪,想让自己多一分坚强。可鼓起勇气再次朝陈尸地走去时,他又一次浑身颤栗。同事劝道:“乐哥,这次我们来,你先休息一下吧。”他强迫自己坚持,像木偶一般走到尸体前,只看一眼,便仓皇而逃。

胃中翻滚,直至吐得只剩酸水,才狼狈停下。

支队长从其他队员口中了解到他的情况,不得已任命了一位副组长,对他说:“没事,慢慢来,咱不着急。你别老想着工作,多让医生开导开导。局里的事嘛,能做就做,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很感激。

支队长向来凶神恶煞,几乎从未如此和颜悦色地对下属说过话。他不停自我调整,按时去医院见心理医生。无法去凶案现场,就协助其他组,处理另外的刑事案件。法医有心想帮他,几次带他观察解剖,他心里很是感激,却没有一次坚持到最后。

有些坎儿能翻过,有些坎儿却不能。

但他没有放弃。

就算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每天都靠着药物入睡,却仍旧心怀希望地相信自己能好起来。

心理医生曾告诉他,你扛的东西太多了,应该尝试舍弃一些。

他思考了好几天,终是发现什么也舍弃不了——那些生命中的美好与不堪,就像已经长在身体里,他若硬生生挖出,便如同割弃血肉。

医生和孙亦霄讲,他这样的抑郁症患者很多,和他一样坚强又积极的人却几乎没有。

孙亦霄担心地问:“那他到底能不能走出来?”

医生叹气道:“我希望他能。如果不能,上天就太残忍了。”

被母亲关在门外后,他一直没有再去打扰,一是心中有愧,二是害怕再被拒绝。不过,他有时会开着车悄悄绕去,躲在夜色中看看亮着光的窗户,轻声道歉,又默默离开。

所以,当他接到继父的电话时,激动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整整一下午都意气风发,开心得像个小孩,还中途溜出市局,买回十几杯奶茶请同事们喝。

继父说:“回来吧,你妈妈成天都念叨着你。”

那日母亲狠心不让他进门,并不是因为他瞒着家里和男人好,而是痛苦而无奈地信了流言,以为他逼死了无辜的女孩。

下班后,他买了水果,急急赶去,却站在门外迟迟不敢敲门,直到想下楼买点卤菜的继父突然打开门。

母亲和继父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刚一进门,母亲就拿来他专用的拖鞋。

被母亲抱住时,他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饭桌上,母亲不住地为他夹菜,丝毫不提伤心事,只顾着埋怨他怎么痩了那么多。

他忍着眼泪,将碗里的食物一扫而净,饭后抢着洗碗擦桌,像一个工作繁忙,终于抽出空来回家的好儿子。

一切似乎都跟以前一样。

一切却又全都不一样了。

该说的话终究会说,该提及的人终究抹不过。

母亲拉着他的手,面容比几个月前苍老许多,慢慢地说:“上次不让你进来,妈错了,妈不该信那些话。”

他想打断,母亲却摆摆手,示意听自己说完。

“但是咱们都不能忘记,小蓝的死,和咱们脱不了关系。”

他心里一沉,点了点头。

“妈不懂什么法律,但妈知道,咱们一辈子对不起小蓝的父母。小蓝是个好闺女啊,想着她,我心里就痛。你别怪妈,妈一想到她,就忍不住怪你,也没法原谅自己。”

他脑子嗡嗡直叫,哑着嗓子幽幽道:“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继父点燃一根烟,咳了咳,皱着眉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少说这些伤心事。”

母亲抹一把泪,深呼吸片刻,勉强笑道:“好了!不说这些!咱记得就好,明年忌日时我们去看看她。”

他抿抿唇,低声说:“好。”

气氛有些尴尬,三人都沉默着。突然,继父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地说:“你妈这次叫你回来,一来是实在很想你,二来是……有话想跟你说说。”

“嗯?”他抬起头,眼眶微红。

母亲局促地舔舔嘴唇,认真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儿子,你能和那位姓孙的小伙子分手吗?”

他下意识地紧蹙双眉,嘴角快速抽了几下,浑身血液突然合着心跳而激烈蹿动。他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但喉咙竟发不出声音。

母亲担忧地拉住他的手臂,他本能般地一退,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大睁着眼,神色慌乱。

母亲一惊,喊道:“儿子,你……”

他缓过一口气,却依旧显得失措,结巴道:“妈,妈,我和他的事,你听,听我说。”

继父沉着脸,冷冷道:“你说。”

他脑子很乱,紧张地讲着自己与孙哲平的感情,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不敢直视母亲与继父的眼睛,偶尔慌张一瞥,看到他们的眉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母亲失望至极,声音颤抖:“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不管我们怎么反对,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拽着衣角,手心全是冷汗,身子颤抖得厉害,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母亲终于发出绝望的冷笑,继而失声痛哭,推着他,捶打着他,嘶声力竭道:“你走吧,我接受不了,等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再带着他来见我。”

他望着怦然关闭的家门,冰凉的手捂上灼热的眼眶,转过身,喃喃道:“妈,对不起。”

下雨了,虽不是倾盆大雨,也足够浇得没有伞的人心头发凉。

何况他那缝缝补补的心,本来已经一片冰凉。

他站在雨中,想起母亲决然的眼神,想起自己在命案现场的失态,想起同事们小心翼翼的照拂,想起一个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想起蓝天狰狞的死状……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塌,雨水和入眼中,和泪水交缠在一起。

痛哭之后,他又猛地抓住一丝清明,对孙哲平的想念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于是颤抖着拿起手机,拨出那个心心念念的号码。

最灰暗的绝望中,他声声念着自己的恋人,无助地想:大孙,救救我。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孙哲平语气急促:“乐乐!”

他捂着心口,躁动不安的血液安静下来,心跳亦慢慢平复。

难得又宝贵的心安。

紧紧握着手机,他低声说:“大孙,我想见你。”

孙哲平喊道:“你在哪?我马上就来!”

他说了地点,放下手机时,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心火被雨水浇至熄灭时,他想通了——如果一个人扛不了,分一小半给另一人不就好?

就算什么都失去了,你还在,不是吗?

可是,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孙哲平却失约了。

-36-

孙家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

孙哲平的父亲孙长治,中央军委成员,中将军衔,当日带着数名警卫员赶回K市,不由分说抓了孙哲平,又叫回孙一谦和孙亦霄,当着众人的面,将孙哲平踹得倒地不起,骂道:“逆子!”

孙亦霄连忙上前,喊道:“爸!老三年初刚做了手术!”

哪知孙长治反手就是一巴掌,怒气冲天,“你还敢为他求情?他成现在这样子,不都是从小被你惯出来的?”

孙一谦一把拉过孙亦霄护在身后,蹙眉道:“爸,你别借题发挥!关亦霄什么事?”

孙哲平摁着阵阵发痛的肋骨,看着两位兄长挡在自己面前,心里难受,忽听孙长治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你和这畜生就是半斤八两!他跟男人厮混在一起,你找个黑帮的女人!”

三人俱是一震,孙一谦更是圆瞪着双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孙长治冷哼,“怎么?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当傻子糊弄?我告诉你,郑尧永远也别想进我孙家大门!”

孙亦霄心头猛颤,刚想拉住孙一谦劝他冷静,手就被狠狠打开。

孙一谦薄唇微动,冷笑着,“你以为她稀罕我们家大门吗!”

被忤逆的将军勃然大怒,抡起膀子就是一拳,孙一谦不躲不避地承下来,抹着嘴角的血,惨笑道:“我们不欠你。但你,欠我们太多。”

说完,决然而去。

孙亦霄拉不住,只得紧紧护着孙哲平,请求道:“爸,老三这段时间也受了很多罪,有事您就不能好好说吗!”

“好好说?”孙长治闷笑,“好好说他听吗?你听吗?”

孙哲平艰难地撑起身子,面无表情道:“这是我的事,和大哥二哥没有关系,你有气尽管往我身上撒,不要为难他们。”

孙亦霄暗道不好,俩兄弟都是不肯服软的硬脾气,正欲打圆场,就听孙长治说:“好啊,我不为难他们,那个叫张佳乐的刑警,你现在就跟他分了。”

孙哲平抬起眼皮,眼神阴狠,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分?除非我死。”

场面失控。

孙长治一脚踹翻茶几,拉着孙哲平的衣领就要揍,孙亦霄根本拉不住,情急之下用身子护孙哲平,却因重心不稳,摔倒时被撞到了后脑。

“哥!”孙哲平大喊一声,猛力推开孙长治,刚抱起孙亦霄,手掌便温热一片。

血。

孙长治隐隐皱眉,多年的铁血生涯却阻止他露出慌乱与心疼。孙哲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地上的手机呼叫120。

急救人员到来之时,孙亦霄已昏迷不醒,而清醒着的父子二人竟如有深仇大恨般,相互仇视着。

孙哲平和医生一起将孙亦霄送至楼下,刚想迈上救护车,却想起手机与钱包没带,匆匆赶回家里,听得手机大声震响,而孙长治正拿着手机,一脸若有所思。

他心头一紧,连忙冲去抢过手机,一看,竟真是张佳乐。

电话那头,张佳乐的声音带着令人不安的颤抖。他心乱如麻,挂掉电话后拿了外套,疯了般地冲向门外。

然而,孙长治却扯出一抹狡黠的笑。

门外,四名警卫员不动如山地站着,拦住了孙哲平唯一的出路。

孙长治慢步踱来,只消一个眼神,一名警卫员就迅速抢过孙哲平的手机。孙哲平明显慌了,大喊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要干什么?见张佳乐去?”

