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发表于 2020-01-05  6.25k 次阅读


作者:齐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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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嗯,那就这样吧,麻烦你了。”
张佳乐将签好字的合同向对面一推,双手撑着写字台,慢慢站起身来。
台板触手冰冷,微凉的触感有如蚂蚁一般微微咬啮着他的指尖,顺着胳膊一路往上爬,在空调房里激出他一串鸡皮疙瘩。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发际线略高的额头在冷气开得足足的房间里依旧带着一层薄薄的汗:“张佳乐,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现在第八赛季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个时候退役无论是对百花战队还是对你自己都……”
“不了,谢谢,就这样吧。”
张佳乐打断了男人的话,挥了挥手,不想再听下去。看着一脸惋惜却再不说什么话的经理,他眯着眼,安慰似的笑了笑:“这下可真是要说再见啦。”
他转过身,左手拖上早就放在脚边的拉杆箱,右手比成了一把枪的形状,手腕一抖一提,隔着肩向着经理的方向轻轻一瞄又收了回来:“别太难过,也别想我,想了也没什么用,哈哈!”
不知为什么,张佳乐明明还在说着俏皮话,百花经理却觉得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看起来疲惫得快要坍塌瓦解。

走出百花俱乐部大厅的一刹那,室外并算不得滚烫灼热的阳光翻滚着将张佳乐的身躯包裹起来。张佳乐一只手拉着他的行李箱,仰头对上K市夏日午后的阳光。他额前微微出了些汗,鬓边的碎发在脸上黏作两三绺,脑后的小辫子软软地垂在背上。
K市有“春城”之称,故而值此盛夏,阳光也比别处温柔。但就算是春城,头顶碧蓝玻璃似的天空后面、那一轮金灿灿的太阳,也还是带了两分逼人的刺目。
张佳乐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因为盯久了太阳而酸痛不已甚至泛出了生理泪水的双眼,摸出手机,输入四个数字解了锁,接着点开信息编辑栏,熟练地在收件人一栏输入一个号码,动作流畅漂亮。
然而在他输入最后一个数字之后,他却停住了手指。
他盯着手机屏幕,许久没有动作,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看着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点着退格键,将那串数字一个一个删了个精光。
说些什么呢?
我退役了?
我有点累?
我不甘心?
我很害怕?
我做了逃兵?
张佳乐认命一般笑了笑,将手机随手揣入兜里,拉着行李箱迈开了步子。
发什么都是没必要的。
何况,那早已是个空号了啊。

张佳乐不会开车。
他一共考过三次驾照。但这三次考试无一例外,毫无悬念地挂了。之后,过于繁忙的日程也让他没有机会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多余的精力。
所以没有驾照的张佳乐缩在百花俱乐部传达室屋檐的阴影里,等了四十分钟,终于拦到了一辆的士车。
的士司机很热心地下车帮他将行李放入后备箱,在他礼貌道谢的时候,年轻的司机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惊喜地大叫:“张佳乐!”
张佳乐一怔:“啊?有什么事?”
的士司机显得十分兴奋:“真的是张佳乐大神啊!我以前一直只能在电视里看转播的你的比赛,没想到今天居然碰到真人了!”司机愈说愈激动,说到高兴处他甚至伸手向空中虚开了一枪:“我可喜欢你啦!从第二赛季开始,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看!你可是我们K市的荣耀呢!百花缭乱,那是多么帅!”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一路小跑回驾驶座翻找半天,找出一本发票本和一支笔,几乎是颤抖着将纸笔递了过来,双眼闪亮亮,语气热切:“大神麻烦给我签个名好不好!对了,能不能多帮我签几张,我那帮哥们儿都可喜欢你啦!”
张佳乐沉默了。
司机还以为是自己的要求惹得张佳乐心生不快,连忙改口道:“哎呀对不起大神!我的要求有点过分了,一张就好,一张就好!”
“没关系的,刚才是我走神了。”张佳乐向司机做出一个标准的、不知练习了多久的微笑表情,伸手接过司机的发票本和笔,一连签了六七张,复递还予他:“这些够吗?”
“够的够的!”司机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看上去颇有些狗腿地为张佳乐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大神您这边坐!今天这趟我不收你钱!”
看着司机的笑脸,张佳乐的微笑却有些保持不下去了。害怕被人看穿一般,他慌忙低头钻进了副驾驶室,尽量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那真是麻烦你了。”
司机为张佳乐关上了车门,颠颠儿地蹿回驾驶室:“是荣幸,怎么能是麻烦呢!大神去哪儿?”
张佳乐仰头靠在靠背上闭上眼:“先四处转转吧。”

傍晚时分,张佳乐终于拎着行李推开了家门。
屋里空无一人,由于太长时间无人居住,蒙着家具的白布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屋外的斜阳透过落地窗在地上投下斜长的影子,温暖的光线裹挟着翻飞的灰尘,一直蔓延至张佳乐脚下。
轻轻带上房门,张佳乐没有脱鞋,放下了行李径直便走进卧室。他打开灯,几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时间屋内橘黄的灯光和屋外橘红的斜阳交织成一个颜色,光影打在他身上,将他本就不那么黑的头发也染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
这里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张佳乐伸出双臂,仿佛拥抱虚空一般高高地举起了双手。他闭上眼,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便一头栽进了他身后依旧蒙着白布的柔软的床。
旋即,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张佳乐捂着磕到了床头的脑袋坐了起来,紧接着又被漫空翻飞的、积攒了两年的灰尘呛得咳嗽不止。
“靠,偶尔文艺一下都不行吗。”小声咕哝着,张佳乐不情不愿地捂着鼻子离开了房间,翻出拖把抹布,辫子一翘一翘地开始打扫卫生。
退役了,日子照样是要过的。
没有离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不能继续的生活。
无外乎,是习惯与否而已。
而自己,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去习惯新的生活吗。
什么两年前不两年前。
去死吧。

张佳乐将屋子基本打扫干净的时候已近深夜。
习惯职业生活的他当然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但是退役后的第一天,堕落的宅男生活便已经将他从里到外侵蚀了个透。他趴在终于整理得干净清爽的床上,抬头瞪着天花板。因为窗帘已被拆下换洗,窗外的月光便毫无遮拦地洒在地板上,仿佛流淌了一地的水银。
无聊透顶,却怎么都睡不着。
一定是窗帘的错。
于是百无聊赖的、恢复宅男身的张佳乐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揉着仰了太久有点酸的脖子,从一边的柜子里翻出包不知过期了没有的金银花,烧了些热水泡了一杯,然后打开了电脑。
开机,联网,登上矮胖企鹅,紧接着是连成一片响起来的“滴滴”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吓人一跳。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退役的消息应该已经被经理告知外界了。
怀着难免的惆怅随手点开一条消息,一大串文字瞬间刷满了整个屏幕。张佳乐呻吟一声,扶着额头关闭了漫空飞舞着黄少天唾沫星子的聊天窗口。显示屏上的光投映在他隽秀的脸上,把他的脸色映的愈发苍白。他一个一个地点开消息提示,鼠标在他的操纵下有节奏地发出着“咔嗒咔嗒”的清脆声响:来自联盟各处的消息提示,虽不及黄少天那般冗长,粗略一看,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也有近一百个。现役的或是退役的,平时熟络或不熟悉的选手纷纷发来消息,有问候的,有询问原因的,也有插科打诨试图转移话题安慰提前进入老龄生活的他的。
“不就是又被王大眼打爆了吗,至于就这么退了吗。当年对着哥那小辫子都能翘起来,现在怎么萎了?”与旁人相比,叶神的问候依旧如此特别,引得张佳乐忍不住恨恨地砸键盘一般回了一句:
“叶秋你妹!”
出乎他意料的,对面的那人秒回了他。
“哟,还活着那?”
“……”
张佳乐头上的青筋在跳:“我还不至于一退役就要去死吧……”
“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啊。”
紧接着,叶秋就突然在职业选手群里冒了出来:
“张佳乐活了,有问题的抓紧啊。”
张佳乐阻拦不及,叶秋已经在群里发了信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职业选手群瞬间炸了。一大票人@百花缭乱,张佳乐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来问他退役原因的。他看也不看,点了右上角的红叉。点了红叉犹嫌不够,他又点开设置,屏蔽了群信息,之后才开始处理其他人早先发来的消息。
林敬言的,肖时钦的,楚云秀的,甚至还有王杰希的和方士谦的……
张佳乐机械地一条一条点开,再一条一条关上,一时间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
他并不是不知道外界怎么想他。
张佳乐退役?开玩笑吧!在刚过去的第七赛季表现近乎完美的张佳乐,新获亚军两个月还不到的张佳乐,职业生涯尚处于巅峰阶段的张佳乐,第八赛季因微草方士谦退役而极有可能夺冠的张佳乐,怎么突然就退役了?何况若是他自觉状态下滑,如他这般闪耀着的明星选手,一般为了方便战队调整,在第七赛季结束时便应当在新闻发布会上轰轰烈烈地当众宣布退役了,怎么会在新赛季正要开始的时候,才这样默默无闻地退了呢?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累了。
他撑不下去了。
他快崩溃了。
处理完九十多个联系人的消息,张佳乐苦笑了一下。
看吧,自己拼了这么多年,最终好歹还是在这个小圈子里面留下过一点痕迹的。以至于到最后自己走的时候,还有这么多人能来送一送。
可是还是不甘心啊。
然而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张佳乐闭上眼,四仰八叉地一头靠上椅背:
认命吧。
有这么多人见证了你的离开。
虽然里面没有他。

胖企鹅的位置最后一条闪烁着的消息来自韩文清。
张佳乐例行公事般点开,目光却在扫过其中内容的一刹那停滞了。
“我知道你要的是冠军。”
是啊。我想要冠军。
岂止想要。我可是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啊。张佳乐苦笑。
可是想要冠军的又何止他张佳乐一人?在荣耀这两个闪烁着神圣金色光芒的大字之下,哪个职业选手不以冠军作为自己最大的梦想和最高的荣耀?
连做梦都想捧起那个奖杯呢。
可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与他的梦想擦肩而过了。
从第五赛季开始,他一个人扛着两个人的梦想——即使是他自作多情——加速燃烧着自己。从第五赛季的无措到第六赛季的硬撑,再到第七赛季的疯狂,他一路冲在最前,用百花缭乱所发出的光芒指引着全队的前路,已经整整两年半了。
在这两年半里,他想尽办法拖着整支队伍向前冲刺,在场上打出一片百花缭乱的绚烂光影,再把自己也变成撕开那一片光影的利剑狠狠劈入敌人的心脏。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累得几乎爬不起来,最终却还是错过了近在咫尺的荣耀——百花的荣耀、他的荣耀。
微草击溃的是百花还是他张佳乐?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尽管心中百转千回,张佳乐却只用一串省略号回了韩文清。
“来么?”
霸图好汉单刀直入,屏幕上出现的只是简短的两个字,但落在张佳乐眼里,却让他那颗自以为早就麻木了的心脏又不自禁跳动起来。
去么?
开玩笑般不负责任地退役之后,旋即宣布在别家战队复出?
他的鼠标旁边就是荣耀客户端的图标。
但他在那一刻,却觉得他连点开那个图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算点开了又怎么样。
张佳乐苦笑。
那张陪伴了他整整七年的卡片,已经不在他的口袋里了。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反复组织着措辞,终于敲下了一句话。
“我考虑一下。”

02

那是张佳乐十五岁那年的雨季。
那时他还在市里一所中等的学校念高一,成绩不是很好,却也不差。
张佳乐的家离学校挺近,所以他不住校,每天走路去上学。他所就读的高中和初中在相邻的位置,于是他上中学的这些年来,在他上学的路上都会路过一个大型广告牌。内容从初中时候的洗发水,变成某个新近上映的电影,再变成某高档品牌轿车,以至于某牌子以天然无添加为卖点的原味酸奶等等。而等他将刚升上高一的某天再看的时候,广告牌又空了。
看花哨的广告牌作为张佳乐枯燥上学路上的一大乐趣,广告牌上的内容自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张佳乐。比如他半年中不经意买的洗发水全是广告牌上那个牌子的,比如他还是忍不住去电影院看了那部还是脱离不了狗血情节和粗糙特效的国产片,比如他每天的早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加了一盒原味酸奶……某一天他甚至想,如果哪天赚了足够多的钱,是不是也该把那辆路虎给买下来。
这天,张佳乐依旧走路去上学。
路过广告牌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广告牌瞥了一眼。
前两日还是空白的广告牌,一夜间铺满了色彩。
新上了牌子的似乎是一个游戏的开服广告,“荣耀”两个大字醒目地印在广告牌的正中央。
广告牌上这次登出的广告效果相当绚烂。黑色背景上,雷电与火焰激烈碰撞所迸发出的绚烂花朵灿烂夺目,而两个漂亮的人物,一男一女,便站在“荣耀”二字的左右。
右边的那个扛着重炮火箭筒的长发妹子……呣,胸很大,腰很细,颜很正;而左边的那个男性角色则身穿皮质短风衣,戴着护目镜,腰上系着层层叠叠的子弹包,一脸的轻快戏谑。他右手执着一把枪口喷着灿烂火舌的自动手枪向前比划着,左手正张开,指缝间夹着几枚手雷,仿佛下一刻便要丢出广告牌一般,在一股火药的硫磺味儿之中又显出几分潇洒来,简直就像之前那部枪战电影里的男主人公。
张佳乐歪着头盯着广告牌看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学校广播里预备铃的声音远远飘进他的耳朵,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上课时间快到了。
虽然张佳乐是小跑着冲进学校,但也许因为他在路上耽搁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他还是在正式上课铃打过之后的那几秒才跑进了教室。在老师略带些埋怨的眼神中,张佳乐一路低着头冲进自己的座位坐好,掏出课本的同时探头去看同桌的课本正翻到的页码。
张佳乐迟到引起的三两动静很快平息了下去,老师在讲台上一张张放着幻灯片,时不时还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这时后座的男生突然用笔杆戳了戳张佳乐的背。张佳乐正要回头,却听到老师的声音:“张佳乐,这道题你上来做。”
张佳乐揉了揉太阳穴,恶狠狠地瞪了后座的男生一眼,撇撇嘴上讲台前拿了一支粉笔。

下课后,张佳乐后座的男生终于光明正大地腆着一张笑脸凑了过来:“张佳乐,最近新出了个游戏,你去玩不去?”
“走开走开。”张佳乐伸手将后座男生的头推到了一边,“都被我虐了多少年了,还没被虐够啊?”
“这不是想着要开新游戏了我过来抱你大腿啊!”男生哀嚎着,同时双手开始上上下下寻觅张佳乐身体方便他下手的地方,死皮赖脸到令人发指,兼有刷新了张佳乐对“下限”一词的认知——在他认识叶秋之前。“张佳乐,佳乐,乐乐,小乐乐……”
“你妹啊!恶心死了!走开走开走开!”张佳乐奋力挣脱,伸手把脑后被折腾得有些凌乱的小辫子拆了,重新绑了一遍,嘴上叼着他黑色的毛线皮筋,含含糊糊地说:“刚升高中你就这么闹腾啊?到时候摸底考成绩惨不忍睹分进差班,小心被你爸妈约谈啊。”
吴炜源扑过来抱大腿之贼心不死,见张佳乐一脸凶恶只得以怀柔政策迂回前进:“张大神,你可是大神啊!什么游戏到你手里被你玩得精通还不是三两下的事情嘛。张大神,大神你就带带我呗,看在咱俩同个小学同个初中同个高中的份上,老司机你就带带我……”
眼看着老司机快要将小调唱起来了,张佳乐依旧一脸厌弃地看着吴炜源,半天闷闷地用鼻音哼出一句:“说吧,什么游戏?”
“荣耀!”吴炜源的脸上瞬间放出了光彩,“今天晚上八点开服,到时候一起去网吧呗!”
“八点?晚自习你不上啦?”张佳乐一脸见鬼地看着吴炜源,“你自己去吧,我可没兴趣。”
吴炜源大叫着:“别呀别呀,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两张帐号卡!”说着,他变戏法一般掏出两张崭新而精致的帐号卡,递给张佳乐一张:“白送你一张,老司机带带我,我要去省城!”狗腿程度堪比抗战片里的白胖翻译官。
“荣……耀……”张佳乐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小卡片,眼前浮现的却是这天上学路上那广告牌上神气活现的男枪手和巨大的在阳光下发着光的“荣耀”二字。
“好吧,上车吧,小姑娘。”新绑好的小辫子骄傲地一甩,张佳乐一个坏笑,将那张帐号卡揣进了兜里。

这日天刚擦黑,便见两个少年在一堵墙下徘徊不止。
“怎么还得翻墙出去的!你的创意简直都掀开你的脑门儿冲破你的天灵盖直上云霄了好吗!”张佳乐抱着书包小声抱怨着,“而且现在网吧上网都要身份证的吧!咱们还没成年,你就算溜出学校又怎么进得了网吧啊!”
“看我的——”吴炜源从书包侧袋掏出两张身份证,“我把我爸妈的身份证都偷出来啦,保准进得去!”
张佳乐看得目瞪口呆:“准备的很齐全啊你!”旋即他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突然斜瞟了吴炜源一眼:“可是带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们跟身份证上长得不一样的吧。”
吴炜源伸手拽了拽张佳乐的小辫子:“说不定网吧前台就是瞎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呗。”
张佳乐扁扁嘴,一下打掉吴炜源的手:“手拿开手拿开。”

两个少年鬼鬼祟祟推开网吧的门,瞬间扑鼻而来的烟味呛得张佳乐直咳嗽。他俩拿着身份证去前台登记上机,昏暗的光线下,前台小妹头也不抬便收了身份证、手脚麻利地登记在册,反手将两张上机卡递了回来。
张佳乐接了上机卡,找到位置,刷卡开机。网吧的键盘兴许是太久未经清理,触手黏腻,缝隙中还藏匿着各种污垢和碎屑;不过鼠标倒是新换的,手感轻盈舒适。
荣耀开服算是网络上一件不小的事情,因此这个网吧也赶着时髦,在桌面的最显眼处放着荣耀的客户端。张佳乐点开图标,电脑瞬间黑屏。
“你妹!”张佳乐刚骂了一句,却突然见和帐号卡、广告牌上一模一样的两个大字出现在了屏幕正中:荣耀。
这是什么游戏要把开场动画做得像电脑死机一样啊!
张佳乐忍不住一阵腹诽。
接下来,展现在他面前的确是一个恢弘的荣耀大陆的史诗般的画卷。
张佳乐并没有像大多数玩家那样直接跳过开场的动画展示。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在他眼前展开的一个个场景:从新手村到格林之森,从蜘蛛洞穴到骷髅墓地,从冰霜森林到埋骨之地……等他把荣耀自带的首次启动自动播放的CG动画从头到尾看完,他身边的吴炜源早已操纵着自己的角色满新手村乱跑了。
“张佳乐你好慢啊,我都三级了。”吴炜源探头看了张佳乐的屏幕一眼。
张佳乐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咧嘴一笑,露出有些尖的虎牙:“反正待会儿你就要被我超过去的,趁现在多得意一会儿吧。”
刷卡,登陆,新建人物,然后取名,载入,开始游戏。
张佳乐有点懒,所以在看到人物可以直接扫描玩家脸孔这个选项时,他毫不犹豫地选了下去。至于取名——张佳乐得意地笑起来——
我可认识一百种花呢。
百花缭乱。确认。新建人物成功。
一个长着十五岁的张佳乐稚嫩脸孔的少年,顶着“百花缭乱”的ID,出现在了新手村里。

03

所有游戏的新手任务大多大同小异,荣耀也不例外。玩习惯了各种游戏的张佳乐果然用直升机一般的速度升到了五级。张佳乐得意地拍拍身边吴炜源的肩,引来还在四级挣扎的他一阵大呼小叫。
所有的游戏自然都是副本升级最快,于是带着吴炜源升到了五级之后,张佳乐和他去通用技能师处学了几个技能,便又组了三个人,一头扎进了格林之森。
第一次进入副本,自然步步为营,张佳乐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视角,找小怪熟悉着技能。
就在他们一行五人前进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系统公告:
一叶之秋,秋木苏,第一区格林之森首杀!
身边的吴炜源看到公告,又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钟,登时叫了出来:“我去,才开服八分钟啊!这么快?开挂的吧!还是两个人?!”
张佳乐也有一点惊讶。
他玩游戏从来很容易上手。从前,无论什么类型的什么游戏,在他的手上,基本不出一礼拜便能被他玩出花来。荣耀入门不难,他很快也掌握了一些“技巧”,但是在这个副本中,他们一行五人还没有看到最终BOSS长什么样子呢,已经有两个人拿到副本首杀了。
张佳乐生出了一点挫败感。
而旋即他又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是跳过了开头动画呢。实打实地等了一个开头动画的人就不要在意这种事情了嘛。
但是没有留给他多少自我安慰的时间,一眨眼的工夫,又跳出来一条系统公告:
第一区,暗夜猫妖首杀:一叶之秋,秋木苏。
张佳乐扁扁嘴,不说话了。
陆陆续续地,格林之森的副本记录已经被人刷满了,而张佳乐的队伍,在死了一个队员之后,也终于有惊无险地将最终BOSS推倒了,甚至还刷到了副本时间记录的第四名。
出了副本,吴炜源本来还打算租着张佳乐一同去做些任务,可回头一看,张佳乐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想些什么,沉着脸色,一动不动。
“喂,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吴炜源戳了戳张佳乐的手臂。
张佳乐操纵着他的角色在游戏中转了个圈,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我要玩好这个游戏。”他看起来无比认真,显示屏的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更显得他的眼灿若星辰:“要玩得比谁都好。”
吴炜源吓了一跳,一脸见鬼的表情:“我去,哥哥你不是吧,你早上还跟我说好好学习来着呢,我怎么觉得你接下来想和这游戏对命啊?别吓我啊我胆子小。要是叔叔阿姨知道是我把你拉进坑里的还不得叫我爸我妈教训死我!”
张佳乐斜睨了吴炜源一眼:“怕了啊?”
吴炜源瞪了回去:“谁怕谁!”

那天晚上,正当张佳乐和吴炜源练到十级开始刷蜘蛛洞穴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情况?”张佳乐双眼没离开显示屏,手上操作不停,先是用一个浮空弹将一只小蜘蛛打上了天,然后连着射出一串子弹将那只小蜘蛛一直射到了十步之外,子弹在空中几乎连成一线,场面十分漂亮。
吴炜源站起来,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推了推张佳乐肩膀:“外面有俩穿制服的,是不是来打击黑网吧的?咱们今天要不就到这儿了吧。”
“怕什么,这家店营业执照什么的都齐全着呢,又不是黑网吧。”张佳乐头也不抬。
吴炜源继续抻着脖子张望:“要是真查起来,咱俩还未成年,拿着爸妈身份证来上网也不是好事……不好!我看到教导主任了!”吴炜源突然毫无预兆地拔了他的帐号卡,火速关机:“张佳乐快走,我估计是学校来查逃晚自习上网的了!”
“欸?”张佳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吴炜源从座位上拉起来,一路拉着往外跑。
张佳乐同他跑到后门,突然停了下来:“等等啊我的帐号卡还没拔出来呢。”
“管什么帐号卡啊再买一张不就好了!”吴炜源依旧拉着张佳乐,往外拖着。
“我回去拿。你先跑。”张佳乐挣脱了吴炜源的拉扯,一扭头往回跑。吴炜源只得跺着脚,恨恨大骂一句:“没出息!不管你了!”然后一溜烟溜出网吧,沿着小路跑了。
张佳乐跑回电脑前,看到屏幕上因为突然离了操作而被小怪咬死的百花缭乱,暗暗骂了一声,选择了退出游戏,拔出了帐号卡揣进了兜里。
正当此时,他的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这位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晚自习不上了吗?”
靠。

张佳乐蔫蔫地坐在教导处办公室里,对面是他面色不善的父母和一脸沉痛的教导主任。
“男孩子贪玩是难免的,但是也要分清时间场合……”
“我校的升学率……”
“马上要摸底考试分班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松懈……”
“张佳乐这位同学平常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但是……”
张佳乐耳边嗡嗡嗡地响着。他的爸妈一脸尴尬,同他一起听着教导主任滔滔不绝的训导,而他本人则根本不敢抬起头看爸妈的脸色,更不敢想回家后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将手从膝盖处慢慢挪到了大腿侧,隔着裤子口袋摸着口袋里卡片的圆角。
好不容易,张家一家三口听完了教导主任的训诫,被放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张爸爸在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了一句“逃个课还能被抓住可真了不起”之后,便一言不发,闷头走在前面。张佳乐低着头,垮着肩踢踢拖拖地在后面跟着。张妈妈看了看张家爷俩,叹了一口气,伸手就去拎张佳乐背上的书包。
张佳乐吓了一跳,浑身一颤,被张妈妈狠狠摸了摸脑袋。
“你呀……”张妈妈拉着书包带,伸手一拽,将张佳乐连包带人都拉进自己的怀里,手臂一舒便挽住张佳乐的肩膀:“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妈,我想打荣耀。”张佳乐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张妈妈一愣,“你今天在网吧玩的那个?”
“嗯。”张佳乐的头几乎埋进自己的领子里。
“不想上学了?”
“……”
“那你以后做什么工作呢?”
“游戏代打……”
“你是想把这个游戏当作工作?”
“有点想……”
“那你能养活自己吗?”
“我……”
“没想过?”
“没……”
“张佳乐。”张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他。她双腕搭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手掌包裹着张佳乐的两颊:“你爸你妈我们只是在鲜花市场做点小本生意,每天辛辛苦苦也就是养家糊口。你自己得为你的未来想想,我们养不了你一辈子的。游戏再怎么好玩,毕竟也只是个游戏,不能吃不能穿,你以后要养活自己,靠的不可能是它的。”
“我知道了……”

那天回家之后,张佳乐将口袋里的帐号卡放进了抽屉最里层。而之后的生活,规律得有如上了发条。他每天起床上学,回家睡觉,两点一线的生活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在网吧被抓那个小插曲。
但每次在那条路上看到广告牌上“荣耀”两个字的时候,张佳乐还是不免会稍稍停下脚步一两秒,头脑中全都是广告牌上那个男性弹药专家自动手枪里冒出的光影。纵然风吹日晒之下,广告牌上的图案不免积尘褪色,但是那两个人物的笑还是那么恣意而骄傲,让张佳乐竟然生出一丝丝羡慕。
之后,那块广告牌上荣耀的广告终于被某品牌保温瓶的广告所替代了,后面还轮番地换成了感冒药和精品女鞋。
当在上学的路上发现荣耀的广告不在了的时候,张佳乐的头脑也跟着一片空白。而接下去的一个学年他都在淡淡的惆怅中度过,教同年级暗恋他的女生们每天都直捂着胸口感叹忧郁的张佳乐的还是毫无理由的迷人。
就这样,张佳乐的整个高二平淡地走到了尾声。
然而在他高二快结束的一天,那块广告牌又空了。
第二天,当他再习惯性地瞥向广告牌的位置时,他却发现,广告牌上,有了新的内容:
荣耀职业联盟比赛第一赛季,巅峰对决,即将火爆开启。
广告牌正中还是巨大的“荣耀”图案,上面的人物却换了。广告牌靠右的是个肌肉精悍的拳法师,双手戴着拳套,上面似乎还燃烧着熊熊烈焰;正下方是一个术士,长发自黑色的斗篷中月光一般流泻出,尖尖的耳朵若隐若现;上方站着一个青面驱魔师,手执镰刀,下颔高高扬起;而左侧的则是个手执战矛的战斗法师,笑得一脸张狂,仔细看起来甚至带着些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意思。四个人物身边还标注着文字,似乎是他们的角色名——大漠孤烟,索克萨尔,扫地焚香,一叶之秋。
一叶之秋?
在自己还没见到最终BOSS的时候,就拿下了副本首杀和隐藏BOSS首杀的一叶之秋?
没等他再花多少精力去回忆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张佳乐很快就注意到一个词。
荣耀职业联盟。
职业联盟!
“哈哈!”张佳乐盯着广告牌愣了好久,突然大笑出来:“这真是,太好啦!”

04

张佳乐是被一阵急促的消息提醒声惊回神的。
桌上的金银花茶早已凉透了,冷气充足的房间,只穿着宽松T恤和四角裤衩的张佳乐难免会觉得有些凉飕飕的。拿起杯子,仰头将带着些奇异香味的金银花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他将鼠标移到闪烁不止的消息提示上。
老同学,吴炜源。
张佳乐点开聊天窗口,刷了满屏的“在不在”让他恍惚间以为是他给黄少天的备注写错了。
打了个问号回去,谁知道对面立马火烧眉毛一般,爆着手速回了一句话:
“张佳乐你快给你妈打个电话!她快急疯了!”
啥?张佳乐被这突然的一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吴炜源继续爆着手速,APM直逼200:“你妈从下午看到你退役的消息开始就给你打电话,谁知道一下午一直打不通。打电话问俱乐部,都说你中午就离开了,可把她急坏了!这不,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一起找你呢!”
“可是我手机一下午没响啊……”张佳乐刚回了半句,突然一拍大腿:“卧槽我手机呢!”
他径直从转椅上蹦了起来,直蹿到床边翻被子,然而将床铺翻得一团乱他依旧没有找到他的手机。张佳乐慌了神,脑袋里飞快地闪过这一整天发生的片段:出俱乐部的时候自己还把手机揣进了口袋里,接下来便是打了一个百花粉丝的车绕着K市转了小半圈,让他把自己撂在了离自己住处还有些距离的公交站,自己再拎着行李一路走回来……
完了……手机是掉在那辆出租车上了吧?还是在从公交站到家的这段路上掉出口袋了?
张佳乐急急忙忙套上裤子拿着手电筒就要出门,在门口,他却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着落地窗边的脏衣篓,忽然一溜小跑过去,紧接着掀开了脏衣篓盖子。在里面的一堆衣服床单窗帘翻找了半天之后,张佳乐长出一口气,瘫在了地上。
找到了。
他将没电了的手机紧紧攥在手里,盯着看了一会儿,扬起手像是要砸了手机一般,突然又闭上眼,将握着手机的手慢慢贴上了胸口——他的心脏还突突地跳着,仿佛要从他胸腔中跳出来一般。手机没找到的时候,心仿佛被谁的手生生剜出胸膛一般;手机找到了,心的确可以放下了,却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过于紧张而现在一下子放松了,血液流进他的心脏时几乎带着痛。
张佳乐慢慢爬起身来,靠在落地窗的玻璃门上。他精疲力竭地笑了,月光洒在他脸上,却只显得他的笑容比哭更苦涩。
放不下。
终于还是放不下。
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终于不再用过于忙碌的日程麻醉自己的时候,都险恶地提醒着他,那个人的一切都早已融入了他的每一滴血液。
为手机插上电源,张佳乐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妈……”
“啊我没事儿,下午手机没电了,这会儿才发现来着。”
“哈哈下次一定注意!哎哎哎没有下次没有下次!”
“啊,打得有点累了,就退役了呗。”
“放心放心,一定注意身体。您和我爸也是啊!”
“我知道的。我会去找工作的。”
不知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张佳乐僵住了。他沉默地低下头,未束起的头发一直垂到他的锁骨下。直到张妈妈“喂”了好几声之后他才深吸一口气,强迫着自己微笑起来:
“妈你放心,我早就没在等他了。”

挂掉电话,张佳乐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屏锁界面上是第三赛季时候K市百花主场的荣耀宣传图片。
一个弹药专家和一个狂剑士,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正是繁花血景。
可是现在,连百花缭乱都已经不在了。
张佳乐丢过很多东西。钱包钥匙手表信用卡身份证都丢过不止一回,有的甚至几乎年年都丢,以致于为了避免钱包一丢现金信用卡身份证以及各种优惠券会员卡一起丢,之后他出门再也不带钱包。
但有两件东西,他从来没有丢过。
一是他百花缭乱的账号卡。
另一个,是这个手机。
他的手机因为用的时间有些长了,侧边的银色烤漆已经被磨去了一层,但屏幕竟还是光滑平整、一丝划痕也没有的。职业选手大多是喜欢新鲜玩意儿的年轻人,追赶电子产品潮流的不在少数,因而每每当他拿出自己手机的时候总是引人侧目,旋即便是一片“张佳乐真是勤俭节约”云云的夸赞。张佳乐每次在人前感叹一声名牌手机质量真好经久耐用之余,到了人后,却只能对着手机苦笑,眼看着背光的漆黑屏幕上映出他忧郁的脸。
看着心中只有苦涩,想砸了扔了却始终舍不得。于是便只好带着满腔的酸楚,自虐一般一遍一遍地看着。到了最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手机竟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再剥离不了了。
大概,还是因为他吧。
张佳乐的生日在冬春交际之时,因常在春节长假里,所以从小到大过生日一直只是同父母在家吹个蜡烛便算完事。
然而第三赛季那年,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恰巧,春节未过,他便从B市飞来K市,正赶上了张佳乐的生日。
张佳乐还记得他带着一脸漫不经心,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递过来的时候,他耳廓上带着的微不可察的浅淡绯红——甚至连他那时说话的语气,张佳乐都还分毫不差地记着:
“我买的时候直接设了自己的生日做密码,你知道我生日的吧?”
张佳乐苦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触碰而自动锁定了。张佳乐伸手按了解锁键,轻轻划开屏幕:
0,8,1,7。
手机桌面上,两个人的笑容映亮了黑暗中张佳乐的脸庞。
这个数字,怎么可能忘得掉。

张佳乐第二天早上是被冻醒的。
他本就心力交瘁,加之又忙了一整晚,临了还来了一场虚惊,到最后便在不知不觉中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家中冷气充足,本质上来说还是个宅男的张佳乐在地板上躺了一整晚的下场就是,他感冒了。
张佳乐左右扭扭酸痛的四肢,接着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找到空调遥控板关掉了冷气。重新泡了一壶金银花茶后,他打开窗户,裹着空调被躺进了被窝里。
微辣的风从打开的窗户一拥而入,将房内的冷气一点一点挤了出去。张佳乐大张着双眼,瞪着天花板顶上悬着的吊灯,因为出了些汗未及时擦去,浑身湿漉漉的,被子和额前碎发都黏在皮肤上,逐渐变得冰凉,整个被窝更是变得又潮又冷又黏,难受得很。
生病的时候,人格外脆弱。而脆弱的时候,人就特别喜欢回忆过去。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05

“张佳乐,你真的不念大学啦!”吴炜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夹杂着些电流声,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张佳乐侧着头,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手上动作不停,纤长十指在键盘上急速翻飞,语气带着些得意:“是啊是啊,那天我就说了嘛,我要玩好这个游戏的。”说话间,屏幕里的百花缭乱左右手急速翻飞,手雷与子弹交叉射出,弹壳保险栓四下掉落,清脆的子弹击打声和手雷爆炸的轰鸣连缀得如同一曲交响乐。
“哈,看你还不死!”随着BOSS倒地的悲鸣声,张佳乐右手拿起了电话,左手操纵着百花缭乱,谢幕般鞠了个躬,紧接着小跑上去查看BOSS掉落:“话说大学爽不爽?”
吴炜源听得出张佳乐的敷衍,于是也不自找没趣,又说了两三句有的没的便挂了电话,临了忘不了回了张佳乐一句:“爽你大爷!好好玩你游戏去,到时候去职业联盟拿个冠军什么的,哥们儿我出门也好跟人说你是我发小!”
挂掉电话,张佳乐点开一条从刚才便一直在闪烁的组队请求:
落花狼藉请求与您组队,是否同意?
张佳乐咧着嘴同意了请求,随即弹过去一条私聊:“哟,落花今天很早啊!”
对方回得很快:“彼此彼此。”
“待会儿去哪浪?”
“修正场开个房间切磋,去吗?”
“走着!”

落花狼藉是个狂剑士。
那日张佳乐拿出他尘封了将近两年的百花缭乱帐号卡、刷卡登入游戏的时候,他还是个10级、穿着系统赠送任务装的无职业角色。由于上次在网吧是匆忙间直接下线的,他还没来得及让他的百花缭乱回新手村复活点,所以他一上线,就看到灰暗的游戏界面——他的小弹药专家仍旧在蜘蛛洞穴门口的地上孤零零躺着。
张佳乐扁扁嘴,选择了回营地。然而在场景转换的瞬间,他似乎瞥见了一个同样十级的角色同样孤零零站在蜘蛛洞穴门口。
等他再回到蜘蛛洞穴门口的时候,那个名叫落花狼藉的小号还没有离开。由于荣耀第一区已经开了将近一年,大多数玩家已经在五十级左右徘徊了,所以此时新手村里除了几个NPC,稀稀拉拉的再没有几个人。想要组队刷副本升级的张佳乐,难得在副本门口看到个人,于是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在那人面前蹦跶着绕了好几圈,一边弹过去了个组队申请。
谁知道蹦跶了半天,落花狼藉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似乎是挂机的?
张佳乐不死心:“喂,朋友,咱们组队刷个副本怎么样?”
结果,张佳乐收到了一条系统消息:
落花狼藉拒绝了您的组队请求。
“靠!你什么意思啊!”张佳乐的小辫子气得翘了起来,屏幕里百花缭乱粉色的小辫子似乎也翘了起来。
然后,落花狼藉说话了。
“没有治疗。”
张佳乐愣了一下。
落花狼藉的话说的是个事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在这话的语气中听出一股睥睨的神气来。他觉得落花狼藉的话,说的不仅仅是“没有治疗你不行”,还带着“你不行,我行”的意思。
张佳乐怒了。
“行不行咱们试试呗?不试试谁知道谁行不行啊?”
他承认这话带着一点刺,谁知道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落花狼藉的组队申请。
嘿,这哥们儿倒还挺有趣。
“自己注意。”
进本之前,落花狼藉又酷炫狂霸拽地丢给他一句话。
嗬,这是把我当成包袱了嘛。
张佳乐扭过头做了个鬼脸,也跟着跑进了副本门口的一片白雾中。

进本之后,先映入张佳乐眼帘的是片片血花。
先进本的落花狼藉抄着一柄重剑已经冲出了好远,而他身后的蜘蛛洞窟那潮湿幽暗的地上已经洒满了黏糊糊的各色汁液,更七零八落地散落着许多断掉的蜘蛛甲片和蜘蛛毛腿。
“不是吧这么猛……”张佳乐咋舌,操作着百花缭乱跑着跟上,听着耳旁仿真度极高的蜘蛛垂死挣扎的“嘶嘶”声和利剑劈砍开躯干溅出汁液的声音,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往前看去,就见落花狼藉一个上挑将一只小蜘蛛挑上半空,紧接着便是一个连突刺接倒斩又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接下来,鬼斩接重击接着地裂波动剑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吃了一波技能,小蜘蛛在连续的僵直和浮空中连技能都没来得及放,便四分五裂碎在了落花狼藉身后——而这一套循环下来,上挑的技能调息刚刚结束,至多不过两秒。
手速真不错,技能释放和连接的时间也很精准。张佳乐一路跟在落花狼藉身后二十尺,摸着下巴暗暗赞了一声的同时,又注意到,落花狼藉的技能有很高的概率能打在小怪身上的同一个位置。于是张佳乐又给落花狼藉加了一个优点:控制力相当不错。
看着别人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来,张佳乐自己也心痒痒的。在落花狼藉又使出一个上挑的时候,百花缭乱的自动手枪喷出了绚烂的火花——一枚浮空弹急速飞出,正命中蜘蛛的头部。蜘蛛瞬时浮上半空,如此一来落花狼藉的上挑自然也就挑了个空。张佳乐抓住空隙,百花缭乱右手一抬,便是一连串子弹迅如急雨飞袭而至。子弹在空中连成一道发着火光的直线,准确击打在那只八眼蜘蛛的第六只眼睛处。子弹射出的冲力将蜘蛛一路凌空推到通道后面第二只蜘蛛背后的正上方。然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百花缭乱又发射出了一枚浮空弹——只不过目标是地上的那只尚于满血状态中的蜘蛛。第二只蜘蛛浮空的时候,第一只蜘蛛恰好下落。旋即就是一片映亮了整个蜘蛛洞穴的火光——百花缭乱手中手雷和枪中子弹交错飞舞,斜织成一道密集的火网,疾风骤雨般在两只蜘蛛身上来回交错,连同打到洞窟墙壁而反弹回来的子弹、洞窟墙壁上被子弹和炸药削下来的锐利的碎石片一同射向空中的两只蜘蛛,直将第二只蜘蛛撞着第一只蜘蛛,在半空中久久不能动弹。
终于,当火光消散,两只蜘蛛的残骸冒着烟掉了下来,蜘蛛洞穴又恢复了之前阴森而幽暗潮湿的样子。
“不好意思呀,抢了你的怪。”张佳乐状似无心地、乐呵呵地向落花狼藉歪头笑着道歉,但是因为兴奋和紧张,手上无意识地连续操作着,以至于百花缭乱一直咔嗒咔嗒地换着弹夹,清脆的声响在幽深的洞窟里传来一片回声。
落花狼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很不错。”
张佳乐在电脑后咧嘴一笑,语气中尽是得色:“那必须!”
但是接下来落花狼藉又开口了,似乎还忍着笑:“可是你的蓝只剩一半了。”
“……”
“要你管!”
张佳乐的小辫子炸起来了。
然后落花狼藉弹来了一条交易申请。同意之后,他收到了来自落花狼藉的十瓶回复药水。

在那次蜘蛛洞穴之后,他和落花狼藉互相加了好友。然而出了副本之后,两人却再也没联系过。随着等级的升高,百花缭乱的好友列表不断地扩充着。但每每打开好友列表,张佳乐看着或在线或离线的落花狼藉,也没有再主动弹去一条私聊过。
只是那时落花狼藉送的药水,虽然在他后来的等级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他还是放在背包里留着没有扔,那剩下的最后一瓶低级蓝色药水也就白白地占了他一个背包格。
张佳乐觉得自己活像捡破烂的。
不对,只是有收藏爱好而已——旋即他又这么安慰自己道。

张佳乐之于荣耀,有天赋,有兴趣,也有努力。所以他练级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在邻近圣诞节的时候,他已经将近五十级了。
荣耀惯例,圣诞节的时候有圣诞活动。开第一区和第二区时候的活动一样,是各地图上空每个小时刷新一个圣诞老人,满地图随机出现洒袜子,玩家可以通过拾取袜子来领取金币、经验还有各种礼物。荣耀已开服两年有余,而现今开了第三区,同时还开放了神之领域和职业觉醒,老玩家们纷纷忙活着五十级升五十五级以及职业觉醒的事情,新玩家也纷纷涌入新区中,老区神之领域以外的区域便鲜有大号游荡——毕竟一个没入神之领域而尚为玩家主号的,在开服两年多老区中,的确太不常见了。
很不巧,百花缭乱就是这么一个号。

06

这一年的圣诞节,荣耀官网新放出的公告显示,将赋予圣诞活动更具有竞技性的玩法:基本规则与前两年基本相同,不过今年的活动,玩家从拾取圣诞袜开始,头顶会出现半个小时的倒计时图标。除了满地图游荡着拾取圣诞袜获得圣诞节奖励之外,击杀头顶带有剩余时间的玩家后,击杀者背包中的圣诞袜数量将翻倍,头顶的倒计时也将刷新;而相应地,被击杀者的圣诞袜会在被击杀后清零。得到圣诞袜之后,玩家可以选择直接打开袜子获得随机奖励,也可以选择在倒计时半小时之后系统自动结算,届时玩家自身拥有的圣诞袜数量将翻倍。活动可以单人完成,也可以组队。组队状态下,结算时间一到,系统会自动将队伍内成员所拥有的袜子总数的两倍,取平均数分配给队伍中的每个玩家。
由于袜子中能随机开出各等级的材料,因而已经组织了战队的各大公会也纷纷派出小号在荣耀大陆的普通地图拾取袜子。在找袜子的同时,大型公会更普遍的做法则是以人养人:安排特定的玩家作为被饲养者,同时其他玩家四处搜寻袜子,找到袜子之后回到特定玩家处作为“饲料”,给“被饲养者”补充营养。如此一来,某些玩家手中的袜子数量一时间竟成几何倍率增长,收获喜人。所以在平日冷冷清清的第一区普通地图上,一时间竟也冒出了许多人来,热闹了不少。
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游荡在幽暗森林中。
幽暗森林是一片参天巨木遍立的森林,本来顶空的天幕就是灰暗的颜色,加之以林中繁茂的枝叶遍联,一时间遮天蔽日,使整片森林更显得尤为幽暗。只偶尔,有发光孢子发出的微弱荧光照亮一小片地面,又因为发光孢子过一段时间便会破裂,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从树下的蘑菇里重生浮空,所以同一块地面不可能长时间地亮着,这也使玩家更难在树林中辨别方向。幽暗森林之外,连接着西部荒漠。若以鸟瞰角度观察,一片翠绿和一片灰黄突兀地连接在一起,对比度虽大却也有些荒诞的美感在。突破林木重围,再穿过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漠,就能够抵达沙漠中心一个由马贼、盗匪和流寇组成的小镇,即四十五到五十级的练级区,沙漠贼窝。
上一次在沙漠贼窝中为了辨别方向,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爬上了镇子中一根高高的酒旗杆。正爬到一半时,忽然整个房间“刷”一下暗了下来。张佳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又因为手劲略大将大腿拍红了而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将头弹出窗口,就见张家所在的小区紧邻的那条路上紧张兮兮地举了一群电力抢修工人,大概应该是道路拓宽工程在施工时,挖掘机司机一着不慎铲断了电缆导致全小区停电。等到电力恢复,再刷卡登陆时,百花缭乱早就摔死在旗杆下面。
从此之后,张佳乐只得每天去网吧吸着二手烟打荣耀了。
将此按下不表,此时张佳乐便是在回了复活点之后,重新前往沙漠贼窝的路上。
虽然圣诞活动已开,但张佳乐对于“自己能够碰巧捡到圣诞袜子”这种事已经不抱有任何期待了。至于击杀带有倒计时的玩家奖励翻倍——零再怎么翻倍还是零嘛……
树林中光线太暗,穿着一身棕色装备的百花缭乱的身影隐匿在丛林的投影之间,影影绰绰不可分辨。在一个绿皮哥布林摇摇晃晃迎面撞上百花缭乱,被他一个爆缩式手雷轰杀至渣的剧烈爆炸声渐渐消失后,张佳乐听到身后隐约有人踏在干枯树叶上发出的碎裂声,正向自己急速靠近。
将百花缭乱的视角转向后方,就见一个狂剑士正向自己冲过来,而他头上赫然便是“落花狼藉”四个大字。
张佳乐刚想向他打个招呼,谁知道落花狼藉似乎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径直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张佳乐正愣神,只听见落花狼藉跑过去的同时,突然沉声:
“快跑!”
“啊?”不明所以的张佳乐向后方看了看,树林中一片幽深看不清楚,只听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似乎是正有一队玩家向这边靠近的样子。百花缭乱顺手扔了个燃烧弹过去,一片火光划亮森林上空的那一瞬间,后方的一群人现了形——张佳乐在看见的那一刹心中有如千万草泥马奔腾而过——岂止是一队!简直是一团!
只见黑压压的一群玩家,头顶“霸气雄图”工会ID,气势汹汹地向这边靠近。
“靠!”
百花缭乱转身拔腿就跑,跟着落花狼藉一路狂奔。落花狼藉见他跟了上来,略微停了两秒,随即跑得更快了。
“卧槽后面那群是什么人啊!”百花缭乱的小辫子在脑后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兼以抓狂的语气,深切表达了张佳乐此刻难以言说的心情。
“哦,霸气雄图的。”落花狼藉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还带着初见时的那股狂劲:“我把他们用来攒袜子的那个角色杀了。”
张佳乐这才发现落花狼藉的头顶还顶着二十多分钟的倒计时。突然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大声叫起来:“卧槽那我干嘛和你一起跑啊!”
“问你咯。”落花狼藉的话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不过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那一燃烧弹扔过去,他们估计把咱俩当成一伙的了。”
“卧槽谁跟你一伙的啊!”百花缭乱义愤填膺。
“你啊。”落花狼藉理所当然。
“卧槽为什么啊!”百花缭乱累感不爱。
“你看你名字啊。”落花狼藉意味深长。
“所以你为什么要往我这边跑啊……”百花缭乱欲哭无泪。
“缘分。”落花狼藉一本正经。
“……”
似乎注意到张佳乐受惊不小,落花狼藉笑了起来,补充道:“你刚才扔的手雷爆炸的时候,火光一闪,我顺着声音看过来,刚好看到你。”
张佳乐泪流满面地将爆缩式手雷拖出了技能框。

一路匀速的狂奔对角色的装备耐久度和角色自身的耐力都是一个考验,所以躲避追杀只一味地奔逃并不是个明智之举。落花狼藉和张佳乐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跑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躲在了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后。
“他们人少下去了。”百花缭乱向树后探头看了看,“大概只有半个团了。”
“别掉以轻心,估计是分散了来包抄咱们的。”落花狼藉仰头喝下了一瓶回复药水,“一开始更多。”
“多少?”百花缭乱问。
“大概……三个团?”喝下药水之后还是只有三分之二蓝的落花狼藉正慢慢等着回复,“我想七十个总是有的。”
“……”屏幕前的张佳乐捂着脸,椎心泣血道:“所以你是为什么要往我这边跑啊……”
“缘分。”落花狼藉依旧一本正经。

“人呢!”
迷归路是一个拳法家,也是霸气雄图工会此次圣诞活动在第一区幽暗森林地图的负责人,带着一个团的人在幽暗森林收集袜子。他和他的团员们奋战了半天,与蓝溪阁和嘉王朝的人经过半天的斗智斗勇而取得幽暗森林的收集主权之后,身上终于攒到了218个袜子。
当他还在事先约好的隐藏地点等待着收集到了袜子的人回来让他击杀、以取得翻倍奖励时,迷归路的游戏界面突然灰了。
WTF?
然后还没回复活点的迷归路就看到,一个头顶刷新了整三十分钟刚开始倒数的狂剑士,从他身边悠悠然走了过去,头顶ID:落花狼藉。
我的两百一十八个袜子!
草啊!
迷归路迅速将自己被一个名为落花狼藉的狂剑士击杀的消息发在了工会幽暗森林袜子收集群中。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仔细盯着落花狼藉离开的方向。奈何幽暗森林实在太过幽暗,大概五十步之外,随着空气中漂浮的发光孢子“啵”的一声破裂,狂剑士的身影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出于击杀方便的考虑,幽暗森林的袜子狩猎团队并不在一个团队中,而是以迷归路在QQ群中的发言为指挥,各自分散行动的。这时距离迷归路最近的一个牧师终于赶到了。被复活起来的迷归路便带着牧师火速向着落花狼藉离开的方向追击而去。牧师身上本也带了一个袜子,正是在回隐藏地让迷归路击杀自己的路上。
“他就一个人,跟我一起追!”忙活了一上午的迷归路出离愤怒,可是刚跑了两步他就停下了。
被击杀了的他现在身上没有袜子,所以此时就算追上了落花狼藉再把他击杀回来也于事无补,而他身边身上带着袜子的却是个牧师……
迷归路仰天长叹一声,旋即在好友频道再次发飙:“动作都快点啊!不要牧师!”
正是这一犹豫,落花狼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达迷归路处的还是只有寥寥数人,而且,身上带着袜子的只有牧师。
迷归路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随着他的青筋一同跳着的还有他的企鹅。嘀嘀嘀嘀嘀嘀,十分烦人。
迷归路点开群聊,结果被一片“我也是”的消息刷了屏。
什么我也是?迷归路翻到消息顶端,最顶上的一条发言,写的是“我带着袜子,在前往隐藏地的路上被狂剑士落花狼藉击杀”。
又是落花狼藉!
此时的迷归路再也顾不上什么袜子了——他全团三十人,带着袜子的除了治疗全部被落花狼藉击杀了,哪里还有什么袜子!
迷归路迅速地下达了组队的指令,带着已经到达了隐藏地的人向森林深处追去。
“幽暗森林(1217,618)发现落花狼藉!”
在团里又一个名字灰暗下去之后,群里传来了消息。
“三队四队从北边包抄过去,五队从东路追,一队二队跟我从南边绕,有情况及时反映!”迷归路简单作了布置,便带着两队人往森林南边进发了。然而没过多久,五队的名字就一个接一个地灰暗了下去。
“落花狼藉回我们刚才出发的地方了!”五队的一个守护天使团队发言,“他刚才就躲在我们队伍旁边,你们离开没多久就直接从后面跳出来把我们队伍最后面的人砍了!”
“你们就不能抱团吗!警惕一点不行吗!”迷归路恨铁不成钢。
“可是消息说的是(1217,618),我们向那个点追击过去了,没有想到他有胆子绕回来反击我们啊!”守护天使也很无奈:“我们准备不充分,一下子就被带走了一个,剩下的人本来已经组织好要和他对拼的,结果他冲得太猛,把我们队形冲乱了以后……”
“真狂啊!”迷归路感叹,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家工会同样霸气冲天的那位来。但他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感叹,迅速调整了布置:“北边队伍拉开,但是确保视线里不要少于三个人,南北包抄过去,往刚才五队的点围拢!”
“西北角零星有火光!我们有人在西北角吗?”队伍里突然有人叫了起来,“落花狼藉可能不是一个人!他很可能还有队伍!”
迷归路示意众人安静,果然在密林深处听到隐约传来的激烈爆炸声响。
“虽然有声音,但也不一定是……”迷归路话刚说到一半,团队里第三第四队中又连续有名字灰暗了下去。迷归路急了:“什么情况?落花狼藉有这么快的速度吗?”
“是我们按照归路你的安排,从北面拉网快速靠回原点,结果被他从正面直接撞上来了!”三队的元素法师在团队里打了个哭脸,“冲得太猛我们根本挡不住啊!而且他上来之后特别有目的性,直接就找头顶还有倒计时的,我们这边远程和治疗比较多,在这么密的林子里远程根本伸不开手!结果他在外面故意被我们打到半血,卖着血一近身我们就完全撑不住了!”
“……”迷归路有点头疼了,“这人究竟何方大神?”
不管是何方大神,迷归路还是决定先向帮内高层报告一下。向第一区分工会的负责人反映了之后,又获得了整整两个团的支援。
而上面给了他支援的同时,却又叮嘱他:“试探试探,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个大神级别的。如果是个大神,你看看能不能把人挖到霸图来。”
迷归路瞬时间觉得,头更疼了。

07

“所以你这是逃了多久了……”百花缭乱蹲在地上装蘑菇。
“没多久。”落花狼藉在百花缭乱面前晃了晃,“距离上一个击杀大概六分钟?”
“上一个……击杀……能告诉我你杀回去多少人了吗?”张佳乐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脸捂住了。
“不多,也就一个团左右吧。”
“那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是满血……”百花缭乱的话听起来已经看破红尘。
“武器打了加速气血恢复的附加卷轴,而且我包里还有很多回复药水。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明明游戏角色的脸上不应该有表情,落花狼藉却看起来一脸无辜。
五十级就在武器上打附加卷轴……张佳乐瞥了落花狼藉的一身品级橙色紫色相间的装备,又看了看自己的蓝色项链蓝色戒指蓝色腰坠蓝色鞋子……
妈的,土豪!

外面簌簌的脚步声距离二人越来越近了,张佳乐握着鼠标的手有些微微出汗。
“怎么办?”他小声问。
“不能总是逃,等他们把幽暗森林全包围起来就麻烦了。”落花狼藉沉着道,“冲出去。”
“好嘞!”撂下一句话,百花缭乱便咔嗒咔嗒地换着弹夹,径直向前冲了出去。他在射程明显不够的地方,直接起手扔出了个爆缩式手雷,紧接着在手雷飞行的半空,一枪将之射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和灿烂的火花。
在幽暗的环境中突然近距离面对如此灿烂的光亮,所有人的眼前都不免一花。但张佳乐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在爆缩式手雷炸裂的火光中,飞出来一个闪光弹,紧接着又是一个燃烧弹,轰轰烈烈地将一大片幽暗的空间照得晃人双眼。被威慑的众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三两个身位格,却在此时,随着一声巨响纷纷被炸上了半空。众人这才发现,百花缭乱在扔出爆缩式手雷之前,便已经暗暗扔出了一个定时式手雷——而攻击范围本没有那么远的定时式手雷,借着爆缩式手雷冲击波的推力,以幽暗森林晦暗的环境背景作为掩护,滚进了追击大军人群之中。那时众人先是被爆缩式手雷的激烈爆炸吸引了注意力,随即又被闪光弹和燃烧弹所威慑而警惕地向后方中心警惕地群聚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一颗滚进人群的定时式手雷。而这样一来,不但使得更多人进入了定时式手雷的攻击范围,还因为百花缭乱超出他们的攻击范围太远而根本无法对他加以攻击。
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还没等众人问出这个问题,身后已然有重剑剑锋掠至。半血的落花狼藉从队伍背后突然一个冲撞刺击砸进人群,接着直接使用了暴走,重剑劈砍之下,仿真性极高的血花溅落开来,有如一地落花狼藉。
“集火狂剑!”增援团队的指挥,一个名叫四万八千岁的术士大喊:“他只有一半血!治疗不要慌,原地加血,其他人把治疗围在中间保护好!”
话音未落,落花狼藉转头就跑。
“别让他跑了!近战追过去!”四万八千岁连忙安排,同时手上搓了一个诅咒之箭打算丢过去。因为站在人群中有人墙做庇护,所以他决定将整个诅咒之箭吟唱完毕:诅咒之箭是吟唱加蓄力的技能,蓄力时间越长,吟唱结束后光球爆出的小箭就会越多,伤害自然也就越大。然而在他的吟唱就快要结束的那一刹那,一枚浮空弹却突然命中了他。四万八千岁瞬间浮空,而他的吟唱自然也中断了。
“操!”吟唱被强迫中断不是四万八千岁最烦躁的事情——因为他发现,落花狼藉根本没有跑远,而是借着森林中孢子破灭而四周暗下的一刹那躲到了一棵树后面,刚好卡在队伍中治疗的治疗范围之外,追过去的近战无一例外都被他砍翻在地一顿连击——而治疗却因为超出治疗范围和不在视线之内而根本加不上血。
短短一时间,追过去的近战已经死伤殆尽,队伍中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灰暗了下去。四万八千岁咬咬牙,心一横:“别管落花狼藉了,回头去追百花缭乱!那还是个四十八级的号,职业觉醒任务都还没做呢!”
回应他的话最快的,却是众人脚下一个又一个爆炸——百花缭乱不知什么时候丢出的爆缩式手雷、撞击式手雷和爆炎式手雷在他们脚下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被他们实打实地吃了个全,一行人在空中翻滚着又吃了百花缭乱不知多少子弹。待到好不容易下了地回身追击时,将追出去的近战全灭了的落花狼藉已经杀到,又是一个冲撞刺击突进人群。而当残血的狂剑士再一次离开人群时,众人已经不知道该追击百花缭乱还是强杀落花狼藉了——就在这一瞬间,百花缭乱双手交叉往腰侧一伸,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数不清迎面侧面八方四面有多少手雷多少子弹劈头盖脸纷纷扬扬地砸下来了。
这一行十七个最先寻找到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的玩家,前有火光似百花缭乱,后有鲜血如落花狼藉,进退不得举步维艰,竟然就这么让两人全歼了。
“爽!”百花缭乱从树后走出,作势要拍落花狼藉的背。百花缭乱方才的烟花一般绚烂的打法更类似于掩护和辅助,真正实打实拍下人头的,反而是没有那么夺目的落花狼藉。也因此,一直躲在远处树后的百花缭乱几乎还是满血,但是落花狼藉的血量已经不到20%。故而没有在原地多做停留,一口气将十二个人全灭的二人直接向反方向快速离开了。
“刚才你说冲出去的时候我冲出去了,可是你干嘛去了?怎么我看你从后面一出来就是半血的?”百花缭乱一路跟在落花狼藉后面,看着他的血一路噌噌噌地往上回,加上一瓶大型生命回复药水,落花狼藉的生命值没过多久竟几乎回到了75%。
“我只说要冲出去,也没叫你马上就冲出去啊。”落花狼藉无奈道,“那时候我要是不绕到后面脱了装备再穿上卖点血,肯定打不出伤害。一波伤害不能碾压的话,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往你这里一冲,等级装备双碾压,十七个人,压都能压死你。”
张佳乐扁扁嘴不说话,便听落花狼藉又问:“你的爆缩式手雷不是应该被你拖出技能栏了吗?”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惊讶,反应过来后又补了一句:“要你管啊!”
“猜的。”狂剑士语带笑意,“不过你刚才打得的确漂亮。”
“那是当然。”百花缭乱得意地开始换弹夹,粉色的小辫子一翘一翘。

“还能行不能了!”迷归路真的生气了,“十七个人被两个人一口气灭了?而且那两个人还有一个才四十八级连职业觉醒任务都没做过?!四万,你们搞没搞错啊!不应该啊!不科学啊!不能够啊!”
“没办法,那两个人的操作都相当犀利,而且那配合一看就知道是练过的,默契得令人发指啊!”被二人打回复活点的四万八千岁无奈道,“那弹药师的打断简直没有调息时间一样,技能又快又乱,我们看都看不过来。每次大家集火狂剑的时候狂剑转头就跑,我们一追背后的火力就大了;可是每次我们刚回头追击那个弹药师的时候,狂剑士就开大招!”
“那你们的牧师呢!守护天使呢!你们的治疗呢!”迷归路大呼小叫。
对此,四万八千岁表示无奈:“近战不是超出治疗范围就是不在视线范围中,其他的远程本来就脆,何况刚才不都说了那弹药的打断没完没了……”
按照四万八千岁的话,他们全程都处在一个远程逃不出去,近战靠不进来的状态,而战斗的节奏全程把握在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手中。
虽然对手过于强大是一个可以掩饰自己比较水的理由,但是迷归路此时确定,他得动点心思挖一挖那两个高手了。
“你们看他们头顶有没有顶着工会名称?”迷归路问。
“貌似没有。”四万八千岁想了想,说。
没有就好办了!
迷归路迅速打开好友界面,向落花狼藉发去了好友申请。
迷归路收到了对方光速的回应:落花狼藉拒绝了您的好友请求。
迷归路不死心继续申请,对方继续拒绝。
迷归路很受伤。
他狠狠心,咬牙道:“一定要把他俩集火掉!就算集火不掉也得把他俩找出来!四万,你的人还有留在刚才那边没回复活点的吧?”
“嗯。说他俩朝着西部荒漠的方向走了。”四万八千岁沉吟一会儿,又知会道:“归路,我们最好还是一起行动吧。少于二十个人就很有可能被他们灭掉。”
“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是……”迷归路有点犹豫,“我们要是把人集中了,怎么包围他们让他们逃不掉?”
“我们现在在幽暗森林里,树木密集远程伸不开手脚不说,环境还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方便他们埋伏起来偷袭。把人分散了就相当于是把肉撕碎了送到他们嘴边,除了更方便他们消化之外一点用都没有,到最后还是我们吃亏。”四万八千岁分析道,“幽暗森林的西边就是西部荒漠,一旦他们离开了幽暗森林到了西部荒漠上,可以遮挡视线的障碍物就几乎没有了。只要把幽暗森林东边入口放一个团把守起来,剩下两个团去追,到时候我们两个团的人冲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打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俩还能一辈子在幽暗森林里面转悠了!”
迷归路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四万你太聪明了!”

08

“接下来去哪?”百花缭乱跟着落花狼藉在幽暗森林中游荡,一路上不断咔嗒咔嗒地换着弹夹,在收到落花狼藉意义不明的咳嗽一声后自动停止了动作。
“西部荒漠。”落花狼藉头也不回。
“可是那里根本没有掩体,如果在那里碰到大团,我们根本只能等死吧。”眼前越来越明亮,张佳乐知道,两人已经快要走出幽暗森林而到达西部荒漠了。
“那你就要在这里转一辈子了?”落花狼藉闷头走在前面,看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西部荒漠了:“沙漠贼窝连着三个地图一个副本,所以只要穿过西部荒漠他们就根本抓不住我们了。”
“好,反正我就跟你走呗。”百花缭乱右手将自动手枪刷出了个枪花来又插回腰间。

二人又行走了片刻,大约三五分钟,便走出了幽暗森林,到了西部荒漠的地界。
西部荒漠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荒漠,夕阳半沉于地平线,堪堪洒下一片余晖,只映亮一半天空一半地面。在地面间或突兀出现的高大仙人掌的映衬之下,这一片地图显得无比苍凉壮丽。
然而此时二人却无心欣赏这一片壮美的景色。经由落花狼藉将前往沙漠贼窝的方向辨认出来后,二人便开始向目的地进发。走到一半,百花缭乱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后面人追上来了,那可真是……没法躲了啊……”百花缭乱放出一个小机器人,“我先放个机械追踪,咱们往前跑,那机器人自己会到后面自动寻找目标然后自爆。所以如果有人靠……”
话音未落,便听他们身后传来了“轰”的一声响。
“近。”百花缭乱句中剩下的那一个字在风中凌乱了。然后同样在风中凌乱的他只能立马跟着落花狼藉撒腿开始跑。
“你的运气……真不怎么样。”落花狼藉叹了口气。
“靠!”

迷归路和四万八千岁已经带着两团的人浩浩荡荡出现在了西部荒漠和幽暗森林的分界处。由于地势开阔,他们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
“在那!”迷归路大叫一声,“所有人追!”
随着他一声号令,头顶“霸气雄图”工会名的五十位玩家便向远处荒野上的那两个人影追击而去,但是因为毕竟比两人晚出发几分钟,所以也只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尴尬地吊着。
“四万,这么追下去咱们追不上啊。他俩进了沙漠贼窝就麻烦了。”迷归路心生忧虑。
四万八千岁却胸有成竹一般笑了起来:“放心,我们刚才开始追之前,我已经和在沙漠贼窝收集袜子的千里白联系上了,他们就守在西部荒漠到沙漠贼窝的入口那里,我们这是做个样子追着,前面自然有千里白他们帮我们堵人。只要我们赶在千里白团灭之前到沙漠贼窝,他俩肯定逃不了的!”
“四万,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聪明!”迷归路拜服,“来嘴个!MUA!”
“滚滚滚一边儿去。”四万八千岁笑骂。
正在此时,突然一条系统消息出现:
西部荒漠,蓝晶骑士刷新。
紧接着,团队里眼尖的团员已经大喊:“看那里!”
众人顺着指示看去,就见蓝晶骑士带着他的骑士团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在不远处昂首阔步溜达着了。
这是什么情况?
在追击的路上,被野图BOSS刷脸了?
这是什么运气啊!霸气雄图的众人感叹道。
由于四万八千岁和迷归路都不是刚接触荣耀的新手小白了,他们队伍里的玩家也大多是老手,甚至还多是霸图日常副本开荒团的成员。而蓝晶骑士他们并不是第一次遭遇,所以在看到之后,他们马上展开了部署:团队中开怪的开怪输出的输出加血的加血,看起来有条不紊。
然而只是看起来。
四万八千岁和迷归路都知道,此时他们的指挥没有问题,团中人员的素质也没有问题——而有问题的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两个团一共加起来才五十余人,而蓝晶骑士和他的蓝晶骑士团伤害量大且血皮甚厚,若真只有这两个团的人,是断断消耗不起的。
野图BOSS的价值自然比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高手要大多了,所以迷归路和四万八千岁联系了守在幽暗森林和沙漠贼窝的两个团,报了BOSS的坐标,同时带着BOSS缓缓向沙漠贼窝一端移动以尽快获得增援。
四万八千岁算是霸气雄图开荒团里的老指挥了,在他的安排之下,就像是在打一个副本中已攻略了数次的首领一般,蓝晶骑士和他手下的血线虽然下得不快,却也还算稳定下落,而团中无减员。又过了一会儿,在沙漠贼窝拾袜子的霸气雄图工会成员在千里白的带领下与大团会合,迅速参与战斗。
蓝晶骑士团中的十八个精英怪在四万八千岁和迷归路稳健的指挥下已经一个一个倒下了,而BOSS的血量也正在一点点下降着:80%,60%,40%……
当BOSS血量下降到30%的时候,在幽暗森林值守的第四团到了。迷归路将四团的人调整了分配:第四团的人生命值和法力值都几乎是满的,因此调换到主力位置;最开始就与蓝晶骑士奋战的两团人,虽然大部分都没有被BOSS击杀,生命和法力的消耗却也已经差不多了,因此退至替补位置,为其他人的疏漏做出弥补措施;而千里白所带的团则作为机动队伍,在为主力做补充的同时,也接受着替补团大部分的治疗辅助已经攻击加成辅助。
蓝晶骑士10%血量时红血。因此在还剩12%血量时,迷归路已经出声提醒。
12%……11.5%……11%……10.5%……
眼见着蓝晶骑士就要红血了!
然而此时,枪响,血起!
在BOSS红血、将作为主T的骑士一个技能砍掉大半管血、治疗们的回复术仍在吟唱时,灿若繁花的爆裂四起,一枚一枚的浮空弹和爆缩式手雷从蓝晶骑士身后飞出,直接将治疗们掀翻的掀翻、浮空的浮空。只有少数几个幸免于难的治疗成功施展了回复术,可是对于残血的骑士主T而言,只能算作杯水车薪——何况BOSS身后还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落花狼藉。
落花狼藉什么话都没有说,迎头一个冲撞刺击将骑士推了一个身位格,正好推进了蓝晶骑士下一个技能的范围中。连吃了两个BOSS红血技能的骑士生命已然告罄,落花狼藉随即直接开了狂暴,补上了一刀,将骑士送回了复活点。
第一仇恨死了,蓝晶骑士正义凛然地转头扑向了第二仇恨:一个伤害最高的元素法师。
元素法师作为布甲职业,本来防御力就比较低,血皮又薄,何况那元素法师还是四万八千岁团中的成员,从一开始就已经参与到了对野图BOSS的战斗,消耗巨大——没什么悬念地,元素法师也倒在了蓝晶骑士的马蹄之下。
“集火落花狼藉啊!”队伍连减两员,惊愕不已的四万八千岁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稳住队形,优先集火落花狼藉!”
众人纷纷转火,各种技能纷纷向落花狼藉扔去,然而落花狼藉却似乎成了蓝晶骑士骑士团中的新成员一般,蓝晶骑士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那些本向着落花狼藉施放的技能,被蓝晶骑士这个掩体一遮挡,众人的仇恨便彻底乱了。
此时的蓝晶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再没有什么攻略上已经解析出的章法规律可言,只一气在人群中乱窜,逮谁砍谁——而本来就消耗巨大的霸气雄图百人团,一时竟乱了阵脚,再没有什么战术可言了——懂指挥的四万八千岁和迷归路早就被落花狼藉连着蓝晶骑士一起,一刀一个小朋友地解决了。
此时,蓝晶骑士的血只剩下4%了。
“先杀BOSS!不要管落花狼藉了!快把BOSS杀掉再围剿他!”迷归路心中“咯噔”一声,赶忙在圣诞活动群中发出指示。
但这指示显然已经晚了。
漫天火雨降下,各色手雷子弹纷纷爆裂,看着铺天盖地,最终却只在最外圈的玩家们身上着了陆。BOSS最外圈本就是消耗最大的一二团,被这样一闹腾,人头一时竟然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地被收割走了一大片。
内圈的人见势不对,疯忙加急了对BOSS的输出,可落花狼藉又岂会遂了他们的心意。他在百花光影中穿梭着,后面还带着一只巨型召唤兽跟着他一同乱窜。内外圈技能光效亮成一片,他们在后退的时候却也不能分辨出哪个是自己队友的、哪个是那个隐藏着的弹药师的了。
而且落花狼藉很狡猾地顶着已经几乎没有法力的治疗,优先选择了强杀输出职业,这也导致在场的输出越来越少,而BOSS血线下降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最终,当霸气雄图团队中的最后一个牧师倒在了蓝晶骑士马蹄之下的时候,蓝晶骑士的血量只剩不到0.5%了。
“多谢你们送的BOSS啦!”张佳乐操纵着法力堪堪用尽的百花缭乱兴奋地从远处满是窟窿的仙人掌后跑了过来,乐呵呵地捡起了不少玩家身上爆出的装备,旋即向着幽暗森林的方向大喊了一声,虽然明白霸气雄图的人肯定听不见。
落花狼藉啧地笑了一声,在蓝晶骑士终于对自己挥起剑的时候,高高跃起,将最后一刀向着他的咽喉砍了下去。
系统公告:落花狼藉,百花缭乱击杀了西部荒漠野图首领蓝晶骑士。
此时的霸气雄图圣诞活动聊天群里,只闻骂娘声一片。

尘埃落定,荒漠上的斜阳将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歪歪扭扭横在地上,像是远处突兀直立着的仙人掌。
落花狼藉将刀背在了身后,查看起了BOSS掉落物品记录,大笑道:“看吧,我跟你说了,要玩就玩一票大的。”
“妈耶。”翻着BOSS掉落,张佳乐感叹:“爆出来三件55级的橙装,全是你能用的,里面还有一把重剑!”就中满满的羡慕嫉妒恨,一股酸味弥散得四处都是。
“你不拿去卖点钱?”落花狼藉看起来倒是很大方。
“不了不了。”百花缭乱将分配权移交给落花狼藉:“我没什么要用到的,你拿去好了。”
落花狼藉却之不恭,同时却又不忘加一句:“其实不给我也没关系,几件55橙装也用不了多少钱,就是少见了点,仔细找找也能买到的。”
“你不要一直提醒我你是个土豪好吗!”张佳乐很悲愤,“我身上的几件装备都还是任务送的蓝色装备啊!”
落花狼藉不做声,只将BOSS爆出的蓝白晶分配给了百花缭乱。
“你怎么把这东西给我啦!”张佳乐知道稀有材料有时候钱多还不一定买得到,看着已经进入了背包的那块蓝白晶,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因此当落花狼藉突然弹过来一条交易申请时,他下意识点了拒绝。
“你不是说那几个橙装你没用就给我了,这东西我也没用,所以就给你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落花狼藉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又弹来一条交易申请:“快接受交易。”
张佳乐打开交易框:3000金币。
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吧!
张佳乐强忍住让百花缭乱扑过去抱着落花狼藉大腿不放的冲动,还想点拒绝,然而落花狼藉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一般,直接开口道:“算是借你的,好好整点装备下次再一起抢BOSS,那时候还我。”
不要白不要,没见过给人钱还不让拒绝的。
虽然腹诽如此,但张佳乐内心仿佛一刹那春天到了花儿开了草儿绿了姑娘笑了一般,整个人都浸泡在了一股明朗愉悦的气氛中不可自拔。
然后他矜持地点下了确认键。

09

一路闹腾之下,落花狼藉头顶的倒计时已经快要结束。虽然刚才在狙杀野图BOSS的时候他将千里白团中带着袜子的人杀了也将头顶倒计时刷新了若干次,但当他和百花缭乱终于抵达沙漠贼窝的时候,他头顶的倒计时,还剩下三分钟;而距离游戏活动的最终结算二十四点——圣诞活动到了晚二十四点,无论玩家头顶倒计时还剩多久都会立马以双倍奖励结算——已经只剩不到五分钟了。
二人进入沙漠贼窝,避过街上游荡的红名小怪们,一路谨慎地行走着。张佳乐正将百花缭乱的视角上下转着观察环境,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嘿!看那是什么!”
只见在高高矗立的酒旗杆上,飘飘荡荡挂着一只红色的圣诞袜。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一瞬间都亮了:“圣诞袜!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热泪盈眶的百花缭乱又开始不停地换弹夹——因为后面一时间没了追兵,无所顾忌的百花缭乱换弹夹的速度更快了,就听着清脆的声音响作一片,还颇具节奏感:“我发觉我遇到你之后简直好运连连!”
落花狼藉笑笑:“你还没有捡到过袜子?那就去捡来好了。”
百花缭乱抬手一枪,将系着袜子的绳子射断,袜子顿时摇摇晃晃地从半空飘落下来。他兴奋地跑过去将袜子拾取进背包,紧接着却看到一行系统提示:
落花狼藉离开了队伍。
身后,有重剑舞出的风声响起。
百花缭乱被落花狼藉一个冲撞刺击推出后,又被一记崩山击砍倒在地。
“靠你干什么啊!”张佳乐大叫。
落花狼藉没有理会他,而是以更加凶猛的攻势向他靠近。
反应过来的百花缭乱马上掏出了手枪手雷,百花随爆炸声迸裂开来。只不过这一次,目标是眼前的落花狼藉。
枪声响,血光起。
刚才还并肩作战的两人此时已经斗在了一起。百花缭乱的身影在他的技能所交织成的光影之中若隐若现并不真切而让人难以靠近,但是落花狼藉在最初的两击过后,却顺着爆缩式手雷的冲击波翻滚出了百花缭乱的视线,并依靠着沙漠贼窝土房林立的地形躲闪了大多伤害。
渐渐地,张佳乐明显感觉到了在方才与霸气雄图工会的人战斗时便隐约所感受到的:
他纷乱繁复的技能施放方法,导致他的法力消耗相当大。之前在被人追击时,他时刻不忘卡着调息时间灌一瓶蓝药,然而在彻底解决追兵之后,他却松懈了,只留了20%还不到的法力而未补充;反观落花狼藉,每当他战斗结束时,总是不忘将自己的血蓝抬到70%以上。
用20%的法力杀死一个还有70%血的狂剑士?
张佳乐哀嚎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手下的技能放得愈发快速纷杂,正如其名,百花缭乱。他一边射击一边向落花狼藉背靠的土墙移动,子弹手雷打在地上墙上屋顶上柱子上纷纷掀起无数沙尘,遮天蔽日。
落花狼藉没有继续等下去。枪声未歇,他却突然起身,反手向两人视线之间的土墙释放了一个地裂波动剑。已经饱受百花缭乱弹药摧残的土墙发出一声呻吟,无数砖瓦碎片随着地裂波动剑的冲击波急速飞出,射向百花缭乱!
紧接着,落花狼藉连突刺接冲刺撞击冲进了百花光影中,接着反手拔刀斩裂波斩十字斩连发。这使他在硬吃了百花缭乱一波技能的同时,却也实打实地给了百花缭乱重重一击,连他所释放的绚烂无匹的百花光影都停顿了一刹。
更何况,狂剑士还有一个被动技能:血气唤醒。
一个卖血的狂剑士和一个法力告罄的弹药专家对打,谁会赢?
落花狼藉70%,百花缭乱90%。
落花狼藉50%,百花缭乱60%。
落花狼藉40%,百花缭乱30%。
落花狼藉33%。
百花缭乱倒地,生命归零。
张佳乐满腔愤懑,狠狠地砸了一下键盘。因为荣耀在人物死后禁止语音交流,所以他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将他的愤怒传达给游戏里站在他身边的落花狼藉,反倒是吸引了网管小妹的注意力。而当他委屈地瞥向屏幕中自己倒在地上死状凄凉的百花缭乱时,余光所瞄见的、落花狼藉头顶刷新了的倒计时,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死因。
怏怏不乐地回了复活点,他打开好友列表,咬牙切齿地便要将落花狼藉删除。正此时,他收到了落花狼藉的组队申请。
拒绝。
落花狼藉申请与您组队。
拒绝。
落花狼藉申请与您组队。
拒绝。
连着拒绝了三次,张佳乐忍不住弹了消息给落花狼藉:“搞错没有!先把我杀了再不停点我组队,到底想干什么啊你!”
“先同意。”落花狼藉的口气还是拽得二五八万不容人拒绝。他见张佳乐依旧没有动作,又紧接着发过来一连串的“快点”。
张佳乐觉得莫名其妙,在落花狼藉不断的催促下,勉强接受了落花狼藉的组队申请。然而他刚刚松开鼠标左键,就看见了一条系统提示:
您获得:圣诞袜1744个。请在七日内开启,过期作废。
所以这到底什么情况!
张佳乐刚想问,就见落花狼藉悠悠地发来一条消息:“再晚一秒,你可就一个袜子都拿不到了。”

当日,落花狼藉那句话说完便干脆利落地退了队,留下张佳乐一时心里各种情绪错综复杂不可言表。而纠结酝酿到最后,他只逼出一个字:靠。
之后的七天他开袜子开到心累手软。脸黑如他,也就只开出各型号回复药水无数,金币若干以及经验大量,最好的也不过是一把紫色品质的55级自动手枪。不过这些,也已经足够将他那一天被击杀的损失翻着几倍地补回来了。当然最让他感觉到心满意足的是那日他在蓝晶骑士脚下捡的装备多是紫色品质的,仔细挑拣一下竟然也把身上的蓝色装备全都替换了。
而与落花狼藉,却是再也没有联系过,便有如那天蜘蛛洞穴出来之后,二人形同陌路的情形,一模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荣耀职业联盟比赛第一赛季也已经渐渐进行到了决赛的阶段。
说起来荣耀开服已经是第三年了,但是或是因为正处于发展初期,比赛连雏形尚未完满,更毋论商业化。因此,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所谓的“职业联盟比赛”还只是一群不成器的无所事事的人,闲时无聊所做的娱乐活动,并不很加以重视,全然没有后来的风光景象。
而作为第一次正式的职业联盟比赛,第一赛季对市场的试探作用远大于其本身的盈利作用。在荣耀官方和联盟并没有给出太多预算的情况下,比赛没有钱租下固定的场馆,所以几乎全程都是直接在游戏的竞技场中进行,同时网络即时直播的。
纵使还没有在世人的瞩目之下、没有一个能被世人所正视的社会地位、甚至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但是还是有许许多多的荣耀玩家,想要以一个“职业选手”的身份向第一赛季的冠军奖杯发起冲击。那时的比赛制度还相对不是特别完善,给选手和战队的门槛也不是特别高,所以一时比赛之中良莠不齐、泥沙俱下。
但是在比赛的不断淘换之下,还是有几支战队从一众庸人中脱颖而出,直杀入线下赛的前列。
这几支战队都是从网游中一路发展壮大而进军至职业比赛的,它们的身后也纷纷有游戏中的几个大型公会作为支撑,其中一家便是被张佳乐伙同落花狼藉在圣诞活动的时候狠狠坑了一把的霸气雄图工会。
而其中几个代表性的角色,则让张佳乐深刻了解到,大神与普通的游戏玩家,究竟有着多大的差别:拳法家大漠孤烟、驱魔师扫地焚香、术士索克萨尔和战斗法师一叶之秋——正是他那日在第一赛季预热广告上看到的那四人。
张佳乐的操作在他常驻的那一带的网吧也算是首屈一指小有名气的,因此不仅有许多人时不时要找他去竞技场中切磋几把,也有许多人喜欢同他一起看比赛的直播,甚至还有人想要和他一同组战队去联盟中出出风头——连网吧老板都动了以他为中心组织战队的心思。
虽然张佳乐对于别人的切磋请求基本来者不拒,也乐于和同网吧的荣耀玩家们一起观看比赛直播顺便还谈谈自己的见解,可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一同组织战队的邀请——就连圣诞日之后,在他手底下吃了大亏的迷归路和四万八千岁带来了霸图的邀请,他还是高冷地回了一句“不约”。
经过在游戏中成千上万次的竞技,张佳乐太过清楚自己的风格了:他不是一个攻坚手。所以他更需要的是一个掌握他的节奏、甚至于引导战斗节奏的队友,在自己营造出的百花光影中,撕开真正的血幕——就好比那日,落花狼藉那样。
落花狼藉?
张佳乐又一次把鼠标移到好友列表中落花狼藉的名字上,但是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放弃了。他曾经若干次想要问落花狼藉,想不想一起组个战队去联盟中闯一闯。然而霸气雄图既然能邀请自己加入,更加不会放过他——他似乎连霸图都看不上,又怎么会和自己一起组织战队呢?
张佳乐托着脸颊对着屏幕发呆,盯久了电脑屏幕的双眼有点干涩。
“张佳乐!决赛要开始了!快过来快过来!”远处播放着广告的大型投影屏旁已经围聚了一群兴奋的玩家,正兴奋地向张佳乐招着手。
下次再找落花狼藉打一场。如果我赢了,那我就邀请他一起组个战队。
想到这里,张佳乐不禁笑了起来。
“来了!留个好位置给我啊!”他摘下耳机,揉了揉有点酸涩的眼睛,站起身来。
如果他不同意嘛,那就一直和他打,打到他同意为止!
就这么定了!

10

经过数个月的激烈竞争,六月的时候,决赛最终在皇风战队与嘉世战队之间展开了。
半决赛和决赛的规格终于比选拔赛、挑战赛、常规赛和季后赛都高了一些,好歹有了专用的体育场。决赛选在了B市的一个知名体育场中进行,而当那些平日窝在屏幕后方的游戏宅们第一次以现实形象隆重地出现在镜头前时,一张张因为久不见阳光且由长期熬夜、缺乏运动和泡面榨菜火腿肠共同作用的脸显得有些苍白而浮肿。然而,他们的脸上却闪耀着一种光芒——和聚集在大型投影屏旁的翘首以待的玩家们一样的、热忱的表情。

“一叶之秋……真强啊……”
张佳乐轻轻咕哝着,看着屏幕中,皇风战队最后一个角色倒地,一叶之秋反手执着战矛却邪迎风傲然而立,衣袂随着仿佛带着血腥气味的风猎猎飞舞。
随着“荣耀”两个熟悉的大字的出现,整个网吧都沸腾了。
嘉世战队,荣耀职业联盟比赛第一赛季,总冠军!
网吧中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为这一支新获冠军的战队鼓掌。纵使他们的掌声实在难以从K市传到千里之外的B市,但是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都被几个字眼撩动得热血沸腾。
冠军。荣耀。梦想。
这一夜,这些字眼随着嘉世夺冠的掌声与鲜花,侵入了多少人的心中。在此刻,人们才真正看到,荣耀中职业联盟的竞赛,是他们在寻常竞技场中所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着荣耀与辉煌、代表着梦想和激情的世界。
与周边喧闹和兴奋的气氛格格不入,张佳乐却一言不发,而他心中有关组建战队的念头愈发有些空落落的。
当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叶之秋超神的技术之时,他却发现,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气功师气冲云水,抓住一闪而逝的破绽给一叶之秋提供了无数的攻击机会。就像半决赛中淘汰的霸图战队,若是能有相似水准的队友为那勇往直前的拳法家提供一个可靠的输出环境,那么霸图的那个大漠孤烟能取得的成绩绝不会比一叶之秋差。
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哎你说怎么这次叶秋又没露脸。”身边的喧闹仍在继续着。所有人都很兴奋,讨论着荣耀,讨论着今晚的决赛,而讨论更多的则是一叶之秋与他的操纵者叶秋:“整个赛季就没见他出来过。”
“是因为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丑怕什么啊?又不靠脸打荣耀。”
“就是,你当有几个人能跟咱们乐乐似的。”
“别逗,咱们乐哥那可是远近闻名K市网吧一枝花,和那些庸脂俗粉能比么!”
“卧槽你这样子好像老鸨哈哈哈哈!”
“你大爷!”
张佳乐听着身旁伙伴们的调笑越来越不正经而且极有跑题的嫌疑,忍不住带着额角跳动的青筋恶狠狠咳嗽了一声,在周围霎时间安静下来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K市网吧一枝花?谁取的?自己站出来,来竞技场你乐哥教你学做人。”
谁曾料想,此言一出,无数人举起双手:“我我我!”
张佳乐小辫子一甩,回到自己的机位去了:“一个个来,竞技场老地方等你们。”

在网游里虐菜真没意思啊……
竞技场中连着虐翻二十余人之后,张佳乐向后倒在了椅子里。
“乐哥!来帮个忙!”网吧后排突然有人大声叫他。
张佳乐同意了组队请求,头也不回:“哪个地图什么坐标?”
百花缭乱现在已经55级。因为张佳乐本身就是个明朗而健谈的人,加之手法犀利,自然在游戏中渐渐拥有了一大批谈得来的伙伴。但是游戏之中如一叶之秋般的高手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他目前所能认同的所有高手都只存在于荣耀职业联盟季后赛直播中——只除了,落花狼藉。
因此,帮朋友们解决网游中发生的一系列混乱战斗,成为了他所能实现的练习自己手法的最佳方式。
“这次是在……”张佳乐点开好友消息栏,“西部荒漠?又是西部荒漠啊……”
“西部荒漠怎么了吗?”
“哦,没什么,想到了点有趣的事情而已。”

西部荒漠之上,夕阳仍旧只浮了一半在地平线上,橘黄色的光彩染红一线天空。
然而这时的西部荒漠上所发生的混战,和张佳乐上次经历的,则已完全是两码事了。
两队人马激战正酣,而张佳乐很快就看到,有一方人数明显少于另一方,正慢慢地被另一方压制下去。
“乐乐快来!”人少的那一队玩家里已经有人发现了他,顿时一嗓子嚎了出来,看来的确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来咯!”也没有问他们两团人是怎么打起来的,百花缭乱只将右手自腰间一摸,自动手枪在他手中转了个花,紧接着便一路轻快地换着弹夹向战团移动了过去。
因为刚才友方队友的一嗓子,人数多的那一团已经有不少人纷纷将视角转向了百花缭乱。但这又怎么能难倒张佳乐?就见他一连扔出六枚手雷,随即纷纷射爆,霎时六朵枪花四下爆裂,百花缭乱整个人便隐没在了绚烂的光影之中。
对面六十六人,我们五十一人。
上次我们可是两个人对一百人呢。
张佳乐得意一笑。
枪响,花开,血落。
天边犹是一抹斜红。

于此同时,B市某网吧中:
“大孙!西部荒野!快!”
被人称作“大孙”的那人,才刚一挑三地虐翻了几个不自量力前来邀请他组战队的“高手”。狂剑士刀尖上滴落的鲜血仿佛将血腥味渗透到了屏幕之外一般,让刚看完决赛未几的他隐隐觉得更加兴奋。
“怎么?”他估计应该又要有架打了,于是揉了揉拳头,便操纵着他的角色离开了竞技场,直奔西部荒漠;而他周围同网吧的玩家们也纷纷“马上”“马上”地叫着,从各自所在的主城一同奔赴战斗之所。
啊,跟西部荒漠这地方还真是有点缘分呢。去的路上,大孙悠悠然摸着下巴这么想着。
“快点!有高手!”先前的那人忍不住催促了起来,但是因为目睹了大孙将那几个“高手”用了不到三分钟便一挑三成功的全过程,此时网吧中的人纷纷笑了,大叫着“高手吗?最喜欢啦!”嘲讽了起来。
高手啊……
大孙意味深长地笑笑。
若是说起高手,除了季后赛里那些,自己倒还真知道一个呢。

“高手在哪呢?”当众人跟随着大孙来到开战地点时,还是没有忘记那个笑话,纷纷向着远处调侃。
“就那个弹药专家!叫什么花的!”已经战斗了许久的一个人回答。
“什么花?”大孙听到一个声音仿佛就在自己耳边,是游戏里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骑士,正满含讥讽的说着。
大孙心中突然隐隐有了答案。
他抬头望向那头的夕阳,日薄西山,仅能映亮一半天空一半地面。所有事物的影子在此绰约鲜艳而不刺眼的夕阳的映照下,都如那日一样,歪歪斜斜而细长无端,怪异地纠结铺叠在一起。正此时,大孙却突然大叫一声“当心”,向一旁一个冲撞刺击突了出去,只留下那骑士还停在原地,茫然地问:“当心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一片阴影随斜阳落下,黑暗中透出一丝妩媚的红:
花来了。

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落雷乱洒,如暴风急雨,雨点落地惊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一片片火光巨浪。五色斑斓的爆炸一波波涌动开来,其间竟似是丝毫没有连接的空隙一般,只一浪一浪地收割着敌对角色的生命,电光火光连同血光一起,几乎映亮西部荒漠灰暗的另半边天空。
对方人很多,但是在百花缭乱一手织就的绚烂爆炸中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队伍中的人也随着枪声发出愉悦的欢呼,冲向了对面,与早先还气焰嚣张的一群人再次斗在了一起。
然而好景不长,冲出去的那些人的名字很快便灰暗了下去,对面显然也叫来了帮手。
“对面也来了高手!”队里的人高喊。
高手?张佳乐微微一笑。有多高?
“我去领教领教。”话音刚落,众人只见四周绽放出了更加绚烂的火焰花朵,而百花缭乱一头扎了进去,不知所踪。
借着炮火掩护,张佳乐迅速闪进了对方的队伍,然后有一句满满都是讽刺的话穿过层层爆炸声传进他的耳朵。
“什么花?”
那就让你看看小爷我是什么花!
百花缭乱视角未变,双手释放出的技能却齐齐向声音那端开出了一片绚烂的花朵。枪口喷着火舌,地上落满雷栓与弹壳,子弹发射的声音与手雷爆炸的声音有节奏地交叠更替,几乎演绎出了一场视听双丰的交响乐。
“在那边!”随着一声指挥,对方的集火明显变了方向。但是百花缭乱在枪林弹雨中敏捷地穿梭,手上动作不停,花开四处步步生莲,简直像是动作片里拯救世界的英雄。
那边很快就传来了几个骂娘的声音,骂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应该是被他送回了复活点。但是夹杂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一个声音显得很是特别。
“一点钟方位!不,十一点钟了!九点钟!”
居然有人能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还能准切判断出自己的方位?张佳乐有点惊异。他的动作极其敏捷,走位也几乎可以算是神出鬼没,那个人指出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方向变化,正是他不断走位的结果。
“好小子,不错嘛。”张佳乐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大孙你在说什么啊?”很明显对方的队伍里,大多数人跟不上那人的节奏——也根本跟不上自己的节奏。张佳乐暗笑,百花缭乱在众人之中穿梭,不断地变换着位置,近战远程技能交替,枪花血花火花雷花噼噼啪啪一片响。
他身后队伍中的众人眼见着他如一柄匕首般戳进对方队伍直撕开一条血口,也纷纷又一次抄起武器对冲进来,两团玩家在半是斜阳半是血的天空下杀成一片。
“那个什么花!”值此混乱景象,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点气急败坏了。
紧接着,他似乎放弃了让他的队友明白自己想法的意图,直接杀入了战团。
混战中血光更盛。
血光中混战更乱。
“注意!注意那个狂剑士!”队伍中有人喊了起来。
“哪个?哪个?”
“就那个,什么花!”
又是什么花。
张佳乐哈哈一笑。他大概猜出来那人是谁了。
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
半年之前在这西部荒漠旁边的沙漠贼窝里被结结实实坑过一把,那半年之后我可就要明明白白还回来啦!
打赢他,组战队!
这边的什么花,冲着那边的什么花,枪口开着繁花,一路杀了出去。

11

“那个弹药杀过来了!去拦住去拦住!”对方的人喊了起来。
可是那一片绚烂的繁花,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倒在一片花海中的人越来越多。
“挡我者死!”张佳乐愉快地喊着并不符合自己角色风格的话,踩着脚下的一地尸体和爆出的装备,一路杀了出去。
火花四溅,血花成片。一团混战到最后,随着对方那个剑客的倒下,一片荒野下,竟然只剩了两人。
百花缭乱。
落花狼藉。
夕阳之下,二人的影子被斜斜地拉长。
像是西部片中,牛仔决斗前的特写。
张佳乐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由于百花缭乱比落花狼藉更早开始战斗,加上他的打法本身就是建立在消耗大量法力之上的——百花缭乱的法力值,又告罄了。
天要亡我……张佳乐仰天长叹。
但是在落花狼藉举起重剑,高高跳起的身影映在夕阳中劈砍下来的时候,他还是操纵着百花缭乱抬手发出了一枪。
噗。落花狼藉中弹。但是毫无大碍。因为百花缭乱只用了普通攻击。
所以最后,被重剑狂扫而重重摔在地上的,是百花缭乱。
还是输了啊……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头顶的天空映照在了张佳乐的眼里。
天光将暮,西有斜阳,东有寥星。
百花缭乱还没有死。但是他已经输了。
张佳乐对着电脑屏幕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操纵着百花缭乱再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一片阴影落在了百花缭乱身上。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脑袋。
“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落花狼藉没有继续打下去,而是将重剑向身边地上重重一插,俯视着百花缭乱,语气中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轻狂。
“嗯?”张佳乐愣了。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一瞬之后他带着笑反问道:“你是谁?”
“孙哲平,狂剑士,落花狼藉。你呢?”
“张佳乐,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这才是他们认识一年以来,第一次郑重的自我介绍。
“那我们的战队呢?”孙哲平说。
“战队?”张佳乐不敢置信。
又一次输给了落花狼藉之后,张佳乐心中找他组建战队的念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但是此时,这个已经被他定义为“荒谬”的绝望念头,却被念头所系的那个人,自行提起了。
张佳乐忍不住狂喜。但是刚要手舞足蹈地跳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还在网吧里,而他旁边都是一群将他当作“大神”来崇拜的人。
大神要矜持才好。
于是张大神看了看两人的名字,想了想,矜持而高冷地开口:“双花?”“双花哪里够,要百花才好。”孙哲平说。
哦,他还真是一点也不矜持呀。
张佳乐趴在电脑前,将脸埋在双臂臂弯中,终于发出了强忍不住的愉快大笑声。

那日的混战之后,百花谷工会建立了。那些往日与孙哲平张佳乐交好的玩家纷纷入会,一时间工会内竟然也能算是人声鼎沸,跻身大型公会之列。虽然前一天还在混战的玩家们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昔日的敌人突然变成盟友了,但是他们还是服服帖帖地跟着他们心目中的大神加入了百花谷。至于百花谷在野图BOSS和副本记录的成绩,因为有张佳乐与孙哲平日渐默契的配合,在一众工会中也毫不逊色于其他豪强。
但是二人都知道,百花要的不仅仅是在荣耀网游中扩张工会的势力。
他们要的,是职业联盟比赛的冠军。

张佳乐所在网吧的老板又来找张佳乐聊人生了。
“张佳乐呀,你看你操作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参加荣耀职业联盟的比赛?”很少现身于人前的网吧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微微有些谢顶,却没有中年男人惯有的发福的小肚子。
张佳乐呻吟一声:“老板呀,我一个人也组不起一个战队的……”
“没关系呀,队员我可以帮你找呀。”老板略微有点羞涩,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细看下两颧竟然带着一抹红晕:“你看我的那个忍者怎么样。”
“老板你饶了我吧!等我找到靠谱的队友马上就来找你组战队好不好!”张佳乐抱头大叫。
也许是因为这一声大叫的动静实在不小,副本中正走在百花缭乱前面的落花狼藉突然回头:“靠谱的队友?”然后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些什么:“不对啊,那天不是说好了一起组战队的?百花你驴我?”
“没没没没没!”张佳乐一溜烟滚回屏幕前,“落花你听我解释!是我们这边网吧的老板想要我组个战队什么的……”
“组呗。”孙哲平坦然,“那天说好的,百花战队。”
“哎?!”张佳乐一愣,又苦脸道:“老板还说也要进战队,可是他的忍者玩得实在……”
孙哲平喷饭:“战队老板也算是战队一员的啊。组了战队,老板还当老板不就行了?”
“落花你真聪明!”张佳乐若有所悟,恍然一阖掌。
“是你太笨。”孙哲平毫不留情,笑道:“快跟上,这个副本刷完我就去订机票。你在K市是吧?”
“嗯。”

因为有了急着要去做的事,副本推进的速度便愈发的快。当最终BOSS哀嚎着倒下时,张佳乐还没来得及分配BOSS掉落的物品,便见孙哲平光速下线。
十分钟后,落花狼藉上线。
“我定了明天上午七点的飞机,大概十点左右能到。你把你手机给我,我到了打你电话。”孙哲平道。
“这么快!”张佳乐咋舌,“可是我没有手机来着……”
“那你网吧的座机电话告诉我也行,或者直接告诉我网吧地址好了。”
张佳乐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哎哎哎没事儿,告诉我你在哪个机场哪个口下飞机,我来接你就好。”
“长水国际机场,东方航空T30-KZ航班。”孙哲平一点都不客气,“明天上午十点能到。时间不早了,要赶飞机,我去睡了啊,你也早点睡,晚安。”
然后他又光速下线了。
留张佳乐一人戴着耳机在夜风中凌乱:
所以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三个字啊!是孙喆萍还是孙浙苹还是孙哲屏还是孙柘平啊!

