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

发表于 2025-03-06  111 次阅读


@sourlemontart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1

雪已连着下了数日,这时候正是最猛,天地间一片茫茫然,雪地里不论足印马蹄印,只消转眼就埋了个干净。张佳乐以为做了万全打算才北上,却还是失算了。

千里良驹也扛不过没膝深雪,张佳乐双颊被吹得皴红,足下一双靴早已湿冷不堪,冻麻了的脚掌似有百根针扎,一路来也不知是骑马还是牵马,吃尽了苦头。寒风猎猎,刮在脸颊上如刀割般生疼。沙砾般粗砺的雪片灌进斗篷,挂在他的眉睫上,一时半刻竟也难以消融。

这么咬牙走了许久,才终于遥遥望见一间客栈。他总算松了口气,拉紧缰绳催马儿快行,赶快了脚步向那儿去。

见门掩着,他便边掀开斗篷抖去雪片,边拍门叫店家,不多时便有一位十二三岁模样的清俊少年出来牵马,细声问:“您是住店?”

张佳乐点头,就见那少年朝里头喊了声“掌柜”,牵马去歇了。

他信步迈入,一边低头解去斗篷,突然听着一声“大当家”。

张佳乐猛然抬首,定睛细看了一会儿才得以辨认,倏然放声大笑,向那人走去,像是很熟稔:“李轩!好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

他略一停顿,还没等那人回答,又一笑:“原来是在这一隅做起了安稳营生,你倒快活!吴羽策也在么?喊他出来见见!”

正说着这话,就听着楼梯上有动静。吴羽策靠着栏杆往下望,看见张佳乐朝他招手,也是一愣,赶忙从楼上下来:“许久不见大当家,前辈周游四海,竟也想起这儿了?”

张佳乐将斗篷一抛,粲然笑道:“这些个稍后再提,有酒有肉么?成日里吃干粮,嘴里都淡得不知肉是什么滋味了!”

吴羽策笑着应了声,进去备酒食,剩李轩张佳乐两人坐在靠里的那张桌聊了起来。那少年歇好了马,给李轩招了过来见人。

李轩搭着少年的肩,对张佳乐引荐道:“这孩子叫盖才捷,是我们游历途中带回来的,在这儿做个小伙计。”

盖才捷极懂事地向他问好。张佳乐很喜欢这孩子,拉着他一通问东问西,全没个前辈样子,那孩子都一一应答了。他又探进怀里摸出了个小玉件儿塞进他手心,盖才捷直道太贵重了不肯收。

李轩笑道:“什么玉件儿也比不过你那宝贝百花针,你不如送他一枚,日后倘若他行走江湖,也好仗着百花谷当家的声名震一震。”

张佳乐只笑着道好,随即便不知是从袖口还是腰间飞快地摸出了一枚东西递去。

盖才捷低头一看,掌心卧着的是一枚长针,不知由何物制成,通体竟泛着微微红泽,细如牛毫却坚硬刚固。

他想也知此针并非凡物,于是更窘然地眼巴巴望着李轩,直至李轩开口叫他收下,才红着脸把东西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去帮吴羽策打下手。

待盖才捷走后 ,李轩道:“你是真喜欢这孩子,竟真舍得把自个的宝贝送出去了。”

张佳乐先是放声一笑:“这有什么的!”

随后收敛了笑意:“这孩子怎的如此稳重老成?倒全不像这个年纪了。”

李轩默叹道:“两年前鄢州大旱,我与吴羽策途经那处,当真是饿殍遍野、怵目惊心。我两人听见巷中有争吵哭嚎声,以为有人趁火打劫,上前去看,正看见这孩子死命抱着他父亲的腿,不让他把怀里的孩子送给旁人——你可听说过,易子而食么?”

张佳乐惊愕不已,嘴唇翕动,张了张口却一字未吐。沉默良久后,他脸色如霜打一般难看:“人食人……”

他发狠咬紧牙关:“不是早说朝廷派粮赈灾了么?”

“朝廷昏聩至此,拨下的灾款十之有一能换作粮食派给百姓都属难得,鄢州旱情非比寻常,又岂是这么一点儿聊胜于无的粮银可以缓解?岂止鄢州,允州也深陷水火。听闻允州有义士率民众揭竿而起,朝廷连忙派兵镇压,将聚义者连同亲眷悉数斩杀,”李轩的语气冷得结冰,“外对鞑子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内对百姓剥肤椎髓、横科暴敛,征缴的银钱全拿去岁币了,哪里拨得出款来养民呢?”

张佳乐眼中寒意更深,冷冷一哂:“天欲亡之,还妄图以‘龙脉’逆天改命,当真可笑!”

李轩闻“龙脉”二字脸色微变,正待开口说话,就见吴羽策备好了酒食同盖才捷一同过来了。张佳乐见上了酒食,很快缓和了颜色,笑着招呼吴、盖二人赶快落座,几乎反客为主。

桌上摆了一壶酒和几碟常例的小菜,张佳乐拿手背贴了贴壶身,见是温的,便摇头晃脑笑吟吟地念诗:“晚来天已雪,能饮一杯无?”

他故意改了一字,倒更贴合眼下此情此景了。随后又道:“咱们兄弟几个饮酒,何须摆些空架子呢,只管上几只海碗,痛饮达旦好了!”

李轩便笑他:“我看你是馋酒了,要讹我几坛好酒吧!”

吴羽策添了几杯,劝二人先用些酒菜,张佳乐便举箸用了两口小菜。冬日蔬果稀缺,能用的无非是些酱肉并几碟腌菜,他以为这桌上酒菜是出自吴羽策手艺,尝后便对吴羽策夸赞:“滋味甚佳!”

只见李轩幽幽笑道:“那是,我的手艺,还用说么。”

闻此言张佳乐筷子在空中一停,皱眉作思索状。其余三人不明就里,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只见他沉吟道:“就是盐多了些,肉柴了些。”

他看向盖才捷,佯装正经问道:“有剔牙签子么?我卡着牙了。”

李轩见状笑骂着搡他,张佳乐就放肆地哈哈大笑,和李轩扭打作一团。一边的盖才捷惊得筷子都要握不住了——好么,这两人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百花谷当家与虚空楼主,外人看到怕要惊掉下巴!

吴羽策仿佛见怪不怪,拍了拍少年的肩,看向张佳乐,举盏先饮了一杯:“大雪天里,前辈总不是出来闲游的吧。可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座下除了年纪最小的盖才捷却都听懂了。

张佳乐顿时停住打闹,面上的嬉笑一下子散了,他垂下眼,轻“嗯”了一声:“我得了信,说在北郊,有人见到一位背重剑的侠客。我便遣人去探查了一番,在一处岩壁上发现了几道剑痕。不是葬花所为。”

他慢慢抬眼,淡淡道:“但是如此刚劲的剑气,举世之内,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人能使出。”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又隐隐约约听得出一点自矜的傲气。人人都道百花谷孙哲平是并世无两的豪傲狷狂,却不晓得另一位当家张佳乐骨子里也是一样的狷狂。

李、吴二人听后,相视一望。李轩试探问道:“我非是存心扫你的兴,只是实在怕你空欢喜一场——你可认清楚了,那剑痕,于锋使不使得?”

张佳乐把盏杯酒下肚,仰脸淡然一笑:“那剑痕没石二尺,起手有崩山之势,收锋平快短利——我一听便晓得是他惯用的剑法。于锋稳健,却少有狂气。别人认不得,难道连我都认不得他的剑么?”