孙哲平在警卫员的钳制下疯狂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孙长治突然出手,又快又准地掐住他的脖子,“你当我什么人?说放就放?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孙哲平想着张佳乐方才那句“大孙,我想见你”,心痛得几欲滴血。

孙长治松开手指,狠辣道:“带走!”

大雨滂沱的夜晚,孙哲平被扔进部队惩罚犯错士兵的黑屋,孙亦霄躺在救护车里,在无一名亲人陪伴的情况下被送往医院,孙一谦独自喝了一宿的酒,睡在路边,落魄又无助。

而张佳乐,在雨中安静地等着,直到大雨将心中唯一的希望,生生浇灭。

迟迟没有等来孙哲平时,他担心出事,拨去电话,传来的却是陌生的男声。那人说——

“我是孙哲平的父亲。”

“他不会去见你了。”

“你放弃吧。”

电话挂断后,他并未立即走开,因为孙哲平曾说“我马上就来”。

可是,等到天边出现一缕浅浅的晨光,孙哲平还是没有出现。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苍白的脸上是惨然的笑容。

次日下午,孙一谦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急火燎地赶去医院,见孙亦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心脏一阵抽痛。孙亦霄却用力拽着他的小臂,忧心忡忡道:“我没事,你去看看老三,爸昨晚疯了,把他往死里打,哥,你去求求爷爷吧!”

孙一谦强忍着怒火找孙长治,警卫员却说首长有事外出,他微微皱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又听警卫员说:“好像是去找一名警察。”

张佳乐病了,却没有请假,木讷地坐在办公室里,像个丢了魂儿的木头人。下午,局长突然出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叫走,一路嘱咐“对方是中央来的首长,你客气点”。

会客室里,孙长治面无表情地坐着,局长亲自给二人倒了茶,谄笑道:“慢聊,慢聊。”

张佳乐眼神空荡荡的,脸色惨白,坐着也不说话,明明目视前方,却似乎什么也没看。

孙长治说:“昨天和你通话的人,是我。”

张佳乐一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们孙家,绝不允许子辈出现同性恋这种病态行为。”

“同性恋是病,懂吗?”

“我会送孙哲平去治疗,等他好了,我会安排他结婚。”

“至于你……请你离开他,调整心态,正视自己的病情。如果需要,我也可以支付你的治疗费用。”

“离开他。如果你不愿意主动离开,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你离开。”

“不知道……你敢不敢一试?”

张佳乐愣愣地听着,嘴唇动了动,喉结轻轻滚动,好半天才茫然地问道:“昨天,昨天是您控制了孙哲平吗?”

“控制?”孙长治笑起来,“不不,你误会了。他只是在荒唐而不知所谓的爱情与厚重如山的亲情之间,选择了亲情。”

张佳乐闭上眼,猛力呼吸,却觉几近窒息。

孙长治又道:“我听说你是单亲母亲带大的?不容易啊。在这两者之间,你难道不也该选择亲情,选择报答母亲?”

张佳乐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同事劝不动,连支队长和局长也拉不动,直到黑夜再次降临,直到屋里阴森无光,而窗外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中,有他的家,他含辛茹苦的母亲,他好强无私的继父。

可是就在前一个黑夜,他辜负了他们。

在坚韧的亲情与缥缈的爱情之间,他自私地选择了爱情。

而孙哲平,却选择了亲情。

那日回去后,他大病一场。

孙一谦不管不顾将孙哲平从黑屋里带出来,不料正要走,孙长治就回来了。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军人将兄弟二人团团围住,孙长治漠然道:“从哪里出来,回哪里去。”

孙一谦最终也没能带走孙哲平,被迫分开时孙哲平拽着他的手,红着眼哀求道:“哥!你替我去看看乐乐!昨晚那么大的雨,他一定等了我一夜!”

孙一谦心痛难耐,却听孙长治笑道:“等了你一夜?难怪我刚才见他跟个危重病人似的。”

孙哲平面色顿时惨白,怔怔地低喃道:“你,你说什么?”

孙长治冷笑,“他已经答应离开你了,你呢,就安心接受治疗吧。”

孙哲平双腿重重地垂着,被再次丢入黑屋时,嘶哑地喊着:“哥!你帮帮我!哥!”

孙一谦看着孙长治,眼中燃着浓烈的恨。

孙长治只道:“怪我狠心?我早该将这份狠心,用在你身上。”

孙一谦转身,声音冰冷,“妈妈不会原谅你。”

张佳乐请了一个长长的病假,谢绝了同事的探访,也不再去见心理医生。孙一谦和郑尧找到他,告知那夜的情形,他神情淡然,听到孙哲平被关和孙亦霄受伤时眉梢轻颤,又很快恢复平静,浅笑致谢道:“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来看我,连累了孙医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郑尧着急道:“孙哲平是被孙长治关起来了,他不是故意不见你!”

他点点头,依旧笑着,却什么也不愿再说。

孙一谦心里极不是滋味,去老宅找爷爷孙炳熙,老爷子却闭门不见。孙亦霄急着出院,一同赶往老宅。老爷子摇着头说:“管不动了,若真的疼你们弟弟,就自己想办法把他捞出来。”

孙一谦当场发作,若能捞出来,他早就带着兵去捞了。

张佳乐病好后回到市局,却是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不久省厅下达支援新疆反恐的征警令,市局有5个名额。

不少警员跃跃欲试,过去出生入死三五年,回来绝对接连晋升。可真要报名时,应征者却寥寥无几。

和平年代,敢拿生命冒险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热烈的议论声中,张佳乐默默拿过申请表,抿着唇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37-

去新疆的申请批下来后,也许是因为就要离开K市,张佳乐恢复了一些活力。虽仍无法去命案现场,但进行外围调查时不再失误连连。

6月,针对警察的反恐训练开始,他与Y省几十名警察一起前往陆军某特种部队接受专业训练。

这支部队的首长正好是孙一谦。

孙一谦想找他聊聊孙哲平的事,却终是抹不开面子,于是叫来孙亦霄,让二人在自己办公室随意交流,时不时装作拿拿文件或是喝一口茶,正大光明地旁听。

张佳乐的精神状态比生病那会儿好了很多,既向两位兄长表达了谢意,又说能够理解孙长治的做法。但当孙亦霄提到孙哲平时,他却沉默了很久,最后认真地说:“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我知道那晚他的难处,不会怪他。现在我还是喜欢他,不想和他分开,也不愿想象没有他的人生。但是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会觉得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蓝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未来。也许过段时间我能想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孙医生,我心理上的确有些障碍,暂时迈不过这道坎,所以我想冷一阵子,离开这里,试一试先放下这段感情,全心追逐自己的梦想。我跟他说过,念高中时,我想参军,但因为一些原因,我最终读了警校,成了一名刑警。现在,我有机会去新疆了,我想……他一定能理解我的决定。”

孙亦霄将这番话转达给了孙哲平。

比起刚被软禁时,孙哲平冷静了很多,听完低声道:“哥,谢谢你,还有大哥。”

9月,经历魔鬼训练、已成为一名合格反恐战士的张佳乐启程前往新疆。同月,孙长治将孙哲平带往B市,送入一家专门“治疗”同性恋的机构。

过去写小说与剧本时,孙哲平曾经了解过国内的“同性恋矫正机构”,却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投入其中。

刚开始时,他非常不适应,甚至以绝食、自残抗议。机构里的“心理专家”不敢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只好跟孙长治打报告。孙长治毫不心软,竟指示道:“治不好就弄死算了。”

虽是一句夸张的话,却也令闻者心寒。

一个月后,孙亦霄以出差为由,前往B市探望孙哲平,见他面色苍白、浑身伤痕,心痛至极,又无可奈何。叹息之后,他抱着他的肩,缓声道:“张佳乐费尽心思想要走出来,积极面对生活,积极训练,他盼着有一天能放下所有心理负担,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你呢?打起精神来吧,不要辜负了他。”

孙亦霄离开后,孙哲平枯坐许久,再次站起时,眼中突然有了深沉又透着一丝坚定的光。

除了至亲的探访与每日7点的新闻联播,机构不许“患者”接触任何外界事物。孙哲平作为“症状”最严重的“病人”,更是被严格监控起来。接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见过的人只有孙亦霄与“心理专家”,而“心理专家”们竟然对他毫无办法——不管是药物治疗,还是催眠治疗,甚至是后期的电击等,对他都毫无作用。