第二天,张佳乐早早地来到了长水国际机场。
蹲在接机口,他遮遮掩掩地将手中接机牌有字的那一面朝向自己,牢牢捂在怀里。因为实在参不透落花狼藉名字的汉语排列组合,也不好意思举着一张写着“孙ZHEPING”的牌子站在出口处等人,他最终还是没有把孙哲平的名字写上接机牌。
在十点整,机场里柔和的提示音响起。孙哲平所乘坐的航班准时到了。
张佳乐振了振精神,牙一咬心一横,将自己早先准备好的接机牌翻个面举了起来,但见上面四个大字:
落花狼藉。
因为害怕接受周围人们的注目礼,张佳乐一整张脸都埋在那张大纸板之后,同时心中默念口诀,只但愿周围人全都看不见他。
前方似乎有一大片杂乱的脚步声靠近,路过,再远离,张佳乐却始终没有敢将头从纸板后抬起来。直到前方动静渐渐消失,张佳乐才畏畏缩缩地慢慢将半张脸探了出去。冷不丁,却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谁!”张佳乐吓了一大跳,脑后的小辫子几乎如受惊的猫的尾巴一般炸开了毛。他惊魂未定地转身,却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旅行袋,站在他身后,歪着头,带着一脸揶揄看着他。
“我还想看看你想举着这张牌子在这站到什么时候呢。”眼前的少年人笑道。他比张佳乐高半个头,一头利落的短发,发质看起来很硬;剑眉星目,轮廓硬挺,穿着一件看起来料子很不错的T恤,劲健的肌肉在T恤下隐约地蛰伏着,猿臂蜂腰,显得身材很不错。
嗯。是拉到大街上会引来女生们注目礼的那种。
张佳乐摸着下巴想。
似乎意识到了张佳乐的神游天外,孙哲平咳嗽了两声,将张佳乐的魂牵了回来:“为什么在牌子上写这个?”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笑,“不过真的还蛮醒目的。”
张佳乐羞耻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航站楼底:“对不起……你具体叫什么来着……”
“啊——”孙哲平故作大惊小怪地长长叫起来,“之前跟你说了你居然不记得?作为日后的队友,这可太让人寒心了啊。”
“不是这个意思!”张佳乐脑后的小辫子眼见着又有炸开的趋势,之后却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下吐出,扁扁嘴道:“好吧我错了……”说着他伸手向后去摸揣在屁股口袋里的钱包:“我请您老吃午饭……卧槽我钱包呢!”
孙哲平愣了一下,环顾四周,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因为听见了张佳乐这一声大喊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站住!”他大喝一声,将行李往张佳乐手中一塞,拔腿就追了上去。
“诶?”张佳乐被孙哲平的行李塞了满怀,先是不知所措一头雾水,旋即明白过来的他马上带着孙哲平的行李跟着跑了起来。
孙哲平人高腿长,跑起来带着呼呼的风,气势非凡。小偷在前面一路奔逃时用余光向后瞥了瞥,一瞥之下吓得奔逃更快。
“别跑!”孙哲平在后面紧追不放,不自知此时自己已面相凶恶堪比某队拳法家,可止小儿夜啼,专缴路人钱包。
不跑才见鬼啊!看你追过来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有点慌啊!被你抓到还不被揍成二级残废吗!小偷心中闪过弹幕无数,转化入现实则表现在他脚步更快,择路更急。
前面二人一追一逃越跑越快越追越远,留着张佳乐提着孙哲平的行李一路在后面喘着粗气迎风流泪:你们跑慢点啊……

12

孙哲平追着小偷跑过了整整一条航站楼走廊,一路不断有好心的路人与机场工作人员加入追赶小偷的行列。小偷慌不择路,一个急转弯想要改变方向,却滑倒在了机场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瞬间,孙哲平已经挟着虎虎风声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在众人的帮助下,孙哲平随着机场工作人员将小偷扭送进了机场警务室。小偷身上的钱包作为赃物自然不能轻易交还,何况孙哲平还不是这钱包的正主——虽然小偷看到孙哲平那张黑云压城的脸,几乎立时颤抖着双手想摸出偷来的钱包连同自己的钱包一起跪地双手奉上,然而他此时已被手铐铐在了机场警务室的椅子上再也动弹不得。
被机场警务人员夸赞了几声见义勇为好青年,孙哲平摸摸有点扎手的后脑勺,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连同这钱包的正主都还在不知道哪里追赶着呢。

感觉要死了……
张佳乐双眼如死鱼一般瞪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躺在机场的地上。他腰下垫着孙哲平的行李箱,肚子上垒着孙哲平的旅行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两下还咳嗽两声,更显得快要不能呼吸。
时值七月,机场里的冷气已经开得很是充足。生冷干燥的空气被张佳乐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进肺里,将气管连着肺叶一道呛得生疼。胸腔里心脏咚咚咚地跳着,一下一下重重擂着胸膛,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般。
上一次这么剧烈的运动……不对啊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根本没有这么剧烈地运动过吧!
此生做过最激烈运动为四分钟跑完一千米的张佳乐感受到了生活对他的恶意。
但是同为宅男,为什么那人就能越跑越快,一路追着小偷跑得没影了啊!
所以这是不是说明待会儿自己还得拎着行李满飞机场找人啊……
张佳乐恨恨地捶地,然没有及时收住,手结结实实地砸到了机场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疼得他更是心累,一时委屈得几乎哭出来。
孙哲平循着原路返回,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走近,如那日落花狼藉站在倒地的百花缭乱一般,站在张佳乐身边,一脸好笑地将好不容易从警务人员处要回来的钱包伸手递给还在呼哧呼哧粗喘不止的张佳乐。张佳乐想道谢却还是喘不过气,伸手接过钱包后胳膊一软,整条手臂又重重砸在了地上,却只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地闷哼了一声。
孙哲平忍笑忍得很辛苦。就见他一手扶腰一手捂嘴,浑身肌肉有节奏地快速颤动着,看得出来已经很是尽力,却还是不免漏出几声细微的“哼哼哼”的笑声。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却见孙哲平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丝温孙,之鹅哲,泼盈平,孙哲平。”
“哈……哈哈……不是……不是……说这……个啦。”孙哲平高大魁梧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说着这话时还带着些京腔,看起来颇是违和。张佳乐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因为喘不过气瘫在地上,边笑边喘:“张……哈……哈……张佳乐。”
然后他终于伸出手,让孙哲平把他从冰冷的机场地面上拉了起来。

时值正午,盛夏骄阳当空挂在头顶,纵是K市名曰“春城”,在这时节,屋外的空气也难免热辣辣地带着些烫人的意味。
然而,此时坐在冷气充足的小吃店里的孙哲平与张佳乐,却还都是满头大汗。
孙哲平眉头紧锁,看着面前一碗满满飘着辣椒油油花的过桥米线,又看看桌子对面吸溜吸溜闷头吃得正欢的张佳乐,一时下不了筷子却也开不了口。
作为“东道主”,先是在接机牌上的名字上闹了个笑话,后又让风尘仆仆刚落地的孙哲平帮自己追回了钱包的张佳乐难免要给自己的钱包放放血了。
出机场的路上,张佳乐终于在孙哲平的建议下将对他的称呼改口了。在门口拦的士车时,他眯着眼,咧嘴一笑,拍着孙哲平宽阔的肩膀:“说吧大孙!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别客气!”
孙哲平想了想。
他在一番剧烈运动之后还真有点饿。
有点饿的孙哲平想很不客气地猛吃一顿。
想猛吃一顿的孙哲平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B市人。
B市人孙哲平对K市、甚至全Y省美食的唯一认知,能以四个字总结:过桥米线。
所以中午,二人便在K市某家有名的过桥米线店中落了座。
到了馆子中的张佳乐仿佛到了自己家里一般,将孙哲平按在了座位上问了句什么不吃,便一副按捺不住要露一手的模样开始在座位上左右小幅扭着蠢蠢欲动起来。孙哲平表示自己没什么不吃,然后就看张佳乐欢呼一声“得令”后翘着小辫子一溜烟蹿了出去。
五分钟后,张佳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米线回来了。
说实话,这两碗米线的卖相其实非常不错。红艳的辣油,翠绿的葱花,金黄的花生米,雪白的米线,配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但是随着升腾的白汽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阵呛得人直欲流泪的辣椒的气息。
“这是……辣的?”孙哲平带着一头冷汗,试探着用筷子挑起一绺米线。但见雪白的米线在离开汤水的那一刻,均匀地附上了一层漂浮在汤面上的辣椒油,一瞬间由雪白变成了血红——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将米线浸回了汤中,并彻底打消了尝试一下的念头。
“唔……你不吃辣?”张佳乐从大海碗中抬起头来。因为吃了不少米线,他的眼中蒙着一层雾气,看起来水汪汪的,两片嘴唇略有些红肿,白皙的双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安抚般笑道:“放心放心,我也不是很能吃辣,就给你加了个中辣而已,不是很辣的。”
孙哲平迎面对上张佳乐在辣椒作用下显得水汽濛濛的双眼,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拒绝。硬着头皮吹开汤面上漂浮着的辣椒油,他又挑起了一筷子米线,英勇就义一般塞进了嘴里。
然后,孙哲平面无表情地咬断了米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张佳乐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看着孙哲平的行李包裹都还没带走,便也就放了心,捧起碗,呼噜呼噜地开始喝米线吃完后剩下的汤。

孙哲平离开米线店之前步伐犹自稳健从容,然而在出门后,但见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就近的垃圾箱冲了过去,一口吐掉了还含在嘴里的米线。
室外的阳光裹挟着热风火辣辣地落在身上,配合着嘴里要烧起来一般刺麻痛觉和依旧不依不饶地唱着空城计的肚子,孙哲平按了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决定自己找些能果腹的东西。
幸而张佳乐带他来的米线店正坐落在一条美食街上,周边小吃店也算不少。孙哲平溜达了一会儿,看到一家卖凉豌豆粉的小铺子,暗暗舒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零钱走了过去。
点了一碗,付钱之后,接过凉豌豆粉后立时嚼了满满一大口的孙哲平傻了。
这和说好的凉豌豆粉不一样啊!为什么感觉比刚才的过桥米线还要辣!
“嘿,大孙,你怎么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啊?”孙哲平回头,看到张佳乐已经提着他的行李出了米线店,正站在店门口红色顶棚的阴影里冲他挥手,脸上带着汗,被透过顶棚的阳光染得满身红彤彤。
孙哲平没回话,张佳乐已经拎着行李走了过来:“你米线都快泡烂了,我看你也没回来,估计你是不吃了。怎么自己出来……”走近之时他一眼瞥见了孙哲平手上只动了一口的凉豌豆粉,捂着肚子笑得弯下了腰:“我还说你自己出来买东西吃会不会买到点不太适合你吃的东西,你还真买到了哈哈哈哈……”他放下行李,一只手撑在孙哲平胸膛上,另一只手扶着腰:“哎呀我不行了,笑得没力气了,大孙你让我撑一会儿哈哈哈……”
“笑够了没……”孙哲平不经意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手中的一次性塑料碗挤得有点变形,装在里面的凉豌豆粉的汤汁都溢出来了一些。但是看着眼前梳着小辫子笑得一脸欠揍的小个子,他又无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张佳乐站直了身子,将猖狂无端的笑略微收敛了一点、只是一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递了过来:“喏,拿去吃,鲜花饼,K市名小吃,我看你米线没动几口就给你带了点。”
孙哲平看着眼前透明塑料袋里的鲜花饼,正犹豫着该接不该,又见张佳乐咧嘴一笑:“放心,一点辣都没有放的。”
“我又不是不能吃辣。”孙哲平别过脸接了塑料袋,顺手将凉豌豆粉扔进了垃圾桶。
“是是是。”张佳乐一本正经点着头,说到最后还是破了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我军战斗力不行,只是敌军太过凶残。”
“是啊。”孙哲平啃着甜滋滋的鲜花饼,含糊不清地表示赞同。

13

张佳乐醒来的时候,已近日暮。
西边的夕阳余晖仍铺洒满半边天空,东边的一钩纤细白月已经朦朦胧胧挂上了树梢。
他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虽在病中胃口不济,仍觉得胃被饿得有些痛。奈何浑身懒怠,四肢动也不想动。只是出了一身汗,虽是黏腻非常,身上却也轻松了许多。
挣扎着从湿漉漉的被窝中爬起来,张佳乐倒掉杯子里的残茶,又烧上了一壶热水,之后摇摇晃晃一头歪进沙发里,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在放K市本地新闻。
“昨日,百花战队当家选手张佳乐于新赛季开始前突然退役。百花战队今日发表公告,宣称退役是其个人意愿,战队对此表示遗憾而无从挽留。此话一出,四界哗然,广大战队支持者表示不能理解。今日下午一时许,百花战队支持者约50人群聚在百花俱乐部门……”
张佳乐突然举起遥控器换了台。电视里的本地新闻节目变成了娱乐节目。
“电子竞技职业选手张佳乐的突然退役,对于整个荣耀圈而言都是一件震动比较大的事件。对于百花战队对外宣称的‘个人原因’,粉丝们表示不能理解。更有记者爆出自己拍到百花战队内部不睦的照片,最终被百花战队强行压下……”
张佳乐揉了揉眉头,继续换台,从娱乐节目换成了新闻评论节目。
“张佳乐退役不是一个个人的行为。我认为与其说他是急流勇退,不如说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外界抗议对游戏电竞的关注度还是不达预期,不排除借机炒作的可能。”镜头前的新闻评论员在百花俱乐部大门的图片背景下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可是我认为,如今电子竞技比赛作为一个城市乃至于一个省的文化实力和体育实力的重要体现,在职业巅峰而且没有其他特殊原因毫无理由的退役,不仅是一种对自身所怀有才能的不负责任,更加是对战队、对他的支持者乃至于对于整个电子竞技圈的不负责任。这种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的、逃避社会责任的行为,是不值得提倡的,这同时也说明了……”
随着张佳乐将遥控器向着屏幕里评论员的脸狠狠扔过去的动作,电视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屏幕碎了,最后一幕在评论员瞪圆的眼睛和他身后百花俱乐部的巨型图片背景上停留了一刻,然后瞬间灭了。
世界安静了。
没有人再在电视中喋喋不休地聒噪了,四下寂静,张佳乐心中愈发怅然。
明知道这时候外界的评论不会怎么好听,又何必还要自找没趣。
不过百花俱乐部的大楼在电视里这么看起来,还真是气势雄浑。
他将手盖上眼睛,躺倒在沙发里。
那时候百花的楼还没有那么大那么漂亮呢。
一眨眼,居然已经整整六年了。

午饭之后,张佳乐领着孙哲平回到了网吧。
“我们的战队有谱啦哈哈!”张佳乐推开大门,向座中众人吆喝了一声,旋即将听见骚动探出头来的老板叫出来,向他介绍日后队里的“半边天”,一时将孙哲平夸得自己都有点不敢认。
“看什么看什么,战队机密,都别探头探脑的。”看孙哲平和老板寒暄了两句,又听了老板两句吩咐,张佳乐对网吧一众正向孙哲平行注目礼的玩家们吐了吐舌头,在众人的一阵哄笑中转头将孙哲平连人带包裹推进了小包厢。
“嚯,你搞得这么神秘干吗?”孙哲平一脸揶揄地看着张佳乐,大爷一般坐进PU皮的圈椅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娶了新娘子不给看?”
张佳乐脑补了一下穿着白色低胸鱼尾婚纱手执捧花双脸酡红的孙哲平——那画面太美,几乎让他一口血喷出三尺远。暗暗咽下一口唾沫,他瞬间觉得如若此生真能有幸看那一幕一眼,一定能落一个双眼全瞎的结局。将孙哲平的行李安置在包厢一边,张佳乐在孙哲平对面的那台机子前坐了下来:“老板说他下午要出去租房子看场地,叫咱们先在这儿消磨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孙哲平,双眼亮晶晶:“大孙,我们是真的要有自己的战队啦!”
“就两个人?”孙哲平不置可否地笑笑,“任重道远,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好嘞!”张佳乐搓搓手,“那我们下午先做点啥?”
“先去竞技场里头切磋两把?”孙哲平登上落花狼藉,“顺便看看有没有操作还不错的人,拉进战队来。还有两个月第二赛季就要开始了,我们得抓紧。”
张佳乐点点头,迅速刷卡登陆,正此时脑内灵光一闪:“哎我说大孙,咱们在竞技场里打,碰到的基本都是普通玩家,虐菜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带人满世界转转,说不定就能碰上什么野图BOSS啦荣耀高手什么的。”
“没问题。”说话间孙哲平已在工会中召集起两团人来,“最近工会里新进来很多人啊。”
“嗯。有不少是听说咱们要组织战队,想要加入战队的。”张佳乐打开工会成员列表,“你看,这个叫花朝月夕的、这个叫犹似鱿鱼丝的,还有后面的野草闲花、乒乒兵乓乓、羯鼓催花……我算了一下大概能有将近二十个。”
“二十个?”孙哲平笑笑,“最后能有一个能进来就算是不错了。今天礼拜几?”
张佳乐愣了愣:“哦,礼拜天。怎么了?”
“这礼拜奥玛尔山野图BOSS还没刷呢。”孙哲平盯着屏幕,语气中不自觉地隐隐带了些期待:“在这儿等一等,能有几个进来,咱们很快就能见识了。”

奥玛尔山野图BOSS落日猎人,和西部荒漠的蓝晶骑士一样,都是当前普通地图最高等级的野图BOSS。
落日猎人,顾名思义,枪手系BOSS,腰间系着子弹袋,双手各一把左轮手枪,背后还背着一把步枪,精通枪系机械师、弹药专家和神枪手三个职业的技能,远程攻击能力不可小觑。因为掉落珍稀材料羚羊头骨,基本每周都被一众大型公会蹲守着,基本甚少有轮空的时候。
所以等百花缭乱一行人赶到奥玛尔山山口的时候,远远已经能看到头顶“蓝溪阁”和“霸气雄图”工会名的两团玩家为争夺BOSS所有权而混战在一起的战团了。
“大孙,端了他们?”张佳乐一看到“霸气雄图”四个字,胸膛中就仿佛有热血激荡,仿佛那天二对一百的战斗意犹未尽一般。
不料孙哲平却只笑笑:“先看看再说。”
张佳乐一头雾水,又听孙哲平道:“现在可是夏休期。”
夏休期里,他们能遇见的,就不止是普通玩家了。
“你是打算等他们打完之后再出去收拾残局?”百花谷大团在落花狼藉的指令下纷纷在一片寂静中分散了开来,五人一组,各自找周围山间突出的岩石、参天巨木等作为掩体躲了起来。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同在一组,随着队伍内的鬼剑士、骑士和一个牧师一同绕到了霸气雄图和蓝溪阁双方正在战斗的那片谷地的正上方。
从山顶向山谷张望,下方战况立马一清二楚地映入人眼帘。只见霸气雄图工会在一个拳法家的带领之下,在蓝溪阁队伍中横冲直撞,看似将蓝溪阁队伍全数撕裂得毫无队形可言,但渐渐地,蓝溪阁的人竟然慢慢地将霸气雄图从内渗透到外,完全以外圈远程内圈近战的包围之势将霸图的攻击尽数消化了。
“哇靠,猥琐!大孙你看到没有!那个术士!”张佳乐小声地叫了起来。就见百花缭乱视线正下方,一个术士突然网络卡了一般,一顿一顿地钻进战团,引得霸气雄图几个团员纷纷将自己的大招往他身上招呼了过去。大招吟唱之时那术士还卡在原地不动弹,眼见着吟唱将要完毕,术士突然向后一个翻滚接疾跑便蹿了出去,动作极为狼狈——而那几个大招则结结实实打到了之前一直被术士宽大黑袍所掩盖在后面的、正开着诚实的风暴反击的骑士身上。
因而,无论那术士的动作再怎么猥琐而狼狈,对他放出大招的几个玩家结结实实着了一道也是事实。
蓝溪阁这边,除了那猥琐至极的术士,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则是满屏幕的文字泡。
“看招看招看招吃我一记剑定天下看我三段斩逆风刺杀杀杀杀杀杀!”“怎么样怕了没有怕了没有怕了的话把BOSS让给我们我就放你们走是不是很宽宏大量!”“就凭你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们就算魏老大不在我照样一挑十看剑看剑看剑看剑!”
文字泡从一个小剑客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一路上升着,渐渐竟然将两方战团遮掩住了大半。
“嗯……这个剑客的文字泡遮掩能力不比你的百花差啊。”观战半晌的孙哲平突然含笑冒出一句,“要不你也学学看?”
“不要。”张佳乐立马开口,“绝对!绝对不要!”

14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奥玛尔山中的战斗也渐渐偃旗息鼓。霸气雄图工会的人在蓝溪阁明显有组织有预谋的围攻下渐渐不敌,被清了回去,而蓝溪阁也不过堪堪仍余两个团的人。
“魏老大魏老大,你说我刚才打得怎么样!你看输出统计,我的输出排第一哦哈哈!”团队里一个剑客热忱地围着方才猥琐至极的术士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同时还一个接一个地刷着文字泡:“嘿!嘿!还有别的人了没有!落日猎人被我们包啦!想抢BOSS的出来领教一下我的剑!”
“老夫没看错你小子哈哈!”术士开口也尽带着一股糙汉的猥琐味儿,“不错不错,训练营一年没白待啊,照你这样子再过一两年上去妥妥的虐瞎那帮犊子的狗眼哈哈哈哈……”
“先不提现在职业选手想注册必须年满十八岁,就说少天要虐瞎对面,那是靠垃圾话攻击吗……”旁边,另一个术士笑出声来:“不过少天精力这么旺盛,看起来晚上可以加训一小时了?”
“我靠靠靠靠靠靠!方副队你不可以这样的!我是把今天的训练都做完了才来跟团抢BOSS的不对不对不对是魏老大说的今天抢BOSS才是主要训练的!魏老大你快看方副队快看快看快看他欺负新人啊!”剑客闻言又闹起来,一波波鲜有标点符号的文字泡如波浪般汹涌而来,连山尖上的百花众人都已经皱起眉头,可以想见蓝溪阁那头的玩家们都是什么表情了。
“大孙……我们还等?他们看来是要在这个点蹲着等了。”张佳乐小声问孙哲平,“再等我的耳朵要被那剑客磨穿了……”
隔着电脑坐在对面的孙哲平突然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含笑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去,团队里出现了落花狼藉的一行指示:一二三四队埋伏原地不动。我和百花先上,其余人,见口令上,近战包抄,远程最远距离输出。
“行了。”身边传来孙哲平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忍不下去了就开火吧。”
张佳乐闻言,兴奋地操纵着百花缭乱换了弹夹,从山尖上一跃而下,枪口迸射出灿烂火花:“那必须一秒钟都不能忍了!”

蓝溪阁来时正遇霸气雄图,于是两方人便在原地战斗,并没有太多对于地形的关注。而此时战事已歇,他们还是选择于原地留守等待BOSS刷新。此地是奥玛尔山中能容纳百人大团战斗而同时相对海拔最高的伊苏比山间谷地,地面本覆有一层软绒绒的绿色牧草,因为方才蓝溪阁和霸气雄图的一番鏖战而被破坏得有如联盟主席斑秃的脑袋。
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所埋伏的山顶,是全奥马尔山的最高点,但是因为地形嶒峻,只五人埋伏于此便已有些无处立足。随着一声枪响,百花缭乱一下子跳了出来,从山顶顺着岩壁一路俯冲,同时三枚手雷便在蓝溪阁大团内爆炸了开来。
爆缩式手雷爆炸后的强大冲击波将一片猝不及防的蓝溪阁玩家纷纷掀上半空,但其中明显有许多操作水平优于普通玩家的,纷纷在落地后完成了受身操作——而那话很多的烦人的小剑客,甚至在被炸上半空的同时就完成了受身操作,紧接着一个银光落刃落地,一个三段斩,如一道剑光一般直朝着百花缭乱射出的一大片绚烂光影冲了过来。
他刚进入百花光影外缘,一声爆炸便从繁花烂漫中迸溅四散开来,掩饰在周围的声响中却并未显得突兀。而随着那一声巨响,冲进百花缭乱枪林弹雨之中的小剑客,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倒飞出了绚烂花团的中心。然而那小剑客又于半空完成受身操作,接着刷着文字泡重新冲向百花缭乱的枪阵——
“靠靠靠靠靠靠靠你妹你妹你妹你妹!居然敢来偷袭我们大蓝雨不对就算偷袭我们也不会怕你的不过偷袭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和你剑客爷爷出来单挑单挑单挑不要说单挑就算一挑二一挑三一挑五你们全都上那不是事儿!看剑看剑看剑看剑!”
伴随着小剑客一同向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袭来的,是他身后术士团的混乱之雨和暗影烈焰。百花缭乱依靠着百花光影掩护,手上动作不停,在不大的空间中左右连续变幻着走位,躲避着术士的技能效果。
正此时,他瞄见远处之前的那个猥琐的术士已经悄悄地往人群之后退避,但看那人物面向,竟是面向百花众人来时小路、明显是要往他们身后的山峰顶端攀爬的。
——一个站在掩体诸多而有制高点优势的山顶上的术士,与一个站在山底面对着两个团的弹药专家对决,问谁比较吃亏?
所以明知会将百花光影打断一瞬,张佳乐还是向那术士放出了一枚浮空弹。
但是仅仅这一瞬,那小剑客便已经撕开了他百花光影的最外沿冲了进来,直面百花缭乱!
但是百花缭乱不只是一个人。
他的枪口开出的烂漫繁花,掩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身影。
枪响,雷鸣,剑起,血绽——
落花狼藉的重剑,吻上了小剑客的身躯。
狂剑士,狂暴!
“你不是烦他?那就直接带走,把他的嘴巴封上就好了。”坐在对面的孙哲平突然笑了一声,“配合我。”
话音刚落,狂剑士已经猛冲至剑客身后,一个冲撞刺击将那小剑客推进了百花更深处。
几乎同时,小剑客已经彻底明白了状况。
“魏老大魏老大他们不是一个人是有组织有预谋来偷袭我们的!弹药专家那一团爆炸里面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狂剑还有没有别人我不知道不过看我一挑二回去晚饭要给我加一个鸡腿不要秋葵!”
在团队里刷着文字的同时,小剑客手上操作不停,开了剑定天下,头顶能遮住他整个身子的巨型文字泡舍弃了落花狼藉,直接向百花缭乱所在的光影最深处闯来:“看我剑定天下!”
纵然百花缭乱再怎么躲避,在小剑客瞬间提高的攻速之下,还是难免被剑定天下所释放出的强烈剑气边缘扫到了一下。虽然身周爆炸未息,光影弥漫之下百花缭乱的身影犹自影绰不可分辨,然而在他僵直状态结束的下一瞬间,一道六星光牢从天而降,将他困在了原地,死死不能动弹,而小剑客则瞬间转头,叽叽喳喳地朝落花狼藉急速攻来。
“卧槽谁啊!”张佳乐猛地拍起了键盘一下,心中全然是莫名其妙与愤懑:“大孙你看到是谁吗!那边几个主要的术士我都盯着啊!完全都没有动作啊!”
“不是那几个主要的。你看到一直躲在后面的那个术士了吗,灰色袍子的那个。”孙哲平眼尖,余光一眼扫到一个灰袍术士刚刚放下手中法杖——正是六星光牢的收招动作。
“不是吧!那种站在边上的不应该是抓来当炮灰的吗!刚才的战斗里完全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啊!”眼见着百花缭乱被困在六星光牢中,四周的光影一点一点慢慢消散着,张佳乐相当苦闷:“卧槽这还是个满吟唱的六星光牢……碰巧的吧?我的百花才歇了几秒?我看刚才领头那个猥琐的术士都没有这么强的预判把握能力吧。一定是碰巧的!”
“哈哈!没招了吧?你们完了!看我拔刀斩连突刺逆风刺斩斩斩斩刺刺刺刺吃我一记三!段!斩!怕了吗!怕了快给你剑客爷爷道个歉剑客爷爷可以饶你一命不过我后面的大团还是会来打你们的哈哈哈上当了没有!”小剑客报菜名一般报着他的技能名称,纵使他使用的并不是他所报出的技能,但是他嘴上不停,文字泡也不断,手上动作更快,先是一记格挡拆了落花狼藉的崩山击,又一个银光落刃瞬间落下,想要将快要从六星光牢中脱困的百花缭乱再晕上一记。
“我的天你好烦啊!”好不容易从六星光牢中脱身的百花缭乱刚能动弹便一个受身操作避开了银光落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忍无可忍地大叫,声音在又遍地开起的百花光影之中显得轻如蚊呐。
不过显然剑客是听见了的:“不是你的少天是蓝雨的少天!原来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不过也难怪啊这简直就是必须的事情嘛哈哈哈魏老大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跟他说了要低调的!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会留手的看剑看剑看剑看剑看剑!”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剑如急雨,一柄光剑在他手中被挥舞成了一团闪烁的星辰。
蓝溪阁当然不会放任他们的剑客一挑二许久,在那猥琐术士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有条不紊展开了对剑客的保护和助攻。然而这时,随着团队里的一句“上”,早已分散成小队埋伏四周的百花谷团员也纷纷冲了出来,一时间,局势由之前的蓝溪阁围攻霸气雄图、后来的蓝溪阁围攻落花狼藉百花缭乱演变成了蓝溪阁被百花谷围攻。一时场面混乱,四面枪声响彻,近处战况胶着。
由于蓝溪阁大团忙于迎战,远处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处的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纾解,然而此时那个剑客仍在百花缭乱的光影中心近处。
小剑客被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BOX-1隔离出了大团,但是一挑二的他,一面应战一面还源源不断刷着文字泡,一时竟也未落下风——纵使百花缭乱的百花打法要兼顾整个蓝雨大团而小剑客身上还不断有治疗的白光亮起,然而却不可否认,那小剑客的操作水准远远高于一般玩家,甚至可以说高于蓝溪阁队伍中的所有人:“操啊你们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啊!这么多人埋伏我们你们好意思吗你们好意思我都替你们不好意思啊!不过既然来了那就让你们一个都回不去!”
“让我们一个都回不去?”一直未说话的孙哲平突然笑了,“那就看看,最后是谁回不去了。”
狂剑士重剑一挥,迎面向小剑客斩去:
“绝对,不会是我。”

15

伊苏比山间谷地上,蓝溪阁和百花谷两个工会的玩家战斗成了一团。
由于蓝溪阁在上一场与霸气雄图的战斗中已经减员近半,而百花谷众人则是在外围观了全程,又在蓝溪阁的注意力被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完全吸引时攻其不备,起手便占了上风。
然而,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在二对一将那个小剑客隔离在蓝溪阁大团外时,自己却也始终被他牵制在大团之外。虽然百花缭乱的百花光影扫射过蓝溪阁全团,也能为百花谷众人提供一定的掩护,但是为了保护百花缭乱、尽量维持住全团的策应和掩护,落花狼藉并不敢轻易放下小剑客而冲入大团厮杀;更有,总是有混乱之雨和六星光牢等技能卡着最让人难受的时机精准降落于他二人身边,使得一时瞬间击杀那小剑客都显得有些困难。如此一来,百花团内无指挥,而在蓝溪阁中那猥琐术士的指挥和反攻之下,后来居上的百花谷居然被一点一点压制了下去。
张佳乐急速地敲击着键盘,视角转动到让人眼花缭乱。百花缭乱的法力值正在一点点下降,如果照此节奏下去,最先法力告罄的就是他。
他刚想和孙哲平交流,就听孙哲平不慌不忙道:“你撑一下,保持住,就快了。”
什么快了?
正犹疑着,就见落花狼藉突然抛下了已经深入百花光影的半血小剑客,回头一个冲撞刺击向着蓝溪阁大团冲去,而目标,赫然是之前释放出六星光牢的那个灰袍术士。
灰袍术士似乎想通过走位躲避,然而落花狼藉来势凶猛,在他动作之前已经猛地取消了冲撞刺击而接上了一个倒斩,将他高高地挑起,旋即又满操作一个崩山击,将半空中的术士重重斩翻在地。
“预判很精准,但是可惜手速跟不上。”对面的孙哲平突然来了一句,“少了这个术士我们能打得舒服很多。”
“刚才用六星光牢困住我的那个?”百花缭乱向后一个翻滚躲避过小剑客的银光落刃范围,“不是碰巧?”
“刚才最恶心最让人难受的几个控场技能,全都是他的。这些不可能都是碰巧。”血线在众人围攻之下而已经跌落到50%之下的落花狼藉还是没有放弃对那灰袍术士的攻击,而是直接开启了狂暴,显然是要将那术士一波带走的节奏。
血气唤醒状态下开启了狂暴的狂剑士,和一个虽然预判精准然而手速并不快的术士。
毫无悬念,血染重剑。只二十七秒,术士倒下。
然而紧接着,那术士临死之前抓住一瞬而逝的机会通过短暂吟唱而释放的束缚术,终于结结实实地弹到了落花狼藉的身上。落花狼藉瞬间陷入了五秒不能动作的状态。
血气唤醒状态下开启了狂暴的狂剑士。血气唤醒意味着他已然残血,开启了狂暴意味着他的防御已若无物。
此时犹无退意的狂剑士,是傲气凌人目中无物,还是是划地囹圄作茧自缚?
落花狼藉的生命值飞快地下降着,仅一眨眼,他的生命值已经由原来的50%降低到了15%。目睹此景的张佳乐心下焦急,想要操纵着百花缭乱前去救急,但是那小剑客又意图近身,一边刷着覆盖全身的文字泡,一边三段斩前攻,中途还硬生生改变了方向躲避了他射出的一枚僵直弹。
何等的操作!张佳乐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然而同时并没有停下操作。百花缭乱迎着小剑客直接侧让一个身位格后疾冲了出去,紧接着视线瞬间后转,人物跃起,飞枪向身后大团迅速移动而去,最终在落花狼藉身边落了地。而那小剑客,因为经验尚不足,被百花缭乱这一手骗过,此时就只有他一人留在蓝溪阁大团之外,被百花缭乱织出的百花光幕彻底与蓝溪阁隔离,而将他的愤怒通过刷得更快更多的文字泡来体现了。
百花缭乱落地一刹,百花齐放,枪影缭乱。一时间,众人已经数不清多少花火在身周迸裂,而残血落花狼藉的身影瞬间隐没在了冲天火光和绚烂爆炸中。
“哎呀你这弹药真是丧心病狂,老夫的一双氪金狗眼都要被你晃瞎了哟。”猥琐的术士懒洋洋慢悠悠开口,同时向着百花缭乱的方向扔出了一个切割术:“别人杀的是人,我看你这杀的是显卡啊。怎么样,少年,有没有意向跟老夫混职业圈啊?跟我一起烧遍全联盟的CPU去?”
原来是职业选手。张佳乐恍然。这么说来,眼前这个猥琐的术士正应是蓝雨战队的队长,比赛中以猥琐著称的索克萨尔操作者,魏琛。而他所带领的,除了蓝溪阁的普通玩家,那些操作明显优于普通玩家的,则应是蓝雨训练营中的新生了。
如此说来,想要将那个操作过硬的话痨小剑客收编进百花多半是不现实了。
“你妹……”张佳乐轻轻念叨一声,反手甩枪,一个浮空弹向魏琛招呼了过去。就听魏琛“嗷嗷”叫了两声:“哎呀你这小兔崽子下手真狠,对职业联盟的前辈一点礼貌都没有啊!来来来蓝溪阁的老少爷们儿们咱们先把这个不恪守尊老美德的家伙清下去,对对对连着他旁边那个狂剑一起啊!”
此时,蓝溪阁团中仅剩不到二十人,但百花谷本冲上来的八十余人,也仅剩三十人了。如此可见,若百花谷中没有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被蓝溪阁以少灭多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再看落花狼藉仅存10%的生命,而百花缭乱只剩30%的法力。
败局已定?
在蓝溪阁众人的火力穿过百花光影,以再不能于其中以敏捷走位躲避伤害的疾风骤雨之势袭来的时候,忽然有白光降临。
落花狼藉的血量在一瞬间上涨至45%!
对于狂剑士而言,这是何等及时且顺心的一个大回复——既无损他血气唤醒的状态,又使他避免性命之虞,且在此时机下的这一道回复竟显得不能更加合适而顺遂。
这道圣言回复来自一个名叫傲风残花的牧师,那牧师离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并不是最近的,且他身周还有两小队的百花谷玩家犹在奋战。孙哲平略略观察了一下在傲风残花身边的百花谷成员,血线无一不在安全线之上——而在如此激烈的战况之下,还能精确判定战斗关键之处,找准时机给自己一个吟唱时间极长的圣言回复。
看来此行不亏。
孙哲平没有犹疑。落花狼藉没有犹疑。几乎是在回复术在他身上亮起的同时,落花狼藉在缭乱百花之中冲了出去。于此同时,之前埋伏不动的一二三四队的二十人也接到了发动攻击的指令,迅速从谷地四周涌入,加入了战团。
一瞬间,战局反转。
蓝溪阁众人本就为强弩之末,若是在方才一波带走了落花狼藉,等到百花缭乱彻底耗尽法力,将百花谷残众清理干净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切全因一个计算精当的圣言回复而全部改变了。
“卧槽卧槽卧槽不要脸啊不要脸!你们在外面居然还有人埋伏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我记住你们了以后咱们野外见了!”在百花谷剩余二十人加入战斗的时候,话痨的小剑客终于找到百花光影的一角空隙,钻进了蓝溪阁大团,嘴上犹在聒噪着:“那个叫百花缭乱的咱们晚上竞技场PKPKPKPKPK!晚上八点我开好了房间等你你敢不敢来敢不敢来敢不敢来!”
“有什么不敢的。”张佳乐不以为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微微有些尖的虎牙,顺手加了那小剑客的好友,直到这时他才仔细看了看那小剑客的名字。
夜雨声烦。
啊。的确很烦。
加完好友的下一刻,百花缭乱向他扔出了一颗手雷。
世界安静了。

最终,百花谷以己方损失七十余人的代价,将蓝溪阁全部清回了复活点。之后,落日猎人刷新,并在以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为首的百花谷众人的围殴中被击杀,这日的野图活动,宣告结束。
“啊——”张佳乐从屏幕前坐直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向后仰在椅子柔软的靠背上:“大孙,这场打得真累。”
孙哲平双手抱拳左右揉了揉:“对面是职业选手带着一群训练营的训练生,和上次霸气雄图的那群人肯定不一样。要不是他们先和霸气雄图的打了一场消耗了不少,咱们能不能拿下他们还难说呢。”
“这么说起来……”张佳乐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溜小跑到孙哲平身后:“霸气雄图那边是大漠孤烟?”
“很可能。”孙哲平沉吟道。
“天啊……今天才发现,这游戏高手真多。”张佳乐长叹一声,旋即一掌重重拍在孙哲平宽厚的肩膀上:“不过大孙,你今天打得真精彩!”
孙哲平扑哧笑了一声,回手一巴掌拍在张佳乐犹搭着自己肩膀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你也不错,控制消耗的功夫见长啊。”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到游戏点开工会列表:“这个傲风残花你认识吗?”
“哦这个牧师啊,我知道,就在这网吧里玩着的。我跟你说的那二十几个想要和咱们一起组战队的人里就有他。”张佳乐看了一眼,了然道,“他入您老法眼了?”
孙哲平笑了笑,故作深沉地点头:“张爱卿速去联系,晚了这厮投敌叛变可如何是好。”
“你妹!”张佳乐笑骂,然后搡了孙哲平一把,走出门去,站在走廊上大喊了一声:
“莫楚辰!皇上要见你!”

16

傍晚时候,张佳乐和孙哲平来到了老板花了一个下午找的“还算满意”的房子门口。
“为什么……我有一种我一瞬间变成民工的感觉?”拎着孙哲平的旅行袋,张佳乐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二层小楼,感叹道。
孙哲平没有如张佳乐一般围着这栋单独而略显古旧的小楼一边转圈一遍感慨,提起行李箱就走了进去。张佳乐撇撇嘴,也跟了进去。
老板正在小楼正门口等着,看到孙哲平与张佳乐,一张略有些油腻的老脸微微一赧:“你们来啦,这时间不是很充裕,我钱也不太多,租这房子……”
“啊没事儿。”孙哲平向老板点点头,“有的住就行,您带路?”
“行行行。”老板感激涕零地看了孙哲平一眼,想要接过他手中的拉杆箱,被孙哲平婉拒了。于是有些挫败的老板引着二人开始在小楼中转悠起来:
“你们看这一楼,以后就是训练场、办公室还有会议室一类的工作场所。啊没有电脑没关系,我过两天就会找人给这里布置好的。”
“食堂?啊……这地方有点小,没有食堂来着……不过外面小吃店挺多的,出去解决还是挺方便的……吧?”
“年久失修?不会不会,这楼墙上还没写危房呢,就是平时动静小一点就可以,楼不会晃,放心放心!什么?墙皮掉了?哦那大概是最近天气比较潮吧哈哈……”
“陈设是有点旧,不过也不碍事嘛,蒙了灰尘打扫好了照样住对不对?电脑一定是最新的,我明天就给你们搬过来,怎么样?喜欢什么配置尽管说,一定满足你们。”
“这儿其实地段不错的呢,出门两百米就是公交站,坐公交一站路就能到一个体育馆,以后就算是决赛需要场馆也好赶路对不对?”
“而且外面那绿化多好啊,那些新建的大楼冷冰冰的,哪有这里生机盎然是吧!那句话怎么说的?闹中取静!这里不就是闹中取静吗,你们说对吧?”
听着老板一路将这鸽笼一般的破旧小楼夸得天花乱坠,张佳乐捏了捏眉心,忍不住开口:“老板啊,你说了这么多,我们住哪儿?”
“哦对对对,住的地方。二楼就是宿舍,地方有点小,也就三个房间能住人了。不过三个应该足够你俩住了吧?每一间都带卫生间的。”老板有点心虚,目光自张佳乐的一脸崩溃上逡巡许久,一拍脑门儿,“哎呀!我忘了!战队还得继续招人来着,你看我这记性……”
“没关系,战队有六个人就能开始比赛。”孙哲平找了块灰尘略微少一些的地面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战队起始条件差一些不要紧的,两人一间就可以。”
老板泪流满面,殷勤地提起孙哲平的行李,向楼梯口小跑去:“来来来,我带你们上楼看看房间。”
“老板你跑慢点!楼在晃!楼在晃啊!我感觉到了!”张佳乐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就是你说的战队?”张妈妈抱着双臂站在小楼中的木制楼梯口,斜眼瞟着张佳乐,指挥着张爸爸将大包小包的行李运送到楼上房间里:“你花一年时间就混出这么个东西来?”
“妈呀,这只是最起始阶段暂时住住而已啦,新赛季开始我们就能参加比赛,之后就会有商业收入的。”张佳乐苦闷地拎着张妈妈的手提包,一个接一个地给她介绍着楼中的房间,不忘分辩几句:“好歹之后要开始赚钱了,你不要这样来打击我积极性啊。”
张妈妈伸手在张佳乐脸上狠狠一刮:“我是不知道这一行有什么可做的,不就是打游戏吗,也真是不清楚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或者是我跟不上潮流了?。”她的高跟鞋踏在油漆干了而有些开裂的木地板上,发出“的的”的声响:“不来打击你,只是到了最后你自己别后悔就行了”
张佳乐低下头,摸摸鼻子:“放心啦放心啦,绝对不会后悔。”
张妈妈好笑地剜了张佳乐一眼:“走走走,带妈妈看看你住的地方什么样。”

张佳乐陪着张妈妈回到房间的时候,孙哲平已经帮着张爸爸将张佳乐的行李都安顿好了。
“妈,这是大孙,我以后就和他一起打比赛的。”张佳乐向孙哲平做了个鬼脸,回头向母亲介绍道。
“阿姨好。我叫孙哲平,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孙哲平向张母点点头,礼貌地伸出手与张母握了握。一边的张父对孙哲平的欣赏堆了满脸,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样子,更拍了拍他的后背,嫌弃地瞥了张佳乐一眼:“小伙子手脚麻利得很,做事情井井有条,又懂礼貌,比咱们家那活宝稳重不知道多少。”
“爸!”张佳乐大声抗议,张爸爸一脸理所应当肆无忌惮,倒是孙哲平将右手圈起,抵在嘴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母的视线在孙哲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握着张佳乐的双肩,将他推到孙哲平面前:“既然如此,那我家儿子可要托你多多照顾啦。”
“妈!”张佳乐挣扎起来,不料孙哲平双手在这时也搭上了他的双肩,明明带着一脸一本正经的可靠表情,双眼中却闪烁着笑意:“阿姨放心,我会的。”

终于送走了父母,张佳乐精疲力竭地一头倒在床上,长嚎一声:“凭什么啊!”
“什么凭什么?”孙哲平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站在床边,莫名其妙看了张佳乐一眼:“顺便提醒你一声,这是我的床,你的在对面。”
“知道了!”张佳乐“腾”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耙了耙头发,扁嘴看着孙哲平:“你平时就很讨长辈喜欢吗?我怎么感觉我爸妈才见你这一次就恨不得拿你当亲儿子,我倒跟从路上捡来的一样。”
孙哲平笑笑,在张佳乐身边坐了下来,吹了吹杯中花茶冒出的袅袅热气:“从小家里规矩比较严罢了,久了自然知道怎么和长辈打交道。”
张佳乐也不从孙哲平的床上起来,扯下了已经歪掉的小辫子上的皮筋,没有再扎上头发,而是就这么散着,迎着从大敞的窗户中吹来的夏日的暖风:“规矩严?既然这样你家肯放你出来打游戏?”
回答他的,是夏夜中的虫鸣。
孙哲平沉默。
就在张佳乐几乎认定自己问错了问题而打算开口道歉的时候,孙哲平突然开口了。
“我要做什么,谁能管得住。”
他垂眼看着杯中的茉莉花茶,以致于张佳乐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的语气却是骄傲的:“我既然决定了要打荣耀,那我就一定会是最优秀的荣耀职业选手。没有什么能阻拦我。如果有,那就把它们统统碾碎。”他抬起眼,转头看向张佳乐,带着一脸骄傲的笑,仿佛此刻全宇宙都在他胸怀之中一般:“和我一起?”
张佳乐怔忡,只觉一腔热血在胸膛中涌动起来,仿佛明天第二赛季就要开启,而下一刻他就能捧起荣耀冠军的奖杯一般。
“你这人啊……我爸妈是为什么会觉得你稳重呢?”张佳乐小声笑起来,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洒在窗台上,躁动的虫鸣一时间好似成了观众的欢呼。
和似乎拥有着全世界的人在一起,就仿佛自己也拥有这个世界的全部荣耀了一般。
也罢也罢,狂点算啥。
“好!和你一起!”张佳乐伸手握拳,与孙哲平伸出的拳头轻轻碰了一下。
郑重得仿佛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第二天一早,莫楚辰也搬来了小楼。
古旧的楼,墙壁隔板用的还是薄薄的木板,隔音效果实在不怎么样。于是还赖在床上的张佳乐被隔壁整理房间的响动吵得不堪忍受,在尝试过双手捂耳、将头埋进被窝和用枕头捂头等多种方法均以失败告终之后,张佳乐终于“腾”的一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佳乐呆坐在被窝里,透过犹自朦胧的双眼环顾四周有些陌生的环境,正巧看到孙哲平叼着牙刷出来取毛巾。
“哟,起来啦。”孙哲平含糊不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提了毛巾转身又进了卫生间。
张佳乐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住进战队中了。
等到他坐在床上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要去洗漱时,孙哲平已经整理好仪容,打算出门吃早饭了。
“我吃早饭去了。”孙哲平站在门口看了睡眼惺忪头发乱翘乱翘的张佳乐一眼,“要等你吗?”
然后他就看见张佳乐以百米冲刺速度抄起脸盆牙刷冲进了卫生间,中途还因为脚踩拖鞋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
卫生间的门“砰”一声合上,掀起的劲风直糊到了孙哲平脸上。

17

在小楼住的一个月之间,新的选手,乃至战队经理和技术人员,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加入了百花。小楼第二层很快连储藏室都改成宿舍了,然而还是住不下,后来老板只得将一楼的会议室和活动室都辟为了集体宿舍。一时间,本就不大的小楼也变得更加热闹了起来。
之后,又经过了小半个月,第二赛季开始了。
由于正是起始之时,第一赛季参赛的战队并不满二十个,第二赛季开始前,百花战队与其中一系列选手并未多经波折便顺利注册了。
拿着身份证去经理办公室排队等着填注册表格的时候,张佳乐忍不住向孙哲平那边瞟。
“干什么?”孙哲平扭头看了张佳乐一眼,将手中的身份证揣进了裤子口袋。
“嘿嘿。”张佳乐傻笑着,“没想到真的要成职业选手了啊,感觉简直像是做梦。大孙你掐我一下……嘶!你真掐!”
“傻样。”孙哲平从张佳乐脸颊收回刚作了恶的左手,“可是你叫我掐的啊。看不出你脸上肉还不少。嗯。手感不错。”
“我就那么一说!谁让你真掐了。不管,你可是掐我脸了,让我看你身份证!”张佳乐作势要向孙哲平扑过去,呲牙道:“拿出来拿出来,不拿出来我可抢啊!”
孙哲平带着一脸无奈,半情愿半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手刚从口袋里抽出来,手中的身份证就被张佳乐一把抢了去:“嘿嘿嘿嘿,我看看你身份证上照片会不会跟劳改犯一样哈哈哈……卧槽这不科学,大孙你居然比我还小半年?”
“有什么不科学的。”孙哲平从陷入呆滞状态的张佳乐手中拿回身份证,抬腿就走进经理办公室大门:“轮到咱们了。”

注册完职业资格,张佳乐仍沉浸在“孙哲平比自己小半年”这一情绪中不可自拔。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二人在结束一天训练之后回到房间,在睡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决定切磋两把。在两张床中间的过道上摆上桌子,就地开干。
在张佳乐仍以浑噩状态在竞技场中连续输给落花狼藉五把之后,孙哲平忍不住了。
“不就是小你半年吗?至于吗。”
张佳乐突然整个人趴在电脑前大笑起来。一开始是“咯咯咯”地笑,后来变成了“嘻嘻嘻”又变成了“哈哈哈”,到了最后,忍不住从桌子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发出“嘎嘎嘎”的仰天大笑声:“所以我为什么叫你大孙呢,应该叫小平啊!小平平哈哈哈哈……诶?”
落花狼藉请求与您切磋。
“大孙我不来了!哈哈哈笑得没有力气了。”张佳乐向后一仰,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哼哼:“哎呀错了应该是小平……你说你明明年纪不大怎么长得这么着急啊……”
“你都笑了一天了,有完没完。”孙哲平黑着脸取消了切磋请求,直接退出了游戏。
“你管我,我就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佳乐满床打滚,一个不当心额角撞到了床头柜,顿时抱着头哀哀呻吟起来。
“报应。”孙哲平大笑,起身走向卫生间:“下礼拜第二赛季开始,你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笑啊。”
“才不,我想起来一次笑一次,除非我得了老年痴呆不然我到八十岁见你还要笑!哈!哈!哈!”张佳乐捂着红红的额头趴在床上抬起头来,冲孙哲平狠狠地做了个鬼脸,一字一顿地,笑得更大声。

一个礼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规律的寝室训练室大排档三点一线生活中,第二赛季很快开始了。
第二赛季的比赛制度比起第一赛季,增添了末位淘汰制度,更完善了常规赛排位制度,而更是对比赛的场馆进行了硬性的规定——虽然得知战队参赛必须有举办比赛的线下场馆时老板本就不茂密的头发愁得更加稀疏了。而第二赛季参赛的队伍,也由原来勉强凑齐的十支队伍扩大到了二十支。与百花同赛季进入联盟的,还有轮回、呼啸、微草等一系列新战队。
而在张佳乐和孙哲平带领之下的百花战队,初入联盟便锋芒毕露,在常规赛中排名一路上升,而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所创造的繁花血景一时也成为了新一赛季联盟中最闪耀富丽的景象,双花声名为之大噪。顺利地打过前几个月,经历了数月在不同省市不同场馆来回奔波的生活,百花小楼外那一大排银杏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再由枝梢纷纷飘落成一地绒软,很快,春节就要到了。
“啊!时间真快!”这日午休,张佳乐趴在床头晒着冬日暖阳,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大孙什么时候走?”
“干嘛去?”孙哲平正坐在床头看电子竞技周刊,闻言从杂志中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张佳乐一眼。
被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的张佳乐更莫名其妙:“下礼拜过年了啊,你不回去?”
孙哲平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电子竞技周刊上:“有什么好回去的。”
“你不过年吗?你家里人不会叫你回去?”张佳乐瞠目结舌。
孙哲平没有理他,不知是有心不理会还是压根没听见。张佳乐见状,索性一骨碌爬上了孙哲平的床,直接一手撤走了他手上的杂志:“你不会是离家出走出来打游戏的吧!”他以食指托住下巴,盯着孙哲平上上下下端详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性很大。
“想什么呢。”孙哲平被他盯得笑了起来,抬起腿,用脚后跟向着张佳乐的屁股踹了一脚,笑骂道:“我们家少我一个不要紧,我回不回去都一样。不回去还能省点机票钱而已。”
“土豪谁信你。”张佳乐撇撇嘴,展开说教模式:“你说我大天朝哪有父母亲真不在乎子女过年还不回家的,他们要是不理你,那也就是不说而已,你别太放在心上嘛。”
“你觉得我该回去?”孙哲平无所谓地笑笑。
“该啊,当然该!”张佳乐一脸理所应当,“你又不是传达室大爷,留在这看楼战队付你多少工资呀?”
孙哲平被逗乐了:“你什么时候走?”
张佳乐歪着头想了想:“反正最近也没有比赛了,我打算明天就回家。”
“哦……”孙哲平若有所思,突然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起来:“你手机号告诉我。”
张佳乐闻言笑了起来:“上次就告诉你我没手机啦。组战队这么久了,你跟我这么长时间吃一起住一起,你见我什么时候单独出去买过手机啊?”
孙哲平皱眉:“为什么不买一个?”
“反正我平时训练啊吃饭啊出门什么的都和你在一起,你有手机不就可以了?要找我,打你电话呗。”张佳乐不以为然。
孙哲平又一脚踹到了张佳乐屁股上:“回你自己床去,懒得你。”
张佳乐哼了一声,从孙哲平的床上跳回了自己的床铺,回头朝孙哲平吐了吐舌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满地堆积的爆竹红纸屑中,春节随着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炸声到来了。
实在不愿意窝在沙发中靠看春节联欢晚会、被一群亲戚东家西家地问长短来消磨时间,张佳乐打开家中的电脑,刷卡登陆了荣耀。
刚上线,他的消息框就被拜年的信息刷得闪烁不停。
各种新年贺词,来自队友的、老板的、工作人员的,让张佳乐一条条点开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还没等他一条条翻完,一条组队信息显示在了屏幕正中央:
落花狼藉请求与您组队。是否同意?
张佳乐刚同意了请求,就见孙哲平在团队频道中发来一句话:
“修正场245,密码123123。”
“哇靠大孙你搞错没有!年三十你这是打算在竞技场度过吗?”一头黑线的张佳乐到了竞技场,见到孙哲平后,忍不住叫了出来。
“反正闲着没事做,别忘了初七之后马上就有比赛日程的。”孙哲平的声音在他身后异常安静的背景中听起来倒是一本正经。
不堪屋外亲戚间热闹的觥筹交错的声音烦扰的张佳乐将电脑声音设置成了最高:“你那儿怎么那么安静?”
“哦,我在书房呢,关了门比较安静。”
张佳乐没有深究,操纵着百花缭乱直接上前,发送了切磋请求。
二人选择了最简单平实的擂台场地,直接开始战斗。一场完毕,再接一场,最终切磋了多少场二人怕是自己都不清楚。张佳乐输多赢少,最后悻悻一推键盘,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不打了不打了,快到十二点了。”
“不是耍赖不玩了?”电脑那头孙哲平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带着笑。
“才不是!”张佳乐大声嚷嚷过去,“十二点快到了,马上就新年啦!”
“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新年要放烟花呀!”
“你喜欢?”
“是啊,小时候最盼着放烟花啦。现在是不太想要自己凑热闹了,但是看看烟花,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啊。怎么?你过年不放烟花?”
“哦,我家小区这里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这时候,随着渐渐响起的零星爆竹声,应景地,聊天频道里,玩家们纷纷刷起了倒计时。
张佳乐凑着热闹,也跟着屏幕里刷着世界的玩家、客厅中跟着春晚主持人念叨的亲戚和屋外围着烟花准备燃放的人一起大喊起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十二点到。
窗外漫天烟花绽放,黑黢黢的天空瞬间被无数光华点亮,绚烂夺目。张佳乐看着窗外的烟花,一时间竟觉得那应是百花缭乱手枪中喷射出的灿烂花火。
于是,他转头,操纵着百花缭乱向空中一通乱射,将所有技能一个不留地统统释放了出来。瞬间,屏幕里也闪射出了不逊、甚至更胜于窗外漫天烟花的百花缭乱。而漫空绚烂之下,落花狼藉,则成了百花缭乱所尽力营造的这场烂漫烟火的唯一观众。
“大孙!新年快乐!”顶着身后烟花的爆炸声,张佳乐向落花狼藉大声喊道。
明明身后背景的声音如此嘈杂而喧闹,百花缭乱技能的爆炸音效同样不绝于耳,但张佳乐分明听见了。
孙哲平带着笑,在那头轻轻地回了一句。
“嗯。新年快乐。”

18

新年刚过没多久,新的季后赛赛程便开始了。
在经历过半年常规赛赛程之后,百花战队以第四的战绩,进入了季后赛。
确定进入了季后赛的那一晚,整个百花战队都沸腾了。
纵然一路比赛走来都顺畅无比,胜多负少,且更多为大比分胜出,出线进入季后赛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一群年轻人在真正被通知这一消息的时候,还是被巨大的喜悦正正砸中了脑门儿。
而因他们的出线,整个K市的荣耀玩家都似是被一把火点着了一般,乃至于还未涉足荣耀的人们也纷纷对荣耀职业联盟比赛燃起了兴趣,百花战队粉丝数量一时激增。
“大孙,那什么新闻几点播来着?”刚被新闻记者采访完的张佳乐扭头,问早接受完采访站在一边看的孙哲平,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要让我妈准时开电视,看我上电视啦哈哈哈!”
“K市新闻我哪知道什么时候播……我倒是知道B市新闻几点播,你想知道?”孙哲平道,“我看你刚才讲得很溜啊,要不以后咱们队的新闻发布会或者发言什么的你都辛苦一下?”
“不要不要。明明你是队长。”张佳乐伸手一下子勾上孙哲平的脖子,“走走走咱们吃中饭去,回来顺便看看季后赛抽签结果?”
“抽签结果已经出来了。”孙哲平任张佳乐勾着自己脖子往外走,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下翻了翻:“我们第一轮对的是微草。”
“微草?”张佳乐挑起眉毛,“嘿,咱们是百花,对面是微草,看这名字,一定有缘分!”
孙哲平笑了笑,不置可否。
屋外的阳光越过低矮的台阶,漫上小楼木制的地板,虽然仍是冬天,却那样明媚温暖。

与微草的第一场比赛,是在微草主场。
张佳乐是K市人,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离开过K市,而他成为职业选手的这半年来,他在全国各地飞来跑去的次数,比他从小到大去K市郊区的次数都多。
自然,K市人张佳乐没有见识过B市的冬天。
飞机落地之后,走在队伍最后、里面只穿着件卫衣而外面只罩着一件骚包长款风衣的张佳乐刚出飞机门,突然大叫一声,回头一下子就向机舱里蹿。孙哲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后领,把他拖了出来。
“你怎么?”孙哲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见鬼了?”
“大孙!”张佳乐将半张脸埋在了竖起的风衣领子里,被冻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嘟囔:“外面好冷啊……”
“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多穿点的吗?”孙哲平无奈。
“我怎么知道会有这么冷!”张佳乐双手揣在袖子里,整个人佝偻着脊背,哆哆嗦嗦在原地跺脚:“而且这件衣服是我所有衣服里最厚的了!”
孙哲平长叹一口气,将脖子上缠着的羊毛围巾解了下来,丢进张佳乐怀里:“围上。”
张佳乐抱着被孙哲平体温烘得暖暖的围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不冷?”
“冷什么冷。我在B市生活都快二十年了。”孙哲平有些不耐烦,直接弯腰提起了张佳乐的旅行包走在了前面:“快点跟上,战队在外面肯定租了车的,上车就暖和了。”
张佳乐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围巾把整个脑袋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小跑着跟上了战队大部队的脚步。
按照战队的行程安排,百花一行人晚上应先去微草俱乐部拜访寒暄一番,第二天才正式开始比赛。
B市的夜,虽然已过了春节,却还在冬季之末,虽然比起三九有所回暖,但不免还是寒风凛冽,呵气成冰。不过料想室内当是开足了暖气,温暖如春的。
然而在微草俱乐部门口,坐在车后座的张佳乐却怎么都不肯下车。
“我们能不能等微草暖气修好了再来拜访啊!”刚接到战队经理通知,得知微草暖气意外发生故障的张佳乐紧紧抓着前排椅背的靠枕,大有若有人来将他强行拉下车他便能闹出一番杀猪动静来的决心。
他透过车窗向外瞟了一眼,正看到大多战队队员已经下了车,站在微草门口与外出迎接的微草众人寒暄。只是在呼啸的冷风中,将围巾给了他的孙哲平不自觉将外套裹紧了一紧。于是心下愧疚的张佳乐长叹了一口气,带着一脸视死如归,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实在耐受不住迎面的干冷寒风,张佳乐一路小跑到孙哲平身边,眼一闭心一横,哆哆嗦嗦从口袋中向对面微草的人伸出手:“晚上好。”
方士谦看了看在风中凌乱的张佳乐,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哲平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们就打算站在门口跟我们握握手就回酒店了?是在给我们微草省茶水费吗?”
张佳乐刚想问微草的暖气是不是已经修好了,在前面为众人引路的方士谦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转过来,带着一脸一本正经戏谑道:“虽然暖气坏了,但是中央空调好歹还能用。虽然比暖气的效果是差了点,但是勉强比没有好吧。”
经理你玩我!张佳乐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泪流成河。

回酒店的路上,同坐在车后排,孙哲平突然开口:“不是怕冷吗?刚才为什么下车了?”
“还不是看你们站在外面冷得很的样子我于心不忍有难同当吗。”张佳乐搓着手,得意地向孙哲平挑挑眉毛:“我的思想境界是不是特别高啊大孙?”
孙哲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我刚和方士谦说你身体不适先回酒店,接着你就从车里钻出来了。”
“你不早说。”张佳乐在座椅上笑得东倒西歪,“我说方士谦看你那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孙哲平坏笑:“很好笑?”接着不等张佳乐反应过来,伸手就向张佳乐抓去。他一手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张佳乐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则在张佳乐腰眼搔起痒来:“让你笑个够。”
“哎呀!哎呀大孙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挠哈哈哈哈!”张佳乐奋力挣扎,连蹬带踹,身子左右扭着,笑得几乎岔了气,然而怎么都逃不出孙哲平的钳制。
“后面两个闹够了没有!”安静了一路的司机突然发火了,“不想出交通事故就安静点坐着!”
一瞬间,孙哲平恢复成了单手托腮看向窗外风景的姿势,一脸淡然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张佳乐四脚朝天歪着躺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气,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孙哲平腰间狠狠戳了一记,然后带着一脸得逞的笑,满意地调整成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坐在副驾驶座,目睹了全程的莫楚辰扶住额头闭上眼,表示他再也不想和这两个人坐一辆车了。

第二天,百花对微草的季后赛第一场比赛在微草主场的体育场开始了。
双方选手上台握手的时候,方士谦对张佳乐眨了眨眼:“身体好点了?”还没等张佳乐反应过来,方士谦却吃痛地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孙哲平歉意地笑了笑,松开了与方士谦正握着的手:“一紧张,没控制住手劲。”
“啧啧啧。”方士谦眯起眼睛,“副队长待遇真不错,看得我都想做副队了呢。”
张佳乐猛地瞪了他一眼,奈何已经与方士谦握过了手,暂时再无何处能扳回一城来了。
张佳乐郁闷。
方士谦你最好祈祷今天你带来的是你的守护天使。
张佳乐暗暗地想。
要不然一定一波集火掉你的牧师,照脸抽!

19

虽然微草的方士谦是个精通双治疗职业的神级选手,但是在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的猛烈攻势之下,百花最终还是以七比三有惊无险地获得了胜利。
赛后回到酒店房间,张佳乐一头栽进柔软的床,来来回回滚了几个来回,忽然听到孙哲平叫他:“张佳乐,吃夜宵去吗?我请。”
“啊?”张佳乐趴在床上,顶着滚乱的头发抬起头,见孙哲平翘着二郎腿坐在另一张床上,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不由瞪了他一眼:“笑什么!”
“看你美。”孙哲平忍着笑别过脸去,“不吃拉倒。”
“吃吃吃!”张佳乐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谄媚地堆着笑凑到孙哲平面前,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我不管啊你刚才说了要请我吃夜宵的!大孙你最讲义气重感情了对吧,到了你家这边你怎么能不请我吃一顿呢对吧,你来K市的时候我还请你吃米线呢对吧,夜宵,夜宵,夜宵,夜宵……”
孙哲平捂着脸,将脸上坏笑尽数遮去:“请你喝B市特色风味豆汁怎么样。”
“好啊好啊!”张佳乐眨眨眼睛笑起来,双眼像两弯亮晶晶的小月牙,看得孙哲平一阵心虚:“那就爬起来梳梳头,我知道一家店这豆汁做的特正宗,还24小时不歇业。”

夜中的B市,干冷非常。虽然已近半夜,但路上犹有行人,夜宵铺子、街边排档也还开着不少。一个路边小摊橘黄的灯光柔柔四散着和煦的暖意,小摊里几口大锅和几个大桶飘散着袅袅白汽,看着便使人周身温暖了许多。
突然,一声怒喝划过夜空,扑棱棱惊起许多夜鸟与蝙蝠,引得一众路人纷纷侧目:
“靠!”
张佳乐一只手扶着桌子面,整个人趴伏在大腿上,一阵一阵地干呕。孙哲平大笑着靠过去,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却被张佳乐一手打掉。张佳乐突然抬头,故作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因为其中几乎泛着委屈的泪花而威力大减:“孙哲平你大爷!”
“好好好我大爷哈哈哈哈。”孙哲平大笑起来,端起桌上张佳乐只喝了一口的豆汁一饮而尽:“老板,再来个烧饼,顺加一碟辣咸菜。”
“诶!好嘞!二号桌烧饼一块辣咸菜一碟!”不一会儿,小吃摊服务员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了。放下盘子后,他又拎着拖把将张佳乐喷到地上的豆汁拖了个干净:“您哪,不是B市人吧。”看张佳乐委屈地点点头,老板笑了起来:“看你俩点两大碗豆汁儿还不忘来碟儿焦圈儿,以为你俩都是老北京呢。”
孙哲平摇头大笑,之后却又屏住笑意,扳着一脸一本正经道:“看吧,张佳乐同志,这充分说明了你的普通话学得可真不错啊,一点K市腔没有。”
“你!大!爷!”张佳乐羞愤欲死,将头埋在臂弯中,死活不愿露出脸来:“我当初就应该跟和经理说,为了满足本地队员需求和体现百花战队特色,应该把战队伙食统统安排成重辣的过桥米线,跟凉豌豆粉烧饵块一天三餐来回换!”
孙哲平摸了摸张佳乐头顶蓬松柔软的头发,免不得将他的发型又弄乱了。张佳乐一手按住自己的小辫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孙哲平,双目圆睁,怒目而视:“孙哲平这么玩我你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哲平就着被张佳乐拉住一只手的动作,另一手随意支着下巴,侧着头看他:“待会儿还想吃什么?”
“不吃了。”张佳乐扁扁嘴,又将脸埋进臂弯里:“你要再坑我我明天拉肚子都上不了飞机回不了K市了。”
“不坑你。”孙哲平乐了,啃着烧饼含糊道,“待会儿你点,我付钱,满意不?”
“真的?”张佳乐将一双眼睛从臂弯中露了出来。
“骗你干嘛?”孙哲平啃着巴掌大小的烧饼,说话含混不清。
“靠你刚才就骗我喝豆汁!”张佳乐闻言,一振筋骨,在桌前坐直,大义凛然地指着桌上的空海碗,出离愤怒。
孙哲平耸耸肩:“不挺好喝的嘛。何况酒店里你自己说要喝的啊,我只是提了个建议,哪能叫骗你。”
“谁知道豆汁喝起来是泔水味儿啊!”张佳乐泪流满面。
“这都是热的了,凉的你更受不了。”孙哲平笑道。
“总之是你不跟我说豆汁是这味道的我才会来喝,还是你骗我!”张佳乐义愤填膺。
“好好好。”孙哲平举双手投降,“张大爷待会儿还打算去哪里逛逛买点东西吃?”
“嗯……我想吃……”张佳乐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冲着孙哲平龇牙咧嘴,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你才大爷!你大爷!孙大爷!”
“嗯,乐乐乖。”安抚炸毛的小猫一般,孙哲平趁乱又摸了摸张佳乐的脑袋:“要不爷爷请你吃冰糖葫芦?”
“你妹啊!你妹!”明白自己又被占了便宜,张佳乐还想继续炸毛,然而已经炸了整整一晚,再炸不动了。他感到心累,趴在桌子上,轻轻哼唧了两声,聊表抗议之后便不再更多理会孙哲平的撩拨了。
孙哲平三两口啃完烧饼,双手互相拍了拍,掸掉手上的烧饼屑:“说认真的。待会儿吃什么去。”
“全聚德?东来顺?反正哪个贵我要吃哪个。”张佳乐顿时来了精神。
“看看几点了。”孙哲平长叹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时钟在张佳乐眼前晃了又晃:“都快一点了你还想去这些地方?”
张佳乐马上萎靡了下去,连脑后的小辫子都软软地塌了下去,一张脸上就满满写着“不高兴”三个大字:“孙哲平你耍赖。”
“祖宗,我又怎么耍赖了。”孙哲平深感无奈,不由得伸手扶额。
“你说好带我吃夜宵来的,结果就给我喝那馊掉的豆汁。我跟你说,你别想就几个烧饼给我打发了啊。”张佳乐伸出手指向下翻着眼皮,冲孙哲平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然回去我每天念你小气鬼念到烦死你。”
孙哲平皱着眉仔细想了想:“那我带你吃火锅去?”
“不会又是什么味道奇怪的火锅吧!”张佳乐吃一堑长一智,兼有嫌弃与期待地试探道。
“得,那不带你去了,我一人吃去,你自个儿回酒店去吧。”孙哲平佯作起身,“埋单!”
“别别别啊,我去!”张佳乐连忙把孙哲平拉回座位。
然而此时服务员已经用围裙擦着手,从后厨走了出来:“得嘞您!一共是二十四块八毛!您二位这就吃完了?”
“这祖宗喝不得豆汁儿,这不,带他吃点儿别的去。”孙哲平嫌弃地看了看张佳乐,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从钱包中掏出三张纸币,递给服务员:“二十五块,甭找了。”
“得嘞,二号桌给小费两毛!”服务员随口向后厨一吆喝,孙哲平的脸霎时间黑了。张佳乐笑倒在桌子上:“我说你还是把那两毛找他吧。不然我觉得他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哈哈哈。”
服务员一愣,旋即会意地冲张佳乐一笑,在围裙的口袋中掏了掏,翻出两个钢蹦递给了他,又吆喝道:“二号桌又把两毛小费要回去嘞!”
“吃火锅去。”孙哲平一把拉起张佳乐,捂着脸就往外走。张佳乐已经笑得浑身发软,立都立不住,却还不忘了在门口抓住孙哲平的手臂向后扯:“别呀,你先得保证,带我去吃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孙哲平认命一般叹气:“不是奇怪的东西,我保证。”
“那拉钩。”张佳乐伸出小拇指,在孙哲平面前晃了晃。
孙哲平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勾了上去:“嗯,拉钩。”

张佳乐是在孙哲平意料之外的能吃辣。
虽然这一点孙哲平在K市二人初次现实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但当二人此时同时围坐在一个火锅旁,看着霸占了整一半麻辣锅底的张佳乐,吃着白锅的孙哲平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只见他顺手给张佳乐调好的芝麻酱被张佳乐又舀进了整整三大勺辣酱辣油,另一边用来盛菜的小碗中还凉着刚从麻辣锅里盛出来的火锅汤,看他的意思是打算待会儿就着羊肉一起下肚了。
孙哲平又将一盘羊肉倒下锅,放完空盘子转头回来,就看到张佳乐拿着漏勺将他刚放进白锅中涮了不久的、堪堪变色的羊肉薄片捞了出来,在辣锅中涮了涮,便蘸着辣酱吃了下去。看他两片油汪汪的嘴唇被辣刺激得既红且肿,孙哲平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起了当初K市米线小店里火烧火燎的痛觉。
张佳乐吸着鼻涕,随手扯了张纸巾擦掉自己一嘴的辣油,双颊飞红,双眼隔着火锅汤料冒出的白汽看起来雾蒙蒙的。注意到孙哲平正看着自己,张佳乐眯起眼,朝他餍足地咧嘴一笑:“大孙,再来一盘羊肉好不好。”
看着这样的张佳乐,不知道为什么,孙哲平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咚”地一下响了。
这小子打算吃掉我多少钱啊。
旋即他这么想着,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两盘肥羊卷和一斤香辣小龙虾。

20

吃了半宿麻辣火锅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一早,坐在酒店自助餐厅吃早饭的时候,孙哲平见张佳乐吐着舌头托着腮,面前的早饭一口都没动。
“你怎么了?”孙哲平伸手去摸对面那人的额头,却被他躲了过去。
张佳乐不答话,只是冲着孙哲平嘶嘶地吐着舌头,一脸欲哭无泪。
孙哲平仔细看了看,原来张佳乐的舌尖和嘴角都起了一溜燎泡,看样子是上火了。此时他稍微一动嘴巴就疼得倒抽冷气,而一番龇牙咧嘴动作稍大便会牵动嘴角的燎泡,又是一轮恶性循环。
孙哲平微微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吃早饭。
“有什么好笑的。”张佳乐捂着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说我在K市吃了那么多辣都没事,怎么你吃了点火锅就上火了。”孙哲平轻轻搅动着面前的那杯咖啡,“你多少吃点。”
“吃不下。一碰东西就疼。”张佳乐哭丧着脸,“说话都疼。”
“这么严重啊。”孙哲平轻轻啜饮一口咖啡,另一只手去抓张佳乐捂着嘴巴的手:“手拿下来,我看看。”
张佳乐死活不撒手:“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起泡了呗。这一定是方士谦的诅咒!”
“他一治疗诅咒你什么啊?”孙哲平笑,“这是昨天被你躲过去的那个圣诫之光绕地球一周终于打中你了吗?”
张佳乐扁扁嘴,不说话。
孙哲平站起来,拎起外套就往外走:“你待会儿带两片面包回去,我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张佳乐也站了起来,抽了两张纸巾包了三个小餐包塞进风衣口袋,跟上了孙哲平:“你不整理行李了?十点就去机场了。”
“你看着帮我收拾一下吧,我十点之前肯定回来。”

孙哲平回来的时候,张佳乐已经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正在整理他的行李。
听见开门声,张佳乐回头:“大孙你回来啦。”
孙哲平顺手递过来一个纸包:“待会儿自己抓点泡水喝。”
“什么东西?”张佳乐接过纸包,见其正上方印着“同仁堂”三个大字。拆开来一看,纸包里包裹着若干风干的细条状物体。他不由得眉头一皱:“药啊?”
孙哲平笑着靠在墙边上:“你不是认识一百种花吗,这是什么该问你。”
“我靠这是药材又不是花。”张佳乐把鼻子凑近纸包,仔细嗅了嗅,但有一股药材散发出的奇怪气味混合着包裹的纸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闻起来味道怪怪的,这到底什么?”
“忍冬。”
“啊?”张佳乐不明所以,不过一想到这是中药,孙哲平再报什么艰涩拗口的名字他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一般:“不对啊,听你的意思这是一种花来着。这看起来不像啊?”
孙哲平扶着墙笑了起来:“就知道拿它学名告诉你你不知道。”他拎着电热水壶去卫生间接了一壶水,回来插电烧上:“就是金银花。你牙膏还用高〇洁金银花去火的那一个呢,这回让你见见正主。”
“啥?这就是金银花?有点丑啊。”张佳乐抓起一把纸包中的细长条子,搓着手指一点点洒下来,笑道:“大孙你早说这是金银花我不就知道了嘛。说‘忍冬’这么文艺的名字哈哈哈哈……大孙你又不是个文艺的人说这词听起来多怪你知道吗?”他笑得歪倒在床上,纸包中的金银花随着他的动作倾洒的到处都是。心叫一声不妙,他连忙忍了笑,乖乖收拾起了地上床上四散的金银花。
一旁的电水壶“呜呜”地响了起来。孙哲平伸手从张佳乐手上纸包中剩余的金银花中抓了一小撮,打开张佳乐的旅行水壶扔了进去,倒上热水:“多喝点金银花,清热解毒的。”
“嘿大孙你行啊,我妈那一套你学得真像!”张佳乐一乐:“你是微草来的赤脚大仙吧所以?”
“乐什么乐什么?”孙哲平在张佳乐头顶揉了一把:“看你爱吃辣又容易上火的,看你戒不了辣那就喝点解火的呗。”
张佳乐老脸一红:“我才不是因为爱吃辣才上火呢,那是因为你们B市太干了好吗?你看我在K市什么时候上火过。”
“是是是。”孙哲平将泡好的金银花茶递给张佳乐,点头道:“在K市那是我上火。”
张佳乐接过金银花茶,嘬着嘴唇小口吹着气,笑嘻嘻剜了孙哲平一眼,旋即又因为扯到了嘴角的燎泡而倒吸了几口冷气。

“吱——”
厨房内的水壶吱吱地尖叫了起来,随着沸水满溢而出落在火焰上的“呲呲”声,惊醒了在沙发上睡着的张佳乐。他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地关上了天然气。
换掉了杯中凉透了的、隔夜的金银花茶,张佳乐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竟然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说起来,是自己爱吃辣怕上火,可何尝又不是怕孙哲平不习惯K市饮食?
张佳乐承认,他一直泡金银花茶,一直坚持要孙哲平一起喝,是含了他的私心的。
在他和孙哲平确立关系之前,甚至在他尚未明白自己对孙哲平抱有一种怎样的情感之前,他曾心血来潮地查过金银花的资料。
金银花,即忍冬。由于花初开为白色,后转为黄色,因此得名金银花。又因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雌雄相伴,又似鸳鸯对舞,故有鸳鸯藤之称,又名双花。
当时他看罢词条,献宝一般去到孙哲平面前好一番显摆。他本只欲“一雪前耻”、告诉孙哲平自己“百花缭乱”并非浪得虚名,怎料到孙哲平听罢一挑眉:“双花?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吗?”
张佳乐登时就愣了,之后反应过来的他便得意地将金银花茶列为了日常饮品,又给整个百花战队、上到战队经理下到清洁工阿姨都科普了一遍。以致于到了最后,传达室的大爷都能从报纸中抬起头,从老花镜上瞄人一眼:“金银花啊?我知道,我们战队那两个小伙子嘛。”
但是,当他惊觉自己对孙哲平别样的心思之后,战队中众人用来开玩笑的“金银花”在他眼中,又有了另外一番意味。
鸳鸯藤。
啊,真羞耻啦。
张佳乐将金银花茶放在茶几上,向后倒进沙发中,双手捂住脸,一时心中既甜且涩,而甜味去的快,到了最后只剩下满腔的苦楚无处言说,逼得他双目胀涩。
手机又响了起来,张佳乐随手接起,懒懒开口:
“喂?啊,妈。”
“没事,感冒了而已。”
“真没事,都快好了。”
“什么?!”
不知电话那边的张妈妈说了些什么,张佳乐突然从沙发上弹坐了起来:“相亲?!我才多大就去相亲?”
“哎呀妈,这种事等我三十岁以后再说行不行!”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啊……妈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同性恋!你别给我安排男人来相亲啊我的亲妈!”
“都说了跟他那是……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拿了冠军……”
“我其实不是想退役来着。妈妈妈你别嚎!其实我前两天那是被鬼上身了……不是!我不是要你给我请道士啊妈!喂?喂?!妈?!”
张佳乐颓然落败,闷闷地放下了被挂断的手机。
其实并不是荣耀之初心不复了。
他只是不确定,他是否还有那个实力去和源源不断涌入职业圈的新人们继续争夺冠军奖杯,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带着整个百花追上从前的自己的步伐。
或者从孙哲平退役之后开始,他就只是想要证明,没有了孙哲平他一样可以?
可是如果现在放弃,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为了向别人证明些什么而去拼搏去奋斗,那自己最初对荣耀的热爱、对冠军的梦又算什么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初心不负呢?
他的前进不需要谁的见证谁的掌声。
因为梦是自己的。
心下仿佛一时轻松了千钧万担,张佳乐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通讯录,一通翻找之后拨通了电话:
“喂,韩队吗?”

21

第八赛季来得很快。比赛日程伴随着荣耀玩家们的热情一路匆忙推进,很快又到了一年的终竟之时。期间无论又有几个选手出道了几个选手退役了,正如地球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出生无数人去世而地球仍自转不断一般,荣耀比赛的节奏也不会为什么人的离去或到来稍作停留。
但是某些人的动作还是会影响到整个荣耀的。他们的去留无论是对职业圈,还是普通玩家,都不啻一场地震。
叶秋退役了。
比起张佳乐在第八赛季开始之前宣称退役,叶秋在第八赛季赛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退役了。
而且不愧是叶秋大神,对于粉丝而言,还是熟悉的叶秋,还是熟悉的味道。他就连退役也是之后俱乐部代为宣称的,在荣耀职业圈顶端混迹八年,他还真是一面都没有露出来过。
张佳乐放下电子竞技周刊,叹了一口气。
颇有些兔死狐悲的味道。虽然在叶秋老狐狸的面前,很多时候他才更像是那只兔子。但是同样作为退役的选手,同样并未对外公开退役原因,张佳乐难免对叶秋的退役难免有点感同身受,不免又回想起了自己刚退役的那段时光。
同样热爱着荣耀,同样追求着冠军,他是要回到荣耀职业比赛中去的。
那叶秋呢?
旋即张佳乐拍了拍自己的头。
嗨,想他干嘛。那妖孽还是趁早离了职业圈比较好。反正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张嘲讽的脸了。
这么想着,张佳乐操纵着他的弹药专家小号,又投入了百花谷大部队抢BOSS的玩家大军之中。
兜兜转转许多年,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很快就又要重新出发了,虽然这次的出发也许要背负上的就不只有荣耀和期待了。
但是管他呢。
如果没有路,就杀一条出来好了!
张佳乐一手乱雷洒将出去,四下里繁花迸裂。

B市,晴天。
天空难得的没有被灰霾覆盖,蔚蓝无云,空明澄净。晴空下的写字楼线条冼练简洁,高耸入云,玻璃幕墙映照着灿烂的初冬暖阳,闪射着同样灿烂的光芒。
孙哲平的头发用发胶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西装革履,只左手外包裹着一层雪白的纱布,略有些破坏了他的精英形象。他拎着公文包黑色轿车里出来,走入大楼,皮鞋后跟踏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楼层中,节奏不疾不徐。
“小林。”孙哲平停在前台,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玻璃台面:“我哥现在在吗?”
“是孙少啊,孙总现在在开会呢。不过钟少似乎有什么事情找你,听说今天你会来,他就直接在会客室等你了。”
“钟少?哪个钟少?”
“就是鼎盛集团的少东啊,钟家的那个小少爷。”
“他来干什么?”孙哲平眼皮一跳,脸色黑了几分,对前台的姑娘摆了摆手,掏出手机给司机打了电话,转身往门口走:“那我先回去了。我哥问起来你就跟他说我来过了,材料让他自己下了班去老宅拿。”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公文包就被人一手抓住了边沿:
“别呀孙少,刚来你走什么?”
孙哲平额角青筋突突地条,看得前台小姑娘一阵冒冷汗,心想要不要给勇敢的钟家小少爷提前拨打120。
“你什么事啊。”孙哲平将公文包往前台桌上一放,解开了两颗精致的宝石袖扣,将袖子向手臂上粗鲁一翻,双手抱臂,斜着眼睛,满脸写着不耐烦:“别告诉我还是上次那个事。”
“嘿嘿。”钟少狗腿地一笑,一手拎起孙哲平的公文包,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挽上孙哲平的肩膀,向电梯引去:“听到我来你就走,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威慑力啦。”
孙哲平横他一眼:“说吧想干什么。先告诉你如果想打高尔夫或者去南非打猎去挪威钓鱼缺伴儿我都陪不了。如果你如果还是为了上次那事儿来的我先给你一肘子你信不信。”
“哎呀孙少你别这么不近人情嘛。”钟少顺手按了电梯按键,镜面一般光滑明净的电梯门映出他一张堆满谄媚的脸:“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能认识几个打游戏打得好的嘛,高手又不是花钱就能找来的……”
“这话你上次都说过了。这回换点新鲜的。”电梯门随着“叮”的一声在二人面前打开,孙哲平站在门口不进去,反而将自己的公文包从钟少手中拿了过来,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钟少哭丧着脸:“孙少,孙爷,孙大仙,你就帮我一回呗。”
“帮你个屁。”孙哲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钟少的软磨硬泡,“我上次偷跑出去打职业比赛家里老头子发多大的火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后好歹我还算是闯出了点名堂,也算是能给家里个交代。但后来我手伤了就退役了,这都伤了多少年了。这时候还叫我去打游戏?你逗我呢?”
“不是叫你去打职业比赛啊!”钟少恍然大悟,揽着孙哲平的肩就往电梯里面带:“就是教训一下一普通人,叫什么来着……对!虐菜!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虐菜!”
“虐菜?”孙哲平一脸好笑地看着钟少,“既然是菜你自己去虐不就好了。”
钟少闻言,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我比他还菜啊!那游戏我也玩了,可是我拿着卡怎么进游戏都不知道……”
“什么游戏?”
“荣耀。”
孙哲平咳了一声:“钟叶北你故意的是吧,明知道我现在手伤了你还……”
钟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孙你听我说啊,我知道你当年那可是风生水起什么联盟第一疯剑……”
“是狂剑。”孙哲平黑着脸打断他,“你也说了是当年了。先不说我手伤了,这都快三年没碰了我怎么还可能……”
“虐他肯定够啊!”钟少闪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满怀期待地看着孙哲平:“你要是同意了我就拿我现在手上那笔五千万的单子……”
“没门。”孙哲平果断回绝,扭头就往门口走:“你想都不要想。”
钟少还想再挽留缠磨,然而孙哲平直接扔下一句话:“你再打这主意小心我告诉钟伯伯某人要拿一笔五千万的单子换我一场虐菜。”
“孙大爷我错了!”钟少撕心裂肺地嚎叫,就中又带了诸多不甘心:“你当年为了打这游戏都敢一声不吭离开B市跑到外省去,现在就叫你打一场而已怎么跟要你命一样!”
孙哲平的脚步停住了。
然而他没有停太久。皮鞋后跟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得得”声又一次响起,孙哲平大步走出大楼,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司机戴着雪白的手套,为他打开车后门。

靠在软硬适中的皮质靠座上,孙哲平解开自己衬衫的领扣,闭上双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路边鳞次栉比的大厦在深蓝色的车窗外纷纷地向后移动着,速度快了竟有些梦境般的光怪陆离。
临走时钟少喊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响:
“你当年为了打这游戏都敢一声不吭离开B市跑到外省去,现在就叫你打一场而已怎么跟要你命一样!”
要我命一样。
如果要我折寿十年二十年来换我一双健康的、能在比赛之中再战十年不会坏的手,我大概会乐意之至、毫不犹豫吧?
现在的自己竟然还有这个念头,真是疯了。
孙哲平闭着眼睛,苦笑着摇摇头。
这世上,有些事情有些人,就和毒品一个模样。
正因为戒不掉,或者说想要戒掉就必须要承受太多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才会在一开始就不想碰,也才会在好不容易强迫着自己离开之后,再也不想再次碰上。
可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其实真正的原因,只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罢了。
害怕自己在接触荣耀之后,控制不住想要再次为冠军而征战的蠢蠢欲动的心;害怕自己再次进入荣耀职业联盟之后,一个不再当打的带着伤痛的自己面对无数新涌出的高手的无奈无力;害怕自己面对冠军奖杯而不可得时,满心满念的不甘心一夜一夜地将他吞噬;害怕在回到那片曾经征战杀伐的土地上时,那人带着他不认识的表情,问他“为什么”。
他只是在逃避。
不敢回头。
害怕回头的时候,人非物亦非,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在原地等着他了。
当初的路是自己选择的。他不后悔。
若是当年不退役,虽然他还可以去训练营当陪练甚至于成为战队的板凳队员,但是如何要他站在冠军奖杯之前而忍住争夺的心,如何忍耐有朝一日众人捧起奖杯之时他只是坐在台下幕后的羡慕与不甘,又如何劝服那人放弃自己单独前进?
自己终究只是拖累罢了。
但是血管中流动的不甘也好、向往也罢,连同相思一道,被他压抑了数年的诸多情感在而今一下子从心底最深处翻涌而出,使得他一腔血液几乎沸腾起来,烧灼得整个人都无端无绪。
只是听了钟叶北那一席话而已便已经这样了。
那么照这样看来,要是自己真的亲手碰到了这些年苦苦按捺不加理睬的事与人,那时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呢?
执念过深,怕是要成魔了吧。
孙哲平又苦笑起来。

22

这日,张佳乐仍操纵着他的弹药师小号浅花迷人混在百花谷大团中与其他工会争夺BOSS。
虽然退役的职业选手需要等待一年才能复出,但经过那日同霸图的一番交流,他在第九赛季加盟霸图的事已经能基本确定了。张佳乐心知自己此举对于百花战队与支持者们而言,与“私通款曲”别无二致,不啻一盆从头到脚将人淋得透心凉的冰水,但心下的愧疚却动摇不了他那一场做了遥遥十年的冠军梦。
虽然动摇不了,然而歉疚却是实实在在难免的。所以在赋闲在家的这些日子中,张佳乐将他的小号混入了百花谷工会里,尽心尽力地给百花谷鞍前马后地跑着,花了一段时间,终于成为了百花谷争夺野图BOSS主力军中的一员。
刀锋剑客朗锐刷新消息传来,分团长接到已经在野图BOSS刷新点的工会会长命令,带着两团人奔赴刀锋峡谷。
在峡谷口,人犹未见,已有喊杀声夹杂着技能释放的声音传了过来。放眼望去,见远处已有不知多少人闹哄哄战作了一团。若是仔细分辨,战团之中的工会名,除了百花谷,还有三界六道,剩下一家——
霸气雄图。
又是霸气雄图……
张佳乐看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呻吟一声,心中千端万绪,感慨良多。
然而团长没有给他太多抒发情绪的时间,一声令下,已经带头冲了出去。
浅花迷人紧紧跟上,远远就就看见一个骑士先是呆立一旁,后暗搓搓地带着一伙人一头扎进了人堆,所欲所图再明显不过:偷BOSS。他看起来很不想招惹人注意,奈何骑士的嘲讽能力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仿佛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一般,连头顶的ID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嘲讽:无敌最俊朗——由是张佳乐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猥琐气息的圣职骑士。
霸气雄图偷BOSS的团队布局明显是以这骑士为中心的,那这个骑士很有可能大有来头。从那骑士的几处走位可以看出他的操作明显远远优于普通玩家,张佳乐更确定了这人是个职业选手。职业选手参于争夺七十级野图BOSS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而在几百人参于的团战之中,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张佳乐微微一笑。
想偷BOSS?问过我了没?
三家工会三个骑士同时伸手,最终得手的终究还是那个看起来就很嘲讽的无敌最俊朗。
在无敌最俊朗摸到了BOSS的那一刹,浅花迷人从百花谷的队伍中高高地跃起了。
他一手端枪连射,另一手掏包狂丢,霎时间闪着各色光芒的子弹和手雷从半空中雨点般打下,霸气雄图派来的护卫队竟然全在这大堆技能的笼罩之下。技能下方的玩家们纷纷惊叫着想要躲避,然而那当头落下的漫天花雨岂是他们能躲避的?
这才是真正的枪林弹雨。子弹射击的声音和手雷爆炸的声音连缀一气,几乎不留给人呼吸的间隙,此未伏彼又起,真真正正叫个百花齐放、仿佛硝烟硫磺的气味就弥散在人鼻尖。
仅仅一刹,霸气雄图偷BOSS队伍中的三个牧师已经齐齐倒下了。
浅花迷人落地,继续一同乱射,混战大团之中人人自危混乱不堪,他也就轻而易举地杀出了人群,直接杀到了最贴近BOSS的队伍前段,眼前“无敌最俊朗”五个大字赫然在目,引得人只欲将一手乱雷全扔他脸上。
之前发生什么张佳乐并不清楚,只是他刚彻底看清仿佛刚让百花谷骑士吃了个瘪的无敌最俊朗的身形之后,那无敌最俊朗拉着BOSS转头就向他的方向扭身欲跑。
无知竖子,张大爷在此,岂能让你得逞!
“死吧!”张佳乐自以为酷炫狂霸地扔下一句话,闪身出现,双手齐发,大爆手速,因技能只瞄准无敌最俊朗一人,显得更是乱如急雨纷作繁花。
没想到,无敌最俊朗不闪不避,盾顶上前,径直一个弧线冲锋便当头冲了过来。
“呵呵。”几乎半年没有碰到这个水准的了呢,果真是个高手啊。张佳乐一笑,借助着装备属性,凭着一个高度优于常人的跃起,轻松躲过了这一个弧线冲锋。
但同时,无敌最俊朗紧跟着浅花迷人,剑锋一挑,盾牌扬起,赫然也升空了。
空弧!
摆明了要和自己死磕嘛。
“还不够啊!”浅花迷人笑着,一边向着正于他下方的无敌最俊朗随手丢了一个手雷下来。
张佳乐当空得意地换了个弹夹。这回该死了吧!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惊叫了出来:“你谁呀!!!”
那无敌最俊朗竟然在空中用出了一个英勇跳跃?!
“无——敌——最——俊——朗——”无敌最俊朗拉长声音大喝一声,急坠的身形中骑士剑挥下,抢在空中就把浅花迷人抽了下去。
草你当你是巴啦啦小魔仙变身吗!