吴羽策短叹一声,道:“既然连你也这么说,想必是没有错了。只是多年以来孙大当家一直杳无音信,如今怎会突然现身北郊?”

未待张佳乐应话,李轩便道:“前辈身为百花谷当家,要想隐蔽行踪,再容易不过了,如今却留下行迹让人发现,想必是故意为之。”

张佳乐却未言语,默默地拎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酒,对二人道:“啰嗦半天,才温的酒都要凉了,你们还不喝!”

他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快意的喟叹,垂首捻着那枚瓷制的酒杯把玩,虽然笑着,眉宇间却有难以扫去的淡淡愁情:“好酒。这么烈的酒,离开百花以后,便很少喝到了。”

盖才捷在一旁安静地搛菜,张佳乐便伏低身子笑着逗他:“不过你可喝不得,你喝了要醉得厉害的。我们滇南人,从小饮酒酿酒,我同你一般大年纪的时候,已经赤足在山间取泉水酿酒了!可惜我记性不好,当年埋下的那几坛酒,如今都已经不知道在哪了。不然我亲手制的十几年的陈酿启了泥封,嗳哟,鼻子都要香掉了!”

吴羽策谑道:“这倒不要紧,请张大当家再酿几坛,就埋在这边两棵桃树下,几十年后再挖出来与我们同饮,就不必担心找不着了。”

张佳乐扭头用筷子朝他指指点点,笑骂道:“想的倒美!我酿酒,要用到百花谷内长在悬崖上的一种花才行。如今我也回不去了,哪里再寻得到这种花制酒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其他几人听得却暗暗叹息,不敢多说多提,生怕触动他愁肠。

为解尴尬,众人便在李轩提议下饮酒行令。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行不起雅令,便行通令。张佳乐是知道虚空二人赌术极精的,因此不许他们掷骰赌数,只管猜拳。

这么喝了一会儿,几人觉得不痛快,又换了几只海碗来,输了便痛饮,要将整只碗翻转过来一滴不剩才作罢。

几位前辈也不肯饶过盖才捷,但他还是少年,不好饮酒,又怕茶饮多了难眠,就把茶叶换成紫苏叶,这么也灌了几大碗下去,撑得肚子都圆滚滚的,坐在一旁动也不想动。

烈酒入喉,推杯换盏间,众人都觉得身子渐暖,一通嬉闹之后,暖洋洋的倦意便渐渐涌上来。

李轩原本懒洋洋地半靠在墙边,突然凑近了问张佳乐:“这里没有旁人,你和我通句实话——究竟有没有‘龙脉’一事?孙哲平究竟是不是因为此事销声匿迹的?”

张佳乐虽善饮酒,这会子也有了点醉意上头。他惨然一笑,轻声道:“我若说我也不知道,大约连你都不信吧?”

他极细微地叹了一声,端起尚有半碗的酒轻晃:“我记得很清。当日我外出归来,在厅门口撞见手下奉了一封密信给孙哲平。他并不避忌我,隔了约摸十步就笑着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见他拆了那封信看了一眼,只一眼,面色顷刻就变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孙哲平,他的表情像是见了这天底下最骇人的事情。

“我见他如此,赶忙上前去要看那封密信,谁知他转身便将信投入火盆付之一炬。我吃惊极了,问他什么是连我都看不得的?他也不回答,只是摇头。

“后来我多次旁敲侧击,想问他当日信中究竟写了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问出。”

李轩眉头紧颦,只听张佳乐继续道:“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有所耳闻了。朝廷要招安百花,我们不应。我与孙哲平各领一线迎敌,同他们轰轰烈烈地血拼了一场。可他们对我这边潦草敷衍,却将精兵全都调遣去围攻孙哲平,我见状心觉不对,匆忙抽身赶向他,却还是迟了。”

张佳乐苦笑一声,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人心中愁苦,便觉得酒都更烈了,酒液入喉如烧烫的刀子割开肺腑,勾起阵阵剜心般的疼痛。

“我赶过去时,孙哲平已经不知所终。百花伤亡惨重,只救回寥寥几人,醒过来的几人无不提及与对面交战时曾听见‘龙脉’二字。”

吴羽策也走近来,张佳乐朝他一点头,他便坐下一同听。李轩面色凝重:“古书记载,龙脉者,载国之气运。龙穴聚灵,得之可掌王朝兴亡。”

“即便朝廷昏聩不堪,倘若得龙脉便真能兴我朝运,孙大当家又怎会不愿意将龙脉踪迹奉上呢?”吴羽策问道。

张佳乐垂下眼睑,手指摩挲碗沿:“我能用性命担保,孙哲平绝不是贪图富贵而置天下黎民于不顾之人。倘若他失踪确与龙脉之事有关,又为什么宁愿赌上百花谷众的性命也不肯将龙脉奉上呢?”

众人沉默不语。雪夜寂寂,静得只听得见风摇扃牖的嘶嘶响声。

盖才捷找了把剪子剪灯花,一两声烛花轻爆后,厅堂内更亮堂了几分。随后又抱了一篓子炭来,拿钳子往火盆里添了几块。待炭火都烧得红热了,融融的暖意便严实地包裹住整座屋子,寒风从缝隙里刀子一样刮进来,又瞬间消融在满室的暖热中。

张佳乐静静地看他做完了这一切后坐在边上歇着,慢慢地笑了:“你这孩子好老实,你两位师父平日里定是对你支来喝去,使唤惨了。”

李轩忙道冤枉,张佳乐哈哈笑了,一边扭过头去问吴羽策:“这烧的是什么炭?有些熏眼睛。”

吴羽策摇头笑叹了一声:“早知道百花谷张当家有‘玉食锦衣胜五陵’之名,衣食用度一应讲究,却不知道你竟金贵至此。雪天封门,原本烧的银骨炭用光了,这两日暂用别的炭应付应付,这样也被你觉察出来了。”

张佳乐笑得肩膀抖了抖,一边伸手去打他:“好你个吴羽策,你是变着法子说我穷讲究喽?日子再不好过,总也要给自个儿找些乐子来吧!”

一番闹腾之后,小盖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一下子众人都有了困意。原本说是要痛饮达旦,但酒意上来难免犯困。于是李轩给张佳乐安排了一间房,大伙各自回房歇下了。

吹了灯后,夜深雪重的折枝声更清晰可闻,像昭告着这晚的风雪有多劲猛。但兴许是白日跋涉太过劳累,又或是饮酒之后的乏困,张佳乐沾了枕头便很快入睡了。

今夜他想起太多故人旧事,不知不觉,许多尘封的记忆便在梦境中悄然重现了。

2

几枚闪着寒光的袖剑钉入岩壁,张佳乐扭身轻轻一纵,飞踏而上,快如雁过,只有剑尾残留着微微颤动。

他嫌飞身跳纵时长发碍事,便随手掐一枝野藤将头发高高束起。颈上佩的一块状如缺月的通透玉坠时而颠跳出来,他便将玉衔在口中,手中短刃狠狠扎入岩缝,整个身子悬挂在上面飞荡过去。

百丈峭壁,等闲之辈望之生畏,他却借如履平地。

张佳乐仰头,见离顶峰只差几步之遥,便打消了停下来歇息片刻的念头,一鼓作气攀上了巅峰。登顶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也总要耗些气力,一番折腾以后上衫也汗透了。

他靠在树边稍作休息,片刻后凭记忆来到一块空地,欣然发现这里果然生了两株花。此花蕊如红玉,只生在百花谷中,长在悬崖绝壁之上,张佳乐惯爱用此花入酒,酿出的酒色泽绯红,独有异香。

他伸手要去采撷其中一株,不料身后却有只手探出来,抢先掐下了那株花。

张佳乐见此突变,先是一笑,旋即转过头去佯怒:“我先来的,你抢什么?”