他就好像将心门封锁起来一样,任何刺激都无法令他动摇分毫。

谁也不知道,在经历无休止的折磨时,他全心构思着那个以张佳乐为原型的剧本。

《落花时节》的剧情被他改了千遍万遍,他无法用纸笔写下,却在心中将主角白桦勾勒得栩栩如生,像天神一样完美,却又像凡人一样无时无刻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机构主任告诉孙长治:“首长,我们对孙哲平彻底没办法了。”

孙长治冷笑,“那就关你们那儿吧,反正放出来也只会丢我的脸。”

孙亦霄与他争辩过多次,换来的永远是一句“我就当没生过这个东西”。孙一谦彻底与他断了关系,从血浓于水的父子,成了形同陌路的上下级。

张佳乐所在的特警反恐队被部署在南疆某城,海拔高,自然环境恶劣,生活条件极差,反恐形势非常严峻。刚到时,他被高反折磨得够呛,差点被送回低海拔地区。所幸受到队友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恢复得比较快,心态也慢慢放松,一个月后就开始执行相对较轻松的任务。

新疆地域辽阔,大片土地几无人烟。不知是因为整日都处在紧张的戒备中,还是见识到天地的辽阔后,心也跟着放宽许多,想到孙哲平、蓝天、母亲时,他心中的剧痛渐渐消退,偶尔甚至会乐观地想:也许孙哲平也在逐渐好起来。

特警反恐队驻扎在一支陆军部队。警察虽与军人有本质区别,但在新疆这种反恐最前线,张佳乐却感受到了与军人一样的职责。战士们同吃同住,同生共死,既肩负着别人的生命,也将自己的生命交与别人。死亡在这里非常近,却又似乎不再令人感到恐慌,生则尤其可贵。每次执行任务之前,他都会与队友一起默默祈祷平安归来,但几乎每次归来,都有人受伤或是永远离开,他也受过一些轻伤,不知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却毫无由来地相信,一定还有再见孙哲平的一天。

分开的一年里,两人看似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却又默契地相信着殊途同归的理。

转眼已是次年10月,孙长治终于没能忍住,亲自去看了孙哲平。

孙哲平比一年前淡定了很多,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既无恨意,也无胆怯。他却害怕了,拂袖而去,看似不再过问,却发誓一定要让他死心。

11月,代号“天山”的陆军高级别反恐行动开始,张佳乐所在的警队作为支援力量亦参与其中。月底,军事媒体首次透露行动细节,庆贺成功的同时,哀悼47名牺牲的军人与特警。孙哲平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他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途径,生怕在牺牲者名单上看到张佳乐的名字。

而直到新闻结束,电视上也没有出现所谓的名单。

从这天起,他开始心神不宁。

12月,B市已是飞雪漫漫。孙长治又来了,扔给他一个金属牌,和一个一等功勋章。

金属牌上写着“张佳乐”,缝隙间还有隐约的血迹。

孙长治说:“他牺牲了。”

-38-

孙哲平慌乱地捡起金属牌和勋章,目光触及“张佳乐”三字时,脸上突然失去所有血色,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站起,剧烈颤抖,摇摇欲坠。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金属牌上,仿佛被残存的血迹染成浑浊的粉色。

朦胧泪眼中,穿着红色球衣的“8号”少年轻轻跳起,身形矫健地抛出篮球。篮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入网的瞬间,少年骄傲地捏起拳头,转过身,对他露出耀眼至极的笑容。

终于,被抽走力量的双腿再也没法支撑身体,他颓然跪倒在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撞响,颤抖的双手死死捏着金属牌与勋章,直至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的血肉。

浅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新鲜的血液与干涸的血液融为一体。

他的喉咙渐渐发出残忍的低吼,低吼又逐渐放大,与夺眶而出的热泪拼接出嘶然的嚎啕。少年向他伸出手,嘴唇微动,不知正说着什么。他急切地捉住了那只手,却惊觉冰冷如寒冢。突然,少年眼中流出暗红色的眼泪,他不管不顾地将少年拥入怀中,终于听清少年那虚弱的声音——

“再见了,大孙。”

世界坠入黑暗,光明被浓血浸透。

醒来时,他被捆手捆脚绑在治疗专用的床上,身边站着戴口罩穿隔离衣的“医生”,和面无表情的孙长治。

孙长治说:“张佳乐已经死了,你肯接受治疗了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薄唇紧紧抿着,眉头紧皱,手臂上青筋毕露。

孙长治又说:“我打听过,张佳乐在部队里一心求死,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你。这次牺牲的47人中,90%是军人,剩下的10%是被调入陆军部队的特警。据我说知,他根本没有被调入,就一外围成员。”

孙哲平胸口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呼吸愈来愈急促。

孙长治持续着,“所以知道他为什么会牺牲了吧?因为他根本不想活了。至于你,也死了这条心吧。”

孙哲平几乎失去所有神智,麻木地躺着,耳边不停回荡着孙亦霄转达的那段话,泪水从眼角横流而下,低喃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寻死……”

可是,金属牌与勋章全在!

孙长治可以说谎,但金属牌与勋章不能造假。

战斗中,金属牌只有在所有者确认阵亡后,才会被取下,而和平年代,几乎只有战死,才能获得一枚浸满血泪的个人一等功勋章!

孙哲平激烈地抽搐起来,眼中没有一丝光辉。孙长治隐隐皱眉,似不忍再看,转身冷漠地吩咐“医生”们:“1个月内,我要看到我儿子健健康康地出院。”

孙哲平嘴角扯出一抹惨笑,门扉重重关闭时,他侧过头,咳出浑浊的污血。

几日后,孙长治又来了,带着一份盖着军委章的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写着47名烈士的名字,“张佳乐”三字赫然在列。

孙长治说:“死心了没?”

孙哲平闭着眼,眼皮微不可见地颤抖。

“医生”说:“这几天他的心门已经被撞开,如果进行持续的催眠加疼痛治疗,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彻底恢复。只是……”

孙长治依旧冷漠,“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身体可能吃不消。”

“身体?”沉默片刻,孙长治决然道:“你们考虑扭正他心理就好。”

酷刑般的身体与心理折磨下,孙哲平其实并未感受到多少痛苦。他麻木地承受着,只有在突然想起张佳乐时,会感知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半月后,孙一谦到B市参加五大战区特种部队交流大会,其间未经孙长治许可,偷偷来看他。机构的“医生”不敢阻拦也没法阻拦,打电话向孙长治汇报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看到遍体鳞伤、精神失常的孙哲平,孙一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惯了生死的铁血军人抱着自己的骨肉兄弟,两眼充血,沙哑地喊道:“他这么对你?他竟然这么对你!”

孙长治带人赶到时,孙一谦已经将孙哲平藏到一位朋友家里。早就行同陌路的父子相互怒视,孙长治甚至掏出了随身的92式手枪。

孙一谦双眼通红,咬牙切齿,“我已经将老三的情况告诉亦霄了,还发了几张他现在的照片。3小时之后,亦霄和爷爷就到了。你想打死我就来,怎么和爷爷解释,你看着办。”

孙长治怒火冲天,握枪的手不住颤抖,孙一谦站在5米远的地方不动分毫,眼中却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他终是放下了枪。

孙亦霄与孙炳熙赶到时,孙长治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仿佛突然老了10岁。孙亦霄推着孙一谦离开,眉间藏着极浓的担忧。

孙炳熙走到儿子身边,放下拐杖,艰难地坐下,沉默很久才道:“长治啊,你想重蹈我的覆辙吗?”

孙长治一凛,猛然望向老父早已浑浊的眼眸。

“如果当年我没有逼死久安,你说他会不会也和你一样,有出息了啊?”

“你们明明是两兄弟,性格咋就那么不一样?如果他有你一半的好,我怎么会……怎么会……”

“可是,就算他再不好,也是我的儿子啊。”

浊泪从八旬老人眼中滑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遍布皱纹的手背上。

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可即使已经行将就木,老人依旧忘不了自己叛逆的小儿子。

孙长治说不出话来,尘封的记忆渐渐展开,他那离经叛道的弟弟张扬地笑着,是父亲的眼中钉,却是他当年拼命护着的宝——就像如今孙一谦与孙亦霄护着孙哲平一样。

孙炳熙叹息道,“这些年我总是在想,人生何其短暂,久安不过就是思想超前了一些,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怎么就不让放任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虎毒不食子,我是比虎还毒啊。”

“爸……”孙长治轻声哽咽。

“可惜啊,我醒悟得太晚。我对不起久安,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们的母亲。”孙炳熙侧过头,“我不愿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像我一样后悔。想想燕瑛,如果老三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百年之后,怎么去跟她交待?”