此时身周战团是何状况、身周玩家如何疯狂,张佳乐已经无心分辨。他正和那莫名冒出来的骑士交战正酣,一系列堪比职业比赛的高强度高密度高节奏的对抗在二人之间展开——随着战斗的继续,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张佳乐心中慢慢浮现出来:
仿佛第二赛季,在半决赛之时面对那时的连续包揽了三届比赛MVP的荣耀第一人的感觉,虽然职业不对、人数不对、装备不对,但这微妙的猥琐和算计——
这货不会真是叶秋那个老妖孽吧!
一分神,在无敌最俊朗带领之下的刀锋剑客剑风之中不断找机会躲避的浅花迷人终于被那骑士结结实实阴了一记。
“我靠!”张佳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往一边钻,好不容易狼狈地躲开了BOSS一击。
张佳乐愤怒了。
愤怒的张佳乐追击了出去。
由于一路追击向外,渐渐地,两人身边都没了什么帮手,成了真真正正一对一的格局。方才狼狈不堪的张佳乐一甩小辫子,游戏里的浅花迷人赫然是洒脱起来,右手枪左手雷追着无敌最俊朗一阵狂轰乱炸。谁料一身铠甲看起来笨重无端的骑士在对面操作之下显得灵活无比,在百花炸裂的光影之中用S型走位风骚地躲避掉了他的全部攻击。
“好炫!”光影明灭之中,周围已经有人在赞叹了。
那是,必须的。
虽然一番攻击并没有取得多大成效,但是听到周围玩家由衷赞叹声的张佳乐仍不免得意了一下。
“但是,好像没打中呀?”有人看到无敌最俊朗的风骚走位,又跟了一句。
没打中你妹!你才没打中!你打中一个我看看啊!
张佳乐强忍住就要破口而出的大叫,对无敌最俊朗紧追不放。
然而,周围玩家自己喊出的话连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尤其是百花谷的玩家们,明显已经看透了他的身份。
被人认出来了,那就绝对不能丢脸了!
一瞬间,浅花迷人的手速已经完全奔放起来了。
比之前更快、更紧密、更迅猛、更绚烂的繁花几乎是在一瞬间绽放了开来。那一片光影晃得所有人不由得视线一偏,不仅映亮了刀锋峡谷的两边岩壁,更一直渲染上所有人头顶的那片天空。
光影终于散去,所有人看到,无敌最俊朗到底已经倒下。
哼。死了吧。
浅花迷人的枪口落下,冷酷地转身。
谁知就在这时,他身后无敌最俊朗的尸体上突然白光骤起,瞬间无敌最俊朗已经一跃而起,一个冲锋,直接就朝着浅花迷人撞了去。
“虽然虐菜很爽,但你真不至于这样来找优越感吧?你没差到这种地步呀!”
张佳乐听见身后那句话的时候,骑士的冲锋已经撞到了他的身上。浅花迷人飞出。

“你是谁?”虽然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是张佳乐还不是特别确定。
“这一年你在忙什么?难道真的就准备这样离开跑到网游里来虐菜?”无敌最俊朗的声音不大,也仅够他听到而已,但张佳乐已经听出,这声音,不是叶秋那老妖孽的还能是谁的?
张佳乐没有答话,只是突然集中了精神,在无敌最俊朗连续不断的攻击当中,一个闪身,竟然直接逃出了攻击范围。
“啧啧……”无敌最俊朗对此只是表示了一下简单的遗憾便立刻抽身后退,张佳乐没有犹豫,旋即反手追杀上来。
只这么一个刹那,他已经抢回了上风。
照此下去,能赢!
不料,霸气雄图那一边似乎并没有把这边的战斗当作一对一的对决,无数白光降临至无敌最俊朗身上。有了牧师的无敌最俊朗立刻腰板一挺,反身就朝他冲了回来。
无耻啊!
张佳乐咬牙切齿。

一遍与无敌最俊朗交手,一面忍受着他无休无止的垃圾话,张佳乐几乎一口鲜血呕出来。
“我说,干嘛这么认真啊?”
“我看你也不怎么放松啊?”
“那必须的,我志在重组战队,杀回联盟,当然要认真了。我这可是在办正经事!你要虐菜找优越感换哪不行啊?赶紧假装掉线。”
“你刚不是说虐菜没有优越感吗?我看虐虐你还是不错的。”
“我在办正经事,没功夫陪你瞎闹!”
“还不打算放弃吗?”
“我为什么要放弃?”
“该有的你不是都拥有过了?你在执着什么?”
“冠军这种东西,我没听说过会有人会嫌多的。”
“你还想夺冠?”
“夺冠的感觉是会让人上瘾的,我真的有些怀念这种感觉了。”
“靠……”
两人打着,身后的玩家们也不消停,道道白光降临,一时无敌最俊朗与浅花迷人的血条都满了,更由于身后无数的牧师和守护天使的疯狂治疗,怎么打都不掉血了。
“这么打有意思吗?”张佳乐望天。
“哈哈,看哪边的牧师先耗光法力呀!”叶秋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嘲讽。
“无耻啊!”张佳乐感叹,扭头钻回大团躲避伤害去了。
接下来,他颇为自豪地体会了一番当年常山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的的快感。在他又一头钻入霸气雄图团队照无敌最俊朗的脸就是一枪过去之后,他心下忽感不妙。
“给个专注!”他还想补救些什么,然而一团混乱的战斗音效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
完了。中计。
果然,接下来,他仿佛变成了召唤兽一般,被霸气雄图大团内的几个骑士来回挑衅牵着跑,不一会儿就横尸当场,屏幕瞬间变灰。
就知道遇到你这老妖孽没有好事情啊!
张佳乐愤愤拍桌,泪流满面。

23

在刀锋峡谷野图BOSS又被叶秋老狐狸狠狠阴了一把之后,张佳乐痛定思痛,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神乎其技的操作,在一次又一次的BOSS争夺战中大放异彩,连着整个百花谷在各大公会的野图BOSS争夺中也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绩。
而他的小号浅花迷人自然也被人挖了出来,纷纷猜测着这究竟是他张大仙本尊,还是邹远,抑或别的什么想要进入职业比赛的毛遂自荐的玩家——但是无论如何,有如此出挑的高手出现,多方接洽总是少不了的。连日来每天收到的各种消息连作一气无外乎能以四字概括:
高手,约吗?
张佳乐好笑地纷纷回绝。虽然他还没有与霸图正式签订合同,但是毕竟已经和霸图高层核心达成了合作意向,尽管霸图还没有将此消息向外扩散,但此时反悔,倒真不是他的作风了。
这日他刚打开电脑,习惯性连上QQ,照样还是新消息提醒声“滴滴滴滴”连成一片,响了足足小半分钟才消停下去。他依旧一条一条点开来瞥两眼,发几句婉拒的话回去。
然而看到一条来自叶秋的消息时,张佳乐不淡定了。
“最近动静搞很大啊,是想怎么着?”寥寥数字透着一股浓浓的理所应当吊儿郎当,仿佛他叶秋大神合该管天管地一般。张佳乐又想起那日在刀锋峡谷,叶秋混在霸气雄图队伍中带着一团骑士对他连着挑衅的光辉事迹,不禁对着屏幕咬牙切齿起来。
张佳乐带着讥诮反问道:“你混在霸气雄图里是想怎么着?”
“我是办正经事呀!”叶秋严肃地说,“看你上次挺配合的,都没有叫穿我身份,是不是有合作意向呀?”
张佳乐强忍住自己一拳穿过屏幕打烂对面那张脸的冲动,善解人意道:“我只是看你很辛苦,不想妨碍你。”
“不辛苦,我乐在其中呢!”叶秋说。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不要脸啊!真是不要脸啊!
虽然一早见识过此人节操下限欠费至何等地步,张佳乐还是不免一阵呻吟,扶额,勉强回复:“是吗……那很好啊!”
“你呢?”不知是真没看出张佳乐字里行间显示出的“不想理你”四个大字还是脸皮太厚全然免疫负面情绪影响,叶秋反倒乐呵呵地问。
张佳乐沉默了一下。
虽然说已经和霸图决策层达成了第九赛季起合作的意向,但是毕竟还没有确定,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张佳乐不得不承认他心中还有摇摆,但是目前看来加盟霸图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手指滞涩,半天才打出来一句,回复了叶秋:“我啊……也在艰难地抉择当中。”
“很艰难吗?和我联手冠军毫无疑问啊!”叶秋回道。
叶秋你还敢不敢要点脸!你现在可和我一样都是退役赋闲在家的游戏宅男好不好!在赛季前期,自组战队夺冠的胜率或许还能大一些,可是除了第一赛季,还有哪个新建战队出道之后便赢得了冠军?虽然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但早在自己退役之时韩文清便发来了请自己自霸图复出的邀请,既然决定复出,那自己又怎么好意思拒绝第一个看中自己的人——更何况,霸图又是那样一支实力超群的队伍。
“抱歉啊,这个不在我抉择范围内。”张佳乐尽可能用礼貌的语气回答了叶秋,谁知道那头的人竟然爆着手速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你真没有远见。”
呵呵。远见么。
远见是多长远的事情呢?自己还剩下多久的职业生涯呢?
虽然张佳乐的是外界公认的状态保持得非常好的选手,无论是手速,还是预判,还是意识,抑或是爆发或者持续,从他出道开始都一直属于全联盟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但他自己清楚,他当打的年纪,没有剩下多少年了。
正如那天叶秋说的,叶秋有冠军,有三个冠军,三连冠,夺冠成瘾了。
所以他新组的战队,就算夺不了冠军,他的职业生涯也足以是一场光辉的史诗为后人所传唱称颂,没有遗憾了。
但叶秋,我和你不一样。
我想要的,却始终得不到的,只是一个冠军而已。
我只是不想要浪费我还能够为之奋斗的年岁中的每一分每一秒罢了。
只是不想留下遗憾罢了。
“远见是需要投资时间的,我有这个成本吗?我和你可不一样。”张佳乐笑了笑,尽可能不带个人情感色彩地回了一句话,可话到最后还是难免带了些自嘲。他按下了回车键,没有等叶秋回复他的消息,就关闭了对话窗口。

之后的日子和从前一样,日常又是泡在网游中每天打怪打人打BOSS,不同之处在于,叶秋退役之后不务正业,到处乱窜和他面对面斗法抢BOSS——或许应该理解为他在为组建一个他自己的新战队而不断奋战?
叶秋自那日之后也没有再和自己提过和他一起组建战队的事情,BOSS照样抢,垃圾话照样说。不过他堂堂一介斗神,虽然已经退役,但毕竟是霸图粉们心心念念戳着小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的嘉世大神,混迹于霸气雄图工会之中,难免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一日,叶秋一如既往和张佳乐在第一线死磕,他突然在两人都掉进水里往上爬的时候,对张佳乐一笑:“行了行了,把枪收起来,结束了。”叶秋说道。
“捣什么乱呢你!”被叶秋带进水里,刚飞枪至岸上的张佳乐本还戒备地端着枪对着叶秋,闻言不免有点气结。
叶秋面上毫无惭色:“考验一下你的身手。”
张佳乐无言以对。
叶秋一定是把他的节操下限全都换成脸皮贴脸上了!
虽然几欲掀桌以平心中波澜,但是张佳乐最终还是学着西部片里的牛仔酷酷地扔下一句话:“你本来该死的。”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要不是那个牧师。”
“嘿嘿,那个圣治愈术很精彩吧?”叶秋腆脸笑道。
“如果只是巧合,那就算了;如果是有意的,那他的一系列表现确实很精彩,那人是谁?”
“霸气雄图的一个玩家。”
“玩家?只是一个玩家?普通玩家?”
“可不是吗!”
“这是个人才呀!”张佳乐感叹着,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组起战队的时候,孙哲平发现莫楚辰的那一场与蓝溪阁的战斗来。
之后与叶秋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了一阵子那个他发现的观察判断力精确而操作一般的牧师苗子,张佳乐突然听到叶秋带着一如既往的懒洋洋口气开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最近不辞辛苦地帮着百花谷在抢BOSS啊,干嘛,想忏悔吗?”
张佳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说谎。
“嗯。”
“你……”难得地,叶秋也有没有接话嘲讽的时候。
“是我欠他们的。”张佳乐的口气中卷着一股子的忧伤劲,听得那头的叶秋咬着烟卷连连摇头,心道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张佳乐捧着心口对着海棠花一口老血喷出三尺远。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不准备回百花战队?”
张佳乐沉默了。他觉得告诉叶秋也没什么,毕竟他不会再回到那个有着他六年记忆的战队是个事实。但是话到嘴边,最后竟然连个语气词都硬生生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将他逼得一阵哽咽,眼眶发热,鼻头泛酸。
如果一开始自己就答应了四万八千岁与迷归路的邀请进入霸图,或是接受那日奥玛尔山下魏琛的邀请进入蓝雨,若是自己没有进入百花战队,那现在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自己会不会已经站在那个万人瞩目的台子上,高高捧起过那一尊他魂牵梦萦足足十年的奖杯过了呢?现在又是否还在赛场上与对手激烈交战,而不是独自坐在家中的电脑前混迹于普通玩家之中抢野图BOSS呢?
但是没有如果。
何况,真如他所愿,他进入了霸图或是蓝雨,他又怎么能碰到孙哲平呢?
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夺得冠军没有错。
但之后,他曾经悄悄地修改过自己的愿望:
和孙哲平一起,夺得冠军。
张佳乐咬着嘴唇柔柔笑起来,胸腔中却也隐隐痛起来。
看吧,你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么久,却还是这样固执地停留在我心里呢。

第二赛季,百花战队在季后赛的征程最终了结在了霸图手里。
战胜微草之后,半决赛时,他们折在了曾被他们曾在游戏里坑了不少回的霸图手里。
而霸图在总决赛里,则负给了第一赛季夺冠的队伍,叶秋所在的嘉世。
第一赛季在网络上观看比赛直播,叶秋全程不露脸。虽然在常规赛中也有遭遇嘉世,但是叶秋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冒个头就跑,一般人难觅其踪影。到了季后赛,叶秋在比赛中仍然低调而神秘,但是好歹与对面选手见面的次数略多了一些。
与叶秋的性格相比,他的长相还算是相当正直的。除了有点游戏宅男大多都有的长久不运动导致的浮肿虚胖之外,若换套得体的正装,整体形象也能算上是一表人才。
但是作为职业联赛观众的心情,和作为职业联盟选手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尤其当你以往所欣赏和崇拜的大神突然变成了你的对手时。
更尤其当你亲身体会到当年你所欣赏和崇拜的大神竟超乎寻常的狡诈猥琐时。
第二赛季从一出场惊艳了所有人的繁花血景,凋落在了大漠孤烟的烈焰红拳之下。而那一束大漠孤烟,又最终被一叶之秋以一杆却邪挑灭。
可无论最终的赢家是谁,百花战队的季后赛止步于前四强的事实早已无法改变。
他们的夏休期,提早开始了。

24

虽然战队在百花对霸图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就已经宣布夏休期开始,但是张佳乐和孙哲平二人还是跟着比赛进度满大天朝跑着,看完决赛之后才回到了K市。
回到战队小楼的宿舍,张佳乐扔下行李,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床。
孙哲平跟在张佳乐后面,顺手提起他扔在门口地上的行李,放到了写字台上。
“啊——”张佳乐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初夏的阳光透过小楼二楼玻璃窗的木栅洒在他脸上,落了窗外斑驳一层树影。“大孙!”他翻了个身,将下巴垫在双臂上,仰头看着孙哲平,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窗外阳光洒进来,亮晶晶的很好看:“要放假啦,嘿嘿。”
“比赛都输了,傻笑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孙哲平也跟着抿嘴笑了起来。
张佳乐趴着,翘着脚,两个脚后跟来回踢着自己的屁股,看孙哲平卸下行李又泡了两杯金银花茶,带着一脸做梦一般的表情笑道:“想不到咱们第一年进职业联盟居然能进前四!”
“这么说,叶秋第一年进职业圈就拿了第一呢。”孙哲平将一杯花茶放到张佳乐的床头柜上,“第二年还是第一。”
“叶秋是真的很强。”张佳乐扁扁嘴,心里暗暗加上一句,还很狡猾很猥琐很不要脸。
“他的确很强,可你觉得我们就很弱?”孙哲平反问道。
“当然不!”张佳乐立马嚷起来,“大孙大孙你夏休期回家吗?”
孙哲平饶有兴味看着他:“干什么?”
“会输给叶秋,说明配合还有破绽,得多磨合磨合啊。咱们虽然不弱,但是还得变得更强!”张佳乐从床上坐起来,挺起胸脯,细瘦的手臂挥舞起来:“你不回就是最好啦!咱们特训两个月,争取下赛季拿下霸图,干翻嘉世!”
张佳乐说干就干,掏出笔记本电脑,又翻找出自己储存着比赛录像的硬盘,插上电脑:“先来仔细研究研究决赛?”
孙哲平脱了外套随手扔到自己自己床上,拖来平常放在两张床中间过道上充当写字台的高脚小茶几:“哟,你还挺有心。”
“那是的。”张佳乐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顺手双击了硬盘里一个名为“第二赛季总决赛录像视频1”的文件夹。
紧接着,在孙哲平还没有看清楚屏幕上出现了什么的时候,张佳乐突然满脸通红,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孙哲平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张佳乐扭头看天花板看木窗栏就是不看孙哲平的脸,两只眼滴溜溜转了两圈之后他理直气壮道:“电脑……中病毒了!”然后他从床上下来,一把抱起电脑就往屋外跑:“我去找人修!”
孙哲平一把抓住张佳乐后领,将人拉了回来,一脸好笑:“我们是全战队最后两个还没回家的了。难不成你要找传达室张大爷修电脑啊?”
“我我我……”张佳乐双手紧紧攥着笔记本电脑的边缘,带着尴尬的笑扭头转回去:“大孙,那我们今天先干点别的?我电脑坏了呢。”
孙哲平笑得了然:“我还会修两手电脑,拿过来我给你看看不就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张佳乐连连摇头,“这点小事怎么用劳您大驾!孙大爷您好好休息,小的这就出去……”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孙哲平故作恍然,摸着下巴,一脸坏笑笑得张佳乐心底发虚:“哪有……大孙你想多了……好像是我硬盘里面带了毒给电脑一下子染上了……”
“那我顺手给你清了得了。”孙哲平趁张佳乐一个未及防备,将他怀中的笔记本电脑一把拎了出来。张佳乐怪叫一声,还想扑上来抢回电脑,可孙哲平手脚甚快,已经打开了电脑屏幕,因为没有关机,电脑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哦——”
随着孙哲平长长的一声感叹,张佳乐瞬间垮下了肩膀。他捂着脸,慢慢退回自己的床,面朝下一头栽了进去,顺手抓起枕头蒙到了头上。
“原来是这个啊。”孙哲平看着电脑屏幕里名称各色各样、只不过均带着avi字样后缀名的视频文件,“要我说你这文件夹名字取得就不好。我电脑里这文件夹叫‘入党申请书’,不容易搞混。”
“你妹,那才不是我的。”张佳乐头闷在枕头下,声音传出来闷闷的:“上次莫楚辰问我借过硬盘,肯定是他存进来的!我待会儿就找他算账去!”
“哦,借了一次就给你放进来了两百多部经典爱情动作片,片源很广泛嘛。”孙哲平当作没看到张佳乐露在枕头下的已经红透了的脖子,拖动鼠标上下翻了翻文件夹,总结道:“看来莫楚辰眼光和行动力都不错。”
“你妹!我攒了很长时间的好吗!”张佳乐突然一把掀掉了盖在头上的枕头,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通红,一头蓬乱,破罐子破摔般闭着眼睛大叫:“就是我的!怎么样了!”
孙哲平的笑终于绷不住了。他看着眼前整个人都已经烧红、不知是方才枕头闷的还是恼羞成怒而热血上头的张佳乐,忍不住伸长手臂,在张佳乐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说你都下载了,还有什么好藏的,跟谁电脑里没有一样。”
张佳乐恶狠狠瞪了孙哲平一眼:“复盘了复盘了,闹什么闹,集中点注意力。”他向小茶几方向靠了靠,想要抢回自己的电脑,谁料孙哲平一手按住键盘,咧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整齐牙齿:“都打开了,不请我看看你的收藏?”
张佳乐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邀请。
一个枕头被狠狠甩到了孙哲平的脸上。

枕头甩归甩,盘最终还是复了的,毛片最终也还是看了的。
K市的夏天不像其他很多城市那样难熬。穿着背心裤衩,在树荫下的小小宿舍中啃啃西瓜打打荣耀,听听房外聒噪的蝉鸣声,渐渐便也就过了大半。
张佳乐觉得自己几乎提早过上了退休的生活,只除了每日要睡眼惺忪地被孙哲平叫醒、拖着外出晨跑,以及到了吃饭的时候要打开电脑切磋一盘,输的人下楼买来二人的外卖。
虽然输多赢少,但是张佳乐下楼买外卖的次数并没有孙哲平多。切磋负于孙哲平之后,往往他只要在床上打滚耍赖一会儿,孙哲平就会念叨着“没有下次”穿好衣服下楼了。虽然看起来明显是张佳乐偷懒耍赖,但每当孙哲平拎来晚饭的时候,张佳乐总还是义正言辞地以一句“掌握不了你的口味要是买来什么你不吃的怎么办”搪塞过去。时间一长,不论二人切磋是何结果,孙哲平竟都会自觉地带上零钱下楼买饭了。
这日傍晚,依旧是孙哲平下楼买饭。张佳乐将角色停在了竞技场中,坐在床头,脑袋斜靠着墙,漫无目的地看着透过窗外层叠树影斑驳投下的橘黄的阳光。本是浮云堆雪的碧空层羽,在夕阳的映照下却也成了漫天泼洒的金色流云。
楼下,孙哲平正向美食一条街走去,背影一点一点地变小,免不得也被正入西山的薄日镀上一层暖金的光辉。
看着看着,以至渐渐到了看不见,张佳乐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在漏进房间的夕阳映射下,显得莫名柔和。
看着已经看不见人的那条路,等着一个人拎着两人份的晚饭回来,虽然肚子是空空地叫着的,但心下竟然分外安宁和温暖。
竟仿佛期待着一直这样看下去等下去,仿佛只要那个人还会出现在路的那一边,等一辈子都不要紧。
一辈子?
“卧槽!”张佳乐被自己心中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从床上猛地跳了起来,头正巧磕在玻璃窗上,发出好大的声响。他捂着自己的头,慢慢蹲到了窗下,着手轻轻地揉着,心思却又飞出了好远。
不知是窗外斜阳映射还是怎么,他满脸通红,一双眼里满是慌张无措的同时却也明显写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甜蜜与紧张。
孙哲平推门进宿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张佳乐捂着脑袋红着脸、双目无神蹲在窗台下的样子。
“张佳乐?”孙哲平将买来的装在两个白色塑料袋里的汤米线放下,叫了张佳乐一声。张佳乐听见,慢慢抬起头,盯着孙哲平的脸,双眼一眨不眨。就在孙哲平被这勾魂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想要再叫他一声的时候,他突然回魂了一般,捂着脸就猛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后脑磕在窗台上,又发出一声闷响。
孙哲平听着都觉得疼,赶忙上前想要帮他揉揉脑袋。不料一向开朗粘人的张佳乐却身子一侧,躲开了孙哲平的手,呆呆地捂着后脑,面目呆滞地转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张佳乐你怎么了?”孙哲平又叫了他一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心下不禁焦急:不是被撞傻了吧?
但他却不知道,张佳乐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中,本撞上石制窗台的后脑在他满心无措中只剩下隐隐的痛。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我该不会是,喜欢上这家伙了吧。

25

百花战队的小楼很小,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训练室会议室,该有的倒是一个不少。
第三赛季常规赛已开始一月有余,根据抽签结果,百花下一场常规赛对手又是微草。不同以往的是,微草的一个新人在这赛季横空出世,紧接着便擎着一把扫帚横扫全场。
“王杰希,微草新出道的魔道学者,他上个月的比赛成绩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孙哲平点击鼠标暂停了视频,壁挂型投影屏上的画面停滞在了一个披着绿衣的魔道学者身上:“虽然说微草把他们战队的攻击核心角色王不留行交给了一个新人,但是这个新人的表现的确让人惊艳。”
“第一场遇霸图,第二场遇蓝雨,放到个人赛就全胜,放到擂台赛就一挑三?当真是拿着扫把来清场的吧。”莫楚辰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下面仰头看着投影屏,眨眨眼:“队长,你和副队去年如果拆开来,恐怕也得折在那些老家伙手里哦。”
照说平时张佳乐听见这话应是第一个跳起来反驳,之后轻则拉着莫楚辰去竞技场讨论人生哲学教他学做人,重则当场追打出去绕着整栋小楼跑三圈。然而此时坐在最后排的张佳乐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瞄了他一下,便又一言不发地将下巴埋进了臂弯中。
“下个礼拜我们对微草的比赛,这个新人是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孙哲平的视线扫过全训练室,在张佳乐身上略停留了一会儿:“大家对这个新人有什么想法?”
“很厉害啊。”
“走位很风骚啊。”
“根本预测不到他下一秒要干什么。”
“队长,你都拖了两个小时了,我们好饿啊,待会儿研究好不好啊?”
坐在下面的队员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唉声叹气,兼有哀怨的眼神数道、肚子的吟唱若干,搅得孙哲平额角青筋一阵乱跳,怒极反笑,身周似有黑云压城,队员们瞬时噤若寒蝉。
“张佳乐,你怎么看?”孙哲平眼神如刀,直指带头行懒怠风气的副队长。
后排的张佳乐一愣,整个人都顿了顿,旋即慢慢将头抬起来,匆匆瞥了孙哲平一眼,又将视线移到窗外那一片还没来得及变黄的银杏树荫里:“我想……他的打法虽然神鬼莫测,会让对手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迷惑的怕是不止对手吧。”
“正说到点子上。蓝雨初遇王杰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情有可原,但后来霸图将王杰希当作BOX-1的目标,放了太多精力在死守王不留行身上,反而被他牵制住了,节奏就落进了微草手里。”孙哲平阖掌舒眉,看着下面的队员们依旧捂着肚子无精打采的样子,掏出手机瞟了一眼时间,发现竟已经过了一点半:“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午饭,吃饭去吧,回来下午继续讨论。”
队员们如获大赦,纷纷自训练室一涌而出作鸟兽散,不大的房间霎时间人去楼空。张佳乐慢吞吞站起来,没看孙哲平一眼,闷头跟着往外走。
“张佳乐你等等我。”孙哲平关着电脑和投影屏,抬头向他嚷了一句。
张佳乐假装没听见,低着头随着人流,想要走出训练室。谁知走到门口,孙哲平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拉住,旋即扳着张佳乐的肩膀,把他堵在了墙角。
张佳乐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疯?”说着就扭着身子想躲开孙哲平的手。
“张佳乐,你最近怎么老是躲着我?”孙哲平皱着眉,满目装着无奈,偏张佳乐还一脸了无知觉:“啊?有吗?”
“有!”
“我没觉得啊?”
“我觉得大发了!没从第三赛季开始你就不搭理我!”孙哲平说着说着,话中竟带了些不明显的委屈:“我做了什么事惹你这么不高兴?”
“没有啊,你很好,你很好,你从来很好的。”张佳乐被堵在角落里,低着头,依旧不肯看孙哲平。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此时他胸膛中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震耳欲聋,几乎撞断他胸前的骨头,直冲出胸膛之外。
通说人生三大错觉,其一曰手机响了,其二曰我能反杀,其三曰他喜欢我。
对于张佳乐而言,前两条毫无意义。他没有手机,因而不用纠结手机是否响着,;他是个无可非议的高手,因此也鲜少有将他压制得死死不能翻身产生反杀无力感的人,除了叶秋在脸皮厚度上对他毫无争议的碾压。
至于其三。
自夏休期那日傍晚不知怎么就突然开窍之后,张佳乐发现他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了。
他再也不敢如以往一般坦荡地接受孙哲平对他做出的亲密举动。
当孙哲平照例将泡好的金银花茶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当孙哲平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顶的时候,当孙哲平穿戴整齐站在门口等他一起出门吃早饭的时候,张佳乐最终所给出的回应,全部都是拒绝。
可虽然他总是拒绝着孙哲平所做出的亲密举动,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无意识追随着孙哲平的心思和目光。
当孙哲平无奈将金银花茶放在他身边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当孙哲平的手停在空中尴尬地笑着的时候,当孙哲平满脸无奈耸耸肩自己出门吃早饭却又带一份回来放在他床头柜的时候,在孙哲平看不到的地方,都有张佳乐那一双亮晶晶的、写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甜蜜与怅然的眼睛。
一边逃避着却又忍不住一边把那些小动作仔仔细细挑挑拣拣地在记忆里珍藏起来,到最后满心满脑都是平日的点点滴滴。这甜蜜而忧愁的感觉来得隆重又突然,将从没尝试过这复杂滋味的张佳乐弄得措手不及,到最后只剩下满满的酸涩甜蜜杂糅的不可思议。
他的喜欢怎么会落在一个同性身上?
“同性恋”这个词汇太过沉重,张佳乐不想认也不敢认,更别提将孙哲平也向他所期待的方向拗折过去。但是一旦他得了闲,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万一他也喜欢我”这个论题不断靠拢,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幻想着他的期待能成为现实,脑补着成为现实之后的种种而咧着嘴傻笑起来,到最后回过神来,只能红着脸狠狠向地上啐一口,痛骂张佳乐你真是不知羞啊不知羞,不要脸啊不要脸。
为此张佳乐甚至有两天特地偷偷跑去K市图书馆,借了若干诸如《青春期心理问题一百问》、《常见心理疾病简介及治疗》、《同性恋心理研究》等他平时碰都不会碰的书籍。但是纵使将那几本书从头翻到尾、将书页都翻得卷了边,他还是不能摆脱纠结在心上难以剥离的复杂情愫。于是到了最后,他开始没日没夜焚膏继晷地泡在训练室里练习,想让自己忙得没空去考虑那些让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捂着滚烫的脸四处挖洞钻的事情。
然而后来他悲哀地发现,孙哲平在游戏里,反而比生活中更加无处不在、出现得更加名正言顺了。
因为他们是室友、是伙伴、是队友、是搭档,是要一起向冠军奖杯发起冲锋的约定的双方。
百花缭乱的缭乱百花,注定要与落花狼藉的满地残红互相纠缠缭绕着一路前行。
“张佳乐你是不是因为第三赛季开始了然后紧张了?”孙哲平不再将张佳乐死死堵在墙角,手臂随意一展,勾上了张佳乐的肩膀,向外走去:“走走走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再陪你练练,咱们最近的配合是越来越默契啦。”
他温热的手臂就搭在自己肩上,被他碰到的每一处肌肤都忍不住张开了毛孔叫嚣起来、渴望着更多的温暖、不希望热源离开。然而张佳乐却颤抖着手,将孙哲平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移了下去。初秋室内微凉的空气倒灌入他身上仍旧兴奋地张开着的毛孔,将他激出了个冷颤。他不敢看孙哲平此时写满尴尬和不解的脸,径直走到一台电脑旁边,刷卡登陆了游戏:“大孙你自己去吃吧,我还是多练练。”
“你要这样吗?”孙哲平手臂一叉,斜靠在墙上,皱着眉头看着头埋在屏幕之下的张佳乐,盯了许久,认命般叹了口气:“好吧,要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了,我不饿,谢谢。”张佳乐的声音细如蚊呐,脸依旧埋在屏幕之后。
孙哲平三两步跨到电脑前,伸手拽着张佳乐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拉了起来:“你他妈这整个月都是这副样子,到底想怎么样?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啊?别整天磨磨唧唧的好吗?”
“我……”张佳乐似乎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整个人僵直着无法动弹,就像是被孙哲平一记崩山击劈出了僵直状态一般。他抬眼看着孙哲平,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片空白。
孙哲平本想好好骂张佳乐一顿,可看见他一脸无辜而惊慌的样子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了。他将手忿忿一松,转身挟风走开,将训练室的门“砰”的一声甩上了。
“简直莫名其妙!”
走廊里传来孙哲平重重的脚步声和一声怒喝。
张佳乐缓缓坐了下去,面目呆滞地趴在电脑桌上,眼睛盯着窗外的阳光不眨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牵了嘴角,不知想哭想笑。
明明留恋着他的温暖,明明期待着他的亲密,可只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会错意、害怕着一些他根本不敢去想象的未来,到头来却还是心下惊慌得忍不住要逃离。
如此胆小,如此怯懦。
这样的自己……
真失败啊。

26

那日下午的事情最终以孙哲平的退让收尾。
整个下午,孙哲平都没有出现。张佳乐不免苦笑,料想他应是咬牙切齿恨极了,自己当真是不用再每天神游天外再去纠结这这那那的了。然而到了晚上,张佳乐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寝室的时候,却看到孙哲平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看《电竞之家》,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对他打了个招呼:“回来啦。”
张佳乐愣了。
紧接着就听孙哲平短促地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杂志,扯了扯衣衫下摆,略带些局促地站到了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那个……今天下午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啊,是我脾气太暴躁。”
不是的。
不是你的错啊。
你只是被我喜欢着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你在我面前要这般忍让而局促?
那个狂傲的你,张扬的你,狡猾的你,自信的你,仿佛睥睨着一切的你,都到哪里去了?
还是说……
正如我喜欢你一样,你也喜欢着我?
张佳乐心中千头万绪,诸多话语一时涌上嘴边最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眼前孙哲平少有的局促样子,心跳震得连骨骼都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旋即伸手重重在孙哲平宽阔的肩膀上拍了一记,也不管自然与否,用力扯着笑脸调侃道:“我还说什么事儿呢。咱俩谁跟谁啊,跟我还玩这套。再对我这么好小心我要爱上你了啊。”
他眨眨眼,纠缠了许久的心事被他半真半假吐露出来,心下顿时轻松万担,可眼中已是一片冷然。
拒绝吧。
然后就可以彻底收敛了心思,再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谁知道孙哲平还真顺着他的调侃开起了玩笑,仿佛他的话中真的没有别样心思一般。
“嚯,爱上我好啊,说明我有魅力呗。”孙哲平痞痞一笑,故作深沉地摆了个浮夸的姿势:“爷我本来就帅得高处不胜寂寞,爱上我也是正常的。”
张佳乐呼吸一滞,浑身不可见的颤栗带动着他的血液一同在血管中滚动起来。硬生生忍住即将涌上脸颊的滚烫的血色,他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孙哲平。
猜不透的心思硬要猜下去,最终作茧自缚划地囹圄的还是自己。可是这样的话语,虽然明知是玩笑,却还是忍不住动了绮念。一片心湖如被人投入一块石子般,激起的明明是层层涟漪,拍上岸头竟成了滔天巨浪。心中那一簇本将堪堪熄灭的小火苗在孙哲平一番调笑之后突然“蹭”地一下熊熊燃烧起来,明知不应抱有希望,却还是忍不住幻想着,是不是这句玩笑话也是他半真半假道出的心声呢?
“怎么?傻了?”孙哲平伸出手在张佳乐面前晃了晃。张佳乐这才回过神,弯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笑了起来。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现在,自己还能接触到他的温暖,甚至还能骗自己这是一场两情相悦的恋爱。
那么,就索性在他离开之前、明晰一切之前、厌恶自己之前,彻彻底底地、好好享受这一切吧。
他推推搡搡地同孙哲平回到床边坐下:“来来来大爷咱们去竞技场切磋两把,告诉你谁最帅。”
“好的,小娘子你找房间。”孙哲平眉一挑,左手不老实地捏住张佳乐的尖下巴向上轻轻抬了抬:“大爷我待会儿就来,乖乖等着啊。”
“走开啦你!”张佳乐恶被逗笑了,狠狠瞪了孙哲平一眼,一巴掌把孙哲平作恶的爪子打掉:“滚你丫的,叫谁小娘子呢,小爷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最终画面定格在狂剑士将重剑插在地上,向天挥拳示威的那一幕上。
张佳乐盯着灰暗下去的屏幕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向后一仰,倒在床上:“又输了。烦人。”
孙哲平打了个哈欠,拿起热水瓶给二人杯中的花茶添了些热水:“不打了吧?”
“不行,我非得扳回来不可!”张佳乐“腾”的一声从床上直直坐起来,“来来来再来再来。”
“我总感觉你比以前好打多了。”孙哲平放下热水瓶,坐回电脑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张佳乐挑了挑眉毛,顺手弹过去了一条切磋请求:“可是这赛季到目前为止我的成绩比上赛季好看多了。”
“那我怎么觉得越打你越顺手。”孙哲平同意了切磋申请,操纵着他的狂剑士小号一个冲撞刺击就向对面弹药专家身周的绚烂光影中冲了进去:“是我现在差不多摸透你的打法了?”
“看你这话说的,咱俩搭档多久了?”弹药专家一个后跳躲过了狂剑士的一击,顺手又扔出了一个爆缩式手雷。
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孙哲平操纵着狂剑士迎着手雷一个疾冲,侧身躲避了过去,反借着爆缩式手雷爆炸所释放的气浪飞进了百花更深处:“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蜘蛛洞穴那次?如果从那次开始算,得有整整两年了吧。”
“哇,行啊你,那么久远的事情你还记得。”
“本来那天我还心说就当带个楞头小白刷副本了呢,结果后来才发现你打得的确还不错。”
“说谁楞头小白呢。”张佳乐不悦,嘴一撅,手枪中喷出的漫天花雨转势成了狂风骤雨,密不穿风。
孙哲平笑了起来,手上动作不停,接着百花光影织就的帷幕,弓着身子暗搓搓放出了一个地裂波动剑,将那层绚烂的技能效果撕开了一道血口:“都说了是本来以为。”
“卧槽卧槽卧槽你真狡猾!”张佳乐敲击键盘的声音愈发的快,到最后密密纷纷连在一起听起来竟已如野蜂乱舞:“那你现在想起来呢?”
“愣是愣了点,可是不是小白。”连番有选择地吃下了一波技能的的狂剑士血气唤醒,狂暴,连突刺,崩山击,向着百花尽头的瘦小的弹药师挥舞起了重剑。
“你妹!”
望着再一次灰暗下去的屏幕,张佳乐忿忿地敲了一下键盘。
“还不认输啊。”孙哲平笑着瞥了张佳乐一眼,“那再来一把,我站这儿不动让你打。”
“滚!”张佳乐恨恨地向他比了个中指,将笔记本电脑“啪”一声合上,没好气道:“洗洗睡去!”
“好啦,我承认,你的确很出色。”孙哲平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神色中尽是志得意满:“只不过我更强。”他将放着二人笔记本电脑的小茶几抬了起来,搬回原位:“可我总感觉,和以前比起来,你的攻击性越来越弱了。”
的确,张佳乐虽然不是一个主力攻击的选手,但是从前他的攻击性一直不弱。幽暗森林里与霸气雄图的周旋也好,西部荒野上与孙哲平的较量也罢,他的进攻的姿态往往掩藏在他极尽绚烂的技能效果之中。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百花打法与其说是一种攻击毋宁说是一种掩护,但那是百花尽头的杀机却是实打实的、不可小觑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百花缭乱身周盛放的缭乱百花彻底沦为了繁花血景中落花狼藉一片凄艳血光的背景布了呢?
张佳乐对节奏的把握能力相当出色,技能也绚烂得晃人眼睛烧人显卡。然而他知道,繁花血景中真正掌握着节奏的,是孙哲平。他知道他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为那踩着鲜血与繁花冲杀在前的狂剑士尽力营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输出环境罢了。他也知道,他这些日子不断磨练和提高的,并不是自己作为一件锐利的、能插进敌人心脏的锋刃的攻击性,而是作为剑鞘与剑锷,去保护他的锋芒。
不过比起同样当着助攻却一直默默无闻甚至被人怀疑着水平的吴雪峰,自己这一块幕布,可是绚烂多啦。
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若你能杀出一片血景,我便做漫空繁花为你添色好啦。
“你管我攻击性弱不弱呢。”张佳乐坐在床上,向孙哲平挑衅一般抬起下巴,最终还是绷不住地笑了:“你打得舒服不就好了?咱们能赢不就好了?”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半凉的金银花茶,一口饮尽,把空杯子递给孙哲平,眨了眨眼,双颊带着微不可察的柔红:
“反正百花缭乱的尽头,只有你能到达,对吧?”

27

有言曰,青山不就我,我来就青山。
可孙哲平却觉得,他未就山去,山倒就他来。
B市的一月,虽然算不得天寒地冻苦寒无俦,但是比起在公司里焦头烂额忙着公事,在通了暖气、挂着仿真壁炉的家中喝喝热茶看看电视,总归还是惬意的。
孙哲平占了一整张三人座真皮沙发,靠着扶手,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不断地调换着电视频道。
B市天气预报,本地新闻,元旦晚会重播,抗战题材电视连续剧,家庭访谈节目,一月荣耀职业选手转会新闻。
孙哲平不断按着遥控器按键的手停顿了两秒,然后换了频道。
卡通节目,电视购物……
无聊透顶。
孙哲平关了电视。
“我还以为你会换回那个游戏节目看呢。”坐在不远处落地窗边的孙父将视线从报纸中移了出来,在孙哲平身上停滞了一会儿,又转回了报纸。
孙哲平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放回了口袋里,拿起杂志架上一本商业杂志开始翻:“早戒了,都快三年没碰了。”
孙父笑了笑,伸手端起沙发旁小茶几上精致的青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要早知道你手坏了就能回公司好好工作,我该在第一年就打断你的手。”
“你下不了那个手。”孙哲平一页接一页地翻着书页,看也不看,仿佛只是在数这本杂志有几页一般,不以为然道,“何况就算我手断了,想玩还是有办法玩,想走你也还是拦不住。”
“我是不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孙父摇了摇头,放下瓷杯,抖了抖报纸,接着看了起来:“一个游戏而已,有什么值得这么认真的?还一千六百万收购一个角色?简直是疯了。”
“你现在和我说这个也没用,我都不玩这个了。”孙哲平不置可否地笑笑,腹诽道你老朋友家的某公子上次还说要让一笔五千万的单子来,就为买你儿子虐一场菜呢。他一挑剑眉,终究顺着父亲的话说了下去:“不过一千六百万的确有点夸张了。哪个号这么值钱?”
“报纸上说霸图战队出资一千六百万收购百花缭乱。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还动辄上千万了。”孙父摇头长叹一声,却没发现孙哲平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张佳乐退役了。
百花缭乱被没有弹药专家的霸图收购了。
这意味着什么?
孙哲平低低笑起来,笑中也不知是苦涩还是释然。
是啊,他冠军的梦还没有实现呢,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走?
可是之前他突然退役,就算自己不再关心任何与荣耀有关的新闻也已经耳闻外界对他的口诛笔伐;而之后他要复出,还不是在本队复出,那他又会承受怎么样的舆论压力呢?
这些他不是想不到吧。
他从来都比自己勇敢。
无论什么事。
孙哲平起身,走到衣帽架旁,取下上面挂着的羊毛围巾和呢子大衣:“我回去了。”
“你就不多呆会儿?我现在可算是孤寡老人,需要子女多陪陪的。”孙父放下报纸,目光透过金丝边的老花镜依旧显得犀利而睿智。
“家里佣人一抓一把,你想聊天哪哪都是人,还要我陪?”孙哲平笑了笑,却还是一边套着大衣一边走到父亲面前:“你不是一般只看财经版块和世界新闻的吗?说说你是怎么注意到游戏角色转会信息的?”
孙父无可奈何地笑着,镌刻在他眼角额端的皱纹在近处显得格外清晰。孙哲平心下不免感慨,他那精明睿智的父亲,要求严苛的父亲,永远一本正经穿着一尘不染熨烫服帖的三件套西装的父亲,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这样老了。
“我老啦。”孙父将报纸一丝不苟地折整齐,站了起来。透过明净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他难得穿上身的暗紫色鸡心领毛背心上,给他平时看起来过于严苛精明的外表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说什么成功不成功都是假的。到最后也就是想要子女能多陪自己一会儿罢了。”他将报纸轻轻放在沙发的宽阔扶手上,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至少也想看到你们都能过得幸福而已。当年还不是怕你在外面吃苦。”
孙哲平将穿了一半的大衣脱了下来,搭在臂弯:“当年我还是做出了点成绩的。何况我那些年过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顺着阳光投向窗外,仿佛回忆起什么一般,嘴角微微上翘:“很快乐。”
孙父了然地笑了笑:“现在呢?”
“凑合。”孙哲平无奈地耸耸肩,“我不想说谎的。”
“能凑合是好事啊。”孙父取下老花镜,将纤细的金属镜架仔细折叠起来,收回精巧的盒子里:“晚上家里要办酒宴,不完全谈公事,算是半个朋友聚会吧,你钟伯伯顾伯伯都要来的。你既然能凑合,那就留下来好好凑合凑合?”
“我哥呢?”孙哲平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孙父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堪称狡诈的笑来:“你哥还在加班,怎么,你想替他?”
孙哲平的脸一下子黑了。
中计了。
老狐狸诡计多端,自己果然不能心软。

虽然孙父说晚宴算是半个朋友聚会,但是“不完全谈公事”这句话的意思却也不是“完全不谈公事”。看着一群年过半百的西装革履的老头们一面觥筹交错一面暗送心机,孙哲平暗暗叹了口气,靠在落地玻璃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B市从来以雾霾闻名天下,夜晚自然没有K市那般星月皎洁。虽然孙宅所处的地方风景绿化甚好,天色却也还是一片混沌,只隐约可见一钩白月。
“哟!孙少在这看风景呀?”
听见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孙哲平额角青筋一跳:“钟少,好巧啊。”
“那是那是。”钟叶北一手执着一杯红酒,另一手背在身后,眯眼笑着走上来。
孙哲平长叹一口气,转身想走,无奈钟叶北已经跟了上来,他只好尽力摆出一副还算和善的表情:“看你这表情,还是上次找我那件事咯?”
“啊呀!孙少真是聪慧过人!”钟叶北瞪圆了双眼,表情浮夸,引得孙哲平直想一拳招呼上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了吧?”
“不不不,你听我说完呀孙少。”钟叶北愉快地笑着,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上还握着一本硬壳集邮册的一角。
孙哲平的脸色在看到那本集邮册的一瞬间就变了。
说时迟那时快,孙哲平猛地出手想要抢回那本厚厚的集邮册。奈何钟少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动作,捏着集邮册的力气也分外的大。这一来一去之间,钟叶北手中酒杯里的红酒泼洒了出来,将孙哲平左手雪白的绷带染上了一层暗红。
“啧啧啧。不就一本集邮册吗,这么激动做什么。”钟叶北看着愤怒的孙哲平,得意洋洋地抬起了下巴:“你情人长得挺不错的。”
此时的孙哲平已然成了一个低气压中心,身周似有风雷暗涌,就差屋外的电闪雷鸣烘托气氛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低声开口:“还。给。我。”
“还给你也没有用哦,里面的内容我都已经拍照留念了,你不答应我那我就把照片发给某人。”钟少带着一脸得逞般的笑,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也有今天”:“虽然呢我没有某人的电话号码,但是呢,我要你虐的那颗菜以后要是真的进了职业圈,还怕要不来大神的联系方式?”
“操!”孙哲平愤怒地一把拎起钟少的领子,僵持许久,却最终在他一脸有恃无恐的得意笑容中败下阵来:“我没有号。”
“哎呀哎呀,不就是那什么狂战士嘛,当初我也玩……呸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总之!”钟叶北把高脚杯放在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将集邮册往孙哲平怀中一塞,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鳄鱼皮男士皮夹,从中抽出一张荣耀帐号卡来,用两只指头夹着,炫耀一般在孙哲平面前晃了晃:“看我准备齐全吧,就等你答应了哈哈!”
孙哲平黑着脸接过了帐号卡,收进口袋中:“我需要一段时间熟悉角色。”
“没问题没问题,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熟悉。”钟少志得意满地笑着,“怎么算那家伙也得明年才能去打比赛,你至少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呢。”
“现在没事了吧?”孙哲平盯着钟叶北的脸,呵呵地笑着,看得钟少脊背一阵发凉:“没……没了。怎么——”
回答他的是孙哲平结结实实的一记直拳。

据钟叶北自己交代,是他与孙父就集邮的问题讨论了起来,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之后孙父便邀请他去书房参观自己的收藏。跟着孙父一路进了书房的钟大少爷本只想看看孙家的藏书种类,不料不知怎么就发现了孙哲平的集邮册。钟少爷一边感叹着“没想到孙少也喜欢集邮”一面忍不住好奇地翻开了孙哲平的收藏。
接下来,按照钟少的原话,那就是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了,希望的曙光遍布他灰暗世界的每一寸角落。
钟叶北吃了孙哲平一拳头,自知理亏也不敢声张,疼痛之余还抽着冷气冲孙哲平露出一个笑来,看得孙哲平几乎又一个拳头招呼了过去。他掏出手机,当着孙哲平的面将其中的照片一张一张删除,删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突然忍不住凑到孙哲平耳边:“我说孙少,那真是你情人吗?”
“你皮还痒着是不是?”孙哲平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钟少忙带着一脸了然,识趣地闭上了嘴,迅速删除了最后一张照片,捡起地上的高脚杯,哼着小曲回了宴席中。
孙哲平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握着集邮册的硬壳封面,以致于指节一时间都变成了白色,而硬壳的角在他手心、将他硌得生疼。
翻开集邮册,疏落月光之下微微泛亮的,是他的脸庞。
熟睡的张佳乐,傻笑的张佳乐,撅着嘴的张佳乐,吐舌头的张佳乐,吃着饭嘴角粘着饭粒的张佳乐,一手叉腰一手对天比着中指的张佳乐……
一张张照片,或偷拍,或正照,每一张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照片下面标注着时间,从第三赛季开始,到第五赛季自己离开的那天终结。然而之后的内容却被无数的剪报占满了。
张佳乐成了百花战队队长,张佳乐带领百花战队挺进季后赛,张佳乐又获得了一个亚军,张佳乐在新赛季之前突然宣称退役……
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集与他有关的一切也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呢?
虽然无数次说着不再去触碰不再去回想,可是当与他有关的事情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将那一丝丝的线索仔细裁好,小心翼翼地如同收藏心事一般,妥帖地保管起来。
照片由于被太多次地摩挲,表面已经有些微微的模糊了;而最早的那一批剪报也因时间久远而沾染上了岁月的暗黄。孙哲平忍不住又将手指轻轻地抚过照片上张佳乐灿烂鲜活的笑脸,心尖上带着他自己不愿承认的甜软酥麻与挥散不去的疼痛酸楚。
我将要回来的。
不会再逃避了。
但愿,你还能如以往那样,在百花尽头,等着我。

28

快过年了,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街头巷尾的年味一点一点重了起来。如果用力抽着鼻子嗅一嗅,大概还能隐约嗅到一丝爆竹烟花的硫磺气味。
但张佳乐的屋子里却冷清的很。
因为张佳乐最近不敢出门。
或许世间多夜长之梦,于是怕他另投了别家怀抱一般,霸图高调宣称以一千六百万收购了百花战队的王牌角色百花缭乱。
此消息一出,便有如水入沸油,各种谣言纷传甚嚣尘上,逼得他最终不得已亲自出面证实了第九赛季加盟霸图的决定。虽然退役期未满一年,他只作了口头表示,但是外界的舆论已全然是要掀翻九霄穹顶的意思了。他本就因为之前不负责任的突然退役而在公众眼中形象大跌,这下子更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间口诛笔伐纷至沓来,言辞之犀利刻薄与他刚退役那时候公众的言论相比,简直不堪入耳。
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可是这条路要走下去谈何容易?
邹远在实力和人气都不拔群的情况下,单凭着“操纵着百花缭乱”这一条便已经入选刚过去没多久的第八赛季全明星阵容了,可见,百花的支持者们,在百花缭乱之上,倾注了多少热情。
那么,他们对自己呢?对这个作为百花精神支柱的自己,不负责任说走就走的自己,而今自别队复出的、背叛了百花的自己呢?
爱之深恨之切,这个道理张佳乐明白,正如当初孙哲平走后的那一段日子,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以张佳乐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愿意辜负任何人,但他也不愿意辜负了自己。
可是恨也好,怨也罢,自己怕是终究是要辜负许多人了。
如果这些终究都是要自己背负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无论还有多少,统统来吧。
既然已经注定要辜负,那么索性就辜负得彻底一点,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张佳乐虽然没有置办年货,但最终还是能过上一个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的年的。
因为他的爸妈把各种年货准备得齐齐整整妥妥当当。
当张佳乐将自己用口罩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地出现在父母面前时,看着满脸欢欣的双亲,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虽然父母也许不能理解他的作为,却一定会支持自己。
“妈——”再开口已带了哭腔,隔着厚厚的口罩,本清润明朗的音色也变得闷闷的。张佳乐伸开双臂就给了张妈妈一个拥抱,看得在厨房里包着饺子的张爸爸好一阵眼热:“白对你好了啊小白眼狼,光跟你妈撒娇也不说来跟老爸问个好。”
张佳乐嘿嘿一笑,放下包,摘掉帽子围巾口罩,冲进厨房就如老哥们一般勾上了张爸爸的肩膀,听着身后张妈妈“多大的人了一点都不稳重”的抱怨声,笑嘻嘻问道:“张大厨,晚上吃什么?”
“烧你喜欢的烧饵块、鲜花饼、白斩鸡、八宝饭、蒸香肠、开背虾、蛋黄南瓜、桂花糖水。”张爸爸用满是面粉的手刮了一下张佳乐的鼻子,蹭得他鼻尖一块白,有如戏文中的小丑,颇为滑稽:“还包芹菜猪肉饺子给你吃,满意不?”
“满意满意,满意死了!”张佳乐傻笑着点头,“这半年我全靠啃方便面过的,都快吃成木乃伊了。”
“还好意思说。”张妈妈在背后哼了一声,“洗手去!”
张佳乐撇撇嘴,颠颠地小跑着去洗手了。

除夕的晚上,年夜饭的饭桌上只有一家三口人。今年他们没有选择和其他亲戚聚在一起过,而且谁都没有提起那已然闹得满城风雨的张佳乐要复出的事情。吃完饭,张佳乐先帮张妈妈收拾了饭桌,之后洗了水果,与张爸爸张妈妈一起坐在了电视前看春晚。
“哟,今年不玩游戏?”张爸爸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话音未落却被张妈妈狠狠掐了一下:“儿子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个老头子什么都不懂,管那么多做什么。”
“哦哦哦我不懂我不懂!”张爸爸连连讨饶,掏出手机递给张佳乐想藉以转移话题:“来,什么都懂的臭小子,帮老爸看看怎么弄那个红包,我弄了好久弄不出来。”
张佳乐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手机,仔仔细细教了张爸爸一回。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张佳乐还想再教,张爸爸却摇着手拒绝了。不一会儿,张佳乐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低头看去,却是张爸爸给他发了一个红包。
“老头子也要赶新潮的。”张爸爸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张佳乐失笑:“我都多大了还有红包领啊。”
“有的有的。”张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了过来,“结婚之前都有的。所以为了减轻我和你爸负担你早点给我们找个儿媳妇回来啊?”
张佳乐故作惊恐,大叫起来:“逼婚啊!”
一家三口笑成一团。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心无他物、开怀放肆地笑过了呢?
张佳乐不记得了。
张家有习惯,每年除夕的年夜饭都是各家亲戚轮流包,今年大伯家,明年三姑家。
第三赛季那年的新年来得格外的晚,二月下旬才过年。那一年,他们举家在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老人看不惯一上饭桌就低头玩手机、一下饭桌就埋头玩电脑的年轻人,因此张佳乐没有敢将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并带去爷爷奶奶家。在放完迎新年的烟花之后,张佳乐又看张妈妈和妯娌们打了好一会儿麻将,才随意犹未尽的父母回到了家。
到家时已是凌晨,精疲力竭的张佳乐一头扎进被窝里就梦会周公去了。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时已是下午,父母早就出门拜年去了,只留他一人在家。他没刷牙没洗脸,懒洋洋地啃了点干粮之后,才想起似乎还没有给同战队的队友们发去新年的祝福。
他揉着乱成一窝的头发,打开电脑连上网,刚登陆QQ,便被一连串的“滴滴”声震得耳朵发麻。
他将鼠标移到未读消息上时,被吓了一跳。
两百八十四条未读消息,两百六十条来自孙哲平。
张佳乐有些心虚,正想点开,忽然自家大门被人砸门一般敲着,砰砰响了起来。
张佳乐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按理说没有强盗会在大年初一还坚持不懈敬岗乐业的吧?但为了安全考虑,他还是从父亲的工具箱中摸出了一把榔头,掂了掂分量,拎在手里,将家门开了一条缝。
看清楚门外站的人之后,张佳乐傻了。他手一抖,手中握着的榔头松脱,径直砸在了他的脚上,疼得他大叫了一声。
谁知道,门口那人嗓门比他还要大——
“你他妈的原来还活着啊。”
大年初一的下午。
张家的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看上去怒气冲天的孙哲平。

张佳乐一跛一跛地带着孙哲平进了家门,一跛一跛地领着他在沙发坐定,又一跛一跛地转身,想去给他洗杯子倒热水。
孙哲平拉住了一瘸一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张佳乐。
张佳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哲平黑云压城的脸色,腹诽道自己明明是这个家的主人,可到了他面前反而如做贼一般。
“额,大孙……”他勉强露出个笑,试探着开口:“新……新年好?”
“不好。”孙哲平黑着脸冷笑道,“很不好。”
张佳乐暗暗咽下一口口水,强自镇定道:“怎么就不好了?”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大年初一会在你家门口?”孙哲平反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我在奶奶家过年啊,怎么了?”话语出口,张佳乐才想起今早打开电脑时,弹出来的那两百多条未读消息,不禁愈发心虚,不敢与孙哲平一双怒目相对视,低下了头去:“那个……我昨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就没开电脑,直接睡了,对不……”
话音未落,却见孙哲平终于破了功,头疼一般扶额摇头笑了起来,其中一时竟也不知是好气多些还是无奈多些:“昨天我在游戏和QQ密了你半天你都不回,你没手机我也找不到你人,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所以你就直接飞回K市上门找我?大年初一气势汹汹来砸我家门就为这?”张佳乐眼角抽搐,旋即笑倒在沙发上:“大孙呀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搭档出事了当然是大事。”孙哲平义正词严道,“你要是出什么事了我们的冠军怎么办。”
“贫吧你就。”张佳乐一颗心早就如被人“噗通”一声扔进蜜缸似的,甜得他忍不住嘴角往上翘,眼角眉梢都是融融的暖意,仿佛春天在他身上提早降临了一般。为了掩饰忍不住就要飞扬跳脱出的笑,他清了清嗓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孙哲平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打电话给战队经理问来的。”
“你年初一就回来,经理一定很感动。”扶额长叹的人变成了张佳乐,“你什么时候订的机票啊……”
“今天凌晨去机场的路上。”孙哲平翻了个白眼,翘起了二郎腿,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倒在了柔软的沙发靠背上,看起来是累坏了:“反正现在看起来是我傻逼了。”
看着孙哲平无可奈何悔不当初的样子,张佳乐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傻逼孙还打不打算回你B市啊?不回去那就让你感受感受我们K市的春节呗?”
“那敢情好啊。”孙哲平随口应了,之后才意识到不对,猛地起身将张佳乐按倒在沙发上,对着他腰上的痒痒肉就是一阵猛挠:“你才傻逼!”
“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张佳乐一边大叫一边挣扎,挣扎到最后也就只能缴械告饶:“明明是你自己刚才亲口说的,怎么还来怪我啊!哎呀!别挠了!英雄!孙英雄我错了!孙英雄我是傻逼!我是傻逼行了吗饶了我吧哈哈哈……哎呦!”
听见张佳乐一声惨叫,孙哲平连忙松开手,让张佳乐爬了起来。张佳乐在挣扎中不小心将被榔头砸到的脚蹬到了墙上,剧痛作祟之下心里委屈无比,眼神幽怨地看了孙哲平一眼,然后将自己的身子慢慢缩成一团,轻轻慢慢地揉起了脚。
“没事吧?”孙哲平眉宇之间尽是内疚之色,想要伸手过来帮张佳乐揉却怕自己控制不好手劲又把他捏疼了,一时进退不得,左手就这样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说呢?”张佳乐装作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上还不忘了叫唤两声:“哎呀疼死我了!”看着面前少有的手足无措的孙哲平,他脚上痛着,心中却乐开了花:“你该怎么好好补偿下我啊?”
孙哲平这下子彻底明白了,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张佳乐的一头软毛,回头在带来的行李箱中一阵翻找,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
“手机。拿好了,免得下次再找不到你又浪费我一张机票钱。”他将盒子递给张佳乐,耳廓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浅淡绯红:“我买的时候直接设了自己的生日做密码,你知道我生日的吧?”
“啊?”张佳乐愣愣地看着孙哲平将那白色的小盒子塞进自己怀里,呆坐了两秒,开始伸手将盒子往外推:“不行啊大孙,这太贵重了,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本来就是给你的。”孙哲平的话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神气,“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张佳乐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一年过年晚,他的阳历生日可不就是大年初一?
血肉铸成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捏紧了又突然放开一般,几乎都忘记了要如何跳动,只有血液一股一股打进心房时带来的突突的热量,一直蔓延上他的双脸。
心跳呼吸仿佛全都停了,连同时间也仿佛一并停滞了,可是周身微弱的颤栗却像是地震一般不断地放大再放大,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变成了一座活火山,呜呜呜地向外喷着滚烫的熔岩,迸溅出的火花四散着欢呼雀跃。
他喜欢我的吧?
他,的确是,喜欢着我的吧?
“喂?”孙哲平坏笑着看着他,“怎么又傻了?”
“所以说,本来你就是要初一来K市?”张佳乐欲盖弥彰地捂着自己的被怦怦乱跳的心脏撞得生疼的胸口,低着头,闷闷的话语传进孙哲平的耳朵。孙哲平忍不住又大笑着将张佳乐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美得你。本来是打算等过完年回来以后补给你的,现在既然来了,那就刚好赶着当天给你了呗。”
张佳乐还没来得及道谢,又听孙哲平别过脑袋忍着笑开口:“我说,你别是刚起床吧。”
“怎么?”
“嗯,你眼角眼屎没擦干净,嘴角还有口水印子。劝你还是先去洗个脸吧。”
“你妹!”
张佳乐捂脸,一瘸一拐,落荒而逃。

29

看到年初一就出现在自己家的孙哲平不免惊讶,但是张爸爸和张妈妈很快接受了他“心系战队赶回K市然而俱乐部大门没开因而前来投奔队友”的说法,顺带着将他“认真敬业的态度”好一阵夸奖,看得张佳乐直在一旁嚷嚷“谁才是亲儿子”。
好吃好喝的招待自然是少不了的,到了晚上,从B市远道而来的认真敬业的儿子的好队长更是不能睡沙发也不能睡地上的。张家没有客房,于是张佳乐不大的单人床被理所应当地划成了孙哲平的地盘,而张佳乐本尊,则只能屈尊打地铺了。
看着张佳乐抱着一卷被子开始磨磨蹭蹭地在地上折腾着铺铺盖,孙哲平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一脸好笑:“怎么我来了倒给你赶到地上去了?”
张佳乐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您是我爸妈亲儿子,我是捡的,满意不?”同时不免将手下动作放得更慢了一些,暗自腹诽知道我在打地铺那还不快点阻止我这光荣伟大的牺牲,就坐在那里一边笑着一边看算什么?
“你不是在等着我说上来一起睡吧?”孙哲平挑起一边眉毛,猿臂一展,向后倒在了张佳乐的床上:“你的床还挺软。”
用你说!张佳乐恨恨地哼了一声,泄愤一般将铺地铺的手法又用力了些,可转念想到撕扯的还是自家被褥就免不得幽怨地扁扁嘴:“便宜你了。”拍了拍枕头,他从地上爬起来:“你睡了吗,要睡我关灯了啊。”
“行你关吧。”孙哲平应了一声,却从床上爬了起来,径直坐到了张佳乐刚铺好的地铺上。
“你干什么啊?”张佳乐一脸莫名其妙。
“睡觉啊。”孙哲平同样一脸莫名其妙。
“你睡觉去床上睡啊,睡我地铺干什么?”
“你床太软我躺着腰疼睡不着,睡地铺刚好,就辛苦你去睡床了。”
“你有病啊?”
“是啊,你有药?”
“你发什么神经!”张佳乐一把将孙哲平从地上拉起来,推倒在床上:“让你睡床你就睡,腰疼也给我躺着,哪来这么多话!”
孙哲平含着笑扭过头:“哟哟,真凶。可怜我大年初一千里迢迢来K市就被你训哦。”
“没人求着你来,再废话小心给你打包寄回B市去。”张佳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可是语气终究还是缓和了许多:“我爸妈要是看我让你睡地铺,等你走了不得把我床给劈了烧柴啊?”
“可是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躺地板啊。”孙哲平躺在床上,看着居高临下炸着一头毛的张佳乐,突然爬起来,朝着旁边挪了挪:“你也睡上来?”
“你放过我的床行不行啊!”张佳乐掩面,“它只是张单人床啊大哥!”
“挤一挤嘛,比你大冷天睡地上好吧。”孙哲平伸手就将张佳乐铺在地上的厚被子捡了起来,随手抖了抖扔上了床:“来来来,你睡里面,咱俩侧着躺能躺下。难不成你嫌我啊?”
张佳乐心跳如雷,面红如血,耳朵发烫,欲哭无泪。
不是不想睡床,更不是不想跟你同一张床睡啊。
可是这样让人怎么睡得着嘛!
一时张佳乐心中纠结,用装十三的话来说就是一股甜蜜的忧愁充塞其中让他满怀期待却又情怯难前。犹豫着,却又似是蓄谋已久地爬上床,张佳乐抱着被子回头瞪了孙哲平一眼:“先说啊,我睡觉不老实,可能回头就把你踹下去。”
“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俩没一起睡过似的。”孙哲平将地上的枕头捡起来丢还给他,“我还不知道你呀。”
你知道个屁。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张佳乐咬着下唇红着脸暗暗腹诽,却又害怕被孙哲平看出不可告人的心情,便草草卷了被子一头倒下去,没好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显得闷闷的:“废话真多,睡觉睡觉!”
孙哲平伸手在张佳乐露出被子的绒软头发上揉了揉,被一巴掌拍开之后愉快地笑了笑,下地关了灯,脱鞋上床。
“草!孙哲平你压到我头发了!”

时过午夜,张佳乐依旧瞪着眼睛睡不着。面对着雪白的墙壁侧躺着,听着背后传来的孙哲平平稳的呼吸声,虽然害怕吵到身后人而不敢辗转,心却在胸腔之中滚来滚去不得安宁。
喜欢的情绪在无眠的寂静的夜里翻涌而上,仿佛满室黑暗一般要将人吞噬干净。
自己离他是那样近。
他的呼吸弱弱地在身后响着,他的心跳仿佛带着空气一起振动而撩动着自己的心跳,而连他的体温也似乎从厚厚的被褥间传来,将自己的脸捂得一片滚烫。
睡不着啊。睡不着啊。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啊。
距离他越近,喜欢的心情就愈发雀跃起来,但同时害怕被发现的心情也使得自己愈发忐忑。
隔着一床被褥睡着的,是他;而隔着一个客厅睡着的,是父母。
就像做了贼一般,带着忐忑与罪恶感,偷偷掩藏和强自压抑的甜蜜情绪在身体里喧闹着不肯平息,到了最后竟然成了甜蜜的折磨。
张佳乐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满腔纠结无处宣泄的他只能一口口深吸夜里微凉的空气来试图将躁动不安的情绪压制住,可吐出气息的同时,更多的寂寞、愧疚与惆怅便随着黑暗变本加厉地涌入他的胸腔。
“你睡不着啊?”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将张佳乐吓得呼吸一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哟,大孙你也没睡啊?”
“听着你一口一口唉声叹气的,怎么了?”
“啊没什么,这不是一过年就是比赛日程了嘛,这不还新开了六十级上限,多了一大堆技能,想着咱们要进决赛还有点压力呢。”张佳乐干笑着转移话题,生硬得他自己都听不下去,怎料孙哲平却似乎听进去了:“是啊,年后第一场对霸图,咱们压力的确有一点大。”
他正想顺着孙哲平的话往下说,孙哲平却又道:“可是去年半决赛对嘉世之前你都没这么紧张啊?何况开六十级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吧。我觉得从第三赛季开始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你到底怎么了?”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张佳乐咬着牙根狠狠地想。
其实这种事情,心一横就有结果了吧。
先求个答案,后面会发生什么,去他的我现在才不想知道呢!
他长叹一声,幽幽开口:“大孙啊……”
“你这话说得怎么跟拍倩女幽魂一样?”孙哲平一句话成功将张佳乐从被窝里激了出来。他“腾”一声坐了起来,横刀立马一般支着小腿,大喝一声:“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完了。
话音刚落张佳乐便暗叫不好。
这哪里是要告白的语气啊!
分明是午夜树洞将要就此展开的节奏呀!
果然,孙哲平压抑不住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将张佳乐的挫败感推上了顶峰:“张佳乐你思春啦。”
“滚滚滚。”张佳乐绝望地耙着一头乱发,方才大喝的勇气一刹那流失殆尽,心中满满都是懊恼,偏此时孙哲平还唯恐天下不乱,语带调笑:“哟哟哟,恼羞成怒啊。别害羞,来跟我说说什么样的姑娘?”
明知孙哲平看不见,可张佳乐还是忍不住想要翻白眼:“没有的事你别乱说。”
“好好好没有的事。”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孙哲平的语气摆明了就是“我不信”三个字:“那来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还真没聊过这话题呢吧。”
喜欢的类型?
张佳乐心中一动,这简直就是天赐的套话好机会呀!
“凭什么我先说啊。”将被人堪破情绪的心虚稍作清理,待到浑身慌乱逆流的血液恢复平静,张佳乐用着平日里用惯的不正经的语气,暗压着心内忐忑道:“大孙队长身先士卒一下下?”
孙哲平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得意笑了起来:“胸大腰细腿长颜正!”
“你妹!”张佳乐笑骂,“不好好说是吧,那我也喜欢胸大腰细腿长颜正的,比你再多个会打荣耀!”
二人笑闹作一团,却听张妈妈的声音从隔着一个客厅的主卧传来:“两个小孩这么晚了还闹什么呢?不睡觉啊?张佳乐你别缠着小孙,不让别人休息啊。”
“马上睡了马上睡了!”张佳乐高声应了一句,吐了吐舌头,一时气不过,伸手就摸黑锤了孙哲平一记。也不知锤到了哪,就听孙哲平一声闷哼之后,带着浓浓的作弄小声开口:“其实你要有妹妹,我就追她。”
“怎么?”虽然听出了话中的玩笑意思,但张佳乐还是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全身血液倒流,身体燥热到了极点反倒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哦,蠢点的女生比较可爱吧。”孙哲平一本正经道,“看你这样,你的妹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张佳乐科科地笑了起来。
“孙哲平,你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

深夜,一声大叫划破张家静谧的空气。
“阿姨救命啊!”

30

这一年过年相当晚,出了初七便已是三月。荣耀战事紧凑,年后赛程早已排上日程,因而孙哲平与张佳乐便提早回了战队小楼,开始为年后比赛而准备各项事宜。在第二赛季一出道便夺人眼目的繁花血景经过在职业比赛中将近两年的搏杀,一片花繁景盛,顺顺利利杀到了排名前列,于K市之内更是空前地点燃了荣耀玩家们的热情,乃至于平素不知荣耀为何物的寻常市民,都能说几句繁花血景之类的话语了。
百花于下一场比赛将要遭遇的对手是霸图,年后第一场便是霸图主场的荣耀赛事。前往Q市的前一夜,经长时间的磨练而早已习惯打飞的四处奔波的张佳乐轻车熟路地整理好了行李,没有洗漱,整个人卸了力气往床上狠狠一倒,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发黄的吊扇而一眨不眨。
许久,当一团灰尘掉进了他的眼睛里而迫得他不得不伸手揉眼睛时,视线中出现了孙哲平的脸。
“明天上午赶飞机,你不睡觉还干什么呢?”孙哲平趿拉着脱鞋,伸手在张佳乐面前晃了晃,见他回过了神,方大剌剌收回了手:“现在你可有手机了,明天自己定闹铃起,我不叫你啊。”
张佳乐翻了翻白眼,没说话,下一刻却被孙哲平从床上拖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门外拉:“走走走,陪我出去散散心。”
“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张佳乐试着挣了挣,奈何孙哲平手劲颇大,他挣了半天却只觉自己是蚍蜉撼树,遂放弃了抵抗。
“啊,后天就要比赛了,我紧张。”孙哲平语带笑意,听得张佳乐心头一颤。
这已经是他二人进入职业联盟的第二个年头了。第一年,二人止步于半决赛,虽说也算是个称得上圆满的结局,但是随着鹊起之声名,这一年,加诸他头顶的压力便仿佛翻了一番。年前老板曾经旁敲侧击地对他说过,如果这个赛季百花战队表现斐然拔群,那他们就很有可能得到大笔的赞助,拥有更好的场地与更先进的设备。虽说张佳乐并不很情愿搬离已经住习惯了的小楼,但当他看到老板眼中的期待之时,他却什么保留的话都说不出了。
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必须要背负上别人的期待而前行了。
他自觉将紧张的情绪掩饰得滴水不漏,却不知为何孙哲平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一般,只为了他心中那点小小的别扭心思,便大咧咧地替他说了本该由他之口说出的话。
张佳乐一时更是别扭了。
为什么什么话从孙哲平嘴里说出来总是比自己的更理直气壮一些?
“等我换个衣服。”不服气的情绪到了嘴边,最后也就是一句别扭的借口。张佳乐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头发随意散着,看起来小了好几岁。
出门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走廊里的灯尽数熄灭。前方黑黢黢的一片,看起来仿佛有什么蛰伏在未知而浓稠的黑暗之中。张佳乐不由得身形一顿,不可察觉地略略向后退了一步。而仅退了一步,他却浑身僵直了。
身后是孙哲平温暖宽阔的胸膛。
走廊里并不算特别暗,甚至有窗外疏落的月光自走廊尽头的窗外淡淡地洒入。但双眼却还未适应黑暗,因而在被阻隔了视力时,其他的感觉在瞬间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呼吸声,心跳声,声声撩拨着张佳乐的心弦。
“怎么不走了?怕黑啊?”孙哲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身后的人便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侧了侧,自己走上前来:“我先走?”
“才不是怕黑!”张佳乐撅着嘴,一拳头砸上孙哲平的脊背,却因留了力气而显得不痛不痒:“你一关灯我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啦!”
“好好好我的错。”孙哲平走在前面,反手搭上了张佳乐的肩:“那就跟好我,别被绊倒了。”

百花战队小楼附近的环境凭心而论其实非常不错,远近高低参差错落地杂植着各类植物,就中以香樟白杨为多,并有各类花树,因而一年四季总有缤纷色彩跳脱于看上去灰迹斑驳的小楼周围。此时常绿的树木已经堪堪开始长出新芽替换旧叶,而落叶的植物仍旧顶着光秃秃的冒着毛茸茸芽尖的枝干。月光从高大落叶乔木的枝杈中倾泻下来,铺洒在一地绒绒软软的樟树落花上。
从小楼出来之后,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沉默地肩并着肩,缓缓踏月前行。未至惊蛰,百虫尚眠冬;而春夜无风无雷,天高云淡月清星偃,因而无虫鸣风啸,伴随着二人的便也就是两道浅浅的呼吸声。张佳乐与孙哲平并行于月光之下,踩在地上未及清扫的落叶与落花上,脚感飘飘然,连心尖儿都仿佛为之酥软。
径畔只一盏路灯,灯色昏黄,尚不能与月光争辉,但只这样沿着落花一路默默前行,张佳乐心中的焦虑却无端被抚平了。
若能与身边这人一起走下去,走多远,走多久,走到哪,仿佛都成了无谓的问题。
只要身边的人是他。
足够了。
但张佳乐旋即责备了自己一声。
我要的当然还是冠军。
至于他嘛,只是顺路而已啦,那就带他一程呗。
所以,只不过是顺路而已啦。
对着月亮,他不敢侧过头看身边那人线条挺廓硬朗的侧脸,只是对自己又暗暗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张佳乐果不其然不负众望地又赖在了被窝中不肯起床。直到孙哲平一把掀掉他的被子,他才眯缝着眼,小声嘟囔着什么爬了起来。而直到他上飞机补了一觉之后到达Q市,整个人还散发着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气息。
这次,战队定的酒店毗邻霸图俱乐部,而不远处就是一条满布海鲜特产大排档的街。
“睡醒了没啊?”孙哲平伸腿踢了踢裹着自己外套、闷头在酒店大堂睡得正香的张佳乐,好笑地看着他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梦会周公。孙哲平撇了撇嘴,嘴角扯出一个旁人几乎没见过的坏笑来,俯下身子,凑在张佳乐耳边,突然大叫一声:“哎呀最后一个烤扇贝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给张佳乐留一个呀!”
“啊!”张佳乐猛地坐了起来,一头撞上躲闪不及的孙哲平的下巴。他带着一脸警醒,捂着撞红的额头,四下里转头张望,最终将视线聚焦到了捂着下巴的孙哲平身上:“扇贝呢!”
孙哲平捂着下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被他们吃光了,谁叫你睡懒觉。”
“啊我的扇贝!”在为数不多的来Q市的日子中,Q市的贝类菜肴给张佳乐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因而此时张佳乐不由得顶着一头乱发哀嚎起来:“你们这群人一点队友爱都不讲啊!”
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的孙哲平一头栽在了沙发上,看着张佳乐愤懑地对着战队经理与其他队员发牢骚,更是笑得停不下来。最终明白自己上当了的张佳乐转身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向孙哲平扑过来,只差临门一脚却又硬生生收回了动作。
“孙哲平。”
孙哲平抬头,看见张佳乐的脸不免一愣。
张佳乐斜睨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杀气,眼光如刀:
“请我吃烤扇贝,要不然这事儿没完。”
孙哲平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自己带出门的钞票数量,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Q市,按照Q市人的话说,就应该喝啤酒,吃蛤蜊。
早两次来Q市的时候,张佳乐便以打探敌情之名,行横征暴敛之实,一年半间,抓着每一次来Q市比赛的间隙,拉着孙哲平几乎席卷了Q市的每一条知名美食街。只不过在前冲锋吃出一条血路的多是他自己,而孙哲平则默默跟在因为总丢钱包而索性不带的他身后,掏出钱包一刀一刀地割大腿肉填他的胃。
这次因时间不太宽裕,二人便就近去了酒店附近的大排档一条街。在狠狠宰了孙哲平一顿小海鲜之后,张佳乐打着饱嗝,眼睛又瞄上了各家小店门口都会摆着的啤酒桶。
“你不是还想喝酒吧。”孙哲平一眼看穿了张佳乐的那点小心思,挑起一爿剑眉,脸上的表情可谓皮笑肉不笑:“明天咱们可就比赛了啊祖宗。”
张佳乐挂上了一脸谄媚:“大孙你知道的嘛,我紧张。”
孙哲平抱着双臂,一脸“那又怎样”。
张佳乐的笑有些挂不下去了。他带些心虚地移开视线,干笑两声:“稍微喝一点酒能舒缓情绪,你说是吧哈哈哈……哈……”他眼见着孙哲平的表情越来越不对,连忙生硬地咳嗽两声止了话语:“但那也动摇不了我作为一个职业选手卓越的素质!不碰酒精!坚决养护自身状态!”可一转眼他又换了一副可怜相,双手握拳托腮,眼巴巴地看着孙哲平:“可是大孙,我渴。”
孙哲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成了你,在这呆着,我给你买点果汁回来。”
在孙哲平转身过了马路,走进街对面便利店的那一刹,张佳乐突然贼笑着跑进身后的啤酒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挂着一脸馋相:“老板给我打十块钱的啤酒!”
拿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转过身,张佳乐新奇地晃了晃,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澄黄液体也跟着他的动作晃了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装在玻璃瓶和易拉罐之外的啤酒,一时有点兴奋,将塑料袋里的啤酒晃得不断向外冒着泡沫,得意之下也没看路,竟一头装上了一个人,而袋中啤酒则尽数洒在了对方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张佳乐连忙上上下下鞠躬道歉,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听风声似乎抽到了眼前那人一般。
眼前那人半天没有动静,张佳乐扯着嘴角抬眼一看,手中湿漉漉的空塑料袋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前站着端着一个大盘子,胸前毛衣与衬衫全湿,面色不善的,
韩文清。

31

这日清晨,韩文清照例吃完早饭,下楼去霸图俱乐部的小园子里散步。正当他散完了步打算回机房开始一天的训练,一旁的灌木丛里忽有黑影如一道闪电般蹿过。他下脚避让不及,结结实实地踩了下去。
“喵嗷嗷嗷!”脚下的活物凄厉地叫了起来,韩文清连忙抬起脚,见是一只通体全黑,双眼碧绿的野猫。被他踩中了尾巴的猫恨恨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一下子蹿得无影无踪。
本来韩文清便也就感叹了一声现如今野猫越来越多,倒不甚以为意,然而紧接着他就体会到了来自那只猫的怨念。
上午九点整,在他正在做着赛前训练的时候,机房突然断电。维修人员检修之后说是机电控制室总闸莫名跳闸,然而从第一次将总闸扳回来开始之后的两个小时里,霸图第一训练室的电七七八八算起又跳了五六次,搅得满室队员躁动不安,终被韩文清的一声咳嗽全数镇压。
上午十一点半,好不容易抢在最后一次跳闸前完成了上午全部训练日程的韩文清决定去食堂吃午饭。然而从他踏出训练室大门开始计算,在前往餐厅的短短不到一百米的路上,他踩到了三只死耗子。
韩文清站在院中,面色凝重地盯着早上窜出黑猫的灌木丛。
“队长,原来你在这啊。”同队的刺客选手季冷远远地看见了韩文清,一路小跑过来:“经理让我……”
然则,十步之外,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顺带闭上了嘴巴。
远处,黑云压城城欲摧。
季冷绷紧着脊背,暗暗擦了擦一额冷汗,不着痕迹地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可是韩文清突然发话了。
“季冷。”
“啊队长有什么事!”季冷条件反射一般一个立正笔挺站好,双手中指紧贴裤缝,看得韩文清一阵哭笑不得:“你家是不是养了只猫?”
季冷愣了愣:“是啊……怎么……”
听这个意思,韩文清要养猫?
他偷偷想象了一下。
然后他打了个冷颤。
他实在想象不到韩文清抱着一只毛团儿亲昵逗弄、从此沦为铲屎官的模样。
他正神游天外,又听韩文清问道:“你家猫最喜欢吃什么?”
“最?”季冷摸着下巴想了想自家养的那只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而一到饭点就撒泼耍赖蹭着他裤管的纯血统英国短毛猫,脸上浮出了一个受虐狂一般虚浮的笑容:“反正我开罐头的时候它最兴奋,如果拿鱼味儿罐头诱惑它,给它洗澡都能快很多。”
“这样啊……”韩文清若有所思。
这日食堂采购大叔没有买鱼,韩文清便选择了距离俱乐部最近的一家小饭馆,亲自点了一条鱼。
平日里不近鬼神的韩文清端着鱼往回走的时候,深深地唾弃了自己一番,末了还是折回饭店,自掏腰包给队友们订了三大盆葱油蛤蜊。
而当队里的老饕们欢呼着将蛤蜊风卷残云一扫而空,那只仿佛成了精一般的黑猫也心满意足地舔起了爪子,临了还挑着小三角眼,嘲弄一般看了韩文清一眼。虽然被一只猫用叶秋般的表情瞥了一眼还是有些不舒服,但韩文清还是长舒一口气,动身将盘子还回饭店。
然后他在饭店里,被张佳乐用啤酒泼了一身。
当然,张佳乐远远比韩文清紧张。他不自觉地来回小幅踱着步子,嗫嚅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方憋出来两个字:“韩队……”
韩文清皱着眉,将手上的盘子递给了店员,顺手从一旁桌上摆着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擦起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张佳乐见状,狗腿地一把抓起纸巾盒,爆了手速,抽出十几张纸巾就要一股脑地往韩文清身上糊。动作到一半又自觉不妥,便又一个九十度直角大鞠躬,将手上的纸巾盒高高捧到了韩文清面前:“韩队对不起我真的没看到你我下次一定注意哦哦哦不对没有下次了!”
一口气说完许多话,韩文清倒是听愣了。他眨了眨眼,伸手接过张佳乐手中的纸巾盒,犹不忘了说声“多谢”:“你是……百花战队的张佳乐?”
“是……”张佳乐泪流满面,“多谢韩队能记得我……”
“强劲的对手,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韩文清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了张佳乐一眼:“百花战队允许喝酒?”
“不允许……”张佳乐本打算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奈何一抬头见到韩文清的脸,所有的造话谎话胡话便都被他扔到脑后去了。支支吾吾许久,他终于还是苦着脸实话实说,不忘了向韩文清拱了拱手:“韩队可千万别告诉我们队长……”
话音未落,孙哲平却提着两瓶橙汁走进了店里:“你怎么……”
“大孙!”仿佛救星来了一般,张佳乐迎着孙哲平小跑了两步,就势躲到了孙哲平背后。孙哲平的目光在张佳乐与韩文清二人之间逡巡了一圈,略略停顿了一下,上前一步,顺带用自己的脊背将张佳乐挡了个严严实实:“韩队。”
“孙队。”韩文清向孙哲平点了点头,带些问询的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张佳乐。张佳乐猛地拽了拽孙哲平的后襟,心下一片了然的孙哲平又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将韩文清的视线遮了个一干二净。
韩文清弄不太清楚眼前二人在唱一出什么戏,见孙哲平一脸风轻云淡,倒也没有细问。仔细想来,寒暄的话语都还是留给明日战队赛前握手时用的,因此他也不知还应该翻一点什么话题出来给三人就这样站在大排档门口聊,而放任三人无端沉默于Q市尚算料峭的春夜里一片尴尬地大眼瞪小眼,也着实不妥。所以最终韩文清还是借回队监督训练为由,匆匆离开了。
眼见着韩文清的背影消失在大排档一条街的尽头,孙哲平听见身后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身的重量也卸到了自己身上。左右扭了扭,张佳乐从他背后跳了出来,满脸心有余悸:“哎呀我的妈,总算走了!”
孙哲平一脸好笑:“我怎么闻着韩文清身上一股酒味儿?他偷偷喝酒被你撞见了?”
张佳乐吐了吐舌头:“比那严重!我……”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咽下了后半句话。
孙哲平心如明镜,无奈地摇摇头,扔给张佳乐一瓶橙汁:“这回口袋没破洞?”
张佳乐一脸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向孙哲平龇出两颗虎牙:“没!破!”情绪激动之下,手上没了轻重,橙汁随着他在塑料瓶的挤压流溢出来,溅了他一手。
孙哲平从方才韩文清放下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张佳乐:“你就这么怕他?”
张佳乐重重地哼了一声,吐着舌头,一边擦手一边将脑袋向里缩了缩:“你那是没看到刚才韩文清那脸有多黑。”
“看见了啊,黑是挺黑的,但是和非洲部落酋长还有差距的嘛。”孙哲平若有所思,“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平时训练里训人的时候跟他也差不了多少啊?怎么就没见你怕我呢?”
“那怎么能一样!”张佳乐叫了起来,“你是一张霸道总裁脸,韩文清那可是正宗的黑道老大脸,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孙哲平被逗得大笑:“你想象力还真丰富啊,我都成了霸道总裁了哈哈哈哈。”
我还想象霸道总裁爱上我呢。
脑内浮现从前高中同班女生抽屉里藏着的小说封面,张佳乐扁扁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多谢夸奖,作为鼓励是不是还要请我吃点什么啊?吃完了说不定我还真能构思点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剧情呢。”半真半假玩笑一般的话将他的那点心事捅了个通透,幸得周围夜色浓稠,他滚烫双脸上的绯色薄云才得以有处藏匿。
“你还是幻想下天热了让嘉世破产吧这种情节比较好。”孙哲平忍不住用宽厚的手掌在张佳乐头顶揉了又揉,看着他尖声叫着“发型乱了”而四下躲避,心底忽然无由来地生了些暖意出来,便伸手向张佳乐肩头一勾:“瞧你那傻样。”
“你才傻!”张佳乐侧过头,忿忿哼了一声,终没能忍心甩开孙哲平置于自己肩上的手。温热的触感透过单衣一层一层熨帖着他的皮肤,在三月的Q市、这仍带着北方干冷寒意的傍晚,顺着四肢百骸一路冲上顶心:“你最傻。”
“是是是我最傻。”孙哲平乐呵呵地揽着张佳乐略有些单薄的肩,“大聪明,回去了?”
张佳乐不自觉地向温度的来源靠了靠,强忍住将头枕在他肩上的冲动,温声笑道:“嗯。回去啦。”

32

“荣耀!”
随着屏幕正中两个金色大字的亮起,拳法家立于屏幕一侧耀武扬威地向天挥舞着拳头,台下霸图的支持者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仿佛要将比赛场馆的屋顶掀翻了一般,不由得让张佳乐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刚刚下台的魔道学者张伟咬着嘴唇,低着头,本就低弱的声音更显含混:“对不起……我……”
张佳乐一言不发,倒是孙哲平站起身来,先是伸手揉了揉张佳乐的发顶,又轻轻拍了拍一脸哭丧的张伟的肩,向后挥挥手,阔步向台上走去:“这有什么的,你做的很好了。我还没上场呢。睁大眼睛,我们会赢的。”
擂台赛第三场,百花队最后一人孙哲平上场,对阵霸图韩文清。
这日,时针堪堪指向八点,比赛场馆里已然座无虚席。虽然前一晚在Q市街头大排档被张佳乐泼了一身啤酒,然而韩文清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很好看,并没有比平日更黑几分。因而两队队员例行公事般相互握手致意之后,孙哲平还照例与韩文清背剧本一般寒暄了几句,才开始年后第一场荣耀赛事的赛程。
百花战队通常是由张佳乐打个人赛头阵,孙哲平压擂台赛队尾,因而这一场也不例外。霸图此次安排迎接首战的是一个神枪选手,没有什么悬念地,年后第一场比赛的胜利由张佳乐拿下。然而尽管百花轻取个人赛第一局,之后的赛事却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于“繁花血景”之中,虽然张佳乐更多居于辅助地位,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联盟第一流选手的声名。出于战术安排,难撄其锋芒的别家战队有时便会借鉴田忌赛马的安排,将实力并不出跳的选手送出个人赛的第一分,而将实力更加出色的选手用在之后的比赛中。霸图战队显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因而在个人赛的二三两局,霸图依靠两个第一赛季就已经出道的选手扳回了两分。
而之后的擂台赛中,虽然当头的队员是第二赛季和张佳乐与孙哲平一同出道的老选手,也一举拿下了擂台赛的第一场与第二场、甚至还将第三个上场的韩文清也磨掉了10%的血;但当百花第三赛季新出道的魔道学者选手张伟出场时,也许是受了之前个人赛失利的影响,发挥并不尽如人意——当他下场时,韩文清仍剩下75%的生命值。
如果刚才魔道学者森罗的操纵者不是他张伟,而是与他同在第三赛季出道的微草的王杰希,又会是什么结果呢?为什么别人刚出道就可以连夺数场比赛的MVP,魔术师打法惊艳全联盟,而自己却只是个拖战队后腿的新手……
比较之下,失落更甚。张伟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明明什么都没看,可是记分牌上硕大而醒目的“2:1”却仿佛始终在他眼前晃动一般,闹得他愈发心神不宁。
恍惚间,背上突然传来一片温热。张伟抬起头,却见张佳乐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微微笑着,向他眨了眨眼:“没事的。我相信你的队长,你呢?”
“我也相信他。”张伟挺了挺腰板,坐直了身子。

擂台赛的地图选在最为平实朴素的竞技场初始地图,一块没有任何遮蔽物和障碍物的开阔方台。
众所周知,韩文清以其一往无前的霸气打法配合拳法家多霸体的职业特点,可以以“横冲直撞”四个字概括其打法,而这样开门见山平坦无物的场地,便是大漠孤烟最佳的秀场。
落花狼藉登录上线,远远地便看见了立于地图另一头的大漠孤烟。
“韩队。”在台下观众纷纷期待着落花狼藉与大漠孤烟一上场就对冲于地图正中、你来我往地厮杀搏斗时,落花狼藉却突然说话了。先不提孙哲平在比赛中甚少说垃圾话,而战队之间要说的寒暄的话不早就应该在方才的握手阶段说完了吗?正此时,落花狼藉又打出了一行字:
“其实我还是期待能和你在个人赛交锋,而不是这里。”
似乎是见落花狼藉没有什么要冲上来的意思,大漠孤烟也开口了:“怎么?”
“现在我满血,你半血,总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啊。”
虽然映在屏幕上的只有这一行字,但是却在台下观众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是在霸图主场,因而霸图粉们的嘘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场馆,连百花战队里的部分队员都已在一片嘘声之中悄悄藏起了脸,张佳乐却幸灾乐祸一般笑着摇了摇头:“啧啧啧,一点都不收敛。”
“定论别下得太早。比赛才刚开始。”
“可是就算晚一些说,这也是个定局。”
“呵呵,那我们就看看吧。”
话音落。
大漠孤烟与落花狼藉,突然开始了动作。
二人几乎同时冲到了场地正中,在距离大漠孤烟还有十步时,落花狼藉突然一个冲撞刺击便向前直直突来,接着重击起手,便是要将大漠孤烟直接撞飞的意思。而大漠孤烟直接向前一步,开启了钢筋铁骨,紧跟着一个空手入白刃,一挡一拆,先是以霸体状态突破冲撞刺击带有击退效果的冲击波,又接下了重击的全部伤害。
然而这仍没有结束。在挡拆下落花狼藉的重击之后,大漠孤烟连发崩拳冲拳与前踢,明显是要将落花狼藉一路击退。
“韩文清这是玩拳皇街霸呢?”莫楚辰仰头看着大屏幕,摇了摇头:“全是霸体位移技能,拳法家这职业简直就是个只能凭皇阿玛治的八阿哥……诶?不对啊?队长刚才做了啥?”
屏幕之中,落花狼藉岿然不动,竟站在原地连吃下了大漠孤烟的三个击退技能。
落花狼藉竟这时就开启了暴走!暴走之下的狂剑士以一个向后小跳后的原地崩山击开启霸体技能,结结实实硬吃下了大漠孤烟的三个技能。
全场沸腾,旋即一片哗然。
“他会不会玩狂剑啊!”
“现在就开暴走,接下去怎么办啊?”
“刚才还满嘴跑马车呢,待会儿坐等打脸啊。”
“可是他的狂剑貌似很屌的啊?”
“那都是在百花缭乱的子弹里呢,谁看得清他做什么动作,这得去谢百花缭乱吧。”
“别这么说,你行你上啊?”
张佳乐笑而不语,而落花狼藉一秒都不浪费,在将吃下技能的一刹那,十字斩接着地裂斩便直直朝着大漠孤烟释放了出去。
大漠孤烟的霸体状态犹未解除,而开启了钢筋铁骨的拳法家自然还是不躲不闪以招对招,不疾不徐地向落花狼藉挥来一掌通背拳。
照理说,狂暴状态下的狂剑士虽然各项属性都有提升,然而各项防御却大幅下降;通背拳虽不带击退吹飞等位移效果,其伤害却是实打实的——不料!
落花狼藉又提步迎了上去,以一个破魔斩对上了通背拳——技能结束,虽然落花狼藉与大漠孤烟的位置没有显著变化,但是二人的血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而同样的伤害下,开启了狂暴的狂剑士所受到的实际伤害,自然是比拳法家更多。
“哇靠刚才那个通背拳队长就那么躲都不躲直接迎上去?”张伟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指着屏幕,手指抖了好一会儿才稳下情绪。扭过脸,向张佳乐闷声道:“明明可以躲过去的啊?为什么要吃那个伤害?那一下打中,好伤的啊。”
张佳乐抱着双臂,诡诈地笑着,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伟一眼,直看得他脊背发凉:“副队你笑啥?”
“不要小瞧了我们队长啊。”张佳乐歪了歪头,笑意更甚:“他可狡诈得很。”
“啊?”