孙哲平捻着那株花随手一指:“那儿不是还有一株。”

“统共只有两株,全摘去了,明年我拿什么入酒?再说,你要这花有什么用。”张佳乐拍拍衣裳站起来,仰头望着他。

“先前你不是说,我们各自选一侧山崖,各凭本事上来,先到先得么?怎么输了便耍赖,”孙哲平将手中的花凑到张佳乐鼻子跟前,在他伸手去抓时又收回去,“我用来做什么不要紧,你想要花,就拣两句好听的说来听听。”

张佳乐便嘻笑:“好弟弟,把那花给我吧!”他仗着自个儿比孙哲平虚长几月,就爱讨些口舌的痛快。

孙哲平听后哼笑一声,转头就走。

张佳乐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了,但还是笑嘻嘻地兜到他面前去,故意掰着他的肩膀问:“生气了?孙大当家,气量好小哇!”

谁知孙哲平就着他探出头的姿势,一把将他扛上肩头:“闲话少说,还不赶快回去,待会儿又都等你一个。”

张佳乐随便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反倒晃荡着两条腿,很快活地道:“那就这么把我扛回去吧,我懒得走了!”

孙哲平扛起他是轻而易举,在他腰板上一拍,颠了两颠后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到百花谷正厅门口,还没进去,就已经听见十分喧闹了。原来百花谷讲究拜祭花神,今日正是花神生辰花朝节,谷众提早开始备起今晚的百花宴。

迎面过来几个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向两位当家问好,他们晓得二当家身上总带着些好吃的好玩的,因此喊过人之后仍不肯走,眼巴巴望着张佳乐。哪知道张佳乐今日为了登崖采花,穿了一身短打,摸遍了浑身上下也没摸出个新鲜顽意来。他想想,摸出一枚袖剑,蹲下来放在娃娃手心:“拿这个去找邹远换糖吃吧!”

孙哲平抱臂在一旁看着好笑道:“那东西也是好随便给小娃娃的?”

随即孙大当家也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支空树枝做的短笛,把袖剑换过来了,几个小娃娃蹦蹦跳跳地跑去玩了。

“你有这样的好东西也不给我。”张佳乐笑道。

孙哲平伸手把他束头发用的树藤揪掉了,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奶娃娃玩的你也要,我看你是越过越回去了。”

张佳乐朝他挤眉弄眼做了个怪模怪样的表情。他极看重一年一回的百花宴,回房后特意换了一身新制的衣裳,苏木和茜草一齐染出的红色,衣缘都细细地镶了皮金,若没十分气质,穿着必要落入俗套,但张佳乐穿着,气度却更显风流了。

慢悠悠地晃到今晚设宴的百花台,果不其然,众人早就各归其位,只等他一个了。

大伙同张佳乐都再熟稔不过的了,见他姗姗来迟,有人笑着拍手起哄:“二当家这一身好俊呐!”

张佳乐一听夸他就来了劲,笑嘻嘻地凑过去踩着凳子反问他:“你二当家什么时候不俊了?”

底下人贫嘴道:“就是素了点儿!二当家的最爱花,怎么都没点花扮上!”

周围一汪人嗡地开始起哄,有几个摘下梁上一朵彩绸扎的花,一哄而上,把张佳乐拽过去,不由分说地替他绑在了胸口。

张佳乐最爱和他们打闹,完全没有一点生气的兆头,等替他绑好了,笑呵呵地低头摸了摸胸口红绸扎的大花:“怎么扎了个红的,配我这一身红衣裳,看着倒以为是新郎官呢!”

下面人拍手叫好:“咱们二当家这么俊的新郎官,谁家姑娘配得上哩!”

张佳乐便一抬下巴颏,风流得意地笑道:“那是,谁配得上你们二当家呀!”

底下人道:“必得是天上的仙子,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张佳乐不动声色地瞥向坐在最高处的孙哲平,见他拣了两颗果子在吃,便走到跟前去,从孙哲平手里抢过来果子丢进自己嘴里,往座椅里一靠,翘起腿狡黠笑道:“就是公主要绑我去做驸马爷,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呢!”

座下嘘声一片,张佳乐抓了一枚杏仁砸向坐得离他最近的邹远:“怎么连你也笑我!”

邹远刚笑完气都没匀上,正待饮点酒来缓缓劲儿,猝不及防捱了他一下,嗳哟了一声,揉着脑门指着孙哲平拉他垫背:“大当家的也笑了!”

张佳乐看去,果然如此,便用胳膊肘捣了孙哲平一下。

孙哲平扬眉:“你又来迟了,老规矩,自罚吧。”

“那好说,“张佳乐端起面前的酒杯,起身一饮而尽,又添了两杯饮毕,将杯子翻过来,果然一滴酒也没残余,“都看着,我自罚三杯了!”

唐昊在底下嚷着拆张佳乐的台:“你哪里是罚酒,分明是自己馋得不行了,找个由头先喝两杯罢了!”

底下人都附和赞同,起哄说这个不算,要二当家拿出点诚意来。

张佳乐拍拍沾着酥糖粉末的手,跳起来哼笑一声:“你们还不是仗着我好说话,换成孙哲平,你们还敢这么起哄么!”

不知道谁大着胆子喊道:“大当家的今儿个心情好,二当家的待会儿不论做什么,咱们也一样哄大当家的上去!”

“那好,一言为定了!”张佳乐偏过头去冲孙哲平一笑,好像这承诺是孙哲平向他许下的一样。

只见张佳乐身法极轻盈地从上面一跃而下,红衣猎猎翻飞。安然落地后,他锦靴一晃,兜到一人面前,扬手将那人腰间的佩剑抽出鞘中。

张佳乐把剑端详片刻,倏地笑了:“刘五,你这剑也忒钝了点儿,平日里是拿它当柴刀使的?”

剑主人嬉皮笑脸道:“钝了舞剑正好,不怕伤人!”

张佳乐手腕一抖试挽了个剑花:“我使剑,难道能失手?”

他扭身将剑锋一撩,一把钝剑在他手中竟如神兵利器,凛凛剑光寒彻骨,如同潜海蛟龙一般有了生气。百花宴饮,从来不爱请人歌舞,因此没有器乐协奏,于是邹远领头在底下以手击案,众人纷纷效仿,为张佳乐敲击鼓点。

张佳乐听此击乐声更觉畅快,右臂一旋,双指在剑刃轻抹,掌中一柄剑使得行云流水。他飞踏而上,凌空一刺,熠耀烛光照在剑身竟反出一道赤练般的映照。张佳乐持剑而舞,红衣在飞旋间铺散开来,从高处俯瞰,犹如盛绽在百花之中。

唐昊从案上随手抓了一枝花朝他掷去:“接好了!”