孙长治呆然地望着地面,妻子刚生下孙哲平时幸福的笑容历历在目,一滴眼泪落下,坚硬了几十年的心,终于有了一方柔软。

孙一谦朋友的家里,孙哲平失神地坐着。孙亦霄抱着他痛哭,他只是眨了眨眼,再无更多反应。孙一谦晃着他的肩,低吼道:“前面一年你都坚持下来了,这算什么?半途而废?张佳乐回来看到你这样子……”

听到“张佳乐”三字时,他瑟瑟发抖,茫然的眼中突然涌入一丝清明。

可那清明,却泛着绝望与痛苦。

“乐乐不会回来了。”他将头埋入膝盖,声音沙哑而无助。

孙亦霄一怔,连忙捧住他的头,“什么叫乐乐不会回来了?”

他唇角颤了颤,喉结滚动,“他,他……阵亡了……”

孙一谦圆瞪双目,厉声吼道:“放屁!”

孙亦霄跟着喊道:“三哥!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乐乐没有阵亡啊!”

孙哲平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二哥,说不出话,眸光在疑惑、茫然、狂喜间疯狂转换,像个被丢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发现一团微弱的小火,又害怕小火只是幻象,害怕它转眼间就会熄灭。

孙一谦暴躁地踱步,似乎明白了一切,“妈的!那位牺牲的战士不是张佳乐!不是你的张佳乐!”

孙哲平抬起头,眼眶灼热。

孙亦霄拍着他的背,轻声抚慰:“三哥,乐乐他们那支特警反恐队是大哥手下部队给训的,如果乐乐牺牲了,大哥能不知道吗?”

孙一谦大声说:“孙长治是不是给你看了‘张佳乐’的金属牌?那不是他!那是陆军特种部队一位同名同姓的战士!”

光明终于刺入黑暗,耀眼得教人泣不成声。

孙长治妥协了,任由孙一谦和孙亦霄带着孙哲平回到K市。机场,他躲在人群中,像一个普通父亲般目送他们离开,而后悄悄转身。

他还是无法“支持”孙哲平,却学会了忍耐与不再阻止。

孙哲平住在二院,郑尧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告诉他从孙一谦那儿打听来的特警反恐队轶事。据说张佳乐特别牛逼,已经成为一支小队的队长,当地的姑娘们都喜欢他,夸他特别帅。大田笑道:“那不就跟在咱局里一样了吗?局草变队草。”

孙哲平终于开心起来,伤好些后找孙亦霄要来笔记本,专注地写写改改。

孙亦霄看了看,问:“你现在写剧本都不用思考了?这快得……”

他摇摇头,轻声说:“不,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年。”

寒冬过去,春光再次回归。

伤痛完全消失时,《落花时节》终于写成。

出院那天,他站在孙一谦面前,从容道:“哥,我想去新疆。”

4月,南疆冰雪初融,若在山野间安静聆听,还能听见野花悄然绽放的声响。

孙哲平背着半人高的背囊,交过证明后走进一驻疆部队。一位皮肤黝黑的维族士兵将他带至一间简陋的宿舍外,抄着蹩脚的普通话喊道:“乐哥,有人找!”

他心跳极快,站在走廊上只觉腿脚直颤,屋里熟悉的声音刺激着耳膜,“找我?谁啊?”

片刻,一身迷彩、剃着板寸的人从宿舍小步跑出,稍稍晒黑的脸上贴着十几张卫生纸条,嘴里还叼着一块羊角豆干。

目光相触之时,时间让一切禁止,只见羊角豆干缓慢地掉落在地,而从那人手上散落的扑克就像天山脚下浩荡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

-39-

“乐乐。”孙哲平向前伸出手,嘴角挂着极浅却又极深的笑意。

张佳乐不敢置信地抿住唇,睫毛轻颤,比过去深沉许多的眸子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

孙哲平又唤,“乐乐,我来了。”

“大……孙……”他低声喃语,双脚像被抽走了力量,却又像被灌入无穷的力量,刚迈出一步,孙哲平已快步走来,抱着他,将他紧紧摁入怀中。

熟悉到浸入灵魂的气息。

想念到刻进骨髓的人。

张佳乐跟大队长请了半天假,跟孙哲平一道走出驻地。

边疆小城远没K市繁华,短短的一条街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尽头,再接着走,便是一片辽阔的山野,和一条细细流淌的小河。张佳乐找了块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圆石头,拉着孙哲平坐下。风缓缓吹开青草,蒲公英细小的白绒随风飞舞,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孙哲平眼皮上。

张佳乐笑了,凑近替他吹走,动作稍稍一滞,就被擒住双唇。

久违的吻,像漫长的旱季之后,从天而降的冰凉甘霖。

孙哲平细细地凝视着张佳乐,眼眸如以往一般深邃,又沾上了往昔岁月投下的暗影。

已经快两年不见,他的乐乐晒黑了,英气的眉眼带上了些许锋利,可瞳仁深处依旧落着透明般的干净,一如16岁时篮球架下的少年。

他说:“乐乐,我很想你。”

张佳乐站起身来,扬着头深深呼吸,长久的静默后,嘴角勾出春风般的笑意,逆着光,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落下轻柔却沉沉的吻。

“我也,很想你。”

阳光明媚的下午,久别重逢的二人聊了很多,却双双跳过两年里最可怕的经历。

张佳乐脱下外衣,秀了秀比过去还要漂亮结实的肌肉,拍着上臂笑道:“不错吧?天天跟陆军特种兵切磋练出来的!”

孙哲平微笑着贴上指尖,却目光下移,定定地看着他侧腰的团状伤痕。他一愣,赶紧捂住,尴尬道:“小伤,早就好了!”

“什么时候挨的枪?”孙哲平眼中滑过一缕心痛。

他索性在伤痕上拍了拍,“去年,没伤着内脏,休息一周多就不痛了。”

孙哲平慢慢蹲下,挪开他的手,闭着眼,深情地吻了上去。

他背脊一颤。

山风拂过,吹起树上不知名的小小花瓣。花瓣路过他的身畔,留下一片,欢喜地停在他的发间。

落花时节。

孙哲平说:“我的剧本写好了,名字叫《落花时节》。”

张佳乐眼睛亮亮的,“就是以我为男主角原型的那个?”

“你知道?”

“你以前说过嘛!”

孙哲平笑起来,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乐乐,未来一年半,我都会待在这里。”

张佳乐一惊,“这里?你家里……”

“我父亲已经不会再过问我们的事了。”孙哲平低下头,扯起一根野草,在手中轻轻转动,“我问过我大哥,打听到你们会在这儿驻留到明年国庆节。”

“对。但……”

“我想陪着你,直到一起回家的一刻。”

张佳乐眼中尽是惊喜,眉头却微微皱起,“但你……但我得执行任务,你……你大哥安排你住在我们驻地里吗?”

孙哲平探出食指,在他眉心碾了碾,浅笑道:“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工作,谁说我是来缠着你不放的?”

“那?”

“《落花时节》的拍摄地,就在南疆。”

张佳乐哑然,又听孙哲平道:“这里有你少年时的参军梦想,是你拼命守卫着的地方。所以……也是我讲述的故事,理应发生的地方。”

动容,就像心花悄然盛开。

张佳乐又讲了很多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不紧不慢,从容平静。

“我曾经很恐惧,害怕尸体,害怕想到蓝天,害怕自己这辈子也迈不过那道坎,也害怕我妈永远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对你的感情。”

“但来了这里,没有心理医生,没有药,一切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转好。刚来的时候我怕看到血,但第一次有战友倒下时,我竟然能冲过去抱起他,一路飞奔,飞奔。他流了很多血,全浸在我身上,背着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可能已经离开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但我居然没有害怕。后来军医接走了他,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从那以后,我就不那么害怕鲜血和尸体了。我想以后如果能回到刑侦支队,我应该还能当一名不错的刑警。”

“最近半年,我妈终于肯和我说话了。我们这儿通讯不太方便,她就给我写信,每次还和信一起寄来很多我喜欢的食物。我看得出她已经原谅我了。继父还跟我说,他们想过去找你,说我妈讲,我来新疆之后,她什么都想通了,只盼着我平安回去,一辈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看信时我哭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时我就想,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花上一些时间,你的父亲应该也会原谅你。”

孙哲平想起孙长治强横的笑容,知道那笑容里深藏着无法与人言说的无奈。

张佳乐顿了顿,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又道:“现在想到蓝天,我心里还是很痛,但这种痛和两年前不太一样了。我这一生都会记得她,她的面容,她的好,她为我做的一切,还有她……离开的原因。但我不会再逃避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人生。蓝天也不愿意看到我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吧。你记得她生日时突然出现的长微博吗?如今想来,何尝不是她离开之后,仍帮助着我们。”

孙哲平眼眶热了起来,记忆里率性又活泼的蓝哥似乎正远远地,笑着注视着他们。

“对了。”张佳乐深呼吸一口,从迷彩裤的口袋里摸出两个小小的铁制圆环,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孙哲平接过来,细细端详,忽然一愣,“这……”

“蓝天为我们设计的对戒。”张佳乐说,“离开K市时我带走了那张图纸。来这里后,不用训练也不出任务时,我就找来小铁块尝试着打磨。最初是想消磨时间,后来吧,就想正儿八经把‘落花缭乱’磨出来。不过磨到现在也没怎么成型。”