屏幕上,落花狼藉与大漠孤烟交战仍酣。韩文清刚猛的打法一如既往,大漠孤烟一往无前,若换作其他选手,此时说不定已然被逼至地图边缘,然而此时的落花狼藉却仿佛与大漠孤烟杠上了一般,开赛两分半,二人自从冲到地图正中开打以来,几乎没有变过位置。这在观众看来,几乎是二人立定于场地正中,你一拳我一刀地站桩互殴,虽然没有因走位规避伤害而拳拳到肉显得很是霸气,但是却着实显得这场对战不那么高端。
台上操作间里的孙哲平微微笑着,台下观众席里的张佳乐也微微笑着。
虽然同样都是刚毅果决勇往直前的人,但是毕竟出身商贾之家,他那堪称B市商界一霸的父亲的精明与算计总还是难免根植于孙哲平的骨髓之中的。
一个狂剑士与一个拳法家对拼伤害,如何使输出最大化?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答案:卖血。然而真到卖时,又未必有几个人有这个胆子,豁出命去全心全意地卖。
孙哲平深知,面对韩文清这样勇往直前、不知后退为何物的选手,任何一个向后的退让都有可能成为对方一套连招的开端。因而与其一味躲避尚且被逼至节节后退气势颓靡,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吃下无足轻重的伤害,加紧输出的频率。
吃下不会造成位移和招式空隙的技能,霸体扛下控制技能,顺势打出伤害技能;尽早开第一个狂暴,按他的计算,在这场绝对堪称速战速决的比赛中能开启第二个狂暴,加以后期的血气唤醒——如此一来,他的伤害决计在大漠孤烟之上。
反正要卖血,放眼整个联盟,有哪个职业能卖过狂剑?
而放眼所有狂剑,又有哪个选手,能卖过他孙哲平?
更何况,他比起韩文清,可是足足多了25%的血量。

大漠孤烟75%,落花狼藉100%。
大漠孤烟60%,落花狼藉75%。
大漠孤烟50%,落花狼藉50%。
看见双方血量不成比例的下滑,台下观众又聒噪起来。正此时,落花狼藉周身闪烁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光芒——血气唤醒!
这意味着,落花狼藉真正的输出,才刚刚开始!
相对于伤害输出稳定的拳法家,狂剑士的后期输出与生命成反比。在双方血量持平的状态之下,狂剑士的伤害远比拳法家可观。
可是韩文清依旧没有退让。
所以孙哲平也没有退让。
大漠孤烟与落花狼藉依旧立于场地正中,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地搏杀着。
大漠孤烟2%,落花狼藉6%。
大漠孤烟使出了云身!一个瞬步闪过了落花狼藉的地裂斩,紧接着双虎掌——而落花狼藉已经不闪不避——双虎掌的伤害全部打在了落花狼藉身上,他的血量径直下跌至1%!
大漠孤烟2%,落花狼藉1%!
观众席沸腾了。
落花狼藉吃下双虎掌最后一掌时,提起了重剑,是一个倒斩的起式动作——落花狼藉此时的技能栏灰暗一片,几乎所有技能都显示正在冷却之中,唯独倒斩可用——然而倒斩伤害并不高,大概只能打掉大漠孤烟1%的血量,而大漠孤烟只需要接下来随便一招,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然而!
落花狼藉的暴走却在这个时候结束了冷却,而被他直接开启!
这场不到四分钟的比赛里,第二个狂暴,开启了!
狂暴接倒斩!
大漠孤烟生命值归零!
荣耀!

在解说员与霸图粉丝们犹沉溺于惊愕之中时,反应过来的百花的粉丝们已经高声欢呼、仿佛已然赢得了整场比赛一般。
看着大屏幕上耀武扬威地挥舞着巨剑的狂剑士,张佳乐不禁得意洋洋地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看啊!
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这不愧就是我喜欢的人!
“副队你怎么歪着脖子笑得傻兮兮的。”莫楚辰在一旁不识好歹地凉凉开口,“准备一下吧,团队赛马上开始了。”
张佳乐恶狠狠地瞪了莫楚辰一眼,却还是压抑不住两旁兀自上扬的嘴角。恰逢孙哲平从比赛操作室中走出来,正对上他的一脸笑意。孙哲平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张佳乐的发顶:“笑得这么荡漾?怎么?中五百万了?”
张佳乐向他吐了吐舌头,双眼弯弯,仿佛两枚亮晶晶的小月牙:“你猜啊?”

33

“啵。”
一棵树下,当最后一颗发光孢子应声破裂,整片大屏幕,彻底暗了下来。
“不知道霸图选择幽暗森林作为团队赛地图的目的是什么啊。”解说的困惑也代表着现场大部分观众的困惑。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最有霸图气质的地图,无外乎简单直接、开门见山而不留余地的地图,便如方才擂台赛中的竞技场初始地图。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次团队赛,霸图却选择了幽暗森林。
枝叶繁茂,唯凭随机产生、明灭闪烁的孢子照明局部区域的幽暗森林,对于惯于隐匿和游击战术的战队而言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然而对于霸图这样打发猛厉、大开大阖的战队而言,幽暗森林中密集的树木和明灭不定的光照环境都是其直线攻击路径上不必要的阻碍。
“看来这次霸图是打算转变风格走突袭战闪电战路线了?”解说在一边揣摩着霸图的用意,“幽暗森林是一块很方便人藏匿和偷袭的地图。对霸图韩文清的发挥虽然可能会有影响,但是对于百花战队的影响会更大。因为我们可以看到霸图队伍里毕竟还有刺客职业的存在,虽然霸图的刺客选手季冷是个正面型刺客,但是……”
解说的话语突然断了。
此时电子屏列出了双方的出场角色,霸图和百花的先行五人已纷纷刷卡上场,而霸图的刺客却未在其首发阵容里。
霸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居然是这个地图。”行走在黑暗中,百花缭乱打出一行字:“你觉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压制你,顺便限制我。”落花狼藉照例走在队伍最前方。
“韩文清就不会受影响?”
“你说呢。”
百花缭乱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冒出一句:“说起来你还记得那年的圣诞节吗?”
“哈哈。”落花狼藉笑了起来,也不管台下观众们看得是如何一头雾水,硬生生堵住群众八卦之口却吊起其八卦之心一般回答道:“当然。”
眼前是一片黑暗,偶有细碎的孢子闪射出明灭朦胧的光亮。四下里静谧,唯有人物衣袂摩擦过林间茂密的蕨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除却风穿林叶,便再无动静;人语鸟啼虫噪皆于此处同光亮一并隐匿起来,黑黢黢鬼蜮之中一片寂静。只不过众人都清楚,躲在黑暗之中的,比起环伺的猛兽,更可能是韩文清的烈焰红拳。
然而黑暗的静谧却如一潭死水,微风掀不起一丝漪沦。
终于,犹如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般,一声枪响划破森林中寂静的空气。
“来了!”随着枪响,解说兴奋地叫了出来:“果然是霸图选的地图,他们对地形的研究看起来是比百花要更加透彻的。我们可以看到,第一枪由霸图的神枪选手兰况打出。兰况是第一赛季和韩文清一起在霸图出道的,操作的是神枪手角色宿鸥,也算是一个老选手了啊……可是从百花队员的生命面板来看,这一枪似乎还是示警作用比较大?”
在游戏之中,音效显然比场外更明显。
“东三点。”落花狼藉迅速判断了方向,在队伍中简要说明了方向,之后视角一转直向时针三点方向拔剑追去。
“啊呀!”解说的声音中带点遗憾,“兰况很显然是霸图战队用以调虎离山的。我们看一下鸟瞰图……霸图的另外四个成员都已经绕到了百花侧翼!如果他们跟着落花狼藉出去,队形就一定会产生空隙……他们没有跟出去?!”
随着落花狼藉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百花战队其余四个人却在原地两两相背,摆出了迎战的姿态来。
“他们没有跟出去,那么霸图就很有可能直接吃掉单独行动的落花狼藉呀?”解说正不解,忽然见百花队伍中的剑客选手浮花浪蕊也向着落花狼藉离开的方向,一头冲进了黑暗之中。
这是反应过来刚才其应对欠妥,去营救落花狼藉的?那现在留下三个人应对霸图四人的包抄是不是也有点欠妥呢?
解说刚想说出自己的判断,不料此时傲风残花与森罗也向着东三点的方向离开了。
原地,只剩一个百花缭乱。
在庆幸还好没冲动免了一次清脆打脸的同时,解说不免又开始纳闷,终只能以干笑收场:“看来今天的霸图战队和百花战队都有些新的战术安排啊呵呵呵呵……”

幽暗森林之中,微弱的孢子萤光微微映亮百花缭乱微微泛着红色光芒的发。他不断 重复着换弹夹的动作,咔嗒咔嗒的声音一刻不停。
霸图四人已然摸至其四周,此时的观众席却与解说员一道爆发出一阵惊异的叫声:“没有韩文清?!”
解说的声音听起来满含不可思议,便几乎像是得知叶秋真身是林〇玲一般:“韩文清居然没有在包围的四个人之中?!我们看一下,霸图打出的首发阵容里的确是有韩文清的名字的……在这里!霸图将其第六人替换了韩文清!”
导播善解人意地切入了霸图战队更换队员的录像,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同意与第六人刺客交换了位置的韩文清的暂时下场,观众席发出一片惊呼。
但是如此一来,霸图战队对百花缭乱的围剿,似乎已成定局。
“原来他们想吃的不是落花狼藉,是百花缭乱?”解说摸着下巴揣测道,“也难怪,本身选择这个地图对于远程职业,尤其是擅长弹幕百花打法的张佳乐的限制就很大。也许可以说是针对张佳乐而选择的这块地图?”
未等解说语毕,百花缭乱附近最后一粒发光孢子破灭。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阵错综如骤雨的音效。
“啊呀看来百花缭乱这一次很伤啊,会不会被一次性带走?”解说小心分辨着屏幕中闪烁着的技能光效,“我们可以看到有神圣之火,烧的就是刚才百花缭乱的那个位置啊……还有裂波斩,火焰爆弹……似乎还有个电光波动剑同时放出,看来霸图的魔剑士选手虽然是个新人但是操作还是很过硬……我擦什么情况?”
最后让解说情不自禁地爆了粗口的,是一阵比霸图合围四人所放出的技能光效全部叠加更加绚丽夺目的灿烂火光。
爆炸与燃烧的奏鸣曲,开始了。
“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霸图刚才四个人那一击都没打中吗!”解说有点懵,台下的观众也有点懵,甚至霸图的几个队员也有点懵。
然而张佳乐却笑了。
小爷当年在幽暗森林里解决的何止五个人?
他站在树后,悠悠然掷出一枚爆缩式手雷,以手枪引爆,之后一雷接一雷地连环爆炸开来,直轰得满地枯叶飘飞,火光映亮半片森林。
偷袭不成反被“偷袭”,霸图四人便也只是惊讶了一刹那。旋即他们便调整了过来,有条不紊地摆开阵型,展开了对百花缭乱的围堵。
毕竟,以四对一,尽管吃了先手的亏,但是张佳乐这块硬骨头,还是能被他们啃下来的。
正此时,突然一道人影自他们队伍的后方突了进来——
是落花狼藉!
“他又是什么时候绕到背后去的!”解说大叫,而观众却已无心多听。但见落花狼藉一手斩翻了队伍最后的元素法师,而百花缭乱的狂轰乱炸顷刻间如暴雨袭至,屏幕间一片绚烂,将所有的技能、场景与人物皆掩于其后,只隐约透出道道血光,一时竟较幽暗森林中的黑暗更迷蒙几分。
唯一可见的,是霸图元素法师不断下落的血线,与另一端神枪手撑不住百花另三人围攻而发出的求救信号。
“看起来霸图是被反将了一军啊……”终于理清了思路的解说娓娓展开了描述,“霸图的本来目的是引开落花狼藉,用BOX-1战术将他隔离战团之外。缺乏百花缭乱掩护的落花狼藉与繁花血景相比较,自然是前者更容易对付。如果百花全队跟随着落花狼藉一起过去,那么则正好自侧翼包抄,插入其队伍空隙,打一个先手突袭。但是他们竟然是一个一个去的,这样去的人不好锁定目标,但是留下的人会成为靶子,所以霸图临时改变意图,强杀百花缭乱。只是没想到他们被百花缭乱一个人BOX-1留在了原地,更没想到落花狼藉竟然折了回来!不愧是繁花血景!这一手配合简直……”
霸图神枪选手的血条很快见了低,而很明显的是,霸图并不打算将他当作弃子。因而在原地与落花狼藉、百花缭乱胶着的四人皆有前去救援之意。然而张佳乐孙哲平又岂能如他们的愿?两相僵持之下,所有人的血量皆被耗去不少。然而霸图一方有牧师在,因而他们渐渐地又似乎回到了上风。
此时,被韩文清替换上场、已然半血的刺客季冷,却悄悄退出了与繁花血景的酣战,没入了森林深处。孙哲平与张佳乐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霸图的另外三人突然便纠缠了上来,将二人形成的反包围圈硬生生撕裂了一道缺口供季冷逃脱。
无奈之下,落花狼藉只得以一句简单的“当心”提醒另一头的三人,奈何幽暗森林本就是暗夜系职业最得心应手的战场,如此想来另一端应是保不住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从这一段入手了!
孙哲平暗暗咬牙,狂剑士运剑如风,巨刃裹挟风雷之势将为刺客开路而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的元素法师重重斩落。
“在这个胶着的情况下,放弃这段的战团,季冷选手的意图很难测啊。”解说话音刚落,那头百花牧师傲风残花的血线竟然猛地掉了一大截,径直有见底的趋势:“舍命一击?”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随着傲风残花血线一同降落的,还有季冷的血线。
出于续航的考虑,季冷的这个舍命一击并不彻底,只是强压了傲风残花一段血线,而最终是由霸图残血的神枪手宿鸥转火输出给了傲风残花最后一击。紧接着,他自己也被森罗的星星射线命中而生命归零。
“霸图和百花各减一员,但是很明显霸图占了上风!”解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百花下场的是治疗角色,而霸图减员就意味着——韩文清要上场了!”

在宿鸥的刻意引导之下,他们最终的战团相当靠近霸图的刷新点。因而韩文清出现的远比百花的第六人要早。再看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这头,虽然与霸图三人仍战成平局,但是因为没有治疗,后继显然乏力。
“看来这是百花的失算啊。”解说摇了摇头。
韩文清的加入显然给霸图打了一剂强心针。在大漠孤烟的强力引导之下,东面的战局的节奏几乎被牢牢控制在了霸图的手中。百花队伍中的角色名一个接着一个灰暗下去,而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这边才终于顶着牧师将残血元素法师的生命强压归零。
场上剩余人数四比三,而霸图治疗尚在,大漠孤烟几乎满血。
“那刺客还活着?”战斗正酣,百花缭乱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落花狼藉匆匆留下一句话,反身便向丛林另一端跑去:“至于背后,交给我就好。”

34

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突然分头离开,尚留在原地的霸图二人只怔忡片刻,很快便追着百花缭乱,向着大漠孤烟和季冷的方向汇合而去。
“啊呀!看来霸图识破了落花狼藉的计策,打算先汇合消灭百花缭乱。”解说感叹,“似乎落花狼藉调虎离山失败了?不对……他这是在往什么方向走?”
屏幕之上,落花狼藉先是反身向丛林南端跑去,而没跑多久他突然转了九十度的面向,径直向西行进。而另一头的百花缭乱终于与队伍第六人、一名新出道而表现平平的气功师汇合之后又分了开来,独自一人,当头迎上了大漠孤烟与季冷。
林间孢子萤光明灭,双方尚未完全照面,四周便陷入一片黑暗。
突然,一枚燃烧弹拖着长长的火光,划出一条抛物线,径直落在了地上,燃烧起来。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季冷向燃烧弹袭来的方向冲刺了出去——
轰!
爆炸声起,季冷生命归零!
而待到尘埃落定,再看燃烧弹来的方向,竟空无一人。
台下喧哗声一片,没人知道一明一暗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连随后赶到的牧师石不转也有些纳闷:
明明那一枚燃烧弹是被季冷明明白白地躲过去了的啊?正因确认他完全躲过了燃烧弹,他才缓了一瞬,没有将手上冷却时间刚刚结束的圣言治愈释放到季冷身上,而是选择了一个需要吟唱的回复术——然而只这一秒的吟唱时间,季冷竟然莫名其妙地被送下了场?
“呃……很明显季冷是躲过了刚才那一枚燃烧弹的,还是我们看错了?让我们看一遍慢放……”解说将方才季冷冲刺出去时的录像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然而得出的结论依旧是燃烧弹并没有对季冷造成伤害。突然,他像是反应过了些什么,又让导播将季冷冲出去前十秒的录像放了出来:“真正打到季冷身上的伤害,不是来自燃烧弹,而是百花缭乱之前埋下的撞击式手雷!”
通过特地调亮的录像,众人终于看清了发生在方才短短十五秒内的事:
孢子未亮起时,百花缭乱在地上放置了一枚撞击式手雷,紧接着在孢子亮起的一瞬间,他将自己调整到了与手雷和季冷三点一线的位置。半秒后孢子破裂,与此同时百花缭乱掷出了燃烧弹,之后立马借着燃烧弹亮光反衬下的浓郁黑暗掉头跑走。下一瞬,季冷冲出,踩上了途中的撞击式手雷感应器,触发爆炸,生命归零。
解说几乎说不出话来。
从方才东战团最后一名队员阵亡的位置判断霸图包围自己的路径,再到在短短十五秒内完成击杀和逃走。
这是何等的预判,何等的操作,又是何等的果决?
“不愧是百花缭乱啊……看起来霸图战队找他又要费一些时候了。那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落花狼藉这边……”解说小声感喟着,一面调整了镜头:“他怎么还在跑?!那我们继续看一下大漠孤烟这里的战况——”

还剩65%生命值的落花狼藉依旧向西行进着。林间茂密的枝杈自他两边迅速后撤,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摇晃,然而这黑暗却越来越稀薄,直至一团模糊的光亮近在眼前——
世界豁然开朗!
孙哲平不着痕迹挑了挑嘴角。
果然如此。

随着季冷的下场,此时场上剩余人数回到了三对三。霸图似乎不急着追击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仗着自己队伍中还有治疗而开始原地整顿。
就在象征着治愈的白光在牧师吟唱中将要普照而下的时候,石不转突然被拽进了黑暗。
“捉云手!”终于等到双方交锋的解说侃侃道,“看来百花是有预谋而来……呀?只是把牧师拉过去稍微磨了点血就跑吗?”
用捉云手将石不转牵扯到自己身边的百花气功师纫秋兰,一击得手后转身就跑,临走前不忘施展了一个瞬发念龙波。石不转哪里肯就此罢休,一道神圣之火径直烧向纫秋兰。而在石不转被捉的同时,大漠孤烟与另一位魔剑士选手誓要将纫秋兰一波带走般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纫秋兰脚下生风,虽然被神圣之火沉默,然而他事先开好的念气罩却帮他挡住了部分伤害。拳法家是近战职业,在追击这方面算得短板。因而纵是人如韩文清,也不过操纵着大漠孤烟堪堪将纫秋兰的念气罩打破。而魔剑士虽然有中程攻击技能,但是因为他距离纫秋兰的初始距离较远,一时间竟也追不上百花的气功师。
看着四人在森林里你追我赶地跑了起来,解说有些无奈:“一个追一个逃,这样下去比的就是哪边的人物体力值和装备耐久先告罄了吧?”
话音未落,繁花又起!
百花缭乱并未走远,而是埋伏在纫秋兰所经过的路线上,等到霸图几人堪堪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时,落雷如雨,枪走如花。一时间又是各色火光跳跃闪烁,晃得人那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睁不开。
大漠孤烟反应奇快,未等爆炸波及到自身便一个前滚,反身向百花缭乱的方向追击而去。石不转与魔剑士选手托尼真也随即跟上。于是,原先追击着纫秋兰的队伍调转了方向,由百花缭乱带着,一路向西奔去。
虽然霸图放弃了纫秋兰而选择了相对而言对他们更具威胁性的百花缭乱,但是气功师毕竟是一个具有中程攻击能力的职业。纫秋兰远远跟在最后,又用捉云手抓了石不转一把。而大漠孤烟这次没有更换目标。他一路跟着百花缭乱向西冲去,将保护牧师的任务交到了魔剑士托尼真的身上。
“在之前的战斗中,百花击杀了霸图队伍中所有具有远程输出能力和追击刺杀能力的角色,所以现在百花是打算保持距离把霸图剩余的几个人磨死啊。”解说一本正经道,“可是林木如此茂密,像百花缭乱这样打法,大半的技能都是无效攻击,法力值的续航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看到百花缭乱的法力值还剩下20%,而生命值也只省下14%,这可不妙啊。”

百花缭乱一边跑一边不断向身后扔着技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法力值以肉眼可见速度一格一格往下落。可悲的是,正如解说所言,他的百花式打法本就包含太多的无效攻击,再加上霸图此次特地为他挑选的幽暗森林地图,所有的短板加诸一体,在此刻面对大漠孤烟这样的对手时,他攻势中的无效部分就又被扩大了几倍。
向纫秋兰追去的魔剑士和牧师,之前被他和落花狼藉联手压平了血线。因此没过多久,当队伍里纫秋兰的名字变灰时,霸图的魔剑士选手也随之下场了。
然而他来不及庆幸——还剩余85%血量的大漠孤烟就在他身后,而脱离了与纫秋兰的战斗的石不转也跟了上来。
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仿佛已经完全不再考虑人物体力和装备耐久一般,百花缭乱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向前冲刺,在他的人物属性面板体力值一栏飘红的时候,他终于远远地看到了眼前闪烁着的白色光斑——
“我等你很久了。”
随着队伍频道里的一句话,落花狼藉的身影,出现在了光亮尽头。

大漠孤烟显然也看到了落花狼藉。在他距离百花缭乱尚有八步距时,一套云身双虎掌已然扫出。百花缭乱体力已告罄,立于原地难以动弹,结结实实吃下了这一掌的伤害,生命值从10%一口气跌落到3%。
但是猎寻黑洞洞的枪口又一次抬了起来——
百花迸裂!
可旋即,百花缭乱的生命值告罄,被大漠孤烟接上的一个通背拳送到了场下,而大漠孤烟——
“满生命值?”解说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大漠孤烟竟然是满生命值!霸图的治疗真是……霸图的治疗也下场了?刚才百花缭乱瞄准的不是大漠孤烟,是石不转!”
录像回放中,百花缭乱抬起枪,用仅存的1%法力向大漠孤烟身后释放了一枚僵直弹,恰好命中了正向此处奔来的石不转。仅仅一个僵直的时间,石不转便没有能跑出百花缭乱沿途搁置的定时式手雷的计时结束而爆炸时的伤害范围,满打满算地吃下了所有伤害。而石不转自知自保不成,在血线归零的一刹那,将一个瞬发圣言治愈释放到了大漠孤烟的身上,使得大漠孤烟被百花缭乱磨得还剩85%生命值,一下子回到了100%。
百花缭乱与石不转,同时下场;
落花狼藉与大漠孤烟,再度对决!
场下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大漠孤烟走出了幽暗森林。
跨过幽暗森林的西边界,便是西部荒漠。
而在距离森林出口不远的仙人掌下,便是落花狼藉。
荒漠之上,薄日将沉未沉,西风正烈。落花狼藉与大漠孤烟的影子被撕扯成长而细的碎片,在灰黄的砂上,随风跳动。此时的夕阳,洒下的仿佛已不是薄暮余晖,而是点点火星,只待落地,燃起燎原之火。
大漠孤烟仿若全然嗅不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味,缓缓走向落花狼藉。就在十个身位格之外,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次是我满血,你半血了。”
“那又如何?”
落花狼藉甩了甩重剑。
风声挟着血滴一路自他的葬花锋刃上滚落,滴在西部荒漠干涸的地面上,腥气几乎能飘散到屏幕之外。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说胜之不武了?”
“当然不。”
“哦?”
“应该是我说,我能赢得光明正大了。”
“别太狂。”
“哦?我狂么?”
“够狂。不过我欣赏。”
“多谢韩队欣赏,不过我想,只要再过一会儿,韩队就能知道我是狂妄还是实话实说了。”
顶着落花狼藉名号的狂剑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屏幕上显示出的也仅仅是冷冷一行铅字,而张佳乐却能想象得到,孙哲平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那恣肆狂狷的笑容又该是怎一番得意轻狂。
话音落。
落花狼藉动了,大漠孤烟也动了。
重剑撕裂的风迎着对面伴随着拳头虎虎而来的风,炸得二人的衣袂猎猎飞舞。
“我拭目以待。”
“你放马过来。”

35

西风烈。
仿佛将夕阳余烬撕裂作缕缕熔金,滚烫辉光自遥远穹顶坠落,迸溅入灰黄的沙里,如流星坠入海洋,却淬火一般满溢出道道白汽。
绯色天幕下,鲜红的拳与鲜红的剑,碰撞在了一起。
红拳如绛唇,赤剑如蔷薇。
红唇吻上蔷薇,洒出的却是鲜血。
大漠孤烟在距离落花狼藉五个步距之时突然使出了云身,借着云身的闪身移动效果,几乎只凭一瞬,大漠孤烟便移动到了落花狼藉面前。
红拳近面,拳风呼啸,似乎将西风都击穿。
“大漠孤烟这个云身是当作位移技能使用了,这个是大漠孤烟的典型动作啊。但是之后他却并没有按照一般套路接双虎掌,而是直接使出了伤害效果更高的通背拳。”解说皱了皱眉,“看来大漠孤烟是打算效仿刚才擂台战里落花狼藉的打法,硬拼伤害?啊看起来落花狼藉这一下是要吃定了……”
解说话音刚落,就在大漠孤烟的铁拳堪堪蹭及落花狼藉鼻尖之时,落花狼藉突然跳了起来,紧接着使用了一个冲撞刺击,在大漠孤烟的一记崩拳到来之前,又向后突进了一段距离。
落花狼藉在逃?
方才拼了一切在卖血而不肯后退一步的狂剑士,在此刻竟然向后逃了?
观众席上躁动一片。
大漠孤烟似乎也有些诧异。然而诧异归诧异,大漠孤烟动作却不停,云身效果尚未结束,他紧跟着落花狼藉的脚步便追了出去。
“看起来落花狼藉是因为血量落后,所以想要和大漠孤烟打游击?要是他们在幽暗森林还有这个可能,但落花狼藉花费了大量时间前往西部荒漠,可以说是他自己选择的这个没什么隐蔽物的交战地图……”解说不无遗憾地揣测道,“之前在幽暗森林里,他跟霸图中间战团的四人纠缠太久,血量的差距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啊。”
然而除却血量差距,还有一个问题,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的:
拳法家是轻甲精通,而狂剑士,却是重甲精通。
负重的不同,势必导致大漠孤烟与落花狼藉速度的不同。而正因负重大于大漠孤烟,落花狼藉想要在一片几乎空旷无物的沙漠上与大漠孤烟打游击战,成功率几乎为零。
很显然落花狼藉也清楚这一点,因而他在跑出一段距离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大漠孤烟足下不停,一个高飞脚便直向落花狼藉面门袭去。
“大漠孤烟一个高飞脚,命中!落花狼藉浮空……可这动作不太对……银光落刃?他在空中没有做出受身动作是怎么接的银光落刃?”在导播于小屏幕中慢速回放的录像中解说找到了答案,“啊!是落花狼藉在高飞脚命中的前一瞬间自行跃起装成被挑空,用以骗出大漠孤烟之后的高踢,再以高判定的技能对大漠孤烟造成压制!简直就是影帝啊!这演技可以冲击奥斯卡了……啊漂亮!半途银光落刃取消反手接倒斩,再接崩山击,有银光落刃的下落冲劲加成,这一套看来能把大漠孤烟的节奏稍微打乱……”
然而韩文清的节奏,又岂是这么容易打乱的?
大漠孤烟在倒斩席卷而至的一瞬间开启了钢筋铁骨,硬吃下了接下来的伤害,却也凭借着霸体状态一记通背拳向落花狼藉打来。落花狼藉故技重施,后跳转身冲撞刺击又向后冲刺了一段距离。
一路追逃之下,本杳杳兀立于沙漠腹地的巨大仙人掌,已恍然眼前。

沙漠的傍晚,起风了。
西风烈。烈如火,烈如酒,烈如刀,刀刀催割旅人肠。
大漠孤烟在与落花狼藉的战斗之中,被磨去了20%的血量;而落花狼藉也仅存45%的生命。大漠孤烟没有给落花狼藉一点喘息的机会,一路霸体位移技能合攻上来,径直将落花狼藉逼入沙漠腹地的一株仙人掌之前。
背后是数人合抱的巨大仙人掌,前有大漠孤烟云身双虎掌掌风袭面,落花狼藉逃无可逃!
可就在一瞬间,落花狼藉消失在了大漠孤烟的视野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后黄绿色、满带短刺的仙人掌。
“落花狼藉消失了?”解说犹豫了一下,将视角转到了三人合抱的高大仙人掌之后:“不!落花狼藉到了仙人掌的后面!是Z字抖动接交叉侧步!”解说突然提高了声音,就中已说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惊异:“我们竟然在一场拳法家对狂剑士的战斗中看到了刺客选手惯用的交叉侧步?而且还是由重甲精通的落花狼藉使用的,这在操作和反应上的要求都相当的高啊。所以看来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场比赛里他的银武上附加的属性,是敏捷,而之前他所释放的技能之所以跟以往比赛中的节奏速度没有什么太大差异,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刻意的控制,以人为达到——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出其不意打出节奏的变化——哎呀仙人掌倒了?”
由于落花狼藉的突然闪身消失,大漠孤烟收势不及,那一记双虎掌径直打上了本来位于落花狼藉身后的高大仙人掌,径直将仙人掌击倒。
一掌将如此巨大的仙人掌击倒?
在现场观众又开始因诧异而喧哗的时候,落花狼藉之前的录像被调了出来:
在大漠孤烟还被百花缭乱纠缠在森林中之时,落花狼藉已然跑到了西部荒漠。虽然西部荒漠地势开阔遮蔽物甚少,然而却终是有数茎仙人掌擎天巨柱一般地矗立其中,要想将人堵入死角避免逃脱,这些仙人掌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从录像上,众人能看到落花狼藉在大漠孤烟未至的这一段时间里,绕着距离幽暗森林最近的一棵仙人掌,挥舞起了他的重剑,以至于大漠孤烟收势不住的那一掌,能成为将其击倒的最后一记攻击。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落花狼藉不断的后撤和躲避,都只是为了吸引大漠孤烟向他预先设置好的陷阱一路猛冲,最后将他的招式结结实实拍在仙人掌茎身。
本就折断的角度而言,最后断落的地方应正处于仙人掌倒下角度的正背面;然而落花狼藉却不仅是普通地向侧边避让,而是选择了交叉侧步、闪现于仙人掌正后方——他未直接接触仙人掌,只是使出了一个原地崩山击,以冲击波将仙人掌带向大漠孤烟所在的方向。云身双虎掌收招僵直未结束,韩文清便眼见着巨柱一般、满是细密短刺的仙人掌向着大漠孤烟劈头砸下。
虽然大漠孤烟最终还是抢在仙人掌完全压下之前一个侧滚翻脱离了伤害区域,但仙人掌满身尖而锐的短刺却依旧从他身侧划过,径直带下了一大段血线。就在大漠孤烟正要从地上爬起的时候——头顶,葬花裹挟着猎猎西风,骤然劈砍而下,血花飞散,有如片片落英:
暴走·地裂斩!
落花狼藉等待的就是大漠孤烟从仙人掌下侧滚翻出的这一刻,而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启了全场第一个暴走——加以在仙人掌倒塌之前最后落在大漠孤烟身上降低外防的破魔斩,这个地裂斩一时间竟似裹挟着无边风雷滚滚而去,能撕裂开整片沙漠一般。
大漠孤烟欲躲,然而却在翻滚之中避无可避,终究吃下了这一击,身体径直被劈飞,溅出一道鲜艳的血花,更映得天际落日凄艳如血。
“这一套直接压下了大漠孤烟25%的血量!”解说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大漠孤烟和落花狼藉血量平了!”

双方平血。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而得到了信号的落花狼藉,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奔放起来了。
不再如之前一般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落花狼藉大开大阖的经典卖血式打法,又一次重现于场上。
他不再躲闪,不再伪装,只于飞沙走石之间挥舞起他的重剑,撕裂风沙,撕裂血肉,撕裂眼前的一切。
二人交战的节奏越来越快,技能光效闪烁缭绕作一体而难以分辨;剑破虚空与拳碎斜阳的声音与猎猎风声撕扯成一道,竟给人粗粝狂沙割过面颊的隐隐痛感。解说从一开始还能从容地对二人所用技能不紧不慢地介绍到了渐渐失语而无人在意,观众所能注意到的仅仅是屏幕上方二人的APM值已经直飙500。烈焰红拳与葬花所掀起的烟尘与沙砾纷纷扬扬撒了满天,一片烟尘之中,二人的身影已不可见,只能看到大屏幕两边两段以相似速度不断下降着的血条:
大漠孤烟30%,落花狼藉30%;
大漠孤烟15%,落花狼藉15%;
大漠孤烟10%,落花狼藉10%;
大漠孤烟5%,落花狼藉5%;
大漠孤烟3%,落花狼藉3%——
似乎为了保留悬念,屏幕两边的人物状态栏也被刻意隐藏了起来。
唯一可见,是满目狂沙之中透出的点点血光;唯一可闻,仅呼啸风声之中夹杂着的血肉撕裂。
然而透出的又是谁的血?被撕裂的又是谁的灵魂?
忽然,屏幕正中两个金色大字如破翳曙光一般跳了出来——
荣耀!
胜负已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气,视线均集于一处,仿佛要将屏幕烧出个洞来。
可是屏幕正中,荣耀之下,依旧烟尘滚滚。
是谁最终仍立于那一片狂沙之中?
是落花狼藉?还是大漠孤烟?
仿佛导播也有意维持这种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大屏幕上的镜头始终停留在那两个金色的大字上。两旁的小窗口反复播放着之前二人最后拼杀至漫天扬尘的视频慢放,却刻意隐去了二人的状态条,不肯透露最终结果。
漠上的风悄悄地停了。
远边残阳如血,映得三两高大仙人掌的影子歪歪斜斜蜿蜒于地,像极了荒诞画派画家们信手勾勒出的黑色的微笑。
日薄。星寥。风沉。
渐渐消散的沙尘中,兀地出现了一只向天挥舞的拳。
没有拳套。
是落花狼藉!

36

最终,落花狼藉以0.3%的血量优势战胜了大漠孤烟,百花战队也以总分8:2战胜了霸图战队,赢得了荣耀联盟季后赛的年后第一场对决。
刚进入选手通道,张佳乐便一把勾上孙哲平的脖颈,迎着通道那头小半场百花支持者们的欢呼,用右手比了把枪,向着台下举了起来:“Piu——”
“在干什么?”孙哲平顺手将张佳乐发顶碎发揉乱,却见他先嘬口向指尖轻吹一口气,仿佛真将才迸射出繁华烂漫的枪口的白烟吹散,之后才抬头一笑,馆中灯光落入一双眼中,好似天河璀璨:“一枪穿心。”
砰。
枪声似乎有延时一般,兀地在孙哲平胸腔之中炸裂开来。自张佳乐指尖射出的子弹,便这样在中途突然折返,直直射入他的心脏。
果然是一枪穿心。
孙哲平抿着嘴,忍不住按着张佳乐的脑袋向自己这边靠了靠,将二人之间的空隙又挤了些出去:“你打歪啦。”
“屁。”张佳乐得意地向孙哲平抛了个媚眼,“哥那才叫个百发百中,说一枪穿心绝不打……韩文清?”
“你打韩文清?”孙哲平一怔,随着张佳乐一下僵住的目光看去,竟看到了斜倚在选手通道尽头的韩文清。
韩文清显然也看到了二人,向他们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过来。
孙哲平收回按在张佳乐头顶的左手,伸向韩文清:“韩队。”
韩文清伸手握住了孙哲平的左手,一如既往的黑云压城:“你越来越狂了。”
“韩队说笑了。”孙哲平面色一凝,突然挑起一个笑:“韩队是从来如此霸气的,又何必来笑话我。”
韩文清眉头一蹙:“期待下次与你的交锋。”
“彼此彼此。”孙哲平向韩文清微微扬起下颔,“不过,肯定还是我赢。”
二人之后没有说话,只一直握着手。张佳乐在一旁看着,竟然隐隐嗅出了些龙争虎斗的气味。思来想去,他终于伸手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膀,向韩文清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韩队,我们要出去开记者见面会啦。”
韩文清看了张佳乐一眼,突然开口:“你想来霸图吗?”
“啊?”张佳乐一愣,旋即用手摸着后脑勺,咧嘴笑起来:“既然如此那韩队又有没有加入我们百花的意向呀?”
韩文清了然一笑,突然松开了手:“告辞。”

待到韩文清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孙哲平突然开口:“怎么不跟韩文清去霸图?”
“当着你的面怎么好就这么走了?要走也是暗地里给韩文清打电话哭诉我在百花受到队长的虐待然后从善如流加入霸图。”张佳乐似笑非笑剜了孙哲平一眼:“怎么?想把我扔出去你自己拿冠军啊?”
孙哲平扶额:“我怎么虐待你了?”
“豆汁儿!我还记得呢!”张佳乐振振有词,突然语锋一转:“对了大孙,话说刚才你和韩文清怎么握了那么长时间的手啊?”
“嗬,他和我比手劲呢。”孙哲平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将拳头掰出“咔咔”的清脆声响,面上尽是得色:“还拿左手跟我比,他也是有点自信哦。”
“哈哈,最后你俩谁赢了?”
孙哲平坏笑着向他眨了眨眼:“你觉得呢?”
张佳乐大笑,重重拍了拍孙哲平的肩:“真有你的!”但他旋即似乎反应过来了些什么,眼睛一瞪:“不对啊!你知道你的手有多重要吗?你怎么敢就这么和人握手比手劲!万一力道没控制好伤了你的手怎么办?你手伤了比赛怎么办?咱们的冠军怎么办?!”
面对张佳乐弹幕具现化一般弹射而来的问号,孙哲平连连讨饶:“好好好我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
“我大惊小怪?”张佳乐的眉毛又竖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
“哦哦哦我错了,张嬷嬷息怒啦。”孙哲平嘴上应者,手却不安分地偷偷向张佳乐背后伸了出去。
“你才嬷嬷……”张佳乐正想回嘴,却不料运动裤突然被孙哲平猛地扯下半截,惊得他猛地收回手提住了裤腰:“卧槽孙哲平你大爷!”
“哈哈!”
一击得手,孙哲平大笑着冲出了选手通道。

第三赛季开始以来,百花战队几乎可谓顺风顺水。年后与霸图的一战,虽说尚未确定百花四强的入场券,却也是一声响亮的开门炮,直炸得战队上下,乃至整个K市都尽是一片繁花血景的烂漫颜色。
战队一片光明的前景映照之下,经济利益自然随之滚滚而来。
周五,百花战队下午的训练日程提前结束,孙哲平如往常一样,泡了一杯金银花茶,坐在房里窗边的床上看着新一期的《电子竞技周刊》。没翻两页,他突然就听见走廊上一阵急如骤雨的“咚咚咚”的脚步声:
“大孙——”
随着门被人“哐”一声重重踢开的声音,张佳乐打门外冲了进来,一个猛子扎进了孙哲平的床,将他叠好的被子拱乱,蓦地抬头一笑:“嘿嘿嘿嘿。”
孙哲平略略抬了抬眼皮:“被子待会儿给我叠好啊。”
“嘿嘿嘿嘿……”张佳乐没有回答,只顾着一个劲地抱着被子傻笑,笑到半程又跳回自己的床上,把自己的床铺也拱乱。
孙哲平长叹一声:“看来是真傻了。”
张佳乐又傻笑了一会儿,突然双眼闪着光亮,凑到孙哲平身边,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开口:“大孙你知道吗,刚才老板把我叫去谈话啦。”
“哦。”孙哲平眼光不抬,“然后?”
“锵锵!”张佳乐献宝一般亮出一张卡来,“猜猜这是什么?”语毕,还不及孙哲平回答,他自己就接上了话:“工资卡呀!我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啊!一百五十万够买多少点卡呀!”
孙哲平摇着头想要将杂志合上,却找不到书签,便将书打开着放到了一边:“你在战队几年了?”
“嗯?”张佳乐眼睛一转,“算今年的话,两年了吧。”
“我们是职业选手,当然是要拿工资的。按照我们的战绩,拿一百五十万还真不算多的。”说话间孙哲平站了起来,在被自己扔到墙角的包里翻了一会儿,也掏出一张卡来:“给你一百五十万,也就是一年七十五万。要我来说,你一年工资拿三百万我都不奇怪。”
“老板说战队刚开始好转,给不出钱很正常的嘛。”张佳乐高昂的兴致被孙哲平拂去了不少,但旋即他又笑了起来:“何况这是一百五十万!够我在K市买套房啦!我老爸老妈要是知道了那不知道要有多开心。”显然看见了孙哲平手上相似卡片的张佳乐突然眯眼贼笑起来:“原来老板先发的你的工资呀,你也是鸡贼竟然不告诉我。说说看,你拿了多少?”
孙哲平走回床边,拾起放在一边的杂志,将信用卡夹在了自己方才看到的地方,合上了书本:“两百万。”
“哇靠不公平啊!”张佳乐怪叫一声,“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凭什么你比我多!”
“队长补贴,每年二十五万。”孙哲平抬手,用杂志在张佳乐头顶轻轻敲了一敲:“你想要你来当啊?”
“才不要。”
张佳乐捂着头,恶狠狠地瞪了孙哲平一眼:“队长这种工作呀,还是你来做就好。至于我嘛——”他双手捧着那张小小的银行卡仔细摸了摸,看着窗外的春光,笑了起来:“反正我能站在台上打比赛就已经很高兴啦。”
阳光洒在他脸上,反射出一层柔柔的金光。小楼外的玉兰花半树亭亭,一时间竟似是立了一树白鸽,和暖春风中,扑棱棱地抖动着翅膀,仿佛将要翩翩起飞,随着阳光一同撞入窗子,飞进他的眼里。
然后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躺倒在孙哲平的床上,嗅着阳光透过老旧的木格栅玻璃窗而洒进屋里的温暖气味,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顺手拿个冠军,那也是必须的嘛。”
再睁眼时,孙哲平的手竟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当然,必须的。”
金色阳光之下,孙哲平笑着说。

37

云幕深,天水交处,半月西沉。
星迹寥落,稠浓夜色中,也就只有远边一格格窗中灯火明灭,堪拟星辰。
孙哲平披着夜色推开家门,没有开灯,只反手将门阖上。
锁舌咬合发出“咔哒”的声响,钥匙碰撞的声音清脆落地,接着是他将手提包扔到皮质沙发上发出的闷响与羊毛大衣坠地发出的柔软摩擦声。琐屑的声音混杂纠缠,又于一室黑暗空气中传来微弱的回响。
在这偌大的房间中,他尽力地发出着声音。然而那些细碎的声音不及穿透空间,只同呼吸间叹出的白汽一般倏然消散,最后将冰冷的房子显得更为空阔没有人气。
到头来,仍是一片冰冷的寂寞,砭人肌骨。
没有从前的一盏灯,一个人,一个拥抱在黑暗深处等待着他。
经过数年沉淀,他早已习惯沉下心底怅然,能够一路摸黑走回书房而不撞到任何东西。
但是他明白,他只是不敢开灯。
他只是不愿被逼面对也不愿被反复提醒,在他明亮而空阔的房子中,只有他一个人。
钟叶北送的帐号卡还端整地插在钱包里,那本塞满不可言说心事的集邮册也被他带回了家,却还是不敢打开,连同那段记忆一起,明明近在咫尺,却待到他每每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的时候,心脏便会闷闷绞痛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愿意自虐一般一遍遍地去回想,仿佛唯有胸口的窒闷与钝痛才能让他体会到自己依旧是有感觉的,才能让他无边无际的愧疚与遗憾稍有消弭;然而反反复复的钝刀子划过血肉,鲜血淋漓的同时,痛到深处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无边的麻木。便仿佛沾染了毒瘾的人,在吸毒所致的痛快幻觉消失之后,密密麻麻一匝一匝涌入胸腔的,满满都是无边的空虚与寂寥。
可他终究是答应了钟叶北的。
是终于受不了钟少的纠缠而妥协?是为了那本集邮册?还是因为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声音,将近三年以来一直用一句“回去吧”戳刺着他的鼓膜、怂恿着他不断为自己不再如以往强健有力的左手做着复健训练?
他不敢细想。
所以他将一切归结为命运。
他,与荣耀,都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过客,只不过是一段应该随风而逝的记忆,只不过是两条直线的某一交点,注定越来越远。
所以既然是命运,那么无论是因为什么都无所谓了。
孙哲平打开电脑,打开荣耀官网,开始下载游戏客户端。
说好的,只有一场。
一场而已。
毕竟,于命运之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网速不慢,只烧一壶热水的工夫,客户端已经下载完毕。
金银花茶的袅袅热气在黑暗中扩散开来,给春节之后依旧料峭的夜增了一分暖气。但这一丝暖气消失之快,便好似从未诞生过一般。
电脑屏幕散射出的惨然白光在孙哲平本就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他低着眼眸,点击安装刷卡登陆,动作没有一丝滞涩,便仿佛他从未离开。
登录界面里威风赫赫地立着一个狂剑士,银盔银甲银剑银发。
与他的落花狼藉不一样。
落花狼藉的重剑是绯红的,仿佛刚刚亲吻过花瓣一般,散发着流丽的光彩;落花狼藉上身几近赤裸,一身精悍肌肉在数枚酒红色金属肩甲的映衬下更显得有如铜浇铁铸;落花狼藉有着一头看起来短而硬的暗红色头发,有着飞扬的眉尖与微挑的唇角,有一脸看起来有点痞而坏的笑容,有一枚和百花缭乱配套的刻着二人名字的荣耀周年活动限量纪念戒指……
可是现在,他的落花狼藉,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那枚戒指是否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换代而被销毁……
而他所思念而不敢思念的那个人,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每每思虑及此都不免心下苦涩。孙哲平苦笑着灌下一口花茶,又将目光移至眼前的狂剑上——紧接着,他额角的青筋情不自禁地跳了一跳。
ID名称那一栏,分明印着五个大字:
玩蛋小超人。

第三赛季,百花战队战绩可谓顺风顺水,先是于季后赛中战胜轮回战队与霸图战队顺利进入前四强,又在接下来与微草的客场比赛之中,以7:3取得了胜利。
尽管如此,孙哲平却发现,张佳乐又开始躲他了。
虽然二人配合默契依旧,然而一如赛季初的那段日子,张佳乐在面对他的时候,话语明显少了许多;而在更多时候,张佳乐会选择自己独处,只在必须面对他时,一言不发地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训练,转身离开。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可张佳乐却无一不以别的话题转圜过去。他心下莫名其妙,然而对微草的主场比赛在即,他却又不好发作,只有默默在训练时偷偷地瞄张佳乐两眼,以期找出些许端倪——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
张佳乐所没有告诉孙哲平的是,那日战队经理将他叫进办公室,在透过玉兰花而丝丝缕缕撒入窗内的阳光下,所说的并不只是有关他两年工资的事情。
“这是你的工资。”战队经理坐在虽然看着有些简陋,但比起小楼里其他房间已经豪华了许多的单独办公室里,摸着头顶还算茂密的头发,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写字台面上向张佳乐的方向推去。推到一半,他却突然伸手盖住了银行卡:“不过在你拿这份工资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些事情。”见张佳乐没有出声反对,经理期期艾艾开口:“战队的经济收益是和战绩直接挂钩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他面带难色,“战队日常的运营和维护,人员工资,还有你们角色的提升,无一不需要用钱。”
“哦那我不急的。”张佳乐咧嘴笑笑,“工资再晚些发也可以啊,反正平时我的伙食费也都是战队报销的嘛……”
战队经理尴尬地松开了按在银行卡上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去年我们是折在了半决赛是吧?”
张佳乐若有所悟,而战队经理接下来的话则印证了他的想法:“过年之前有一家赞助商跟我们联系了,他们能提供给我们三千万的赞助,但前提是需要你们漂漂亮亮拿个冠军。”经理将卡塞进张佳乐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有了这三千万,我们就能办自己的研发部、能建立青训营,能换一幢宽敞的战队新大楼,还能有自己的独立比赛场馆……”
张佳乐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卡片,兴奋与犹豫在脸上交织着闪烁出来,几番张口,到最后说出的竟是:“新大楼里宿舍是几个人一间?”
没等战队经理反应过来,张佳乐自己先笑了起来。他向经理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出了经理办公室。靠在走廊因潮湿脱皮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墙上,张佳乐一只手捂着脸,细软的刘海从他指缝之间流泻出来,在翻涌的阳光中划出几道柔和的弧来。
心脏剧烈地跳着,热血似乎从脖颈一路喷涌上耳根,以致整张脸都热得烫人。身上的力气仿佛在出房间的那一瞬间被抽干了一般,此刻他只能背靠墙面支撑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吸进微冷的和暖空气,企图让自己狂躁的心跳平静一些。
但一切动作,都欲盖弥彰地将他刻意深埋心底的小想法明明白白昭示在他自己面前。
他中了一种毒,病入膏肓,药石难救。
苦涩又甜蜜,提心吊胆的懊丧之中,却又都是满满的欢喜。
他深刻唾弃了自己一番,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二楼宿舍中向孙哲平汇报战绩。
这日的阳光很好,和暖而不刺眼,像是金色的羽毛,在人的心尖上轻轻地、一下下地挠。
痒极,却又酥酥麻麻惬意无比。
借着这股痒劲儿,张佳乐扑上了孙哲平的床鼓弄了一番,鼻尖萦绕的都是他的气味,一时间搔得他心头更痒,一颗心脏几如白兔乱窜,在身体里来回弹跳着,大声喊叫着麻痒而宣泄不得。
当孙哲平在阳光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心中的痒却突然安定了下来。
事情合该如此。
合该有一个阳光温暖明媚而不刺眼的下午,他喜欢的人站在阳光中,逆着光线向他伸出手来,仿佛要将他接引至他所欲往。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合该是一片温暖柔和而满怀信任的笑。
他用自己的手拉住他的手时,虽然他觉得他的心在尖叫着痉挛、他的臂膀在颤抖着麻木,但那合该是一路的火花闪电自他身体之中流过所镌刻下的痕迹。
落花狼藉,百花缭乱,他们合该是冠军。
孙哲平,张佳乐,他们合该在一起。
眼眶莫名就有点发胀,张佳乐赶忙用空余的那只手捂着眼睛,扯着孙哲平的胳膊将自己拉了起来,伸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大号玻璃杯,猛灌了一口将凉未凉的金银花茶。
“我回家送我工资卡去。”他不想让孙哲平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捏着卡片,捂着脸就往外走:“晚上回来咱们接着练。”
孙哲平对着自己被张佳乐喝了大半杯的金银花茶挑了挑眉,又看了看被拱得一团狼藉的床,突然笑出了声:“回来先把我被子叠了啊。”

38

自战队小楼到张佳乐家,依旧会经过他少时上学所要路过的那一块广告牌。
经过那块广告牌的时候,张佳乐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瞄上一眼。
可这次,待他瞄完一眼,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广告牌上,印着两个人物。
一个短发重剑一脸狂狷的狂剑士,和一个扎着小辫子、长着张佳乐脸孔的弹药专家。
张佳乐仰着头,对着广告牌,吃吃地笑了起来。
竟有一天,他也登上了这一块广告牌——而在广告牌上的他身边,还站着他偷偷摸摸心心念念想着的人。
他掏出手机,对着广告牌就是一阵猛拍。一连拍了三四十张,各种角度各种滤镜各种花样都被他玩了个遍,到头来依旧意犹未尽,绕着广告牌逡巡许久方肯离开。
而当他回到家,环顾四周竟发现在他家楼下的广告宣传栏里,小区单元楼的电梯里,同样到处都是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
仿佛坐在云端,脚下一片轻飘飘的虚软。身周如有烟花“咻咻”蹿出,又“砰”一声在耳畔炸裂——张佳乐那飘飘然的喜悦的心情,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怎样表达,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鲜亮而陆离地扭曲地旋转,看得久了,恍惚间竟似是宇宙的十一维空间全然向他敞了开来。他眼见着宣传画上的弹药专家就那样一踮脚吻了上了身边狂剑士的脸颊,旋即一把拉住他的手从海报上一跃而下,向自己抬起下巴,会心一笑。
张佳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听身后有人饶有兴味开口:
“傻笑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张妈妈正提着一个塑料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魂啦?”
“妈你吓我一跳!”张佳乐动作夸张地拍着胸口,满脸谄媚地扑了过去,伸手去接张妈妈手里的袋子:“买菜回来?”
张妈妈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突然回家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要不我就买排骨回来给你炖汤了。”
“你不欢迎吗?”张佳乐咧着嘴,刻意放慢脚步,挺胸抬头地从一张张宣传画前走过,半路又贼忒兮兮地扭头小声道:“我发工资啦,特地回来上交工资卡。怎么样,有没有很惊喜?”
“哟,小子学会赚钱了?”张妈妈显得很是高兴,忍不住伸手就去摸张佳乐的发顶,却被张佳乐嗷嗷叫着躲开了:“妈我都多大人了你还摸!再摸长不高了要!”
“你自己都说了,多大的人了,还能长?”张妈妈一把挽住儿子的手臂,颇带几分得色地掏出家门钥匙,戳下了电梯按钮:“多少钱?”
张佳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又反手张开了手掌:“这个数!”
“一万五?”
“不对!再猜!”
“十五万?”
“不对!再猜!”
“臭小子爱说不说。”恰逢电梯开门,张妈妈飞了张佳乐一眼便笑着走进电梯:“进不进来?”
“哎呀进进进,说说说,一百五十万嘛哈哈。”
张佳乐连连告饶,小跑着进了电梯。

虽然张佳乐回来得突然,但是晚饭依旧丰盛。
在战队小楼的近两年里,一个礼拜的二十一顿外卖有十四顿是〇〇记过桥米线的张佳乐几乎将筷子头都嚼下肚子去。
作为本地人的他现在看着过桥米线四个字都胃泛酸水,真不知平日孙哲平作何感受.
那要不要把今晚的饭给他带点回去?
“慢点吃。”张妈妈有些心疼地看着把脸埋在碗里闷头扒饭的儿子,又夹起一条鸡腿放进他碗里:“你们训练很辛苦啊?”
张佳乐点点头,连嚼带咽地发出些“呜呜嗯嗯”的声音,一时搅得张妈妈更是糟心:“那么辛苦,要不你就去找个别的工作……”
“哎呀,男孩子在外面吃点苦算什么,再说又有什么工作给你干吃饭不干活的?”张爸爸径自夹起一棵小油菜塞进了张妈妈的嘴里,“而且你看咱们儿子有出息呀,现在满大街都是他的画报,他老爸我走在路上脸上都有光。”
张妈妈嘴里嚼着小油菜,忿忿瞥了张爸爸一眼。张爸爸移开了目光开始哼小曲,倒是张佳乐接上了话茬:“妈你放心,我又不是怕苦的人。当初是我自己选的要当职业选手,那时候工资都没着落呢。”
张妈妈一口吐掉油菜梆子,叹了一口气:“说回来你那一百五十万打算怎么办?”
张佳乐放下筷子,向张妈妈挺起胸膛,煞有介事地敬了个礼:“上交组织!”
“滑头。好好吃你的饭。”张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己赚的钱自己管,我才不替你操那个心。”
“不如买套房啊?”张爸爸突然开口,“反正要娶媳妇迟早也是要的嘛,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快,早点买也算早点了了这么桩大事,你以后结婚也少很多麻烦啊。”
“爸——”张佳乐叫了起来,热血从他心脏的位置一直泵上顶心,在血管中沸腾着翻滚起来,两只耳朵几乎能喷出白汽来。
“哦哟哟,你看毛头这种反应,八成是心里有人啦。”张爸爸却唯恐天下不乱,“小鬼动作很快啊。明天房交会,你要有兴趣……”
“不跟你们说了。”张佳乐捂着脸,逃也似地下了饭桌。
心里有人了是不假,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毕竟,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以后自己娶进门的有可能是个男人?
而这还是其次——又要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现在焦躁、烦闷、纠结和甜蜜羞涩所胶着于一体的情绪,全部源于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越想越烦,然而越烦却越忍不住要去想。
这一百五十万,该如何处置呢?
买套房也未尝不可。
那要买一套稍微大一些的房子,要买顶层的,让阳光每天都能落进他的窗子;要有一个大大的天台,去种他平时没地方种的花;房子里要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够自己和他一同在上面窝着看比赛转播;还要有一张大大的床,足够他们俩……
呸呸呸想什么呢!
张佳乐懊恼地扒了扒头发,些微的刺痛却还是压抑不住发自他心底而一路向上蹿、激得他头皮发麻的甜蜜。
他的身影固执地生长在自己所能幻想和计划出的所有未来中。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止步不前、纠结在原地,去思考是否要将他纳入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张爸爸张妈妈还是照常上班去了,留下张佳乐一个人,闲于家中无事,索性出门,在K市房交会的各楼盘间逛了起来。
这套房采光不好,那套房地段偏远,好不容易看到一套还算满意的房子,可单元楼的外立面却涂着粉红色的漆。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呢?
半天逛下来,直到他接到战队经理打来询问他身体状况的电话,才恍惚意识到双休日仍未到,而很快便是对霸图的第二场比赛,他还有一大堆的训练和赛前准备要做。
心下既愧疚却又隐隐带着些昏昏然的甜,他颇为狼狈地拦了一辆的士车便往回赶。经过半个多小时,他终于赶在上午的训练时间结束前回到了战队小楼。
然而他刚下车,却远远地瞥见一个穿着考究套装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拖着行李箱,站在战队小楼传达室门口,掐着一边纤腰叫嚷着些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姑娘的声音清脆,混在初春和暖的风中仿佛黄莺啁啾,但是语气却着实有些咄咄逼人:“我从B市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还拦我?”
传达室张大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含混,夹杂着浓浓的K市口音,听来简直有如鸭子听雷。那姑娘显然也听不懂,反被激得愈发不耐烦,扯了甜蜜蜜的嗓子便开口大叫:“孙——哲——平——”
一声仍嫌不够,姑娘接二连三、一声接着一声地喊起来。甜丝丝的声音在本就妹子资源匮乏的战队小楼中遍传开来,便似是蜂蜜的甜香勾出了一头头饥饿的熊瞎子般,将在训练室中对着电脑重复着机械操作的半大小子们一个个都拉了出来。
最终,孙哲平黑着一张脸,也从训练室中走了出来。
姑娘看见孙哲平,一张脸上似乎都放出了光彩。她一把扔下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提箱,一下扑进孙哲平的怀里,抡起白生生的粉拳,照着孙哲平的肩膀就捶了下去。然后她抬起头,扁着嘴,一张化着精致妆容的漂亮脸上写满委屈,两瓣樱唇动了又动,不知说了什么。
孙哲平无奈一笑,也仿佛说了些什么。说话间,他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又上前两步提起她扔在不远处的手提箱,便拉着身体极力后倾而不愿离开的她走出了战队小楼大门。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哲平和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路口、连灰都不剩一粒,张佳乐才从小楼门前那条路的一棵树后,怔怔走了出来。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初春的和暖阳光,落在身上,竟然会是冷的。
有如B市的刺骨北风,冻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冰冻过一般动弹不得。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小楼,穿过走廊,走进训练室。经理与他打招呼,他却恍如未闻,惨白的脸色只惊得经理一再叮嘱他注意休息。
脚步是僵硬的,身子是僵硬的,脖颈是僵硬的,连摸在键盘上的手指也是僵硬的。眼前没有路,没有光,没有训练软件在电脑屏幕上列出的一个个跳动的小红点,只有孙哲平从姑娘鼻尖轻轻滑落的手,在姑娘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的手,拉着姑娘消失在小楼门前那条路的手。
张佳乐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那些画面甩出自己的脑子。
然而他却可悲地发现,他越是用力地想要删除那些影像记忆,那些画面就有如备份了一般,在他脑海中如疯狂蔓延的野草般疯长起来。
这样只敢躲在门后偷偷嫉妒一个姑娘的、怨妇般的自己,真让人感到讨厌。
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咬着下唇,集中精力做着训练,却最终还是抵不住心口的一片冰凉,趴在了电脑屏幕前端,大口大口喘起了气。
“张佳乐,你脸色很不好啊,回去休息吧。”看着他吓人的脸色,莫楚辰担忧地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我去找经理请假,等队长回来我也会帮你跟他请假的。”
张佳乐摇摇头,伸手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
就此放弃?
那跟认输有什么差别?
如果仅仅因为得不到回应便放弃,那自己对他的感情又算是什么呢?
张佳乐伸手抚上了键盘,十指翻飞,敲击出一段急乱如骤雨的音节。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
若不肯开口,那便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屏幕中的小人灵巧地躲避过密密麻麻的小红球冲向了终点,“通过”两个大字赫然印在了屏幕之上。
如果一件那样困难的事他都能做到,区区告白,又怎么会是他张佳乐所不敢的!
决定了。
张佳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郁结在胸口的那一阵憋闷也似乎被他一力叹出一般:
等着吧,
就如那日在网吧许下战胜落花狼藉然后与他组成战队一样!
等他拿到冠军,就立马向孙哲平表白!

39

K市的春天早已悄悄到来,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枝桠上冒出的点点鹅黄绯红的嫩芽在东风中挤挤挨挨簇拥成团,仿佛能发出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一般。
活泼泼的春天,连走在马路上的人的心里也被周遭鹅黄嫩绿浸染一般,明亮而柔软,就像是恋爱的颜色。
因而行人们在看见手牵手经过的那一对年轻男女的时候,纷纷会报以和善的笑容:
哦,春天。
沐浴在人们“我懂”的目光下,穿着考究名牌淑女套装的女孩却剔起一爿画得玲珑尖细的眉毛,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拉着她手腕闷头走在前的高个子青年。
“喂,可以放手了吧。拉到什么时候啊?”
孙哲平回头看了看她,停下脚步,伸手作势要拦车:“我送你去飞机场。”
“不去不去!”女孩奋力甩脱孙哲平的手,“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你这就把我送回去?”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要跑出来去哪不好来我这儿干什么啊!”孙哲平闭眼,揉了揉紧蹙的眉头:“祸水引到我这里了你满意了?”
“叫我什么呢?没礼貌。”女孩叉着腰白了孙哲平一眼:“叫大嫂。”
“得了吧霍嘉琪,你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屁点大的小鬼连法定婚龄都没到吧,还大嫂呢。”孙哲平嫌弃般在女孩额头一弹,换来女孩拍在他手背上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你不是又跟我哥闹别扭了吧,就算闹别扭你也别每次都往我这里跑啊。”
“可是从小到大跟你哥闹了别扭我都往你这里跑啊,这次要是突然改了地方孙哲康找不到我怎么办。”女孩一脸理所应当,拍了拍孙哲平的肩,突然露出一个坏笑:“刚才在那小破楼里头,我够给你面子吧。毕竟美貌如本大王,可不是见谁都扑的,你可等着回去以后被人羡慕嫉妒恨吧嘿嘿。”
想到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队友们的连番盘问,孙哲平一阵头疼,然而在心底最深处还是忍不住一阵得意。但是面上,他终究是不动如山,绷着脸道:“你赶紧回去。我明后天有比赛呢,不要妨碍我啊。”
“啊呀那我更要在这里看你赛场上的英姿啦!”霍嘉琪大叫一声,手臂一展,勾着孙哲平的脖颈就是一扳,险些将孙哲平扳倒。她拍拍手,哈哈大笑着跳到一边:“反正当年你大学不读跑出来打比赛你爸不知道发了多大的火,要是你在本大王面前表现得好些,指不定我回去以后还能帮你说两句好话。还不快好吃好住好招待地伺候好本大王?”说着说着,她却又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一般,将头扭到一边,白皙的粉颊气呼呼地鼓了起来:“总之孙哲康没来接我我就不回去!”
“哦。”孙哲平闻言,立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锁屏,在电话本里找到“孙哲康”三字便按下了拨通键。霍嘉琪怪叫着扑上去,一把按下挂断红钮,转过头来忿忿地瞪着孙哲平:“你干什么?”
“叫他来接你啊。”理所应当一般,孙哲平又在屏幕上点下拨通键,而自然,霍嘉琪又一次扑了上来将电话挂断了。
挂断了电话,霍嘉琪还顺手将孙哲平手机的锁屏键也按了:“我要叫他自己发现我,才不要你告诉他,要不然我自己就打电话给他了,还用得着你?”
孙哲平摇了摇头,被霍嘉琪一把挽住手臂就拉着往前走:“总之先帮我找酒店,然后呢,好好带我在K市玩一玩。”
“大姐我明后天有比赛的啊……”
“哦那就帮我找酒店,行李拎好了啊,Fendi今年的限量款,坏了你赔。对了明天你们比赛是在新亚洲体育馆不是?好好表现啊我可从黄牛那里倒来票啦。”
“……”

将霍嘉琪安顿好,又在路上给大哥孙哲康打了电话,等孙哲平回到战队小楼时,已经是晚餐餐点。战队人员几乎都三五成群地结伴着外出解决温饱问题,逼仄的小楼里一时也显得安静而空阔,只有夕阳余晖打西窗斜斜撒入,给小楼旧白而泛着暗黄水渍的墙壁镀上一层橘色的光晕。
孙哲平推开第一训练室的门,却见还有一台电脑开着,也还有一个人埋头在屏幕之前,纤长白皙的十指在键盘上咔嗒咔嗒机械地起起落落。
似乎听见有人进门发出的动静,也似乎是又一项基础训练完成,张佳乐抬起头来,一双眼正对上推门进屋的孙哲平。
温柔的残余阳光洒在孙哲平脸上,一时间竟然将他本刚硬深刻的轮廓也柔和不少。
“回来啦。”
张佳乐斟酌半天才开口,然声音嘶哑,竟不似他自己的。
孙哲平点了点头,上前几步,拉开张佳乐隔壁机位的椅子坐了下来:“下午有点事。”
“哦……”张佳乐低下了头,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孔。逆着光线,孙哲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拼着骨髓中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女朋友很漂亮啊。”
孙哲平怔了怔。
霍嘉琪当然漂亮。
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她都是一个公认的、无可非议的美人。
所以当她下午出现在小楼、在众人猝然而惊艳的目光中,对自己作出那些看似亲昵的举动,孙哲平其实相当受用,甚至有些享受沐浴在队友们那羡慕嫉妒恨的眼刀子中的感觉。
霍嘉琪没有说错,下午在战队众人面前,他的确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然而此刻面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张佳乐,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应和的口。
从张佳乐刘海下勾着的嘴角能勉强看出他也许在笑,但他弓起的脊背在夕阳下看起来却仿佛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再多用一分力气,便会应声绷断。
“那不是我女朋友。”只沉默了三秒,孙哲平开口:“发小而已,我可还单着呢。”
三秒的沉默其实很短,然而这短促的停顿落在张佳乐耳朵里,却只如默认,以至于孙哲平之后所说的所有话语都仿佛欲盖弥彰。
做出那样亲昵的动作,却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与她只是朋友。
张佳乐不由苦笑。
明明好不容易才摒却心头纠结而正视自己的心意,明明才决定了要鼓足勇气为自己的未来迈出关键的一步,可就在此时方才得知从一开始,自己的单恋的对象就是个错误。
命运便仿佛乐于与他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明天比赛了,抓紧时间再练一练吧。”他抬起头,开始了第1048关基础操作训练。屏幕上的小人晃了晃,从顶端坠落,旋即跳出“再来一次”的按钮。
孙哲平长叹一口气:“先吃晚饭吧。”
“我不饿……”张佳乐正想拒绝,孙哲平一脸“我就知道”,递过来一个塑料袋:“从外面给你带的鲜花饼,好歹啃点儿。”
心头千端万绪,是甜是苦连张佳乐自己都说不清。他终于还是接过鲜花饼,低头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馅料尝在舌尖却泛着涩然的苦:“谢谢。”
“咱俩谁跟谁,谢什么。”孙哲平正了正椅子,打开电脑,顺手握住张佳乐的鼠标,退出了基础训练软件:“别光练那些没用的,咱们来打两盘吧?”
张佳乐又咬了一口饼,轻轻开口:“好。”

第二日对霸图的比赛在新亚洲体育馆如期进行。再见面时韩文清的脸色依旧那么黑,只是与他相比张佳乐的脸色白得仿若一张纸。
“今天副队脸色好像特别差。”比赛之初自然是双方队员友好握手,下台之后张伟却悄悄附到莫楚辰耳畔,小声道:“楚辰你看咱们副队和对面韩文清站一起像不像黑白双煞哈哈哈。”
莫楚辰略带忧虑地看了张佳乐一眼,尚未发话,身后却传来孙哲平不悦的声音:“说什么闲话呢?有这个工夫好好准备比赛去,不要又跟上礼拜一样要别人给你擦屁股。”
回头看见孙哲平堪比韩文清般铁青的脸色,张伟连忙噤声,望向莫楚辰,只换来他同情的一撇嘴。
孙哲平不无担忧地看向张佳乐。他觉得自己昨天下午似乎是说错了什么,然而却又反应不了到底又是什么细节戳中了他的敏感神经。
按照惯例,张佳乐依旧是百花战队个人赛第一个上场的。而与以往不同,比赛开始之后,张佳乐一反之前烂漫游离而优雅绚丽的打法,以堪称狂轰滥炸的压制性优势取得了比赛的第一分。
场下熟悉张佳乐惯有风格的观众不无吃惊。
“啊,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张佳乐选手的状态好像有点异样啊。好像……有点疯狂?是不是受了什么……”解说费尽全力才压住了将要蹦出双唇的“刺激”二字,硬生生改口:“受了什么别的选手的启发?像我们知道百花还有一位王牌选手孙哲平,他的风格就是疯狂刚猛性质的,可能是亲密队友之间的相互影响,使得张佳乐选手在个人赛的时候也带了一点孙哲平的风格……”
然而整场比赛,无论是个人赛还是团队赛,张佳乐都仿佛疯狂透支着燃料一般,出手狠辣直接,将以往疾风骤雨般的烂漫繁花打得有如滔天巨浪。
没有什么悬念地,最终百花战队以8:2的总分战胜了霸图,获得了季后赛四强的一席座位,在他们向着荣耀总冠军宝座而前进的征途上又迈下了坚实一步。
张佳乐在本场比赛中风格的突然转变,是很多人所关注的。可赛后,张佳乐却缺席了新闻发布会。联系起张佳乐赛前疲倦苍白的脸色,不少人纷纷猜测他是否健康情况堪忧,被赢了比赛依旧黑着脸的孙哲平一一否认了。
孙哲平本来就没有太多耐心与咄咄逼人的记者周旋,而此时眼前晃着的全都是张佳乐疏离的神情与疲惫的脸,心中愈发不耐。匆匆结束了记者会,孙哲平转身就往选手通道跑,没跑两步,张佳乐斜倚在通道尽头等他的背影果然映入他眼帘。
孙哲平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想开口叫他,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得一个踉跄——
“孙哲平!”
霍嘉琪莺啼雀啭般甜蜜清脆的嗓子响了起来。
孙哲平回头一看,却见霍嘉琪挽着一个人的手,正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打得真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们队那个叫张佳乐的!能帮我要个签名照吗!”霍嘉琪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开口,“不用担心,其实你也很帅,我回去一定跟孙伯父好好夸奖你,以后过年你就不用再在你那小破房子里呆着,来大宅过就好啦!”高谈阔论了一阵子,她似乎又不满意身边二人的沉默,拉了拉身边男人的手,一脸嫌弃:“你是死人那?说句话呀?你弟弟比你可强多啦!”
被她挽着手的高大男人拍了拍孙哲平的肩:“加油。”
“谢谢哥。”孙哲平对孙哲康点了点头,“你动作很快啊。”
“好啊,原来你们……”霍嘉琪闻言仿佛明白了什么,正想发作,却被孙哲康一把扳住肩膀,往外带着走去:“先回去了。”
孙哲平歪着头笑了笑,也往通道外走去。没迈两步,就看见仍呆在原地看着孙哲康霍嘉琪相携而行的背影消失在通道、一脸疑惑的张佳乐。
“你傻啦?”孙哲平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张佳乐头顶细软的头发,而被揉了的张佳乐并没有一如往常一般炸着小辫子满屋子追着孙哲平摸回来,却仍旧一脸反应不及:“她……他们……”
“什么?”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怎么今天……”
孙哲平忍不住在张佳乐脑壳上落下一个爆栗,无奈道:“不是昨天就跟你说了我还单着呢?这是我发小,我哥未婚妻!”
张佳乐一张先前还惨白兮兮的脸在一瞬间添了血色。他咬了咬下唇,低下眼睑不敢让孙哲平看见他眼中的犹豫与希冀:“可是……”
“可是什么啊?”孙哲平笑了起来,“觉得我对她亲?我对你也这样啊?难道我俩也是一对儿?”说话间,他伸手掐住了张佳乐的脸颊,上下捏了捏:“嘿你别说,手感还不错。”
张佳乐一颗刚从深渊中爬出的心,又在一刹那跌入谷底。
脸颊上是他手的温度。他的手指温暖而略粗糙,温暖而带着刺的摩擦在从他的脸颊一路瘙痒进心窝里。
然而整颗心却像是落入冰窖一般,冷到刺骨的痛。
明明他对自己那样亲昵,明明才知道他还可以是自己一个正确的、真实的选项。
可他再不愿也不敢再轻易地因为这一丝丝的光热而扑向那一丛火焰。
给一颗糖,接下来是无休止的纠结彳亍患得患失,再然后是苦极痛极的一道伤疤。如此循环,周而复始,但他依旧会在下一颗糖到来的时候,忍不住重新踏上那一个轮回。
孙哲平,孙哲平,我该拿你怎么办?
张佳乐轻轻握住孙哲平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拉了下来。
“回去吧。”
他转过身,慢慢迈开了步子。

40

“砰。”
随着一声公文包扔在实木办公桌上的闷响,坐在办公桌后正埋头看文件的孙父只轻轻一霎眼皮,淡淡扫了扫眼前将西服袖子连同内里衬衫一同捋上手肘、平白给端整的布料折出数道褶皱的青年:“衣服没有你这么穿的。”
孙哲平胡乱地将袖子从手肘撸下,转头大剌剌在办公桌另一边的皮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我不干了。”
“年轻人还是脚踏实地一点,从基层开始做好啊。”孙父没抬眼,只是手上钢笔的金色笔尖在文件上划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黑色痕迹。他轻轻皱了皱眉:“不过既然你不想在子公司做,那就回来吧,总有位置给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孙哲平抬起眼睛,不知看向何方:“我要回荣耀去打比赛。”
孙父终于从他的金丝边眼镜后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从镜片之后射来,锐利无端:“你说什么?”
“我说,”孙哲平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一双眼睛径直对上了了孙父犀利的目光,毫无畏缩与避惧,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回,荣,耀。”
“不行。”孙父冷笑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更尖锐两分,仿佛能将他每一寸的肌肤血肉都剖析开来一般。
孙哲平依旧撑着桌面,抬起的剑眉无端生出一股威压来,生生将孙父向他袭来的压迫感顶了回去:“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孙父一抬眉毛,冷笑道:“这由不得你。”
孙哲平不为所动,近乎执拗地迎着父亲的犀利目光扬起一个笑来:“你拦不住我。”
“七年之前你也这么说。”似乎对孙哲平的回答早有预料,孙父索性将手中钢笔旋上盖子,抱着手臂,向后倚进椅背,好整以暇道:“但是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可是我要走的时候,谁都挡不了我的道。”孙哲平耸耸肩,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和西装马甲随手搭在了桌上,撸起衬衫袖子,转身向门外走去:“七年前你挡不了,今天你也挡不了。”
孙父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你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不。”孙哲平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罢了。”
“你的手好了?”看着孙哲平的背影,孙父的目光突然落在他依旧缠着绷带的左手上,冷硬开口:“你觉得凭你现在这样,会有战队要你么?”
“总会有的。”似乎一件心事了却,孙哲平轻松地向后挥了挥手,旋即走出门去:“就算没有,我自己组也会回去的。”

走出遍铺绒软地毯的办公室,孙哲平的皮鞋跟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大楼顶层空阔明亮的大厅中来来去去地回荡。正是春深,窗外料峭却也不能同阳光一般透过薄薄一层玻璃窗,于是最后微微拂过孙哲平裸露在外的小臂的,也就只有中央空调吐露出的丝丝暖风。
孙哲平的口袋里装着他的帐号卡。
钟叶北给的帐号卡名字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技能点的分配也不尽如人意,只是一身装备着实不错,因而孙哲平在柜子底层翻找出了自己在很久以前建立的小号,将玩蛋小超人身上的装备一一转移到了自己仍未满级的小号上。
当年在他与张佳乐成名之后,再进游戏便颇需要一些工夫。大号自是不能再用,在二人建小号时,他一时脑热所取的“落花狼藉”的典故便被张佳乐翻找了出来。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李后主的词字里行间自然都是丝丝缕缕的惆怅,下半阙的闺中怨词自然也被张佳乐当作把柄抓住,嘲笑了他许久。
然而落花狼藉、诗酒阑珊与闲散春日、醉梦笙歌,却是他少时所求而不可得的,封藏于心的愿景。
他所求的,除却燃烧着他生命的荣耀,不过再就是一份闲适安恬。
而今想来,与张佳乐所度过的那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却是他所求生活的全部——为梦想而奋斗,然而却又拥有着一份安宁快乐的日子,一个值得全心信赖的伙伴,一个有幸两情相悦的恋人。
那日张佳乐给自己的小号取了个“浅花迷人”的名字,还非要让孙哲平将他的小号命名作“闲花春叶”。孙哲平想了又想,终于还是点头应承着的同时,手上打下另一行字:
再睡一夏。
春日长,有闲花落地,落花狼藉,更有乱花扰眼,浅花迷人。
然而他却只想在阳光烂漫而花疏荫重的夏,摒却所有的花朵纷繁,只抱着一个人,好好地睡到秋意深浓。
往矣往矣,休矣休矣。
孙哲平按下电梯按钮,看着显示屏上银白的数字一路从1开始跳动。
往者不可鉴,幸而来者犹能追。
幸而他那经过数年不间断复健的左手不再同以往般僵硬疼痛,幸而他最终接受了钟叶北的请求重新登上了游戏,幸而他还有一个虽然尘封却并未遗忘的小小火种……
幸而他对荣耀的爱依旧健在。

那夜,打开电脑,登陆游戏,在短暂的因离开太久骤然回归而产生的不适应感消退之后,潮水般涌来的是深浓的熟悉与眷恋。
如他所料,荣耀于他,便是一旦沾染,就再也摒弃不掉的。
慢慢地转动着视角,反复重温着那一份久违了的、血管中来回滚动的蠢蠢欲动的激情,孙哲平忍不住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个通宵。
清晨时候,迎着窗外缓缓升起的橘红色日轮,他轻啜了一口手边的金银花茶,冰冷失温的茶水在舌尖翻搅出一丝丝的苦来。
自当年他与张佳乐拉帮结派成立战队、各项事务逐渐走上正轨之后,身为职业选手保持状态的自觉,他便很少再熬夜。
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第三赛季季后赛的一天。
前一日他们刚以大比分在半决赛客场战胜了微草,可张佳乐却依旧闷闷不乐。
虽说张佳乐的郁闷不爱搭理人是从对霸图的主场比赛结束之后就开始的,然而在对微草的客场比赛结束之后,那股子郁闷劲简直实体化了一般,映得他一张白皙的脸泛着惨绿,引得方圆三米内几乎无人敢于靠近——在个人赛第一场中,被刚刚出道的微草新人王杰希以30%的血量优势战胜,更在团队赛中被微草BOX-1而发生失误最终被微草抓住机会集火下场,最后全靠孙哲平一挑三艰难挽回战局,张佳乐的怨气也不算平白无故。
因而一下飞机回到战队小楼,当别的队员纷纷回到自己房间休息调整的时候,张佳乐连行李都没放下,一言不发,直奔训练室。
孙哲平心里也清楚张佳乐的郁闷,于是也由着他闷在训练室里自我反省。晚饭时叫他,张佳乐照例又是不去的,孙哲平也无奈又打包了一份米线带回小楼放到他手边;只是当熄灯时间到了之后,孙哲平在黑黢黢的宿舍里睁着眼睛躺了半天,依旧不见张佳乐回来。
他只得扒了扒头发在床上坐起来,随手披上一件外套,趿着拖鞋下楼去找他。
下楼一看,训练室的灯果然还在向寂静而黑暗的走廊透着。推开训练室的门,咔嗒咔嗒敲击键盘的声音便传入他的耳朵。不算大但绝不小的训练室里只一台电脑开着,映亮张佳乐没有表情的脸。
“你还不睡,都熄灯了。”孙哲平走近一看,晚上买给张佳乐的米线早已凉透了,米线在汤中泡得涨而软,满满地向外胀着,发出一股辣油冷却的气味:“晚饭也不吃。”
“不饿。”张佳乐头也不抬,手下操作不停,屏幕中的几个小红点在一瞬间被他所操纵的小人射爆:“你先睡吧。”
孙哲平将装着米线的塑料袋系紧了些:“你都连续练了大半天了,再这么练下去要出事的。今天的比赛不完全是你的问题,我们对于微草方面的战术布置有错误,下次大家讨论之后就能避免,你没必要……”话说到一半,他看着张佳乐似乎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叹了一口气,突然拉开张佳乐身边电脑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顺手打开了电脑。
“你干什么?”张佳乐终于抬起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在训练室惨白的灯光映照下白森森的怕人,而嘴唇也干燥起皮,不知他已经多久没喝水。
“你先吃点东西。”孙哲平将米线往张佳乐面前推了推,“你不是要练?我陪你一起练啊。”
“你没必要……”张佳乐蹙着眉,话刚出口却被孙哲平堵了下去:“开都开了。”他一脸强横的坏笑,熟练地打开桌面上一个训练软件。
张佳乐没再说话,只又埋头屏幕前,十指翻飞敲起了键盘。
寂静的夜里,安谧百花小楼只亮着第一训练室的一盏灯。没有人说话,只有敲击节奏与质感全然不同的两道声音在房间内回旋纠缠。
一夜无语,但时间飞快。
小楼外的朝阳斜斜升起的时候,孙哲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侧目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张佳乐似乎终于熬不住了一般,趴在了电脑屏幕前。他闭着眼,黛青色的睫毛在斜斜透入窗里的阳光下,在他脸上落下纤长的投影,间或颤动一二,仿佛雨后抖动着翅膀的蝴蝶。
不知为何,孙哲平的心跳突然有些乱了。
他竟有些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一下眼前的那张花瓣也似柔滑的脸。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只一碰——
“张佳乐!”孙哲平心中一窒——手下的皮肤如他期待中一样的柔软光滑,但却滚烫;再仔细看着张佳乐的脸,那层橘红的光晕不过是朝阳善意的赋予,待到他遮住光再看,哪还有一丝血色?
“张佳乐你醒醒!”孙哲平摇晃着张佳乐的双肩,不断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张佳乐似乎终于有所感应,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孙哲平“腾”一下从座位中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开张佳乐的椅子,手一抄便将他抱了起来:
“我带你去医院。”

41

朝阳卷云轻红色,春深露浓。晨雾未散,将醒未醒的街道上,唯有几杆老旧的路灯仍半睁着惺忪迷蒙的睡眼,透过层层白纱,驱散半扇昏叆。
路灯的光连同霞光一起透过晨雾轻轻拍打在他的脸上,像是给他覆上了一层橘黄的纱。迎面的风还带着些料峭余意,然而只披着件薄薄风衣的孙哲平却还是出了一额的汗。
怀中的张佳乐平时看起来很瘦,摸起来很硌,但是抱起来却是意料外的重。
凌晨五点十五,天将亮未亮,街上一片寂静。他抱着张佳乐在战队小楼门口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却连一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时间一长,只觉得两条手臂渐渐变得麻木沉重,迟滞的钝感中间或泛着一两丝尖锐的、满闪电视屏幕雪花般的痛。
他叹了口气,湿热的呼吸打在清冷潮湿的空气里,同眼前雾气融作一体。他慢慢蹲下身子,一只手从张佳乐膝弯后缓缓抽出,一只手紧紧扣着张佳乐的右臂将他轻轻放到了地上,又转了个身,把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张佳乐的身体很烫,炽热的温度隔着风衣薄薄的布料熨帖着他的脊背,两只手臂软软地垂在他的胸前,略长的头发和细软的呼吸在他的颈边一下下拂着,却让他愈发烦闷——他感受得到他微微的颤抖,听得到他低弱的呻吟,心下一片焦急——然而却还是没有车。
小楼门口的公交车还未到早班发车时间,站在风中打的只让他在微冷的空气中更加感觉到张佳乐滚烫的体温。孙哲平咬了咬牙,将张佳乐又向上背了背,向着大雾深处迈开了腿。

张佳乐在一片温柔的颠簸中睁开了眼睛。
先映入眼帘的是孙哲平的侧脸。
“醒了啊。”孙哲平微微偏过头,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坚持一下,马上到医院了。”
“放我下来吧,自己能走的。”冰冷的空气被他吸入肺里,再吐出是便又是滚烫的。张佳乐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抬头,只发出了一声低弱嘶哑的呻吟,一阵眩晕便瞬间自他的脑内扩散开来,将他的脑髓搅作一团。手脚的力气仿佛都被人抽了个干净,意识到自己目前处境而还想挣扎一番的张佳乐,此时只得继续乖乖趴在孙哲平宽厚的脊背上,轻轻将头枕上他的肩窝。
孙哲平的胸膛中发出了一声闷笑:“就你这样还能自己走?老老实实趴着吧,医院还好也不太远。”
张佳乐看着孙哲平额上满是细密汗珠犹自嘴硬的样子,想要笑一笑,却终究没有力气。孙哲平身上的气味同沁凉的露水气味一同充塞鼻腔内,扎得张佳乐鼻子一酸,差些哭出来。
自己的一颗心脏明明已经被砸得一片狼藉,却永远会在下一次的温暖到来时,依旧忍不住自己动手,无视所有的痛,拿着玻璃胶把心一片片粘好,再怯生生地递出去让人往地上砸,自己在一旁傻笑着拍手,“砸得好”、“砸得好”地嚷嚷。
好不甘心啊。
可是又怨谁呢?
张佳乐苦中作乐地一笑。
可别这么浪费玻璃胶,玻璃胶知道了会哭的啊。
他的声音从孙哲平背后传来,闷闷的:“为什么不打车。”
“我倒想,打不到啊。能打到谁背你这一百多斤肉走着去。”孙哲平哭笑不得,“病好了以后你可真该减肥了啊。”
“屁,我比你轻多了。”张佳乐用最大的力气往孙哲平背上又拱了拱,将自己与他之间的间隙又挤出去了一些:“走多久了?”
孙哲平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声:“大概十几分钟?再五分钟就到了,你别说话了,趴我背上睡会儿,到了会叫你的。”
张佳乐仍想回嘴,然话到嘴边,转了一圈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力气说出来。
不敢将之定义作因祸得福,不敢告诉他自己的窃喜与忐忑,不敢让他知道眼前那一方脊背竟于不觉间将他的心又一次充得满满当当。只趴在他宽厚的背上,感受着柔浪起伏颠簸。
街景在眼前陆离光怪地扭转,身体的无力与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绞成钝钝的痛。倦意趁虚而入,所有的疲惫都在最后归于一片静寂的黑暗。

脑中不复早先一片疼痛的混沌,周身却满是粘腻的燥热。
张佳乐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身在医院的输液室。
手上挂着吊瓶,瓶里的药水堪堪将尽。他试着张嘴喊护士,发出的仍是一片低弱的嘶哑声音。无奈之下,他举起另一只没挂着吊针的手,用力挥了挥,身上盖着的一件风衣外套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了医院的地上。
他慢慢弯下腰捡起外套,扭头看见坐在他身边睡着的孙哲平。
孙哲平的外套正在他的手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因而只穿了一件宽松T恤的孙哲平抱着两条裸露在外的胳臂,睡得并不安稳。只是同张佳乐一起熬了个通宵,又背着他一路赶到医院直到他挂上盐水,孙哲平的确也应是累坏了,也因此才会歪着脑袋靠在医院输液室冰凉的金属椅背上,不知不觉地进入黑甜乡。
护士手脚麻利地拔出插在空瓶中的针头,插进另一袋盐水中,针尖漏出两滴冰凉的药液,溅在了孙哲平的手背上。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些微凉意,他一挺身坐了起来,眯着眼看了看新换上的盐水袋,反手就撩开张佳乐的刘海,探上了他的额头。
“好多了。”他收回探在张佳乐额上的手,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我把你送来那会儿,四十一度三,额头上都能煎鸡蛋了,医生说你只是压力太大心情不好外加受了点小风着凉了我还不信。”不等张佳乐说话,他又咧开嘴笑起来,一口白牙明晃晃地刺痛张佳乐的视网膜:“饿了吧?”
变戏法一般,他伸手从旁边的座位拎起两个塑料袋,在张佳乐面前得意地晃了晃:“昨晚上那碗米线你也没吃呢吧。”他悉悉索索地剥开塑料袋,把其中的一袋豆奶拧开盖子递到张佳乐手里:“给你买了豆浆和刀切馒头,有点凉了,你先垫垫。油条和包子太油了没敢买,怕你消化不好。”
指尖所触明明是温凉的豆奶,可仿佛就是有袅袅热气一片片熨帖地覆上眼球,熏得张佳乐眼眶通红。
为了堵住即将涌出眼眶的雾气一般,张佳乐忿忿一口咬上豆奶瓶嘴,用力吸了起来。空置了许久的胃袋已然感受不到饥饿,在他几口豆奶下肚之后也只是开始了一阵麻木的隐痛。
前路明明已渺茫黯淡,然而柳暗花明之后却又是在眼前空前闪耀的希望的光。
如果只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他不要对自己这么好?
虽然这样想着,但是临了还是忍不住如飞蛾扑火般投奔向那一块光明与温暖。
“孙哲平,我要努力。”张佳乐突然小声开口。
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勇敢,能够强大到不再为琐事烦恼、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奔向梦想,能够勇敢到不再纠结于内心的情绪和他人的目光、听从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他要努力变得更强大、更勇敢,强大到取得冠军,勇敢到表明心迹。
之前对自己默默许下的承诺又一次在张佳乐心头耳畔回响起来。他郑重地扭头:“干死微草。”
“嗯,干!”
“干死皇风!”
“妥。”
“干死嘉世!”
“必须的!”看着张佳乐咬着馒头口齿不清的样子,孙哲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张佳乐膝上捞起他的外套,用力抖了抖,又披到了张佳乐的背上:“不闹别扭啦?”
“先干死他们拿了冠军再说!”张佳乐飞了他一眼,把输液速度调到了最快,不安分地向护士站看了看:“你能不能去问问护士另一只手能挂不能,早挂完早回去训练!”
“我请好假啦你个傻逼,想挂进手术室啊你。”孙哲平将输液轮调慢了一些,“你先挂着,我再眯一会儿,你有事就叫我啊。”
张佳乐别过头去,没有应答。
直等到耳畔那人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深沉,他才红着脸,轻轻地将他靠在椅背上的脑袋,挪到了自己肩上。

对微草之后的比赛还算顺利,半决赛第二场中,百花以主场8:2的成绩取得了胜利,挺进了第三赛季总决赛。
孙哲平唯一意外的是,下台之后,在百花的选手通道口,他竟碰见微草那刚出道就任了队长一职的、击碎了所有新人墙的奇怪少年。少年似乎并不意外会在此碰见孙哲平,也没有对对百花顺利进入总决赛稍许祝贺,只是用他大小不一的一双眼瞥了他一下,突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没等孙哲平反应过来,少年转身扬长而去,剩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记者会要开了,你愣在这儿看什么呢?”张佳乐从背后绕上来,拍了拍孙哲平的肩。
孙哲平看了张佳乐一眼。
“没什么。走吧。”

42

对微草赛后第二天,K市荣耀圈一片欢腾。
可是对于百花自身而言,他们主场战胜微草、进入总决赛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因而没有鲜花没有庆功宴,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额手相庆,外界喧闹的庆贺声音穿不进百花小楼薄薄的老式木板门,整栋楼中所不断回响的,还是鼠标与键盘交替发出的、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第二名是一个很好的成绩,却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成绩。
此时此刻,出现在所有人眼中的却不是欣喜,而是忧虑、紧张、兴奋,是于荣耀巅峰咫尺之外的一步,头顶无上荣光落入希冀瞳孔而反射出的的光芒。
而张佳乐与孙哲平,按照莫楚辰的说法,他俩疯了。
先疯队员自然是张佳乐。有了上一次通宵鏖战导致高烧被送进医院的教训,他非但没有一点收敛,反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在训练之上。与上次不同的是,孙哲平眼见劝不住张佳乐,竟也将他二人的训练结束时间从原先的晚九点半后延到了十一点。
正副队长以身作则,许多普通队员们本也想跟着一同努力一把,可偏生起床时间并未后延,于是在经历了一个因呵欠连天而被孙哲平黑着脸点名批评进而加训的训练日后,队员们纷纷大叫着“受不了”而恢复了正常作息。
主场迎战嘉世的前一晚,待张伟完成了他一天的训练,训练室里只剩下了他和张佳乐。眼见着张佳乐连续一周训练到十一点依旧瞪着一双眼、窝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忍不住凑了过去:“副队,你一点儿都不困?”
“大家都是打荣耀的,你别告诉我你以前没为游戏熬过夜。”张佳乐头也不抬,“明天比赛了,你有闲就再练练。”
“快十点了。”张伟正想分辨两句,孙哲平却在此时推门走了进来:“张伟,还不去睡?”
张伟似乎很是忌惮,一溜烟钻出门去:“去去去。队长副队长晚安!”
张佳乐抬起头,偷偷瞥了孙哲平一眼,又迅速埋头屏幕前:“你看被你吓的。”
“至于吗。”孙哲平耸了耸肩,拉开电脑前的椅子坐了下来:“明天你还是头阵?嘉世头阵肯定是叶秋。”
“整个赛季我都是个人赛第一个的。”张佳乐关闭了训练软件,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在了椅子里:“至于叶秋……”他高高抬起下巴,视线远远越过孙哲平的头顶,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会怕他?”
孙哲平大笑:“你谁都不怕。”