张佳乐抽剑朝背后一挑,竟然轻轻巧巧背身用剑尖接住了那朵花。底下一片叫好,他把花别在左鬓,端的是倜傥风流。

偏头朝至高处看去,孙哲平也正无声地凝望着他。暗潮般涌动的情意顷刻间席卷而来,他们之间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交汇即可读懂彼此。

张佳乐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地吩咐唐昊:“唐昊,唱支歌给我配乐吧!”

唐昊眉头紧攒:“唱什么,不唱!”谷中的人都晓得唐昊有一副好嗓子,他尚年幼的时候十分乖巧可爱,旁人让唱便乖乖唱两句。后来大了,性子变了,再没有人敢拿这事揶揄他。

“你差点砸到我,赔我支歌怎么了?”张佳乐耍赖道,“今儿个吃酒快活,不必拘着,唱吧!不然我这剑可使不动了!”

众人哄闹起来,都是催唐昊唱歌的。邹远笑眯眯地推唐昊起来,可怜唐昊不死心地朝大当家那里望了一眼,见到连孙哲平都在鼓掌,只好认命地站起来。

仔细看,他脸颊竟有些泛红。张佳乐朝他笑了笑,众人屏息,片刻之后,听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张佳乐重新提剑,这支不知何时传来的邶地之歌,韵律铿锵如急弦骤响,竟与他十分合称。音律急促,剑光更疾若流星,张佳乐本非惯使长剑之人,但十八般武艺总是相通。他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孙哲平案前狡黠一笑,直接用小指把摆在孙哲平案上的酒壶勾去了。

孙哲平无奈一笑,只见张佳乐又折回中央,随着众人击案的鼓点与唐昊和着轻轻哼唱了两句:“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突然,他横剑卧腰,如一弯拉满了的强弓,将酒浇到剑身上。酒液沿着剑上血槽一路淌下,流到最尾,一滴榴籽般晶莹透亮的酒珠将落未落地悬在剑尖,张佳乐抖腕一送,将那酒珠震落。

花红,衣红,酒红。底下叫好声几乎震破了屋顶。唐昊这时候也不继续唱了,和众人一齐哄大当家上去。

孙哲平坐在上座,底下催得沸反盈天了也一动未动,直到张佳乐意气风发地朝他勾手一笑,才扬眉一笑,飞身跃下。

有人为大当家取来重剑,此剑由至刚玄铁淬成,无坚不摧,劲雄凝重,名曰葬花。天下使剑的侠客多如牛毛,使得动这把葬花之人却只有孙哲平一个。

他不费吹灰之力将手中重剑抡起,扛在肩上,朝张佳乐大步走去。

他们面对面贴得极近,孙哲平略一低头便能闻见张佳乐衣袍上熏的淡淡柏子香。借着宽袖的遮挡,张佳乐攥住了孙哲平的手指。有些情意,不必多说一字便可领会。

孙哲平扯了扯衣领,拽出一枚贴身佩戴的半月形的玉坠子来,这坠子与张佳乐颈子上的恰好可以严丝合缝地拼成一对。

他扭头对众人道:“舞剑,我舞不来,来些旁的吧。”

说着朝张佳乐看去,张佳乐回以一笑,当即解下束发用的发带递去。

孙哲平一直退到了宴台门边,剑尖指地,玄铁重剑在地面拖行时划出一道震颤的嗡鸣。他以发带蒙住双眼,双手紧握剑柄,疏狂一笑。

十步开外的张佳乐眉头一挑,将撷在鬓边的花朝他抛去,扬手甩出几枚红针,根根直袭孙哲平面门!

底下一阵惊呼,便见孙哲平偏过头,架起剑一记万钧之力的重劈,剑刃撕开虚空,震颤出一道虎啸龙吟般的剑鸣。嗡鸣的长啸中,金石碰撞的泠泠声响都被盖过,只见那几枚红针如牛毛细雨般簌簌落下,捡起细验,竟是被孙哲平直接斩断作两截。

他缓缓收剑,四下寂静无声,片刻之后突然响起一片震天的叫好声。孙哲平一笑,解下蒙住双眼的发带,亲手帮张佳乐将头发重新束上。张佳乐眼中浑是笑意,嘴上却说:“你束得不好看,待会儿我又要解下来重新束了。”

孙哲平按住他的肩膀,用发带缠住他的长发,刚束起一束,又滑下一缕,这么摆弄了半天,才艰难地全部束起了。他用手指穿过张佳乐的长发:“还用花掩盖动静,我蒙着眼,失手怎么办。”

张佳乐睁大了眼,不可思议道:“要是这也能失手,我可要怀疑你是旁人假扮的了!”

他说得十分轻巧,可是唐昊邹远几个懂门道的便知道,张佳乐的百花针虽细,却坚不可摧,重剑刚猛,却无剑锋,要在空中斩断他射出的百花针,非得有崩山之势的剑气与极精的眼力。看似一通寻常的戏耍,他们看懂的便由衷抚掌赞叹。

两人回了座位,笑吟吟地吃起酒来。其实孙哲平不大能饮酒,多数时候是看着张佳乐豪饮,他陪了两盅便有些醉意了。

他们两个同唐昊邹远边用酒菜边谈天,张佳乐向来不管席面采买,用筷子点着面前几碟菜肴问道:“往年都有一道鱼的,今年怎么没了?”

邹远道:“这些日子邻近的几个湖泊都干涸了,捕不上鱼来,于是换了道炙羊肉。”

张佳乐“哦”了一声,唐昊夹了一筷子炙羊肉送进口中:“咱们这儿向来没什么旱情的,怎么也旱起来了?”

邹远叹道:“人们都说是红羊劫年,下了天谴。国之气运已散,定数难逃了……”

孙哲平抱臂坐在一旁,听此言轻轻一嗤:“鞑子已经犯到边界了,再一味地做缩头乌龟,不是要亡国了,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张佳乐听这么说,便觉连口中咀嚼的菜肴都没了滋味:“我虽恨极了如今的无道之政,但更不愿见我大好河山为鞑子铁骑所践踏,如今当真没有别的法子能挽救了么?”

唐昊冷哼一声:“能有什么法子?除非神迹降世。你未曾听说么,那昏君派人从各地搜集祥瑞,什么禹州上贡的形似仙人的奇石、晋州献上的七彩尾羽的锦鸡、泽州捕到的腹中藏玉的大鱼……当真可笑极了!”

“皇帝不是请了三位国师为他卜算天命么,难道算不出气数将尽?”孙哲平似笑非笑,语带嘲讽,“算吧,说不定真能算出什么扭转天命的法子呢。”

四人苦笑着对望一眼,心中默叹,都不再言语。是唐昊先举杯劝了几句:“今晚百花宴,不提些有的没的,快活吃酒便是!”

其余三人便也笑了,邹远道:“正是这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旁的等明日酒醒了再谈吧!”