孙哲平握着“缭乱”,试着将“落花”戴在无名指上。张佳乐挺不好意思地看着,见圆环慢慢向下,竟妥帖地落在指根。

“正合适!”孙哲平抬起手,阳光穿过指间,洒在他的眼底。

张佳乐有些激动,正想说什么,手就被捉住。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无名指上传来,“花”落指上,粗糙,却生动。

孙哲平牵住他的手,笑说:“一定是你将磨戒指的时间都拿去打扑克了,所以才这么粗糙。”

他也笑了,“等你剧本拍完,我保证把它们磨得精致好看。”

两人再次相拥,想念从胸中溢出,化作疯狂生长的藤蔓,将他们紧紧裹在一起。

分别的日子,一人孤独地构思着剧本,一人小心地打磨着戒指。

心终于沉了下来,带着年岁,带着信仰。

孙哲平在小城租了一间农房,平日里开着车在周围考察地形。南疆地域广袤,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时还会几日不归。张佳乐身在军营,虽是前来支援的警察,也得按部队的规矩办事。一个多月里,两人少有见面机会,其中大部分时候是孙哲平拿着城里的食物,跑去营里探望张佳乐。

一个月后,孙哲平得回B市做拍摄的前期准备了。离开之前去军营告别,特警反恐队的队长从孙一谦处了解到两人的关系,便干脆又给张佳乐放了一天假。

那天,张佳乐跟着孙哲平回了农房,情到浓时,做爱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正当孙哲平快进入时,张佳乐却浑身冷汗,颤抖不止。

孙哲平立即停下,将他抱入怀中,轻声问:“乐乐,怎么了?”

他咬着牙,抖得厉害,却坚持道:“没事,没事,别担心。”

“有事。”孙哲平一边吻着他,一边握住他的耻物轻轻套弄,附在他耳边低语:“告诉我。”

他呼吸急促起来,赤裸的胸膛快速起伏,久违的快感直冲脑际,喉咙发出难耐的低鸣。释放之后,他无力地靠在孙哲平怀里,低眼道:“我……我很痛。”

孙哲平突然就明白是为什么,心痛却无奈,只好温柔地吻着他的眉眼,低声安慰道:“没事,别怕。”

张佳乐无法做爱。

只因在两人放肆而疯狂的初夜,蓝天的生命静悄悄地消逝无踪。

精神似乎已经走出,但身体仍本能地逃避着,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

可是,比起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磨难,这一丝悲凉仿佛已经不算什么。孙哲平搂着张佳乐,亲吻、抚摸,一遍一遍地说:“乐乐,没事。”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既然已经化解了那么多的苦与痛,又何尝不能化解如今的困局?

就算得花很长的时间,就算永远也不能……他想,那也没有关系。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不再离开。

-40-

孙哲平回B市后曾找到一位xing方面心理专家分析张佳乐的情况。对方说类似xing生活障碍的根源在于一种自发保护心理封闭,多是因为过去某种不堪经历造成的巨大心理阴影。如何恢复因人而异,如果放任不管,有人会在生活中某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发生后,突然好起来,有人一辈子也好不起来。

专家提议道:“你最好带那位朋友来看看,咱们具体了解他的问题,也好对症治疗。”

孙哲平表达了谢意,却委婉拒绝。

他从未想过因为这种事而带张佳乐来看心理医生。背地里向专家请教只为多了解一分,以后也好多关怀一分。他的乐乐,就算一辈子都梗在那障碍上,他也不会有分毫不满与委屈。

《落花时节》的筹拍非常不顺利。一来蓝天的事对他影响极大,后来虽然真相大白,他也算是被动出了柜,娱乐圈虽卖腐成风,大众对真正的同性恋接受度却很低。二来他已在公众视线中消失了两年,两年里新作者新编剧新作品层出不穷,他本就算不上顶级编剧,被遗忘亦是理所当然。三来剧本也不太讨喜,很多投资方和影视公司觉得白桦这个角色“太好”,缺了点流行的“坏”,故事发生地又在边疆小城,各方面投入都会增加,且安全问题也令人困扰。

困难多多,忙至7月,拍摄问题仍未解决。他有些焦虑——倒不是担心拍不了,而是越往后拖时间就越紧,他本想在次年10月完成拍摄,和张佳乐一起回到K市,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日程恐怕是得延后了。

B市红三代小团体的公子哥建议他自己出资拍摄,理由是“就当做送给‘媳妇’的礼物”,他思考再三,觉得可行,便挨个炸提议的朋友们。大伙见他从治疗机构那种鬼地方出来,好不容易恢复成以前的孙三哥,也乐得支持他讨好“媳妇”,各人该出钱出钱,该揽人揽人,审核备案畅通无阻,竟7月中旬就把事儿给办好了。

孙哲平亲自在影视院校里挑男主角白桦的扮演者——要像张佳乐一样帅得英气,像张佳乐一样有八块腹肌,像张佳乐一样身手矫健,像张佳乐一样有干净的气质……除此之外,还不能是花瓶,必须又能打又有演技。

公子哥们都嘲他,说那别找了,直接让你“媳妇”演得了。

他只当做夸奖,继续跟个痴汉似的在校园里寻寻觅觅,最后挑出的演员虽离心中的标准仍有距离,却也算是最佳人选了。

8月底,剧组赶赴新疆,驻扎在离张佳乐所在军营约200公里的X村。休息日张佳乐带着一帮兄弟去“探班”,却被孙哲平抓住当“动作指导”。他摆出以前在公安大学指导学弟学妹的架势,一个个悉心教导,看得导演拍着孙哲平的肩道:“以后电影上了,你得把小张的名字加在staff表里比较显眼的地方。”

孙哲平笑着应下,心想“张佳乐”这三字自然是在整个片子最显眼的地方。

特警反恐队近来任务不多,大队长见张佳乐指导得有模有样,便干脆让他自由安排时间——只要队里没有任务,就可以随时去剧组。张佳乐很感激,偶有任务时,执行得比以前还要卖力,完了马不停蹄赶去剧组,继续当尽职的“动作指导”。

白桦的饰演者叫荣河,19岁,和张佳乐长得并不像,但学过擒拿,一招一式颇有些刑警的影子,且眼眸清澈,若细细看,倒真有点张佳乐的感觉。

张佳乐挺喜欢他,教他的时间也最多。动作戏难免肢体接触,拉胳膊拽腿儿根本没法避免。二人认认真真切磋技艺,看在孙哲平眼里却成了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荣河虽身在妖孽成群的表演系,将来也会进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但性子内敛敦厚,尚未与妖孽们同流合污,也不擅长讨好人,见身为编剧兼制片人的孙哲平大老板对自己不满意,心中忐忑,本能般地寻求庇护,竟跟张佳乐走得更近了。

孙哲平好气。

张佳乐每次来剧组基本上都会留宿一两晚,自然是和孙哲平住在一起。两人有时老老实实睡觉,有时干点不老实的事。张佳乐还是无法做全套,孙哲平就引导着他用手。偶尔他会因为自责而露出忧郁的神情,孙哲平看着心疼,便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吻。

为了赶进度,剧组春节没有放假,特警们也忙,四处轮流巡逻,张佳乐再见到孙哲平时已是元宵节。春节之后,驻疆部队换防,与特警们相处快三年的陆军部队调走,另一只西部战区的特种部队赶来接替。

张佳乐惊讶地发现,那竟是孙一谦亲率的部队。三年多未见的纪沉月居然也在其中,且已是一名少尉。

小纪看上去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见着他的一刻,却像个委屈的大姑娘似的嚎啕大哭。他抱着她,温和地安慰,一如安抚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徒弟。

小纪说:“师傅,我担心死了,生怕你……”

他轻轻拍着她的头,笑道:“没事了,乐哥我已经挺过来了。”

孙一谦还是冷着一张脸,生硬地说着“你好”。

张佳乐突然有点想笑。

第一次见着孙一谦时,他很怕这气场惊人的陆军大校,如今再看大校横眉怒目的冷峻模样,却只觉得亲近而可靠。

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孙亦霄居然也来了,还穿着陆军制式的迷彩服。

向众人做自我介绍时,孙亦霄温和地笑着说:“我是一名普外医生,没有军衔也没有警衔,自愿成为支援医疗人员,将在这里待一年,你们的生命交给我,我的安全交给你们。”

张佳乐想,大约也只有孙亦霄,能把哪儿都糙的迷彩,穿出风度翩翩的感觉。

进入3月,特警队便忙碌起来,张佳乐没时间再往剧组跑了,休息日想过去看看,还得挨孙一谦的眼刀。好在治得了孙一谦的人在——孙亦霄开着吉普呼啦啦地开过来,捎上他就跑,气得孙一谦只得黑着脸踹路边的小石头。

孙哲平问家里的情况,孙亦霄据实以告。孙炳熙年前生了一场病,孙长治将他接去B市亲自照顾,性子突然就没以前那么硬了,春节时还给家里打电话,嘱咐两兄弟注意身体。

“他……问到我了吗?”孙哲平问。

“没跟我俩打听。”孙亦霄笑道:“你猜他跟谁打听去了?”