纵使希冀如火炽热,然而决赛第一场的结果却只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1:9。
只除了张伟在个人赛中摇摇晃晃取下的一分为百花战队打破了尴尬的0。
夜幕中无星无月,只一片沉沉稠暗迫人肺腑。
回到战队小楼的诸人都很低落,一进大门纷纷各自回房休息。
张佳乐佝偻着脊背,背对着孙哲平,沉默地坐在床上。
叶秋最后打在灰暗失却色彩的屏幕上的那句话依旧在他眼前来回飘荡着。
“要我说你俩这繁花血景都玩了快两个赛季了吧,去年半决赛见你们就是这个打法,现在还玩?不腻呀?你们不腻我都看腻了。”
一句让人看着觉得很不舒服的话,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句实话。
尽管张佳乐自认为他在自己所能做的地方都做到了最好,然而心中却还隐隐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
不够。还不够。
你应该做得更好。
叶秋的话将他平日用以自我催眠的假象击穿了:繁花血景是一个完善的、优秀的、甚至堪称奇迹一般的打法,但它却并不是无懈可击,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它所散发出的夺目光芒足以应对各种比赛,因而遮掩了百花之下的致命弊端——在他与孙哲平的配合日渐默契而使用百花弹幕愈发顺手、成绩愈发骄人的同时,他们都刻意忽略了打法本身还需要变化和改进这一事实。
也就是说,在第三赛季的决赛里,他们所依靠的依旧是他们成为职业选手之前所摸索出的打法套路。
同一个战略打法连用两年,被叶秋摸透而击破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关于刚才的比赛,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孙哲平的首先打破沉默。如一枚石子落入湖中,激起一环环涟漪之后,湖面依旧归于平静。期待张佳乐开口无果,孙哲平叹了一口气:“大家的发挥都不错,错在我和你。”
张佳乐猛地转过身,望向孙哲平,却在被他的眼神拂过时隐约体会到了和听见自己心里声音时相似的感觉。
“我们太过于坚持繁花血景这个形式了。”孙哲平双唇张合之间吐出的话语竟与他心中所念如出一辙,“花是花,血是血,攻是攻,防是防,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仅以掩护弹幕和突击攻坚自命,那么我们中间的空隙就难免被人抓住了。虽然这个打法乍一看很完美,但是只是乍一看。我们已经这么打了两年,叶秋是条老狐狸,怎么可能看不出破绽。”
“那你打算怎么办?”张佳乐感受到了自己血管中蠢蠢欲动地翻滚着的颤栗,从心脏中被一泵一泵地挤压出来,烫遍周身:“你想要废……”
孙哲平一笑,眉间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平日的少年意气:“废除繁花血景。”
“正合我意。”张佳乐突然怪笑起来,“那我就把繁花也交给你了?”
“你信我?”孙哲平放松了身体,向后倒进床铺,开口的是个问句,只是他的声音听来却全是自信。
张佳乐学着他的样子,也向后躺倒在了床上。
他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泛黄的老旧吊扇,因为受了潮而略向下脱落了几屑石灰、卷着边角的墙纸。
他闭上眼,慢慢地勾出了一个笑来。
“当然。”

想要临时修改沿用了两年多的打法并非易事,何况孙哲平所提的还是“废除繁花血景”这样听来颇为不可思议的想法。虽然平日孙哲平在队中立威颇足,但是在战术布置会议上听到孙哲平这样的想法,众人还是免不了齐齐惊叫。慑于孙哲平平日威压,大多数的队员,包括战队经理在内,都满脸不可置信地低着头腹诽,唯独莫楚辰反应尤为强烈。
“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们两年里磨合出来的东西,你就打算花一礼拜去改?”
“不改必输,昨天的比赛结果我想已经把这件事说得很明白了。”孙哲平扫了他一眼,立时转开了目光:“还有人有任何疑义吗?”
“我有!”莫楚辰三两步走到张佳乐身边,“孙哲平,百花所有的战术几乎全部都是建立在繁花血景的基础上的。虽然你是核心——这个我承认,你很强,但是繁花血景是你跟张副队两个人一起组成的打法,怎么能凭你一个人说改就改?”
“疑义驳回。”孙哲平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张佳乐不会有意见的。”
“你这是一言堂!张副队……”莫楚辰犹想说些什么,却被张佳乐伸手止了话语:“楚辰,我没有意见。不改必死,这个大家都知道。”
莫楚辰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佳乐一眼,却见张佳乐咬着下唇,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来:“不破不立,我们要让嘉世擦亮眼睛好好看看的,不是一个百花弹幕狂剑攻坚的表面形式和任务安排,而是真正的繁花血景。”
孙哲平抬起一边眉:“你还有什么想法昨天没说的?”
“我想过了。”张佳乐站了起来,眼中隐约闪烁着坚定而狂热的光彩:“嘉世的攻防两端做得都堪称天衣无缝,叶秋和吴雪峰的配合不会在我和大孙之下。人的精力有限,所以我们要在某个方面完全压制住他们,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攻击得分上,那我们就得放弃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比如?”
“治疗。”
二字一出,整间会议室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你比我还疯。”孙哲平大笑起来,“好,那就试试。”
“你们两个人都疯了!彻底疯了!一群疯子!这会简直不用开了!”莫楚辰抓狂大叫,转身就想离开,却被张佳乐一把拉住了手腕。
张佳乐的眉尖跳跃着莫楚辰在初识他时曾见过的狂热,“为了冠军,咱们疯一把?”
莫楚辰怔了怔。
他曾听过张佳乐同孙哲平二人合力将霸气雄图百人团打乱队形、一个个送回复活点的事迹。听时犹觉不可思议,满心满脑都是这故事一定经过艺术加工和人为夸张。
而此时看来,这个故事却仿佛就该如此结局。
不疯魔不成活。
只有两个疯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真是信了你们的鬼话。”莫楚辰苦笑着坐下,“赢不了怎么办?”
张佳乐眨眨眼:“楚辰你这就不对了,一件事还没做呢,怎么就要去考虑输赢?”
莫楚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干瞪着一双眼,又见孙哲平带着戏谑促狭地笑了出来:“输赢还是重要的,只不过没有那么重要而已。”
“服了服了,你俩真是哲学家。”莫楚辰揉了揉太阳穴。

43

五月末六月初,H市的榴花开得正好。于是在月光之下,大朵大朵的鲜红花朵也仿佛是在水银之中流淌着的火焰般灼人眼目。
只不过潋滟的榴花红焰再灼人眼目,也难以将萧山体育馆中荣耀职业联盟第三赛季总决赛嘉世主场所吸引的眼球抢走几颗。一波波自观众席涌来的音浪仿佛月满时的钱江潮水般汹涌奔溢,直直拍打上比赛区,飞溅出千朵秋雪。
按照惯例,在这日选手握手之后、所有比赛开始之前,大屏幕的两侧会按赛事项目依次在每一比赛环节列出该环节参赛选手的名字。而习惯了个人赛首发出阵的张佳乐也如以往比赛一般,早早地候了在比赛间的入口处。他没有回头看屏幕,只等象征着第一场个人赛开始入场的铃声一响起,便伸手推开了门。
不料他刚推开门,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孙哲平却一闪身、先他一步钻进了房间里。
“你干什么?”张佳乐吃了一惊,一把拉住孙哲平便向门外拉;而孙哲平却也不回答,只将张佳乐拉着他的手扯了下去,又咧出一口白牙向他一笑,便反手关上了门。
顾不得鼻子几乎被门板拍扁,张佳乐拉着门把手大声叫起来,强自镇静的话语到最后还是不免带了一丝焦急愤怒:“孙哲平你开什么玩笑呢?你这是比赛犯规你知不知道!你快出来,被裁判看到……”
“这位选手,比赛区域不要大声喧哗。”隔音良好的门板将他的叫喊声隔绝在了门外,因此他敲门砸锁的声响吸引来的只有萧山体育馆中维护秩序的保安。张佳乐不敢再大声叫嚷,只乖乖跟随保安回到选手席位。
远远看见张佳乐走近,坐在靠近选手通道的座位上的张伟向里排挪了一格,给他腾出了个空位:“副队你厕所去了这么久啊。”
“谁说我去厕所的?”张佳乐莫名其妙,无意间瞥了大屏幕一眼,却彻底傻楞在原地。
大屏幕左右两端选手的名字已然被双方选手刷卡登陆的进度条取代,然而最上方的条形显示屏依旧滚动着一行白字,醒目而刺眼。
荣耀职业联盟第三赛季巅峰对决,决赛第二场,个人赛。
嘉世战队,叶秋,一叶之秋。
对战。
百花战队,孙哲平,落花狼藉。
“他这什么意思啊?”看着已经登陆上线的落花狼藉,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也只得纷纷化作无奈。张佳乐心上千头万绪交集一端无处发泄,却只从队员语焉不详的描述中含含混混地概括出孙哲平临时起意,开场前五分钟亲自修改上场顺序的光荣事迹来,活生生憋出一个愤懑的笑。
“哟,今天竟然是你啊。”大屏幕上,叶秋一贯的嘲讽腔调不变:“他呢?被哥吓得不敢上来了?”
孙哲平这头也不落下风:“对付你,还用不着他,有我就够了。”
纵使嘴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若干回合,可一叶之秋和落花狼藉的实际动作却极其谨慎。嘉世为第一轮个人赛选择的地图是许愿迷宫。这是一片被设计成迷宫样式的园林,茂密的灌木被修剪作树墙的模样,两堵树墙间便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弯弯绕绕地围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树墙枝叶茂密厚实,比墙间小径还要宽,几乎阻断了墙两边的人向对面窥伺的所有视角。只是迷宫南北两端入口所对应的道路最终都通向迷宫正中的圆形小广场,若只如寻常人般顺着眼前道路一路前行,二人最终也会在迷宫正中不期而遇。
可在座所有人都深知,这二人都不是寻常人。
位于北入口的一叶之秋扛着却邪一开始进入迷宫铜铸雕花的大门,就没有沿着大理石铺就的道路往前走,而是以战矛却邪为撑杆跳上了铜门,又踩着大门上的雕花轻松一纵身,跳到了树墙顶端。
“在哪呢?孙英雄别躲了咱们出来速战速决啊。”一叶之秋翻上未顺着盘曲的道路蜿蜒前行,而是直接踩在树墙上,直线奔跑跳跃,朝着迷宫正中的喷水池广场一路前进。
“看来叶秋选择这张地图的用意在于消耗落花狼藉的人物耐力属性和装备耐久?众所周知许愿迷宫的中央许愿池广场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开阔,但是四围环树,还算是一个便于埋伏和隐藏的地形,所以两个角色一开场都会尽量抢占这一有利地形,因此加快行进速度也是必须的。”解说胸有成竹的声音在场馆中回响了起来,“但是狂剑是重甲职业,战法是皮甲职业,所以一般情况下肯定是一叶之秋先行到达中央,而落花狼藉为了弥补速度上的缺陷,对人物和装备的属性压榨就更大……然而就算落花狼藉压榨了属性,一叶之秋还是能通过从树墙上直接直线前进的办法缩减时间花费。真不愧是叶秋啊!”
现场观众被解说唬得一愣一愣,纷纷发出长长的感叹声,张佳乐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场比赛之前,整个第三赛季,个人赛中第一个出场的,一直是他。
那叶秋又如何能预判到孙哲平会突然在比赛开始前更改出场顺序而做出解说所理解的那一系列布置呢?
叶秋选择这一张地图,或多或少,总有他针对百花缭乱所做出的布置。
两个皮甲职业在没有装备速度加成的前提下,到达中央喷水池广场的时间应当是相差无几的,那么解说语中的所谓“心理威慑所造成的属性压榨”便不存在;何况,百花缭乱是远程,一叶之秋是近战,因此在预判二人会同时到中央喷水池广场的前提之下,百花缭乱不会贸然进入广场,而多会在外圈逡巡,伺机攻击。
那么,如果在明知中央喷水池是一个适合伏击的地点的同时,放弃它,而转将一心向着喷水池前行的对手后方当作伏击地,又会怎样呢?
迷宫之中仅供一人通行的小径本就狭窄,站在两堵树墙之间,本只有两人高的灌木丛一时望起来竟也似参天。在高度优势之下,若从背后上方跃下,在仅容一人的小径上开战,先手的那位占到的便宜绝不比在中央喷水池结结实实坑对手一套差。
中央喷水池于此时,不过是叶秋放出的一个诱饵。
也许叶秋的本意是伏于中央喷水池南入口上端,在百花缭乱初入广场、四下找寻可埋伏地点时予其当头痛击,借机拉近距离以形成对他的压制;不料孙哲平临时更改了百花战队的出场顺序——在同为近战的狂剑面前,战斗法师的优势所在反而是其魔法炫纹的半远程攻击。因而叶秋临时起意,想要借助双方角色护甲精通差异所带来的时间差绕到落花狼藉身后,利用树墙迷宫之间狭窄的走道形成战局的压制。
张佳乐忍不住隐隐为孙哲平捏了一把汗,而善解人意的导播也在此时将镜头转向了落花狼藉——
好一片落花狼藉!
漫空花叶飞舞,流转着潋滟血光的重剑葬花不断掀起一阵阵裹挟着花香与血腥的风,将沿途树墙与花朵,纷纷绞入剑风,碾作碎片。
落花狼藉根本没有沿着只有一人宽的小径前行——
他遇花斩花,遇树砍树,生生自树墙迷宫中自行清出了一条道路来;而他身周,只有花叶飘零,被他清理开来的残破树墙怪异地向两边扭曲着,在他的剑风扫荡之下呜呜地颤着叶片,仿若心悸,又似臣服——只是他身周树墙,再没了可落足的地方。
叶秋利用着一切可被利用的,他却破坏着一切可被叶秋利用的。
他究竟是懒得在迷宫中寻觅出路而索性快刀斩乱麻,还是看穿了叶秋的心思呢?
站在远方高处正跑向这边的一叶之秋很明显也注意到了落花狼藉的举动,特地停下了脚步,打了一行字:“破坏绿化是不好的行为。”
“受教。”嘴上应承着,落花狼藉手中重剑竟也随之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一叶之秋幸灾乐祸道,“还剩多少耐久?”
“啊,武器的耐久度!”看到叶秋的话,解说的声音听起来又亢奋了一些,“虽然空中劈砍不耗费武器耐久,但是落花狼藉砍的是实体,所以他的武器耐久也在不断下降——他现在应该是要重新考虑前进策略了……不对,落花狼藉又开始了动作——他钻进树墙里了!”
从导播特意调出的落花狼藉视角可以看到,落花狼藉一扭头钻入了身旁的树丛的断口中,重剑挥舞不休——只是幅度小了许多,甚至与其以“挥舞”来形容,“开凿”一词才更为贴切——他正以重剑为撬棍,在树墙中心,不断拨开眼前的枝叶。
突然,解说从屏幕上落花狼藉视角里间或掠过的缝隙中,发现了不远处树墙站在顶端的熟悉身影。
“落花狼藉发现了一叶之秋!所以他这是打算在树墙中给一叶之秋来一场伏击吗?可是一叶之秋应该也看到了落花狼藉钻入树墙的动作……”解说话音未落,一叶之秋发话了:“哟,不见了,去哪了?”
“你猜?”
“我不猜。”
“真不猜?”
“好吧,那我猜你在我后面。”
二人没有营养的对话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操作。一叶之秋话音未落,忽然高高擎起却邪,纵身一跃,猛地一个强龙压向树墙下方刺去:根据树墙抖动的速度频率计算,落花狼藉此时恰应在他正下方——
“刺得好。”
葬花绯红的锋刃忽地便划破重墨叠翠从一叶之秋身后飞旋上来:
“可是猜错了。”
就在绯色剑光将要吻上一叶之秋绯红的衣袂时,一叶之秋突然动了——
他从树墙顶端直直坠落了下去。
猝不及防只在一刹那,下一交睫,一叶之秋便在半空做出了受身动作,同时想要以一记后跳躲过落花狼藉紧随而来的崩山击:“还有力气砍树,看来葬花耐久度还挺多嘛。”
然而后跳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叶秋便心知不妙——
他的身后是茂密的树丛。
他根本,无处可跳。
“耐久度所剩不多,不过给你掘个坟墓绰绰有余。”落花狼藉借着一叶之秋落势的一记崩山击将他重重斩落在地。虽然二人同处叶墙之中、动作困难,然而方才一叶之秋向下的一记强龙压此时却成了此时落花狼藉最大的助力。这一次一叶之秋没能再在同时做出受身操作来,他结结实实地落地,却反借着落地后短暂弹起的小浮空倒脱出了树墙的束缚。
落花狼藉紧跟着一叶之秋冲出树墙,二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外面那块早已被孙哲平清理得平坦开阔的空地上胶着对战起来。
一叶之秋在树墙上被落花狼藉摆了一道,节奏竟也未乱。由于脱离树墙的时间存在先后,在落花狼藉以冲撞刺击紧追着他钻出树墙之时,他竟用出了一个强判定的55级大招怒龙穿心将落花狼藉又顶回了树丛中!只是落花狼藉之前使用的冲撞刺击也算是一个带有小判定大大技能,虽强度不如怒龙穿心,然而却也不至于被一叶之秋这一击完全顶入树丛深处。
纵使如此,落花狼藉却没有立即从树丛中出来,反倒又扭头钻进了枝叶深处——而几乎同时,一道火属性炫纹就堪堪擦着他重剑的锋刃自他身后卷过,灼焦了几片鲜绿树叶。
正当众人猜测落花狼藉接下来在树丛中有何动作之时,又一道绯色光芒自树丛后横劈开来——
“还用这种方式清理树叶?他的武器耐久还没消耗完?”解说的疑惑同时也是大多观众的疑惑,可此举落在叶秋与张佳乐眼里则是另一番意味了。
红光划过的速度变快了。
也就是说,若不是落花狼藉之前有意压制自己的速度,就是他的负重变轻了。
然而又是什么能够减轻负重?
那就是落花狼藉所以还敢继续用重剑劈砍树丛的原因。
他身上,也许带着不止一把剑。
落花狼藉没有给一叶之秋太多思考的时间,红光之后便是雪光,雪光之下又闪血色。他深知一叶之秋的中远距优势,因此将他攻击的方向一连转变,势要将一叶之秋逼入两堵树墙之间的狭窄走道。
叶秋选择这块地图,本只为了利用自己的近战优势,让张佳乐的百花弹幕缺乏施展空间。只是百花在出场顺序上突然做出的调整让他的这一布置就此落空,在绝对近战落花狼藉面前,反倒是招式施展距离更远的他受到了限制。
炫纹的中远距离优势被逼仄的空间压制了,但是伤害依旧存在。此时的落花狼藉也似乎要与他硬碰硬地血战一般,因为丢掉了耐久告罄的重剑而全面加速的落花狼藉完全不对他的攻击加以躲避,反而愈发咄咄逼人。
同样的伤害,打在皮甲与重甲上,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疼痛感了。
当一叶之秋生命值还剩下50%的时候,叶秋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加紧了他的攻击频率,大招频出,各色炫纹围绕周身,只如五色祥云团簇,旋即朵朵射出,将落花狼藉的生命线也压下了50%这条线。
到了最后,仿佛放手一搏一般,二人越打越快,技能栏中越来越多的技能进入了冷却时间。
直到最后,一叶之秋5%,落花狼藉3%。
一叶之秋周身满绕各色炫纹,而落花狼藉的所有技能都陷入了冷却之中。
“结束了。”叶秋心中默然一笑,没有使用身上的炫纹,只按下了一个足够将落花狼藉送下场的百龙流星打。
然而,屏幕灰了。
显示冷却结束的一抹光在他倒下的一刹那,从百龙流星打的技能图标上亮了起来。
他不知不觉间加快的速度,终于成全了这滞后的0.5秒冷却。
一叶之秋倒下了。
现场观众仿佛集体失语,只呆愣愣地望着屏幕上方落花狼藉视角中的“荣耀”二字,与不断重复慢放的最后一秒:
一叶之秋的百龙流星打还差一秒冷却完毕时,落花狼藉的狂暴已然可以使用。
二人同时按下技能。
然而落花狼藉附加了狂暴与血气唤醒加成的普通攻击,先于一叶之秋的百龙流星打冷却完成。
葬花重重地劈砍上了一叶之秋的身体。
一叶之秋倒地,百龙流星打冷却完成。
荣耀!
只0.5秒的距离!
叶秋被孙哲平击败了!

迎着百花粉丝要掀翻整片萧山体育馆一般的呐喊声,孙哲平回到了选手席位。与个人赛第二位出场的张伟击掌之后,紧接着迎接他的却是张佳乐的咆哮。
整场比赛张佳乐始终悬着一颗心。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为胜负忧心的焦虑,还有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终究让他发出了压抑不住的低吼声。
“你疯了!”
可孙哲平却只歪着头,含笑看了他一眼,旋即伸出拳头轻轻敲敲他的肩膀,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我赢了。”

44

孙哲平取胜叶秋本已收获粉丝惊叫无数,而当个人赛结束、双方战队参与擂台赛的选手名字自大屏幕上一行行显示完毕时,观众席又发出了一阵长久不息的惊叫声。
个人赛中没有出场的张佳乐自然出现在了百花擂台赛的名单之中——然而这却不是观众所惊叫的原因——因为他排在第二位出场固然奇怪,可是在他之后安排出场的,竟然是百花战队的牧师选手,莫楚辰。
“百花今天这是吃错药了啊。”看到擂台赛出场顺序,饶是吴雪峰也不禁咋舌。叶秋趴在一旁笑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烟来:“那俩疯子什么时候消停过。”
“还说别人呢,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吴雪峰白了叶秋一眼,“这他妈看样子是要玩儿死我啊?”
“哟,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是谁擂台赛最后一个上呀?哦!我想起来了,好像就是你嘛。”叶秋强忍着笑,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吴雪峰的肩膀:“加油啊英雄,任重道远,我看好你啊。”
吴雪峰面色不善,一把将叶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打落:“滚。”
“真粗鲁。哥要真滚了你还不想哥啊。”叶秋作势要走,走到一半见无人挽留,突然一个转身又溜了回来,难得地沉下了脸色:“他们把张佳乐放第二估计就是为了让你最后能对上他家小牧师磨磨耐性,影响你之后团队赛的发挥。你可别被他们带着跑了。”
“我知道。”吴雪峰沉敛神色,掰了掰手指关节:“我还想磨磨他们家牧师的耐性呢。”

另一边,张佳乐盯着电子显示屏,面色同样不善。
孙哲平带着一脸笑上来,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肩。感受到肩头的温度,张佳乐将脸埋进了双掌之中,长叹一声:“你他妈脑子里装的到底是啥我真是已经看不透了。”
“要看那么透做什么?相信我就行啦。”孙哲平翘着二郎腿,向后靠进座位,双手交叠,向脑后一枕:“前两天还说的完全交给我呢,这会儿变卦了?”
大屏幕上,擂台赛第一场胜负已出。嘉世的首战选手以8%的血量优势战胜了百花的出战队员,正好轮到百花擂台赛顺位第二的张佳乐出场。
张佳乐将一口气重重地从鼻孔中哼出来,扭头瞪了孙哲平一眼,起身向比赛区走去:“等小爷打个一挑三给你看。”
“不求一挑三,坚持到气冲云水上场就行。但最好不要把他血打下75%。”孙哲平突然一个挺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几个大步紧追到张佳乐身边。张佳乐讶异,刚停下脚步,回头便被他一把拉住,握着他左手的指尖抬到了眼前。
紧接着,孙哲平嘬起口唇,轻轻地往他的手背上吹了一下。
“给你吹口仙气。”
孙哲平笑着说。
BOOM。
张佳乐觉得此时的自己恍如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血液岩浆般咕嘟嘟冒着灼热的气泡。
整个人都像是要炸了。
那只不过是一口气。
却仿佛一个亲吻。
他的双唇距离自己的手背只有一毫的距离,温热湿润的气息从近处喷出,自手背拂过,又流淌向指尖,从指缝慢慢滑下,最终一分分变凉。而旋即,其所经由的每一寸肌肤脉络都在下一刹变得滚烫起来。张佳乐只觉得自己薄薄皮肤下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着翻滚,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扩张,将那一股热量一直扩散到全身。
“你……你干什么!”张佳乐一把抽回手,浑不知自己的脸庞已经滚烫通红,只觉得口舌发干,眼前景象不受控制地扭转起来,一片斑驳陆离。他慌忙转过身,一路小跑,逃也似冲进了比赛间。而看着张佳乐仓皇的背影,孙哲平舔了舔嘴唇回到座位,那一脸笑明明满是轻松无辜,却又偏生无端生出两分狡猾算计来:“大惊小怪。”

张佳乐对着人物读取的进度条,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
脸颊很烫。
可被孙哲平吹过那口“仙气”的手背更烫。
一双耳朵几乎要喷出白汽一般,张佳乐心中杂乱无端。先前被孙哲平欺瞒的忿恨与紧张犹在,眼见着孙哲平战胜了叶秋的不甘还在,被压在擂台赛出战的憋闷也还在,更兼以他仍灼灼发烫的手背与脸颊、狂奔乱撞的心脏,千万般滋味汇集心头而无处发泄,只捂得他愈发躁动憋闷。
唯一的出口,仿佛就只有眼前屏幕上载入完毕的百花缭乱手上的那把闪射着金屑与红光的猎寻手枪了。
张佳乐伸出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背。
被渡了一口“仙气”的左手似乎突然在一瞬间变得分外灵活轻松起来。
什么不要把气冲云水打下75%。
张佳乐皱了皱眉,旋即对着屏幕笑了起来。
偏要打个一挑三给你看。
嘉世为擂台赛选择的是金属乐园,一座设计感十足的后现代摩天巨塔。塔高参天,塔心中空,只最底十层与最高的第三十层有实体地板——说是地板,却不过是一层透明的薄薄的玻璃。阳光自没有封顶的塔顶洒下,经过三十层冰冷金属与玻璃的过滤,落至最底层也不再皦然。有两条可供二人并肩通过的窄窄楼梯沿着塔壁一路顺时针盘绕至塔顶,而两条楼梯全如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一般,相互周旋上升形影不离,选择了不同入口的人却在到达顶楼之前绝不可能拥有在同一楼梯上相遇的机会。
“好,嘉世对百花擂台赛第二轮开始,我们可以看到嘉世的刺客选手一剑霜寒正身处第三层向第二层地板连接的那个口子上,应该是埋伏好了等待百花缭乱……进战了?百花缭乱发现了他?”比赛开始还不到三十秒,开场白尚未说完整的解说突然激动起来:“五秒!百花缭乱直接秒杀一剑霜寒!”他热切的话语中甚至夹杂着拍桌子的声音,“虽然说一剑霜寒在上一场比赛中只剩下8%的血量,但是就这样尚未近身就被百花缭乱发现并且压制秒杀,这场景真是太震撼啦,看起来今天张佳乐选手的状态非常不错啊!”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说旋即请导播放出了方才嘉世刺客选手一剑霜寒被百花缭乱眨眼间遣送下场的录像:不知是否早就预判到了埋伏的位置还是运气太好,百花缭乱选择的路线是与一剑霜寒事先埋伏地相反的另一个入口。因为地图选择的原因,通过玻璃地板观察到了百花缭乱动作的一剑霜寒无奈只得从玻璃地板穿过第二层前去另一端的楼梯口,但就是这一瞬间划过的黑影让百花缭乱瞬间判定了一剑霜寒的位置。在距离楼梯口尚有40步距时,百花缭乱先手向前方打出了一枚浮空弹,紧接着向着墙壁方向扔出了一颗爆缩式手雷。一剑霜寒为了规避伤害且不被爆缩式手雷的冲击波推下楼梯不得不向前方一个疾突,也因此恰好进入了浮空弹的射程,接下来就是浮空弹的命中和百花缭乱后续一系列攻击——但是如果他不规避,那一颗爆缩式手雷的伤害大概也足够把他的血量砍到5%以下,更附加一个冲击波,直接将他推到一楼——只能说,一剑霜寒被百花缭乱秒杀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都已经成为了必然。
嘉世擂台赛顺序第二的是魔剑士明月初。角色刷卡上线,自明月初问了一句“上顶楼打”,而百花缭乱以“OK”回答之后,二人就再没有说话。百花缭乱闷头沿着塔壁的阶梯向玻璃塔顶一路前行,而明月初也选择了另一条阶梯,埋头攀登起来。
当明月初到达塔顶时,百花缭乱也才刚从阶梯与地板的连接处探出一个头。透过玻璃地板,可以看到光一丝丝湮没在塔下,只隐约可见塔壁螺旋。二人脚下仿佛大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仿佛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自顶楼降落的东西。
明月初没有犹豫,在二人刚行至中心地带、尚未实实打上照面之时,便伸手甩了一个裂波斩过来。百花缭乱高高跃起,轻松躲过,但在裂波斩之后扑面而来的却是一个来自地面的地裂波动剑——明月初趁着百花缭乱滞空的时候已然潜至其身下,将手中之剑重重地插入了玻璃地板。
解说与现场观众都不了解这个地裂波动剑的意义:毕竟这一招只是放在地上,其振动波并不能传导至空中对百花缭乱造成伤害,反而会将自己最无防备之处露出在百花缭乱眼前。
百花缭乱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枪林弹雨霎时间成了真正的枪林弹雨,噼噼啪啪向下倾泻而出。电光火花在阳光的映衬下,在黑暗的巨塔内显得分外夺目。
然而明月初却硬生生吃着伤害,走位到了百花缭乱的正前方、他的最佳攻击视角内。
“明月初看来是因为百花方面突然改变比赛出场顺序而感到紧张了?”解说摸了摸后脑,不很确定地开口:“失误很多啊……”
话音未落,在百花缭乱落地的一瞬间,玻璃破裂的清脆响声掺杂在爆炸声中响了起来。
百花缭乱脚底的地面,碎裂了。
不知这应是明月初那一剑的功劳,还是百花缭乱自己发射的一系列弹药手雷的功劳,至少在此时众人所能看见的,是百花缭乱自塔顶急速坠落的身影。
在失重下坠的一瞬间,张佳乐突然反应过来了。
以往百花出现在擂台赛中的一直是孙哲平,而这个巨塔,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陷阱。
排在顺序第一位的近身突袭者,若不是因为自己的攻击距离占了便宜,也不会如此轻易取胜。换做动作幅度大而略笨重的狂剑士,攻击幅度未免会受到影响,再看那个刺客,在此等环境下便是一个无比棘手的对手。
再说此时——那魔剑士所要做而已经做到的,只是将自己引上顶楼,再将自己脚下的玻璃地板击碎,使自己能够自由落体摔下20层楼高,再砸碎几层楼的玻璃,自取灭亡。自己是皮甲,不过几个技能便能将玻璃地板轰为齑粉,若是落花狼藉来,估计连跳一跳都能撞碎玻璃自己掉下去,更遑论崩山击一类的的大幅度攻击动作?
阴险!
张佳乐在心中暗骂一句,却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小爷岂会就这么遂了你们的愿?
一切仅仅在一交睫——百花缭乱在坠落的一刹那,在空中突然就对准明月初脚下的地板一顿狂轰滥炸。
“看来百花缭乱中招了!他好像很不甘心,但是他的攻击全都被地板挡住了,这种攻击只会让他的下落速度越来越快,但我们不可否认他别有用意……”解说吃一堑长一智地及时收住了话头,并在接下来的一刹那开始庆幸自己的明智:“明月初脚下的玻璃被百花缭乱击碎了!明月初也掉下来了!”
百花缭乱在方才的一瞬间几乎使用出了他所有可使用的攻击技能,而不负众望地,明月初脚下的玻璃同样应声碎裂,魔剑士紧随着百花缭乱,自塔顶掉了下来。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魔剑士似乎很快适应了自己初自顶层掉落时的惊诧,电光波动阵于空中发动,直冲百花缭乱而来,穿过他身周的重重繁花,一派誓要将他在第二轮先行送下场的模样。
然而以下落速度计算,百花缭乱明明在他所预判的攻击范围内,这一技能却命中空了。
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
百花缭乱下落的速度突然减慢了下来,那一团热烈燃烧的花簇也一点一点地向外靠近着。
虽然他的运动轨迹只偏斜了一点点,百花缭乱做了些什么却还是逃脱不出在座职业选手们的眼睛。
飞枪。
百花缭乱在空中施展开了枪系角色独有的技能使用方式,以发射子弹时枪支产生的后坐力,将自己慢慢地向两侧塔壁上盘绕着的楼梯一路送去。
“啧啧啧……”这头的叶秋对着屏幕摇了摇头,“被孙哲平带坏了。”
“哟不错,学精了啊。”那头的孙哲平得意地笑着,打了个喷嚏。

明月初当然不甘于就此放弃。就见他烈焰波动剑与冰霜波动剑一剑剑剑波咄咄逼人地贴来,但这却将他自己的下落速度越带越快——等到他反应过来,百花缭乱身周所盛放的那一团繁花,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第十五楼,繁花落地。
百花缭乱成功将自己送上了第十五楼的楼梯,而明月初却因缺乏枪系角色独有的押枪技巧、甚至缺乏其他职业的强行突进技能而无法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任何的改变。
不过不要紧。他有心理准备。落地之前只要做好受身动作,就可以与百花缭乱再战过。
在濒临绝望之时,明月初如是安慰自己,不免又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然而这一次,百花缭乱却自己从第十五楼的楼梯上,纵身跳了下来。
子弹如骤雨,爆炸如疾风,耀眼繁花再一次从百花缭乱身周迸裂开来。他下落的速度依旧缓慢,依旧使用着押枪的技巧,只不过这一次他押枪的对象不再是空气,而是明月初。
明月初避无可避,在强吃下百花缭乱技能的同时,下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已经临近第十层的玻璃地板,他正要做出受身操作,却不料百花缭乱的枪口在一瞬间掉转,夺目繁花径直越过他,冲向他身下的玻璃地板。
第十层明月初身下的玻璃地板在爆炸中应声碎裂,而明月初也因此继续下落。他本欲使出一个碎风波动剑,已风势将自己下落的速度放缓,奈何在他的剑尖接触到第九层的玻璃地板时,百花缭乱猎寻枪口中所喷出的火焰又一次先他到达。
第八层,第七层,第六层……
一层一层的玻璃地板纷纷被百花缭乱击碎,晶莹剔透的玻璃渣随着火光血光在不甚明亮的塔底,随着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一路纷飞,仿佛一层层破冰而下,尽是霜花飞舞。只不过,霜花尽头,皆是二人血珠。
转眼间,第二层近在咫尺。
在第十层时,明月初便差一些被骗去受身操作。而之后的每一层,百花缭乱的技能总是先他一步击碎他身下的玻璃板。
因而在第二层,明月初依旧等待着百花缭乱的火光替自己打碎这一重障碍。
然而百花缭乱并没有。
明月初重重地砸在了玻璃地板上,并藉由自身从高处掉落所产生的冲力,将第二层的玻璃地板生生砸碎。纵使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按出了碎风波动剑,然而他的生命值依旧从70%径直滑落至3%。
他终于跌落至塔底。
3%也好,总应该尽可能多地给百花缭乱造成一点伤害的。
亲吻地面的一刹那,他使用了受身操作。
但依旧先他一步,一枚浮空弹打中了他。
一个短暂的小浮空,救了他一命。
他抬头,望见百花缭乱停在二楼的玻璃地面上,猎寻枪口正冒着白烟。
“摔死算是什么事。”
还剩下89%生命的百花缭乱站在二楼俯视着他,黑洞洞的枪口让他想起了站在顶层时,黑洞洞的塔底。
一枚爆炎弹射出。
明月初下意识向后一闪。
一阵火光冲天。
明月初的生命被他身后那一枚不知百花缭乱什么时候设置的定时手雷清空了。
“总得是我把你送下去才像话嘛。”
望着屏幕上金灿灿的“荣耀”二字,张佳乐得意地笑着,却似想起什么般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将一个吻,极轻极柔地落在了手背上。
都来吧!
一挑二怎么够,要把你们统统消灭才好!

45

“GG。”
紧随着一行小字,显示气冲云水视角的屏幕中亮起了金灿灿的“荣耀”二字。
四下哗然。
叶秋挑起一爿眉,向客队选手席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免掏出一根烟摩挲了一二,又塞回了口袋里。
“这么敷衍真的没问题么?”观众席上,季冷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可是他的法力值的确归零了呀。”刚退役的牧师石不转操纵者石鑫亮摸了摸下巴,“再打下去肯定也是输嘛。”
“但是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看气冲云水现在还剩50%生命,他刚才要是精打细算一下法力值的消耗,至少能让气冲云水血线下30%,运气好点能一挑三。”季冷轻轻哼了一声,“可是最后谁都看得出来他打得比谁都奔放……”
季冷的话在突然回头的韩文清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安安静静看比赛。”见季冷乖乖闭嘴,韩文清转了回去:“顺便用脑子想想下一个上场的是谁。”

气冲云水刷新在了塔底时,百花缭乱依旧停留在将明月初击败时所立的二楼。
并没有重复这场比赛之前被选手们乐此不疲使用着的战术走位和言语骚扰,气冲云水堪堪站定便向二楼冲去,而百花缭乱却并未如以往一般以猎寻枪口中盛开的火焰花朵迎接来客,而是象征性地对气冲云水处普通攻击了一手,旋即转身就跑。
这是一场在张佳乐身上所少见的、并不那么开门见山和单刀直入的比赛。
百花缭乱生命犹剩89%,而法力值却仅余一半不到,因此若想取胜,以他平日的百花式打法,法力值续航问题必然会出现在这场比赛中。而气冲云水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一个捉云手便肆无忌惮地向百花缭乱处施展了开来。
百花缭乱轻巧地一个后跳受身躲过,反手“砰砰”两枪,便是两枚子弹飞出。气冲云水躲过了第一枚浮空弹,却没躲过与它几乎同时发出却在不同路线比肩并行的另一枚冰弹,更是运气不佳地进入了冰冻状态,被百花缭乱抓着趁机一套打,引来了解说的一通长篇大论。
比赛间里很安静,除了间或的几下几乎粘连一处的键盘敲击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张佳乐知道,这个开端非常好,如此精细地计算和战斗下去,他能在这场擂台赛中一挑三,甚至能改变外界对他“华而不实”的风评,转身向“华丽与内涵并重”的风格靠拢。
呸,本来就是华丽与内涵并重的选手好嘛,外界不会看,自己人还能不知道了?
可是就算外界也这么认同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手背与脸颊仿佛还残余着孙哲平那一口气所带来的热度,可头脑中所充斥的热气却随着比赛的进行一点一点退却了。
自己上台之前,孙哲平所说的“坚持到75%”是什么意思?
激将法?觉得这么说了之后自己能够一挑三大杀嘉世威风?
杀别人威风的这种事,孙哲平不是一向比较喜欢自己干么?
可是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吧。看看他今天怪异的举动,再想想二人往日所谈……
张佳乐突然得意满满地笑了起来,突然迅捷起来的键盘敲击声哒哒哒连成一片。
即使不知道孙哲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是选择相信他。
更何况,如果说孙哲平是卖药的,那他可就是孙氏药铺的合伙人了。

随着比赛进行,百花缭乱和气冲云水的生命值持续下落着。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比赛中掌握着主导权的,是百花缭乱。
在以稳扎稳打和失误率极低著称的气冲云水面前,在起手一套相当高效而简单的攻势映衬下,在所有人都以为百花缭乱会继续收敛技能、算计着法力消耗与伤害比例与气冲云水进行一场长距离拉锯战时,整个屏幕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本来一步步精细算着自己法力值消耗的百花缭乱,却突然将打法转换成了他惯常的风格——甚至较他惯常的风格更为奔放。
若要形容,那么此刻的百花缭乱,就是在炫技。
仿佛想要告诉全天下自己的手速有多么快、技能的释放有多么精准绚烂、对于光影的衔接有多么巧妙一般,百花缭乱枪口中喷出的火焰直要将整座金属巨塔焚烧干净一般,熊熊燃起。
孙哲平坐在选手席上,仰头看着大屏幕,满屏绚丽烟火映在他的双眼中,在黑暗中隐隐地泛着亮。
他很清楚,百花缭乱的这一套技能是多么华丽绚烂。
但不知为何,这“烟火”在他眼中,却还是那年除夕夜的竞技场里,张佳乐对他高声喊着“新年快乐”的时候,从他手中尚不是银武的手枪中喷出而后四散炸裂的样子。
“队长你笑啥?”张伟莫名其妙地看了孙哲平一眼,又转回头喜滋滋地盯着漫天花火包围下的气冲云水快速下滑的血条:“是不是副队可以一挑三哈哈!”
“你高兴太早了。”莫楚辰无情打断张伟的话,“你看看副队的法力值。”
“哎?!”
张伟回头仔细一看,隔着层层技能光效,屏幕两侧双方的状态栏一览无余——尽管气冲云水的生命值在不断下滑,可是下落速度更快的,却是百花缭乱的法力值。
终于,随着解说“啊呀”一声大叫,冲天的绚烂光华在一刹那消失殆尽,在瞬间被黑暗包覆的楼梯尽头,手枪犹在冒着烟的百花缭乱看上去竟带了一股必死的杀气。
“百花缭乱刚才那一套技能太乱来了。”解说不无遗憾地开口,“我们可以看到,百花缭乱的法力值已经归零了!接下来他会怎么打,我们拭目以待……GG?!”
吴雪峰看着电脑屏幕上硕大的金灿灿的“荣耀”二字,一时竟不知心中是不安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完了完了……”选手席上,莫楚辰捂着脸向后一倒:“这场比赛结束以后你俩要被人举报进精神病院了,我该怎么自证清白……”
“那么多废话。”孙哲平一掌拍在他背上,痛得他“嗷”一声叫了起来:“下个该你了,按照之前交代你的做。”
莫楚辰扁扁嘴:“一肚子坏水。”

张佳乐回到选手席时,正见孙哲平对着他笑。
“笑屁。”他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挑三没成,你爽了吧。”
孙哲平大呼冤枉:“关我什么事啊!”
“嘿!要不是你叫我打他到75%,我会这么快下来?”张佳乐双手交叠支着下巴,目光不无担忧地在出赛选手姓名显示屏的“莫楚辰”三个字上转了又转:“看楚辰那心不甘情不愿的,行吗?”
“他要哪次给你表现得一脸热忱的样子,那咱们就得带他去看看五官科啦。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耐磨,这话不还你说的么。”说话间,孙哲平突然一脸严肃地坐直了身体,摸了摸张佳乐的头顶:“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听话啊,让打到75%就打到75%。”话到最后终于不免破功,“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挺好挺好,要啥奖励?”
奖励?!
可是……除了你,却想不到其他想要的了呀……
脑海里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个尖儿,便被张佳乐一巴掌重重地拍了下去,偌大个体育馆的喧哗声,此刻却都不如他的心跳来得更加震耳欲聋。
尽管四周一片晦暗、足以遮盖张佳乐快要熟透的脸颊,但他还是做贼心虚地别过了头:“呸,什么75%,我打到了50%才下来的好吧。”
孙哲平大笑,揪着他脑后的小辫子,将他的头扭了回来:“屏幕在这边,你往那边看什么呢?”
“看萧山体育馆里有鬼,女鬼,穿着白衣服吐着长舌头大喊着‘我好冤枉啊’然后扑到你身上!”张佳乐对着孙哲平狠狠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就问你怕不怕!”
“怕死了。”孙哲平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挺起胸膛一脸视死如归:“不过你要扑就扑吧!”
“你他妈才女鬼!看比赛!谁跟你贫!”
张佳乐的一个拳头结结实实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治疗职业参与擂台赛的,从荣耀联盟职业比赛开办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当傲风残花刷新出现在地图上,一个满状态的牧师与一个剩下50%生命和80%法力值的气功师对垒,观众们不免哀嚎着“他们打完了记得叫醒我”、纷纷闭上了眼睛。
吴雪峰咬了咬牙,一记捉云手便向着对面的牧师抓去。

若说方才百花缭乱与气冲云水交战时最后的那一通炫技是观众们最为喜闻乐见的视觉享受的话,那么现在傲风残花与气冲云水的对阵简直就无异于无尽的折磨。
“好的,我们看到,这一场比赛已经进入了第十六分钟,傲风残花的血量还剩余50%,但是气冲云水的血量也仅余40%了!”解说强打起精神,强行解说道:“我们都知道,治疗在单独面对输出职业的时候,仅仅要自保还是很方便的,傲风残花也不愧是百花战队的主力治疗,十六分钟内他不仅成功避免了被击杀,还用普通攻击磨下了气冲云水10%的生命!莫非百花打的算盘是让治疗击杀嘉世气功师以给他们造成尽量大的精神压力……”
“解说又在乱絮叨什么呢。”张佳乐打了个哈欠,“这么下去搞不好楚辰真的能把吴雪峰磨死哦。”
孙哲平瞥了嘉世选手席一眼:“我可不期望那种意外之喜。”

46

在比赛进行了二十五分钟后,傲风残花终于被气冲云水送出了比赛,而决赛也进入了第三阶段的团队赛。
赛间休息时间,吴雪峰一脸疲惫,拖着脚步回到了选手席。叶秋拍了拍他的肩:“你还好不?”
“听实话吗?”吴雪峰捂着脸一屁股坐了下来,向后瘫在座位上,生无可恋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打治疗了。”
叶秋不置可否撇撇嘴:“我想也是,那团队赛你上不上?”
吴雪峰闻言突然挪开了手,似笑非笑看了叶秋一眼:“我说不上你就不让我上了?”
“当然,宽厚如哥。”叶秋拍了拍胸脯,神色却凝重起来:“真不能上了?”
“啪”一声,吴雪峰双手猛地拍在自己双颊上,上下抹了抹脸:“消耗的确太大,不过坚持一下应该可以。”
叶秋忍不住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咬了又咬:“坚持不住不要硬撑,我想办法……唔!”
吴雪峰顺手给了他一肘子,成功止住了他的话:“你一个人瞎忙什么,咱们可是搭档,partner,partner知道么,哎我知道我跟你拽英文也没用,总之。”他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向叶秋伸出右手:“赢下来!”
“妥妥的。”叶秋一拳敲在吴雪峰肩上,“走了。”
“说好的击掌呢你个大骗子。”

双方队伍的出赛选手名字一行行陆续在显示屏左右侧出现,都是熟稔的名字,但当两个战队所有出赛成员都公布之后,解说却不免抽搐着嘴角、不由自主地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忍不住想问出口的问题:
“百花战队……不带治疗?这心有多大?”
“估计这场比赛打完咱们能上电竞之家头版封面了。”站在选手通道里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哗声,张佳乐叹了口气:“玩脱了怎么办哦。”
孙哲平伸手一把揽住张佳乐的肩,大步向比赛间走去。他高高地扬着下巴,满眼都是狡猾的笑意:“怕了?”
“怕个屁!”张佳乐停下脚步,一把掀了孙哲平的手臂,见孙哲平回头看着自己,突然高高地扬起脸来,挑起一个挑衅的笑来,向孙哲平伸出了拳头:“管他谁,赢就对了!”
孙哲平大笑着伸出拳头,重重地张佳乐的碰在了一起。
要说心有多大?
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张佳乐,孙哲平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眼里却闪射出一股野兽般逼人的势在必得来。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

嘉尔图特山本是一座中空的火山,遍地滚烫熔岩翻涌的同时,却不知为何内外又均被冰雪覆盖着。山的内部,虽然有很大的空间,然而四周却被山壁死死环绕、仅能间或从头顶的火山口望见蔚蓝的天空,因而两队只有向前,绝无退避之处。而山内的冰盖与钟乳冰锥在汩汩热气的熏腾下,已经开始缓缓融化。
两队刷新在火山腹地两侧的两块未被熔化的巨大岩石上,四周咕嘟嘟翻滚着冒着泡的岩浆,若干石块在其中载浮载沉,起落间带起火星几点,迸溅上脚下的岩石,一霎大盛的光芒之后,便又重归于死寂。由于地形受限,两队若是想要前进,就必须依靠岩浆中随机刷新的岩石点往前走,可是这些岩石承重之后就会逐渐下沉并熔化在滚烫岩浆中,而且下沉速度和负重恰成正比。因此尽管嘉世所选择的这块地图名曰“冰封火山”,但在荣耀玩家群体中,它的另一个名字“重甲黑洞”反而更加响亮些。
随着游戏进度条读取完毕,两队人物全部刷新上线。百花缭乱站在石台边缘,对着不断翻滚着的岩浆常常感叹了一声:“冰封火山呀。”
尽管刷新在地图的两侧,然而平坦的地形却使两队第一时间看到了对方的位置。落花狼藉头也不回,径直纵身跳上了眼前刚刷新出来的一块岩石:“你别想跳下去体验下岩浆里到底是什么效果。”
“不对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吧你怎么知道的。”百花缭乱紧随着落花狼藉就要往前跳,不料他前脚刚踏出一步,便硬生生收了回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落花狼藉脚下的岩石下沉的速度远远快于平日游戏。几乎是落花狼藉跳上石块的同时,四周岩浆就汹涌翻滚着没上了石块顶端。幸而落花狼藉反应迅速,在岩浆没上脚背之前跳回了刷新点,而随着负重的减轻,石块又自岩浆中缓缓上升了一些,最终徐徐在滚烫的岩浆中熔化得一丝不剩。
重甲角色已经连在石板上稍作停留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正当所有人都在思考落花狼藉将如何克服地形难关时,嘉世战队一行人却已经离开了刷新点,一个接一个地踏着石块向百花战队方向走来。
更不妙的是,随着嘉世队员向百花战队的不断靠近,不知为何,屏幕中所显示的游戏地图竟如天平一般,逐渐向百花战队所在地发生倾斜,而本一碗端平的岩浆,也随之向百花战队刷新点不断涌来,以致刷新点被不断上升的岩浆淹没了不少,面积越来越小。
“看来这不是普通的冰封火山啊。”解说翻了翻导播刚刚递上的荣耀未来副本策划书,“这应该是今年下半年开放新区的时候,荣耀官方将会推出的‘沉睡的珀尔克斯’副本。这个副本之前在测试服务器和提供给各大战队的练习服务器有出现过——以冰封火山为基础,但在地图中心的地底设置了一条沉睡的巨龙珀尔克斯,当地图左右发生重力变化的时候,珀尔克斯就会通过改变姿势以达到地图平衡,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珀尔克斯的脊背部分是一块相对安稳的落脚点,不知道两队会不会利用这点……”
解说话音未落,百花缭乱已拈着枪口盛开的火花,冲入了熔岩之海。
与预期相异的是,嘉世的大部人马停留在了珀尔克斯的脊背上,仅气冲云水一人继续向百花战队刷新点不断前进着。而在气功师的身影堪堪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时,以一个极限的距离,百花缭乱突然抬手,将一颗爆缩式手雷投向了气冲云水。
“百花战队从攻击距离上看来要略胜嘉世一筹啊。”解说摇头道,“可是嘉世应该不甘于被百花缭乱这样远距离磨血,应该会采取下一步的措施……这个爆缩式手雷的轨迹是不是有点偏?”
应着解说的话,那枚看似随意释放的爆缩式手雷擦着气冲云水的衣袂,径直落到了他正后方的一块将将没入岩浆中的石块上。
紧接着,就是爆炸在熔岩中所掀起的滔天火海与无形巨浪。
气冲云水被身后爆缩式手雷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波向前掀翻,却不甘示弱地在空中向百花缭乱使用出了一记捉云手。在载沉载浮的石块上,百花缭乱并无退路,只得向前硬冲。然而在他跳离脚下石块的同时,他身后的气功师纫秋兰却暴露在了气冲云水的技能范围下。
猝不及防间,纫秋兰径直被拖上半空,恰巧迎上了气冲云水急速下坠的身躯,直直被撞入脚下不断翻滚着的岩浆之中。
尽管纫秋兰反应奇快,在半空中便做出了受身操作,然而终于还是免不了一只脚陷入了熔岩——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生命值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蹭地向下落了15%。
场上诸人、嘉世以外,皆是一惊。
但就在此刻,百花缭乱,动起来了。
在气冲云水借力纫秋兰落地的同时,一枚浮空弹竟经过精密计算一般命中了他——紧接着,随着一阵呼啸而来的风——
崩山击!
一直停留在百花起始刷新点的落花狼藉,突然跃起,一剑劈上了气冲云水,而如气冲云水借纫秋兰作跳板一般,难以通过浮沉石块安然渡过熔岩之海的落花狼藉,竟一脚踩在气冲云水身上,又向前一个冲撞刺击,猛地突刺到了嘉世魔剑士明月初的身边。
“落花狼藉将对手当成了空中的跳板!”解说兴奋的声音响彻整个萧山体育馆,“也许还是嘉世气功选手吴雪峰给他的灵感?但是无论怎么样,如果百花配合得当,落花狼藉从空中跳板进入到地图中部安全区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话音未落,随着百花诸角色一涌而前与嘉世队员战作一团,百花缭乱却突然后退了。
“难道嘉世的意图不是隔离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抑制繁花血景的输出吗?”观众席上,季冷皱了皱眉:“怎么百花自己倒先分散了?”
韩文清冷哼一声:“要是两个人分开了繁花血景就算散了,那他俩也真枉称百花王牌了。”
仿佛要即时印证韩文清的话,百花缭乱的子弹长了眼睛一般,随着他在石块熔岩间翻跃的身影与猎寻中迸发的火花一般,炫技般,向观众们展示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弹药专家的无限可能——
直线,曲线,回头,上翻,下挑,一枚枚子弹划着各色吊诡而又华丽的轨迹随着纷繁凌乱的爆炸,在大屏幕上硬生生涂抹出了一副堪称绚丽的图画来。
真真儿讲得上是一个,百花缭乱。
然而谁都明白,这般绚烂如弹幕的打法,正是繁花血景中遮碍眼目的漫天飞花。
因而,甚至不需要得到队伍里一句命令,嘉世的队员们纷纷将注意力集中至尚在半空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的落花狼藉身上——
落花狼藉又跳了回去?!
秀操作一般,众人只见那个一身重甲的威武剑士,又借一个地裂斩回到了气冲云水身边,在落地刹那又将其一记倒斩推入了熔岩。
尽管最终还是因为被熔岩擦过护甲而导致了生命值的掉落,但待到众人从落花狼藉身上收回注意力时,却发现,所有人的血线,都堪堪掉落了不下10%,牧师织影更是被趁乱绕路摸上中央珀尔克斯龙穴的百花气功师纫秋兰向熔岩处拖出了十个身位格。
繁花血景,逆位!
观众席上的韩文清不自觉抬了抬眼。
“谁说我只会打掩护。”张佳乐大笑着,抬手又扔出一枚撞击式手雷:“小爷我样样都是把好手!”
“学坏了,当真学坏了。”叶秋摇头叹道,一叶之秋竟以一记连突刺,撞开迎面而来的百花魔道学者森罗,向着百花缭乱便是一记圆舞棍擒去。
百花缭乱也不恋战,见圆舞棍当面而来,竟一记二段空跃跳了起来。正在他将被一叶之秋擒至的一瞬,视线的留白内忽有人影袭至——
开启了狂暴状态的落花狼藉,一记崩山击,将一叶之秋撞了出去,二人一同骨碌碌跌入了岩浆。
两队似乎皆未料到比赛此等发展。织影急忙向一叶之秋处赶来,却半路被纫秋兰和森罗一齐纠缠在了原地,而嘉世的魔剑士明月初与刺客一剑霜寒也随之不得不留在原地对百花二人展开周旋;反观百花处,由于并未带牧师上场,百花缭乱竟对着火池中的一叶之秋开放了全部火力。
一时间,爆裂燃起的各色火光竟烧得屏幕一片刺眼,蜇得场下观众与场上选手一并眯起了眼,一叶之秋的生命值也在这一阵强烈的闪光与爆炸之中一路不断下跌。
眼见此方事态发展超出预期,已接近了百花人物刷新点的气冲云水转头想要折返,不料百花战队的流氓选手恰在此时换上了替补的术士,而那术士以一个满吟唱的六星光牢将气冲云水困在了一块正在徐徐下沉的岩石之上。
见此,百花的支持者们不约而同地高高喝彩起来,引得嘉世粉丝们一肚子郁闷:
吴雪峰怎么会没有意识到百花的角色替换、又怎么会被起手动作这般明显的一个六星光牢困住?
但只有吴雪峰自己知道,经过方才擂台赛与百花缭乱及傲风残花的一番持久拉锯战,他的精力与体力已然被极大地消耗,现在已近强弩之末。
季冷侧头看了看韩文清,发觉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浓,不由得吓得缩了缩脖子:“几个地图都被百花钻了空子,嘉世这算自掘坟墓?”
“不完全算。”韩文清眯眼道,“虽然我是巴不得嘉世有多惨输多惨,但是百花恐怕只有这一次。”
“怎么讲?”
“个人赛调换出赛次序,擂台赛牧师上场,这些只是小聪明,经过一个赛季的固定打法做铺垫才能在最后达到奇兵的效果,用过一次之后就很难再用了。”韩文清沉吟道,“可是……”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大屏幕上与一叶之秋一同迅速掉血的落花狼藉:“繁花血景没有分界了。”
落花狼藉不再是百花弹幕下的那一抹惊艳的血光,而百花缭乱也不再是居于血景狼藉之后虚张声势的漫天繁花。
繁花即是血景,而血景也成了繁花。
各色浓淡深浅的红,泼泼洒洒融到了一处,兜头泼来,红花片片将人眼目尽数遮去——
真正的繁花血景来了。

47

远边气冲云水被六星光牢困在浮动岩石上缓缓沉入熔岩之中,而稍近处织影犹被森罗纫秋兰二人纠缠在巨龙珀尔克斯的脚边。尽管明月初与一剑霜寒及时赶回支援,但是无奈百花一方是铁了心肠牵制着嘉世的治疗,一时间织影竟然也无从脱身。
随着战团不断地向百花角色刷新点移动,地图正中央的巨龙忽而张开了金色的眼,伸直了脖颈长啸一声,喷出一道龙焰,径直将距离它最近的纫秋兰和织影双双打落了20%的生命值。借着二人被龙焰打散、纫秋兰被推向自己身后的时机,织影趁乱向一叶之秋靠近,不料纫秋兰竟然又一记气波弹将他打了回去,二人顺着由于珀尔克斯的移动而倾斜的龙岛地面开始缓缓下滑。
而另一边,森罗与一剑霜寒、明月初被隔在了中央龙岛逐渐抬高翘起的一面,血量被二人合力围殴至一半以下。但随着珀尔克斯的不断动作,三个人都开始向龙岛中心的珀尔克斯滑动。珀尔克斯龙尾一抬,在龙岛另一端被纠缠的织影想要趁机求得队友援助,径直向龙身下的缝隙中钻去。
眼见嘉世三人将要会和,森罗一时间放弃了对身后的防御,转头就向巨龙身下爬出的织影扔出了一块暗影斗篷。在织影因被击中而导致的短暂失明的那一刹,身后的纫秋兰又是一个捉云手,将他从龙尾下拎了回去。
终于,禁锢着远处气冲云水行动的六星光牢因满时效而解除了。几乎在光牢解除的同一刹那,气冲云水转头就向嘉世大团处冲来。然而他身后的术士小飞象似乎不打算就此作罢,诅咒之箭、暗影烈焰、切割术、击魂术一个接一个地向气冲云水袭来。
气冲云水看似轻巧地躲开了一簇诅咒之箭,跃至半空,套上一个念气罩顶去了暗影烈焰的伤害,反手一个捉云手将术士拎了过来,在空中完成了一整套技能的连接,旋即将术士扔进了岩浆之中。
新上场的术士生命值在短短一个交睫迅速滑落至一半,体育场里的嘉世粉丝还没来得及欢呼,却见气冲云水也扑通一声、又跌落进了岩浆中,紧接着被堪堪爬起的小飞象又一个束缚术套了个严实。
在众人感叹气冲云水状态不好的同时,几乎没人发现百花缭乱的光影暂停了一个刹那。
只有吴雪峰自己明白,在半空之中的人,根本没有办法躲避自百花缭乱处迎面而来的僵直弹。
这头气冲云水在熔岩中挣扎沉浮,那头一叶之秋与落花狼藉在岩浆里已然酣战许久。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叶之秋与落花狼藉在熔岩的不断烧灼之下,血量已然纷纷下半。然而,比起落花狼藉,一叶之秋生命值的下降明显更加可观。因护甲略逊于重甲狂剑士而受到更多的熔岩伤害是一方面,更何况,有一个一直在一旁无人盯守专心输出、枪口火花比地心岩浆更加滚烫耀眼的百花缭乱。
此时,饶是人如叶秋也不免略略紧张。但见大屏幕上正与落花狼藉酣战的一叶之秋突然一个转身,一个豪龙破军向百花缭乱袭来。
“叶秋这是在气势上认输了么!”解说高声叫了起来,“他放弃了与落花狼藉的正面对决,转身去找百花缭乱了!”
眼见着一叶之秋即将从熔岩中跳上浮石,百花缭乱枪口一转,竟也冷落下还剩下不到一半生命值的战斗法师,转而向百花刷新点方向二十步距外正被小飞象纠缠着难以加入中央战团的气冲云水追去。
而紧随着一叶之秋、百花缭乱加入东南角的战局,整个地图的倾斜度再一次改变。地图中央龙岛盘踞着的珀尔克斯不耐烦地打了个夹杂着火星的喷嚏,尾巴一甩,正中央龙岛的人与整张地图的熔岩都纷纷向右下的四人倾泻而去。
东南角熔岩高度上升,气冲云水与小飞象首当其冲。二人虽然均已站上了上下浮动的岩石,但是在岩石最高处依旧逃不出熔岩的倾覆。百花缭乱紧随赶到,方打出半套纷繁的技能,身后一叶之秋已赶到。
一叶之秋带着一身缤纷各属性炫纹,在火光与冰色的映照下凛然如战神。他一抬手,炫纹扑啦啦如蝴蝶般向百花缭乱飞来,各色光芒在空气中不断翻腾的火焰粒子间,擦出一道道飘飘然洒落的碎屑。百花缭乱躲开了从后脑袭至的无属性炫纹,却被其后的火属性炫纹与光属性炫纹径直命中,血条陡然向下掉了一格。
然而他仿佛茫然无觉,并未转身与一叶之秋正面交锋,而是集中了所有火力,向气冲云水猛地招呼了过去。
“后背卖给一叶之秋不要紧么?”季冷方犹豫着开口,就见大屏幕上那与猎寻的轻绯光效截然不同的一道鲜红光芒向一叶之秋的后背舔去。
由于熔岩水平面高度的下降,狂剑士竟大剌剌直接站立在了失去浮力而停止了起伏的岩石上。百花缭乱依旧没有回头,可他身后,一叶之秋与落花狼藉又进入了猛烈的战斗。
气冲云水与小飞象的生命值在双方猛烈的消耗和熔岩的灼烧下,很快下降到了10%。就在此时,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小飞象竟丢下了气冲云水试图向一叶之秋发起突袭,而百花缭乱也猛地转身,手一抖,僵直弹浮空弹闪光弹三枚特殊子弹向正与落花狼藉酣战的一叶之秋后背处打来。
也许是听见了身后技能释放的声响,一叶之秋回头跃起、紧接一个强龙压,以强行位移躲过了那三枚带有特殊控制效果的子弹。但当他强龙压落地时,百花缭乱却早已不在原位。
未及他回头,身后呼啸而来的风声说明了一切。
重新开启了狂暴状态的狂剑士以一记旋风斩接后跳崩山击将他击落到了气冲云水的身边——正汩汩向外翻滚着火苗与气泡的岩浆之中。
接着,小飞象在释放了又一个束缚术将一叶之秋困在了岩浆之中后,被气冲云水的捉云手拖了回去,没过多久,生命归零,成了第一个下场的角色。
但这似乎成为了一声发令枪。
在气冲云水和一叶之秋还在火海中泡澡的时候,落花狼藉与百花缭乱掉头就向地图中心战团冲去。此时的中央龙岛上,森罗与纫秋兰在嘉世三位队员的攻击与珀尔克斯的龙焰喷吐下,只各剩余不到30%的生命值。然而在他们的合力拼搏之下,牧师织影亦仅存40%的生命值。
随着重甲狂剑士与皮甲弹药专家位置的移动,地图平面又发生了倾斜。岩浆慢慢流回嘉世半区了一些,而落花狼藉却已踏上中央龙岛。
终于从岩浆中脱身的一叶之秋与气冲云水匆匆向中央战区赶来,然而他们身后是因术士小飞象下场而替补上场的百花流氓角色上之回。
上之回起手锁喉向生命值仅剩10%的气冲云水袭来,却被一叶之秋一枪挑开。但他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反手一把沙子抛向了一叶之秋的眼睛。
只这一停顿,中央龙岛的局势已然发生了逆转:
落花狼藉一剑将织影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劈得飞出了龙岛范围,而百花缭乱的猎寻中喷吐出的灿烂火花则将一剑霜寒和明月初双双压制在了珀尔克斯的攻击范围内。
落花狼藉踩着起伏不定的岩石向前狂奔,若定睛细看,他的剑上还连着织影。在几乎堪称无缝的破魔击、重击、崩山击、倒斩和破灭斩的一套技能衔接下,织影被落花狼藉一路带回了嘉世的刷新点附近。
随着此二人位置的变化,观众发现,地图的倾斜角度再一次改变了——
纫秋兰竟跟在了落花狼藉身后,中央龙岛只留下百花缭乱与森罗,与嘉世的明月初、一剑霜寒二人呈掎角之势暂时牵制。
一叶之秋在百花刷新点附近与近乎满状态的百花流氓选手上之回纠缠,而气冲云水转头奔赴中央战团。意识到二人的位置改变,落花狼藉突然大喝一声:“殉情去!”
当众人仍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时,落花狼藉身后的纫秋兰却一跃,扑着织影,一同投进了脚下的熊熊火海中,不多时,二人生命齐齐归零。
此时场上,百花已减员两人,嘉世的牧师却被一换一地带下了场。
再观剩余几人的状态,除却新上场的百花流氓选手上之回和嘉世剑客选手挞凤尾,场上剩余生命值最高的竟是一直游走于各个战团、造成百花此次团战最主力伤害的百花缭乱。
挞凤尾上场时,重力判定依旧未更改。他想要跳上面前的浮动石块,可是重剑葬花的绯光已然缠绕着四下喷涌的火光一起扑上了他的面门。
中央龙岛上,气冲云水堪堪赶到时,一剑霜寒、明月初和森罗三人已经全都进入残血状态。他一记轰天炮将森罗生命清零,可珀尔克斯却仿佛被百花战队豢养了一般,一扭头,张口就是一道滚烫的龙焰向他喷来。气冲云水无奈,向左一个受身动作,勉强避开了龙焰——
轰!
他的衣袂擦过了珀尔克斯金红的火焰,脚下却实实踩上了百花缭乱扔来的爆缩式手雷。
手雷爆炸,将气冲云水的生命值直直击落至5%,更掀起一股气浪,将他又抛到了中央台子下的熔岩之中!
张佳乐暗笑。
他在整场比赛之中,四下游走,看似只造成了大幅的伤害输出,然而他却早已在旁观中央战团的战斗时摸清了中央龙岛上巨龙的喷吐方向。
四点至六点方向,九点至十一点方向。巨龙在此二范围中随机选择进行无差别AOE攻击,却都是百花战队想要站上中央龙岛所必经的路途。
因此他的所有技能,只需要释放至龙焰攻击范围之外就可以。
而气冲云水,最终也没能逃出他的小小伎俩。
百花缭乱手下技能不停,连珠而出的子弹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明月初和一剑霜寒二人送下赛场,对上了自百花刷新点迎面返回的一叶之秋。
一叶之秋在与上之回纠缠半途就惊觉事有蹊跷,以极端强横的态度,几乎摒却了上之回所对他造成的所有阻挠,来不及将只剩下20%生命值的上之回收割下场,通过几个强行位移技能的衔接,终于回到了中央龙岛;而几乎在同时,落花狼藉也与挞凤尾杀回了中央。
双方三对三,局势渐渐明了。
比赛胜负的天平从此依稀有了倾斜。
挞凤尾被落花狼藉挟带着一同进入岩浆,百花缭乱对着意图攀上龙岛的气冲云水一通猛射,一叶之秋转身以一套观众们根本看不清技能释放顺序的急速衔接将上之回血条迅速清零……
龙岛上还剩下两个人。
剩余50%生命值的百花缭乱,与剩余25%生命值的一叶之秋。
“投降吧老叶!”百花缭乱得意道,“你没有胜算的。”
“是么?”一叶之秋站在龙焰喷吐不到的安全地带,屏幕中的小人持枪向前一指,以致于张佳乐几乎能想象到他脸上凛然的嘲讽:“一半的生命值差距而已,我不认为不可超越。”
“那么,现在呢?”
随着一道深浓的红色光芒,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嘉世的龙岛入口处。
仅余10%的生命值、将血气唤醒开放到了极致的落花狼藉将重剑向地上一插,高高扬起下巴,一头短而硬的红色短发仿佛便是此地的滚烫熔岩染就。
“你没有胜算了。”
绯红的锋刃裹挟着浓烈的血光与火光,黢黑的枪口喷吐出交杂着的雷光与电光,在这冰与火的洞窟中,所有的光芒都在这股仿佛能够席卷一切的辉光面前黯淡下来,直到一道压制一切的金光炫然亮起——
荣耀!

48

结束了?
张佳乐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左手的手背还隐隐发着热,那一点点灼热的温度一直顺着他的手臂,与他浑身上下不断躁动着的血液交织在一起,一路向前滚烫地涌动着不肯停歇。
屏幕上,“荣耀”二字熠熠闪耀着金色的辉光,落入张佳乐的眼睛,一时粼粼却如波光。
他赢了。
胜利比预想来得更加提前一些,他也比预想得更加平静一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拔出账号卡,推开椅子,刚打开操作间的门,便见到了孙哲平的笑脸。
眼前的人还是那般张扬恣肆地笑着,一如当初在飞机场时的初见,仿佛他们合该赢下这一场比赛,并一直这样赢下去一般。
“看吧,我比赛之前说了什么来着?”孙哲平抬手一勾,搂着张佳乐的脖子便向比赛通道口走去:“回去好好吃一顿,听说H市的吴山烤禽很不错。”
张佳乐笑着抬手搭上孙哲平的肩:“也不看看几点了,这个时候只能去大排档吃夜宵了吧?”
“吃什么无所谓。”孙哲平突然低头凑近张佳乐的耳朵,“只要你请,我都可以啊。”
“凭什么!”张佳乐脸一红,一把掀掉了孙哲平的手臂,却见他一脸无辜地撇了撇嘴:“还能凭什么?凭你今天肯定是本场MVP,你不请还能是谁咯?”
话音刚落,叶秋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通道尽头。
见到叶秋,孙哲平脸上的笑意愈发张狂:“服不服?”
叶秋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奇兵啊。”
“承让承让,”孙哲平伸出左手,与叶秋轻轻握了握:“说起奇兵谁能玩得过你?”
“至少今天玩过了。”叶秋耸了耸肩,“虽然以前一直觉得你们的打法真是固执得有趣。”他一脸无奈,自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掂了掂烟盒,又放回了口袋里:“我是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在短时间里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只不过,奇兵用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
“我知道。”孙哲平看着叶秋的双眼,不自觉捏了捏张佳乐的掌心:“但以前我们舍弃了太多。”他对叶秋点点头,拉着张佳乐向通道尽头走去:“从今之后,不会有人再为了为了所谓的‘彼此’做出任何不必要的牺牲。真正的繁花血景,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真正的繁花血景。”叶秋缓缓咀嚼着几个字,突然转过头,对着二人的背影露出一个坚定的笑来:“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击败你们的。”
张佳乐闻言回头,挑衅般抬起下巴,大笑道:“我们等着你!”

从H市连夜坐着飞机赶回K市,一直到回到小楼、将自己摊平在那张硬木板床上,张佳乐都没有开口去问孙哲平对叶修所说的“牺牲”是什么。
他曾以为,自己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为队伍之中的攻坚手提供一幕绚烂的掩护、成为队友最坚实的后背与依托,但孙哲平却告诉叶修、也告诉自己——
没有人会再为了所谓的“彼此”、所谓的“大局”而牺牲掉自我。
他用手背遮着眼睛,吃吃笑了起来。
张佳乐,看啊,你是多么软弱。
所谓的“百花弹幕”,所谓的“繁花血景”,所谓的掩护和所谓的为了团队,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与催眠。
他本可以做得更好,但他却因为有了可以依赖的可靠对象而选择了退缩。
如果再一味地徘徊于从前自己为自己圈定的囹圄中、不思突破、不求改变,他何时才能真正鼓起勇气面对真正的自己与真正的人生?
不应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自我陶醉而继续压抑着能量,他所更应做的,是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用最诚挚而勇敢的面目,与孙哲平一道,散发出自己的所有光芒。
藤蔓永远没有独自拥抱太阳的勇气,但他却不甘于生成一株凌霄。
该是直面的时候了。
无论是对手,还是生活。
“加油!”他大叫了一声,握住拳头在空中挥了挥,却被不知何时而来的孙哲平一把包住。他心下猛地一凛,抬眼却看到孙哲平一双含着笑意的眼里,洒满了月光:“出去吃夜宵?”
见张佳乐一脸呆滞,孙哲平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细软的碎发:“我请。”
心脏在一瞬间,柔软得仿佛如融化在金色阳光中的片羽层云。
拉着孙哲平的手自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张佳乐忍不住偷偷又偷偷地看了看孙哲平被月光亲吻着的侧脸,悄悄伸出手,顺着心间的轮廓一丝丝描摹开来。
有什么温暖而明亮的东西正一点点破土而出、抽枝发芽。
他将会是一棵堂堂正正地、用枝叶挽住太阳的大树啊!

次日,在众人围聚在投影仪屏幕前重新研究着前一日的比赛时,随着“砰”的一声响,莫楚辰推开门,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恭喜,你们出名了。”他将一张报纸拍在了众人面前,“出于比赛竞技性与娱乐性考虑,联盟决定于五月十三日之后严禁职业牧师选手在正式比赛中参与除团队赛之外的其他比赛”一行字被他用红笔重重圈了起来:“牧师不参加擂台赛,你们决胜局怎么办?”
孙哲平瞥了报纸一眼,旋即将目光移回投影屏:“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做来着,纯粹那天临时起意。”
“禁了就禁了呗。”张佳乐同样不以为意,“不耍花招还赢不了嘉世?”
莫楚辰长叹一口气,又听孙哲平施施然道:“楚辰,真没发现咱们队伍的改变?”
“真说改变的话……”莫楚辰托着下巴想了想,“感觉昨天看比赛数据统计,副队的输出所占总比高出平时很多啊。”
“这就对啦!”张佳乐辫子一甩头一歪,洋洋得意道:“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
“你可是还没得过冠军的人。”孙哲平轻轻一拳敲在他后脑上,打断了他的话:“抓紧复盘,说什么有的没的呢。”
张佳乐嘿嘿笑着,又恶狠狠瞪了莫楚辰一眼:“莫楚辰你也别偷懒,一起复盘!”
“狐假虎威。”莫楚辰摇摇头坐下,故作沧桑。

终于,第三赛季总决赛的决胜局即将到来。
决胜局比赛场馆选在B市,小满方过,本来居北的城市、也就只剩下半谢的丁香与愈发深浓的绿意,能轻悄悄拂去些许已开始聒噪的夏虫的私语。
夜幕渐至,倦鸟归巢。经过最后一次训练,孙哲平已经早早睡下。张佳乐知道自己也应该去休息、为明日的比赛保存体力,然而窗外灯火依旧繁华,灿烂流离铺上天空,将穹间星子微缈薄光掩得愈发寥落。于是也就只有不曾随着时空而改变的、依旧清疏的月光自落地窗外簌簌撒进房间里,铺得一室银光流敛。他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人间烟火悄然流淌,听着房内座钟的指针滴答滴答转过一圈又一圈,一条心河却缓缓沉静了下来。
明日就是对嘉世的最后一战。
他没有忘记他一直以来所为之奋斗的东西,此时此刻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旁不断回响,提醒着他一直以来刻意压抑着自己、不敢触碰的东西。
他的爱情。
这一场称不上轰轰烈烈,也算不得有多么灼热多么深沉,甚至可以说带着他不愿承认的柔软与脆弱的、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去的暗恋,在经历过将近一年的、于反复的期待与失落中的徘徊后,也许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他躺回床上,睁着眼,盯着在月光映照而泛着银灰色光芒的天花板,细细听着卧榻侧畔传来的孙哲平均匀的呼吸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子,借着月光,悄悄地、带着奔涌而出的、再也掩饰不住的甜涩深浓的爱意,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柔柔拂过孙哲平的轮廓。
孙哲平躺在月光所不能到达的阴影中,张佳乐只能依稀看着他的影子——然而他英挺的眉骨、刀刻般的下颔、深邃的眼窝、总是上挑的唇角、短而硬的发、矫劲的身躯、修长的四肢……他的一切一切,早已在无数个夜里,被他仔仔细细而又小心翼翼地用满腔无处诉说的柔软目光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一颗心早已尽数化在了月光里。
早已不需要问为什么是你。
只要知道,是你,一切便都足够了。
张佳乐觉得自己的眼眶是湿润的,但他伸出指尖想要拂去那一丝雾气的时候,只摸到了自己滚烫的脸颊。
等到赢下比赛,不要再顾忌其他了。
如果那般艰难的事他都能做到,又还能有什么阻挡他的人生!
他翻过身,听着从背后传来的呼吸声,随着他的频率一同呼吸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中一搏一搏地击打着他的万种心思,却在最后归成一个坚定的声音。
告白吧!
告白吧!
告白吧!
窗外灯火终于也到了渐渐熄灭的时候,他也终于枕着月光,进入了沉眠。
也许那会是一个有关春天的长长的梦。
梦里有纷繁的花朵,也有花下的少年。
49
春夏之交的雨,最是难以捉摸。
昼时尚是霞光千条的好天气,临暮了,却有万千雨丝骤然而降,倏倏然打落叶间残芳,揉碎一池寒碧。
坐在选手休息室中,听着雨点拍打着玻璃的声音,张佳乐扭头,隔着朦朦雨雾,静静看着远端道路上来往车辆的灯,在湿润的沙沙声中流淌成一条沉默的河。
终于到了这一天。
自己所暗自许下的、几乎横亘了整个第三赛季的承诺他没有忘记,昨日临8睡前他心底所反复回响的声音,也依旧盘桓在他耳边。
他默默捏紧了拳,突然被人拍了拍肩。他转过头,看到了孙哲平的脸。
窗外不断流淌着的灯之海被雨水雾化了无数遍,投影在孙哲平的脸上,明明灭灭,看得张佳乐心头不免一跳,避开了视线:“要进去了?”
孙哲平点头:“紧张么?”
张佳乐回头望了他一眼,心下的一片澄明倏尔泛起涟漪,旋即衍出了一弧一弧的浪,柔柔地推动着他的心房。
他当然紧张。
但却绝不是孙哲平以为的紧张。
甚至可以说,比起紧张,这种感觉更似是他在鼓着勇气、拼尽所能地去期待一个了结。
“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出来:“但是我们会赢的。”
孙哲平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嗯,会赢的。”
两只拳头轻轻碰了碰,两个人互相勾着肩膀走进比赛通道,一切全然落入了站在角落吸烟区的叶秋眼中。
烟头明明灭灭的红光,与窗外斑斓而又迷蒙的影融在一起,掉落在叶秋的瞳仁中,潋滟地流转着,掩去了其中的全部神色。
他怔怔盯着潮湿的街角与往来的车辆,许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烟,将烟蒂掐灭在垃圾桶顶,转身,一个人推开了比赛通道的门。

第三赛季决赛第三场,决胜局,几乎所有荣耀玩家都不会愿意错过这一场比赛。
因而,有条件的荣耀迷自是会一路追到场馆,而没有条件的荣耀迷,则是创造着条件、一路追到了现场。此时的SD体育馆,除却原本的座位无一虚席,更有许多人站在台阶、通道、椅子之间的缝隙——任何他们认为可以站的地方。
张佳乐从没现场见过这么多的观众。
他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站上一个宽广的舞台,所有的聚光灯都会照到他的身上,而他,会向着台下灿烂地笑,用力地挥手……
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总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不止一次。”孙哲平站在他身边,拉起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不过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张开手掌,在张佳乐眼前晃了又晃,在他抬头望向自己的时候,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来:“咱们要拿很多很多的冠军呢。”
张佳乐撇嘴:“按你的打法,你肯定退役的比我早,所以我会比你拿更多的冠军,到时候你可别羡慕我。不过如果你跟我说两句好话呢,我可以考虑伸条大腿出来给你抱着……”
孙哲平大笑:“那我们就比一比,谁是大腿还不一定呢!”他伸手将张佳乐向选手席一推,“握手了,还傻站着?”
站在对面的吴雪峰向他们点了点头,伸出了手,被张佳乐一把抓住:“冠军,我们就不客气啦!”
吴雪峰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也不会让哦。”
决胜局,三场比赛的地图全部由系统随机决定,随着第一场个人赛地图的敲定,双方出赛选手的名单也自场馆正中的大屏幕两侧列出。
地图选在落日古迹,嘉世叶秋,迎战百花张佳乐。
观众不免哗然。
百花没有再使用个人赛胜率明显更高的孙哲平来应对叶秋,而是换回了最初的人选。
莫楚辰扭头看孙哲平,还没开口,孙哲平却已抱着双臂淡然道:“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总要自己战胜一次的。”
莫楚辰摇摇头:“但这恐怕不是最完美的战术安排吧。”
“可却是我们最擅长的一套。”孙哲平看着大屏幕左右侧人物读入的进度条,“奇兵用一次就够了,嘉世不傻,别到了最后,真的做了黔地驴子。”
说话间,两方人物已刷新完毕。
屏幕上出现的是黄昏时分,苍凉开阔、绵延起伏的一片草原。草原北部的缓坡上,有无数巨大石块排作神庙支柱的模样,在南部的洼地里,却是茕茕一座孤坟。灰白的石块笼罩在金红的天幕之下,也被将沉未沉的夕阳镀上了橘色的柔光,如血如歌,更是一番悲壮。
红衣黑矛的一叶之秋刷新在神庙正中,落日余晖透过神庙顶徐徐洒落在他身上,一时凛然卓拔,恍然如战神再世,引得场下观众好一番惊叹。他提起却邪,四下扫视,在南边的墓碑旁发现了百花缭乱的踪迹。
一叶之秋并没有动。
草原上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袂,他那悬着流苏的皮甲下摆也随着满目的萋萋青草一同柔柔地招摇起了几弯浅淡的弧。
“我看到你了。”远方的百花缭乱先开口,“怎么,不直接冲过来,是想借着那边的石头做掩体吗?”
一叶之秋依旧没有动:“怎么又换成你了?孙哲平呢?怕了?”
“打你用怕?”百花缭乱咔嗒咔嗒地换着手枪中的弹夹,突然就向神庙所在的高地奔袭而来——人未近,早有千万繁花在他身前密密麻麻盛放开来,将百花缭乱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就在百花缭乱携着漫天繁花奔至神殿缓坡下时,一叶之秋将也动了。他将手中却邪转了个枪花,便是一记怒龙穿心刺向正一路向他移动而来的锦簇花团。
怒龙穿心将一叶之秋向前带了五个身位格,爆裂花丛已堪堪在眼前。头未抬,仅余光瞟见一抹蓝光,一叶之秋飞速向左一避,恰有一枚冰弹划出一道蓝色轨迹,擦着他的手臂飞了过去。
尽管一叶之秋躲过了那一枚减速冰弹,可百花缭乱似乎早有预料。在冰弹轨迹与一叶之秋擦肩而过的同时,不知从哪冒出了一枚爆缩式手雷,从一叶之秋的左后侧直直飞来,封堵了他全部的退避可能。
前有爆裂花火无数,后有爆缩手雷封堵,台下百花的粉丝们纷纷叫起好来,可孙哲平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枚爆缩式手雷的距离,会不会稍稍远了一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叶之秋并没有再次改变方向以规避那一枚爆缩式手雷的攻击,反而一记横扫,径自挑向了那枚爆缩式手雷。
一声巨响,手雷爆炸。
冲天火光中,一叶之秋被气浪高高掀向半空,飞向百花缭乱身周那一团遮天蔽日的爆裂花丛。可所有人都知道,纵然那簇簇繁花尽管看起来富丽无匹,然而火力分散,难以在瞬间打出足够可观的输出。
张佳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于是,在一叶之秋进入爆炸圈的那一瞬间,飘飞四处的繁花竟迅速纠集成了一条较之前细窄许多的爆破带,向一叶之秋身上笼罩而来。
无数道光芒,将一叶之秋的身影吞噬得连轮廓也再看不到。
然而,虽然人们看不到被缭乱百花淹没的一叶之秋,他们却能看到,显示在屏幕左侧的战斗法师的生命槽,竟只堪堪被蹭下去了肉眼几不可见的一小段。
什么?!
张佳乐一愣,忽而反应过来,百花缭乱视线一转,摸出一颗闪光式手雷便欲向身后丢出。可还没等他按出技能,百花缭乱的视线已然飘了起来——
爆破光影之后,隐隐出现一个人影:一叶之秋。
他乘着爆缩式手雷爆炸带来的强劲冲击波飞上半空,却在百花缭乱收缩爆炸圈范围的那一瞬间,以一记落花掌从空中击向地面。尽管掌风所至处无人,可这股隐藏在爆破气浪中的掌风的反作用力却将一叶之秋径直向上升高了整一个身位格,只足尖蹭到了百花缭乱瞬间收紧的爆破带的边缘。
在百花缭乱手中手雷更换作闪光弹的瞬间,一叶之秋手中却邪如蛟龙入海般猛地刺出,龙牙之后,一记天击紧接着几个连突在瞬间咬上了百花缭乱的身躯。
在吃了三记连突后,百花缭乱终于在第四下连突到来之前,抓住空隙向左闪出了却邪的撕咬范围。然而此刻一叶之秋就在百花缭乱五个身位格以内,张佳乐一咬牙,又一颗爆缩式手雷连着一枚僵直弹同时出手。可在他射爆手雷前,带着一枚无属性炫纹、一枚火属性炫纹和三枚冰属性炫纹的一叶之秋已然仗着自己被无属性炫纹稍稍提升了些许的攻速,将一记冰属性炫纹发射在了他身上。
一枚炫纹击中百花缭乱带来的,仅仅是一个小僵直。
可是一个僵直就够了。
却邪在此时才完全露出了它的獠牙,所及之处血花片片,一如他们头顶那片被夕阳浸染得绯红的天空在缩绞之下洒落的片片残红。
僵直、挑空、吹飞、抓取……此时此刻百花缭乱竟只似是一个皮球,任一叶之秋在掌心抛来踢去捏圆搓扁。
在场的嘉世粉丝们欢呼起来,声音突突地刺着孙哲平的鼓膜。
他最担心的事似乎发生了。
眼看着百花缭乱始终无法扩大与一叶之秋间的距离,一种不详的预感沿着脊背,慢慢爬进了张佳乐的大脑。
他可能会输。
不!
他暗暗咬牙:什么时候输给叶秋都不丢脸,可是偏这一场,他绝对不能输。
他身为百花战队在决赛决胜局第一位出场的王牌选手,如果在此时就如此轻易地输在一叶之秋手下,对整支队伍的士气会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何况,孙哲平还在台下看着他。
他不能输,也不能赢得太难看,他不能让支持百花的人失望,更不想让孙哲平的脸上透露出任何一丝失落的神色。
他想证明没有孙哲平他也可以赢。
他想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格站在那个人身边。
他想证明他拥有足够赢下冠军的力量,更想证明自己足够优秀,值得让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可是他想证明的东西太多,此刻偏生齐齐出动,纷纷乱乱搅成一团,挤在他脑子里,嗡嗡直响,让他本就鼓噪的心绪愈发乱了几分。
他要赢下这一盘!
张佳乐屏了呼吸,在一叶之秋的斗者意志即将累积到第四层时,百花缭乱的枪口又一次抬了起来。
百花盛放。
“一叶之秋的所有控制技能都已经进入冷却了!”解说席上,方才还在为一边倒般的局势呼喝的解说大叫起来:“百花缭乱反击的时机到了!”
为了印证解说的话一般,张佳乐手速大飙,一时间,子弹与手雷接连爆裂,灿烂光华再一次在一瞬之间从光影渐熄灯大屏幕之后熊熊燃了起来。
一叶之秋距离百花缭乱极近,面对眼前骤然崩裂的电光雷火,纵是叶秋反应再快,也只得满打满算地吃下了一整套伤害。
眼看着一叶之秋接连陷入负面状态,百花缭乱放出一记闪光弹,想要趁着致盲效果拉开二人间的距离。然而就在他向后快速跑动的同时,一叶之秋竟然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致盲效果影响一般,又是一个怒龙穿心向百花缭乱行进的方向刺来。
眼见着一叶之秋又一次刺穿百花幕帘,百花缭乱虽然勉勉强强躲开了怒龙穿心的攻击,可旋即眼前一叶之秋手中的却邪又一次高高举了起来——
张佳乐怎么会认不出强龙压的起手动作!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射一般,百花缭乱在却邪即将落下的前一刹那,向后便是一个受身操作。就当他自以为躲避了一叶之秋的这一式控制时,那支高高举起的战矛却没有如他所料向下挥出一条能将人死死按在地上的金色光龙来,反倒是向侧边一挥,旋即当空抡了半圈——
圆舞棍!
张佳乐的心漏跳了半拍,心底的那一丝隐隐的不详被放大至他无法再忽略。
要印证他的预感一般,一叶之秋用那无视对手霸体和受身的圆舞棍将百花缭乱扯回了面前,紧接着一记天击挑飞,紧接着又是一套急风骤雨般的控制打击。
然而这一次,百花缭乱的受身操作已然被骗了出来,他甚至连再度逃脱出一叶之秋战矛獠牙的机会都没有。
待得他的受身操作终于冷却完毕,一叶之秋却没有再留给他任何一丝机会。
一式落花掌将百花缭乱的身躯如秋叶般吹了起来,接着便是一招真正的强龙压将他拍在了地上。百花缭乱又是一记后滚翻接受身,可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张佳乐的心脏却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般,捏着鼠标的手僵得几乎无法动作。
原来从开战起直到眼前境地,都在叶秋的计算之内。
开战初二人交换了位置,之后他为了避免被一叶之秋近身黏住只能选择连续后退,被骗出受身、被逼向后撤退,终于到了眼前——
他被一叶之秋的落花掌吹入了地图北部的石柱神殿内,又自己向后退入了林立石柱的包围正中。
草原上的斜阳从一叶之秋身后射入神殿内,像是为二人的铠甲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辉光。
可是张佳乐知道,他完了。
在这种地形下,他的百花弹幕几乎无可施展。此时面对一叶之秋,他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枪体术能够真正起到作用。
手雷与子弹不断打在石柱上,打得雪片般的石屑四下迸溅。终于,百花缭乱倒在了神殿之中。
荣耀的金光跃出屏幕——
第三赛季决赛决胜局,嘉世先下一城!

50

走出操作间的时候,走廊上白色的日光灯晃得张佳乐一阵眼晕。
操作间外等着张伟,见张佳乐走出房间,脸上的尴尬一时没来得及收起:“副……副队……”
“加油。”张佳乐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扶着墙沉默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此刻是安慰也好是嘲讽也罢,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事实无可改变,他输了。
输得相当难看,却只能归咎于他自己:他考虑得太少,想的却太多。
他明知自己此时应及时调整心态、投入到接下去的比赛之中而不是再过多纠结于眼前的胜负结果,却还是控制不住满脑子如潮水般涌出的不安。
体育馆外的雨停了。远边街上的灯光一帧一帧略过张佳乐的脸颊,像是百花缭乱倒地前眼前闪烁着的、枪口尚未退尽的电火雷光。
张佳乐伸手按上面前冰凉凉的玻璃窗,湿漉漉的雨意仿佛从穹顶灰色云翳之间透过玻璃,漫上他的手掌。他轻轻用力,手指在窗下印出几枚椭圆的痕迹来,恰好印在窗上映出的、他的脸颊上。
他望着窗中的人,窗中的人也望着他。
此时此刻,那张脸上满满写着的,都是难看的、隶属于失败者的低落。
他搓了搓自己的双颊,希望能更早一些将那写了他一脸的沮丧揉搓得不见痕迹,动作至半,倏地,肩膀上有温暖的掌心覆至。面前玻璃窗上,他的脸后,多出一张关切的脸孔来。
“怎么还不回去?张伟都打完回来了,再等等擂台赛都要开始了。”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头,“胜负是常有的事,你别太放心上。”
张佳乐摇头。肩头传来的温度令他愈加忐忑,以至于此刻他甚至不敢隔着玻璃看孙哲平一眼。
“我在想……”想起方才那一次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好看的失利,张佳乐低下头去:“我是不是注定了……”
孙哲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相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他的话中带着熟悉的笑意,张佳乐此时却无心响应其中的戏谑。见他低头不语,孙哲平忽而伸出手,扳着他的双肩,将他转向了自己,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就不信有命运这东西。”
张佳乐的呼吸停了一刹。
他的嘴唇翕动起来:“我……我也不信的,我只是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输一场也不要紧,反正擂台赛我会把分数赢回来的。”孙哲平松松半握起拳头,伸到了张佳乐面前,眼里仿佛有一片能焚尽星海的火焰:“胜利最终一定是我们的,对吧?”
张佳乐抬头看孙哲平,却见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
不自觉间,张佳乐也松松拳了手掌,郑重地与孙哲平悬停半空的拳头碰了又碰。双拳相抵,皮肤间传导而来的温暖似乎沿着手臂,一路攀上他的脸颊。
他不知那股在他的血管中来回奔涌的滚烫的冲动究竟包含着哪些情愫,可那股热力却催逼着他,用最大的音量喊出声来:
“没错!”

当张佳乐再次站在操作间门口的时候,不远处的电子记分板上,百花对嘉世的比分已然来到了3:2。
孙哲平咧着一口白牙,眉眼间尽是得色:“怎么样?说到做到。”
张佳乐才亮出两枚大拇指,孙哲平却猿臂一展,伸手搭上他的肩:“不过比赛还没结束,接下来还得一起加油!”
张佳乐偷偷看了看孙哲平的侧脸。
他看起来那样兴奋而热忱,漫溢着对胜利的单纯希冀。
可是反观自己,他的心头,却有那样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千端万绪纠集一头,到最后竟然弄得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他对冠军的追求是否只是单纯地出于对胜利与荣耀的渴慕,抑或是夹杂着许多密而不可告人的小小心思。
然而无论如何,路在眼前,双方个人赛与擂台赛有来有往,眼下无论他背负着谁的希望,心内最深处又是为何而战,也只能依靠这一场胜利去证明与实现了。
推门,落座,刷卡,进入游戏。
张佳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只是为了多看几眼孙哲平的笑脸也好——
他不能够辜负任何人!