随后几人和谷中众人一块儿划拳,珍藏的佳酿如取之不竭的井水一般大方倾倒出去,笑骂声与叫喊声回荡在快活的空气中,喝到最尾,连张佳乐都有些吃不消了,抱着一口酒坛懒洋洋地歇在旁边,更别提早已最在一旁睡着了的孙哲平。

窗外斜斜淌进来的一线月光镂在他背影中,遍地是杯盘狼藉和醉倒的人们。一颗熟透的紫红果子从木案边缘跌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他用脚尖踢开果子,稍稍一偏头,身边便是醉的昏睡过去的孙哲平。张佳乐慢慢笑了,俯下身,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3

张佳乐昨夜睡得格外熟,竟然是小盖来敲门喊他下去用朝食才惊醒过来。他一面利落地穿好衣裳,一面心不在焉地想起昨晚的梦境。

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这样欢愉的场景了,自从孙哲平失去踪迹,他只能常常梦见在恶战后的尸山血海中寻找孙哲平踪迹的场面。那些尸首往往被火燎过,面目全非,他们咬着牙,从残破的衣着和其他特征艰难地辨别身份。张佳乐每认出一具不是孙哲平,一面因失去部下而心痛如焚,一面绷紧的精神才稍稍得以喘息。

直至由张佳乐亲自辨认出最后一具尸体不是孙哲平,他突然想哭又想笑,浑身的力气被从骨头缝里抽干了似的,才走了一步便腿软跌倒。邹远和唐昊在远处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两下,便没有别的动静了。

后来张佳乐重整百花,从未停止对孙哲平的寻找。那些年里,总在他梦境中挥之不去的,是孙哲平当日招手喊他过去,却连忙将密信焚尽的场面。

龙脉。张佳乐捻着多年来从天南地北探得的关于龙脉的讯信,仍然没有一丝头绪。他从未有一刻怀疑孙哲平当日怪异的举动是为了一己之私,却实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填住悠悠之口。

一场恶战几乎耗尽了百花谷的元气,幸存下来的人几乎都无可避免地性情大变,曾经忠心追随二位当家的手下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孙哲平为了独吞龙脉瞒天过海、金蝉脱壳的诡计。

张佳乐听曾与他和孙哲平吃酒笑骂的刘五义愤填膺地说出这样的推论,错愕愤怒得手都在抖。他噌地站起来指着刘五的脑袋,张口却骂不出一个字。

孙哲平失去音信的那些年,他在百花夜里睡得极不安稳。噩梦缠身,时常半夜惊醒,醒来后再难入眠,张佳乐便披衣提着酒壶,孤身坐在檐下饮酒。

月盈月缺,浮云聚散,大千世界,万物皆如微尘。他有时想,他与孙哲平,其实不过万象世界中的两颗沙砾,相识相知已是排除万难,再度相逢便是痴心难全了。或许寻不到他的踪迹,后半生只是凭吊往昔的故事,一生便也就这样糊涂地过去了。他该接受这样的不完满,如同接受生老病死、庭前花谢。

然而每逢此时,紧贴着他胸膛的那枚月勾似的玉坠便仿佛有了精魄一般,在他心口暗暗发烫,叫他想起孙哲平滚烫的手掌与他相扣时的温度,明明虚无缥缈,又被他刻画得如此清晰。

张佳乐陡然想明白,倘若真能够挥慧剑斩情丝,人世间也不会徒添许多烦恼,情之一字,本非人可以抉择。

孙哲平失踪后二年,张佳乐孤身出走百花,遍走天涯,寻觅他的下落。他在西南瘴林里劈过拦路的奇藤,在西北荒漠中枕过风化剥蚀的怪石,有时觉得自己已如一截空心将朽的枯木,单凭一线执念吊着苟延残喘。

不找到孙哲平,绝不停下。

张佳乐惊觉刚刚深陷回忆、难以自拔,连忙捧了一掬冰凉的井水泼到脸上。用帕子擦干脸后,他匆匆过去,看到吴、盖二人已经摆好了吃食等候他。

他四下打量见缺了一人,疑惑道:“李轩哪儿去了?”

吴羽策答道:“宿醉未醒,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尝尝蒸饼么?我做的。”

桌上除了三碗粥,几碟腌菜,确实还摆着一盘白花花的蒸饼,看着是很松软可口。张佳乐笑呵呵地拿了一块,入口一嚼满是苦味,他连忙想要吐出来,又怕伤了吴羽策的一番好意,只好囫囵吞了下去。这下他真信了昨日的饭菜都是李轩做的。

到晚上,又是李轩做的几碟子小菜,不说味道多好,起码可以入口。昨日的痛饮太过放纵,今晚他们都不敢再多饮酒,只是吃着菜肴谈天说地,也十分有趣。

“你们两人也出去游历过一阵子,但你们可没我走得广,也没我路上见识得多。你们晓得么……”张佳乐跷着腿胡侃,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我过江南的时候,在街上拾到一条香帕,好心还回去,竟然就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说要托身与我!吓得我当日就收拾行囊溜了。”

李轩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戏谑道:“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一桩美事!人家小姐芳心既许,你怎不顺水推舟应下来呢?”

张佳乐故作正经道:“若无两情相悦,岂能平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再者,我这人刁钻,是非天下第一入不了眼的。论姿容,有苏沐橙珠玉在前,论女中英豪,天下又有哪位女子比得上楚云秀?”

他扬眉一笑,摆摆手:“要怪便怪楚苏两位女侠吧,我这是除却巫山非云也!”

这回连小盖都听笑了,三人掩着嘴偷笑的空当,张佳乐又开口了。

“我打算明日便启程了,”他垂下眼睑微微一笑,“是真是假,也等我早些过去亲眼确认了,才好死心。”

李轩和吴羽策看着他的脸,这一刻才恍然想起,面前这个张佳乐,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了。他身上担负的沉重,全都掩藏在一副笑面之下,旁人何能看懂。

江湖人从不讲客套话,何况张佳乐还有最要紧的事情去做,他们二人不再出言挽留,只是点了点头。

李轩默叹一声,道:“运河结了冰,船行不通,通往京郊之路只此一条,你路上务必多加小心,提防追兵。”

当晚张佳乐合衣睡前,将贴身戴的那块玉扯出领口。养了这么多年,已将它养的十分温润,纵使残余的体温逐渐散去了,触手也不冰人。传说它是某个部族的宝物,与孙哲平那块一对儿,能够护佑平安。张佳乐手掌紧握住这块玉,将它抵在心口。

第二日一早,仍是小盖来敲张佳乐的房门。张佳乐那时正在收拾行囊,开了房门,却见到盖才捷面带愧色。

张佳乐问怎么了,只听盖才捷垂着头饱含歉意道:“实在对不住前辈,昨日我给马儿喂错了草料……今日耽误您走不成了。”

张佳乐以为出了什么大岔子,听到这话便放下心来。他不愿责怪这孩子,便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看来注定我要在这儿多待几日。”

好在马儿天生能辨别草料,所食不多,耽误一日,大约明日便能重新启程了。晚上照例是四人聚在一块谈天说地,小盖因为心怀歉意,一直无言地坐在一旁往火盆里添炭,炭火烧得极旺,数九寒天里,他们竟觉得有些吃不消。张佳乐望着他笑得无奈,温声劝道:“好孩子,再添炭,就要热得脱衣裳了!”

为了让张佳乐养好精神明日上路,还不算太晚他们便打算各自散去回房歇息了。

张佳乐笑笑,起身要把桌上的空杯碟送回去,突然听见传来三声沉重闷响的拍门声。

顷刻间,四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漫天暴雪,会在夜里此时拍门住店的,必定不是寻常人。

身怀武艺的三人凝重对视一眼,吴羽策拦住了要上前去开门的李轩,朝门外高声问:“何人?”