“谁?”

“你B市那帮兄弟的家长。”

“……”

“去年你在B市做拍摄准备时,他暗地里帮过很多忙。”

孙哲平低着头,半晌才道:“其实我能想到。”

——否则为什么审核会那么顺利。

孙亦霄在他背上猛力拍了拍,转移话题,“拍得怎么样了?10月能拍完吗?”

“本来能。”他故意叹了口气,“但孙一谦一来就把我动作指导弄走了,影响特别大,荣河那小子说乐哥不在,他打架都找不到感觉。”

张佳乐在一旁笑,整下午都和荣河混在一起,孙哲平看着心里特别悔。

比起张佳乐,身为首长的孙一谦行动就自由多了。据不愿具名的目击者称,孙大校曾多次溜去剧组,迷彩上还别着不知从哪位士官那儿抢来的肩章,声称“张指”太忙不能来,他来指导大家拍打戏。

孙哲平直翻白眼。

X村是非常穷困的小山村,医疗、卫生条件极其落后,连小感冒也能拖成绝症。孙亦霄经常开着装满各种药品的车,在周边村落当“游医”,平均每周都会去X村一次,一来二去,也成了剧组的“专属医生”。

剧组没有人气偶像,清一色的戏骨与新人,与村里居民相处得其乐融融。孙哲平不喜欢小孩,小孩却似乎挺待见他。拍戏时不少孩子跑进剧组玩,有个大眼睛的小萝莉看见他就会抱住他的腿,笑嘻嘻地说维语。他听不懂,也懒得打听是什么意思,随便逗逗就算了,只从旁人处得知小萝莉才3岁多。

入秋,拍摄渐渐进入尾声,特警们的三年反恐生涯也将结束。然而,正当营里的军人筹划着给警察们开个欢送会时,一场筹划周密的暴恐袭击突然发生。

极端分子冲入X村,有的将土炸弹掷入民宅,有的挥舞长刀见人就砍,端着美制枪械的蒙面人更加暴劣,一时间,昔日宁静美好的山村血流成河。

人们疯狂奔逃,剧组刚好因为在临近山间拍摄,而免于屠杀。

可是,特警反恐队与孙一谦的特种部队并不知道!

恐袭消息传来时,张佳乐开着军用越野一路狂奔,孙一谦亲自驾驶武装直升机开赴X村,孙亦霄则跟着医疗小组紧随其后。

在军队极其强悍的火力压制之下,极端分子绝大多数被击毙或逮捕。张佳乐与几名战友沿街清缴,神经高度紧绷之时,竟被一突然跑出的小女孩抱住腿。

分神的瞬间,数枚子弹从高处射来,他本能地用身体护住小女孩,剧痛猛然由左胸传来,他愣愣地往下看,只见鲜血正汩汩淌出。

孙一谦疯狂跑来,利落地击毙隐藏在屋顶的3名蒙面人,却没能护得了他。

孙哲平刚刚赶回,看到的便是张佳乐捂着左胸沉沉倒地的一幕。

黑云蔽天,光明湮灭。

-41-

察觉到子弹穿入左胸时,张佳乐捂住伤口,眼泪竟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难以承受的剧痛,也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再也见不到孙哲平了。

这三年来,两人经历了多少痛苦、多少折磨,如今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接受各自家人的祝福,却……

美好降临在,戛然而止之时。

身体渐渐下坠,不断涌出的鲜血轻盈地带走着生命。他茫然地望着灰暗的天空,泪水让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背部狠狠着地,却似乎已经不会产生疼痛。他用尽所有力气捂着伤口,幼稚地认为只要微温的血液不从指间跌落,他就不会死。

他哭喊着求生,涕泗横流。

他想要活下去,他不想死。

狼狈不堪,丑态百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想要活下去。

然而,意识却……

越来越模糊。

光明之门轰然关闭时,他在微弱的亮光中看到一个朦胧又熟悉的身影。

他绝望地想,对不起。

彻底控制暴恐分子仅花了不到半小时,而在这半小时里,就有4名军人、1名特警永远离开,伤者亦有十几人。

医疗小组赶到,孙哲平抱着已经昏迷的张佳乐,面色如当初拿到金属牌时一样苍白。孙亦霄跪在地上,强迫自己冷静查看,皱眉道:“这个位置肯定没有伤到心脏,但肺……”

孙哲平浑身颤抖,眼泪无声地落下。刚才抱着张佳乐的时候,他只觉怀中人特别轻,甚至越来越轻,似乎过不了多久就会悄然消逝。

写剧本与小说时,他多次想象过重要角色中弹而亡的情景,却总觉写不出其中最动人、最震撼的感觉。

如今方知,那种感觉,是绝望。

张佳乐躺在医疗车上,浓重的血腥味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蔓延,孙哲平在车外怔怔地站着,只觉心脏正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一下一下地洞穿。

千疮百孔。

小纪手臂受了上,跪在车外大哭不止。荣河远远地看着,死死地咬住下唇,像一个无法动弹的木头人。

孙一谦冷静地指挥救援,可每次望向医疗车时,眼底却会涌出黯然的愧疚——如果能再快一点赶到,是不是就能保护张佳乐?

天真的小女孩眨着眼睛,围着医疗车转来转去。她太小了,哪里会知道正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将车上那奄奄一息的警察推向死神的怀抱。

突然变成黑白的世界,无休无止的等待,失去希冀的未来。孙哲平重重跪地,额头撞向被血浸湿的砂石,放声而泣,直至声嘶力竭。

孙亦霄走下车来,胸口、两袖全是暗红的血迹。

他说:“子弹穿过肋骨,但没有伤到任何脏器。已进行紧急处理,没有生命危险。”

一天后,张佳乐在B市的军队医院中醒来。孙哲平亲吻着他的额头,他感受到一阵湿漉漉的凉意,才知孙哲平已经满脸是泪。

孙亦谦与孙一霄留在新疆,小纪却在孙一霄的授意下将张佳乐的母亲与继父接到B市。张母哭得厉害,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继父像以前一样沉着脸,却低声哽咽道:“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孙老爷子被孙长治接到B市后就没有再回K市,一日硬拉着孙长治前来探望,竟在众目睽睽下拿出一把往昔峥嵘岁月里随身的古董枪,放在张佳乐手上,和蔼地笑道:“它曾经和我一起,拼杀在这个国家最潦倒不堪的岁月。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因为你在她终于强大起来的时候,依旧愿意在最危险的地方,用生命守护着她。”

一个月后,张佳乐伤愈出院,孙长治亲自将他与孙哲平送到机场。严厉而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在亲情面前,终究选择了妥协与祝福。

K市市局刑侦支队队长与1组的队员赶到机场迎接,大田围着张佳乐转了三圈,突然摸了摸他的肩膀,大喊道:“乐哥是锦鲤,快来沾沾运气!”

一群人疯闹着冲来,孙哲平立即拦在前面,厉声道:“你们干嘛!”

大田笑道:“这么紧张干什么?乐哥运气好,兄弟们沾点不行啊?”

“运气好?”张佳乐疑惑道。

“我打听到了,你受过两次枪伤,头一次在腰,这次在左胸,明明都是要害位置,却没哪一次伤到内脏!”过去总是黑着脸的支队长也想伸爪子,“对我们警察和边疆反恐战士来讲,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张佳乐听得一怔,旋即低头浅笑,孙哲平牵住他的手,掌心传来心脏的温度。

是了。

对于曾在枪林弹雨中奔袭的人来讲,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对于一个28岁之前连恋爱都没谈过的笔直纯情男来讲,最终拥有了一段不离不弃的爱情,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恐袭之后,剧组虽然解散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又恢复了拍摄。荣河像被那可怕的一幕刺激到了某处神经,本就不错的演技又有了惊人的提升。后期剪片时,孙哲平发现,荣河已经演出了他期望的效果,那一身正气的主角白桦,正是影视作品中张佳乐的写照。

经过B市红三代公子哥们的努力,或许还有孙长治的暗中协调,《落花时节》定档次年春节,首映场正是2月23日晚上10点。

孙哲平在K市包场,带着张佳乐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那天,观影的所有人都看到,在故事落幕之时,漆黑的大屏幕上打出两排大字——

送给我的爱人。

张佳乐,生日快乐。

12点的钟声响起,2月24日。

张佳乐哭了,孙哲平搂着他温柔地亲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乐乐,我爱你。”

他们能够做爱了,肆意,又极尽缠绵。

谁也不知道,曾经坚守在身体上的畏惧是什么时候消失无踪。

《落花时节》并不算特别成功的片子,受题材和演员的限制,在票房上没有大爆,但看过的人大部分表示满意,甚至有人说非常震撼,看完后对默默守护一方安宁的警察又多了一分敬畏。

下半年,孙哲平被通知《落花时节》有两项入了某著名电影奖的提名,分别是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剧本。惊喜之余,他装作毫不在乎地向孙亦霄打听是不是孙长治动用了什么关系。

孙亦霄说绝对没有。他立即得意起来。

孙亦霄又说动用关系的是爷爷,他立马沉下脸。

张佳乐在一旁听得发笑,安慰道:“我问过大哥了,他说家里谁也没插手,你入围全凭才华。”

他笑起来,突然脸又黑了,“你和孙一谦现在很好啊?”