决胜局的团队赛,地图由系统随机选择在了白光礼拜堂。
这是一张特别小的地图,甚至连室外场景都没有。
只有窗外的灿烂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窗落在一楼中殿,堪堪照亮一小半还有灰尘在上下翻飞的室内。
百花一行人刷新在了一楼的告解亭畔,嘉世众则刷新在了二楼的唱诗班舞台。
解说刚刚就两队位置作出讲解,百花缭乱却已然将一枚燃烧弹扔向了二楼栏杆。
“轰”一声后,二楼嘉世所在位置前的栏杆已然被点燃。借着火光,一枚又一枚手雷被丢向了二楼,在半空炸裂出无数耀人眼目的火花。
嘉世当然没有坐以待毙。在一叶之秋的带领之下,众人很快掉头,跑向通往一楼的楼梯间。
封闭而多遮挡物的楼梯间自然不是弹药专家施展身手的好地方,却也因其狭窄的出口成为了炮火封锁的优势地形。故而张佳乐并不打算将嘉世众人放到一楼的大厅内,倒也不敢真正进入电梯间与嘉世众人正面遭遇。
孙哲平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重剑葬花一挥,抽身便欲上前。
百花缭乱身为远程尚且不敢贸然上前,更何况此时的落花狼藉还是一个近战职业。来不及思虑过多,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便跟在了落花狼藉的身后,一左一右地贴着两侧墙壁“埋伏”在了楼梯口。
谁料,嘉世众人此时却似是齐齐消失了一般,二人率众在楼梯口等待了许久,视线所能及的地方不仅没有半个人的影子,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莫非,转头进入楼梯间只是一个障眼法,他们实际上打算扭头从另一端的楼梯下楼、打百花一个措手不及?
在个人赛之中被叶秋那样狠狠地摆了一道,而今还怎么能如怕了他一般畏首畏尾退缩不前!
思虑及此,张佳乐再按捺不住,手中枪花一转,提步便向视线尽头跑去——楼梯上果然空无一人!
可就在他打字向队伍中众人汇报情况的同时,一记捉云手不知从何处伸来,将百花缭乱从楼梯转角径直拉上了二楼!
糟糕,上当!
百花缭乱视线一片混乱,待到他终于稳定了身体时,却发现,他已然被气冲云水捉入了嘉世的包围圈。
原来他们转身走入楼梯间的动作是真的,却在百花众人进入楼梯之前,埋伏在了他们的视线盲区之中,只等着唯一有机会从狭窄空间中摆脱的百花缭乱一步一步走入圈套。
张佳乐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然还是考虑少了一大步!
然而不要紧,此时他的所有技能几乎都还在身上,如果仔细计算,从眼前的一叶之秋与气冲云水二人包围之下脱身应当不成问题。
只可惜,事态并没有向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魔剑士明月初带着牧师织影守在楼梯转角处,以范围技能牵制着想要冲上楼来救人的百花众人;而嘉世队伍中的刺客,早已趁着混乱与黑暗从另一头的楼梯摸到了百花众人身后,搅乱着百花的阵型。
二楼楼梯口,百花缭乱面前是一叶之秋,身后是气冲云水。在两个具有许多强力控制技能的角色之间,饶是百花缭乱一时也进退不得。
既然无法脱身,那么就给他们以足量的伤害吧!
趁着一叶之秋的一个技能空档,百花缭乱以二段空跃高高跳起,紧接着便想要以一记爆缩式手雷将气冲云水弹出威胁范围内。
可对方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气冲云水向前一个滚翻,与一叶之秋站在了同一方向,而百花缭乱的身后虽有了空位,可他刚刚使用了将他能够跳上栏杆、跃至一楼的二段空跃,连续跳跃之间的短暂空袭已经足够二人再使出一记抓取技能!
面前的一叶之秋将却邪一抖,横空里一记劈刺而来——
又是强龙压!
张佳乐心下一凛,几乎在同时,指尖本能地触在了受身操作的按键上。正待下按,电光火石之间,早前个人赛失利的画面却似是慢镜头重播一般在他眼前重放了出来。
这次的起手,究竟会是一记真正的强龙压,还是只不过是如方才一般、作为圆舞棍起手招式的幌子?
可是还没等他考虑清楚,却邪的獠牙已经撕咬至他面前。
一叶之秋没有再给他机会。
一记耿直的强龙压将百花缭乱拍翻在地,紧接着,却邪如飞龙般挟着疾风呼啸而至,各色炫纹好似骤雨般向他袭来。
百花缭乱枪口的繁花再没有机会亮起了。
屏幕在嘉世众人纷乱技能的包围之下灰暗了下去,两队队员的血线几乎同样快速地向下滑落着。很快,在张佳乐看不见的角落,队伍中傲风残花的血线在猛烈集火之下也终于见底。
嘉世剩余的四个人,在一叶之秋的带领之下,围向了仅存15%生命值的落花狼藉。
胜负已分。

51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为什么屏幕是灰色的,为什么无论他再如何敲击键盘,他那骄傲的百花缭乱依旧无所动作?
起来呀!继续战斗呀!还没有结束呢!快起来呀!
张佳乐疯了一般用力按着键盘,右手却终于颤抖得再也握不紧鼠标。他不知此时那无数在他心中冲撞着、让他想要嘶吼、想要撕裂自己的血肉来释放的情绪是绝望、是悔恨亦或是其他——
但他知道,他不甘心,不甘心极了。
要是他没有将个人赛失利的消极情绪带入到团队赛的话;
要是他那个受身动作及时按了出来的话;
要是他再稳健一点等待队友支援的话……
可是一切都晚了。
灰白的屏幕与静止的画面都在不断提醒着他:
结束了。
场外观众席上传来的欢呼声甚至隐隐约约传进了隔音良好的比赛间。
人们在庆祝着嘉世战队的胜利,讨论着比赛的精彩,感叹着一叶之秋的英勇身姿,亲眼见证着一个王朝的诞生。
然而他的梦想,他的希冀,他所付出的所有努力,这一派绚丽无匹的繁花血景,却终究是倒在了即将触及到荣耀之冕的最后一级台阶上。
他辛苦浇灌出的万千红硕,终究只是做了胜利者脚下零落的春泥。
繁花血景,成了第三赛季嘉世王朝卫冕的、最夺目的陪衬背景。
有什么东西,带着一点点的温度滴落到了他的手上,旋即顺着他的手背滚落,再一点点变得冰凉。
他的账号卡还留在电脑中没有取出,张佳乐却恍如无知无觉,只对着电脑屏幕,呆呆坐着。
冠军,会再有的。
可是他在前夜立下的那甜蜜的誓言,那花费了他所有能量才积攒出的勇气,却在此时,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被骤然刺破般,尸骨无存。
是不是这是上天在预示自己,这一段感情注定见不得光?
折在了这个地步,那么之前自己的所有纠结辗转,所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甜蜜苦涩周而复始精疲力竭的折磨,又算什么?
张佳乐低着头,努力向上扯动着嘴唇,似乎想要做出个笑的动作,然而最终,却牵着眼角,将两颗泪珠“啪啪”地砸到了桌面上。
还没来得及再等他好好地难过一会儿,身后的门“砰”一声被人打开了。
“我都开完媒体招待会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出来。”孙哲平斜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呵欠:“不是输了比赛偷偷躲起来哭吧?”
“哪有!”张佳乐慌忙伸手,胡乱擦了眼泪,又在衣服上揩干了手,转头强笑道:“这不是怕被你塞去媒体招待会么,你知道我最怕记者了。”
孙哲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转身向走廊走去:“快点收拾收拾回酒店了。”
“哦,哦!”张佳乐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脸,确定没有眼泪在外丢人,将椅子向外一推,急急向孙哲平的背影追去:“等我下啊。”
“账号卡不拔?”孙哲平回头,并没有点破他话语中浓重的鼻音与那一双发红微肿的眼眶,只含笑瞥了他一眼,两只手插进裤子口袋:“现在那账号卡价值几百万,你要是弄丢了,可要白当好几年包身工了啊。”
张佳乐一摸口袋,急吼吼转头,拔卡关机一气呵成,自嘲道:“嘿嘿,就我这智商难怪被叶秋……”
“别提叶秋了。”孙哲平猿臂一展捂住了张佳乐的嘴,向他眨了眨眼:“出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张佳乐将孙哲平的手一把扯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请我喝豆汁儿,我才不上当。”
“不去拉倒。”孙哲平抽回手,两手抱着后脑,施施然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张佳乐没有跟上自己,又几步折返,一把勾住了张佳乐的脖子,带向前去:“就在咱们住的那酒店吃点?”
张佳乐偷偷用余光瞄了瞄孙哲平神色自若的侧脸,心中无休无止的惆怅终于又化作眼泪刷刷流了出来。
“我好不甘心啊……”他低着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全凭孙哲平牵引着向前走:“差一点点,我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
日光灯的薄薄光纱铺在深蓝色的黑暗里,将两个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复缩短。
孙哲平没有低头看张佳乐,也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揽着咬着下唇、哗哗向外淌着眼泪的张佳乐,默默地走在散场后冷冷清清的体育馆里。
孙哲平没有问张佳乐没有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张佳乐也没有回答。
他只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他差一点点就能说出口的话。
我喜欢你,孙哲平。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吃成夜宵。
张佳乐的一双眼睛哭得红而肿,实在无法见人。无奈之下,孙哲平善解人意地掏了自己的墨镜给了他,二人单独打的回到了下榻的酒店。
这一场比赛,让人精疲力竭。
回到,孙哲平只简单冲洗了一下便一头栽进了他的床。等到张佳乐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只在被静谧的黑暗温柔拥抱着的空气中,听见孙哲平均匀的呼吸声响。
微湿发梢上的水珠轻轻落到他的锁骨上,顺着他的皮肤一路下滑,蜿蜒出一道微冷的水痕,旋即洇入浴袍。
扑通。扑通。
脚下宾馆地毯的绒毛隔着薄薄的拖鞋底,仿佛柔柔搔刮着他的神经,顺着他的大腿一路,一直痒到心里。
扑通。扑通。扑通。
让自己陷入柔软的床,但雨却偏偏在此时停了。被雨水洗涤干净的月光,以更加清冷疏落的姿态,透过满覆雨珠的玻璃窗,明亮地撒进屋里,潋滟一片月光水光。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此时仿若电影回放一般,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新掠过。张牙舞爪的一叶之秋,灰白的屏幕,焦躁的心绪,窒闷的胸膛,孙哲平的喊声,孙哲平靠在门框上的身影,孙哲平温暖的手,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连成一片的心跳终于让他再也无法当作自己不知道。
张佳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布料摩擦所发出的细簌声响此时却早已被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所掩埋。
孙哲平就睡在那里。
所以,就一次。
一次就好。
张佳乐努力吞咽了一口唾沫,被什么驱使了一般,轻悄悄爬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孙哲平的床。
在黑暗中,自己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他睫毛间或的轻颤、一下一下,仿佛也撩动着自己的心弦。
他闭着眼,遮去了那一双眼中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张扬恣肆与轻狂——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脸才会让自己感受到,他仍旧是个少年。
张佳乐屏住了呼吸,一点点慢慢凑近了孙哲平的脸颊。
然后,将双唇轻轻印在了他的脸上。
只仿若一片羽毛的重量,但却仿佛有十万道闪电在这一瞬间,呼啸着疾驰过他的唇间。心脏在一片欢呼声中疼痛得麻痹起来,一丝丝苦涩在喉间梗着,却又不知为何交织成了新一番的酥麻甜蜜,将他的整个大脑用黏腻的糖浆一层层包裹。
他轻轻闭上了双眼,却没有敢继续用力加深那一个亲吻,只保留着轻触的姿势,默默祈祷着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能让他将这一年来的所有求之不得,尽数发泄在这一个偷偷摸摸的吻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头澎湃的巨浪终于平息。他将嘴唇从孙哲平的脸颊上挪开,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段心事一般,转身想回自己的床。
然而,一道坚定的力量突然禁锢住了他的手腕。
血液仿佛在一刹那尽数从身体流回心脏,仿佛摔进了冰窖,张佳乐一时间竟连呼吸都不敢。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微微回头,想要偷偷瞥一眼,却正对上了孙哲平那双的黑漆漆的、带着笑意的眼。
“你你你……”张佳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睡着?”
孙哲平一脸戏谑,唯独不松开紧紧抓着张佳乐手腕的手:“你不也是?大晚上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爬到我床上来,想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干什么?”
大脑几乎登时当了机,张佳乐条件反射般开口:“哪有!我……我睡着了的你不要瞎说!”
“睡着了还能说话?”
“梦话!”
“那你亲我怎么算?”
“什么?!你……”手下的那条细细的手腕开始轻轻地颤抖,手腕的主人却始终不肯扭过头:“我我我我……我梦游!”
孙哲平笑了。
“好吧。”
他松开了紧紧圈起不放松的手。在张佳乐正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他又开了口。
“既然如此,这可真是太巧了。”
恍惚间,张佳乐感到一阵强力将自己扯倒在床上。
“我也是。”
紧接着,两片温暖而柔软的嘴唇坚定而有力地包覆住了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真正的吻。

含笑看着紧紧捂着一张关公脸、脑袋几乎向外冒着烟的张佳乐,孙哲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傻啦?”
“我……”张佳乐灵魂出窍,在被孙哲平轻轻摸了摸脑袋后反应过来,怒目而视:“老子的初吻啊!”
尽管张佳乐自认为在目光中带了十二万分的愤怒,但在孙哲平看来,他那一双湿漉漉的眼却着实惹人怜爱。他歪嘴一笑:“没好好体验下是么?”
说罢,他不等张佳乐做出反应,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又一次重重地吻了上去。
无视了张佳乐发出的用以抗议的哼哼声和不断乱动着的手脚,孙哲平闭着眼睛,认真而用力地吻着眼前的人。直到张佳乐被吻得气喘吁吁,迷蒙之中张着一双眼,过了许久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竟将战场转移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他倒在柔软的被褥枕头上,孙哲平两只手撑在他的身侧,正含笑俯视着他。
眼见孙哲平的脸凑得越来越近,张佳乐颤悠悠闭上了眼,却听孙哲平扑哧一笑,只将双唇轻轻在他唇角印了一下,凑近了他的耳朵:“想什么呢?明天还要赶飞机,快睡觉。”
尽管脸颊已经红得快要滴出鲜血,张佳乐仍不敢睁开眼。
只生怕这是一个梦。
不过若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那也足够了。

52

清晨七点。
手机闹铃准时响起。
尽管大概没人会看,但屏幕上“10:30赶飞机去Q市”一行小字依旧活泼泼地随着背光灯一起亮了起来。
张佳乐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关了闹铃,从床上坐了起来。
下地,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才几天没有剃,下巴上的胡茬便又冒出了两三点泛青的头。额前刘海略长长了些,遮住了半边眼睛。但露出的那只眼里,却早已退去了他少年时所充满的、狂热与欢欣交织的、无畏的光芒。
镜子里的,已不再是五年前那张尚带着稚嫩懵懂的脸。
他低下眼,顺手摸起牙杯中的牙膏,在牙刷上挤出一截,嗅着留兰薄荷的清凉气味,不免又恍了神。
从那之后,他已经多久没有换过牙膏的味道了?

因为前夜的雨,空气中的尘埃被洗涤一净。天色澄明清朗,而B市难得见到的清澈阳光,也就这样随着窗外的新鲜空气一同涌入房间,叫醒了尚窝在被褥中妄图赖床的张佳乐。
他睁开眼,被灿烂的阳光蛰得微微眯了眯眼,懒懒地在被窝中蹭了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画面。
轻如羽毛的倾诉,深沉缠绵的亲吻,酥软发麻的心脏,甜腻麻痹的大脑……
昨夜所发生的一幕一幕,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它的每一丝细节炫耀一般展现在张佳乐眼前。嘴唇上仿佛还停留着那柔软温暖而有力的触感,致使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摸,手到半空中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傻笑什么呢?你快点,咱们还十五分钟要下去集合了。”孙哲平叼着牙刷从卫生间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吐字含混,间或喷出几点白色的牙膏泡沫。
但他脸色分明如常。
张佳乐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不希望放过他脸上所能够表明那猝然而至的两个吻不是他的一场美梦的一点点迹象。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一切大概真的,只是他的一场美梦。
卫生间里传来漱口的声音,哗啦哗啦。
明明他还坐在床上。
可又是从哪里来的冰冷的水,将他从头到脚全部淋湿,冻得他只想将自己用被褥环绕起来,蜷成一团。
他胡乱耙了两把头发,套上团成一团的T恤,侧身绕开了正在收拾洗漱用品的孙哲平,走进卫生间,低头拿起了牙刷。
薄荷柠檬味的牙膏,清凉中泛着一丝丝的苦,顺着他的舌尖,一路哽到嗓子尖。
“还没好?”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孙哲平在房间里抬高了嗓门:“我把你东西一起整理掉了?”
张佳乐连忙吐掉一口泡沫:“谢谢。”
他对着镜子,用沾了冷水的毛巾拍了拍脸颊。
人生那么短,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他没有时间再去颓丧些什么。
“张佳乐!振作起来!”他握住拳头,与镜子里的人轻轻碰了碰,一扭头却见孙哲平手上提着两个旅行袋,斜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很有兴致啊。”孙哲平一脸促狭,“嘴角还有牙膏沫。”
张佳乐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下一刻,却被人托着下巴抬起了脸。
一个吻轻轻啄在了他的嘴角。
“你……”张佳乐瞪大了眼,话未出口,又被一记深吻堵了回去。
血管中那早已退却的热潮在一刹那重新沸腾起来。他与世界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纱,以致于他眼前是一片朦胧,双耳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被一阵闷闷的嗡嗡声环绕得无法思考。
终于,孙哲平松开了他。
“这是奖励。”孙哲平意犹未尽般遗憾地耸了耸肩,将另一只手中旅行袋邀功一般向张佳乐晃了晃,戏谑笑道:“光说谢谢多没劲。”
看着当机在原地的、绯红从脖颈一直蔓延上耳朵尖的张佳乐,孙哲平忍不住伸出手,在他头顶摸了又摸。
是不是再加把劲,眼前的这个人就能喷出蒸汽来?
凑近了张佳乐的耳朵,孙哲平坏心眼地朝着他本就几近熟透了的薄薄耳廓上吹了一口气:“换个牙膏,我不太喜欢那柠檬味儿。”
张佳乐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似乎反应过来了些什么,一把将孙哲平推出了卫生间。

一切事情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但却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因为若是细究起来,现在的一切,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还是熟悉的夏休期,熟悉的阳光,躺在熟悉的小楼的熟悉的房间那熟悉的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那泛着潮黄水渍的天花板。
较B市柔和许多的阳光落在张佳乐的眼里,将他一双瞳仁折射成了两块蜜金色的琥珀,他却也不伸手去挡,反倒迎着阳光的方向,笑了起来。
一年之前,他还抱着他被窗台磕疼的后脑,窝在床上不知所措;
而如今,他却已经能够理所应当地期待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仿佛是响应着他的期待一般,熟悉的脚步声和着熟悉的木地板的呻吟声一同从走廊由远及近地传了进来。
孙哲平推开门,看着躺平在床上,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张佳乐,高高抬起下巴,咧开了嘴:“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张佳乐眨眨眼:“听你喜欢说的。”
孙哲平一屁股坐到了张佳乐的床上,向后一倒,枕在了张佳乐的肚子上:“工资发啦。”
“又发?”张佳乐用力鼓起肚子,再突然撒气,一上一下地顶着孙哲平的脑袋玩:“这不几个月前才……”
“咱们虽然不是冠军,但这次比赛好歹把公众对百花的关注度提高了几个层次,赞助商当然就多了。赞助商一多,可不就得涨工资么。”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张佳乐的肚子,“所以,战队建立青训营和搬俱乐部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咯。”
“我是无所谓的。”张佳乐眯着眼,伸了个懒腰:“战队大楼选在哪里不是选,还能……等等!”他突然一挺身,自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眼里光芒流转:“青训营?青训营是不是会请咱们去带新人的啊!”
“虽然不是你的主职,但是没错。”孙哲平抬起手向他脑门屈指一敲,“你要当师父了!爽不爽!”
“爽翻啦!”张佳乐大叫一声,抑制不住满脸的笑,重重地挥舞起了他的拳头:“肯定有很多小朋友是慕本大爷之名而来!看我百花式打法!Biubiubiu!”他从桌上抓了一大把糖,向孙哲平一抛,两手紧接着握成了手枪的形状:“小贼吃我一招!”
孙哲平被撒了一身五色的糖果,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含笑看着张佳乐。
他沐浴在澄明的阳光之中,被那层金纱笼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他笑着,眉梢眼角满满张扬着得意与快活。尽管逆着光,但他的笑依旧与阳光一同糅成了最浓郁香甜的蜜,一层一层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孙哲平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手,一把拉住张佳乐的手腕,将还在不断“打得你叫爸爸”地聒噪着个没完的人带入了自己的怀里:“别动,让我抱会儿。”
怀中的张佳乐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双手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腰,爬上了他的脊背。
张佳乐闷闷的声音从二人之间的缝隙传来:“那不好的消息是什么?”
孙哲平一笑,将下巴抵在他顶心蹭了蹭:“你可成了大明星啦,以后出门估计都得戴口罩。苟富贵勿相忘啊?”
张佳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使劲蹭了蹭孙哲平胸膛,抬头仰望着孙哲平的脸:“孙大明星你哪里的话!”
“你还别说,以后广告商什么的,肯定都喜欢找你。”孙哲平低头,忍不住将张佳乐头顶的细碎头发揉得一团乱:“谁叫你长得好看。”
“哈哈你好肉麻!”明明整张脸、连同露在外面的脖颈耳根一起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张佳乐却捂着嘴凑近了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哲平:“我真有那么好看?”
“去去去好话不说二遍。”孙哲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不由得一顿,却旋即摆出了一脸嫌弃的模样,张开手掌抵住了张佳乐的脑门,将这个吃吃笑着的通红的傻子推到了一边,闷头灌下了早凉在一边的一整壶金银花茶。
心火繁盛,此时怕是什么茶来也没用。孙哲平暗暗骂了一声,正深呼吸着平复心绪,不料张佳乐却嘿嘿笑着跳着扑上了他的背:“你耳朵怎么红啦?”
自找的。
他转身,一把捞住了躲避不及的张佳乐,二人一同跌上了一旁的床。
张佳乐被压在床板上,不免吃痛地叫了声,旋即鼻尖擦鼻尖地,对上了孙哲平的黑漆漆的眼。
他狡黠一笑,突然一努嘴,蜻蜓点水般吻了孙哲平一下:“这儿隔音可不好。”
“管他呢。”孙哲平轻轻摩挲着张佳乐的嘴唇,贴在他耳畔轻喃:“夏休期,你觉得除了咱俩还有谁在?”
“砰砰砰。”
身后的门适时响了起来。
张佳乐哈哈大笑,一骨碌滚到一边,翘着二郎腿看孙哲平带着一额爆起的青筋与满身压城黑云去开门。
门外是拎着行李的莫楚辰。
似乎感受到了孙哲平满身的低气压,莫楚辰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我……我要走了,来打个招呼。”
房间里张佳乐的笑声更加响亮了:“楚辰慢走,注意安全!”
孙哲平尽力让自己无视张佳乐笑声中的幸灾乐祸,咬着后槽牙,扳着莫楚辰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一路推向楼梯:“我可要,好好,送送你。”
“不用不用!”莫楚辰后背一凉,拎着行李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祝你们有个愉悦的夏休期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孙哲平哼了一声:“跑得真快。”
张佳乐大笑:“还来不来?”
孙哲平别过了头去:“来什么来,跟我去超市买东西去!”

53

拎着两大袋“战利品”回到小楼的时候,张佳乐第一次觉得,逛超市是一件这样爽快的事情。
不用看价格标签,不用算着斤两去买散装糖果,也不用反复计算薯片究竟是大袋的划算还是小袋的划算。
各种薯片饼干巧克力,肉松话梅鱿鱼丝,水果罐头面包圈,还有口味不同的汽水果酱泡泡糖……颜色鲜艳缤纷的货品们摩肩接踵挤在白色半透明的塑料袋中,隔着包装袋都透出一股零嘴的浓郁甜香。
“一千六百三十二块钱。”孙哲平拿着长可曳地的购物小票,上下扫了一眼:“很能吃嘛。”
张佳乐不以为意地眨眨眼,将嘴里含着的哈密瓜棒棒糖拿了出来,顺手又剥了一块巧克力一口咬下,咀嚼间弥散出一股巧克力的清甜香气:“反正小爷我现在是大大地有钱,怎么,有意见?”
“哪敢。”孙哲平将手中小票一团、扔进废纸篓,转头按住张佳乐的后脑,欺身过去,在他的嘴里大肆逡巡了一番:“嗯,这巧克力味道挺好,哈密瓜味的?”
“那是我的棒棒糖。”张佳乐翻了个白眼,又剥开一颗巧克力扔进了嘴里:“那边还那么多,要吃自己拿。”
“我就喜欢吃你嘴里的怎么办。”孙哲平腆着脸,一脸流氓般的笑,被张佳乐结结实实一脚踹在了屁股上、蹬到了一边。他借势蹲下,翻了翻放在地上的几个大塑料袋,突然指着一个袋子问:“你买这么多蜂蜜干什么?”
张佳乐一脸得意:“你看那蜂蜜的牌子!”
孙哲平拿出了一罐:“百花牌蜂蜜……”
“是啊!百花牌!”张佳乐从床上蹦了下来,绕着蹲在地上的孙哲平转起了圈:“这可是我们战队的周边啊!怎么能不支持一下?”
孙哲平扶着额,将蜂蜜放回了塑料袋:“我觉得这蜂蜜的牌子应该比咱们战队岁数大……”
“我不管。”张佳乐得意洋洋地叉着腰,“反正,我们百花战队就是要喝百花蜂蜜!这以后就是我们的队蜜!”
“这就是你买十六瓶蜂蜜回来的理由么……”孙哲平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买这个直接网上批发不比你去超市当人肉搬运机好啊?”
反正又不是我拎回来的。
张佳乐贼笑一声,蹲在了孙哲平身边,双手托着下巴,故作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这样才能显示出我的心意。”
“你要表示心意得这么干。”
不及张佳乐反应,突然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与一瓶蜂蜜被砰砰两声扔上了他的床。
孙哲平“哗啦”一声拉下了队服外套的拉链,斜斜挑起一侧嘴角笑道:“不能浪费了你买的这么多蜂蜜嘛。”

张佳乐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眼见着孙哲平三两下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沙滩裤,狞笑着向他逼来,他奋力蹬腿,却被孙哲平捉住了脚踝,旋即一把扯下了运动裤。
“我擦!你来强的!”张佳乐双手护胸,缩在床角,猛瞪对面:“我可叫了啊。”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都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孙哲平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一脸兴味盎然:“你是不是该叫‘破喉咙,破喉咙’了?”
整个俱乐部,除了门口传达室的张大爷,最后一个碍事的莫楚辰也在不久前连走带跑地冲出了小楼。
孙哲平有恃无恐,瞄了瞄张佳乐的胯间,意味深长道:“你也有反应啦。”
张佳乐连忙加紧腿,屈着膝盖,将自己牢牢护成一团:“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
“你啊。”孙哲平一脸正直,倒看得张佳乐心虚地扭开了视线。
窗外已经有蝉隐匿在日渐深浓的绿意中吟唱起反复的调子,嗡嗡的声音钻进他的耳膜,撩得他心尖一阵麻。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落入,穿过床上横躺着的瓶子中金色的蜂蜜,在张佳乐的白被单上洒下了一块金色的光斑。
夏天要到了。
张佳乐突然笑了起来。
他闭上眼,大字型地躺在了床上。半晌没有感觉到孙哲平有动作,又睁了一只眼:“还愣着?”
孙哲平带着得逞的笑意,捉住他的手,一把塞进了自己松紧的裤腰中:“来,我也给你撸。”
什么?
张佳乐满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互相撸一炮呀。”似乎距离有些太远,孙哲平忍不住又向张佳乐处靠了靠。看着张佳乐的脸色不太对,他一挑剑眉:“不然?”
“你不知道两个男人怎么来?”
“不就是互相打一枪么……”
“……”
张佳乐捂着脸坐了起来,一把将孙哲平按倒在床上,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裤腰:“成了,这次我来,你学着点!”
孙哲平对他眨了眨眼,激得张佳乐又满脸通红地扭过头去。
他吞了一口唾沫,将自己下身最后的蔽体之物与孙哲平的一并脱下,最终还是忍不住瞥了眼前人的阳物一眼——
教练!他的型号跟我不一样啊!
眼前是一根青筋盘绕的巨物,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孙哲平的小兄弟就这样在他眼前站了起来,笔直地向上戳着,看得张佳乐一阵面红耳热。恶狠狠地瞪了孙哲平一眼,看着他一脸“请君自便”的任人宰割样,却又气不起来,只能忿忿地将他与自己的兄弟并在一处,用手握住,上下动作了起来。
二人的呼吸渐渐杂乱起来,混在一处,和着窗外的蝉鸣,竟黏黏腻腻地使得张佳乐更是自持不得。
他并不知道具体如何操作,只在刚发现自己心意、翻阅相关资料时,匆匆瞥过两眼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插图,隐约撩得他心旌摇荡。
应该是,用那里吧?
他向后面伸出了手,轻轻碰了一下,却被骤然收缩的括约肌吓得缩回了手指。
那般紧窄而排外的地方,连自己的手指怕是都进不去,又如何能够接受眼前的……
他紧张兮兮地又瞥了眼前神气活现矗立着的小孙一眼,眼一闭心一横,长腿一迈,跨坐到了孙哲平的身上。
他一直含笑看着自己。
有什么可笑的。
张佳乐双手握住了孙哲平的阳具,抵着自己下身的小口,就猛地向下坐了下去——
这一下自然是疼得他龇牙咧嘴捂着屁股,趴在同样疼得龇牙咧嘴的孙哲平身上,喘了好长时间的粗气才有力气直起腰来。
“要不……不做了吧?”孙哲平摸了摸他的发顶,“看你好像很疼?”
“不行!”张佳乐双手撑着身子,重新坐到了孙哲平跨上:“说好了要教你的,睁大眼睛学好了!”
“那个……”孙哲平伸手指了指一旁那瓶被他们冷落了许久的蜂蜜,“用那个试试?”
“机智!”张佳乐双眼一亮,手一抄将蜂蜜拿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冷笑:“你这不是知道怎么做吗。”
孙哲平神色一凛,郑重道:“向组织保证,绝对不知道!”
张佳乐白眼一翻:“信了你的鬼话!”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张佳乐还是红着脸打开了蜂蜜瓶盖,用手指蘸着粘稠的蜂蜜,一点一点涂上了孙哲平的阳物。
望着眼前那座涂了厚厚一层蜂蜜、在阳光下反着光的巴比伦塔,张佳乐歪着头想了想,又抠了一大团蜂蜜,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后穴送去。
一根手指进去了。
张佳乐的嘴角几乎要咧到了耳朵根。
那种鲜明的异样的触感,吓得他又想收回手指。可当他对上孙哲平的视线,却咬着下唇,又将第二根手指一点一点地探了进去。
孙哲平见张佳乐的下唇已经被咬出了齿痕,情不自禁伸了大拇指轻轻摩挲:“别咬嘴,咬我手好了。”
张佳乐不客气,一口衔住了他的手指,强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又探入了第三根手指。
身体里的感觉越来越奇怪,他的呼吸也随之越来越紊乱。等到他终于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叫,将自己九成混沌吓醒一半后,他拔出了手指,红了眼眶,握住孙哲平的性器,再一次对准自己身后的小口,向体内送去。
这次比前一次要顺利了一些。
小孙的前端已然撑开了他逐渐放松而柔软的甬道入口,再向前又是阻力。孙哲平看着张佳乐的脸色暗觉不对,正想提醒他慢慢来,他却一咬牙,扶着小孙,一坐到底。
后果自然是,张佳乐再一次痛得泪眼迷蒙,歪在了孙哲平身上。
孙哲平伸手向二人交合处摸了摸,微微潮湿,出血是必然的了。他无奈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张佳乐的发际线:“你何必这么急。”
“这样,你就是我的啦。”张佳乐忍着痛,向孙哲平露出了一个笑来:“知道怎么做了吧?以后可不许弄得这么疼。”
孙哲平心中一动,忍不住捧着张佳乐的脸颊亲了又亲,环抱着他翻了个身:“下面我来吧。”
“你还说你不会,骗子。”张佳乐笑骂,身体一动,体内异物的强烈存在感随着痛觉一并传上,更加明显。他抽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伸手勾住了孙哲平的肩:“轻点。”
“嗯。”孙哲平衔住了他的嘴唇,将所有的热情,都一点一点,温柔地融化在了这个金色的、弥漫着馥郁蜂蜜甜香的午后。

日薄西山时,二人终于停了交缠。
汗涔涔地抱在一起,挤在张佳乐那张小小的硬板床上,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与脉搏,间或交换一个温存的、不带情欲的亲吻——
这是张佳乐之前所绝不敢想的事情。
心脏里有什么涨得满满的,仿佛要溢出来了。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一般,张佳乐轻轻捏了捏孙哲平的脸:“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在这儿啊?”
“要不然你敢带我去你家干这个?”孙哲平低头,忍不住又凑了头来想要吻他,却被他笑着躲开:“外面那么多酒店白开的呀?”
孙哲平亲不到,却也不气,只将怀抱又紧了紧:“不都说了你现在是明星,注意影响好吧?注意影响……”
张佳乐窝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闭着眼想了想,觉得此话甚是在理。
嗯,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大概是时候,买栋房子啦。
一栋稍微大一些的房子,要顶层的,让阳光每天都能落进他的窗子;要有一个大大的天台,去种他平时没地方种的花;房子里要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够自己和他一同在上面窝着看比赛转播;还要有一张大大软软的床,足够他们俩,肆无忌惮地继续今天的事。
他忍不住掏出了许久之前对未来的愿景反复微笑着重温了起来,却旋即被一身的疲倦轻轻推着,进入了黑甜梦乡。

54

四月末,春将暮。乱花渐隐绿意深,日薄雾浅云沾露。虽将至立夏,然而春日料峭余寒犹在,斜风之下,不时亦有些微凉意擦人两鬓。
这日的K市长水国际机场,人群一如往日繁杂熙攘。
一个人拖着一个巨大的银色旅行箱,一路勾着脊背低着头,每走三步都会停一停,环绕四周一圈后,才贴着墙根慢慢前进着。细细看去,这人穿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将连衣兜帽压得低低的,隐约只露出小半张被一副遮了他大半张脸的墨镜和口罩全数挡住的脸孔。
这人神秘而诡异的打扮自然引来了无数路人侧目:将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是明星么?可若是明星,又怎会没有助理保镖经纪人一行人浩浩汤汤地跟着?他那明显是在避人耳目的动作,使得他那一身装扮在这个过往之人无不行色匆匆的机场里更显可疑。
他行迹如此鬼祟,自然引起了机场安保人员的注意。几个魁梧剽悍的安保人员偷偷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他带着行李走到了安检门。
穿着深蓝色笔挺制服的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不免对这个人的面貌展开了一番想象:“先生,请您把帽子墨镜和口罩都摘掉好吗?”
那人一怔,似乎犹豫着,但在他身后的安保人员将要冲上来将他拖走之前,他终于还是缓缓伸手,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和口罩。
兜帽遮掩下,是一张早几年曾备受国内荣耀女玩家青睐的脸。
张佳乐尴尬地对着为他安检的年轻姑娘笑了笑,没想到却换来姑娘的一记白眼:“笑什么笑,两只手举起来。连帽也摘下来。”
张佳乐忙不迭摘下兜帽,却又听见姑娘几近低不可闻的一声嗤笑:“不就是夹着尾巴往Q市逃么,装什么神秘。懦夫,还以为会有多少人会多看你一眼么?”
张佳乐愣了。
直到检查结束,姑娘带着一脸标准化的假笑,不冷不热开口:“先生,您可以走了。”
如梦初醒般,张佳乐匆匆伸手,一把抓起自己放在筐子中的墨镜和口罩,拖着他的行李箱,落荒而逃。
坐在候机室最角落的位置,仰望着巨大落地玻璃窗外的湛蓝的天空,张佳乐心中却悲戚一片。
就像是被放逐出K市一般。
原来自己,已经这样让人讨厌了。
可这些不早都应该在自己预料之中了么?
这些不都应该是自己做出选择之时就应该有所准备的了么?
明知如此,然而……
仿佛害怕再次被人认出一般,张佳乐捂住了他早已重新戴上了墨镜与口罩的脸。

经过第三赛季的总决赛,K市人民对于“荣耀”这个早已不算新兴的游戏的关注度再一次呈几何倍数上升。而最直观的表现,就是K市的本土队伍百花战队,一时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而与之相关的广告代言收视效果则一倍一倍地往上翻。
乘此大潮,身为百花战队的王牌选手,张佳乐和孙哲平也响应队伍要求,开起了个人微博。一时间,二人微博的粉丝数量增长的速度竟一日快比一日,吓到了之前几乎从来不碰社交网络的张佳乐。
“才一天,粉丝都破十万啦!”张佳乐躺在床上,擎着手机惊叹道:“这么多人喜欢咱们!哈哈!”一时忘形,手机径直从他手中滑脱,“啪”一声砸到了他的脸上,疼得他叫唤了一声,扭头看孙哲平,却见他正偷偷地笑着,心头忿忿,便带着手机跳到了他的床上,一翻身压到了他身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孙哲平瞥了张佳乐一眼,故作沉思状,严肃开口:“砸得好?”
“去你的!”看着孙哲平一脸终于无处遁形的笑,张佳乐抄起枕头就向他砸去,二人闹成一团。终于在一通纠缠后,孙哲平将气喘吁吁的张佳乐反压到身下,坏笑着问:“服不服?”
“你妹!”张佳乐瞪了他一眼,听见手机提示音一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便挣开了孙哲平的禁锢,抄起手机看了一眼,喜形于色:“我刚发的微博有人评论啦!”
孙哲平双手一摊,看张佳乐兴冲冲地一条接着一条回复着粉丝的留言评论,打了个呵欠:“你发了什么?”
“自拍啊。”张佳乐头也不抬,“楚辰说粉丝喜欢看这个。”
孙哲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把自己当成靠脸吃饭的大明星啦?可别忘了咱们是靠技术靠战绩说话的。”
张佳乐不以为然:“可是粉丝好像的确挺喜欢看的。”突然他抬头,对着孙哲平狡黠一笑:“我粉丝里好多好多妹子,羡慕吧?”
孙哲平一脚踹在了他软软的屁股上:“羡慕个屁,你女粉丝再多不也得被我……”
话音未落,却听张佳乐惨叫一声。
孙哲平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很土吗?”张佳乐捂着脑袋,蹲在床上,委屈地盯着手机屏幕:“我是审美癌晚期?”
“什么东西?”孙哲平凑近了一看,却见张佳乐早上发的那张比着“V”字剪刀手的照片下,一条最近评论:
哈哈哈哈,看po主这身屌丝审美癌晚期搭配就知道,百花一定没有妹子!
孙哲平一把抓了张佳乐手中的手机,火速关机,手臂一展将手机扔到了张佳乐的床上,又回头勾了张佳乐的腰:“的确没有。”
“不行!”张佳乐明显是认真了,拍掉了孙哲平的手,连蹦带跳窜到了他的箱子前,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扯出来丢到了床上。
孙哲平看着床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堆成了小山,饶有兴味地开口:“你的衣服不都是T恤配运动裤?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翻出来?”
“砰”的一声,张佳乐愤怒地合上了箱子:“明天我就去买衬衫西裤真丝领带V领毛衣!”
孙哲平笑倒在床上:“这天气你敢穿着你说的那一身出门我躺平给你操。”
“真的假的!”
“假的。”

如果给孙哲平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他或许会选择回到一天前、张佳乐刚开微博的时候。
他会阻止张佳乐得意洋洋地摆着一个傻呵呵的pose、露着一脸傻呵呵的笑,拍他那一张傻呵呵的照片,再发那一条傻呵呵的微博。自然,也就不用收到那条评论,张佳乐而今也不用再在出门前特地花半个小时从一堆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T恤中选出和他软塌塌的运动裤搭配的那一件。
他也不用陪着张佳乐在这个商场中逛几乎一整天。
张佳乐出人意料地在意粉丝对他的评价。从发型到身材,再到衣着搭配配饰选择,甚至小到自拍的滤镜,他都会一个接一个,将手机软件里的模式试个遍。
“你是不是太在意你在粉丝心里的形象了。”孙哲平拎着一袋衣服,走在顶着一头新修过(然而他并不能看出哪里有改变)的长发的张佳乐身边:“人本来就没有完美的,粉丝关注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打赢比赛不就有交代了?”
张佳乐摇摇头:“比赛也要赢,外表也要注意。”他的眼里闪着孙哲平一向最喜欢看到的光彩:“既然大家喜欢我,那我就千万不能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粉丝的喜欢,那我就只能在我能做到的所有方面都努力达到他们的要求咯。”
孙哲平无奈笑道:“你活得真累。”停了片刻,他向张佳乐伸手:“手上袋子给我。”
“我拿的动。”张佳乐还想说些什么,孙哲平直接动手抢了过去:“你愿意活得累是你的事,我拦不住你,还不能帮你稍微分担一点了?”
张佳乐窃窃一笑,抬头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售楼处,心头晃过从前对未来的憧憬,拉着孙哲平的手肘便向售楼处大门走去:“那你顺便再帮我分担点房价好不好?”

接待二人的售楼小姐是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孩。看见二人踏进售楼处大门,售楼姑娘正打算以最热烈而仪式性的笑容迎接他们,忽然表情一滞,旋即捂住了嘴,一脸狂喜:“张佳乐!孙哲平!”
张佳乐被冲上前来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但很快却咧出了一个他自以为最灿烂的笑,向售楼小姐伸出了手:“你好呀,你也玩荣耀?”
“是的是的是的!”姑娘点头有如小鸡啄米,一双化着浓重眼线的大眼睛几乎要被热泪晕了妆:“我是百花的粉丝!我特别喜欢你们!特别特别喜欢你们!”
这处的动静引来了冷清的售楼处内不少工作人员的注意,在看清来客是张佳乐与孙哲平二人后,人们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紧接着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求合影,求签名,求握手……张佳乐被簇拥在人群中,看着人们一张张带着仰慕的欣喜的脸,突然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心脏在膨胀,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一般。
突然一个力量将他拖回了地面。
回头看去,孙哲平一脸镇静:“我们来看房。”
工作人员们这才大梦初醒一般,热情地带着二人来到建筑模拟沙盘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讲的什么,张佳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一路感受着人们落在他身上炽热的目光,一颗心被熨得滚烫滚烫。
原来他真的被这么多人所喜欢着。
张佳乐偷偷看了身旁仔细听着售楼小姐介绍的孙哲平,悄悄用自己的小拇指碰了碰他的手指,被他张开手掌,一把握住。
张佳乐想要抽出手指,可却又甩不脱那醉人的温度,带着一点点害怕被人发现的紧张感,到了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只正在被炉火温柔炙烤着的喷香乳鸽。
尽管炽热而滚烫,但却带着那样幸福的香气,令人着迷,一个不察,已然欲罢不能。
滚烫的、羞怯的、甜蜜的、骄傲的心绪交缠于一处,将他的大脑冲得一片轻飘飘。
啊,张佳乐,你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55

这是一个夏日的下午。
屋外阳光很好,甚至有一些好过了头。
张佳乐伸直了手脚,闭着眼睛,在地上滚了又滚。抹得平整而坚硬的水泥地面暖烘烘地熨烤着他的脊背,金色阳光透过眼睑,落在眼底是一片猩红的灼热。
然而却那样快活。
“别躺地上,起来。”
正如一只犯懒的猫儿般被阳光抚摸得正舒服,忽然有人用脚尖轻轻拨了拨他的腰侧。他捂着腰,咯咯笑着坐了起来,向那人伸出了手去:“地上可不凉,肯定不会感冒的。”
“也不知道你在高兴什么。”孙哲平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毛坯房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有!”张佳乐一手拉着孙哲平的手腕,另一手高高举了起来,指着尚是一片泥灰的天花板,严肃道:“以后这里要装一盏水晶灯!要特别大的、能闪瞎人的那种!”
孙哲平忍不住皱眉:“那以后还要开不要了。”
“当然要。”仿佛起了兴头,张佳乐拉着孙哲平的手臂,眼睛闪着光,在仍是一片空的毛坯房中四下游荡了起来:“你看这里,以后要挂一台三十四吋、不、四十吋的电视机,这边就要放一张超大的沙发,最软的那种,等我们退役了以后就可以一起窝在这而看比赛直播啦!还有这儿!”他转身,又伸直手臂,夸张地在靠近露台的墙上比划了一阵:“我要在这边做一个这——么大的花架!上面要放好多好多好多的花,什么季节放什么花,没开花的就放在外面露台……”
阳光落在张佳乐脸上,仿佛浮起了一层茸软的泡沫,近看虽只是他脸上的细细绒毛,却还是搔得孙哲平心间一阵柔软的痒。他顺着姿势,从后方环抱住张佳乐的肩,声音中不觉带了些莫名的不满:“你喜欢花怎么从没见你在宿舍里养?弄得我现在连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反正我们都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知道。”感受到耳畔有人坏心眼地吹着气,张佳乐没有挣扎,反笑得一脸得意:“如果我在宿舍养花,保证你连睡觉的地盘都能被我的花占了。”
“怕什么,我的床被占了,我来跟你挤。”孙哲平坏笑着,张佳乐回头做了个鬼脸:“谁要跟你挤。”
孙哲平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看着张佳乐那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泛着绯红的耳尖,慢慢环住了他的腰,贴住了他的耳廓:“那看来,卧室是缺一张大床了。”
张佳乐被身畔热气激得浑身一颤,却冷不防回身在孙哲平下颔上偷了个吻,眼波潋滟中尽是促狭:“还不如做成榻榻米,一进房间就是床,怎么激烈都不会塌。”
“真想要激烈哪儿不行?以后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试过去怎么样?”
“呸,老流氓。”
“哇好冤枉啊,是谁先说要激烈的?”
“你现在色欲熏心精虫上脑,智商基本为负,不想跟你说话。”
“哈哈,那就等我们把这里买下来,按照你刚才说的装修好,再一处一处试过来吧?”
“还等什么,那我这就去办手续……”
“你带身份证了吗?”
“诶?”
“户口本呢?”
“诶?!”

K市的夏,阳光与别市相比,算不得过分炽热灼人,但是在落地玻璃窗的迎接之下,却也将采光良好的房间映照得一片明亮。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的房子。
木地板是再普通不过的暗红的颜色,上面铺着一张有点褪色的毛毯。缀满人造水晶的吊灯因为积了些灰尘而不再如往日璀璨,而它那不经常被触摸到的塑料开关已经泛出了些米黄。木制的电视柜上摆着一盆看不出品种的绢花,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皮沙发在扶手与靠背相接处已翘起了些细碎的皮屑,只茶几上摆着的那一只雕刻繁复精美的玻璃果盘能看出几分新买的颜色。
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大门轻悄悄开了个缝,从屋外探进了一颗脑袋。
张佳乐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朝一日不得不做贼一般进自己家门。
工作日,张爸爸张妈妈自然是上班去了。家中空寂无人,然而张佳乐依旧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躬着腰,循着记忆中依稀留存着的画面,蹑手蹑脚摸进了书房。
站到椅子上,轻悄悄打开第三个柜子的第二个格子,搬去上面的厚厚一沓书信文件,压在最下那个红色的月饼盒便露了出来。
张佳乐屏着呼吸,将月饼盒的盖子掀开一条缝,眯着眼向里望了一眼,终于压抑不住满心紧张与兴奋,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两指,从月饼盒打开的那一道小缝中拈出一本暗红色封皮的小本子,捧在手里,以往懒得多看一眼的小册子在此时却似乎有了什么魔力般,使得他的心跳一路飙速近狂缺难以压制,而滚烫的血液在血管中不断灼烧得他双颊发烫。
正此时,他轻轻掩上的书房门却被人重重推开。
“你这贼光天化日私闯民宅!胆子不小啊!”
随着一声巨喝,出现在门口的是提着家里菜刀的张爸爸。
张佳乐吓了一跳,脚下不稳,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最终一个趔趄,带着柜子上的月饼盒子一起落到了地上。
月饼盒中装的各色小本子小册子哗啦啦倾泻一地,张佳乐坐在一地狼藉中,抬头见来人是父亲,他却愈发惊惶,下意识将还死死攥着户口本的手背到了身后。
张爸爸眼角一抽,转身将菜刀放回了厨房,再回到书房时,张佳乐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一颗脑袋却低得快要将脸埋进胸膛里。尽管低着头,但张佳乐依然能感受到张爸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尴尬之下,干笑道:“老爸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不早点回来怎么能发现你这臭小子还打起家里户口本的主意了。”张爸爸一记爆栗敲在了张佳乐头上,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家“乖儿子”捂着头,瞪着眼睛,一脸无辜:“我哪有,我是来找我以前的身份证复印件,战队要用……”
张爸爸一手抓住张佳乐精瘦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另一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这是什么?”
“这是!”被电了一般,张佳乐猛地挺直了身体,两只手捂着裤子后口袋,脸上的无辜却终于是挂不住了。他咬着嘴唇,不敢看张爸爸的眼神,别过了头去:“我在外面看好了一套房子,想买下来……”
不料张爸爸一脸了然地大笑起来:“买套房而已,跟我和你妈说一声就好,看你这心虚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偷了户口本跟哪家姑娘偷偷领证去呢。”
张佳乐这才想起户口本的另一种用途,双颊在一刹那红了个透。
可是他买下那一套房,不就是为了……
经受不住这般刺激的大脑“轰”一声地当了机,几番挣扎之后才终于恢复运转,张佳乐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个借口,支支吾吾道:“我……我怕你们……你们说……说我乱花钱!”
“小子这么年轻自己赚钱买房子,这是大出息。”张爸爸呵呵笑起来,一脸志得意满,拍了拍张佳乐的脑袋,脸上就差写上“我儿终于学会拱白菜了”几个大字:“真想跟哪个小姑娘好也不要紧,我和你妈都很开明的,喜欢谁带回家里让我们看看,我们不会干涉你的。”
“什么呀!没有!没有!”张佳乐臊得满脸通红,匆匆将散落一地的文件证件收回了月饼盒中放回原位,低着头一溜烟从张爸爸身边冲了出去。
“这么急?”张爸爸靠在门框上含笑看着儿子局促穿着鞋的样子,不紧不慢开口:“不留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晚点要关门了!”张佳乐不敢回头,径直冲出了家门。
张爸爸终于憋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伸手将张佳乐随意放在书桌上的信笺与文件放回了原位。

当办完手续回到小楼,精疲力竭瘫在床上的张佳乐向孙哲平倒起这一肚子苦水的时候,身侧的那人却毫无同情心地大笑了起来。
张佳乐气闷,抽出头下的枕头反手扔到了隔壁床孙哲平的脸上:“笑个屁!”
孙哲平接住枕头,却爬到了张佳乐的床上:“你说要不咱俩趁热打铁把证领了,不要辜负你爸一片苦心?”
那一刹那,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张佳乐睁开眼,正对着的便是孙哲平的那一双眼。房间没有开灯,窗外月光落入房间,投进他眼中却仿佛一段糅碎了的白银,明灭之间,是玩笑是许诺,张佳乐竟不敢去深究。他们的脸对得那样近,他的鼻尖蹭着孙哲平的鼻尖,呼吸交缠在一起,竟然比二人胡天胡地地缠绵时愈发温存而使人心悸不已。
心脏在胸腔中跳着,一下一下如此鲜明,那么快,使得他血液的流动几乎带着痛。
但却是那样幸福。
幸福到,让他不敢去想又隐隐期待,这样的幸福将能是永恒。
终于,他还是别过了脸,从孙哲平手中抢回枕头捂住脑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别闹。”

56

飞机落地时,夜幕已降。
流亭机场距海不远,因而迎面吹来的、残留着料峭余意的夜风中,也不免带了一两丝咸涩的海洋气味。
张佳乐的刘海被风凌乱地撩着,拖着他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人行道向前走着。
沿着海平线,一连串光点闪烁跳跃练成一线,环绕着海堤,在一片死寂的黢黑海面上映出点点波光。老街上昏黄的街灯,洒在身上仿佛是暖的,但仅此一小缕光亮,投在张佳乐的眼里只是一片斑驳。
尽管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经无数次来过这个城市,但他从不曾好好游玩过这里。
从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到此时,一无所有。
此时的天空无星无月,层层云叆堪堪压在海面上空。尽管夜色已沉,街道依旧车水马龙。然而过往不息的人流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往来如潮,此时此地,唯独只有他一个人默立在这里,迎着风,对着海,
听着身后残樱落地,在拍岸潮声中,震耳欲聋。
最终却只不过是一片寂寞。

不知怎么,张佳乐漫无目的,却还是逛到了霸图俱乐部的周围。
老街上的大排档仍没有打烊的意思,简单的桌椅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各家门口也都摆着写着价码的小黑板。街上的灯火落在原木色的桌面上,让桌上摆着的一盘盘葱油蛤蜊和碳烤扇贝所散发的浓香雾汽无所遁形,也照亮了食客欢愉的背影。
拖着箱子走在鼎沸人声边,张佳乐低着头,踩着盲道默默向霸图俱乐部的方向走着。可路过一家店时,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脚下盲道的触感在此刻变得不再那般分明,可却分明有什么,顺着他的眼,一路灼热肿胀地刺进心脏里。
翘起的第二级台阶,木色的啤酒桶,泛着擦不净的油光的桌椅,还有那一块写着大大“啤酒”二字的招牌——那是和多年前,样貌全然无改的那家店铺。
他回到了这里,却再没有谁阻拦他掏出一张快要攥出汗水的十元钞票,带着一半忐忑和一半期待,去打一袋啤酒,偷一回馋。
不再有谁会时时看着他、以一瓶橙汁换掉他手中的啤酒,也不会再有谁,对他喝不喝酒抱有什么期待。伙伴、队友、粉丝、甚至爱人,都已停在曾经的路上向他挥手致别,他唯一能够劝服自己继续向前走的理由,就是他还有梦想。
但那究竟是梦想还是偏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他早就明白,梦想也好,偏执也罢,他早已经失去了回头的机会,除了走下去,没有别的什么道路可供他选择了。
他还是走进了那家店,递上十块钱,换来了比多年前少了许多的一小袋啤酒。
张佳乐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浮在表面的那层丰厚细腻的泡沫,等着它们一个一个慢慢破裂消散后,打开袋子啜饮了一小口。在扑鼻的啤酒香气后,却是一阵苦涩顺着他的舌尖蔓延开来。
张佳乐闭着眼睛,默默咬着下唇,无声地笑。
惦念了这些年,遗憾过许多次,可到最后——
原来啤酒是苦的。
只被动了一小口的啤酒连袋子一起被扔进了垃圾桶。
张佳乐抬起头,向着霸图俱乐部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张佳乐记忆之中,真真切切尝到酒的味道,是在第三赛季的夏休期,孙哲平的生日。
就算那天夜里他们还是没有点破二人之间的那层若有若无的纸,被孙哲平“厚颜无耻”地用手机密码提醒着生日,张佳乐自然也不能将这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等闲视之。可二人初买了房,除却留在小楼中训练的时间,孙哲平一手包下了新房装修的任务,只留张佳乐一个人,天天抱着留着正中间那一口的半个西瓜,对着窗外撒进的阳光,等着他泡好的那一大壶金银花茶慢慢变凉,再等着孙哲平回来以后,那一口带着凉意的茶在二人缠绵的亲吻中重新变得温热。
终于在某一天他强拗着与孙哲平一同前去粉刷新房,却按捺不住、二人就地胡天胡地了好一番,以至于最终一天什么都没做,只蹭着一身的白灰回到小楼之后,他才确定,他的确不应该强跟着。
可眼见着孙哲平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张佳乐始终却得不到他一丝能够暴露出自己期待的提示。
坐在床头,对着依旧灿烂的阳光和楼下小路深浓的绿荫,张佳乐一把拉上黄绿色的窗帘,忿忿向新破的半个瓜插下了勺子。
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却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
真难办呀。
张佳乐两眼一闭,向后躺倒。阳光不留情面地穿过窗帘铺在房间里,落下一地黄绿色的光,隔着眼睑,却也是一片黑乎乎的猩红。
突然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得意地单手比了把枪,一抖一提,好不潇洒。

夏日的风在临近傍晚时已微微透着夜幕的凉意,落日的余晖也在新刷好的雪白墙面上泼洒上了一层橙红色的纱幕。孙哲平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还没好好四下打量一番自己的完成品,却有一道力气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旋即他的双眼便被一双带着潮意的手遮了个严实。
“你还敢来这儿啊?”孙哲平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怕又给你办了?”
“别忘了这房子可有我一半,你别想独占了。”身后那人恨恨啐了一声,却不曾收敛半分,反而向他的脊背贴得更紧,体温熨得孙哲平后背一阵骚动的烫。
孙哲平咬着牙,反手拍了拍张佳乐的屁股:“下去,我浑身都是汗。”
“又不嫌弃你。”张佳乐探出舌尖在他耳后轻舔了一记,捂着孙哲平的两只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孙哲平身体向前躬着,拉着双脚离地的张佳乐原地转了好几圈,听着他哇哇大叫,可两只手捂得倒愈发紧了。
孙哲平无奈:“你想干什么?”
“跟小爷走,给你一个大惊喜!”
虽然看不见,但孙哲平能想得到,窗外投入房间的柔柔暮色,落在身后张佳乐翘起的唇角上,该是怎一番让人挪不开眼的颜色。

被张佳乐捂着眼睛一路推着走,孙哲平心中暗暗好笑,原来他竟然也能擎起那一双细瘦的手臂一动不动那么久,也不免开始猜测,张佳乐口中的“大惊喜”,究竟是什么。
虽然双眼被蒙着,但脚下的路孙哲平却记得。
那是通向小楼的路。
下了出租车,左转进院子,向前十步就是小楼的门。向左二十三步,爬三十五级台阶,沿着走廊迈八个步子,就是那一扇再熟悉不过的门。
搬到小楼两年来,这扇门后的一切,从陌生到熟悉,再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点一点地融进了他的生命,待到回头惊觉时,却已不可分离、难以割舍。
身后的人的体温依旧暖暖地贴在他身后,一层薄薄的汗水渍在二人之间,经过衣料的摩擦,却将那一丝丝些微的悸动放大了无数倍,以致于窗外的秋虫啁啾,竟响不过胸膛内那颗颤栗着的心脏。
在张佳乐的催促下,他推开门,还不及他继续期待着张佳乐口中的“惊喜”,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却让他一阵恍惚。
是一阵花香,清甜、馥郁,也许还带着一两丝不该存在的露水的气息。
很熟悉的味道,但不知为何此时嗅着却觉得陌生。
一直蒙在他双眼之上的手在此时突然放开了。窗外金色与绯红交织而成的阳光透过黄绿色窗帘的缝隙,流溢满地,顺着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他白色的运动鞋,将整个房间都镀满了温暖的色彩。
眯着眼,渐渐适应了光亮,映入孙哲平眼帘的,并不是他之前所熟悉的房间。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花。
一整个房间的花。
这种花,孙哲平认得。这是他在B市买给上火的张佳乐的花,也是之后张佳乐兴致勃勃向他炫耀的花。
忍冬。
黄色白色的花朵交缠在一起,向外绽放着纤细的花瓣花蕊在夕阳之下,已然成了深深浅浅的金红。浓郁的金银花香在乍开门时的扑鼻之后,却渐渐与窗外斜阳一起,变得柔和轻薄,随着夜暮的风一丝丝撩动起窗纱,也萦绕在他心尖,久久不肯散去。
“生日快乐。”
孙哲平转身,看到的,是迎着夕阳的,张佳乐那双波光潋滟的眼。
微微上翘的眼角,流转着的目光,眼中全无阴翳的快乐、期待和热忱,睫毛在眼眶下投下的浅灰阴影,飞扬的神色……
和方才心中的那一双笑眼一丝丝重叠起来,更在此时的余晖下,连他眼睑上的细小绒毛都泛着温暖的光。
不知为何,孙哲平的眼眶隐隐发着热。
“你不用……”他扭过头,不由地感谢着从他身后照来的光线映不出他绯红的两颊与耳尖:“不用为我做这些……”
不及张佳乐回答,他却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人如孙哲平,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会这样给他过一个生日。
“谢谢……”他将脸埋在张佳乐颈窝,眼中水汽被他眨了又眨,终究如他心意,没有凝结成他所羞于流露的情绪。他只是紧紧地、想要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却又怕弄疼了张佳乐一般,将手臂收紧了又放开,手上沾染的白灰不免也蹭了张佳乐满身。
“你也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搞得我只能自己想。”张佳乐丝毫不觉般窝在他怀抱里,突然仿佛想到些什么似的,一拳敲在了孙哲平的胸膛上傻笑起来:“喜欢不?”
孙哲平说不出话,只一力点着头,又听张佳乐得意地笑:“我可是跑遍了全K市,能找到的金银花,全都买来啦。”
难怪他的刘海仍被汗水黏在额上。
难怪有这么多的花朵。
窗台上,地板上,衣柜上,桌上椅子上,甚至床上,层层叠叠不计其数的花朵在傍晚的风中摇曳着,一阵一阵的香气明明那样柔软甜蜜,却顺着孙哲平的血管一路下行,在他心中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扎了进去。
“落花狼籍和百花缭乱……”张佳乐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被西下的薄日无限拉长着的影子,想了想,最终却还是将没出口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落花狼籍和百花缭乱,我和你,我们和荣耀,就这么一直在一起就好啦。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可笑,张佳乐突然深吸一口气,一缩肩膀从孙哲平怀抱中脱出,转身从花丛中掏出一盒用丝带歪歪扭扭打着蝴蝶结的巧克力,递了过来:“差点忘了,生日礼物!”
孙哲平正想伸手,张佳乐却直接一把扯下丝带,两指拈起一颗巧克力,向孙哲平伸来:“啊——”
孙哲平从善如流。
巧克力入口,绵密的醇厚香味之后,却是一股浓郁的奇异滋味。
他从张佳乐手中接过盒子,瞥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职业选手严禁喝酒的。”
“我知道啊?”张佳乐一脸的莫名其妙,看得孙哲平摇了摇头,蓦地露出了个坏笑。
张佳乐还想说些什么,孙哲平却在下一秒倾身覆至,温暖的双唇坚定地撬开了他的嘴唇,舌尖借此机会趁虚而入。
一股浓厚的酒精气味就这样冲荡进了张佳乐的口腔,又在二人交缠的唇舌之间,渐渐地溶化在满室清甜花香中,与浓郁的巧克力香一同,被吞下了腹去。
在夕阳终于全部落下地平线、暧昧的夜色裹挟着皎洁月光一同弥漫进房间时,孙哲平方放开了张佳乐的嘴唇。他指着盒子上“leonidas”的商标,向他眨了眨眼:“酒心巧克力。”
看着张佳乐的一脸错愕与羞赧交替着变换,孙哲平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下不为例。”
闻言张佳乐抬起头来,挑衅般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意思是,今天都不要紧?”
孙哲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又衔起一颗巧克力,抬着张佳乐的下巴,开始了新一轮的亲吻。
月色下,满室的金银花方褪去了金红的色彩,又蒙上了一层银白的光晕。
张佳乐闭上眼。
所以酒的味道……
大概,是比蜂蜜更加甜的吧。

57

初秋的周日,一个微风伴随着轻薄阳光一同撒进窗台的午后,野猫睡在楼下的紫阳花丛中,连秋虫的啁啾声都一声声慵懒起来。
这样的日子,许多K市人往往会点起一壶水烟,坐在摇椅上,泡一壶有年份的普洱茶,约上三五好友,一同享受这难得的悠闲。
但是此时,却有两人千里迢迢倒车无数,只为立在一座还被蓝色隔离板围着,却已经能看出一片气派的建筑物外,抬着头数楼层。
“是这个吗?”张佳乐向孙哲平的手机屏幕凑过脑袋,反复比对了一番:“看着不太像啊?”
孙哲平举起手机,换着角度,试图将手机中的图片与眼前的建筑对应起来:“好像是的,你看这个角……”
“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儿离省体育局也就一炮仗的路吧?选在这么贵的地段我都不敢认啦。”张佳乐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撅起嘴,瞥了孙哲平一眼,忿忿道:“为什么战队买了新大楼先告诉的你?”
孙哲平故作无辜,两手一摊:“毕竟我这么帅。”
“狗屁!明明我比你帅。我最帅。”张佳乐向孙哲平做了个鬼脸,趁着没人却扯着他的领口,偷了一个吻,笑得一脸得意:“进去看看?”
孙哲平忍不住笑了出来:“经理不是说了,还在装修,就只是告诉我们个地址来让我们认认门的吗。”
“好吧。”张佳乐叹了口气,抬头又看了看大楼,伸出手指点了点:“十二层!好厉害啊!”突然,他又皱了眉,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瞟了孙哲平一眼,发现孙哲平正看着自己,连忙又转回了头,拉着孙哲平的手腕就往公交车站的方向拽去:“回去了。”
“你刚才在看什么?”孙哲平却不依不饶起来。他反拉住张佳乐的手,定定立在原地,眼角眉梢都是笑,看得张佳乐移不开眼,最后被他脸上愈发明显的促狭逗弄得恨恨撇过头去:“就你问题多!”
孙哲平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人轻轻重重捏了又捏,终于还是等来了张佳乐的回答。
“这么大的地方,咱们以后是不是……就一人一间了……”
还不及孙哲平做出反应,张佳乐突然羞赧至极一般,用力甩开了他的手,闷着头就向回小楼的路拔脚开奔落荒而逃。孙哲平哪肯放过他,一双长腿只一迈,伸手便自他身后将人又拉进了怀里。
“担心这个做什么。”孙哲平低头在他耳尖咬了一口,“真要一人一间以后每天晚上我来跟你挤一张床,要是有查房的我就等后半夜爬窗过来。”
“流氓!”张佳乐笑骂一句,一伸手向后勾住孙哲平的脖颈:“赶紧回去了,给他们好好秀秀!”
“秀什么?秀恩爱?”
“孙哲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呢!”
“现在后悔也晚了,本产品拒绝退货”
“哟嘿我看你今天这劲头能拉出去跟叶秋打嘴炮。”
“可我现在只想跟你打一炮。”
“滚蛋!”

时间不快不慢,可当孙哲平的生日才过、酒心巧克力的清甜滋味还隐隐约约停留在舌尖没有散尽时,战队经理与成员们已然拖着行李带着秋意,陆陆续续踏进院门来。
新队员,新场地,研发部,青训营,随着第四赛季起始的一声枪响,百花战队的一系列后续建设纷纷步入了正轨。
回小楼的路上,孙哲平扭头看着张佳乐的侧脸。
暮日斜晖柔柔投上他的脸颊,将他的瞳仁映成琥珀的颜色。光与影斑斑驳驳地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二人身上,不远处、蓊郁绿意所环绕的小楼在斜阳下,也带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晕。
站在小楼大院的门口,张佳乐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头顶是一扇被常青藤爬满的窗。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有点舍不得。”
“还没说现在就搬呢。”看着似乎有点郁郁的张佳乐,孙哲平突然伸手在他后脑轻拍一记:“指不定装修要到猴年马月,就算装修好了,不也得跟我们的房子一样,空放在那里散味儿?”
张佳乐耸了耸肩,双手插着裤袋走进训练室,电脑还没开,坐在一旁的莫楚辰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回来得这么晚,新大楼有那么好看?”
张佳乐还没来得及献宝般翻出他手机中的照片,却听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张大神,有人要见你啊。”孙哲平懒懒笑着,斜靠在门框上。张伟跟站在他身后,将本就不宽的门堵了个十成十。张佳乐正探头向外看,莫楚辰好笑开口:“那小子看来没走。”
“什么?”张佳乐回头问,余光却瞟见一个脑袋从孙哲平背后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莫楚辰笑了笑,起身将躲在孙哲平身后的少年拉了出来。
“这是今年新建的青训营刚进来的训练生。”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被推到了张佳乐跟前,莫楚辰摇着头笑道:“今天你跟队长去看新大楼的时候,训练生们来咱们战队参观了。本来要着见你俩,等了太久,天色都晚了还不见你俩回来,负责人就把他们都带回去了,就这小家伙还一直赖着不走,说是非得见上你一面。”
“青训营?”张佳乐低头看着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愣了几秒,突然大笑,向少年伸出了手去:“你好!我是张佳乐!”
少年的一双眸子霎时间亮了起来。他连忙伸了一双还在微微颤抖着的手,在衣襟上用力地擦了两下,旋即死死地抓住了张佳乐。他的两颊涨得通红,急促地喘了许久的气,方才磕绊道:“我……我我,我叫邹远!张佳乐!张佳乐你好!”
在一旁插着双手看热闹的孙哲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的狂热粉丝啊?看来练的也是弹药专家了?”
邹远闻言鸡啄米般点头,却是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张佳乐大笑。
他伸出一只手,比成了一把枪,学着百花缭乱换弹夹的动作,“枪口”对着邹远,将手腕上下一抖又一提:“那就陪你打一盘!”

微微潮湿的风吹散了啤酒所带来的些微醺然,随着西沉的半弯月轮,街上往来的行人也如潮水般渐渐消退了下去。
张佳乐提着旅行箱,站在一桩宏伟建筑前,抬头,反反复复地将高高悬在俱乐部正上方的“霸图俱乐部”几个大字看了几十遍,半晌又摇摇头,拖着箱子钻进了不远处的一个网吧。
网吧进门最显眼的地方铺着一张巨大的电子屏,上面正重播着刚刚过去的霸图绝杀百花战队确定挺进第八赛季季后赛席位的比赛。
屏幕上,一个并不那么花哨的弹药专家,持着一把并不光芒四射的手枪,枪口开着花朵,在大漠孤烟的拳下做着最后的挣扎。
张佳乐静静站着,看了很久。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的身上,满是他自己的影子了呢?
他还记得,初见邹远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少年虽然满脸都是未脱的稚气,但一双眼中闪烁的分明是只属于少年人的、满满的希冀。
他也还记得,最初与邹远切磋的那一场,少年的枪口并不会如他一般向外迸发出漫天的繁花。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小的弹药专家,从打法风格到肩上的担子,一点一点,将自己变成了百花缭乱的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那一手绽放得益发绚烂的花朵,他一点一点,将自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也不敢认识的模样?
他掏出手机,翻出邹远的电话,但最终却又将手机屏幕关上,轻轻叹了口气。
不要学着去做谁,去做你自己啊。
他想将这一直没能告诉邹远的话说出口,回过头却发现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人,竟是他本人。
金色的“荣耀”二字亮了起来,网吧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一切落在他的眼中耳畔,却像是被一层薄膜远远地隔在外面一般,只能发出嗡嗡的声响和灰暗的光。
他盯着屏幕,两眼一眨不眨,连双肩被人重重压上亦恍然未觉。
“张佳乐?”
耳畔一记呼喝终于将他拉回现实。张佳乐猛地一缩肩膀,回头,竟看到了韩文清。
“怎么不进霸图大院?”
张佳乐尴尬地笑了笑:“看时间太晚了,想先在网吧将就一夜,明天早上再来。韩队怎么……”
“刚才查房路过门口,感觉好像看到你了。”韩文清抱着双臂,看了看一旁屏幕上方才比赛的精彩战斗片段集锦:“心情很复杂?”
张佳乐低着眼睛:“早就恢复自由身了,有什么复杂的。”
“学得有一半像,可惜终究不是你。”屏幕上的战斗又回放至花繁似锦与大漠孤烟的最后缠斗,韩文清淡然道:“你没有告诉过他,不要做你的影子?”
张佳乐沉默。
“行了,跟我回霸图。”韩文清顶开网吧的玻璃门,“用我帮你提行李吗?”
“不用不用。”张佳乐连忙拎起旅行箱,跟在韩文清身后,投入了网吧外的夜色里。

58

第四赛季注定是会载入荣耀史册的一个赛季。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这一年中,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们成片成片地涌现,并迅速地占领了各大战队的主力席位,战绩一路高歌猛进。
然而这对于张佳乐而言,却不是那样一帆风顺的一个赛季。
随着赛程的不断进行,百花战队再不如前两个赛季那般一往无前、锐利无匹。尽管老牌强队的声势依旧浩大而坚挺,繁花血景也依旧浓艳灿烂,然而在年前的最后两场常规赛中,百花战队却爆冷以大比分连续客场输给了霸图和蓝雨。
回到小楼,连续败绩的阴云下,自然所有人都是一派愁云惨淡。在沉默渐渐占领训练室的每一个角落时,孙哲平开口宣布解散,却也没有了提前祝贺大家春节快乐的心情。
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的寝室,张佳乐也不整理回家要带的行李,只捂着脸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听着孙哲平悉悉簌簌地收拾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覆在脸上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提着手腕移开了。
他眯着眼,逆着光线,看不清孙哲平的脸,便又闭上了。
“今年我无家可归。”张佳乐听见孙哲平俯下身来,凑到他耳边轻轻呼了口热气,便顺势伸出双手,环绕上他的脖颈,与他轻轻贴了贴嘴唇:“怎么?”
孙哲平蹭了蹭他的鼻尖:“就指望着你收留我呗。”
张佳乐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双弯弯的笑眼落在孙哲平眼中,竟似是潋滟波光。
“我不信你,年年都回去就今年例外?”他伸出手指点着孙哲平的鼻尖,将他向后一顶,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说是离家出走家长不让进门也不是今年的事儿了啊。”
翻身躺在张佳乐身边,孙哲平抬手用食指绕着他垂下的发尾,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指轻轻在张佳乐的脸颊上勾了一记:“我今年想放烟花,B市不让,这个理由可以吗。”
“我看你就是想来蹭饭。”张佳乐坏笑,翻身压到孙哲平身上:“让小爷干一次就大发慈悲收留你。”
孙哲平抓着张佳乐按着自己双肩的手,一用力翻身将他重新摁倒在了床上。
“信不信现在就办了你。”他咬了张佳乐的嘴唇一口,齿间唇瓣柔软而温暖,引得他忍不住又衔住了、与之厮磨一番。
张佳乐却只是笑,不迎合也不抵抗,勾得孙哲平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终于换来张佳乐的一记直拳。二人正你来我往地在张佳乐那张木板的单人床上“厮打”着,门却又被人敲响了。
“操!”孙哲平气喘吁吁地爬下床,恨恨瞪了衣衫不整地瘫在床上笑成一滩软泥的张佳乐:“莫楚辰要还是你小子你就等着吧!”
可门被“砰”一声打开后,站在门外的,竟然是之前曾来过小楼一次的青训营训练生邹远。
“那个……”看着面色明显不善、双眼几乎能射出刀子的孙哲平,邹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勾着肩膀,酝酿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开口道:“请问……张佳乐大神在吗?”
听见门口有人叫自己名字,张佳乐胡乱耙了耙一头散发便下了床。待他趿着帆布鞋走近门口看见脊背几乎完全贴着走廊另一侧墙壁的单薄少年,张佳乐对他挥了挥手,笑了起来:“是你呀!好久不见!”
邹远显然很是激动,一张白皙的脸转瞬涨成了绯红色,对着张佳乐便是一个九十度大鞠躬:“张佳乐大神!你的比赛我每场都看了好多好多遍,你还是一样的天下第一帅!所以请不要气馁!我们百花一定会赢的!”
张佳乐一愣,孙哲平也怔住了。
如此简单直接却又滚烫灼人的鼓励,就这样被径直砸到了二人面前。
而接连失败所淤积于胸臆的那些烦闷,在此时竟随着这个笨拙羞涩的少年的一番话,散作了缕缕云烟。
“小子,你可以啊。”反应过来的孙哲平坏笑,“他天下第一帅,那我呢?”
邹远惊觉失言,连忙捂住嘴,可又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便红着脸戳在原地,看得张佳乐一阵不忍,反手给了孙哲平一肘:“怎么?醋劲这么大呢?还看不得人说实话了?”他对邹远灿烂一笑:“以后别大神大神的喊我,叫我乐哥就好。”
邹远瞪着眼红着脸,又一次小鸡啄米般点头,看得孙哲平好笑不已,凑近了张佳乐耳廓,低低开口:“乐哥?”
张佳乐如一只被烫了尾巴的猫般,捂着耳朵跳了起来,回头忿忿地看他,眼神中分明是谴责,却无一丝威慑力。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红着脸的人站在走廊里头顶冒烟,孙哲平得逞般大摇大摆转身回房:“他可一直念叨着要当哥,你这下可算让他夙愿得偿啦。”
“你!小远咱不理他,下楼最后打两把!”张佳乐气结,反手关上了寝室门,拉着邹远就向楼下训练室走去。
听着二人的脚步声落下了楼梯拐角,孙哲平轻轻向上翘了一爿嘴角,从钱包中掏出一张机票,三两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中。

傍晚,随着老式铁门被人插进钥匙发出的“哗啦”声,张佳乐拖长了尾音的叫喊声也扑进了张家大门——
“妈!老爸!我回来了!”
看到张佳乐的脑袋从门缝中探进家门,早就等在玄关的张妈妈眼睛笑得几近睁不开,连忙拉开门,伸手便想去抢张佳乐手中的行李。
可门大开后,她竟在儿子身后看到了另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她记得,可不就是她那宝贝儿子的室友、他们那战队的队长么?
“阿姨好。”孙哲平拖着张佳乐的箱子,向张妈妈鞠了一躬:“叨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在张妈妈尚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张佳乐从孙哲平手中夺过箱子,大摇大摆就走进了房门,手臂一展,勾着张妈妈的肩膀向房里带去:“妈,大孙今年不回家,来咱们家蹭两顿饭没意见的吧?”
张妈妈丝嗔似怪地搡了张佳乐一把:“小子把你妈当成什么人了,添双筷子的事情嘛。”她一把掀了搭在她肩膀上的张佳乐的手臂,转身就去接孙哲平手中的行李箱:“小孙快进屋里来啊?”
孙哲平连忙拎着行李走进房间,迎面扑来的便是一阵饭菜的香味。
张爸爸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来客人了?”
“就是那个小孙啊!乐乐同屋的那个。”尽管孙哲平一再婉拒,张妈妈还是热络地抢下了他手中的行李,一转手递给了张佳乐:“进屋去放起来。”
“谁才是亲生的啦!”张佳乐不满地嚷嚷着,最终还是拎着两个箱子回了自己房间,只留着张妈妈强将孙哲平按在沙发上坐着,又是芦柑又是金橘地递。
孙哲平嘴里金橘还没咽下肚去,眼见着张妈妈又开始剥芦柑。正一阵头疼,放好行李回到客厅的张佳乐忍不住开口:“妈,你给他吃这么多水果,待会儿饭还要吃不要啦。”
“你们男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又没什么。”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张妈妈却悻悻将手中的拳头大的芦柑放回了果盘,又忍不住道:“小孙喜欢吃什么?让你叔叔做啊?”
“我吃什么他跟着吃就行啦!”张佳乐插嘴,被张妈妈一记眼刀刺得扭过了头去。孙哲平扭头瞥了餐桌一眼,却发现,满桌的菜,几乎全都是最合他口味的。
他忽然便明白整理行李时,张佳乐在仿佛拷问罪犯一般地盘问他想吃什么后、低头发了十五分钟的短信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张佳乐说的没错,我不挑的。”孙哲平略略颔首,看着张佳乐向自己吐了吐舌头而后兜头迎上张妈妈的好一通比较和唠叨。

年夜饭后,张爸爸与张妈妈决定带上留好的菜品去张佳乐二伯家再待上半夜。张佳乐称要与孙哲平一同留在家中练习游戏准备比赛,张家长辈也就没有再强拉上他一同出门。
然而等到父母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张佳乐却拉着孙哲平的手,也一路小跑着出了门。
除夕夜,街旁本就仅有零星几点的烟火铺子此时已经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小贩,在收拾着他那几乎已经销售一空的小摊。
说时迟那时快,张佳乐松开牵着孙哲平的手,一溜烟蹿到小贩身边,不由分说拉住了小贩的袖子,也不知如何一番交涉,最后擎着一个小盒子得意洋洋地向等在路灯下的孙哲平走来。
孙哲平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张佳乐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你要干什么?”
“不是你说要放烟花的吗,最后一盒,我抢来啦。”张佳乐得意地在孙哲平面前晃了晃手上的盒子,低头迫不及待地拆开,表情却在一瞬间沮丧了下来:“什么呀,只有两根焰火棒?”
孙哲平轻笑,从盒子里抽出一根:“你一根我一根,分得很公平啊。”
张佳乐扁了扁嘴:“可是说好了要给你放烟花的。”
“放过就算数的。”孙哲平捻了捻手中焰火棒的引线,“一起放估计火花能更大点吧。”
掏出烟花小贩附赠的打火机,张佳乐将自己的那一根焰火棒靠到了孙哲平的旁边,突然抬头,含笑瞪了他一眼:“比比谁耐久呀?”
头顶的路灯洒下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在张佳乐的头发上泛出一环浅淡的光晕来。发丝间隐约露出的耳尖,不知是兴奋亦或是这略微清冷的天气使然,仿佛打上了一层薄胭,如同丝丝缕缕的红线,将他的呼吸一点一点缠绕起来,再将他的心也一同捆绑。
孙哲平大笑,突然伸手,将张佳乐揽进了自己怀里用力揉了又揉:“你点火。”
张佳乐挑衅般向他皱了皱鼻子,“嚓”地一声,一簇小小的火苗就在他的指尖随风跳跃了起来。
“新年快乐。”
人们数着秒针迎来了十二点。周围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地上一簇簇火树银花就地喷薄而出,漆黑的夜空中也一朵接一朵地炸开了纷繁富丽的花朵。
人们纷纷仰着头,惊叹着这缭乱盛开的万紫千红,四下里互相恭贺着乍到的新春。
所以并没有谁注意到,在街角最外的那盏路灯之下,有两束焰火棒“咝咝”地燃烧着,明亮的火花如星屑般四下飞溅,映亮了一对紧紧拥抱着的少年人的脸。

59

几家欢喜不论,第八赛季的季后赛如火如荼地如期进行。在某些战队大放异彩夺人眼目的同时,却也有黯然离场的。
爆了大冷门、积分垫底而沦落至降级、注定要在第九赛季挑战赛从头再来的嘉世算一家,有着两个全明星角色却与季后赛无缘的呼啸战队则算是另一家。
在年初全明星周末中败给了唐昊的林敬言,在源源不断的冷嘲热讽之中,终于也决定离开呼啸。
然而,他并未退役,而是同样转会来到了霸图。
才到霸图不久的张佳乐刚从网站上看到了夏季转会窗的消息,后脚便听见了训练室大门打开的声音。
“这是林敬言,以后也是我们的一员了,大家欢迎一下。”
与当初介绍自己时如出一辙的话语从韩文清口中说出来,却让人听不出半分的敷衍与客套。张佳乐将头埋在屏幕后面,随着训练室中的众人一同礼貌性地鼓掌,一双眼睛却偷偷探向站在门边微微笑着点头的林敬言。
他与林敬言,也算是老对手。这个与他同一年出道的老将,一开始虽没有他和孙哲平那般一鸣惊人,但却也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一步一步攀登至“第一流氓”的高峰。
而今“第一流氓”之号易主,那夺了他冕上光辉、逼着这老将离开的人,竟是百花的新秀唐昊。
比起几乎可以算是被老东家扫地出门的林敬言,张佳乐觉得自己的处境倒更好一些。
尽管外界骂声争议不断,但当他打开微博,却依旧能看到百花的死忠支持者与好事者们的骂战;能收到无数条粉丝的私信,泣血般倾诉着他们对他的爱和挽留。
从此愧疚更甚。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翻来覆去地想着,他是否应该重回百花,回到那群热切地仰望着他的人的目光下,只压得他一夜夜胸口窒闷、抓心挠肝。
张佳乐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林敬言看到他,显然吃了一惊:“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张佳乐打趣道:“你也不晚,毕竟人高腿长步子大。”
两位同期选手相视一笑,就中多少无奈多少酸楚却只有他二人自己知道。
不远处的张新杰推了推眼镜,适时打破了二人的伤春悲秋:“你们等会儿需不需要出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超市的位置我已经共享给你们的手机了。”
林敬言低头掏出手机,尴尬道:“及时雨啊。我这次来得急,连内裤都没带几条。”

肩并肩推着车走在超市里,张佳乐和林敬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所需的东西放进手推车。
路过冲饮品区时,张佳乐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敬言顺着张佳乐的视线望去,仔仔细细地逡巡了一圈,方才发现摆在几款大品牌产品逼仄夹缝中的两罐蜂蜜。
百花牌蜂蜜。
不起眼的商标与外包装,林敬言甚至怀疑怎么可能有人只凭一眼便能将这两罐蜂蜜从满柜子琳琅满目的各品牌蜂蜜中找出来。
可张佳乐分明做到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当中,连购物车的扶手从手中滑脱亦浑然不觉。林敬言叹了口气,正要叫他,身后却有路人大声叫嚷起来:“让让,别挡道好吗?”
张佳乐低低说了句“抱歉”,推着购物车便向一旁让去。可他手上力道不稳,车头顺着他手腕用力的方向,一头向货架撞去,幸而有林敬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车,才算没有撞落一架子瓶瓶罐罐。
明知早已结束,他本也自以为控制得宜,可在看到那熟悉的两个字时,张佳乐依旧像是被楔在了原地般动弹不得。
脑内在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从那老旧小楼下午从窗缝间撒进屋子的阳光、玻璃杯中上下浮动的金银花茶、爬满院落外墙的凌霄花与常青藤、到春节时候在漫天烟火下一点点燃尽的焰火棒、空阔无人的大街上两个人紧紧相握的手和聒噪不休一片欢腾的训练室……一幕一幕,那样多而快、带着逼人的明朗与清晰略过眼前,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回过神来,向林敬言笑了笑:“失陪一下。”
看着张佳乐一脸茫然,林敬言本想想安慰他些什么,最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佳乐漫无目的游荡在超市里,不知为何却想起了第四赛季那年的春节。
那年的除夕夜他与孙哲平放完了手中的焰火棒,又在楼下的路灯旁伫立许久,一直等到漫天的花火星屑都纷纷扬扬洒落至人间而消失无迹,方意犹未尽地上了楼。
那时张爸爸张妈妈尚没有回家,屋里没开灯,二人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在静悄悄的屋里听着却是别一番暧昧。
他的指尖被孙哲平轻轻握着,二人的沉默中,皮肤间的接触便放大了无数倍,酥酥麻麻地一直痒进他的心脏。
黑暗中,猝不及防地,他被吻了。
起先只是试探一般的轻轻触碰,到了后来,竟如狂风骤雨般激烈了起来。热烈而深浓的情感从交缠着的唇舌间来回传递着,在这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的掩护下,连窗外零星响着的鞭炮声都似乎不再能搅入二人之间。
衣料摩擦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紧接着,布料坠地发出的细小声响被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所掩盖。不知是谁将谁一路牵绊着带到了房间,等二人回过神来,却已是气喘吁吁地相拥于床上了。
“可以么?”孙哲平从张佳乐身上微微撑起上半身:“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滚烫的鼻息喷在张佳乐的耳廓,勾得他一阵心痒难耐,不由得轻喘着伸手勾住孙哲平的双肩:“往年他们麻将能打一个通宵。”在夜色中,张佳乐的眼更像极了两潭幽泉,荡漾着能将孙哲平一颗心尽数融化的波浪。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张佳乐伸手扣住孙哲平的后脑,猛地将他拉向了自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亲吻。
正此时,房间的灯却亮了起来。
张佳乐慌忙推开孙哲平从床上坐了起来,却看见,他的母亲,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站在他房间的门口。
“你们在干什么?”
尽管眼中满是张佳乐所惧怕的失望、愤怒和不敢相信,但张妈妈的语气竟异常镇定。
张佳乐双眼不敢离开母亲一分一毫,张了张嘴,喉咙中却只发出“咯咯”的声响。
还是孙哲平先动作了起来。
他从张佳乐的床上爬了下来,穿好鞋,向张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我喜……”
“闭嘴。”张妈妈一眼未瞥在一旁仍旧没有直起身子的孙哲平,两只眼睛只死死盯着张佳乐。慢慢地,其中竟满是水汽萦绕。
“你说。”她强自镇定着语气,却终于还是在尾音里透出了一丝哽咽:“我不要听他废话,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
张佳乐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他慢慢低下了头。
他有成千上万可以用来敷衍母亲的理由,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沉默许久,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直地望进母亲的双眼。
“我爱他。”
像是得到了爆破的讯号一般,张妈妈的泪水刹那间决堤般流了下来:“我把你生养这么大,你竟然要这样来气我?”
“妈妈对不起……”张佳乐的眼眶也连着鼻子一起红了,但眼中的光芒不曾减弱,反倒愈发坚定:“可是我爱他。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你……”张妈妈咬着牙,三两步走上前,揪起张佳乐的领口,扬手便作势要打。孙哲平连忙从一边扑上来挡在二人中间,却被张妈妈推到了一边。
她看着张佳乐,嘴唇翕动了许久,高高扬在半空中的手却终于还是没有落在张佳乐的脸上。她颓然放下手,脸上每一丝岁月赋予她的痕迹都在微微颤抖。
“你走吧。”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双肩在一瞬间垮了下来。刚开口,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她却只像是麻木了一般任其在她脸上画出纵横交错的痕迹。
孙哲平轻轻推了推张佳乐,张佳乐这才如梦初醒般,从床上扑了下去,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径直抱上了张妈妈的腰:“妈!”
张妈妈的身体一顿,旋即却以张佳乐想象不到的巨大力气扳开了他的手臂:“滚。”
张佳乐还想说什么,张妈妈却一把将他拎起来便向房门外带去:“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滚!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到最后,张妈妈靠着门框号啕大哭起来:“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孙哲平想要安抚眼前的妇人,但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看着不远处失了魂般的张佳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这一记触碰,就像突然间通了电般,张佳乐反手死死捉住了孙哲平的手,高高地抬起了头:“无论如何,我都选择跟他在一起。”他一头扎进房间,拖出未来得及收拾的两个旅行箱,向着张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走了,您和爸爸多保重。”
说罢,他紧紧扣着孙哲平的五指,咬着下唇,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
冬夜的风带着些刺骨的凉,张佳乐不由地缩了缩肩膀。忽而身上有一股温暖覆至,张佳乐回头,却是孙哲平展开了自己大衣的衣襟,将他裹了进去。
“对不起啊,让你这个年也过不好了。”张佳乐抽了抽鼻子,硬生生将即将凝结成形的眼泪又憋回了肚子,强笑道:“我妈那里你不用担心,等她气头过了,我再去跟她聊聊,这事儿肯定就能解决啦。”
孙哲平不做声,只连衣服带怀抱收得更紧:“对不起。”
“咳,早晚会碰到的事情,说什么对不起呀。”张佳乐伸出手蹭了蹭发红的眼眶,“就是咱们现在该去哪?小楼那边该锁了吧?我还不想新年第一天就露宿街头。”
“味道从夏天散到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孙哲平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回我们的家。”
“嗯。”张佳乐点点头,露出后颈一整片白皙的皮肤,看得孙哲平心中一阵柔软。他从孙哲平的大衣中挣扎了出来,拉着孙哲平迈开了脚步:“那就先回家再说。你可是我看上的人,总有天会让我爸妈接受你这儿媳妇的!”
孙哲平淡淡地笑着,任由他拉着自己、十指相扣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张佳乐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哽咽与颤抖落在他眼中,却是明明白白。他叹了一口气,从背后一把环住张佳乐,吻了吻他冻得通红的耳廓。
“谢谢你。”
“傻子,谢我干什么。”张佳乐回头,一双通红的眼里终于带了些宽慰:“我们的日子久着呢,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这是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一年,十年,二十年,我们还有一辈子!”
孙哲平摸了摸他的发顶,拉着他迈开了步子:“嗯,一辈子。”

60

“叮咚。”
夏末的B市,阳光炽烈地从栽满梧桐的小径中落地,疏落落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将往来行人影子的边角都照出些莹莹的碧色,甚至将树荫间不断流淌出的蝉噪声也染成了一片厚重的墨绿。
清脆的门铃声并不能刺破这一潭湖泊般的绿色声浪,在窗外的唧唧虫叫中,几乎微不可闻。于是半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的孙哲平换了个姿势,全然当作自己没听见。
谁知道,门外那人竟不依不饶地一下接一下按起了门铃。金属簧片的声音连成一线回响在走廊里,竟带了些誓与蝉鸣争高低的意思来。
虑及门外那叫不开门死不休的劲头,孙哲平短促地叹了口气,将电视遥控器反手扔回沙发坐垫上,趿着拖鞋,懒洋洋地打开了自家大门。
门外站了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
孙哲平静静看了他三秒,伸手就要关门。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穿着考究高级定制皮鞋的脚以光速卡进了门缝中,借着这一缓,一只手打蛇随棍上,死死扒住了孙哲平家厚实的门板。
“我来都来了你不请我进去?”钟叶北从门缝中探了小半张挂着可怜兮兮表情的脸来,又顺势将门向外拉了拉:“孙少爷你不是这么绝情的人吧?不能够吧?”
孙哲平额角青筋一跳:“我又没请你来。”
借着门缝在他不懈努力下张开至成年男子可以侧身通过大小的机会,钟叶北一闪身挤进门来,嘿嘿一笑,用屁股将门板顶开,将自己还卡在门外的手收了回来,提着一个用缎带绑着的精美盒子,殷勤地在孙哲平面前晃了晃:“这不是来给你过生日吗!”
“我生日在十一天以前。”孙哲平的脸色愈发不善,“出去。”
“别呀!我来都来了,先吃了蛋糕再说啊?排老半天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说要不是一片诚心我费那老牛鼻子劲儿干什么呀。”钟叶北拎着盒子,两脚互相一踩,脱了鞋子就往客厅中跑。他将盒子放上茶几,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沙发,顺带环视四周,大发感慨:“你这儿宽敞还挺宽敞,就是没有人味儿,感觉跟个样板房似的。”
孙哲平眼角抽搐,关了门抱臂斜睨钟叶北:“所以你到底来干嘛的?没人邀你来,再挑就出去。”
“别介啊!”钟叶北大叫,“不先给哥们儿来杯喝的?”
孙哲平转身取了杯子,给他接了杯水,重重放在茶几上:“事儿真多。”
“就给我来杯凉白开呀?连片儿茶叶都不带放的?忒小气你这人!”钟叶北委屈地叫喊起来,听得孙哲平一阵心烦,语气不善:“没给你接杯自来水算客气的。来干什么的说清楚,不说可别怪我撵你了。”
钟叶北连连摆手:“别别别!”他左顾右盼酝酿了一番,在孙哲平的最后一丝耐心消耗殆尽之前终于挠着后脑咧着嘴干笑道:“那个,我说,孙少爷,孙大神,你现在方便去教训教训我那发小了吗?”
“不是说两年时间么?”孙哲平皱起了眉。
仿佛被按下了话匣子的开关般,钟叶北一拍大腿便开始倒豆子般吐字:“嗨呀,你是不知道,我那发小为了去职业圈打那什么荣誉……哦!荣耀!攒了整两年零用钱,买了个职业战队的名额!九月份,对!就是下个月!他就要比赛去啦!”他一脸愤恨,重重哼了一声:“我说我怎么叫他跟我去挪威钓鱼去芬兰滑雪去巴厘岛晒太阳去俄罗斯看美人儿这厮都不去呢!你说!他战队办归办,自己还上去做什么呀?建个战队不就用来赚钱的么?他倒好,不光贴钱,还上心了……”
看着孙哲平仿佛被戳中逆鳞般、脸色一刹那黑了下来,钟叶北暗暗吐了吐舌头,手合十字,小心赔笑道:“总之,这种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我无聊得都快长蘑菇了,可前面找的几个什么狗屁高手又被他打趴下了,孙大仙你可发发慈悲快点拯救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我吧……”
语到中途,电视机里传来的声响适时将孙哲平从钟叶北的聒噪声中解救了出来。孙哲平用一个眼神将钟叶北未尽的话语捅回了肚子,生怕发出声音影响了电视放送般缓缓坐下,倾着身子盯住电视,将钟叶北晾在了一边。
钟叶北两手捂着嘴,随着孙哲平一起看向电视屏幕——
出现在屏幕正中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钟叶北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瞪了眼睛,一脸了然。
这可不是当初他在孙哲平老宅书房无意间发现的那本集邮册中的美人儿主角么!
孙哲平不理会钟叶北带着怪怪笑意的眼神,只尖着耳朵,不愿放过从电视机中传出的一字一句。
张佳乐退役满一年,召开发布会,宣布正式复出。
张佳乐宣布退役以来,争议一直不断,热度也一直居高不下。因此,复出这等大消息不啻晴空一声雷,无论嗅觉敏感与否,此时的记者们全如打了鸡血般兴奋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只待挖出些独家材料。
摄像机下的张佳乐有些拘谨,脸色不太好,下颔较孙哲平印象中更加尖了一些。
是了,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喜欢应对记者的。孙哲平想。
镜头里的张佳乐低着头,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了起来。
话语的意思很简单,他在退役的一年中没有放弃训练,而今准备复出,感谢媒体和大众的持续关注云云,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官方说辞。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然后他沉默了。
台下的人群渐渐吵闹了起来。
就在声浪渐渐要涌上发言台的时候,张佳乐却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是孙哲平再熟悉不过的、坚强笃定的光芒。
“我很感激我和百花的粉丝们。”他没有再看手中讲稿一眼,缓缓开口道:“从我第二赛季出道至今,八年时间,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而与你们相识,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之前由于我的不成熟,做出了非常不理智的举动,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我在此再次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他深深鞠了一躬。
“百花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但可惜,记忆是一条不回头的路。”
台下开始骚动,嗡嗡的人声甚至传到了电视机外。
张佳乐没有理会,他的眼睛似乎看着台下的记者们,也似乎是看向更远处的虚无。
“经过一个赛季的反思,我想,我还是希望在荣耀这个世界中发挥我的光和热。我很遗憾,很抱歉,很惭愧,我辜负了大家的期待和喜爱,但是我不能就此隐瞒。”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决定复出,效力于霸图俱乐部。”
如同一滴水掉进油锅般,台下霎时间炸了锅。
就在张佳乐复出的发布会举行之前,网络上的骂战还在持续。
那些奉张佳乐为神明的百花铁杆粉丝,犹在与说着风凉话的看客们唇枪舌剑。
然而张佳乐却在此时,将一盆冷水,凶狠而确确实实地兜头泼了下来。
有的人哭了。
但更多的人却在发出长长的嘘声。
台下的声音显然明明白白地传进了张佳乐的耳朵。明知此时已经没有谁会听他的辩白,他却还是轻声开了口,语意间带了些苍凉。
“无论如何,我有一些必须去追求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说总冠军吗?”有记者讥诮般开口。
张佳乐慢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冠军,真的有那么重要?”
“是的,很重要。”张佳乐抬起了头,直直对上了记者鄙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是超越一切的重要。”

“喂,我说,孙少?”
眼前有一只手在晃来晃去。孙哲平扭头,看到钟叶北腆着一张让人烦躁的笑脸向他眨着眼睛。
见孙哲平回过神,钟叶北移开视线,手指向下一指:“你裤子,再攥下去要破了。”
孙哲平垂下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死死攥住膝盖处的布料,直用力到指尖发白。
他松开手,血液流向血流不畅许久的手指,带来一丝麻酥酥的痛感。
这若有若无的、触电般的感觉,传进他心中,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轻笑一声:“再给我四个月。”
“啊?”钟叶北一脸状况外,看得孙哲平忍不住松了又松半开的衬衫领口。
“我说,再给我四个月。”他站起身来,伸手关掉了电视。
“最迟来年一月。”他低头移目向坐在一旁的钟叶北,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却让钟叶北觉出十成十睥睨天下的傲气与霸道来:“我去陪你那发小好好练练。”
钟叶北被震得说不出话,待到他大脑终于将孙哲平的话一字一句地理解通顺了,明知道自己该高兴,最终却只梗着脖子鼓起掌来:“有……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发话!”他瞥了眼孙哲平犹缠着重重绷带的手,“要不我雇人来天天给你炖猪手补补啊?”
孙哲平大笑着拒绝:“那样估计我会血脂和胆固醇严重超标。”
但却还有一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又有哪一道菜,能让他尝出曾几乎让他上了瘾的、出自张佳乐之手的滋味?