众人屏息,门外并未应答,短暂的静默后,又敲了三下门。

他们让小盖躲开,吴羽策按住腰侧名为红莲天舞的短刀,慢慢压着步子朝门走去,张佳乐与李轩各自手按兵器,提防突变。他们三人皆是当世顶尖高手,能挡得下三人合力一击之人,世上无有。

吴羽策已到门边,一手按在门栅上,回头朝两人点头示意,随即他卸下门杠。

门开的一刹那,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门外的身影——此人身着黑袍,戴斗笠,低头时遮住了面容,只看得见他身材高大挺拔,身背一样布条缠裹住的长物,肩上斗笠上盖着皑皑白雪。

张佳乐突然难以呼吸。

“住店,”黑袍人一脚跨入门内,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印在张佳乐脑海中永世难忘的坚毅面庞,“烫一碗酒。”

他仰首,如鹰般锋锐的漆黑双目便正好与张佳乐视线相接,一刹间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转,双足陷入了泥泽般无法挪动。

张佳乐深望着孙哲平,魂灵犹如被从天灵盖生生拽出来撕扯一般疼痛,他甚至不敢呼吸,只怕这是一场残忍梦境,一开口叫出那个名字,梦境就会碎成齑粉。

李、吴二人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之后才一齐叫道:“孙前辈!”

他们俩从前就与百花谷二位当家相熟,眼下见失踪多年的孙哲平突然出现在此,几乎行动失措,又哭又笑。李轩险些被桌脚绊倒,踉跄站稳后激动道:“我这就去烫酒!这就去!今晚咱们痛饮三百坛,好好庆贺一番!”

吴羽策留意到他们两人神情的异样,心里疑惑又不敢多嘴,于是也连忙跟了过去。

二人匆匆走开了,留下孙哲平和张佳乐无声对望。

他从霜雪中走来,身上潮湿而冰冷,唯有吐息仍然滚烫炽热。张佳乐的胸膛紧贴着他的,不同律动着的两颗心窍,隔着骨骼皮肉剧烈冲撞着,一如他们年少相识、从未离别。

孙哲平眼中流露出极罕见的跌宕情绪,他向来狂放不羁,原本应该习惯孤身走天涯,却不曾想到,自己对张佳乐的思念渴望竟已深到了使他不能忍耐寂寞。

他曾与张佳乐玩笑地说,倘若有朝一日垂垂将死,绝不留下一句遗言,任由仰慕他的后人猜测他临终前究竟说了什么。可是与追兵酣战负伤之后,孙哲平藏于山洞中,真的险些到了濒死的地步,竟开始害怕什么都无法留下。他把那枚玉佩摆在了醒目之处,只期望在他身死后有哪个不长眼的蟊贼将他的玉盗走,流落到市集上,最终兴许还能够辗转回到张佳乐手中。

张佳乐在他怀中沉稳地呼吸,他才有了一丝真切感。

但随后张佳乐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开。

孙哲平微微讶异地松开手臂,只见张佳乐后撤了两步。

“五年了,”张佳乐静静看着他的双眼,“凭你的本事,不会五年都寻不到一个机会向我报信。所以,你是刻意躲着我的。”

孙哲平哑声,不置可否。他看见张佳乐疲惫地垂下眼睑,仿佛顷刻间虚弱下去,于是沉声道:“其实……”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张佳乐截断:“倘若你要说什么‘你原本不必等我’之类的话,我们就此别过,不必再见。”

从未想过重逢竟是这等场面,山雨欲来,天地异色,人真到心潮跌宕难以自持时,反倒显得冷静异常。

张佳乐见孙哲平不回答,轻轻一哂,转身便走。

换作昔日,孙哲平绝不会放任他就这么离开。往日他们也不乏激烈的争吵,吵到言语无法调和,便在山顶上赤手空拳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打到两人都脱了力,便并肩坐在巨岩上,气喘吁吁地亲吻后,咧着嘴互相为对方涂抹伤药。

但这件事是不同的,孙哲平明白,方才一刻,他并不是想说“你不必等我”,但他五年来的所做所为,却是将这话践行得彻底。

刚离开的头两年,他疲于躲避来势汹汹的追杀,本就心怀死志,几次受伤垂危后,更觉得此生无法与张佳乐再见,于是盼望张佳乐能早日放下过往,将他忘却。

后来局势渐好,他已能腾出余力来以秘密渠道派信回百花,但每每捱不住思念之苦提笔,便想,倘真这么做了,无疑是置张佳乐、置百花于险地,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直至刚才,他听张佳乐如此质问,一面隐隐欣喜地感慨张佳乐的的确确是世间懂他最透彻之人,一面又心有愧意地想,他却不够懂得张佳乐。他们两人心意相通,若以爱之名隐瞒对方,一己扛下所有,未免将对方太过轻看。

是了,他所爱之人,是凭一己之力能够扛起整个百花的坚韧脊梁,他有什么道理瞒着他默默扛下一切呢?

李轩吴羽策两个拿了酒回来,惊诧地望着原地已空无一人,抬头看,木制的楼梯板还在微微震颤。

张佳乐回了房,竟不知该做什么。

五年来吊着他命脉的一桩事情终于了结,不论是悲是喜,起码应当知足。出了一会儿神,却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难言的困倦排山倒海而来,他吹熄了幽微烛火,合衣躺下。

一片黑暗中,张佳乐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推门、落锁声。一具宽厚健硕的身躯滚烫地贴上了他的后背,孙哲平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裸露的后颈,右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肢,牢固如一把坚锁,他将锁匙吞入心海,从此再难打开。

张佳乐浑身的血液涌上头颅,眼眶灼热,鼻子酸胀。他奋力在孙哲平的怀中挣扎,浑然乱了章法,不顾一切地以手肘、脚跟乃至牙齿为武器,在孙哲平身上烙刻下深入骨血的爱恨。孙哲平的左腕被张佳乐狠狠咬出一道破开皮肉的牙印,但他无动于衷,顺势扭住张佳乐的双腕,反剪在头顶,右手急切地解开他里衣的系带。

衣裳件件除去了,他们赤裸相对,犹如天地初开之时,女娲最早造出的二人,在混沌中紧紧相依偎。

漆黑之中,几乎无法视物,张佳乐却仍然感知到了孙哲平左臂上的异样。他被压制住无法动弹,两片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打着颤:“你的左手……”

他刚刚使出全力下口咬了孙哲平的左腕,孙哲平却没什么反应,唯有一个解释——他的左臂已经欠缺知觉。

那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磅礴河流一般蜿蜒在孙哲平臂上,生生在张佳乐心口劈开一条裂缝。他不敢想象,是怎样九死一生的鏖战,能在孙哲平的左臂留下惨烈如此的一道疤痕。

张佳乐还来不及开口讲话,眼眶中蓄着的水便毫无征兆地淌下来了,他知道这无关悲伤,也并非委屈,只是一种替他疼痛的本能。发生在孙哲平身上的一切,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身如亲受。

而孙哲平只是顿了顿,慢慢松开对张佳乐双手的桎梏,俯低胸膛,用手指为他拨开遮挡双目的头发,无奈地笑着对他说:“哭什么呢,我回来了,什么都不要紧了。”

什么都不要紧了,五年中流过的血与受过的伤,日日夜夜焚心般的煎熬,都在久别重逢的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张佳乐哭起来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微微发颤,孙哲平便像旧日一样轻轻亲吻他的额头,干燥的嘴唇缓缓向下挪移到眼角腮边,被咸涩的泪水润湿,如雨露润泽龟裂破碎的土地。