“那当然。”张佳乐笑道:“在新疆那会儿他可算我的生死兄弟。”

孙哲平顿时吃起了醋。

颁奖当天,两人十指相扣坐着,最佳剧本虽扑了个空,荣河却拿到了最佳男主。

初出茅庐的新任影帝站在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孙哲平捂住额头低声道:“这人……真丢我的脸。”张佳乐却笑得特别开心,眸光闪烁,起立鼓掌。

荣河终于在主持人的安抚下镇定下来,在将剧组里的前辈们谢了一圈后,突然哽咽道:“谢谢我的动作指导,没有你我就演不好那些打斗场面。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你,就根本不会有白桦这个角色!”

主持人善意地吐槽:“《落花时节》这位动作指导真是太厉害了,编剧制片人当着所有观众向他表白,现在咱们的影帝也坐不住了,是不是也想跟他说句‘我爱你’呀?”

荣河连忙摆手,小声说“不敢”。主持人带头起哄,张佳乐宽容地笑着,孙哲平直翻白眼。最终,荣河可怜兮兮地接过话筒,结结巴巴道:“张指,我……我爱你!”

全场哄笑。

荣河又急忙补充道:“平哥!我也爱你!”

在笑声中落荒而逃的影帝,荣河是第一个。小道消息说孙哲平把他修理了一番,还差点抢走他的奖杯。

幸好有张佳乐给拦着。

又是一年初春,张佳乐休到了回归市局后的第一个年假。孙哲平问想去哪里玩,他思考片刻,竟说想去新疆看看当年救下的小姑娘。

“为什么?”孙哲平问。

“不知道。”他也挺茫然,“就想去看看。”

那被张佳乐护住的小姑娘就是爱抱孙哲平腿的大眼睛萝莉,只是当时兵荒马乱,谁也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在当地部队的帮助下,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已经5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见张佳乐就扑了上去,似乎知道他曾经救过自己一命。

那场恐袭中,她失去了双亲,此后被一家富庶的家庭收养,过得美满幸福。

小姑娘的养母说,她的生日是2月23日,有个好听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在汉语中的意思是——蓝色的天空。

春风拂面而过,山花渐次盛开。

一切都是巧合。

巧合却让人相信命运的眷恋。

张佳乐与孙哲平牵手望着西北苍凉却干净的天空,无名指上是一对定制的铂金戒指。

落花,缭乱。

正文完

番外

因着三年反恐生涯立下的功勋,与日后刑侦工作中的优异表现,张佳乐在回到K市两年后升任市局刑侦支队队长与副局长。虽不用再一有命案就亲临现场,亦时常和兄弟们一起专研案情。

孙哲平知道他爱这一行,所以就算见他眼底写满疲惫,也从不劝“别太辛苦”。只会在他回家时端上一杯温度适中的牛奶,或是刚刚煲好的鲜汤。

因为了解,所以纵容。

这几年孙哲平时常在外跟片,回K市住时有空就爱翻着食谱折腾食材,手艺渐渐也好了起来。最喜欢看张佳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偶尔还会像老妈子一样,提着保温瓶去市局献献殷勤。

张佳乐有时笑话他,说没有以前在酒店买的好吃。他故意垮下脸,说改明儿我去酒店给你买。张佳乐连忙捞起一块又香又糯的炖猪脚,啃得一脸馋样。

他喜滋滋地看着,然后默默靠近,在张佳乐额头上轻啄一口。

张佳乐抬起眼皮,嘴唇被炖猪脚抹得油光水滑,“你啄木鸟么?”

他虚着眼,温柔地笑着,“那你是木头么?”

“……”

“要不木头您躺床上去,方便小的啄?”

张佳乐立即埋下头,继续啃糯糯的炖猪蹄。

孙哲平好笑地摸摸他的头,故意戳了戳那看着有点可爱的发旋儿。

大抵在孙哲平眼里,张佳乐的所有,都是可爱的。

时光默不作声地倒流,静悄悄地回到早已远去的学生时代。

孙哲平假装上厕所,慢慢从2班门外路过。张佳乐和一帮男生嬉闹着冲出教室,脑袋被篮球砸了一下,遂大声笑骂道:“操!毁乐哥发型!”

粗鲁的“操”,与接下去那中二病十足的抱怨,孙哲平听着,竟也觉得很是可爱。

“操。”他勾着唇角,学着张佳乐的腔调,小声重复一遍。再抬起头时,张佳乐已经和那帮男生追打着跑远,留下一个小小的红色背影。

那年年级选级草,男生也有投票资格。隔壁班的女孩儿卖力为他拉票,他却在自己的选票上写上张佳乐的名字,还附上一句“可爱”作为理由。最终张佳乐高票当选级草,他心里又有些不高兴。

不是因为自己没人家帅,而是当上级草后,给张佳乐递情书的女生更多了,甚至还有几名老跟着女孩儿混的妖艳小娘炮也跑去表白。

他拧着眉头想,你们都是什么东西?

可惜那时他还小,不懂藏在心中的在意是不安分又青涩的爱恋,于是只能远远地看着。

坐在窗前,支着下巴,见张佳乐运球上篮,大笑着与队友击掌庆祝,然后接过男男女女送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利落又洒脱。

好像这样就行了。

年少时想要的太少,远远看着就会觉得无比满足,以至于十几年后终于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时,会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孙哲平将张佳乐摁在被褥间,温柔又极尽霸道,贪婪地亲吻,放肆地掠夺。厚重的窗帘遮住午夜幽幽的星光的月光,亦关住一室。

张佳乐两腿缠在孙哲平腰上,精壮的腹肌渗出浅浅的薄汗,衬着昏黄的灯光与暧昧的阴影,显得格外情色。

孙哲平游刃有余地进出,他亦不甘落后地加力,肉体相撞发出的声响与肆意的呻吟混合在一起,让周遭的空气也燥热了几分。

他们总是同时释放。

也许是太有默契,也许是身体状况相当。

张佳乐常年坚持锻炼,当上副局长后也从未懈怠,所以虽然工作强度大,时常需要熬夜,在新疆时还受过伤,身体却一直很好。

孙哲平没受过专业的训练,但刚满二十岁时吃过纵情声色的亏,后来非常注重健康,腹肌虽比不上张佳乐的八块,身子倒也算精壮。

仗着身高优势,他压着张佳乐肆意妄为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佳乐喜欢骑乘的体位,背脊紧紧绷着,头颅扬起,露出美好的喉结。孙哲平轻轻握住他的腰,舒服地躺着,任由他掌握主动。

只是每每即将高潮时,孙哲平便会恶作剧地在那紧致的臀部拍上一拍,挑逗道:“乐乐,表情太色情了。”

张佳乐放得开,却偏偏对语言的调戏十分敏感,脸颊一红,腰也跟着脱力。于是孙哲平轻而易举地收回主动权,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愉悦地做最后冲刺。

他们喜欢正常地做爱,因为不需要任何夸张的助兴便能尽兴。

可孙哲平偶尔会为张佳乐口交,用湿热的口腔包裹着逐渐坚硬起来的性器,感受它的雀跃与主人夹杂着羞耻的兴奋。张佳乐也有学有样,含着他的耻物,红着脸忘情地吞吐。

刚开始时,张佳乐尚未掌握门道,不是牙齿磕得孙哲平生痛,就是哽得自己作呕,后来慢慢习惯,竟也做得颇有一番风情,甚至时不时还捉弄捉弄孙哲平,比如在他就要释放时,堵一堵那温热的出路。

当然,每次这么做后,张佳乐都会被惩罚一番就是了。

不过看似暴虐实则温情的惩罚好像也当不起“惩罚”二字。

权当做,你情我愿的情趣罢了。

孙亦霄一直未婚,也没有女朋友,有时会跑来两人家里做客,敲诈一顿饭。

孙一谦和郑尧仍旧没有扯结婚证。孙家在官场做得大,稍有不慎就会全盘皆输。于是两家家长默契地守着儿女们的秘密,也算是另一种深沉的关爱。

孙炳熙去世了,和妻子、小儿子葬在一起。张佳乐跟孙哲平一起去参加了葬礼,孙长治握着他的手,终于说出一句“对不起”。

蓝天的父母离开了K市这个伤心地,搬去Y省南部小城,却没有迁走蓝天的墓。

清明节后一天,张佳乐和孙哲平带着一捧鲜红的玫瑰,悄悄放在她的墓前。

镶嵌在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但那美丽而善良的女人依旧住在他们心上,永不褪色。

年底,市局筹划着拍摄警察公益宣传片。

张佳乐虽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仍旧扛着局草的名头。负责公关宣传工作的女警缠着他,请他帮忙想想点子,他见下属们愁眉苦脸,便干脆接过担子,当上宣传片小组的组长。

孙哲平笑,“你啊,不揽点别人的活儿,心里就不舒服。”

宣传片得写剧本,局里脑洞大、文采飞扬的警察委实不多。张佳乐虽是开会做报告的好手,创作却丝毫不在行。手下上交了好几个剧本,他左看右看,怎也看不出好歹,晚上带回家琢磨,被孙哲平一把夺了去,边念边笑道:“你们警察都是文盲吗?”