61

自己的这一只左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好不容易将钟叶北送出家门,孙哲平坐在沙发上,抬起左手,迎着午后从阳台落入屋内的灿烂阳光,眯起了眼。
金色的阳光透不过手掌,只得将手指尖映得一片绯红,复从他指间绕过手背,将那一层层的绷带照耀得刺人眼目。
他用力张开五指,又轻轻屈指握拳,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着并不如当年那般费力。但那包裹着他一半手掌的绷带,却在他不断重复的动作下,在他握紧拳头时,一次次勒进肉里,用鲜明的触感险恶地提醒着他,他这只手距离“废品”一词,曾有多么相近。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人物账号卡,起身走进了书房。

第四赛季,百花战队最终止步于季后赛第二轮。对于这个结果,孙哲平与张佳乐倒不觉意外,只是稍稍沮丧了一刻,旋即便整理队伍,提前开始了他们的夏休期。
百花新大楼建设完成,等到新赛季就能投入使用。老队员们得知后一片欢腾,因铩羽半决赛所带来的些许不快也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布而烟消云散。
回到小楼后,队员们纷纷雀跃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只孙哲平与张佳乐坐在电脑已经被转移一空的训练室里。孙哲平低头瞥了一眼张佳乐,却发现他有些郁郁。
“怎么了?”他搭上了张佳乐的肩膀,感觉到张佳乐的头轻轻点了点,旋即靠上了他的颈窝。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张佳乐的发顶摸了又摸。
“别闹。”张佳乐怏怏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开,抬眼看着孙哲平:“我可以不搬吗?”
“这小楼一开始也只是老板租下来的吧。”孙哲平无奈地笑了起来,“老板不续租的话,你要还住在这里肯定有天要被房东赶出来的。”
张佳乐气闷:“这儿哪里不好了。”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憋着笑的孙哲平:“我在楼下花坛种的花明年肯定开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孙哲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并不是不好,但是你既然想要往前走,那总是需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而放弃一些东西的。”他向张佳乐伸出手去:“不愿意住新大楼里,我们可以回自己家啊,反正也没那么远,打个车转眼就到了。”
闻言,张佳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从脖颈到耳根红了个透。孙哲平看着有趣,捉弄之心又起:“说起来,以前装修的时候,咱俩定的那个到处都试试看的目标……还有一大半没实现呢吧?”
张佳乐的脸烫得几乎要冒烟,想起某一日清晨,莫楚辰打着哈欠,顶着两个乌眼圈叩开了他的房门,当头就是一鞠躬——
“我对你俩好没啥意见,但拜托你俩晚上稍微轻点别那么激烈好不好?我都几个晚上没睡个好觉了……”
那时孙哲平尚在洗漱,于是也只有张佳乐一个人被煮熟了般戳在门口,之后连着几个礼拜都不敢正眼直视莫楚辰一眼。
被脑内无意间翻出的尴尬往事再一次刺激了个透的张佳乐搓了搓脸,挑衅般瞪了孙哲平一眼:“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收拾东西回去练习,下赛季一定得得个冠军,要不然都对不起新大楼!”
孙哲平大笑:“转移话题这本事倒是越用越溜了嘛。”

将小楼寝室中的各种杂物搬回了家,也顾不得形象,张佳乐只将手中纸箱就地一放便背靠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搬还没发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掀开额前被汗水浸透成一绺一绺的刘海,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咱们在小楼的时间也就三年多一点,东西竟然有这么多!”
孙哲平从纸箱里翻出电水壶,进厨房接了一壶水:“都是你的东西。我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可就只有一行李箱。”
张佳乐哼了一声,懒腰一伸,向后躺在了铺满光洁瓷砖的地上。躺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张佳乐又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眼亮亮地盯着孙哲平,贼笑道:“咱俩切磋一把怎么样?”
“刚搬完那么多东西就开打?”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孙哲平却伸手将二人的笔记本电脑都从包里抽了出来,摆上了张佳乐背后的箱子:“小同志,投机取巧是不好滴。而且就算刚才东西都是我搬的,咱们分了那么多趟,我的手的状态也是不会出问题滴。”
二人打开电脑,刷卡上线。
坐在地上只能屈起腿,纸箱的高度也并不是很合适,张佳乐的电脑甚至在二人激战正酣时弹出了电量过低的提示框。
但最终,竟然还是他赢了。
他好不得意,手舞足蹈地耀武扬威了一番,在因为没有摆放太多生活用品而显得有些空阔的房间里又跑又跳,还冲着孙哲平连着做了好些鬼脸。
孙哲平看着兴奋的张佳乐,嘴角不由自已地便向上翘了起来,可心中却隐隐出现了一丝不安。
方才,在二人同样残血的情况之下,他张开手指想要按下狂暴的技能键。明明是平日里再习惯不过的按键,不长不短的距离,可当他伸出手指时,却有一阵短促而剧烈的疼痛从手腕处蔓延了开来。
只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犹豫,张佳乐便操纵着他的角色,以一通狂轰滥炸结束了战斗。
也许只是因为搬了太多的行李,手腕肌肉有些酸痛吧。
孙哲平两手手指交错,慢慢活动着手腕,尝试着再一次张开五指。
这一次,并没有方才的那一阵疼痛。
一切太过于短促,不可捉摸,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但孙哲平却明白,那一阵光电之间掠过的疼痛确确实实地发生过。
“家里有白药喷雾一类的东西吗?”他扶着箱子站了起来,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道。
张佳乐眨了眨眼,凑近了坏笑道:“该不是输给我了找借口吧?”
孙哲平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尖:“刚搬箱子的时候好像扭到了,手腕疼了一下。”
张佳乐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下来。
“哪只手?”他瞪了孙哲平一眼,轮流牵起他的两只手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忍不住数落道:“怎么自己一点都不小心啊?万一伤筋动骨了怎么办?搬不动叫我帮你啊,叫你逞强,逞能协会是能发你块金牌还是能怎么样啊?”他伸出指尖,羽毛般轻轻从孙哲平的手腕沿着手臂一路拂过,又紧紧皱着眉头,两眼紧盯着孙哲平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刚才是这儿疼吗?还疼吗?”
孙哲平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被张佳乐怒视一眼,愤而推开:“问你话呢!手出事情可不是小事情!收拾东西,我们去医院……”
话音未落,孙哲平两臂一展,环住了张佳乐的腰。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抑制不住上翘着的嘴角间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靥足,将脸埋进张佳乐的颈窝中,细细地嗅着他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的气味,低声道:“没关系的,就只是不小心用力太大扭了下,喷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心疼啦?”
张佳乐忿忿,无奈只得轻轻敲了他的脊背一记权作泄愤:“去那边乖乖坐着,我来给你上药,你自己笨手笨脚的肯定又弄不好!”
“是是是。”孙哲平举双手投降,又在张佳乐的一记眼刀下,乖乖放下了左手:“首长教训得对!”

那日的疼痛在之后的几个月中都没有再出现过,于是孙哲平渐渐安下心来,只当那是一次意外,又转身、全心投入了训练之中。
第五赛季如约开始,在“黄金一代”的耀眼表现不断于人们眼前重复出现一年后,职业选手们对于这一批后起之秀的风格和打法也有了基本的适应,各大战队也纷纷研究出了针对新秀们的战略方针,皆不再如第四赛季初般措手不及。
也许是战队换了新大楼所带来的士气鼓舞实在巨大,也或许是经历过若干年的磨合后、战队终于形成了一套完成度近乎完美的打法,百花战队在赛季一开始便一路领跑,以全胜战绩遥遥领先于其他战队,位列常规赛第一。
在常规赛第十二轮,主场对的嘉世比赛以大比分取胜后,百花战队照例在新大楼中窗明几净的宽敞食堂里开起了庆祝会。
说是庆祝会,其实不过只是食堂的阿姨为这帮血气方刚食欲旺盛的小伙子们做了平日里好评率最高的几样荤菜。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像赢了总决赛般,锣鼓喧天地吃得满嘴流油。
看着众人欢欣鼓舞地风卷残云,孙哲平放下筷子,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嘴,站起身来:“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张佳乐嘴里塞着满满的卤牛肉,拉了拉孙哲平的衣襟,含糊不清道:“你还没动几筷子呢。就算为了叶秋那吃瘪的表情我们也该多吃两碗饭!解气!”
“刚被腻了一下,有点胀气,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张佳乐在他背后,嘴里喷着肉汁气势汹汹地喊:“那个牛肉给我留着!对,烤串也给我留着!阿姨!给我个打包盒!我给大孙留的菜要带走的!”

站在顶楼的露台上,吹着不冷不热的宜人晚风,看着K市这一派静谧安详、并不如B市那般灯火辉煌的夜景,孙哲平心底的沉重却并不能缓解半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今日对嘉世的最后一场团队赛时,那几个月前短促而剧烈的疼痛,又一次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上一次,他还能用搬了太多重物聊以自慰;
而这一次,他已经难以自欺欺人。
他的职业生命不会太长,这是他从刚踏入职业圈就知道的事情。
他那刚猛的打法、迅捷的手速、高强度的训练以及高难度不容一丝保留的比赛,无一不是需要他以消耗职业生命的长度作为代价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一天竟然到来得这么快。
从前,他曾想过,这也许和他操纵的那位以血换血的狂剑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然他的狂剑士那般张扬恣肆、潇洒不羁,他自然也不能落于其后,自然应当豁达洒脱。
然而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远非自己当初所想的那般无畏。
他有些茫然无措,被他一直压制在心底最深处的无名的恐慌,借着这一丝无措的裂缝逃了出来,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一如脱笼猛兽般,狠狠地啮咬着他的每一寸肌肉与骨骼。
但他怎么能屈服?
第五赛季开展至今,百花战队的战绩可谓傲人,然而却是在此时,他这个作为百花战队队长的人,出了这般致命的问题。若是此时暴露,先不提别的战队会利用这一弱点作何文章,只单论对于百花战队本身的士气,便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值此重大关头,他又怎么能服输、如何敢逃避?
孙哲平的左手缓缓握成拳,又缓缓放开。
既然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同样的结局,
那也必须先攀上这荣耀的最高峰、圆了他少时的梦想再作讨论。
既然已经短暂如烟火,那便也灿烂如烟火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如果不考虑以后,只考虑眼下,不计后果地坚持完第五赛季,站到荣耀的巅峰,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吧。
他既然是队长,那他自然需要比别的队员承受更多。
这是他的职责。
怀此信念,在之后的训练和比赛里,他都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这个“秘密”。手腕间的痛也从偶尔的、过电般短促的痛,一路演化作动辄持续许久的折磨。时间短的他尚且能咬牙坚持,再剧烈些的他便会偷偷吞下两粒止疼片。而在比赛之前和痛到忍无可忍时,他也会借故溜去医院打一针封闭。
他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
可他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周时间,在一次训练中、他与张佳乐最后切磋完一盘之后,张佳乐会突然从电脑那头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眼里没有半丝笑意。
“你的手是不是出问题了。”

62

孙哲平一直觉得张佳乐是个很好哄的人。
自二人间的那层纸被捅破以来,无论是碰到他所不愿回答的问题或是遇上张佳乐生气的局面,他都只要厚着脸皮将张佳乐软硬兼施地拖上床便能解决。一番房事之后,倒头就睡的张佳乐在第二天起床时,往往便会忘了自己当初想要问什么、或是为何生气。
可是这一次,当他故技重施时,张佳乐却没有再如以往一般如他所愿,将他所想要回避的事情翻过一章去。
当他洗完澡,擦着头发,轻轻掀开被子准备爬上床时,原本睡得正熟的张佳乐突然就睁开了眼。
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了。低头再看张佳乐,见他一脸坏笑,眼里哪有半分睡意。
“老实点,说,你手出什么问题了。”张佳乐的指尖在他的左腕上轻轻摩挲了一番,说是握住,却也没敢用力。看着孙哲平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张佳乐无奈地笑了笑:“算了,等你回答我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他撑起了上半身,凑到孙哲平面前,双手捏住了他的面颊:“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生怕他拒绝一般,张佳乐眼珠转了转,又补上了一句:“就这么定了,不许拒绝,我假都请好了。”
孙哲平犹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张佳乐一记眼刀噎回了肚子里。
“这才对嘛。”张佳乐满意地拉着他钻回了被窝,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方闭上了眼。
被他柔软的发尾蹭得颈间一片柔软的痒,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蜷着身子闭着眼、毫无防备地趴在他胸前的张佳乐,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但看着他随着呼吸上下均匀颤动着的长长睫毛,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这次才是真的睡熟了。
想来方才的一通乱来,的确很是累人。
孙哲平一颗心几乎要化在张佳乐喷在他颈侧的呼吸中,忍了再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
可是心下愈发沉重。
自那疼痛重袭手腕至今,不过短短两周不到。
可他的左手此时在不服用止痛药、不注射封闭针的情况下,已然不能向外伸展。动作稍大,手腕便是一阵钻心刺骨的肿胀的疼,甚至一路隐隐地向他的左前臂扩散了开去。
他将左手埋在被子里,又一次尝试着想要张开手指复收拢握拳。
然而,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疼到满额冷汗也不能完成。
怀中的张佳乐咕哝了几句,蹭着他的胸膛扭了扭身子,换了个仿佛更舒服些的姿势。
但就算在睡梦中,有些事情他似乎依旧记得,只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孙哲平的左边手臂。
孙哲平伸手拧灭了床头灯。
或许,真的该去医院看一看了。

“医生,他怎么样啊?是什么病啊?要不要紧啊?多久能痊愈啊?”
坐在椅子上,隔着一个桌角看对面的医生,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自己的病情,站在他身后的张佳乐却已然连珠炮般将十万个为什么发射了出去。
“你先别急。”医生从老式的玻璃眼镜镜片后抬起眼,安抚般望了张佳乐一眼,旋即低头刷刷地写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只是普通的腱鞘炎,我这里给他开了点药。我还有些注意事项要告诉他,家属可以先去配药,也好节省点时间。”
张佳乐忙不迭点头,伸手便将想要起身的孙哲平按回了椅子:“大孙我先去交钱,你在这儿坐着等我,医生问什么你老实交待,别瞒着知道吗!”
孙哲平点头,扭头看张佳乐一阵风般冲出诊室,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身后的老医生却擎着X光片和化验单,缓缓开了口:“你应该是不希望我跟这个小伙子说你真实的病情的吧。”
孙哲平一愣,回头,见医生正对着他的X光片和化验单,埋头写着病历。
“不用奇怪,你想什么全写在你脸上呢。”已经上了年纪的医生从啤酒瓶盖般厚实的镜片后抬眼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也就是他心急,才什么都看不出来。”老医生阖上病历本,将钢笔旋进笔帽:“其实在第一次看你比赛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孙哲平吃了一惊:“您……认识我?”
“百花战队的队长,K市人谁会不认识。”医生狡黠一笑,“我孙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所以……”孙哲平深吸一口气,“您能告诉我我手腕究竟怎么了吗?”
“月骨缺血性坏死。”医生的脸上带着些惋惜:“而且从你疼痛向前臂放射性蔓延的症状和X光片看来,应该已经到Ⅲ期了。”他将夹在一旁阅片灯上的片子取了下来,递到孙哲平面前,指着某处道:“你看你这里,月骨已经受压变扁,是明显的受到长期慢性损伤导致月骨滋养动脉闭锁、进而恶化成月骨坏死的症状。再晚来几天,这块骨头可就要碎了,可能还会并发腕管综合症。”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当真正亲耳听见医生将自己的病情描述出来,孙哲平却还是觉得,心脏仿若在瞬间跌进冰窟。
“所以这是不能继续打比赛了么?”然而,在医生没有亲口宣告他职业生涯的死亡前,他犹不死心,压制住身体些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开口试探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高强度的比赛,只是……”
“还想比赛?”医生好笑地摇头,打断他未说完的话:“我建议你短期内……不,五年之内,不要再碰游戏了。不仅是游戏,生活中一切要用到左手的精密动作和高强度工作,通通应该停止,最好是一辈子不要再碰。”他摘下眼镜,认真地看着孙哲平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还这么年轻,不想要左手就这么残废掉的吧?”
孙哲平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能拿到一个冠军,用这一只手来换,似乎也不亏?
他正低了头盘算着,医生随后的话将他一棒打入了地狱更深处:
“如果你还是不听劝想硬撑,那我只能告诉你,并不是你以牺牲日后的腕关节功能为代价就能换来冠军的。因为你的腕骨在现在的情况下根本撑不到来年六月。”
孙哲平猛地抬头:“那如果我积极治疗……”
“没用。就算现在给你做了月骨替换手术,你至少也要花三到五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复健。”此时,医生仿佛也不忍心继续往下说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膀:“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情,但是身体更重要。要好好保护你的手腕,不要再伤害自己。我给你配的药要按时服用,待会儿等你朋友把药拿回来以后我给你做个腕骨牵引,不过你自己在生活中也要时刻注意着手腕的情况,发现有不对的,立刻来医院,知道了吗?”
孙哲平没有回答,甚至连点头也不曾。
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在旋转,医生的叮嘱在他耳中,只是嗡嗡嗡连成一片的无意义音节。
真是不甘心啊。
他从没有败给过任何人的梦想,此刻却要倒在他自己面前了。
那个叶秋打不垮、父亲撕不烂的梦,却最终要毁在他的左手之中。
可最让他不甘心的是,在他的梦想就在他眼前摇摇欲坠却还未落地的时候,他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一点碎裂成末成粉成屑,连伸出手、明知枉然地去接也做不到。
他该如何向张佳乐解释,又该如何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
“大孙?大孙!”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孙哲平回过神来,看到张佳乐一张挂满忧虑的脸。
“你怎么了?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他抬手将满满两大袋子药放在了桌上,望向桌子那头正将X光片放回牛皮纸袋的医生:“医生,他怎么了?”
“应该是知道自己不能比赛了很不甘心吧。”穿着白大褂的老者和蔼地将牛皮纸袋和病历本一起递了回来,“游戏是千万不能再碰了,你多盯着他点。说起来,你自己平时也要小心一些,腱鞘炎在职业游戏选手里的发病率还挺高的呢。”
“嗨,我平时可注意了呢,才不像他。”张佳乐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向医生点了点头:“那多谢医生,我们走啦!”
孙哲平木然被张佳乐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缓缓带出了诊室。
走廊里,张佳乐长长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他似嗔似怨斜睨了孙哲平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幸好只是腱鞘炎。反正这回,回去以后你是别想再碰电脑啦,医生给我的光荣使命我可得严格执行到底!就算憋着心痒也没办法,谁叫你生病了呢?不过等给你手伤养好了,咱们再让繁花血景一统江湖,这日子应该也不会很久的嘛!”
他的声音在空阔的走廊里听来分外清脆响亮,但却许久没有等来孙哲平的回应。张佳乐回头一看,孙哲平就那样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不知怎么的,竟难过了起来。
不行,病人家属要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带动病人积极治疗,这样沮丧低落的像什么话!
张佳乐握了握拳,将语气与音调重新提回明朗之中,伸手重重拍了拍孙哲平的肩:“至于比赛嘛,别担心!还有我呢!”他手中装满了药的塑料袋哗啦啦地响着,将他的心绪绞得一片混乱。他摇了摇头,看着孙哲平,露出一个坚定的笑:“我会连你的份一起,赢到最后的!”
他伸手握拳,在孙哲平面前晃了晃:“放心交给我,你安安心心养伤。说好了,等你痊愈了,下赛季担子可还得你来挑。”
孙哲平没有如往常约定时一般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张佳乐碰上。
他的左手在此时却连轻轻拳起都是奢望。
他只猛地将张佳乐揽入了怀里。
那么紧那么紧的拥抱,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不敢对着在他面前强装乐观的张佳乐说出实况。
可看着这样的张佳乐,他的心痛得令他几乎发狂。
不会有未来了,你知道吗?
胸腔中的疼痛与窒闷不断催逼着他吐出这句话,可他最后只是将脸埋进了张佳乐的颈窝,将所有的话连同哽咽一起咽回腹中,低低开口。
“好。”

63

晴夜,无云无月。
万家灯火沉寂,更衬得天顶星河璀璨。缥缈光屑随着穿过窗缝的、已俨然透出些微凛冽气味的风,轻飘飘落入了房中。那些浅淡地闪烁着的黄蓝色光点,扑簌簌投进床上人睁开的眼里,却似是投入了一口深潭,连星点波光亦无,更遑论几分漪澜。
身后传来张佳乐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有温热的气息随着节奏轻轻拂在孙哲平的后颈。他静静看着落地窗外的斑驳群星,藏在被子下的左手不断地做着握拳伸展的动作,沉默着、一遍一遍地体会着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咬啮而上的疼痛。
疼痛似乎让他的呼吸乱了几分。
但最终,他还是将满腔几乎喷薄而出难以压抑的不甘,化作了一声在一室黑暗之中倏然而逝的轻叹。
床头的手机在此时突然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黑暗的房间里,手机屏幕散射出的冰冷白色光芒映亮了孙哲平的脸。
他默默地坐了起来。
料峭的夜风顺着他的后衣领灌进脊背,一串透骨的冷。
身侧的张佳乐依旧在熟睡,可在微弱星光的映照下,他的下眼睑已俨然透出了两片淡淡的青,显得那张清隽秀致的脸上,无端生出了许多分憔悴。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很累。
从前自己所挑下的担子,在自己宣布因伤中途退出第五赛季赛程后,顷刻间尽数压在了张佳乐肩上。
为了不让他担心,为了不让外界质疑,为了二人曾许诺过的“未来”,为了那金光灿灿的荣耀,甚至为了赞助商、为了他们的支持者……张佳乐将所有的包袱都一力驮起,脸上还挂着势在必得的轻松的笑——
可是一个人扛起整支战队向前全力冲刺,如何能不精疲力竭?
然而当他想要告诉张佳乐、他不需要这样拼命、不要这样透支自己时,却发现,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帮不了张佳乐万中其一。
孙哲平想要伸出手轻轻擦去他眼下的青痕,却怕惊扰了他的好梦,只定定地凝视了许久他沉静的睡脸,在锲而不舍的震动提醒之下,方才反手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熟悉的号码。
来自B市。
孙哲平盯着屏幕,等到手机震动平息下去又鼓噪起来,才按下了接听键。
他只将听筒放至耳畔,还未想好以何种面目去面对,电话那头的人已低低开了口:
“是我。”

孙哲平没有想到,他那将近四年没有与他进行过任何联系的父亲,竟会在这样一个夜晚,给他打来这一通电话。
孙哲平拿着手机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这么晚有什么事。”
“四年来你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现如今我给你打电话你却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电话那头的人轻叹一声,落在孙哲平耳中,只换来他淡淡开口:“当初似乎是你把我赶出家门的。”
“回B市吧。”电话那头的人对他冷淡的态度似乎不以为忤,语调一丝不乱,却不知是否因为说话人在手机的那头而听来仿佛带了几千公里的遥远距离:“给你的职位已经安排好了,当然如果你想先去大学深造也不是不行。”
孙哲平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尖有些泛白:“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回去。”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明天还有比赛,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这样吧。”
“你现在还能比赛?”他正想挂断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却透了两分讥诮与了然:“不要以为我会被你的小把戏蒙住眼,什么都不知道。”
孙哲平愣了愣。
电话那头的人继续着自己的话。语速虽然缓慢,但一字一句间却全然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回B市,你的手伤我会找最好的医院给你治。”
“如果我说不呢?”孙哲平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我的手是我自己的,我有我自己追求的东西……”
“追求?”那头的人嗤笑一声,“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在给你所谓的那些伙伴添麻烦吗?你确定此时此刻的你对于别人而言是一个助力,而不是一个亟待甩掉的累赘吗?”他端出了孙哲平幼时所常听见的冷静到让人厌恶的语调:“你不妨想想,你继续留在那里,对任何人任何事,有任何帮助吗?”
孙哲平沉默。
他想要反驳,想要大声地告诉父亲,他还能继续为他的梦想战斗下去;他还是百花战队名正言顺的队长,是支撑着整支战队的精神之所在;而张佳乐更不会那样看待自己,他还在期待着与自己一同奋战的下一个、下下个赛季。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纵然嘴上再如何乐观、如何劝慰着自己这世界或许还有许多“奇迹”亟待被人发掘;
可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听得见战队队员和经理间有关他的手伤的议论,听得见赞助商撤换广告代言的决定,也看得见张佳乐强装作轻松无事的苦苦支撑。
如果没有了自己,一切会不会好起来?
张佳乐是不是就不需要再在自己和战队之前两头忙碌而心力交瘁?
不会因为觉得肩上多担了他孙哲平的一份冠军而让步履那样沉重,不会因为顾及他的伤病照顾他的感情而让自己每一句话都那样小心翼翼,不会再只敢在睡梦中露出那样一副让人心疼的疲惫模样……
但是好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不甘心回到原点,不甘心抛下自己当年为之几乎放弃了一切的荣耀,不甘心回到被人安排好的名为“囹圄”的轨道,更不甘心放下他好不容易才捉在手心的、那个人的一颗真心。
“怎么样?你考虑一下?”似乎听出了他的动摇,电话那头的人的语气略略和缓了些,竟也能算是带了一两分“慈父”的意味:“回B市吧,这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我自己的路由我自己走,不需要你告诉我我应该过怎么样的人生。”孙哲平咬着牙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致于他的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我不会离开这里。”
“随便你吧,但是你要考虑清楚,我是为了你好。”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在无奈地笑:“想清楚了给我打电话。”

“孙哲平!”
正当孙哲平收了手机打算回房睡觉时,书房的灯却被人打开了。
张佳乐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发,站在书房门口,一脸怒容。
“我说你的手还要不要了!”见孙哲平转过身来,张佳乐气势汹汹地数落道:“我白天看着你不好动手,你就晚上趁我睡觉的时候玩游戏是不是?!你这是要气死我呀!手长在你自己身上,不好好养着,到时候彻底废了你再哭还来得及吗!要不是我睡……”
孙哲平听着听着,不由笑了起来,却换来张佳乐更严肃的一瞪:“还笑?!我说你怎么一点都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及他说完,孙哲平欺身上前,伸出右臂环住张佳乐,向身旁的书桌努了努嘴:“我没开电脑呢。”
“有这个意图也不行。”张佳乐在他脊背上轻轻敲了一记,“犯罪未遂也是犯罪。”
孙哲平只得举手投降,将手中手机向张佳乐晃了晃:“我就接个电话,怕吵着你。”
张佳乐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这么神秘,谁啊。”
“诈骗电话。”孙哲平耸了耸肩,又搏来张佳乐一个鬼脸:“你以为我会信你哦!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比赛呢!”

自从孙哲平在第五赛季中途宣布退赛后,外界关于百花战队的流言蜚语就从未断过。
任哪个战队,在队伍双核之中的重要一环在中途被生生抽离时,及时止损便已经是难事,更毋论保持原有几近于巅峰的状态、一路飞奔。
可是张佳乐竟然带着百花战队做到了。
这个从前在人们印象中总是跟在孙哲平身后没心没肺地笑着的、懒懒散散的、时不时还插科打诨几句的百花副队长,竟然在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一般,严肃而认真地,将战队的每一件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甚至带领着百花战队,在孙哲平缺席的情况下,连胜三场常规赛,以总排位第一的傲人战绩挺进了季后赛。
在百花这又以十比零夺下胜利的最后一场的常规赛结束时,中央大屏幕上醒目的“MVP:张佳乐”字样引来了体育场中无数人的欢呼。
鼎沸人声从零散的呼喊,渐渐变得整齐。伴随着有节奏的击掌,观众们的喊声慢慢地融作了一个声音——
张佳乐!MVP!
孙哲平坐在台下,身后的人群高昂而不知疲惫地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张佳乐的名字,声浪一波一波地推挤着他的背脊。
看着屏幕上一遍遍回放着的精彩操作集锦,百花缭乱的枪口喷射出的是较以往更加绚烂而纷繁的花朵。
个人赛一挑一,擂台赛一挑二,团队赛一挑三。
这样的光彩夺目,这样的璀璨绚烂。
可是面对着这样的百花缭乱,孙哲平却发现,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他可耻地,在嫉妒着张佳乐。
嫉妒着他健全的手,嫉妒着他能够继续立在这一片战场上,嫉妒着他枪口的簇簇繁花。
但他的眼底却分明有那样一股热意想要自他的眼眶奔涌而出。
原来张佳乐的能量,这样大。
原来他所散发出的光和热,竟可以这样炽烈、这样灼人又让人移不开眼。
被自己爱慕着的、同时也爱慕着自己的人,竟然是这样一颗光芒熠熠的明亮的星。孙哲平只觉得有什么从他的心底不断地发酵、生长,变得温暖而蓬松,充斥于他的每一寸血管中,直将他浑身的血液都蒸腾得沸热起来。
这样的张佳乐,他如何能不被吸引?
但这样的张佳乐,或许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孙哲平眼中不断闪烁着的光芒在一刹那间黯然下来。
越来越耀眼夺目的张佳乐,与注定就此陨落的他。
他们的道路,注定就此分叉;他与张佳乐间的距离,也注定会越来越远。
而他无力改变。
他不想要继续坐在台下,过着艳羡台上张佳乐的日子,更不想让自己如父亲所言般,成为任何人、任何事的累赘。
孙哲平起身,逆着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躁动的人群,进入了空荡荡的走廊。
隔着厚厚的门,人们的呼喝声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二,在走廊中听来却依旧分外清晰。
孙哲平一把拉开一扇窗,冰冷的风裹挟着潮意,在空阔的走廊中呜呜地穿行着,将他不断在血管中滚动叫嚣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他掏出手机,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数字。
“喂,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白色的水汽刹那间便消散在了清冷的夜风中。
“我可以答应你。”
“但是我有个要求。”
“我要等第五赛季结束再退役。”
父亲之后讲了些什么孙哲平无心去听,只利索地结束了通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锁屏界面上是他与张佳乐并在一起、张扬恣肆笑着的脸。
他的手指从屏幕中张佳乐的脸上轻轻掠过——
无论如何,我也要看到你亲手捧起荣耀冠军的奖杯时那最灿烂夺目的样子后,才能安心离去。

64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夏的午后。
设在十二楼的经理办公室,失了窗外层层斑驳树影的遮挡,本就和煦明媚的阳光显得愈发澄净了几分,懒懒自落地玻璃窗后撒入,晒得百花战队经理的脊背一片暖洋洋。
他伸了伸懒腰,顺手打开邮箱,点开一封新邮件,得意地笑了起来。
又是一封请求合作的赞助邀请函。
他熟练地输入了一段期待合作的官方话语,刚点下发送键,办公室的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孙哲平的身影。
“哈,是孙哲平啊,有什么事吗?”战队经理伸手耙了耙彼时那还算安全的发际线,起身为孙哲平倒了杯水:“你们后天决赛第一场的战术安排分析会开完了?”
孙哲平点了点头,沉默着走进房间。
脚下的毛毯触感柔软,踏上去竟生出了两分不真实的感觉来。
他低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一次性纸杯。
里面倒映出了他的脸。
明明该是再熟悉不过的面目,此时看起来却让他觉得,他竟从没认识过此人般,镜花水月似的遥远。
他从单肩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到了桌上,郑重地推到了战队经理的面前。
“麻烦您看一下这份解约合同。”他向经理轻轻鞠了个躬,“我……要退役。”
经理一惊,手肘一拐,不慎将放在一旁的瓷杯碰落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因而并没有人预期之中的清脆碎裂声音,但一阵金银花茶的香味却慢慢弥漫了开来,一股一股地,钻进了孙哲平的鼻尖。
“孙哲平,你不用急的,腱鞘炎算是比较常见的职业疾病,你好好养伤,等到下个赛季你再继续出战也是可以的,实在没必要因为这个……”经理无暇估计那滚落一边的瓷杯,伸手按住那张纸,想要推回孙哲平的方向,却被孙哲平轻轻用力,推了回来。
孙哲平低着眼睛,以致于战队经理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不了的。”他似乎轻轻扯了扯嘴角,又似乎没有:“因为不是腱鞘炎。”
战队经理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一低头,眼前的解约合同上,“月骨缺血性坏死”几个字却赫然在目。
“你……”经理大惊,“可你当时退赛的时候不是说……”
“如您所见。医院诊断报告我附在后面了。”孙哲平抱歉地笑了笑,“很抱歉,因为不想影响大家,我对我的手伤有所隐瞒。”他抬起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坦然抑或疲惫:“但我不想瞒到下个赛季了。”
“那么,你觉得你在现在退役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吗?”经理平静下来,轻叹一口气:“后天就是总决赛的决胜局,你在这个时候……”
“所以。”孙哲平又向战队经理深深鞠了一躬,“我希望,我退役的消息,您能在总决赛比完之后再向外界公布。”
“那张佳乐的状态……”
“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孙哲平闭上眼,沉默了半晌,又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他知道。”

走出战队经理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孙哲平掏出手机,眼神霎时温暖了几分。他仔细调整了一番呼吸,接起电话:“喂。”
“孙哲平你跑到哪里去了!”隔着手机,张佳乐愤怒的声音听来有些失真:“不是又背着我偷偷打荣耀去了吧!说了多少次……”
“要爱护自己的手——”孙哲平笑着念出了张佳乐对他念叨了无数次的后半句话,远远眺望着视野尽头的那条灰蒙蒙的地平线,顿了顿,垂眸道:“我突然想吃你做的椒盐蹄膀,所以买材料去了。”
张佳乐的声音在一瞬间明朗了起来:“笨!家里有材料你还去买什么?”嘴上虽然数落着,但是张佳乐分明是笑着的:“那顺便再带瓶老抽回来,家里的快用完了,你不是最喜欢吃红烧的吗。”
孙哲平笑着应允下来,微笑着等着张佳乐挂断了电话,抬起头,眼前分明是暖色调的雕花吊灯,脑中却是一片皑皑的白。
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远处K市的街景缩小了无数倍,遥遥投入他眼眶。不再如在小楼时,站在翘着木刺的地板上,举目而去尽是沁着绿意的、闪闪发着光芒的树木枝芽。没有了树荫的遮拦,阳光刺得他的双眼一阵滚烫。他不愿合上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一路滑下,坠在脚下的地毯上,瞬间连一丝浅灰的痕迹也再找不到。
手机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或许是碰到了锁屏按键,手机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是定格于两年前的、两个少年明朗的笑脸。
由于长时间无人触碰,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
孙哲平弯腰捡起手机,塞回了口袋。
这一次是真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孙哲平换了拖鞋,拎着酱油走进厨房,看见了正围着灶台忙碌的张佳乐的背影。
张佳乐本从来不会做饭。
但自那日从医院归来,他却当即买了一大堆材料,回到家便炖起了猪蹄,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孙哲平“吃啥补啥”,将孙哲平说得一阵哭笑不得。
自然,他第一次的成品从外形而言不堪入目,实际味道与他将手指切伤和差点放火烧了厨房这些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可是他却不愿就此停手,反倒在本就被排得满满的日程中又挤出了许多时间,时不时地,便为孙哲平端上自己的一盘大作。
只一只猪手,孙哲平却没想到张佳乐能椒盐、红烧、清蒸地做出那样多的花样来。
看着这样忙碌的张佳乐,孙哲平许多许多次想要开口,告诉他,没用的,他是在白费力气——但每每话到嘴边,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张佳乐双眼中的光芒是那样明亮而灼人,让他不愿移开双眼,更怯于去想,当这双眼因他而灰暗下去时,会是如何的模样。
所以他越来越不敢开口提及真相,所以他也只能一次一次地吃下张佳乐越做越好的“养生菜”,一面让透着甜蜜滋味的感动顺着舌尖将颤栗传导至他的大脑,一面又得全力压抑住酸且苦涩的愧疚爬满他的胸腔。
“你回来啦!”张佳乐听见动静,笑着回头看了孙哲平一眼,动作熟练地将煮得火候正佳的猪蹄从锅中捞出,转手投入了一旁的冰水中。
孙哲平将手中酱油随手放上身后的桌子,手一伸,从背后环抱住了张佳乐。
“呀,别闹!”张佳乐咯咯地笑起来,扭头躲开了孙哲平的一记亲吻,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身给了孙哲平一个拥抱后,将他轻轻推出了厨房:“等着开饭的时候,有好消息跟你讲!”
望着张佳乐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孙哲平靠在厨房外的门框上,淡淡地笑着,一双眼中的情感却是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深浓:“后天最后一场决赛,还给我下厨?”
张佳乐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功在平时,你觉得我们大百花会输?”
孙哲平深吸一口气,笑道:“怎么可能!”
“那是自然!”虽然看不见张佳乐的脸,但是孙哲平能想象得到,此时他的脸上,定然又挂着自己最熟悉的、张扬恣肆的笑。
“让让啊。”随着瓷盘相触发出的清脆声响,张佳乐端着一个大盘子转过了身来,伸手从盘中拈起一条炸得金黄的猪皮丝,探到孙哲平面前:“开饭啦。”
孙哲平张口接下,一口却将张佳乐的手指也含进了嘴里。
他轻轻舔了舔张佳乐的指尖,看着张佳乐立时红起的耳尖与脖颈,他笑道:“真想把你吃下肚去。”
“老流氓。”张佳乐笑骂他一句,端着盘子走向餐桌。
孙哲平依旧靠在厨房外的门框上,舌尖是椒盐微微辛辣的咸涩。
不是一句玩笑话。
只是时间越临近,他越无法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分离。
“大孙你怎么不过来吃饭呀?”餐桌那头,张佳乐向他挥着手:“快点过来,吃完我还要回俱乐部跟他们再准备准备呢。”
孙哲平摇摇头,接过张佳乐给自己打的满满一碗饭:“你刚才说好消息,是什么?”
听见“好消息”一词,张佳乐的眼睛亮了亮。似乎全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一般,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低着头,试图以最平稳的声音开口:“我……”
仿佛想起了什么,张佳乐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闭上了嘴,两眼亮亮地笑望着孙哲平:“决赛以后给你个惊喜。”
孙哲平愣了愣,旋即低下了头去,让人看不清神色。张佳乐却以为他是在猜想惊喜的具体内容,一颗心脏里满满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狂喜。
他还记得在除夕夜与孙哲平接吻被母亲撞见时自己心中的无措,也记得当时他被迫离开时对于父母的愧疚与自责,甚至还记得每一次他给母亲打电话被挂断后、满心满念无处诉说的落寞。
但是在决赛之前,他却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
母亲还在与自己怄气而不肯说话,却在此时让父亲带来了她对他们的默认与接纳。
她让自己在决赛之后,带着她的“儿媳妇”,光明正大地回家。
对于父母,张佳乐心中总有千万分愧疚,得到母亲终于软化的消息,被家人接纳的明天就在眼前,张佳乐的心中更多的一时竟说不清是酸涩亦或喜悦。
他偷偷抬眼看着对面沉默的孙哲平,忍不住放下饭碗,隔着桌子,凑过去给了他一个吻。
在孙哲平带着满目他看不懂的深情抬起头、想要加深这个吻时,他又笑着推开了他:“我去战队大楼最后做两局技术练习,你吃好放这儿等我回来收就可以啦。”
他摸了摸一脸怅然若失的孙哲平:“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很长,可以一直一直……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走啦!”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孙哲平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屋里,才传来了一声极力压制的叹息。
转瞬即逝,仿佛一个错觉。

65

晚上七点五十分,B市SD体育馆。
四周的灯已经灭了下来,写着“选手通道”字样的绿色灯牌在幽暗的走廊里发着荧荧的光亮,观众席上喧闹的人声传至此处也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响。
张佳乐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两年前,第三赛季总决赛,他也曾站在这一阶距离荣耀之巅最近的地方,仿佛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眼前熠熠的光芒。
只可惜就差一步。
仅仅一步。
可而今,他卷土重来,又站在了这里。
张佳乐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哎不行不行。”
“啪”的一声,张佳乐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额头,转过身,一低头就将脸埋进了孙哲平的颈窝,闷闷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呼吸一同抚上孙哲平的颈侧:“我紧张得要命!”
孙哲平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又拍了拍他的脊背:“前年对叶秋也没见你这么紧张,怎么,怕和王杰希对视三百秒?”
“怎么能一样嘛。”张佳乐打蛇随棍上,索性双手环住了孙哲平的腰:“前年不是还有你……”话说了一半,他讪讪闭了嘴,又向孙哲平方向拱了拱。
“大夏天的你也不嫌热。”孙哲平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低低笑着将张佳乐拎出自己的怀抱:“今年没有我你照样站在这儿,不正好说明你比我牛逼嘛。”
张佳乐想要反驳,孙哲平耸肩,伸手指了指走廊里挂着的电子钟。恨恨瞪了孙哲平一眼,他转身准备走进选手通道,刚迈出半步,却被孙哲平捉住了手腕。
他回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孙哲平拉着他的手指尖,如第三赛季的那一天般,慢慢移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
“给你吹口仙气。”
看着张佳乐迅速红透了的脸,孙哲平露出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坏笑:“很灵的,不是么。”
张佳乐耳尖通红,梗着脖子,转身三步连作两步地跑进了选手通道。
只留孙哲平站在原地,看着选手通道慢慢合上的门,轻轻闭上了眼。
“加油。”

坐在观众席上,孙哲平将自己向后埋进了椅背中。
黑暗中,身旁是无数呐喊着的支持者们。他们手中红色与绿色的荧光棒随着挥舞,斑斑驳驳地交织成一幅陆离的光景,仿佛是百花缭乱手中猎寻迸溅出的点点繁花。
可是他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眼前的电子屏。
电子屏中,百花缭乱与王不留行交战正酣,技能走位纷繁复杂,来来往往,让人目不暇接,唯一让人易于观察的便也只有屏幕两侧两人等速下降的生命条。观众们时不时地发出欢呼声,可孙哲平依旧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黑暗的空间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一椅,注视着那一副巨大的屏幕中光彩夺目的百花缭乱。
他的眼一眨不眨,只一个接一个地数着那些他看过无数次的、在百花缭乱手下最美丽地绽放着的技能。
闪光弹,烟雾弹,燃烧弹,爆炎弹,撞击式手雷,爆缩式手雷,爆炎式手雷,定时式手雷,感电式手雷,遥控式手雷……
黄色的光,橘红的光,银色的光,绿色的光,蓝色的光,红色的光,那么多那么多颜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在他头顶一朵接一朵地炸开——
像极了那一天,除夕的竞技场,他送给他那漫天烟火绽成的繁花。
不知不觉中,视线被他从不愿承认的东西迷得一片朦胧,可他依旧、近乎执拗地睁着眼,不肯眨一下。
仿佛只要他愿意一直看着,哪怕一秒,屏幕后的那个人也会笑着为他打下去。
喉间堵塞着的疼痛一直酸麻地攀爬上他的鼻尖,可依旧疼不过胸膛之下,那一颗不断跳动着的心脏。仿佛那颗心的每一分搏动,都将无穷无尽的痛融在他的血液中,推向他的每一条血管经络、每一分肌肉骨骼。
百花缭乱的脸与张佳乐的脸在他眼前一点一点重叠了起来。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躺在长水国际机场的地板上笑着对他伸出手的少年,看见了那个与自己并肩走在小楼前的林荫小道间的少年,看见了那个带着他自以为压抑得很好的热烈与羞涩偷偷看着自己的少年,看见了那个在幽暗的夜里悄悄亲吻他的少年,看见了小楼翘着木茬的褪色的木地板,看见了堆在房间一角、在阳光下散发着琥珀色光芒的蜂蜜,看见了满室忍冬黄白交织的纤细花瓣……
终于,有他忍不住的一些什么,顺着他的两颊缓缓滑了下来,被屏幕发出的光映出浅浅的痕迹,再一点一点落到他的膝上,洇入深色的布料,消失不见。
他曾以为他们的路可以有那么长那么远。
可最终,他却发现,一切一切到头来,竟只有短短的一个交睫。
大屏幕之上,荣耀的金色光芒亮彻全场。
人群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
布置在场地之中的彩带礼花适时迸裂开来,五彩缤纷的纸屑纷纷扬扬洒满全场。
场馆全然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电子屏上反复不断地播着王不留行最后击败百花缭乱的模样。
第五赛季,微草战队取胜百花战队,获得了冠军。
手机的屏幕适时亮了起来。
有两滴水珠溅上了屏幕,从边缘将屏幕折射出七彩的光。
也模糊了那短短的一行简讯。
“车在场外等你。”

走出比赛间的时候,张佳乐伸着懒腰,对着站在走廊上的孙哲平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不行呀大孙,我已经很努力啦!”他耸了耸肩,看着孙哲平的脸终于还是笑了出来:“果然还是得让你带着,我们才是最强的!”他伸手环上孙哲平的肩膀,拉长了声音,半开玩笑道:“以后我可要对你再加强监督!你要快一点好起来,然后我们一起把什么微草什么嘉世什么霸图……”
他的话中止在孙哲平的拥抱里。
那么紧的拥抱。
仿佛要将二人的血肉铸为一体一般,孙哲平的双臂紧紧箍在张佳乐身周,不断地收紧、再收紧,直到张佳乐轻声呼痛,仍不肯停止。
“小心你手!”张佳乐想挣扎,最后却还是伸出双手,反抱住孙哲平,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安抚般地拍了又拍:“没事没事,没得冠军不要紧,我们明年重新来过,我一点事都没有,大孙你不用……”
他突然止住了话语。
他分明感觉到,正有什么液体,就那样灼热地、一滴接连一滴地洒落在他的颈侧。
他想要抬头看孙哲平的脸,却被孙哲平的左手死死扣着后脑,不敢挣扎。
张佳乐隐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的两只手本能般顺着孙哲平的脊骨上下轻缓地抚摸着,只换来孙哲平那愈发收紧的怀抱。
他想安慰孙哲平,可安慰的话还没开口,孙哲平却突然放了手。
“没什么。”孙哲平向他笑着,“这半年,你辛苦了。”
“哪里的话!”张佳乐长舒了一口气,将额头抵上了他的肩,轻轻蹭了又蹭:“只要咱俩在一起,这点辛苦算什么!就算再辛苦点——喂!这可不是让你偷懒啊!”他抬眼向孙哲平笑了起来:“你要快点好起来,把之前欠我的统统还回来,听到没有!”许久没有得到孙哲平的回应,张佳乐佯怒,在他肩上轻捶一记:“问你话呢?”
“副队,媒体招待会要开了,你还干嘛呢?”
张伟的声音从选手通道的另一头,远远地传了过来。
张佳乐悻悻地皱了皱鼻子,从孙哲平缓缓放开的怀抱中钻了出来,上下整了整队服,一脸不情愿道:“那我先去开发布会啦?”
孙哲平微微笑着,如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嗯,去吧。你肯定是本赛季MVP。”
“头发乱了啦!”张佳乐眯眼大笑,躲过孙哲平的手,转身走向通道的另一边。
孙哲平一直微笑着,看着张佳乐一步一步地走向选手通道的尽头的背影——
“张佳乐!”
就在张佳乐快要走出选手通道时,突然听见了来自身后孙哲平的一声大喊。
“嗯?”他回头,弯着眼睛:“怎么啦?”
走廊的那头,孙哲平在笑。
他伸出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嘴唇,又转过手,向着张佳乐嘴唇的方向轻轻按了下去。
张佳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羞恼地转过身去,耳尖和后颈却满是绯红的颜色。他向后潇洒地挥了挥手:“老流氓!待会儿见好吧?再见啦!”
嗯。
对着空无一人的通道口,孙哲平的笑终于在陆陆续续亮起的、惨白的日光灯下无以为继。
再见了。
孙哲平转过身,向着出口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再也不见了。
我的爱人。
是什么决堤而出,落在脚下的地毯上,杳无半分声息。

66

张佳乐当选第五赛季的MVP,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可当一个人对着台下满目的镜头时,不知为何,他竟无措起来。
他明知自己该更坦然些,却也不明白那满心的无措因何而来。只觉得,那一直以来在他心底潜藏许久的隐隐的不安不知为何,在此被不断地放大再放大,一阵一阵不加停顿的嗡嗡声将他的鼓膜震得訇然作响。
在赛前就准备好的台词被他讲得磕磕巴巴,一番话说到最后,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引得坐在一旁的百花战队经理咳嗽频频,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他按回座位。
“那个……有关获得赛季MVP的感想和下赛季的目标,我想张佳乐选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瞥了坐在座位上仿佛依旧还在状态外的张佳乐一眼,百花战队经理长舒了一口气,整了整坐姿,摆出了一张再标准不过的官方笑脸:“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想要借此向外界宣布。”
他清了清嗓子,将桌上的麦克风向自己挪近了几分:“我们百花战队的原队长孙哲平选手,委托我在此代他宣布退役。”
短短的一句话掠过记者们的耳朵。
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语中夹杂了怎一番意味时,却有一声叫喊紧跟着响了起来。
“不可能!”
张佳乐猛地站了起来,前襟被他不慎掀翻的纸杯打湿了一片,可却分毫未落入他的眼。
他的声音听起来明明那样理直气壮,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突兀地戳在一排坐着等待后续采访的选手里,只让人觉得狼狈万分。
“不可能的……”看见战队经理不善的脸色,张佳乐心虚了两分,强牵起一个笑来,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靠一些:“他……他不会……他从没跟我说起过的,他还答应我……经理你知道,我们关系那么好,你不能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
战队经理强压下尴尬的脸色,叹了口气,面向台下诸多记者举起了一张纸:“不好意思啊,这个消息可能的确有些突然,在之前我们的确对战队内部和外界都是严密封锁的。”他用余光瞟了瞟依旧不肯坐下、死死盯着自己的张佳乐,心一横,索性将那张印着“落花狼藉”字样的金色账号卡也掏了出来:“因为担心会影响到队员发挥和比赛成绩,所以呢,孙哲平选手特地选择了在这个时间点由战队方面出面替他宣布退役,也感谢众多荣耀玩家和百花战队的粉丝们一直以来对我们的鼓励和支持……”
那一番长长的讲话后面说了些什么,张佳乐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台下媒体记者们惊讶与狂喜交织的脸孔,连同在他眼前不断闪烁着的惨白刺目的闪光灯,他也一并看不见了。
身后似乎有谁在在拉着他的衣角催他坐下,但是一双膝盖却仿佛被钉子贯穿了一般,连半分都再弯不得。
他想要夺下经理手中的麦克风,对着所有人大声反驳“孙哲平不会就这样退役”,可是当他真的张开嘴时,声音却仿佛被人全数夺走。
明明是夏日的夜晚,但不知是否因为室内的冷气开得分外足,他竟开始颤抖。
经理手中的金色卡片闪烁着刺人眼目的光。
“失陪一下。”张佳乐偏过头去,不愿理会在座所有人的表情,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采访席。
脚步似有千钧,可在堵塞满胸腔的愤怒中,又显得不那样沉重了。
他想问孙哲平,明明向自己许下过并肩作战的诺言,又为什么食言。
更想向孙哲平要个说法,为什么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要退役的人。
可当他推开选手通道的门——
远方街道上那潋滟地流动着的光,透过玻璃窗,斑驳坠落入张佳乐的眼睛。
窗边,并没有人站在原地等他。
愤怒在一刹那退却得一干二净,恐慌趁虚而入,呼啸着一拥而上,在一瞬之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眼前的世界慢慢地扭曲成了一个怪诞的冷笑。
张佳乐颤抖着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按下解锁键,看见瞬间亮起的手机壁纸上那两张灿烂的笑脸,猛地一颤,手机“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屏幕黑了。
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许久,“咯咯”地咬着牙,弯腰拣起手机,尽力压抑着指尖剧烈的颤抖,又按下了解锁键。
翻开通话记录,点下孙哲平的名字,张佳乐迎来一场漫长的等待。
责怪的话也好,质问的话也罢,张佳乐统统不再想说出口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问孙哲平在哪,请求他站在原地,等等他。
当“嘟嘟”声终于被人声取代,张佳乐眼睛一亮,一声“大孙”脱口而出,却旋即犹如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眼前一片模糊,张佳乐不知道应归咎于他发晕的头脑还是盈满眼眶的泪水。
他只一遍一遍地反复拨着孙哲平的号码,听着手机听筒里传出的那一串串重复着的嘟嘟声。
一声一声,擂在他胸口,将他胸膛之下跳动着的那颗心脏,震碎作一片一片。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向出口,机械般重复地拨着孙哲平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havedialedisnotbeansweredforthemoment,please……”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对不起……”
“对不起……”
甜美的机械女声听起来礼貌而疏离,冷冰冰地向张佳乐一次次重复着“对不起”。
仿佛是孙哲平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的抱歉。
张佳乐猛地抬起头,双眼发红,却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他握着手机冲出体育馆,却在站在室外的一刹那停了下来。
他的头顶是开阔的天空。
虽然看不见星河万束,但却那样高,那样远,与他脚下的路在遥遥无际的远方连成一处,而他站在其间,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黑点。
站在这里,他第一次绝望地发现,B市是这样的大而陌生,以致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应该去、可以去哪里找他。
手机里,熟悉的机械女声又一次传了出来。
张佳乐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身后似乎走出了一队人,远远便传来就一阵喧闹,他也无力分神,直到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似乎注意到了他,侧头看了看。
“张佳乐?”
王杰希拍了拍他的肩:“你看起来不太好,不要紧吧?是跟大部队走散了?用不用帮你联系你们经理?”
张佳乐定定地看着王杰希的脸,突然红了眼睛,自觉失态,低下了头,哑声道:“你有没有看见孙哲平。”
王杰希一愣,眨了眨眼:“联系不到的话,可能他是先回酒店了?”
话音未落,张佳乐抬起了头,一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漂亮的光。他颤抖着,匆忙留下了个“谢谢”,突然扭头跑远。
有一小簇火焰在他的心中重新被点亮了起来。
是啊。
他安慰自己。
孙哲平是那样一个要强而倔强的人。
既然今晚要退役,又怎么会让人看到他脆弱而不甘的样子?
这个死要面子的臭小鬼,这时候多半是偷偷猫在酒店房间里难过吧?那么手机静音接不到自己的电话也是正常的事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可该好好安慰他。
至于其他账,既然他们是注定了要一起走下去的,又何必再多计较这几分几毫?
他冲向路边,急匆匆拦下一辆的士,报上了酒店名。

张佳乐坐在车后座,街上五彩的灯光投在他白皙的脸上,接连地变化交织,如同梦幻泡影,光彩斑斓,旋即“啵”一声破裂在飞驰着的汽车后。
他低着眼,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回到酒店之后用以安慰孙哲平的话来。
某些词语听起来刺耳,有些句法不那么柔和,还有些修辞可能不太得当……
于是一直到抵达目的地,他依旧没有想好一套完美无缺的说辞。
他摇头笑着自己的不中用,站在自己的房间外,靠着墙,一直等到自己将呼吸调整平稳后,才掏出房卡,刷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
前一日两人睡过的床被保洁人员收拾得平平整整,白色的被单如皑皑雪地般倒映着落地窗外B市光辉璀璨的夜。
可是在一旁的矮桌上,他的行李边,孙哲平的旅行箱却不见了。
手中的房卡悄无声息地落在脚底茸软的地毯上。
张佳乐默默弯腰拣起房卡,走进房间,站在落地窗后,垂眸看着脚下城市的千条华光。
斑斓的光点,仿佛在他脚底汇聚成了一条璀璨星河。
B市的夜这样美。
可是却淹没了他的爱情。
看了许久,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拎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67

K市,夜雨方霁。如果仔细嗅来,能闻见湿漉漉的冰冷空气里,微腥的泥土味道。
一盏地灯孤零零地立在路旁,将张佳乐脚下的那一小滩积水映照得泛出了些幽冷的光亮。
他提着行李,站在黑暗中那一片薄薄的光亮里,抬头看了看。
凌晨三点十二分。
住家的灯早已熄灭,连以往在黑暗中扑棱着翅膀的蝙蝠也不知飞去了哪里。眼前只有一格一格黢黑的窗,织成一张黑色的网,将整片天空都套在其中。
他低头走进楼道,沉默着按下电梯按键,木然看着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一个个变换。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顶层的走廊里浓郁的黑暗扑面涌进电梯间,将张佳乐层层包裹起来。
他明明就站在自家门前,不知为何,却甚至不敢走出电梯。
电梯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被物业维护人员擦得发亮的镜面不锈钢的外皮上,倒映出他的脸。
他呆呆望着电梯门中倒映着的自己,恍惚间,却似乎看见孙哲平在他身后,坏笑着按下每一层楼的按钮。
眼眶有些发热,张佳乐不自禁抬手揉了揉,再看时,镜中只有他两眼中满布的血丝。
你还在期待什么?
张佳乐问镜中的自己。
可是,无论那一点希望的火光多么缥缈微弱,他还是想要说服自己,只要他愿意去追、去等、愿意去相信,他最终总是能够将这一点萤火抓在手上的。
他走出电梯,打开自己家的门。迎着黑暗,他没有开灯,像是怕打扰了这一片静谧似的,只轻轻合上了门。
换上拖鞋,绕过玄关,先映入眼帘的是餐桌上放着的一瓶酱油。还没来得及被他收进厨房的玻璃瓶身在一片黑暗中依旧泛着微微的光亮,明明黯若萤光,不知为何,却蛰得张佳乐从眼底到心尖,一路泛着颤抖的疼。
他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瓶身,仿佛冰冷的玻璃瓶壁上还残留着孙哲平指尖的余温。
“傻子,连酱油都分不清楚,买生抽可叫人怎么给你做红烧的。”
他低低笑起来,一番自语到最后,声音却带了哽咽。
不知是想要做给谁看,他突然放下了酱油瓶子,扶着桌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卧室。
合衣躺下,干涩肿痛的双眼却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愿闭上。与孙哲平有关的一切,一幕幕地自张佳乐眼前掠过。他以为已经被他压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的、长着霉癍的许许多多的记忆,却分明那样清晰,带着阳光的辛辣与温暖扑鼻而来。可正相反,他所以为他能够拥有的、与孙哲平无穷无尽的人生的旅途,到头来,却也只剩下记忆中的这一幕幕鲜活的昨天。
直到此时,才有无穷无尽的悔恨自黑暗中一波一波地覆盖上张佳乐的身体,将他的心脏慢慢攥紧,再一点点扯出胸腔。
他总以为时间还很长。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们甚至没有一同捧起过一座冠军奖杯。
如果第三赛季的决赛,自己再成熟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刚刚结束的这个赛季,自己再努力一些,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如果自己平时帮他多分担一些,他会不会在这片赛场多留驻一些时间?
如果自己早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早早地挽留、早早地追,他会不会为自己停下脚步?
张佳乐反反复复地想着,每一个敲打在他心上的字眼,都仿佛是烧红了的烙铁,自我拷问一般,一遍一遍地将它们戳在心尖,让他痛得不敢呼吸,却也不敢停下。
倦意袭来,像是一个偌大的解脱。
一片混沌之中,张佳乐感到自己张开了双臂,迎接着那一团和蔼宁静的黑暗。
但却有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将他拉回了清醒的现实。
他猛地睁开眼,仿佛整个人一下子活了过来一般,本是一片灰暗的眼中迸射出夺目的光彩来。
他的身子僵在床上动弹不得,可每一滴血液里倒流回心脏时分明诉说的都是狂喜——
客厅里,有人的声音。
尽管脚步声被放得很轻,呼吸声也很轻,可是,张佳乐却听见了。
是他!是他!
无穷无尽的力量就这般霎时间涌上了张佳乐的四肢百骸,激得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他一挺身自床上翻身下地,连拖鞋也顾不得穿,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狂喜之下,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但他还是努力地找着自己的声音:“大——”
他的话在刚出口一半时,戛然而止。
客厅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的脸被窗外疏落落的月光扫过,像是覆上了一层白纱,却也遮不住他一脸被人发现的惊惶。
然而,还不及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有所动作,他眼前的那个带着一脸绝处逢生般狂喜从卧室冲出的人的眼,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熄了所有光亮。
他眼中的生气仿佛就在这一刹被人尽数抽空,剩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空茫茫一片灰暗麻木的绝望。
小偷脑中一片空白,正想着应当如何脱身时,毫无预兆地,却见张佳乐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两行泪就这样突然顺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地流淌下来,滴在地板上,被月光映照得莹莹发亮。
当着一个陌生小偷的面,张佳乐靠着墙壁无声地恸哭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却没有能力再去压抑决堤般涌出的泪水。
他终于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告知。
他可以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他等的人,已经走了。
不会再回来。

小偷何时走的,张佳乐并不清楚。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阳光透过纱帘落尽房间,扑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只四下里撒着金色粉屑的大蝴蝶。
张佳乐默默坐起身来,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对着手机壁纸愣了愣,旋即解开锁,拨下一串号码。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妈,过两天我们不来了。”
他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声音。
“嗯,我们这不是今年又没得冠军吗,队里要加紧训练。”
“好,我会告诉他的。”
“放心,他……他没事,我会好好看着他。”
“是啊,他对我……很好。很好的。”
“那你们也多保重。”
“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放下电话,张佳乐的心头不复之前无休无止的酸麻疼痛。
疼痛过后,却是空虚与茫然,一口一口地蚕食着他的身躯。
他木然起床,走进卫生间,看着洗漱台上摆着的两柄牙刷,眼神却再未动一分。
刷牙,洗脸,换衣服,锁门,下楼,坐车。
张佳乐坐在公交车上,像一台机械一般,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愈发葱茏的绿意伴随着金色的阳光自他瞳仁中一片片晃过去,让他错以为自己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两个少年,口袋里空空如也,却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希冀,坐在公交车上,从长水国际机场,坐到市区里,又一路晃晃悠悠地进了那一幢两层高的小楼。
他放空了大脑,顺应着身体的感觉,在他认为该下车的站点下了车,慢慢地拐进了那一条被无数香樟银杏和栾树簇拥着的小道。
一个人走在这条寄托了他无数回忆的路上,这感觉陌生得令他害怕。
仿佛要印证他的感觉一般,不远处翻着浮灰的水泥围墙 上,硕大的红色“拆”字,生生刺进了他的眼。
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围墙外,默默看着墙里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抡起大锤,站在已然拆了一半的二楼上,一锤接一锤地击落无数砖石瓦砾。
左数第六间,是经理的办公室。第五间,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第四间,是张伟的房间。这几间连同再向右过去的若干间房都已然被拆得七零八落,工人们高声喊着号子,向下一间进发。
左数第三间,住着莫楚辰。因为有那家伙在,所以每次与孙哲平在做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惴惴不安,孙哲平也总会善解人意地吻住他的双唇以封缄他的声音,二人间却也因此更多了些刺激的浪漫。
再向左,是他与孙哲平的房间。
在这间房间里,他说不清曾发生过多少事,曾留下过他多少泪水和笑声,曾在其中怀过怎样的忐忑与如何的甜蜜。
但他在这里做起了一个梦,爱上了与他一同做梦的那个人。
那段梦还没醒,可是那个人却走了。
现如今,连这一座小小的楼,也即将在阳光下化作飘舞的灰尘。
他离开前在窗台下的花坛里埋下的花种,也许没有机会再开出花朵了。
张佳乐就这样站在远处的小径上,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将小楼的第二层尽数拆去,又喊着号子,拆去他记忆中的传达室、会议厅、训练机房……
工地上的声音像是蝉声鼓噪,嗡嗡一片,可他胸腔里一颗心脏随着砖瓦水泥分崩离析的剥落声,分明那样响亮清晰。
太阳在他头顶轮转,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小楼被拆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映在他的眼眸里。
直到薄日余晖渐落,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工地,发现了他,觉得他形迹可疑,却也没有明说,只是好奇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透。
张佳乐勉力笑笑,一双腿却似被千万虫蚁叮咬,重若灌铅。
只是他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些。
他靠着一棵树,眼里落入了一枚绯金色的夕阳。
他还记得,那是在第二赛季结束后的一个夏天,也是这样的夕阳,他趴在小楼房间里的窗台上,等待着孙哲平的归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什么都没有了。
张佳乐揉着腿,慢慢走到大路上,伸手拦下了一辆的士车:“去百花俱乐部大楼。”

68

蜂蜜一般浓稠的阳光流淌在房间里,每呼吸一口都带着呛人的窒闷。
张佳乐眯着眼,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砂锅中炖着的红烧蹄髈的香气,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第五赛季总决赛的录像。解说亢奋的叫声与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交缠在一起,将张佳乐一层一层地用让人安心的温软包覆起来。
天花板白色的漆被盯得久了,像是带上了七彩的光晕,落进张佳乐眼睛里,不一会儿便让他晕眩起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拖鞋底与地板摩擦着发出温柔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了张佳乐的面前。
张佳乐努力睁开一片惺忪的眼,对赤裸着身子、发梢仍向下滴着水珠的孙哲平露出了一个笑来。
逆着阳光,他看不清孙哲平的表情。
但孙哲平似乎分明是笑着的。
“我们分手吧。”
张佳乐眨了眨眼。
他仿佛没有理解孙哲平话中的意思,惶惑地睁大了眼,想要看看孙哲平的脸。
可是,灼人的黏腻阳光从孙哲平背后投来,蛰得他一阵眩晕。恍惚之中,孙哲平的脸孔变得愈发模糊,但传进张佳乐耳中的声音却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走了,你多保重。”
呼吸急促起来,血液涌向大脑。张佳乐的脑中一片混沌,想要张开嘴叫住孙哲平,可不知何时,他的双唇竟然被人用红色的细线密密匝匝地缝合在了一起。
孙哲平没有等待他的挽留,脱下了百花队服外套,换上了一件张佳乐从未见过的衣服,转身提步,向门外走去。
张佳乐心下一片大骇,急急忙忙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一刹间,身下的柔软床垫突然变成了一片泥淖,从中伸出无数条水草,见他一点一点向更深处拖去。
视线渐渐被黑暗覆盖,口鼻被灌入苦涩的泥浆。可他两肋下倏地便张开了两扇血淋林的鳃,辛辣的空气一拥而入,呛出的泪水流进嘴里,是和泥浆一模一样的滋味。
孙哲平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起来,却不知为何,一会儿变成邹远,一会儿又变成了莫楚辰。
他挣扎着,四肢却被周围的水草越缠越紧。眼见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胸膛之上仿佛有千钧万担崩塌下来,将他的心一片一片碾碎。他终于忍不住这无边无际的苦楚,强忍着疼痛,撕开自己的嘴唇,和着鲜血,向那背影嘶声大喊:
“不要走!”
张佳乐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暗的房间。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更没有方才那愈行愈远的人。
一切不过一场梦。
他精疲力竭倒回床上,无力理会满额的冷汗,尽力平复着急促杂乱的呼吸。还没等他完全平复下来,床头灯突然被人“啪”的一声扭了开来。
一小团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中,林敬言半躺在隔壁床上,一手撑着床垫,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没事吧?”
“没事。”张佳乐伸手挡住眼睛,轻轻开口:“做了个噩梦而已。”
林敬言眨了眨眼:“刚回来就入选全明星,还会对上邹远,你的压力会不会有点大。”
“如果我说不会,估计也没人会信吧。”张佳乐自嘲般笑了笑,其间的苦涩意味不由听得林敬言也落寞了几分。
“你不用担心的,毕竟你复出以来的表现大家都看得到,没谁能比你稳定了。”他温言安慰,话音未落,张佳乐却笑了起来:“老林你不用这样安慰我。其实我早就明白,就算我没有入选……冠军只有一个。”
他睁着眼,视线穿过床头灯发出的那一团光晕,落在黢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却又似是连这一片想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也穿过了,直投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只是他没想过,来得这样快。
“我出去透透气。”张佳乐翻身下床,拉开了落地窗。
一股裹挟着肃杀冬意的风扑面而来,像是锐利的刀片划过他的两腮。他走上阳台,金属围栏触手冰冷,指尖钝痛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天空无星无月,云翳漫天。
张佳乐对着深浓夜色,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自他从百花出走至而今,已经一年有余。
然而不知为何,他离开百花的举动却仿佛扣下了一枚开关。那些被他极力压抑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随着一声令下,潮水一般从他破裂的心尖涌向他的四肢百骸,挥散不去,逃脱不能。
孙哲平走之后的两年来,他近乎于疯狂地工作训练和比赛,将自己压迫到无力去思考其他。可是当他放开那一根被压缩到了极限的弹簧,那些他所不愿提及的往事,却似蔓草般无穷无尽地在他身体里疯长开来,直至而今,化作囹圄,将他整个人包覆其中。
他对着无边夜色,神色带了一丝落寞。
说是不知原因,可他分明知道,所谓的“不知”只是不愿触碰。
百花是他的梦想起步的地方,也是他与孙哲平最后那一丝羁绊留存的地方。
可他为了梦想,亲手抛弃了他从前死死抓住不肯松手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孙哲平也好,他也好,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此时此刻,已然空无一人。
尽管自他退役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选择了一条什么道路,这些日子他也依靠着“为了梦想”这一丝曙光宽慰自己至今,可是当他要真正站在千万人的目光中、被迫面对自己的逃避和怯懦时,那个在他心底最深处绝望地尖叫呼喊的,赫然是泪流满面的他自己。
邹远为何连续两年入选全明星,他不是不知道。
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如何不堪的一个角色,他也了解。
他本能地想逃。
可是他无处可去。他已经逃避了太久,连记忆的缝隙都有霉斑开始顺着氤氲的潮气、蔓延得一片斑驳。
“明天早上九点要下去集合的,你要不最好还是回来补补觉吧。”落地玻璃门再次被人拉开,林敬言倚在门框上,将一件大衣递了过来:“至少披个衣服,感冒了影响状态。”
张佳乐一怔,回头看着林敬言,鼻尖被冻得发红,却突然眉目一展,笑了起来:“谢谢你。”
林敬言莫名其妙:“都是一个队的,客气什么。”
张佳乐低下眼,没有说话。
林敬言大概不知道,他将自己拉出了一个怎样的梦魇。
张佳乐接过大衣,推着林敬言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回了房间。

早上七点不到,被孙哲平扔在床尾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拉起被子蒙过头,试图忽略那一阵烦人的铃声。奈何电话那头的人锲而不舍地拨着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如是往复数次,孙哲平终于披着一身低气压拱到床尾,摸起手机,没好气道:“谁啊!”
“我我我!”钟叶北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了过来,“孙少,我说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啊?”孙哲平双眉一蹙道,“准备什么?”
“虐菜啊!”钟叶北大呼小叫,听得孙哲平额角青筋迸起。不过他的怒气似乎并没有顺着手机信号传到钟叶北那头,于是这位钟家小少爷免不了继续聒噪着:“孙少呀!我那发小!据说找了个特别牛逼的外援来,好像今天就到B市?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准备好……”
孙哲平侧着头夹住手机,下地拉开窗户,让冷风拍在脸上,他的睡意也就一点一点被B市冬日清晨的冰凉空气吞没殆尽。钟叶北的话中似乎有什么刺中了他的耳朵,引得他饶有兴致地挑起半爿眉,不无讥诮道:“特别牛逼是多牛逼?”
“嗨呀我哪知道。”钟叶北叹了口气,旋即拉长了嗓子,极尽夸张地添油加醋道:“他跟我说是什么荣耀第一人!”
孙哲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别逗,他还能找来叶秋?”他心下略有些酸涩的情愫泛了出来,旋即被他用力压了回去:“还是现在什么人都敢自称荣耀第一了?你添油加醋要有个度啊。”
钟叶北大呼冤枉:“这是他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我保证!”
“好吧,时间,地点。”孙哲平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用不用!”钟叶北殷勤道,“我就在你家楼下等着了!你准备好了下来就可以!”
孙哲平将头探出窗外向楼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辆黑色宝马突兀地停着。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那头钟叶北又絮絮叨叨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衣服不要穿得太好,发型最好也不要整,邋遢点就邋遢点,到了地方以后呢我俩就装作不熟的样子……”
孙哲平并没有耐心听完这一通废话。他利索地挂断手机,胸中却有一丝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好战的血液被心脏泵出,旋即在一瞬之间点燃他周身的全部血液。
对着镜子里那个看起来依旧年轻的自己,孙哲平舔了舔嘴唇。
荣耀第一人。
很好。

69

孙哲平花费了五分钟穿衣洗漱。当他拿着账号卡下楼时,楼下绕着车走了不知多少圈的钟叶北一脸愉悦地迎了上来:“走走走!上车!”他一把拉住孙哲平的左手,旋即像是被什么蛰了手一般讪讪松开:“你的手……确实是好全了的吧?真的不要紧了的吧?”
孙哲平握着拳头向他挥了挥:“现在立马动手揍你一顿都没问题。”
“还不是怕你到时候出点什么事儿,我爹把我脑袋削下来给伯父谢罪去。”钟叶北缩了缩脖子,上下打量了孙哲平一番:“嘿你今天怎么还穿了件蓝的外套呀?老楼就喜欢……”
话说到一半,钟叶北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兀地闭上了嘴,旋即换上了一个更为殷勤的笑,伸手替孙哲平拉开了车门:“来来来,您请。”
坐进副驾驶位,孙哲平眼睁睁看着钟叶北在绕回驾驶座的那几步路上依旧絮絮叨叨:“要我说,真要像你说的一点事儿都没了的话,你左手上这绷带根本就多余。有什么用?除了装逼耍帅还有什么用?”
孙哲平皱了皱眉:“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这么高兴呢?”
“当然高兴。”钟叶北发动了车,得意洋洋道:“麻烦你待会儿教育他做什么狂剑的时候可用点劲儿,打得他越惨越好,千万别给我留面子,最好打得他从此绝了再拿打游戏当饭吃的念头……”
“狂剑?”孙哲平剑眉一剔,“不是找了个荣耀第一人么?”
钟叶北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笑道:“他前阵子是跟我面前耀武扬威说在游戏里认识了个强力后援堪比荣耀第一人。都这么跟我说了,肯定也是跟他好好学过了的,叫个荣耀第一人也不过分你说对不对啊哈哈哈……”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忍不住人人瞄了孙哲平一眼,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反正你一开始答应我的也是虐菜!”
孙哲平失笑:“我又不会中途跳车跑回去,你不这么勾我也可以啊。”
钟叶北尴尬地笑了笑:“这还不是真怕你把他当菜然后就轻敌了。我这几年来来回回找了这么多人,可加上他们一起玩的那几个小家伙,我统共也就赢了他三次。”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里突然透出两分寂寞来:“你说,我要钱有钱,长得也不差,好歹也能算是个人生赢家了吧?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什么事,一沾上他我就好像永远都在输。”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自嘲一般笑了起来:“其实偶尔能赢他一次两次吧,拿这些事儿逗逗他看他反应也听好玩儿的,可时间一长,自己也觉得没味道。但是如果我不赢了他,他的注意力就永远不会放到我身上。”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叼在嘴上,犹豫了一会儿又取了下来:“这可真他妈烦人,不是么。”
孙哲平凉凉看了他一眼,用力憋着笑,扯开话题道:“我说你先缓缓,这么早去,你发小那儿大门开了吗?”
钟叶北表情一僵,一脚带下刹车,盯着车载时钟上的数字愣了愣,又表情古怪地踩下了油门:“反正碰到早高峰,估计肯定也得堵到中饭时间才能到。”他振振有词地狡辩着,终于在孙哲平满脸揶揄的注视下正视了时钟上“周六”二字,一打方向拐入转弯车道,破罐子破摔般叫了起来:“我兴奋的睡不着嘛!五点半就醒了!这样可以了吧!”
孙哲平大笑:“所以现在想去哪了?”
“吃早饭。饿坏了你我可担待不起。”钟叶北瞪着眼前的马路,但看着孙哲平一脸揶揄,还是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我紧张得要死,去遛个弯缓缓还不行么。”

一辆宝马在上午那略单薄的阳光下,闪着香槟色的光,然而这一缕并不那么耀目的光很快便淹没在了这个并不大的停车场的满地豪车里。
“我还以为你能带我一路遛到通州去。”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表,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停车场、四围的精致绿化和不远处的壮丽建筑,饶有兴味道:“嗯,你发小品味很不错啊。”
“那必须的。”钟叶北得意一笑,旋即神色一正,推着孙哲平向俱乐部大楼的后门走去:“上!”
孙哲平回头看了他一眼。
钟叶北一怔,旋即咧嘴一笑,噌噌跑上前去推门:“一起上,一起上。”
孙哲平跟着轻车熟路的钟叶北不断前行,径直上了主训练室所在的十八楼。电梯门一打开,钟叶北的脸上立马换了一副讨打的表情,引得孙哲平忍不住别开视线强忍笑意:“用得着这样么。”
“这可是我相信你的表现!拜托你待会儿千万要加油,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期待啊!”钟叶北一路向他能见到的所有工作人员打着招呼,看到他们满脸的无奈也不以为忤,周身气焰反倒似乎更嚣张了几分。
二人就快走到一间挂着“第一训练室”牌子的房间前时,钟叶北轻声开口:“在门口等一下,待会儿我会叫你的。”他向孙哲平眨了眨眼,旋即吊着一脸张扬的纨绔模样扯开了嗓子:“哈哈哈哈,我又来了!老楼在哪呢?快点出来?”
孙哲平还没反应过来,钟叶北突然连着几个箭步冲上前去,又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慢慢踱到一个房间门前,不紧不慢地伸出脚卡进门缝,顺手顶住即将被人关上的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孙哲平一阵咋舌。
“诶诶!干什么,我看见你了,别躲!”钟叶北一脸得意,摇摇晃晃地迈着浮夸的外八步子进了房间。
孙哲平摇着头笑了笑,斜靠在训练室对面的墙上,看着眼前慢慢合上的那扇玻璃门,脑海中不知为何,却与百花战队训练室的那扇门一点一点重合了起来。
他闭上眼,眼前出现的百花战队的训练室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开灯,昏暗之中依旧能看到一排一排崭新的电脑整齐地码在一格格机位里。玻璃窗明净光亮,远方K市的街景连同清澈透亮的天空一起透过窗户,倒映入他的眼帘。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暌违已久的悲凉。
有多久,他没有再踏入像这样的一间训练室了?
在他的记忆中,坐在训练室里与队友胡吹乱侃、操纵着自己的角色与人一较高下、为自己的一个名为“荣耀”的梦想而拼搏奋斗,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而今他站在这样一间训练室的门口,扑面而来的陌生感里,却分明带着他魂牵梦萦的熟悉。
那些年的记忆,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昏朦迷离,几乎连他的心窍一同死死堵住。可一旦亲手将它们从脑海深处拾起,那些散尘浮灰却又那样轻易地飘散殆尽,重新露出清晰明亮的一张张画片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孙哲平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又将它放回口袋,走到了门前。
这个训练室里已经坐了许多人,许多双眼睛就这样带着些试探投向了自己。
怕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个职业选手吧。
孙哲平笑了。
曾经是。现在不是。但未来,将会是。
钟叶北看着孙哲平,眼睛一亮,毫不遮掩他的期待,动作熟练地给孙哲平拉开了一把椅子:“好,来了。那就赶紧开始吧?”
刷卡登陆,来到竞技场,进入指定房间,选择随机地图。孙哲平耳畔,即将跟自己对决的钟叶北的发小仍在跟钟叶北唇枪舌箭你来我往,可是落在他耳中,赫然成了当年比赛时,台下观众的喧闹呼喊。
孙哲平的手指有些颤抖。
被他锁在心脏里、名为“胜利”的野兽开始嘶吼着、冲撞起了囚禁它的牢笼。
于是,那一下一下的震颤从他的心脏,一路蔓延到了全身。
血液开始兴奋地沸腾,头脑叫嚣着厮杀与毁灭,身体渴望着胜利的洗礼。
他大笑着解开了重重叠叠缠绕在心脏上的锁链,猛兽咆哮脱出,在他的血管筋脉间横冲直撞。
无论是谁。
来吧。

随机刷出的地图是一个房间众多的酒馆。再睡一夏刷新在一个小房间里,孙哲平并不知道对面的那位名曰“斩楼兰”的狂剑士在哪里,然而他并不以为意。狂剑如他,本就不惧埋伏。对他而言,相遇之处,便是战场。
他操纵着再睡一夏在几个房间中来回搜索,最终正面遇上了斩楼兰。他还未动作,对面竟然抢先发动了攻击。他也乐得迎战,只一交睫,二人间已然过了数招。
不愧是职业选手,操作果然不错。
在略有些狼狈地躲避开对方的冲撞刺击后,孙哲平舔了舔嘴唇,笑意愈发深浓。
那就再来!
他不再刻意躲避斩楼兰的伤害,专心输出,而对方显然也开始甩开了双手迎战。刀刀见肉,血沫横飞间,二人的生命值不多时已双双跌至50%。
对方攻势凶猛,然而孙哲平平生最不惧便是正面迎战。此时有了血气唤醒的增益加成,两个狂剑士的重剑相抵,擦出的火光电光与环绕周身的血光相溶,径直扎进孙哲平眼睛,扰得他心头猛兽愈发狂躁凶猛向他嗜求着鲜血与杀戮。
小的输出,不要也罢;小的伤害,不躲无妨。
在剑风呼啸下,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正值当打的自己,随着漫空飞花,劈开一地红硕的自己。
非议、质疑、伤痛什么都可以甩在脑后,犹豫、彷徨、沮丧这些字眼永远不会属于他。跌倒了能站起来就无所谓,流了血擦干净就可以继续前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他的脚步。那些试图捆绑他禁锢他束缚他的,他会举起他的重剑,将它们一一击碎。
他再听不见训练室中有何声音,耳畔只有重剑抡起时卷起的风暴咆哮声、劈砍到肉时发出的血肉崩裂声与两剑相挫时发出的金属嘶鸣声。他没有一丝犹豫,一剑又一剑地挥向斩楼兰,直到一阵金色光芒溢出他的屏幕——
荣耀!
心头的猛兽得鲜血饲喂,终于安静了下来。孙哲平环顾四周,发现训练室里的众人不知也在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连他身后的钟叶北竟然也难得地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钟叶北突然一脸惊讶地开口:“老楼你居然已经有这么厉害了吗?”
孙哲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不无佩服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人,衷心道:“水平确实非常高。”他轻轻拳了拳缠满绷带的左手,释然一笑:“这一局我是赢了,但再开一局的话,谁输谁嬴,还得从头再来。”
他正打算多夸这个充满希望的后辈两句,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来自一个就算烧成灰孙哲平也认得的人。
“靠!”他情不自禁爆了一句粗,“你怎么在这里!”
远处那人一脸淡定地看着他,挑起一个熟悉的让人想将拳脚向上招呼的笑:“居然是你,我说呢。”
孙哲平咬着后槽牙,将两个字磨碎成齑粉吐了出来:“叶秋!”
而那人也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平静,叫出了他那许久没有再被荣耀提起过的名字。
“孙哲平。”

70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机箱风扇发出的微弱嗡嗡声拂动着孙哲平的耳膜。
他分明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渐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这些目光中带着三分试探、三分惊讶、三分灼热,还没等孙哲平品咂出其中剩余的那一分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催人热血激涌的崇敬,忽然便见一个高个子青年大叫一声,指着他缠满绷带的左手瞪大了眼:
“这是……邪王炎杀拳的最高奥义,炎杀黑龙波!”
孙哲平还做出什么反应,似乎青年那边的人先感受到了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一个年轻姑娘将那青年的嘴急急忙忙捂上之后,叶秋也带着一丝尴尬,干咳两声,接过了话题:“咳,你手好了?”
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被绷带重重包裹。
但是,眼前的这一片惨白落在他眼里,却不再如以往看来那般刺眼。
“不算太好。”他抬起眼,坦然望向叶秋,挑起半爿眉,眼底直射出两道旁人以为他早已燃烧殆尽的光亮:“但至少赢了你。”
接触到那两道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光,叶秋愣了愣,旋即拍着桌子大叫道:“哎哟!很嚣张啊!要不要再来一局?小唐把你的账号卡拿过来。”
孙哲平闻言,摇摇头,笑了起来:“我看就不必了吧?”
他知道他的笑里看得出几分当年赛场上的狡猾意味。可是左手外层层叠叠包覆着整只手的绷带,却也提醒着他——而今他的这具身体,已经由不得他自己胡来了。
孙哲平紧紧拳起左手,又缓缓放了开来。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踏上了回往荣耀的道路。他才二十五岁,未来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又怎么会因此时这一二分虚无缥缈的愁怀而对即将在他眼前铺展开的画卷望而却步?
电脑屏幕中,高高悬在再睡一夏头顶的“荣耀”二字仿佛此时正冲出屏幕,直升上半空,将那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洇入他的皮肤血管,顺着血液,一路流回心脏,引得那颗不断搏动着的滚烫的心,随着这些金色的光芒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被他和叶秋晾在一旁许久的钟叶北的发小终于抓住了二人话语间的短暂间隙,说了些东道主该说的客套话:“居然是孙哲平前辈,招呼不周,怠慢了!”
孙哲平正打算礼貌性地回复两句,眼前的年轻人却紧接着他的客套话,张嘴问道:“前辈这是要准备复出吗?”
“复出……”
孙哲平的神色中流露出了一些向往,旋即换作了苦涩,再一点点平复如常。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坦然道:“我这手,已经应付不了高强度的职业比赛了。”
“可是刚刚……”
“偶尔当然还是可以,但是时间不能长。”孙哲平看着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诧,心下竟多了分得意。他挑衅般斜睨叶秋一眼,笑道:“不然你以为我真怕和他的战斗法师来一局吗?”
他明明带着笑,语气也轻松,只是不知为何,房内众人却似事前商量好了一般,集体沉默了下去。
一室沉默压抑窒闷,迫得孙哲平也有了两分不自在。他本无意谈及自己的伤,甚至想要出言调侃叶秋两句,可在空气中流淌着的浓稠的沉默,又让他开不了口。
终于,一直在他身后站着的钟叶北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张嘴,埋怨了楼冠宁几句。那位发小倒也坦然承认自己不是孙哲平对手,又直着两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像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前辈,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义斩战队?”
“嗯?”孙哲平愣了。
他当然会找到一个机会,然后复出,回到荣耀的征途中。
只是他想不到,现如今竟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下那头不断咆哮嘶吼、渴求着鲜血、胜利与荣耀的猛兽,多年来须他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压制。而今囹圄不复枷锁尽断,终于冲出牢笼的野兽却发现,他脚下的这片熟悉的土地上遍是猛兽奔驰,而他周身伤痕累累,每走一步,脚印中都沁满鲜血。
但是,尽管他的每一步都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他却甘之如饴。
所以他不想要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欺瞒,也不需要任何人对自己抱有哪怕一丝的同情。
“你刚才没听清吗,我应付不了职业比赛的强度。”他望着那个年轻人,希望从他的眼睛里能找到一丝他心底所暗暗憧憬着的光。
年轻人也坦然望着他,神色中带着他刚进房间时所找不见的严肃:“我听清了,但我也听到并且看到,偶尔来一局,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吧?”
孙哲平眉心一蹙:“这样的选手,你们也需要?”
“当然需要了。我们的队伍,太需要一个你这样的高水准前辈来指导了,你哪怕完全不上场比赛,我们也极度需要。”年轻人恳切道。
“对嘛。”像是希望在他心尖燃起的那一点火焰上再鼓两把风似的,叶秋在房间尽头的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懒开口:“我早就说过了,你们的队伍应该有一个老将,哪怕实力不怎么样,也会有很大帮助的。”
“你在说谁的实力不怎么样?”孙哲平悄悄转了转左手腕,计算着再与叶秋来一局比赛而获胜的可能性,不自禁压了嗓子,听得叶秋一阵好笑,故作正色强调“不要对号入座”。
“前辈,考虑一下!”年轻人的眼睛里闪着当年曾闪烁在孙哲平自己眼里的光,“加入我们吧!”
那道光落在了野兽身上。
野兽的眼里映照着满地鲜血——别人的、与它自己的。它低吼,咆哮,前掌不住地刨着地面,到了最后,它突然回头,一双亮晶晶的兽瞳中,分明闪烁着孙哲平熟悉无比的光芒——
孙哲平大笑着,轻轻摸了摸野兽的头,看着野兽的双眼与自己的双眼一点点重叠,舌尖渐渐泛上不安分的血的味道。
“可以试试。”
得了孙哲平点头,那年轻人一阵激动,签合同转会窗这些基础问题的科普教育张口就来,听得孙哲平一阵好笑,连连点头表明自己知道。正此时,坐在远边的叶秋突然端着下巴插嘴进来:
“咦,那这半个赛季,不如来我们兴欣打个酱油你说怎么样?”