他含住张佳乐两片嘴唇,极尽温柔,而张佳乐在迟钝了一阵子之后,竟不甘示弱地主动将舌尖探进他的嘴里。

他们如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般用唇舌仓促地吸吮纠缠,笨拙、急切又缠绵,甚至偶尔磕碰到牙齿也不在乎,直到呼吸都困难,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已经一刻也无法忍耐,张佳乐浑身皮肤烧得滚烫,红着双眼,双手环住孙哲平的脖子将他拉低,在他耳边小声催促:“快点……”

他们之间的情事,永远要激烈得如同打仗一样,孙哲平原本怕他疼痛,有意温存,到头来却被张佳乐反过来催促了。他将两根手指抵到张佳乐唇边,张佳乐顺从地张口含住,将他的手指舔吮濡湿,双颊红如彤云,长发垂顺披散在枕上,眼神迷离,已是十分动情。

孙哲平抽出手指,将张佳乐翻了个面,一边吻他雪白后颈的脊骨,一边将两根手指送入他身后开拓。张佳乐在他手指突然侵入的一瞬间微微蜷缩发颤,却为身体遭受到这久违的疼痛而兴奋欢愉。那处许久没有人造访,开始确实生涩得紧,到后面来回进出抽插了百十下,便又软又湿又烫贪嘴地咬住手指。

“就这么馋了?”孙哲平从他后颈一路吻到腰窝,再往下便是那处密地,他低声笑着说些孟浪的话。

张佳乐虽陷于情欲,但也并不是全然忘却羞耻,被这话羞得臊红了脸,正要哑着嗓子软绵绵地斥他,便感知到孙哲平抽出手指在他入口处稍稍按压了几下,将他双腿摆成趴跪的姿势,扶着自己那粗长勃发的物什,不容抗拒地缓慢推进他的身体。

张佳乐猝不及防惊喘一声,紧咬住下唇,在喉咙里化成一声细微的痛哼。没有油膏润滑,要吞下孙哲平那天赋异禀的孽物实在太难。他趴伏着,腰往下塌,硬邦邦的枕头硌的脸痛,他侧过脸衔住一角棉被,十指无意识地在床褥上抓挠出几道印痕。

孙哲平也开始急促地喘气,他太想念与张佳乐灵肉交融的滋味,但眼下条件太过简陋,为免伤到张佳乐,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尽数埋入的冲动。他握着张佳乐的腰,半根东西在滚烫的内里进进出出,待觉察张佳乐不再夹得那么紧,便哑声问:“……行么?”

从前孙哲平从未在性事上如此温柔,张佳乐闭紧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他垂着眼睑,声音微颤:“什么行不行的……你怎么变得这样啰嗦……嗯!”

来不及将话说完,孙哲平那顽意儿便整个强劲地楔进他身体最深处,张佳乐太久未经情事,实在有些吃不消这个,又偏要逞强,把痛呼全都咽进肚里,额角顷刻间挂满了汗珠。

孙哲平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把住张佳乐的腰肢往后头颠撞,张佳乐起初还强忍着不出声,到后来浑身如服了软骨散一般发软,匍在床榻上随他挺送的动作小声哀叫。

他将手探到张佳乐前头一摸,见还软着,想是痛得厉害了,心里疼惜,便俯低身子凑上去含住张佳乐的耳垂,那有一枚他熟知的小痣,被他用齿尖轻轻研磨。他往张佳乐耳洞里轻轻吹气,张佳乐本就怕痒,沉淫欲海中,只觉快活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一般,猛地一阵战栗后,前头颤巍巍地翘了起来,直往外头冒水。

孙哲平见势用手替他来回套弄了一番,先是抚弄柱身,又是揉搓双丸,摸得张佳乐前面硬得发痛,脸颊如烧。

他将滚烫尘柄退至穴口,附在张佳乐耳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羞人的话,只听张佳乐“啊”了一声,那肉刃便长驱直入,将后穴充填得饱涨火热。张佳乐猛地朝后仰起头,嘴唇可怜地颤抖着,眼底起了一片雾气,喉咙嗬嗬地发出嘶哑的喘息却说不出话来,竟就这么出了精水。

他身前的床褥一片泥泞,脚背紧紧绷起,脚指夹住一点床褥,身上如水浸过一般湿嗒嗒,长发凌乱黏在额头,如一朵开到烂熟的花,浑身散发着魇足而放荡的气息。

短暂的一片空白后,张佳乐渐渐回过神,他满足了,便懒得管孙哲平的死活,懒洋洋趴伏着任孙哲平在他身后耕耘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用手掌抵着孙哲平的小腹推拒,声调酥软无力:“不要了……”

孙哲平擒住他作祟的手掌,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胡来,另一手往两人结合之处摸去,见那处咬得极紧,一点没有要松口的样子。张佳乐意识模糊地被他狂乱地顶弄了阵子,简直要跪不住了,才觉察出不对劲,孙哲平太不知魇足,做了这么许久,全然没有要泄的征兆。他隐隐开始害怕,用膝盖和肩膀挪蹭着往前爬:“真个不行了……我替你用手弄出来……”

孙哲平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一把逮住了他,不由分说揽住他的小腹把他往孽根上按。那处湿漉漉滑溜溜,轻而易举就又吃进去了。张佳乐浑身酥麻地低吟一声,眼眶泛红,恨恨地骂道:“……孙哲平!”

他被来回颠撞得几乎要散架,一滩泥似的软在那块儿,孙哲平在他身后挺送,仿佛不知疲倦。张佳乐是真怕了,孙哲平是真要把欠下的债一并讨回去。他咬着嘴唇神智涣散地呜咽,孙哲平那物事卯足了劲往他最要紧那一处撞,直撞得他含不住口中呻吟,惊喘出声,身前东西竟又颤巍巍地挺立起来。张佳乐崩溃叫道:“孙哲平……你要弄死我么!”

孙哲平往前摸了一手张佳乐方才交代出的东西,涂抹在两人交合处,哄道:“我怎么舍得。做这事难道不快活么?你看,前头又起来了。”

他将浑身发软的张佳乐翻过来仰面躺着,抓住脚踝折起双腿,不理张佳乐又硬起来的前端,将埋在他深处的东西退到穴口,被吃得湿滑滑的东西轻松挤进去。

说这上头没有趣味是假的,张佳乐仰躺着,一手软软地按着小腹,觉得要被撑满了似的。身体里那东西翻捣着,时不时碾到要紧的那一处,他便受不住地哼叫一声。渐渐得了趣之后,后头便湿得更厉害,抽插时带出令人听了面红心跳的渍渍水声,连拔出去那根顽意儿都水津津的,挤出的透明汁液顺着臀缝流到大腿根。

孙哲平晃动胯骨,听见张佳乐动情又软塌塌的轻哼急喘,附上去寻到两片红润嘴唇,将他的含糊呻吟吞进口中。他偶尔存心不碰到要紧的那处,只在周遭碾撞,张佳乐每每快要到顶了,都被他这样作弄到不了,气得他软绵绵地抬脚要踹孙哲平,却被孙哲平按住乱动的腿分的更开。

又这么按着他狠力抽送了百十下,孙哲平感到那湿软深处一阵紧缩,知道是要到了,便更疯狂地捣弄。

张佳乐在情海浪潮翻涌颠簸,两只腿被折出极夸张的姿势也不知道痛,到后面,嗓子哑得已连叫都叫不出声了,激烈的情潮将久久未经润泽的他灌溉透彻。

约摸十来下后,张佳乐便微微蹙着眉,眼神湿润,一阵抽搐,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拔高的惊喘,浑身发烧似的滚烫。孙哲平也闷哼一声,前头一股热流止不住地喷涌,而张佳乐先前已经丢过一回,这回是一股股地往外吐出来。两人双双倾泄出来,浑身回荡着酥麻的震颤。