他灵光一闪,忽然捧着孙哲平的脸,讨好地笑,“你不是编剧吗?”

孙哲平单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喉结,“怎么,想让我代笔?”

“聪明!”

“我开价很高哦。”

张佳乐认真地算起上面拨下来的预算。

孙哲平亲他微微皱着的眉间,低声说:“不过可以给你算优惠价。”

“多少?”

“不多。”

“不多是多少?”

“肉偿一晚。”

“……”

“来,扭扭捏捏干嘛?”

第二天早上,张佳乐揉着略显酸胀的腰,敲着孙哲平的额头道:“起来了孙大编剧!”

市局的宣传剧本对孙哲平来说纯属一叠小菜,刚好这阵子他闲在家里没事干,晚上张佳乐下班回来检查工作成果,他挑挑眉,指着文档道:“喏,完成了。”

张佳乐不知道一个剧本能在一天内写完,还答应交稿时再来一晚,这会儿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小心地瞅了孙哲平一眼,还未来得及争辩,便被推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地毯弄脏了,又得清洗。

麻烦极了。

听说孙哲平帮写了剧本,拍摄那天不出警的刑警交警特警都来了。张佳乐作为局草势必得出镜,另外还有十几位外表俊朗的男警女警。

孙哲平不仅是编剧,还客串了导演一职,老是指挥摄影师追着张佳乐拍,特别帅的当正片,帅得有点搞笑的当花絮。

局长看不下去了,强行插足道:“小孙,这不是给张佳乐拍个人宣传片啊!”

张佳乐早就累得够呛,连忙摆手道:“别拍我了!脸都要笑僵了!”

孙哲平这才让摄影师转了个个儿,认认真真拍其他警察。

宣传片很快播出,反应极好,据说还带动了警察们在相亲市场上的行情。

剪片时孙哲平把有张佳乐的片段全存了下来,压缩放在iPad里,跟剧组去外地时经常拿出来看。

一看,心脏就会变得特别柔软。

张佳乐去剧组探过一次班,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不是因为剧组辛苦,而是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太热情了。

好像他才是明星,别人全成了追星的粉丝。

身为一个寻常警察,他招架不住。

头号粉丝当属荣河,见着他就扑上来紧紧拥抱。

荣河拿下影帝后事业蒸蒸日上,星运一片亨通,早成了国内顶尖的巨星。可在他面前,却可以放下所有伪装,仿佛依旧是身在南疆时,那单纯的少年。

治得了荣河的人不多,孙哲平算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两人后来又合作了几部影片,片场上荣影帝对孙编剧服服帖帖的,私下却会跟张佳乐告状,说孙哲平又骂了自己。

张佳乐知道,荣河就是想让他去探探班。他抽不了身,只好像哄孩子一样哄荣河。荣河开心起来就爱跟孙哲平炫耀,孙哲平看了两人的对话,必定加倍欺负他。

张佳乐就想,傻孩子咋老是不长记性呢?

荣河浸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之后,一路踩着别人往上爬,既靠着才华与努力,也靠着心机与算计。

所幸他从未有一刻,将心机用在张佳乐与孙哲平身上。

他像他们顽皮的弟弟,也像可心的小孩。

纪沉月在新疆受了一次很严重的伤,差点丢了命。孙一谦为她争取来个人一等功,伤愈归队后升为少校,成了特种部队里少有的女性中队长。

张佳乐见到她的次数很少,却经常从郑尧口中听说她的情况。

郑尧想孙一谦时就爱往军中跑,去了又烦孙一谦,烦处处散发着粗犷气息的军营。

好在军营里有纪沉月。

两个骨子里都透着男子气的女人很快成为好友,郑尧还从纪沉月那儿学到不少擒拿招式。

孙一谦被自个儿的萝莉老婆偷袭过好多次,却每次都不长记性。郑尧得意地跟孙亦霄和孙哲平吹嘘自己的拳脚功夫,却听孙亦霄淡笑着说:“他也就让你偷袭偷袭,咱换个人试试,保管他转身就让对方四肢朝天。”

孙哲平附和道:“比如说我。”

郑尧笑得很好看。

因为闹闹嚷嚷,却矢志不渝的爱情,她就算已是四十岁,却仍像个充满活力的少女。

她在尚未成年时遇上孙一谦,走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这几年孙长治再未插手儿子们的感情,孙一谦却像个麻烦的老爸,见着孙亦霄就得催催他的终身大事。

孙亦霄被念叨烦了,索性指着孙哲平和张佳乐说:“要不我也去找个男朋友?”

孙一谦脸顿时就黑了,郑尧撞撞他,他立即不情不愿地说:“男朋友也得过了我的眼!”

张佳乐这个“男朋友”,无疑是最能过孙一谦眼的。但张佳乐只有一个,被老三捷足先登,所以老大觉得,老二应该断了找男朋友的念头,规规矩矩谈个姑娘。

孙亦霄懒得和他嚼舌根,反正他最后都会顺着自己。

孙哲平还是经常和孙一谦吵架,甚至动过几次手,理由五花八门,“看不顺眼”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

几乎每次一家人在老家聚会,两兄弟都会各自不爽,最终拳脚相向。孙亦谦拉着张佳乐和郑尧当吃瓜群众,看到精彩的地方时还拍掌叫好。

就像小时候一样。

不过也不那么一样。

小时候打完架,孙哲平可以向孙亦谦撒娇,孙一谦却只能灰头土脸找爷爷,多半还会被爷爷训一顿。

现在孙哲平能跟张佳乐黏黏糊糊,他也能跟郑尧讨要关心。

孙亦霄在一旁看着,笑容像春风一样和煦。

周末,张佳乐起了个大早,和孙哲平一起去公园跑步。

已经是初夏了,稍微活动活动,全身就会渗出一层汗。

几圈下来,孙哲平撩起宽松的黑色背心,露出汗津津的腹肌。张佳乐弯腰数了数,开心地说:“还是没有我多!”

孙哲平笑着推他,说不和你们这些警察比。

他没被推开,反倒贴得更近,趁着周围没人,吻了吻孙哲平的人鱼线。

孙哲平勾住他的下巴,邪邪地笑,“想在这儿来?”

他使劲摇头,“回家再来!”

闲来无事的休息日,不好好来几次岂非辜负春光?

下午,张佳乐突然问:“二哥说你高中时画过我?画还在吗?给我看看。”

孙哲平一怔,旋即笑道:“画在老家呢。”

“哦。”张佳乐耸耸肩,又听孙哲平说:“不过我近来画技渐长,要不你坐沙发上给我当个模特儿?”

张佳乐眼睛一亮,端端正正坐着当起模特儿。

孙哲平笑着摆弄画具,认真地画起来。

两人没说太多的话,却都觉十分有趣,相互好奇地打量着,似乎也是一种消磨时间的趣味。

中途孙哲平换了一张纸,说是没画好重来。张佳乐不疑有他,依旧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太阳落山时分,夕阳的金光从窗户洒进来,刚好镀在张佳乐身上,看得孙哲平微微一愣。

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破凝滞着的美好,却好像将另一种美好带了进来。张佳乐摸摸肚子,小声说:“我饿了。”

孙哲平温柔地笑,放下画笔道:“画好了。”

他兴致勃勃地起身,跑近一看,却顿时皱紧了眉头。

画纸上是很多对火柴人,每一对,都正干着羞羞的事。

都是他们尝试过的姿势。

张佳乐倒也不气,但总觉得被孙哲平欺骗了感情,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拳,骂道:“灵魂画家!”

孙哲平勾住他的脖子便吻,推推搡搡,直至撞向墙壁,再无路可逃。

他们又做了,挑的是画纸中心的姿势。

完事时张佳乐抹了一把脸,揪揪孙哲平鼻尖,说:“幼儿园小朋友都比你画得好。”

孙哲平又笑,摇头道:“幼儿园小朋友才不会画这种画呢。”

张佳乐悻悻爬起来,想去浴室清理,却瞥见之前被拿下的画纸。

孙哲平赶过来,环着他的腰,咬了咬他的耳垂,道:“看着了吧?老早就画完了。”

画上,是正襟危坐,表情有点滑稽,又十分生动的张佳乐。

张佳乐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半天没说话。

孙哲平戳戳他的脸颊,“给打个分呗。”

他笑起来,眼里溢出关不住的欣喜,“满分是多少?”

“100吧。”

“那我给101分!”

“哦?”

“多1分让你骄傲!”

孙哲平笑着叹气,又浅吻他的唇,轻声说:“我一直很骄傲。”

“嗯?”

“因为我有你。你就是我的骄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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