孙哲平用手指将张佳乐脸上汗水泪水一一揩去了,贴在他耳旁轻轻一叹:“我真后悔。”

他平生从不言两个字,一个是“退”,一个是“悔”,然而今日却说后悔。

张佳乐慢慢张眼,惺忪地看着他的脸庞,刀刻般锐利的颌骨与多年前无异,面颊却更硬朗了,皮肤也因风吹日晒变得比从前粗糙。

他失神地看着这张他渴慕了十年的一张脸,缓缓抬起手抚上孙哲平的侧脸,孙哲平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低喃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咱们再不分开了。”

张佳乐登时鼻头一酸,别过脸去用手臂挡住双眼,声音稍哑:“你别以为,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能把这事一笔带过了。”

孙哲平凑上去一下下啄似的亲他的鬓角,被张佳乐扭过脸推开了,又锲而不舍地附上来。

这么反复了三四回,张佳乐不耐烦地转过头要骂他,就被他含住双唇,又缠绵地亲吻了一会儿。孙哲平轻叹一声:“你记得我当着你的面焚掉的那封密信么?”

听到“密信”二字,张佳乐立马睁开双眼,慢慢轻嗯一声:“这些年我一直都为这东西奔波,只怕梦里都是这两个字,怎么能不记得。事关龙脉,是么?”

孙哲平迟疑了一瞬,而后轻道:“密信上说,秦岭一带有一处龙脉,宰国之气脉,聚气或可逆转天数。”

听到这里,都是张佳乐已经获知的内容,他不由急切问出了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猜测:"难道是聚气之法出了岔子?”

孙哲平双目半阖,仿佛极难开口。心中挣扎了片刻后,哑声道:“信上说,要卜算天时……以九百童男女为祭,哺入‘龙口’,方能聚气。”

张佳乐立时浑身发麻,只觉得从天灵盖到足底都失去了知觉。他从未想过是这么荒唐的缘由让百花谷折损惨痛,让孙哲平在外颠沛流离整整五载。

“这么荒谬的说辞,难道真有人信么!”张佳乐颤抖着嘴唇,几乎要哆嗦起来,“如此邪术,即便真能奏效,也万万使不得啊!”

“朝君无道至此,眼看就要亡国,若真叫他得到了这阴邪的法子,你怎知他不会一试?”孙哲平垂目叹息,“朝廷不知从何得知我寻到了龙脉的消息,但并不知龙脉在何处、要以何法运作。我烧了那封信,企图让此事烂在我肚子里,恐因此事让你与百花沾上祸端,只字未吐,到头来,竟还是害得百花……”

二人竟陷入久久沉默。孙哲平眼看张佳乐浑身打颤,便低叹一声,将他拥紧。

张佳乐突然开口问道:“你怕死么?”

孙哲平不明所以,但还是答了:“不怕。”

“那我怕死么?”

听他这样问,孙哲平才明白过来,无奈地轻叹:“不怕。”

张佳乐仰起脸,眼神坚毅:“既然你我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你又为何要一己扛下此事?难道你觉得,要我什么都不知晓地蒙在鼓中,浑浑噩噩地过完半生才好么?”

孙哲平无声叹息,没有反驳。

往往有些东西,比自身性命更紧要,往大处说,譬如人间正道、譬如善恶大义,往细处说,譬如所爱之人的性命。

孙哲平为人间正道、善恶大义,肯豁出性命去维护,但又不愿叫张佳乐同样为此豁出性命。他苦笑着想,大抵世人总是自私的,他可以献出自身的一切,唯独祈求还能留下心中唯一的念想。

张佳乐生了会儿闷气,过了会突然想起一事,便在被中慢慢摸寻孙哲平的手,才碰到他左腕,便觉察到孙哲平装若无意的闪躲。他立马逮住孙哲平的左臂,拽出被子,借淡淡月光细看那道长疤,面上流露出一丝压抑的哀恸。

他用滚烫的面颊贴上孙哲平的左臂,声音发抖:“你的左手……”

从前这只手炽热的温度犹灼烫在他掌心,如今竟冰如生铁,张佳乐心里酸楚,手指慢慢抚过那一道长河似的疤痕。

孙哲平用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他的后背,在他头顶落下一吻,沉沉一笑:“已经好多了,如今剑也握得起来了,下地做活更不用说。你别难过,今后若还想云游四海,我便替你驱马挑担。若是累了想回滇南去,咱们便在山间辟一座园子,酿泉为酒,做一对快活侠侣好了。”

张佳乐眼眶又红,口是心非道:“谁愿同你做对侠侣……”

他攥住孙哲平冰凉的左手:“京郊那处剑痕,是你留下的么?你使的不是葬花?”

孙哲平点头:“锻的一把新剑,使起来也还趁手。”

张佳乐一听,便明白约摸是那把葬花重剑也因种种缘由遗失或是损坏了,他不敢多去想,只怕想到孙哲平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心里又抽痛。

他一面自我安慰地想,太多他们缺失的过去,都待日后慢慢填满,不急于一时。

此时窗外传来一声脆响,是屋檐上挂的冰棱坠地的动静。张佳乐正在出神,听见这声响微微一怔:“若没有这场风雪,恐怕我们还要错过。”

他说着抬眼看去,才注意到孙哲平胸口少了一件东西:“你脖子上的玉呢?”

孙哲平微微一愣,低头看向胸口。那块玉被他留在了山洞之中,原以为要葬身在此,没想到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后来他试图回去找这块玉,但无所寻获。他想了想,怕张佳乐又难过,不准备将这经历细说与他听了,便扭过脸认错似的低声道:“不慎弄丢了。”

虽然隐去了过程,总归是没有骗他。孙哲平以为张佳乐要唏嘘两句,却见张佳乐慢慢撑着坐起来,低头将自己颈子上那块红线串的玉摘下,在孙哲平微微讶异的目光中狠力往地上一掼,脆玉应声碎作两半。

张佳乐缓缓俯下身将两半玉拾起来,拼在手心又能成一对。他拣了其中一块递给孙哲平。

“现在我们又一人一半了,”张佳乐眼神定定地看向孙哲平,月光铺在他侧脸,如镀上一层银粉,“你若是再弄丢,就再没有了。”

孙哲平想起,昔年他们互通心意之时,他也是这样将两枚一对儿的玉佩放在手上,任张佳乐挑选。

他垂下眼,从张佳乐手中取过那枚碎玉,用右掌的温度将它暖起。

东隅已逝,而明日可期,孙哲平珍重地将玉贴在心口,轻轻一笑:“再不敢丢了。”

静寂无声的异乡雪夜,久别重逢的爱侣抵足而眠,寒冬的彻骨冷意被他们两人隔绝在一室之外,厚重霜雪积压下折断的树枝,很快也将在春意重回之际发出新芽。

洪荒宇宙年复一年轮回运转,幸而两粒渺渺微尘不必总是擦身相错。

呼啸的风雪不知何时会停,一夜大雪翩然吹落,明早又将把行路尽数封住,而他们两人沉沉睡去,却已经不着急赶路。逆旅行人,天涯羁客,都在这小小一隅之中,找到了各自归宿。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