夜幕降临,B市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又一格一格地将一户户住家连成一片温暖的斑斓光亮。在城市灯火辉映之下,天街月色倒显得暗淡了几分,更遑论天河星子,一时只如遥远往事一般,隐在潋滟流光后,寂寞地闪烁着缥缈的光。
孙哲平披着昏黄月色,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各种琐屑的入队事宜已然处理完毕,轻微的疲惫过后,他却发现自己异常的平静。
仿佛此时他心中那头野兽,已然饮饱了鲜血,终于躺在它一直渴望着的、通向荣耀的道路的一旁,枕着漫天星河,怀揣着沸腾的躁动,沉沉睡去。
孙哲平走回书房,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文件夹,将手中的合同轻轻地夹进去后,又轻轻将文件夹放回了原位。手指所触,文件夹的旁边,却是一本集邮册厚厚的书脊上、凹凸不平的烫金字母,在黑暗中隐隐透着光芒。
“Love all my life”。
孙哲平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本硬壳的集邮册,坐在一旁的飘窗上,借着疏落落洒满他这黑暗房间的月光,将它翻了开来。
落在照片上的月光清冷,可照片上的人的笑容却温暖无端,直将孙哲平的目光搓揉成最温柔的光芒。
“你还在等我吗?”
“不再等我也不要紧的。”
“我就要回来了。”
“这次换我来追赶你的脚步吧。”
仿佛生怕惊扰了扉页夹着的照片中沉睡着的人,他轻轻摸了摸照片中他的脸颊,沉默了许久,才用双唇在指尖上轻轻一点,印在了那人的额头。
“追上你,然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71

张佳乐弓着脊背,坐在电脑前。
宿舍房间里没有开灯,于是屏幕里网页白惨惨的背景将他的一张脸也映成了一片惨白。
春节前后,荣耀官方开放了银武等级上限,他们这一群职业选手从此再无闲暇时间。除却比赛与训练,更多了一份在网游中抢材料的任务。一周辛苦下来,也只有晚饭后的这短短一段休息时间,能让他稍稍将自己的生活料理一二。
他指尖跳跃,熟练地在网页搜索栏里输入一个名字,网页也在顷刻之间,弹出满满一屏幕的新闻。
张佳乐怔怔望着屏幕。密密麻麻遍布屏幕的、带着“孙哲平”这三个字的新闻,时间却都停滞在了他最好的那段年光里。
直到双眼滞涩,张佳乐才垂下头,低低苦笑一声。
孙哲平,你当真心狠。
他抬起头,看着黑黢黢一片的天花板,缓缓开口,无声地开口。可旋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能咬着嘴唇无奈地笑,感受着自己的眼眶渐渐胀热起来。
可是张佳乐,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呢?
他自嘲一般笑起来,电脑屏幕右下本安然蹲坐着的企鹅突然一阵狂闪:
“列屏群山,林屏峰,影子军师沙寒刷新,速来林屏峰(782,53)断崖集合。”
张佳乐长叹一声,伸出双手拍了拍脸颊。浅花迷人手腕一抖,将手中的自动手枪转了个漂亮的枪花。

当张佳乐赶到列屏群山时,沙寒身周早已是一片混乱。
与霸气雄图一同等在刷新点的公会还有蓝溪阁和中草堂。最先向野图BOSS出手的是蓝溪阁的人,而其他两家公会也不甘其后,纷纷亮出了家伙。
随着战况的不断展开,蓝溪阁和中草堂的两个小将夺去了这团乱斗中的大半光彩。在他们身后的厮杀声音震天的响,可张佳乐还是听见了林敬言的一声感喟。
“真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这一句低低的话语搅着四下里的喊杀声和技能音效一同传进张佳乐的耳朵。
这个世界成了年轻人的么?
在他如眼前这些少年一般年轻的时候,倒的确觉得自己掌握了整个宇宙。
可是现在,他也不老。人不老,心更不会老。
这个世界,只要他不肯放弃,就一定还会是他的。
“我说老林,风头可不能全让年轻人占了。”浅花迷人咔嗒咔嗒地换着弹夹,走到了林敬言身边:“这赛季,最出风头的应该是我们。”
“出风头,这种不正是你的强项吗?”林敬言收了为数不多的感伤,向他挥了挥手,语带调侃。
“哈哈!”
张佳乐大笑起来。
出风头。
多美妙的事。
年少轻狂时与人一起杀透碧落黄泉,而今身旁无人,可他手中还有枪。
纵使头上的公会名从百花谷变到了霸气雄图,可是他依旧是张佳乐。
“你也别太谦虚了,速度点,不要让小鬼们太得意了!”
张佳乐笑着,浅花迷人手中子弹入膛,发出铿锵一声脆响。
旋即漫空繁花纷扬飘飞起来,四溅的鲜血染出一地红硕。

这一场围绕着此周最后一个野外BOSS的战斗不断持续着,战况却愈发混乱了起来。且不论现在不知怎么就改了名叫叶修的叶秋带着他的草台班子一路捣乱,加入战斗的身后有战队支撑的公会也越来越多。
就中,自然也有百花谷。
带头的狂剑士是新转入会的于锋,他头顶的那三个字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一撇一捺都仿佛被人用重剑刻划在他心尖上。
张佳乐不愿看到那个头顶着“百花谷”三个大字的狂剑士,更遑论与他并肩作战。可是在不断升级的战况的逼迫下,他的枪口竟然在他勉力冲出兴欣包围后,开出了绚烂的花——
漫空爆裂的火光电光与雷光交织而成的、耀人眼目的花;那紧随着一路冲杀在前的剑锋,不断地缭绕盛开着的艳丽无匹的繁花……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这是阔别了多久的一幕啊!
繁花血景。
这几个久远到,当张佳乐念起它的时候、舌尖的滞涩会一路流淌进心底的字眼,却在此时,重新在他的枪下绚烂地开出了花。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只是眨了眨眼,却有泪水自他眼眶中,“啪嗒”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无论他在心底如何劝服自己,可是那些年与孙哲平所一路走过的时光仿佛尽数化作了习惯与本能、融化在了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分明还记得手枪中每一朵绽放在二人眼前的花的模样,也还记得每一滴自重剑刃间滴落的血的颜色。
无论他再怎么不愿承认,可是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向他叫嚣着——
孙哲平,我真的,好想你啊……
双眼被泪水糊得一片朦胧,可张佳乐下手依旧坚定果决。这一片盛放的繁花簇拥着那一柄闪烁着血光的剑一路杀向前方,还没等到他从中多品咂到两分过往的岁月,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
在一瞬间的安静之后,百花谷的大团里有人哭了起来。
张佳乐的大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就那样涌进他的躯壳,让他本自以为早已麻木的心脏,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仿佛看出了他的彷徨,身后有人感慨一般,轻轻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再也回不去了呢。”
转过视角,张佳乐看到了叶修的君莫笑。
“是呢……”他轻轻揉了揉左边胸膛,感受着自己心脏带着疼痛的颤动。
他以为自己早已下定了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觉悟,可是到头来,那些年被他一个一个背负上肩的包袱,他却一个都放不下来。
他不能逃,无处可逃,更厌弃着只会逃避的自己。
如果放不下,那就背着,一起走吧。
张佳乐低低笑了起来,眼中光芒流转,喉头苦涩泛上,直冲顶心,化作满腔酸楚。
恨我吗?那就恨我吧。索性,恨全了我,就不会再因为我而难过了。
他向身侧犹与他一并战斗着的于锋举起了枪。
砰。
一声枪响。
子弹仿佛穿过屏幕,在他的心口开了一个洞。
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腔,带着血的腥味。
“我们是对手。”他平静地开口。
所以,不必客气,便让重剑的锋刃向我挥来吧;
所以,带着百花,带着我所爱的那些人们,前进吧。
不要再像我一样,将他们辜负了。
百花的灵魂,就交给你了。

短暂的一怔后,百花谷的玩家们如沸水般涌动了起来。
他们出离愤怒,他们群情激昂,他们甚至将影子军师沙寒的存在也尽数遗忘,眼里只剩下这个卑劣的、再一次背弃了他们的张佳乐。
他们大声怒骂着举起武器,朝着浅花迷人的方向冲了过来。于锋眼见着潮水一般涌来的人群,想要向人们解释——可是人们早已扔掉了大脑与理智,只想将这位百花曾经的灵魂撕扯成碎片。
张佳乐静静望着向他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举起了手中的枪。
但他并不打算开枪。
这是他欠他们的。如果将浅花迷人杀死就能让他们稍稍好过那么一些,那么他甘愿被他们杀死一千次、一万次——
怒血狂涛!
在人群即将吞没浅花迷人时,一记狂剑士的大招随着一柄重剑赫然砸在了众人眼前!
那些丧失了理智、全凭着怒火冲来的人们,一片一片地被这柄被鲜血染透而失了本来颜色的重剑如割草般斩杀了个干净。
张佳乐的心头鼓噪起来。
他僵坐在原位,全身上下的力气都仿佛在那一刹被尽数抽离,使得他再无多一分力气去撑开他的嘴,问出那个他连想都不敢的问题。
“你在害怕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那个头顶着“义斩天下”的公会名,重剑斜指,立在他眼前的狂剑士,没有转身。可是只那道背影,张佳乐却似乎早已战过几百遍、看了几千遍,思念了几万遍。
他的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你是谁?”他双唇发颤,声音似乎全然不是他自己的。
“既然已经决定挥别过去,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丝软弱?”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可是他话中的每一个字,落在张佳乐心头,都几乎敲出泪来。
张佳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找寻着一切可以说出的话,可是千头万绪堆积在一起,到最后他自己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只是……”他嗫嚅着,极力压抑着即将失控的泪腺,却见眼前的再睡一夏提起重剑指向人群,语气一如曾经他所熟悉的那样坚决:“将心里的杂念,彻底射杀干净吧!”
张佳乐咬着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你,一点没变。
可是那些杂念,我怎么可能射杀干净呢?
只有带着这些你口中所谓的“杂念”,我才有勇气走下去啊。
过往的确痛苦,而未来也许会更加辛酸。但若我不背负起一切的背叛、疲倦、不舍、不甘、负罪、犹疑、疯狂与遗憾,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原来,我所能背负的,竟然有这样多这样多的羁绊。
你是孙哲平,我是张佳乐。
所以你能斩断一切,所以我做不到。
所以当年你没说一句话,就能那般果决地离开;
所以直到现在,在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远隔千里,即使已近四年,我却还是想要投入到你的怀抱里,从此再不分散。
所以在此时此刻,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去相信你,站在你的身边,全力让枪口喷出更夺目的火焰。
“哦?”张佳乐轻轻吐出了在胸臆之间缭绕许久的那口气,拼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些、更像曾经不识愁滋味的那个张佳乐一些,带着浅浅的笑,一字一句道:“和你一起吗?”
“可以。”
“你还是那么疯。”
“现在需要疯一把的,是你,不是我。”
“好。”
心头沉眠许久的火焰在此时熊熊燃烧了起来,愈燃愈烈,直将他的躯体与灵魂一并添作燃料、火舌贪婪地舔向天空。
心脏一收一放,疼痛酸楚交杂,可张佳乐却感到一阵让他兴奋无端的幸福。
他扣下了扳机。
“来了!”
枪响,雷鸣,剑起,血落。
真正的,繁花血景。

72

孙哲平从来没有想过,当他记忆深处的繁花血景再一次泼泼洒洒地在他眼前绽放开来时,他却只能远远地站在繁花背后的人群中,看着那一片曾在他身后纷纷扬扬飘飞漫空的繁花,追逐在另一柄重剑的锋刃之侧。
记忆里仿佛留存于前世的花,就那样带着鲜明的颜色,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迸裂四射,将所有人都笼入漫无边际的花雨里。
可是那些绚烂的光,刺入孙哲平的眼睛里,却一路疼进了心脏。
在经历了近四年的挣扎与浮沉,他终于回来了。
他踏上了这片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土地,按照叶修事前的安排,站在这一派乱斗所波及不到的远处,看着那些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带着一个个新面孔,冲杀在这片多少人的梦想和青春交织成的战场之上。
正此时,人群里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传入了他的耳朵。
“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
眼前胶着的战况似乎也因这一声悲恸的叫声而在瞬间停了下来。那绚丽无匹的纷繁落花,也就此飘飞无踪。
然后,嵌在他心里眼里的那个弹药专家小小的身影举起了手臂。
砰。一声枪响。
孙哲平眨了眨眼,信手将右下角不断闪烁着的来自叶修的消息框关闭,操纵着再睡一夏穿入了人群。
他似乎听见了对面的人潮愤怒地涌向张佳乐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没有犹豫,再睡一夏提起重剑,径直将自己砸进蜂拥而来的人群。锋刃劈砍开来的血花溅射一地,唯独留下身后依旧踟蹰着的一隅安宁。
“你在害怕什么?”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剑锋斜指,没有回头看身后那人一眼。
可他分明听见,那人看似平静的话里,藏着自以为压抑得极好的颤抖。
带着他的心一同轻颤起来。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不敢回头。
四年的时间,足以把曾经锐利的回忆打磨得再不见一丝锋芒。可是当此时的一枚钥匙插入他心房、打开那不见天日的角落时,辛辣呛人的空气涌入,那些被他压缩至极限、封存其中的东西,却在一瞬间膨胀起来,重新变得寒光逼人、将他的血肉之躯划得鲜血淋漓。
“既然已经决定挥别过去,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丝软弱?”
他低低开口,像是说给身后那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他不能退缩。他们都不能。
再睡一夏提起了重剑,重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将心里的杂念,彻底射杀干净吧!”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不如便在此刻,来做个彻底些的了断吧。
身后的人走了上来,与他肩并肩。子弹入膛,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清脆声响。
这一幕,他等了四年。
可是此时,他胸中激涌的热血,却仿佛将这四年全数抹消,告诉他他从未离去过、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他载着身后爆裂的繁花,举起了他的剑。
真正的繁花血景,终于重现。

当繁花血景尖利而嗜血的牙齿扭转向他们曾经所在的方向,会是怎一番光景?
摧枯拉朽。仅此四字便足矣。
那一排排冲上来的玩家们,仿佛草芥草芥一般,被从天铺降的火雨笼罩而炸出纷繁富丽的光芒,旋即,在万道血芒闪烁下,一片片倒地不起。
在这汹涌如风暴的花雨血风面前,只有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
于锋。
他撕入繁花之中,生命条已经再看不出一点红色了。几乎全空的生命槽,也就只有最后一个数字“1”支撑着他还能继续站立在原地。孙哲平本以为他就将这样倒在张佳乐的枪口下,可他竟没有放下手中重剑,反而以一个更坚定而决绝的姿态,向浅花迷人冲杀而去。
鲜红的剑光就这样劈入繁花织就的帷幕最深处,不出意外地,转瞬被满眼深深浅浅的绯红灿金吞没得再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仅仅一个交睫,那张扬恣肆、仿佛能够无限地膨胀扩张开去、吞没整个宇宙的绚烂光彩,却在一瞬之间,尽数熄灭。
浅花迷人倒在了地上,那撕开漫天春色的狂剑士则愣在了他眼前。
孙哲平眨了眨眼。
纵然再怎么在自己的脸上贴上写满绝情和淡漠的面具,可眼前的张佳乐,终究还是当年那个与他在落入小楼的阳光下一同捧着金银花茶傻笑的人。
一直以来,从未改变。
“你这家伙,到底还是心软了啊。”
倒在地上的浅花迷人笑了一声,落在孙哲平耳中,引得他不由得蹙了眉,却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他视角一转,朝向那个仍旧愣在原地的年轻狂剑士:“小子,繁花血景呢,看似是寄生于弹药专家的百花式打法,但事实上,真正掌控这一打法节奏的,是狂剑士,想再现繁花血景,你还得加把劲啊!”
点开右下狂闪不止的对话框,叶修传来的讯息终于落进他眼里。
孙哲平垂了眼帘,苦笑一声。
背负的东西越多,前进的脚步便会变得愈加沉重。
这个道理,自己明白,张佳乐自然也是通透十分。
可是张佳乐这个人,骨头太硬,心却太软。
所以,无论他在嘴上再怎么重复着“挥别过去”,却依旧会选择背负起许多他本大可不必背负上的重量。
他那一手盛开着的缥缈繁花,承载了本不必让他承担的淋漓血景,更背负了太多太多人虚妄而自以为是的、名为“寄托”的幻想。
孙哲平收起了重剑。
如果你终究不忍心将过去连血带肉一刀斩断——
那么,就由我来帮你。
此时叶修已然带人赶到战场,君莫笑战矛一抖,刺入战团。张佳乐反应奇快,躲开了忽然而至的一通突袭,大笑开口:“又想再破一次我们的繁花血景吗?”
话里带着孙哲平曾经最喜欢的少年意气,但在此时重新落入他耳中,只换来他心下一片决然的疼。
再睡一夏退出了君莫笑的攻击范围。那一块被无数鲜血浸染的空地上,只留下了浅花迷人孤零零的身影。
浅花迷人扭过头,似乎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孙哲平轻叹一声,再睡一夏握紧了手中巨剑。
轰!
技能的纷繁光效自四围人群射向中央,而浅花迷人的身影也在此起彼伏的爆炸燃烧冰冻禁锢的光效中消失不见。
再睡一夏被战局分割到了远离战团中心的另一端,遥遥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影略有些狼狈地穿梭在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攻击之中,反手开出更绚烂夺目的花朵。
恍惚间,孙哲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西部荒漠。
也是这样一场混战,满地的血雨,漫空的繁花,战团这头的自己,战团那头的他。
他看见浅花迷人向他举起了枪。
砰。
一如当年西部荒漠上、百花缭乱的最后一击,那是一颗没有附带任何技能特效的子弹,射进再睡一夏的身体里,也在孙哲平的心口上开出了一朵血花。
他听见了他覆在子弹上的告别。
繁花血景。
再见。

各大公会围绕影子军师沙寒展开的争夺随着沙寒的倒地而宣告结束,但在游戏以外,队伍之间的厮杀仍未停止。
清明过去,荣耀赛程依旧在轨道上缓缓推进,与职业联盟比赛并排进行的挑战赛线下赛也随着慢慢回升的气温、一点一点热络起来。有了叶修带队的兴欣和不知为何落入挑战赛的嘉世这两支队伍,本来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挑战赛也变成了各大电竞杂志与媒体争相关注的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张佳乐也终于等到了他曾期盼了千余个日夜的消息。
孙哲平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时隔将近四年,在那一场近乎于幻梦的团战中的交会后,他终于重新真真切切触碰到了有关他的消息。
“仅仅耗时一分十七秒,击败玄奇的骑士选手方达旭”、“昔日联盟第一狂剑风采,今日重现于挑战赛赛场”、“细数血景繁盛的那几年”……
张佳乐滚动着鼠标滑轮,触目所及,密密麻麻皆是有关这位远古大神随兴欣重出挑战赛的新闻。可是眼前的这一大段一大段曾经能让他热泪盈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上大街、甚至买票飞去B市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过去的消息,现在落在他的眼里,只仿佛根根芒刺,一下一下地从他心头那勉强结痂的伤疤上戳进心房,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回到了这片赛场,昂首阔步地朝着荣耀所在的方向一路进发,可是他再也不会看苦苦追逐在他身后的自己一眼。
可是,为了他而今身后的伙伴,为了他的战队,更为了他自己。
张佳乐握紧了拳头。

73

第九赛季的常规赛结束在联盟发布的比赛新规里。联盟并没有给各个战队太多的时间去适应这一系列接踵而来的崭新赛制,眨眼间,第九赛季的第一轮季后赛赛程已然压到了所有人眼前。
季后赛的第一场,便是霸图与百花在K市主场的对战。
清明方过不久,纵然围绕在场馆外的垂丝海棠还有几瓣残红挂在新生出的绿叶间,这一二点胭脂色的斑驳泪迹在沉沉暮色下,也留不住即将消弭殆尽的晚春。
在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嘘声中,张佳乐面无表情地走过观众席侧的选手通道。这样的情境,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从他第七赛季后的退役,到第八赛季宣布复出、第九赛季加盟霸图一路拼杀至今,这些嘘声一直围绕着他,从未中断离去过。
赛前,有记者曾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问着他的心情。
对着镜头,有许多话就这样涌到嘴边,可是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不知道,此情此景,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也许无论他再怎么组织着情绪与辞藻,最终脱口的话语落在旁人的耳朵里,都只不过是他身为一个“懦夫”和“背叛者”为自己铺下的借口罢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责怪任何一个对他施以嘲讽的人,但这却并不代表他就能就此心安理得地面对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每一个人。
脚下的暗红菱格地毯,头顶三色变换的灯,都维持着他曾无比熟悉的模样、从未改变过。可不知为何,当他再一次行走于这片他曾征战厮杀了无数年的战场时,竟有一股空前的陌生与疏离,更甚当年他第一次踏入此处之时。
他知道,他早已不属于这里——甚至于而今,他将要随同霸图一起,将眼前的纷纷落英踏作红泥。
“去死吧!”
还没等他自恍惚中反应过来,无数饮料瓶已然随着那一声大喝,向着他的方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他歪歪斜斜向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了那些空瓶,但他顺着瓶子飞来的方向,却看到了连这场内的黑暗都遮掩不住的许多愤怒的脸。
身边似乎一阵混乱,有许多保安迅速地跑向他,更多的则是冲向了那些躁动的观众。那些人被保安拉扯着,却依旧有人不甘地奋力挣扎着,拼尽全力,向着他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
“你算什么东西!胆小鬼!叛徒!你怎么还有脸回到这里!”
张佳乐默默地看着从前为百花呼喊极尽卖力的那几人被保安纷纷拉出场外,心内绞成一片,可最终只低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值此情境,他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大家都好过一些。他想让保安们不要为难这些闹事的观众,可是话到嘴边,又是一阵他抵抗不了的委屈,将他的喉管死死封住,甚至让他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张佳乐,你有什么资格委屈。
他苦笑,正强振作着精神想开个玩笑将眼前事态糊弄过去,却注意到了一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仿佛电,仿佛火,仿佛想要在他身上凿出代表罪恶的烙印,仿佛想要将他连同他身上红黑相间的霸图队服一同烧得只剩灰烬。
他抬头,远远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他们队伍的一个小保安,因为名字里也带个“乐”,他曾经没少被队里成员开过玩笑,“小乐”“小乐”地叫起来没完。彼时孙哲平早已离开,他一个人勉力支撑着整支战队,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将断的弓——而就算是那两年中把自己生活中除了游戏和生存之外的一切尽数剔除的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保安对战队的一片热忱。
他还记得,在第七赛季某一天的午夜,他习惯性地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训练室中通宵训练,巡夜的小乐就这样坐到了他身边,聚精会神地看了一夜。
“欢迎回来。”
一句简短的话,仿佛被人用后槽牙磨碎了般,冷硬地戳进了张佳乐的耳朵里。小乐说着话,带着他从没见过的表情,慢慢地向他走来。张佳乐一怔,心头那一阵温热还没来得及涌上喉头以催促他关切的话,却是一阵裹挟着疼痛的风先向他袭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张佳乐混沌一片的头脑都感受不到了。
错愕之外,他只觉得疼。
剧烈的疼痛一路自被人用足了力气打了一拳的胃部恶狠狠咬啮着疼上心脏,到了最后,反是不断绞着的心的疼痛引得他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张佳乐有些无措地捂着心口,像是那一拳揍在了他的心窝之前般,在看见被混乱的人群拉开的、不挣扎也不叫骂,只冷冷望着他的小乐嘴角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时,张佳乐才恍然将手移到了上腹,忍着疼痛轻轻揉了揉。
“放开他吧……”
他苦笑,一张嘴,胃酸就仿佛能顺着他的食道从口中直涌出来,连带得他的呼吸都是一阵火烧火燎地疼。
他知道,只要他想要追究,这一日的这些闹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甚至不敢看那些拦着小乐、以防他在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的保安脸上,同样让他心脏绞痛的表情。
“为了冠军,我要赢。”
他转身向给霸图队伍安排的选手准备席走去,这一句轻得谁都听不清的话,却不知是留给那些面露不齿的保安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远处的林敬言早就留意到了这边的混乱。还不及张佳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他就带着一脸关切地转了过来,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却又怕勾起了张佳乐不愉快的心事一般,最终只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拍了又拍。
张佳乐摇了摇头,对周围队友们向自己投来的温暖而饱含着担忧的目光报以疲惫的一笑,却紧紧闭着嘴,只害怕自己张口便会忍不住即将呕出的胃液。他蜷在柔软的座位中歇了许久,胃部的那一阵疼痛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只还剩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眼前巨幅屏幕上的比赛即将拉开帷幕,一旁提示屏上的选手准备名单中,张佳乐的名字闪烁了起来。
“放心,我没事。”
他在众人投来的关切目光中坐直了身体。
四围响起的广播中,响亮地叫着曾经由这满场百花人一同高声呼喊的名字。
迎着满场骤然而起的嘘声,张佳乐扶着上腹,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一定要赢。”

季后赛第一天,霸图战队11比7客场战胜百花战队。当天比赛的MVP,霸图战队选手,张佳乐;角色,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真的不要紧么?要不要直接去医院看看,记者招待会我们帮你顶了。”比赛结束,走在选手通道中,张新杰拦住了张佳乐,平日里总是闪烁着不近人情的冷静光芒的眼镜后,竟也透出了十二分的关切来。
张佳乐摇摇头,笑起来:“不要紧的,这点都受不住还怎么当霸图一份子。”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又拍。韩文清从他身后走上来,平日里总板着的一丝不苟的铁板般的表情竟也有了一丝松动:“今天的表现特别好,保持。”
“我从来都表现这么好,不至于今天才这么夸我吧。”张佳乐正开着玩笑,目光不经意扫过远处选手通道的出口,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小远……”
邹远身后跟着于锋,正站在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紧急通道指示牌前,一双眼惴惴地望着他。
张佳乐怔在原地。
“我们先去记者招待会,你待会儿跟上来就好。”林敬言一脸了然地对他笑了笑,“要跟我们一起走也行,需要我过去帮你说一声吗?”
“谢了,不过我自己能行。”张佳乐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看着队友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出口尽头后,向邹远伸出了手:“小远,打得不错,要继续加油啊。”
邹远的眼神闪了闪,落在张佳乐一直摸摸揉按着的腹上。他没有握住张佳乐伸出的手,却低下了眼,踌躇了许久,方低低开口:“乐哥,对不起。”
也许是因为仍旧在叫嚣着不适的胃部,张佳乐的笑有些不自然。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不用这样。”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为了掩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那一丝僵硬,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邹远的发顶,自嘲般开口:“本来就是我先……”
“不是的!”邹远突然大叫了起来。他低着头,张佳乐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着他的声音中,有哽咽一丝一丝地融化在其中:“乐哥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从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从来都自己一个人顶着,自己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承担一切,永远都不会……”
“那是曾经。”听着邹远积攒了许久的心事如疾风骤雨般降落,张佳乐心头却是一片温软。这些邹远用以形容他的词汇,却是他曾想问另一个人的话。此时此刻被这般提起,心头那些仿佛早已消弭殆尽的往事倒重新翻搅起来,历历鲜活如昨日。
他笑了起来。笑声落在邹远耳中,引得他怔怔抬起头,看着张佳乐的目光温柔落在他身上,又像是穿过了他,投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已经是现在了。”张佳乐的笑容带着些虚渺,一双眼中的光芒却是邹远曾经无比熟悉且仰慕的——他拍了拍邹远的肩,向出口坚定地迈出了步子去:“期待和你们的下次交战。”
邹远看着张佳乐的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听到身后的于锋淡淡开口:“你不恨他?”
他回头,于锋斜靠在墙边,望着出口尽头,突然将目光挪回了邹远脸上。
邹远对这样直白的眼神依旧有些招架不了。可是他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带着一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而是带着于锋前所未见的严肃与认真,直直地回望了过来。
“我没有资格去恨他。”他一字一句开口,每一个字敲在心房都引来一阵轻颤:“百花的所有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去指责这所谓的‘背叛’。”
这一番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阖上眼,学着于锋的模样靠在了墙上:“其实我知道,‘努力’这个词在全联盟里,看起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于锋低头看着自己身边闭着眼睛的邹远,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长舒一口气,要将自己的心事借此统统呼尽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可是对于百花,我很清楚,没有人能比他为这里付出的更多了。”
邹远睁开了眼。
月光透过墙顶气窗落在他眼里,幽幽地泛着亮。
他抬头看着于锋,双眼一眨不眨:
“你知道第六第七赛季这两年,他是怎么带着我们走过来的吗?”

74

夜深。
月光洒在走廊地面铺着的地摊上,没有琅锵作响的清脆声音,连带着细簌脚步声入耳也显得分外温柔。
邹远沉默着跟在于锋身后,行走在回寝室的路上。
在选手通道中,于锋并没有向他询问更多有关张佳乐的曾经。可是,那过往的桩桩件件,却像是冲破了阀门的激流那般,一股脑地挟着逼人的沉重与酸楚,直直推到他的眼前。
第五赛季的那一年,决赛后的那一场发布会上,他正混坐在台下的记者之间。
所以,当听见由经理代为宣告的孙哲平的退役决定后,张佳乐的那张写满他所看不懂情绪的、绝望和愤怒交织的脸,连同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不甘,就那样生生撞入他的眼帘。
那一刻,眼前的张佳乐看起来竟是那样陌生。
当晚,他只留下了一句“先回K市”的讯息,便关闭了手机,同刚退役的孙哲平一样,莫名地消失了踪迹。
次日傍晚,在众人焦急万分地找了他几近一整天无果,在无计可施几乎报警时,他却又带着邹远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踏着一地夕阳余烬,回到了百花大楼。
他笑着。
尽管刚铩羽总决赛,尽管眼睑下还带着疲惫的一片青,尽管他在前一夜的记者招待会上似乎已经再维持不住他即将坍塌的表情,可是此时此刻站在所有人面前的张佳乐,竟然笑着。
他笑着向众人道着歉,笑着应承着他们的连番询问,笑着转移话题催促大家投入新一轮的努力中,甚至笑着高高扬起拳头,许诺着他势必带领百花取得新赛季的冠军……
可是这熟悉的笑落在邹远的眼里,只让他觉得陌生。
他第一次有了他从未了解过张佳乐的感觉。
张佳乐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消失了。纵然他极力压抑着,可邹远依旧觉得,张佳乐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张佳乐了。他笑着,他努力着,他带着百花一路向前冲刺着,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不会沮丧和失落,像一簇似乎永远不会燃尽的烟火,比从前的他,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是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在小楼中、阳光下,张扬恣肆地用手比着一把枪得意地向人射击的,邹远一直偷偷仰慕着的少年的影子。
那两年里,没有人见过他休息的样子。百花的训练室里似乎有一扇屏幕永远不会熄灭,而屏幕前的那个人也永远不会离开。
邹远许多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张佳乐说。可是话到嘴边,看着张佳乐脸上的笑,他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回到青训营的训练室,打开自己的电脑,在别人尚在休息玩乐的时候,一遍一遍地重复枯燥的训练,试图让自己向那个全力燃烧着的光源近一些、更近一些。
是不是等自己再强大一些,强大到足够能分担起张佳乐肩头责任的一部分,他就可以轻松一些呢?
可是他是那样的强大。他一人所立之处,却像开满百花。所以他是否,从来都没有在意过那些被他带在身后、一路拖曳着狂奔前行的人是强是弱?
就中许许多多的疑问,在邹远的腹中盘桓了多久连他自己也再不能记清楚。直到某天,他与莫楚辰聊起百花旧事,他听着他们的战队如何建立,听着他们曾经在那绿荫环绕的小楼中经历过怎一番岁月,听着他们曾经的孙队长是如何的疯狂,听着张佳乐还是副队长的时候、那一幕撑起了整个百花的繁花血景……看着莫楚辰眼里闪烁着的光,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眼前的张佳乐,似乎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活成他记忆中孙哲平的模样——甚至比当年的孙哲平更疯狂。
听到后来,邹远甚至不知当自己面对张佳乐时,应该抱有怎样一番心情。他控制不住自己在看到张佳乐益发疲惫而憔悴的脸孔时心下泛出的酸涩,可他也知道,如张佳乐这般的强者,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比他弱小太多的自己,甚至连为他感到辛苦的资格都没有。
邹远曾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
甚至在第七赛季的总决赛后,在他第三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后的那个记者招待会上,张佳乐的脸色苍白,却依旧淡淡笑着,轻声说着他会继续努力。
然而在当晚他们回到战队大楼、所有人都带着不甘和对未来的希望沉沉睡去后,邹远辗转反侧许久,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来到第一训练室外,赫然发现,一室黑暗中,唯独张佳乐座位上的那台电脑依旧亮着。
可是电脑前却不见张佳乐身影。
鬼使神差般,邹远推开训练室房门,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疏朗月光,走向张佳乐的座位——
他看到张佳乐蜷着身子,窝在电脑桌下的窄小缝隙里,那张清减了许多的脸上并没挂着太多难过的表情,却枕着膝盖,安静地放任眼泪一路汹涌而无声地流淌下来。
似乎过了许久,张佳乐才发现眼前的月光被人遮挡。他慢慢抬起头,失焦的视线慢慢聚集在邹远身上,许久之后,他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邹远不敢相信竟存于他身上的脆弱。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他抬起手,粗粗将脸上泪痕抹去,勉力向邹远牵起的一边嘴角却像是绷紧到了极致、即将断裂的弓弦:“今天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在那一刻,邹远才看清,张佳乐是一个强者,但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
他会受伤,会疲惫,会难过,会脆弱,会沮丧,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强大而百毒不侵无所不能。
邹远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无用——他没能帮助张佳乐取得冠军,没能为张佳乐分担来自各处的责任,甚至连在此时开口说些能使他心下宽慰一二的话也做不到。
他只能默默地点头,顺着来路退出房间,轻轻地将门带上,并将这一幕封存在心底,不向任何人提起。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张佳乐的眼泪。
因为在那两个月后,张佳乐就选择了退役。
张佳乐在第八赛季之前突然退役,队长的担子便一股脑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面对着劈头盖脑接踵而来的诸多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与压力,他在所难免地会对张佳乐有所埋怨,可在夜深时候,回到宿舍,他却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想,退役了,是不是就代表,张佳乐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呢?
然而,张佳乐终究是张佳乐。
他还是回到了这片赛场上。
“怎么了?”他似乎在原地站了很久,恍惚间,于锋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邹远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门牌上“第一训练室”五个字,突然低声开口:
“你说,为什么冠军只有一个。”
于锋笑了笑:“如果人人都有冠军拿,我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邹远歪着头想了想,低低笑起来:“也是。”

75

当早夏时候的风,穿过满地将要腐朽的荼蘼花瓣、拂上路人的面庞时,不免会混入一丝暖熏熏的慵懒。于是纵然无酒,穹顶星汉洒在这风中,也只有带上微微的醺然。漫空缥缈落地,像是满庭潋滟波光,枕着天河中拍岸的腥咸海潮,一直流淌到孙哲平脚下,汇入满室沉默的黑暗之中。
电视中转播着的第九赛季总决赛的决胜局已然落下帷幕。镜头从赛场上空掠过,放眼去是黑压压一片人海。满场飘飞着的金色彩带下,印有“轮回”字样的灯牌,如同海面上随着波浪一同翻涌着的星光般,覆盖了渐渐黯淡下去的红色荧光棒,闪烁着刺进他的眼里。金色银色的荧光斑点闪烁在观众席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竟显得这偌大的一座场馆内再无一个空余的位置——
可孙哲平知道,在那一片人潮中,至少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因为有一张金色的决赛门票,此时此刻,正皱巴巴地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
他还记得,傍晚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斜红流淌着渗入柏油路面,他却披着一身流霞,在SD体育馆门前徘徊了近两个小时,几乎要将手中门票攥出汗水来。
彼时他立在往来人潮所不及的角落,周身的血液沸腾着,每一寸肌肉每一分骨骼都在欢呼雀跃。可是,他胸腔之中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分明在颤栗着,被无端涌上的、无边无际、不知应名之为“恐惧”抑或是“紧张”的浪潮迫得一片沉重窒闷。
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
买票的时候,他曾不断地对自己这样重复着。
可是等到他确确实实地站在场馆门口时,他却发现,他竟难以将脚步再向前挪移一分。
孙哲平,你在害怕什么?
回家的路上,孙哲平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车轮循环往复地碾压着街两旁路灯不断拉长缩短的影子,地上最后一丝残存流霞和着那些影子被一同绞进车轮里,再吐出时,只被拼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微笑来。
似乎身旁一切都在无声地嘲讽着他,告诉他、无论他在人前显得再如何张狂与豁达,可在面对张佳乐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怯懦软弱的普通人。
孙哲平叹了一口气。他抱着双臂,立在黑暗之中,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芒只够映亮他的脸。
他不知自己是害怕看到他夺冠后光芒夺目的样子而自惭形秽、明白自己与他终究愈行愈远再不能企及,还是在害怕看到他又一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害怕自己无法自抑地去揣度他的心思,害怕体察到他的伤口与绝望后、那疼痛将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愧意和酸涩,迫得他呼吸不能。
他发现,他竟然在害怕着张佳乐身上会出现的任何一种可能。
胸腔内一片嘈杂鼓噪,故而纵然此刻屋内陪伴着他的只有沉寂的黑暗,可对着电视屏幕,他依旧无法坦然地将那种将他的心脏磨得痛痒难耐的莫名情愫、以“情怯”亦或是其它他所不愿承认的软弱词汇命名。
电视被关闭了音量,没有人群的欢呼声与解说亢奋的祝贺来打破这一室沉默。于是,他的那一声低低的苦笑落在地上,便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第四次了。
孙哲平盯着电视屏幕,时光随着月光一同无声地流淌在他脚下。
他也不知时光快慢,只是看着被导播一遍遍重复播出的精彩击杀动作集锦,他却始终无法将那一口压迫着他心脏的苦闷轻叹出口。直到屏幕中的画面切到霸图的赛后媒体招待会上,他才恍然回神,一把抓起遥控板解除了静音——
“……这种事,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的吗?”
打破这一夜的沉默,落入孙哲平耳中的,赫然是张佳乐的那句带了两分笑意的话。
“啪嗒”一声,孙哲平手中的遥控板落在了地上。可他没有去捡,只静静地听着电视中沉默背景里连成一片浪潮的快门声音。
无数的闪光灯在台下记者席中闪烁得如一片星海。
台上的张佳乐笑着,在那不断向他投来的四面八方的刺目的、几乎能将人的皮肉全部剥离而露出森森白骨的白色炫光中,笑得却看不出一丝虚假。
可是没有人能如他一般笑得出来。
除了孙哲平。
“你这家伙,一点没变。”他摇摇头,胸膛随着他低低的笑轻颤起来。弯腰捡起躺在冰冷地砖上的遥控器,他顺势盘腿坐在了冰冷地砖上,撑着膝盖,对着电视里张佳乐的那张脸看了许久,倏尔无奈笑道:“你这个样子,倒显得上次是我自作主张。”
他早就该知道。
张佳乐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去放下任何他所愿意背负的东西。
他那日在网游中凭着一时激涌的热血所做出的、自以为是的劝诫,在此时的他自己看来,竟更似是对自己这几年的逃避所做出的自我开脱。
他知道张佳乐依旧难过着。
但张佳乐也在笑着,许诺着一个“一如既往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资格一遍遍去揭开心口那道一直痊愈不了的伤口、在鲜血喷涌的时候再放任自己心头的愧疚一波波将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可是,那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甚至不能被他刻意上翘的嘴角提出心口的,依旧是那一股莫名的难过。
他从没有一刻,这样后悔着他没有在四年之前的那一晚,再多给这个倔强的家伙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就算知道那对于任何人和事物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呢?
如果呢?
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哪怕放弃了仅存的自尊,却选择了依旧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向着他的梦想一点一点飞得更高、离自己更远……
可是张佳乐需要这样的如果么?
或许,这样的“如果”能换来的只是他写满酸楚的眼吧。
胸口有骤然而起的疼。
孙哲平苦笑。
他引以为傲的盔甲与堡垒,却总能在遇见张佳乐时土崩瓦解、零落一地。
活到而今,大约他这一辈子的所有妥协、所有愧疚、所有懊悔、所有踟蹰与所有的软弱,都给了同一个人。
月光顺着白色地砖一路蔓延上他被层层叠叠绷带所包裹的左手,带着些微的凉意,啮咬着他的指尖。

走出SD体育馆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或许是在媒体招待会上被记者们关照太多,张佳乐低着头,默默走上了俱乐部的大巴车。
他一头倒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头枕着身侧玻璃窗,任由街旁昏黄路灯绞着红绿霓彩轮转着映照出他侧脸疲惫的轮廓。
一路上,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不免还有那么一丝的同情在里面。然而,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的心头并没有太多失落和绝望,除了疲倦,他只觉得胸腔里一片空空的麻木。
他也许应该更难过一些。
张佳乐闭上眼,灯光隔着眼睑,猩红一片。
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再催动他几近绷断的神经、生出多一分的情绪。
但,明明他这样疲累,这些年来的一幕一幕,却反复在他空荡荡的颅骨中重现。
少时上学路上广告牌中那意气风发的弹药专家,老同学送给他的那张金灿灿的初版账号卡,揣着大人身份证去网吧登记时忐忑跳动的心脏,蜘蛛洞穴外与那个狂妄的狂剑士的初遇,之后的幽暗森林、西部荒漠……还有那幢花丛树荫间的简陋小楼,那个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勇气的不可告人的亲吻,那段不知“疲倦”二字怎么写的奋斗的时光,那个人望向他那柔软温暖的目光,最后一次在选手通道中紧紧的拥抱,和他用手指隔着长长的走廊、向自己的嘴唇印下的那一枚吻……
之后的日子,反倒显得千篇一律。他不断努力挣扎,再被人重重打倒,不断地重复着站起来,跌倒,站起来,跌倒……唯一的区别,便是无数围观他挣扎着的人的声音,从赞颂到了指责。
可是那些曾让他许久不敢出门、不敢探听外界的声音在此时回想起来,只是两耳之外嗡嗡的闷响罢了。那段几乎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的黑暗的日子,让他飞蛾般向着唯一的光点扑去的长长的挣扎与痛苦,而今倒竟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交睫。
张佳乐的嘴角不自禁翘了翘。
那时他刚进入霸图不久,还会为了那一条条戳着他的脊梁骨不断恶言相向的消息而沮丧,还会在无人的夜里将自己埋在被子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只是想要一个冠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恨我”。可是那日,在训练室中,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依旧想要去看那些伤人的话时,韩文清却黑着脸开了口。
“如果还想要冠军,就放下你那可笑至极的虚荣心,专心训练去!一天到晚只会为了无聊的事情分散有限的精力,你以为你来霸图是来做什么的?”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是不甘还是委屈,在此时他已全然不记得。但他唯一记得的是,他所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样,他不能再放任自己如从前那般气馁和逃避。
张佳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道阻且长,但他依旧走下来了。
嘉世在挑战赛已然负于兴欣之手。而参与其中的孙哲平,也许亦将在不久之后的未来,重新与自己站到同一片赛场上。
他的路还没有走完,他还没有看到日出于山顶。
所以他不会再放弃自己。

76

又是一年的五月之初,暮春已无薄寒料峭,早夏的燥热却还藏在海风深处。枕着拍岸潮声,晚樱的花瓣随着夜风纷纷扬扬飘起来,映得海月都是一片缥缈的浅绯。
孙哲平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后,看着不远处海上粼粼的月光,微微出神。
五年前,他也曾站在这里过。
霸图俱乐部内,通向比赛场的选手通道里,五年前的那堵水泥砖瓦砌成的墙面已然尽数被替换成了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远方灯塔的光芒不时闪过,在走廊另一侧的墙上投下他忽长忽短的影子。
距离他加入义斩宣布复出的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已然过去了大半年。
对于外界,他可以用“我愿意”三个字去回答一切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当他真正问起自己时,随着那从他少年时候一直流淌至今的热血、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一丝丝的茫然与忐忑。
不远处的滚动灯牌上滑过“孙哲平”三个字,将一片红色的光投入他的眼。
他站在操作室门口,握着门把,却没有打开门。冰凉的金属把手抵在他手心,与皮肤接触处,有脉搏微微跳动的感觉。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甚至曾经无数次期待过、幻想过与张佳乐重逢的情景。
在四年以来的每一个不眠的夜里,在每一个夜晚不期而至的梦里,在错落树荫间斑驳洒落的阳光里,在绚烂烟花映衬下更加浓郁的黑暗里,在每一段想忘而忘记不了更不舍得忘的回忆里,在每一场明知不该而依旧剪不断也不舍剪断的矛盾缱绻的思念里。
他以为重逢的时候,会有撕咬一般的亲吻,会有将血肉都揉作一体的拥抱;他会狠狠地进入他,侵犯他,听着他的呜咽,将他的嘴唇噬咬得鲜血淋漓;他会将他整个人都撕扯成碎片,再一片片和血吞下去、彻彻底底地占为己有,以平复自己四年以来无处安放的心。
然而真的重逢到来的时候,他却踟蹰了。
他甚至不敢在赛前两方选手握手的环节中出现,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隔着朦胧的光帘,看着那一张在他的梦中被他描摹了千万遍的脸。
明明在游戏里冠冕堂皇地说着要斩断过去的人是他自己,首先举起重剑果决地劈砍向过去也是他自己,但失却了屏幕键盘与鼠标,当他无处可躲而那人未改的身影直直投入他的眼眸——
他焦躁,犹豫,不安,蠢蠢欲动,又带着莫名的愤怒。
如此窝囊,这样的自己。
他痛恨如此不堪的自己。
想要走上前去,可是四年的时光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四年前的不告而别与四年间的不知所踪,都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中喧闹地翻搅起来,仿佛枚枚锋利刀片,所经之处血肉淋漓,但却带着异样的爽快。
活该如此。
只像在他面前,自己会一路缩小到卑微,直到无地自容,直到他想挺起胸膛剜出自己带着火焰的、幼鸽般跳动的心虔诚地奉上,而却被那人一脚踩入淤泥。
但是他终于有心跳了。
虽然这心跳仿佛都是疼痛的。
在荣耀给了他重生之后,他失落的灵魂,也终于在这一眼间回到了身体里。
他笑了。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咔嚓”一声,他拧开门把走进房间,刷卡,登陆,熟悉的界面,熟悉的感觉。
身后是熟悉的重剑,眼前是熟悉的人。
便仿佛那一年的西部荒野,
“嘿,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抱歉,让你久等。
雷鸣,枪响,剑起——
繁花血景。

当漫天繁花自屏幕上熄灭时,象征着死亡与失败的灰暗便笼罩了下来。
孙哲平的手尚未从鼠标键盘上收回,眉头却已然舒展了开来。
鼻尖酸涩,可他却笑了。
张佳乐变了。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直傻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用手枪中盛放的花朵为自己铺开一空绚烂帘幕的家伙了。
虽说自己吃透眼前的他只需要这一场比赛,但是现如今的自己,想要冲破从未停下过前进脚步的他的那一手繁花,便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张佳乐在这些年中经历过多少挫折与成长,在远处的自己不得而知,但他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然从无比遥远的从前的记忆中,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了而今的、他的面前。
“加油。”
公共屏幕上,只突兀地留着着这行简短的字眼。
他突然有一些后悔,他应该再早一些,将这一句包含了他最真挚祝愿的话语发送出去,而不是在他即将倒下的时候仓促地按下发送键。
他不确定,他是否还等得到回音。
但公共屏幕上,终于还是多了一行字。
“嗯。”
孙哲平望着那一个字,不知为何,几近落泪。
五年。
刺进他眼眶中的只有这一个字,却似乎能引爆他五年来所有压抑在心头的思念。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只如落荒而逃一般,拔出账号卡,匆匆离去。

义斩与霸图的对决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在团队赛结束、霸图大比分领先取胜之后,楼冠宁回到选手席,还没坐下,擂台赛后一直在台下观战的孙哲平却向他迎面走来。
“待会儿的赛后握手和采访我不参加了。没问题的吧,老楼?”
虽是问句,但这一句话突兀地落在楼冠宁耳中,却不那么像是是在提问,只听得他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要早退。”
孙哲平的那双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赫然是满满的不容拒绝。但他的眼却落在不远处的选手通道上,或许是场内灯光昏暗,其中竟似乎带了一丝闪烁与犹疑。
楼冠宁眼珠子一转,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自己方才失言,只拍了拍孙哲平的肩,咋舌干笑了两句:“要打个电话让我司机送你回酒店吗?”
孙哲平摇摇头,回身逃也似地走进了选手通道。
通道里的灯并不那么明亮,于是落入走廊中的月光显得愈发缱绻旖旎。他看着窗外,远处被月光照亮一线的海平线、与珠链般镶嵌在海岸上的闪烁着的灯,一颗心倏尔颤抖得几乎要碎裂成漫空星屑。
他揉着胸口,提步向前走,可仿佛要响应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的呼喊一般,一个声音穿过温柔涛声,将他的脚步栓在了原地——
“孙哲平!”
仿佛一句魔咒,孙哲平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再也不能向着他来时的路多跨出一步,反倒将无穷无尽的想要转身的欲望,传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他只在涛声中静静立在那里,任由从窗户缝隙穿过的海风撩动他的衣摆——
但他知道,他在颤抖。
他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拼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抑制不住自己那几乎抖落他满肩月光的颤抖。
他还没有准备好一张看起来完美无瑕足以应付一切的无谓的面孔,还没有准备好一颗不会再疼痛的强大的心脏。他没有一副面对那人时能够撑起的盔甲和面具,被剖离血肉、暴露在空气之中的,只是他那颗无措的赤裸的心。
但听着身后那人的粗喘声音与浪花拍岸的声音和在一起,他终于还是僵硬着身体,一点一点回过了头——
有一个人,就那样站在走廊的尽头:
“你已经,没有话想跟我说了是么?”
怎么可能?
孙哲平想要否认。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诉说。他想说他现在似乎比以前更瘦了,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现在的生活,想要向他道歉,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归来,想告诉他他这些年来每一个有关他的梦与回忆,想向他诉说这些年来自己这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脏……
可是当他张开嘴,那千千万万句话却齐齐堵在他的喉头,让他最终,用尽力气,也只嘶哑着低声说出一句话:
“你……长高了。”
迎接他的,是一记裹挟着风声的重拳。
张佳乐全力挥出的那一拳,径直打在他的小腹上。迎面而来的剧痛让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体,可下一刹那,又是一股惊人的力量,提着他的衣领,将他直直按在了身后的墙上。
他的小腹一阵火辣辣的痛,脊背也在张佳乐那全力一掼中撞得生疼。但他咬着牙,极力让自己挤出一个还算不那么难看的狼狈的笑来,想要趁着月光,细细地描摹过张佳乐的脸。
可当他看到那双倒映着远处的海波与月的、张佳乐的眼,他好不容易支撑起的那一丝丝的防线,又在一瞬间尽数溃败瓦解。
眼前的张佳乐更瘦了,不过比从前长高了一些。以前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此时竟然也已经快要赶上他了。
孙哲平看着他高高举着的、作势还要向着自己的脸上来一拳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不知为何,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他闭上眼,只等着张佳乐将这些年来的所有委屈全数发泄到自己身上——
可他的衣领忽然便被人松了开来。
张佳乐逆着光,站在他面前,像是下一刻就会融进缥缈的月色中去。
他颓然放下双手,低着头,发出一连串哽咽也似的笑来:“真是,在你身上多花一秒钟都是浪费感情。”他轻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孙哲平不顾小腹处还叫嚣着疼痛,踉跄着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张佳乐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只吊着眉梢眼角间的嘲弄:“还有什么事。”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孙哲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头看着二人牵着的手,不自禁握得更紧了一些:“你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可我没有话要跟你说。”张佳乐冷笑,想将手自禁锢中抽出,这一小动作却似激怒了孙哲平一般,让他几乎是拖着张佳乐便向出口处走。
“孙哲平你疯了!松开我!”张佳乐压着嗓子,低声向孙哲平咆哮着,孙哲平却笑着向他眨了眨眼:“我从来是个疯子,你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张佳乐还想挣扎,一低头却看见月光下,自孙哲平的袖管中露出的那半截密密匝匝包裹着他左手的绷带。霎时间,他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停止了挣动,只余下躲避雨水的蝴蝶般颤动的双睫。
孙哲平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等二人走到霸图俱乐部正门口时,已然有一辆黑色辉腾停在了门口。
坐在车后座,感受着手腕上残存的热,张佳乐偷偷瞥了身侧的孙哲平一眼,心下一时竟也不知是何滋味。
司机一路安稳地开着车,孙哲平却也不说话。有些让人难堪的沉默就这样流淌在车厢中,汇入那五年似乎无休无止也似乎一闪而过的回忆里,逼得张佳乐眼眶发红。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车窗外Q市的夜景透过遮光贴纸落入他眼里,像是闪烁着的海岸线。
或许兜兜转转这么久,自己终于还是赢不过这个狡猾的人。

77

月光粼粼碎在海面,随海潮一并荡漾在岸上的沥青路面上。水中有船,沿着港口停了一片,白色的舢板倒映着一旁酒店的霓虹灯光,像是阳光下的沙滩上,那一枚枚闪烁着漂亮光彩的贝壳。
路旁灯光与阴影交替从车窗外划过,映亮车里人的脸。张佳乐微微扭头,偷偷地看着身边这个与他阔别了五年的人。
同五年前一样,高挺的鼻梁,英挺的轮廓,头发硬又短。这个人,还是他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样子。但他却不敢细看,只怕在他隐匿于黑暗之中的那双眼里,他会看出他所不敢承认的陌生。
从霸图俱乐部的选手通道到车厢里,似乎生怕张佳乐会逃走一般,孙哲平握着他手腕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一如既往的那笃定的力量里,张佳乐却觉察出了一闪而过的动摇与颤抖。
在那一刹,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如他所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他身边的这个人。
没等他继续细想下去,轿车缓缓停了在酒店门前。穿着有些滑稽的制服的门童轻轻拉开车门,微凉的咸腥海风挤进车厢,又钻进张佳乐的肺叶里,呛得他闭上了眼。
空气中散发着橘子花的气味,明净的旋转门后,酒店里暖黄的灯光织成一道昏暗暧昧的光帘,穿过夜幕洒在漆黑的车身上,像是破晓的曙光。
张佳乐抬眼看去,孙哲平正看着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有一双眼里的光芒闪烁不定。他倏尔挑眉笑道:“都到这儿了,我不会跑的。”
孙哲平看着他的笑,脸上那层强作镇定的面具还倔强地挂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张佳乐蜷在黑暗里等待着,圈在他腕上的手放松了又握紧,就算松开了,却也还是带着犹豫。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孙哲平,张佳乐胸腔里那颗他自以为早已麻木的心脏,再一次涩涩地疼痛了起来。
他低着头,跟在孙哲平身后,一路沉默着走进酒店电梯。电梯不算逼仄,可就算它被四周镶嵌着的被擦得锃亮的镜子幕墙衬得更为宽敞,四围空气依旧压缩得让张佳乐喘不过气来。他看着孙哲平紧紧绷着的背脊,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镜子里,他与孙哲平再一次被框在了同一个画面中的脸。显示屏上数字发出的红色光芒晕成一团,脚下地毯软飘飘的触感顺着脚趾一路传上大脑,和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空气清新剂的柑橘甜香,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电梯门在第二十层缓缓打开,孙哲平却没有动作。直到电梯门又缓缓合上,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按下开门按钮,回头向张佳乐伸出了手。
张佳乐望着孙哲平,拒绝的话在触碰到他眼底神色时,仅一霎间便尽数散在了几近凝固的空气里。他向着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伸出手去,在指尖即将触到他掌心时,却缩了手,径直走出了电梯间。
孙哲平一愣,轻喟般,无声地笑了笑,眉宇间却还是不免带了几分落寞。像是要刻意回避他面上陌生神色般,张佳乐将头埋得极低,跟在孙哲平身后,脚步陷在柔软的地毯中,只欠荡出几圈涟漪。
他竟不敢握住孙哲平的手。
五年来,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只在今夜的飘渺月光下,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无数的委屈、苦涩、辛酸和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蹉跎与感喟,在那一刹到了嘴边时,却蓦地尽数变作愤怒。
他想,在这个时候,或喜或悲,他都是应该哭的。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胀痛莫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向着孙哲平挥出的那一拳的触感,在此时再次体味起来,便多了一些不真实。月光之下,连孙哲平的眼神也显得缥缈起来。在那一刹,张佳乐突然开始害怕了。他不再敢放任自己在这场似乎有些太过真实的梦境中继续深陷下去,仿佛再只要他轻轻一碰,眼前这个人的热度就会随着这场美梦一起破碎,只留下一个挂着汗和泪,在黑暗房间里独自醒来的自己。
他想,他也许真的寂寞了太久。
这些年来他所苦苦支撑着走下来的路,那所有被他死死压住秘不示人的心事,似乎都在这个人出现之后,重新翻搅起来,将他好不容易建好的堡垒一下子击溃。
他有些气馁地想,无论从前他告诉自己他有多么憎恨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他终究无法再欺骗自己。纵然时隔五年,可是在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求着他的触碰。
思念刻骨,随着时间的流逝,仿佛更加痛得让他无力拒绝与这个人接近的任何一个机会。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甚至从前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与孙哲平几乎回到家就会急吼吼地去脱对方的裤子。
可是此时此地,跟在沉默的孙哲平身后,每走一步,张佳乐的这颗几近不堪重荷的心脏就会向着绝望的沼泽更深陷一分。
他忽而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但,就算知道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又是否会忍心甩开缠绕在他腕间的、那久违的温暖?
他无奈地苦笑。
张佳乐,你当真犯贱。
随着锁舌滑开的悦耳声响,孙哲平掏出房卡打开了房门。屋里一片黑暗,像是一张即将吞噬掉他们的嘴。张佳乐停在了在门口,抬眼望向孙哲平:“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可不知这句话哪里触到了孙哲平的逆鳞,他的神色竟在瞬间暗了下来。张佳乐咬了咬嘴唇,正盘算着如何解释,一阵强力却箍了他的手腕,将他猛地拉入了房间里。
紧接着,是暴风般席卷而来的吻。
门在他身后合上,阻绝了走廊里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中,他看不清孙哲平的脸,只感到一团像是要将他撕裂成碎片的滚烫的、灼热的吻。眼前的人似乎很急切,落在他嘴唇上的吻是颤抖着的,但却那样的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牙齿随着动作撞在一起,张佳乐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耳中已然只剩下一片嗡嗡声。
唇齿之间的水声伴随着衣料摩挲所发出的细碎声响一同盘绕在暧昧的黑暗里。呼吸粘稠地缠绕在一起,背脊摩擦上冰冷的墙面。或许因为窒息,张佳乐无法思考,他闭着眼,只知道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每一滴鲜血都在欢呼雀跃着,让他不可自抑地伸出手去,环住眼前这个人温暖的身体,一点点收得更紧。
倏地,那只一直紧紧箍着他手腕的手松了力气,缓缓自他的衣襟下摆探入,一点点攀上了他的背脊。那滚烫的手掌触到他被墙面熨得冰冷的皮肤,微妙的温差却似是一记重锤,将糊在他心上的旖旎尽数敲碎作片片残骸。
张佳乐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挣扎,可是那双紧紧绕着孙哲平的手却慢慢放了下来。察觉到他的变化,孙哲平也睁开眼,落入他视线的,是张佳乐那双平静的眼。
他的呼吸滞了一秒,旋即却用双唇裹挟着更炽烈的温度,重新向张佳乐印来。张佳乐不躲,只定定看着他,半晌,将目光游移向窗外海面上同月光星光一同倒映着的、Q市的点点斑斓灯火:“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孙哲平看着他,嘴唇颤抖着,连轻覆在张佳乐背后的手也是颤抖着的,可他却执拗又认真地盯着张佳乐,目光几乎要将他穿透:“只要你说‘不’,我就不会继续下去。”
张佳乐收回目光,抬头对上了孙哲平的眼。黑暗的房间里,那双眼睛看起来很温柔。他突然伸出手,从孙哲平手中抽出了房卡,摸索着插入了电源槽。四围瞬间亮起的灯光让孙哲平那张脸上满满写着的犹疑和痛楚无所遁形。可看着狼狈的他,张佳乐却牵起了一侧嘴角。
挑衅一般,他直直地望着开始躲避他目光的孙哲平的眼,倏地伸出双手按住了孙哲平的后脑,身子向前一倾,重重地、重新印上了他的双唇。
此时此刻,在自四面八方投来的明亮的光线里,或许他们二人所剩下的,都只不过是狼藉一地收拾不起、风化作细碎尘烟的骄傲和自尊。
像是重新回到了懵懂的少年时候,所谓的“技巧”二字在此时已然无人再提起。这一枚吻,到了后来,竟更像野兽的撕咬多一些。牙齿磕在一起,换气被抛到脑后,唾液无法顺利地吞咽下去,那一道透明的水渍便只能顺着脖颈一路滑进领口,洇入张佳乐黑色的衣衫。血腥味布满口腔,可是他们似乎都还觉得不够,要再多些。
再多些,再多些,要把眼前的人撕扯成碎片,和血吞下去才好。
直到张佳乐脚软得再站不住,孙哲平才喘着粗气松开他,支撑着他即将顺着墙滑坐在地的身体,眼里闪着野兽般的光:“你想清楚了么。”
张佳乐闭着眼笑,没有答话,只将脸轻轻埋进了孙哲平的肩窝。
不过犯贱而已。
在这个人面前,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必须强撑下去的骄傲呢。
那就索性在今晚,把一切都抛弃个干净吧。

78

月光织着海潮,自两层明净的落地窗后钻进房间来,掀得雪白纱窗帘一鼓一鼓地动,像是雨后翕动的粉蝶的翅膀。
满室的灯被尽数关了,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床头一盏壁灯还柔柔地散着暖熏熏的黄色光芒,用一层带着暖意的光膜将陷入柔软床垫中的二人尽数包裹。
张佳乐跨坐在孙哲平身上,上半身的衣服不知被脱去了哪里,头发被放了下来,柔软的发梢时不时地搔动着孙哲平的颈窝。二人辗转着亲吻,在双唇的交叠之间,仿佛无论有多少年来未经诉说的话语,都能在此时此刻,从一颗心脏流淌进另一颗之中。
孙哲平双手握着张佳乐的腰,沿着他精瘦的腰线一点点向上爬。几年不见,张佳乐比从前瘦了许多。穿着衣服看来还不明显,但一旦脱去了遮掩,从前那还能算是结实的、线条漂亮的腰,而今却已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似乎只要他再多用一分力,眼前的这个纸片人便会被他掰断作两截。
他心中一片微微的胀涩,于是吻着张佳乐的双唇也不自禁更温柔了一些。直到身上的人被吻到双眼迷蒙,他才放开他的嘴唇,让他靠在自己的颈窝,环着他的背脊,将他缓缓放倒在了床上。
张佳乐举着双臂,绕着孙哲平的肩。他的眼里并没有海上的那一轮白月,但却依旧闪动着粼粼的光。孙哲平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笨拙、啄吻着他的嘴角,另一只手却向下探去,抓着他队服裤子的松紧带,将他的内裤连同队服裤子一同脱了下来,随手扔下了床。
似乎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板上,隔着厚厚的地毯,只发出了轻微的“砰”的声响,却旋即被床单摩擦发出的细簌声响盖了过去。
“你也硬了。”张佳乐闭着眼,将头偏向一侧,旋即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了自己的耳廓。孙哲平向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旋即含住了他的耳垂,吮咬起来。
张佳乐眼眶发红,却也不睁眼,脖颈上的筋络紧紧地绷着,睫毛随着呼吸一同颤抖。他深深地吸气,准备张开大腿去迎接他曾经熟悉的一切。
然而,覆在他面前的阴影突然被壁灯柔和的光所取代,而他暴露在微凉的晚春空气中的下体,赫然被纳入了一个狭窄而湿热的腔体——
“你!”张佳乐猛地支起身子,直直对上孙哲平那双一直望着他的、含笑的眼。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颓然向后倒入枕头,伸手捂住自己滚烫的眼眶,过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种事情,就不用了吧。”
孙哲平短促地哼笑了两声,并没有接下张佳乐的话,只舌尖一挑,看着张佳乐的腰也随之向上弹起,眼中的野兽似乎立刻就会撕开钢铁的围栏扑将出来,将眼前的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心头暖流分作两股,一股顺着下腹将他胯间之物冲得坚硬无端,另一股却上行至大脑,将他视线所及处都添上了一抹朦胧的红。
他努力地去取悦身下的人,唾液将张佳乐的耻毛浇得一片晶亮,而它们的主人,也终于在一声再忍不住的惊叫中,泄了出来。
孙哲平将口中白浊吐在右手手心,看着张佳乐紧紧闭着的眼和红得滴血的耳尖,忍不住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笑问道:“很浓啊,你多久没做过了?”
听见这句话,张佳乐的胸腔轻颤,旋即睁开眼,露出一个不知是惨笑还是讥诮的表情,斜斜睨向孙哲平:“所以你是希望我告诉你,这五年里,我是怎么被别的男人操的么?”
见孙哲平不答话,张佳乐又短短地笑了一声:“要做就做,废话之类的就不必说了。”
孙哲平轻叹一声,带着满手的浊液,探向张佳乐关光裸的下身。
循着旧时记忆,他本该对这件事情轻车熟路。
可是他却发现,他竟如一个从未经过床笫的毛头小子一般,心头突突狂跳,跳得他的手也一同颤抖起来。
这些年来,他也曾试图找过几个床伴。可当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他却发现,他只能依靠将身下之人想作张佳乐,才能将他本来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然而,每当他的眼前浮现出张佳乐的脸,再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便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强烈的负罪感缠绕得他无法脱身。
现如今,眼前的人,正是他梦中的人。
他不回应张佳乐那显而易见的挑衅,因为他不敢去揣测张佳乐这些年来的感情。他害怕听到他已经有了新的心上人,拒绝去接受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会与别人一起做曾与他一同做的事。但他更害怕听到的是,张佳乐这些年一直是孤独的一个人。
嫉妒抑或愧疚,曾经几乎不为任何外物所扰的他,就这样在其中左右摇摆,不可自拔。
指尖触到会阴,身下人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孙哲平咬着下唇,将指尖顺着他的会阴一路轻划到后穴,试探性地向其中点了点。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里紧紧闭着,看不出一丝曾经被外部使用过的痕迹。
似乎看出了孙哲平的诧异,张佳乐闭着眼,低声开口:“这些年我那么忙,没有时间做这种事,很惊讶么。”
他似乎给了自己一个最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孙哲平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无边无际的愧疚自心脏擅自出发涌向四肢百骸,几乎将他在一瞬间吞没。他想轻轻抚摸张佳乐的脸颊,却在指尖距离他的皮肤还有一公分时,停了动作。
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滴鲜血都在叫嚣着他的欲望。他害怕他会弄碎眼前这个已经瘦得几乎脱了从前形状的人。
孙哲平轻轻将张佳乐翻成了脊背朝上的姿势,动作益发轻柔,听着他将脸埋在枕头中而发出的闷闷的喘息和呻吟,汗水顺着下颔一直滴落到了他的背上。
他的背脊上,那一对尖刻的蝴蝶骨随着动作一颤一颤,仿佛下一刻,便会有真正的一双蝶衣羽化成形,破开他背后的皮肤,湿漉漉地张开。他散开的长发随着他扬起脖颈的动作,纷乱地落在背上,被汗水浸得透,一绺一绺地交错着黏在肩胛骨上。
就像是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海礁上蜿蜒攀附的海藻。
仿佛置身大海,孙哲平动着身子,身下水床摇晃如海浪,将二人一同拉入那更深处的、蔚蓝的漩涡中。

月光自落地窗外洒进房间,落在床上,隔着被单勾勒出一道柔和的白色弧线。已是凌晨时分,城市的灯火大多熄了,于是这穿过浓郁黑暗扑洒一地的清辉也显得苍白耀眼,将张佳乐的侧脸映照出梦一样缥缈的柔光。
孙哲平从床上坐了起来,偏过头去,轻轻揉了揉身侧张佳乐柔软的头发。
张佳乐躺在他身边,经过方才一番折腾,精疲力尽的他像是睡着了。可沉入睡眠的他,面孔上并未带有黑暗所赋予大多数人的平静安详。他微微蹙着眉头,半边的脸颊埋在柔软的枕头中,身体却蜷缩成一团,只一只手还松松地与孙哲平扣着十指,不肯松开。
孙哲平轻轻撩开他的刘海,摸着他潮湿的发际,想要去浴室中放了水给二人好好清洗一番。可当他想要将手从张佳乐的手中抽出来时,那只松松拉着他的手,却突然紧紧握紧了起来,像是一个在风暴中濒死的人,捉住海面上浮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仿佛觉得好笑,孙哲平低头,想要掰开张佳乐的手指。可他低头,却见张佳乐的嘴唇快速地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
他眉头微微一动,倾身去听。奈何声音太小,直到当张佳乐呼出的温热气体能拂动他耳廓上的绒毛时,他才终于听清张佳乐的话。
张佳乐翕动的嘴唇中间,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哽咽,反反复复地吐露的,只是三个字——
“不要走。”
他不断地、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并不那么声嘶力竭。但那三个字被他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和着气从喉间吐出时,却像是一枚沉入泥沙之中的花朵、卑微而狼狈至极的乞求。
传入耳中的低语像是石化的魔咒,让孙哲平在一瞬之间再也挪动不了半分躯体。仅一个交睫,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疼。
胸腔仿佛有翻涌的铁水灌入,剧烈的疼痛裹挟着无边无际的酸楚一股脑地翻涌上来,堵住他的喉管与鼻腔,逼得那股令人窒息的热流只能自他双目中一涌而出。
原来,他的那颗钢铁铸成的心,只需要这一句话,就能被打散作一地零落,支棱起遍地锋利的边角,将所能触及的一切都划得血肉淋漓。
他轻轻屈起手指,回握着张佳乐的手,贴着他的脊背重新躺下,努力收紧怀抱,让自己的胸膛能够距离他的脊背更近一些、让他的心脏能够距离他的心脏更近一些,让他们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连成一片缠绵的声响。
他一遍遍亲吻着张佳乐裸露在月光下的那一段柔白的后颈,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放任着一道道蜿蜒的银白水迹安静地画过自己的脸。
张佳乐,张佳乐,连路边的小猫小狗伤了疼了都知道躲,你这傻子啊……
为什么你不知道躲呢?
为什么你不仅不躲,在重新碰到这个带给过你疼痛的人的时候,还要直直地凑过来呢?
张佳乐,你这个傻子啊,
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大傻子啊……

79

眼前有光。
白得刺眼,如同无数盏小小的太阳,从一道缝隙钻进张佳乐的瞳孔。
他揉了揉眼睛,面前是SD体育馆里,那道通往媒体招待厅的门。
门虚掩着,只留着一道缝。透过门缝,顺着光线,一个穿着看起来有些土的第一版百花队服的少年正走下发言台,眉宇之间藏着一些疲倦。
张佳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在四面八方咄咄逼人的光线中,那个少年刻意想要隐藏起来的、累积许久的疲倦似乎无所遁形。但他分明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睛里,有那疲惫也遮盖不住的光,刺痛他的眼。
他趴在门缝上,远远地看着当年的自己走回位置,再看着经理向他点着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了起来。
他看见了那张被经理握在手中的金色卡片。
喉管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水银也似的沉重记忆自脑海中决堤而出、只一刹便将他周身的全部温度全部带走。他自以为那早就被他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却偏在此时,像是发生在上一秒一般,鲜血淋漓地重新展开在了他的眼前。
他明知此时的自己已然说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来,却还是捂住了自己的嘴。脚下的地板忽而塌陷一般,再不能支撑住他发抖的身体。他强迫着自己不能忘记呼吸,向后踉跄两步,却撞入一面温暖坚实的胸膛。
张佳乐呆住了。紧绷着的身体一时间竟连颤栗都停了下来。
他不住地眨着眼,试图驱散眼眶之中彳亍不止的水汽。生怕一只手堵不住即将从他喉管之中拥有了自己意识一般脱出的呜咽,他又加上了另一只手,紧紧地将半张脸都掐出了红色印记,却不敢回头。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
回头了,梦就醒了。
他只能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放任眼泪将他的双手淋得透湿。
所以那一天,他是否也如此时一般,站在门后,看着自己呢?
身后的人似乎体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出神地盯着门的那一边。在经理站起的时候,他轻叹了一口气,随之转身,向着张佳乐身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去。
热度似乎正一点一点脱离他的脊背。
“不要走!”
终于,张佳乐猛地转过身,再顾不得他满脸糊满的红印与泪痕,向着那人的背影,将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了许多年的句子,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那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喊。
他停住了脚步。
然后,他转过了身来,嘴角一扯,是张佳乐最熟悉的那个笑。
一霎间,他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倏地便成了万道金色的光芒,刺得张佳乐睁不开眼睛。但他眯着眼,泪水一直流,舌尖能尝到咸涩的滋味,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
因为他听见了他的回应。
“嗯,我不走了。”
他向着光明来处扑了过去,抱住了那一具温暖的身体,旋即与他一同被光所吞没——
然后他醒了。
没有任何征兆,窗外碧蓝的天与蔚蓝的海,随同金色的阳光,从白色窗帘飘起的一角下,一同钻进了他的眼。
阳光像是泛着泡沫的牛奶,流淌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带来一片温暖。眼眶胀痛,枕头下湿了一片,可是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梦醒时分,他的身体明明那么温暖。
有呼吸的声音和皮肤的热度从他的脊背之后源源不断地熨烫过来,一条手臂还轻轻搁在他的腰上、与他十指相扣,像是希望将他全身上下都纳入自己的怀抱中一般,禁锢着他,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宁。
张佳乐眨了眨眼。
似乎将梦中的泪意带了回来,此刻他的鼻子有些酸。
他笑了笑。
张佳乐,梦该醒了。
他松开了被握得紧紧的那只手,血液骤然涌向指尖,带来针刺一般的痛麻。他又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捉住了孙哲平放在他腰上的手。触手所及,是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让传到他指尖上的温度,又缥缈了几分。他颤抖着呼吸,似乎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的心脏一般,终于闭上眼,咬着下唇,将那只手从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挪了下去,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身子像是被车碾过一般,带着一阵让人懈怠的懒倦的疼。
张佳乐揉了揉自己的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可被子刚被他掀开一角,他的手腕却被他身后那个本应依旧陷在沉眠之中的人捉住了。
孙哲平睁开眼,眼里还带着的那一丝睡意也渐渐在阳光中散得一点不剩。他蹙着眉,手上动作温柔却坚定:“你要去哪。”
“回霸图。”
“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么。”
“孙先生,请你搞清楚。”张佳乐像是听了个笑话,眉尖不自禁挑了起来:“昨天晚上是你说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不过看来你都用肢体语言说完了?”
这句话落在孙哲平的耳朵里,蛰得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张佳乐见状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孙哲平却加了力气,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
张佳乐无奈地笑起来,静静坐着,任孙哲平拉着他的手腕,眼光飘向窗外的海。
半晌,等到孙哲平也小心翼翼地收了力气,张佳乐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足尖,低声开口:“孙哲平,放我走吧。”
“反正……”他不敢回头,静默着喘息,像是这样能够给自己几近不堪重荷的心脏多一些平复的空间一般:“五年前,你欠我一个说法,现在也算是给我了。那我们……”他闭上眼,强忍住胸腔那即将爆裂也似的疼:“我们,这就算两清了吧。”
“什么叫‘两清’?”孙哲平的呼吸急促起来,握着张佳乐手腕的手又轻颤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微凉的海风从窗户的缝隙间潜入房间,在二人光裸的皮肤上蹭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张佳乐强扯着嘴角,转过身去,深深望进孙哲平的眼:
“我们……分手吧。”
看着孙哲平骤然变色的脸,张佳乐尴尬地笑了笑:“不过也是,大概在你这儿,可能这句话晚了一些?”
“张佳乐!你在说什么胡话!”孙哲平摇着头,眉头间深深的川字让张佳乐不自禁想要伸出手去将它们一一抹平:“我知道,你还喜欢我。”
“那又怎样?”张佳乐惨笑,“我喜欢你,可我不需要你施舍我。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以后我也一样可以好好过下去。”
“可我也……我什么时候要施舍你了?”孙哲平莫名其妙,一时只想将张佳乐按进怀里好好揉搓一顿,顺手敲开他的脑壳,看看其中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最终,对着张佳乐眼里浓郁得几乎要向外溢出的水意,他还是深深呼出一口气,扳着他的肩膀,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看来误会不少。”
“误会么?”张佳乐别开了眼,“最后一个知道你要走的,是我。”
“不光是你。”孙哲平扶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当时为了战队成绩和队员士气考虑,除了经理,我谁都没说。”
张佳乐对着孙哲平那张写着认真二字的脸静静看了半晌。经历了一连串的起落之后,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竟是一片平静。
他侧着头,带着些淡淡的笑,目光似乎越过了孙哲平,不知看向哪里。
“孙哲平,你不该再来骗我。”逆着光线,他唇边缥缈的笑落在孙哲平眼中却带着一路刺刺的疼:“眼神不会骗人。那一天,你走之前,最后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张佳乐,你这个人啊……”孙哲平摇着头苦笑起来,“我但凡回头多看你一眼,那我还走得掉吗?”
眼里一直以来氤氲着的雾气终于在此时凝聚成形。随着身体的颤抖,几滴滚烫的泪洒在了张佳乐的手背上。他低下头去,想要将那些碍事而软弱的液体尽快排出体外,可不如他意,那些咸咸涩涩的泪水只越流越多,将他身前的床单晕出一片浅淡的灰色。
“所以……”
张佳乐强压着喉头的哽咽,逼着自己将那些破碎的话语串作句子,断断续续地随着呼吸低低流出来:
“所以你必须要走吗?”
“所以是有什么人拿枪逼着你走吗?”
“所以我就这么让你没有信心吗?”
“所以你就不愿意,哪怕再跟我多打一个赛季了吗?”
“所以……”他猛地抬起头,再顾不得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几乎咆哮着问向眼前那人:“所以你回答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要走啊!不是只是腱鞘炎么?不是可以养好的么?我们不是还可以继续……还可以继续一起……我们不是说好的……”
到了最后,他哽咽得已然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胡乱抓着孙哲平,在自己昨夜留下许多痕迹的那一面胸膛上,又一次不甘地留下了许多抓痕。
可是身前的那个人,却比他颤抖得更为剧烈。
一番声嘶力竭,张佳乐脑中热潮已经退了个干净。他正想向孙哲平为自己那些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有些伤人的话而道歉,抬头却见孙哲平的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惨笑。
孙哲平深深地望着他,不再掩饰眼中的疼痛。他抬起那只包裹满绷带的手,在张佳乐的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
他盯着张佳乐的脸,右手略带些粗暴地撕扯着他始终没有在人前解开过的绷带。
“我为什么要走。”
绷带一圈一圈地垂落到床上,那只骨骼明晰、干净有力的手,终于在张佳乐的眼前重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麦色的皮肤,线条流畅而有力的关节,和——
一条蜈蚣般蜿蜒着盘踞在他腕关节上的、狰狞可怖的伤疤。
“我这样的手,不走还能怎么样?”
孙哲平觉得自己简直他妈的疯了。
他从未想过要主动将这条伤疤暴露给任何人看,甚至他曾经动过要在这条伤疤上纹一个图案略略遮掩一些的念头。
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也用起了他曾最为不齿的苦肉计。
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他便已有些后悔。但他的心脏在抽痛,似乎只有将这股疼痛借着话语才能尽数排泄出来一般,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自己双耳嗡嗡地叫:
“你要我在队伍里做一个替补么?不过那时候怕是我连做替补的资格都没了吧。或者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一个陪练?”
“你要我从始至终都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你们是怎么在赛场上冲锋陷阵的,再回头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是个废物了?”
“还是你要我继续去编谎话骗你,给你虚假的希望,直到最后你发现真相然后来埋怨我、或是为我难过埋怨自己?”
听着他的话,张佳乐安静了下来。孙哲平心知不妙,想要将手收回去,张佳乐却已然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回事?”
眼泪啪哒啪哒落在他的伤疤上。张佳乐红着眼,狠狠地瞪着他,不知是怒是悲。见他没有回应,张佳乐咬着牙,低吼起来:
“我他妈的问你是怎么回事!腱鞘炎会这么严重的吗!”
孙哲平沉默了许久,挪开了目光,低低开口:“当初查的时候,我骗了你。不是腱鞘炎。”他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是月骨坏死。Ⅲ期。”
张佳乐一脸不可置信,抬头看着孙哲平低敛着的眉眼,又看了看被他握在手里的那条胳膊上、正向他狰狞怪笑着的伤疤,沉默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孙哲平看了他半晌,在他的直视下,又别开了眼:“我怕看你难过。”
“难道你觉得,现在这样,我就不难过吗?”张佳乐的声音微微地抖了起来。没等他酝酿出更多反驳的词句,下一刹,他已然被一道力量揽回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孙哲平将下巴埋在他的颈窝,落在他发顶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想说对不起。
可那三个字在他喉间盘桓许久,最终要出口时,不知为何,竟成了一声呜咽。
他急忙将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软弱声音咽回肚子里,可那一声开头早已被张佳乐听了个十成十。在他仍斟酌着该如何安抚怀中这个倾尽了他一辈子软弱的人时,那人的眼泪虽然还滴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可贴着他的那片胸膛却震颤了起来。
“要等你这个傻逼先开口说些中听的话真是困难。”
张佳乐伏在他怀里,那含混着哽咽和笑意的话轻轻拂过他的耳朵:
“我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要不要。”
孙哲平愣了。
他想回头,看看张佳乐此时的表情,张佳乐却死死地扣着他的后脑,不让他回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痛快点。你就告诉我,要,还是不要。”
孙哲平摇头。
或许是窗外的阳光太过刺眼,竟然有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们从没结束过,为什么是重新开始。”
张佳乐松开了攀着孙哲平的手臂,从他的怀中挣脱,跪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对他笑起来。
“过关。”
逆着光线,金灿灿的阳光在张佳乐的皮肤上洒下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孙哲平也跟着他笑起来:“谢谢乐哥高抬贵手。”
“贫!”张佳乐的眼睛还肿着,笑得却仿佛当年小楼中的那个少年。他伸出手猛地刮了刮孙哲平的鼻子,翻身下床:“我去洗澡。要说你啊,昨天晚上干完了也不知道给我洗洗……哎呦!”
看着一个腿软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张佳乐,孙哲平把他扶了起来,脑海中却又出现了那个在夜里、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念着“不要走”的人。
心脏隐隐作痛,孙哲平却将又上喉头的哽咽咽回腹中,拍了拍张佳乐的屁股:“这不是怕,给你洗着洗着又忍不住来一次。”
“你要弄死我啊!”张佳乐回头瞪了他一眼,捂着屁股,一瘸一拐逃进了浴室,留着孙哲平坐在床上,对着他昨日扔下床的那条裤子发呆。
在阳光之下,被他昨日动作甩出裤子口袋的一个手机在反着光。
孙哲平倾身捡起手机,发现那手机已然老旧到、所有的烤漆都被人磨去了颜色。
那是他许多年前,送给张佳乐的生日礼物。
眼眶中似乎又要有什么刹不住车。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屏幕上的繁花血景随之一并亮了起来,直直刺进孙哲平眼里。他对着屏幕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不短的铃声开始响第二遍,他才收了自己那一丝多余的伤感,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林敬言听到孙哲平的声音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孙哲平?”
“嗯。”
“他呢?”
“洗澡。有事?”
“下午三点开战术总结会,你叫他早点回来。顺便告诉他,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缺席也不用急,我都给他请好假了。”
“好,谢谢你。”
林敬言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你……他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孙哲平低低笑了起来:“以后不会了。”
挂了电话,孙哲平站起身来,拉开窗帘。
远处的海面上,有阳光在跳跃。
手中的手机的确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仅仅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已然开始有些烫手起来。
张佳乐,你这个傻子。
但从今起,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对着蔚蓝海面上的点点白帆,孙哲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按亮手机屏幕,低头看了一眼。

80

水面上浮着一只黄色的橡胶鸭子,梗着脖子,瞪着那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慢悠悠漂到张佳乐面前。
张佳乐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将鸭子顶远。正玩得不亦乐乎,浴缸前的白色隔水帘被人“唰”一声拉了开来。
还未抬头,只斜斜一瞥,一扎眼便是孙哲平赤裸的身体。张佳乐钻出水面,恰瞥见静静蛰伏在他胯间那沉甸甸的一团,一时不免也有些面红耳热。仿佛为了遮掩自己那一刹的羞窘,他径直伸手捉了漂在不远处的塑胶鸭子,反手扔向孙哲平:“你干嘛?遛鸟啊?”
“看你进来这么久还没好,怕你洗个澡被洗化了。”孙哲平一把接住冲着他的脸直挺挺飞来的鸭子,轻轻一挤,鸭子发出一声怪叫。他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将鸭子丢回了浴缸中:“看不出你还挺有童趣。”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这东西可是在你的洗漱台找到的。”
孙哲平不置可否,只扶着浴缸边缘,抬起一条腿来:“来,让个位置。”
“干什么你?”张佳乐两手扒着孙哲平的小腿向外推,抬头看孙哲平,那人倒是一脸的正经:“洗澡。”
“不能等我先洗完啊?”
“这不都等你半个钟头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灼人的温度自张佳乐泡在半凉水中的身体后传来。
张佳乐一阵气结,反手想给身后一肘。不料刚抬起胳膊,只堪堪碰到了身后人的上腹,还及他未用力,便听到隐约一声闷哼。
这一声,却似乎挟着昨夜他挥出的那一拳,重新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你……”他回头瞥了孙哲平一眼,却又像是在死扛着什么不肯低头般,将脸别向了另一边:“昨天那一拳是不是很疼啊。”
身后的人发出一声闷笑,旋即一双臂膀便从身后将张佳乐箍了个严实。孙哲平将下巴搁在张佳乐肩窝里,凑近了他耳朵,坏心眼地吹了口气:“心疼啦?后悔啦?”
“屁!”张佳乐忿然回头,“问你知不知道疼长没长教训,不疼的话小爷现在再给你补一发疼的。”
孙哲平大笑,索性张开了双臂,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那就不疼,来吧!”
“滚蛋!”张佳乐掬了一捧水便向身后泼,不料反倒淋了自己一头。他低下头去,水珠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滴回浴缸,就中不知是否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活该疼死你。说走就走,一走五年,跟人间蒸发一样,连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浴缸中的水似乎还是热的,蒸汽飘进他的眼睛里,熏红了他的眼眶。那被他封冻在心底最深处的、几年来他所经受的全部委屈,而今终于重新窝在一个让人安心的温度里尽数融化、从他眼里奔涌而出。他转身,一把捏住孙哲平下巴,强逼着他抬头对上自己的双眼:“你怎么还敢回来,怎么才敢回来!五年啊!孙哲平!你怎么能这样就走,留我一个人……”
听着张佳乐语无伦次的话,孙哲平本还想调笑几句,可看着他的眼,他忽而有些心虚了。
他想伸出手去为他把满脸的水珠子擦了,手抬到一半,却被张佳乐一把捉了去,怕碰疼了他一般,轻轻摸了摸他手腕上的疤:“这里好透了没啊,你就回来?不会再复发了吧?”
孙哲平凑过去,在他湿漉漉的脸上轻啄了一记:“早就没事了。”
张佳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早就没事了为什么早不联系我?我他妈的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捉了去做实验了!”
孙哲平失笑,揉了揉张佳乐的头:“嗯,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手术就是去M78星云找奥特曼做的。”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湿漉漉的头发将水珠子蹭了孙哲平一脸,却是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开口:“你不会再走了吧。”
“要走得带你一起走。”孙哲平捏了捏他的屁股,有意岔开话题:“不过现在你走的可比我远。昨天连你一根毛都没碰着,这么多年进步不小啊。”
“那是必须的,也不看看我是谁……”身下狼爪作祟,张佳乐的两颊悄悄泛起一抹浮红,他也懒得再掩饰什么,眯着眼向孙哲平身上一靠,两条大腿张开了些:“都弄干净了,还来不来?”
“来什么来。”孙哲平失笑,轻轻点了点张佳乐的小兄弟那将抬未抬的头:“刚才林敬言来电话,说你们下午三点复盘,叫你到时候回去呢。”
恼羞成怒般,张佳乐又撩了一捧水忿忿泼向孙哲平,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拎着几根泡皱的指头在他自己眼前晃了晃:“我可已经把你吃得透透的了,下礼拜在我们主场,你可就等着被我打爆了吧。”
“哟呵!小子很猖狂嘛!”张佳乐高声叫起来,叫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恶狠狠剜了孙哲平一眼,转头便爬出了浴缸。
听着身后孙哲平的大笑,张佳乐捂着耳朵,大叫着跑出浴室:
“孙哲平你给我等着!下次比赛不把你打到连你爹都认不出来我就不是张佳乐!”
孙哲平的笑,停在了关门声里。
他慢慢站了起来,拔出浴缸底的塞子,看着一缸几乎凉透了的水哗啦啦地扭成一个漩涡,打开了淋浴开关。
热水从头顶的花洒浇下来,流进他的眼睛里,涩得疼人。
当初他走得悄无声息,中途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现如今又卷土重来,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为了“我乐意”三个字。
可就中真正的原因,他又哪里敢对张佳乐说。
孙哲平看着一副凄惨的样子躺在浴缸底的那只黄色鸭子,低低笑着,叹了口气。
或许那个卑微怯懦而不堪的自己,还是关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比较好吧。

草草一番冲洗,孙哲平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张佳乐正趴在床上摆弄着手机。
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像是裸足舞蹈的火苗。
孙哲平凑过去,按着床沿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于是索性趴在了张佳乐的背上:“看什么呢?”
“昨天的比赛。”张佳乐头也不抬,“说要把你打得爹都不认,就要把你打得爹都不认。”
孙哲平打了个哈欠,翻身到一边,枕着双手,听着手机里传来的一连串爆炸音效:“那你昨天乱雷交得随意了点。看准我交狂暴的时机,在我向后受身的中途施放会更合适一些。我昨天第一次打没反应过来吃了全套伤害,但下次你要还是这么打,我就不可能还像这一场一样被你压制了。”
张佳乐笑起来:“没想到孙哲平同志你的操作意识没怎么落下嘛,一场比赛就摸清楚啦?”
“毕竟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个打职业的人啊。”孙哲平挑起眉,狡黠一笑:“这次要来跟你争冠军了,怕不怕。”
张佳乐没有接话,反倒又拉了孙哲平的手,轻轻在他手腕的伤疤上摸了摸:“我还是不太放心你的手。”他顿了顿:“真没事了?不会比赛打着打着又出问题吧?不许敷衍我啊。”
“哪能啊。”孙哲平大呼冤枉,“那年退役之后我就去做了人工月骨替换手术,现在里头这块骨头可是高科技材料,再发育两年我能去做金刚狼。这不,复健这些年才敢回来,要不然都不能胜任这个英雄身份。”半开着玩笑意图岔开话题,可看着张佳乐一点一点眯起来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摸了摸后脑勺,干笑道:“以前那种高强度的比赛是应付不了了,不过现在嘛……偶尔打一场,绰绰有余。”
“姑且信你一次……”比赛接近尾声,金色的“荣耀”二字在手机屏幕上亮了起来。张佳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件被揉成了一团的队服:“皱成这样,回去怎么说啊?”
“实话实说呗。”孙哲平咧嘴一笑便扑了过去,叼了张佳乐颈侧的皮肤,含混道:“要不要给你再来点有说服性的证据。”
张佳乐反手推开那颗在自己颈间蹭来蹭去的毛毛的脑袋,三两下又套好了裤子,回头在床上好一番逡巡:“别闹。我手机呢?”
孙哲平从被子里翻找到了手机,可当他触到手机屏幕的那一刹那,传上指尖的竟是小虫蛰咬一般的、灼热的刺麻——仅仅是看了个视频,那手机竟已经烫得像是即将在下一秒爆炸一般。
他将手机递给张佳乐:“怎么不换一个。”
“换别的用不惯。”似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张佳乐接了手机没塞回口袋,反而按亮了屏幕,显摆一般在孙哲平面前亮了亮:“再说,这不是也还能用呢么。”
眼神在接触到屏幕上亮起的、那印着张扬恣肆的狂剑士与弹药专家的壁纸后,不免又一次柔软下来。孙哲平低低笑了一声,却不知就中是惆怅抑或感慨更多一分:“感觉……这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孙哲平旋即翻身下床,手脚利索地穿起了衣服:“要回去了?我送你。”
尽管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张佳乐倒也没有戳穿他,只将手机收回口袋,两手揣兜,斜靠在玄关墙壁上,似笑非笑看着他:“我赶时间,给你限时十秒钟,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点五,二点四九……”
看着那头手忙脚乱地、缠着绷带向自己跑过来的孙哲平,张佳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孙哲平。”
在孙哲平一身穿戴齐整、与绷带做着斗争站在他面前时,张佳乐忽而便停了计数。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他拉起孙哲平的左手,将他匆忙间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一圈圈解开,又仔仔细细、一匝一匝地为他重新包扎好,抬眼望着他,一片坦然。
“所以,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藏着了。你也好,我也好,都再相信对方一些,多依赖彼此一些,给我们互相一个为对方分担一些的机会吧?”
孙哲平愣了愣。
左手由小臂及指尖,张佳乐的触碰所带来的温度似乎还停滞在上不肯散去。
传导到心脏,是一阵让人悸动的麻痒。
他点了点头,张佳乐笑眼一弯,一如曾经在小楼的阳光中那样,向他伸出了松松握起的拳:“约好了哦?”
孙哲平笑了。
海上的阳光真好,从窗外落进房间里来,熨得他背脊一片温暖。
似乎由南至北、由少年时候辗转而今,纵然白云苍狗恍若隔世,可依旧有什么,还是他记忆最深处、那最最明亮而温柔的颜色。
所以,他也如他记忆之中那个少年的样子,伸出拳头,轻轻与张佳乐碰在了一起。
“好。”

“不要送了,去宿舍就这几步路了,你要进去还得登记。”
站在霸图俱乐部门口,张佳乐向孙哲平挥了挥手,神气活现的模样仿佛一个正在撵着一群鸭子的少年。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在酒店里找不到了,此时他便也只得披散着半干的头发,一手撩着发尾,向传达室的保安们打着招呼。
眼前人的轮廓还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模样,阔别许久,那带着灰尘气味的记忆在接触到眼前鲜活的画面后,期间那大段大段的空白竟仿佛不存在一般。那些本如钝锯般的边角,一时间齐刷刷成了茸软毛刺,所经之处带着他难耐的痒。
心头一阵热。
有三个他从未对他说起过的字眼,一刹那就这样涌上了他喉头,急不可耐地要向全世界宣告出口。
“张佳乐!”
孙哲平大叫。
“嗯?”
正跟保安们寒暄的张佳乐闻声回头,却见孙哲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看到他回头后,呼吸有那一瞬间的停止。
他一阵好笑:“还不回去?什么事呀?”
孙哲平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一双眼紧锁着张佳乐,直盯得他生出了两分不自在来,他才做出了什么莫大决定一般,不知是无奈还是释然地笑着,指了指他的脖颈:
“领子,没翻。”
张佳乐咋舌,没等他自己伸出手去将领口翻整齐,眼前景象却突然蓦地有些恍惚。
一双温暖的手环绕到了他的颈侧,手指拉动衣服,掀起微微的凉意,裹挟着一股令人怀念的温柔自他全身张开的毛孔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孙哲平又拉了拉他的领子:“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张佳乐呆呆看着他的脸,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孙哲平的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引得孙哲平轻笑一声:“闭眼。”
眼睑颤巍巍阖上,接下来会有什么发生纵然他心知肚明却依旧不免忐忑。
一个温暖的吻如约而至,如一片羽毛般轻拂在了他的脸颊上。
可还没等他将这一枚亲吻好好体会一番——
股间倏地一凉。
“卧槽!孙哲平你大爷!”
这一次终于没能够及时拉住自己裤腰带的张佳乐,惊惶地提起被孙哲平扯到了膝盖的队服裤子,在保安们讶然的目光洗礼中,望着孙哲平满满写着得意的、绝尘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又亲切友好地问候了一次他家祖先。
尽管他到最后也没能忘了加上一句:
“路上注意安全!”

81

张佳乐站在赛场正中央。
入夏未几,热潮被海风吹散,搀着碧蓝海水的颜色,一丝丝融化在场馆的冷气里。
可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依旧烤得他微微有些晕。
对面兴欣队员们红白相间的队服糊成一片,把身后巨型投影屏幕上例行公事地放着的祝贺VCR都染上了一层不太真实的颜色。
可不知为何,恍惚之中,屏幕里的画面落入张佳乐的眼里,却成了前些日子里,他与几个霸图训练生一同偷偷溜进宣传处所瞥见的、俱乐部特地为他们闯入总决赛所制作的祝贺CG。
主场看台上稀稀拉拉的掌声落在耳畔是嗡嗡的一片响,指尖也仿佛还留驻着键盘帽的触感。
可是游戏已经结束。
他又输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
那个他曾经在两年前拒绝过的、看上去像是被人斫去双翼不可能再展翅高飞的人,已然生出了一对崭新的翅膀,带着特属于胜利者的光芒,重新站在了他眼前。
张佳乐抬眼看他。
难得地,叶修的眼里看不见一点嘲讽的意味,自然也不带一丝同情和遗憾。他只带着一点微笑,向张佳乐伸出手来。
张佳乐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叶修会问自己是否后悔。
而今叶修体贴地吞咽下了当年他的拒绝,他却还是忍不住想问自己,后悔吗?
纵然也有满满的不甘,可他竟发现,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是一片坦然。
曾经的那个将自己困在无限轮回的愧疚和后悔之中不得脱拔的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躺在往事之中,不愿面对未来的懦夫罢了。
如此,失败即可归结为“命运”,而他也能够心安理得地继续沉湎于旧日之梦不必醒来。
可是来路之上,那岔路口前的一个个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路上的每一枚足迹也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地印下的。如果他当初做了不同的选择走了与而今不同的路,那么事情的发展,便会如自己所愿吗?更何况那些点点滴滴,无论绕远路也好,走捷径也罢,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他人生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否定成就了而今自己的那个人所做出的决定。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回头盯着过往的自己不放、去纠结那些已经成为了“曾经”的选择的正确与否呢?
他不后悔,再也不会了。
张佳乐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叶修的指尖。
通向冠军的这条路呀,哪有这么好走。
他知道,他还不能就此松懈,他还要继续拼搏下去,正大光明地去击碎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障碍。他要印证,他所选择的路,终有一天,也能抵达光明的荣耀之巅。
“加油。”他挑起眉,头顶灯光落在他眼里,明亮得晃人眼睛。
他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可是,有人的路却已经到了终点。
双方队员握手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手掌与手掌之间的接触不过交睫,眨眼后,眼前的人早已换了一轮。
他坐在长长一条桌子的最末,眼前是星海般闪烁着的镜头。
韩文清点评着战队的发挥,之后又由张新杰分析了一番战况。一如往日例行公事的流程,可是记者似乎能嗅到什么气味一般,旁敲侧击地揣度起了他们的心情。
在张新杰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后,终于有老记者绷不住了,开门见山道:“几位对未来又有什么打算呢?”
问句落在耳朵里,让张佳乐的心停跳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一瞬间变得沉重滞涩的呼吸。
韩文清表示他还会继续战斗下去,张新杰附和着韩文清的发言,于是话茬转瞬挪来了他的方向。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将有一个人,从这里离开了。
短暂的沉默后,张佳乐握了握拳,没等身旁的人发言,径直接过话筒,着那个带着探询眼光看向台上的记者:“我也不会放弃。”
他不敢看林敬言,纵使他早就知道他将在本赛季的赛程结束之后选择退役,可他依旧不愿意去被逼着直面又一个同行的旅伴就这样自此与他告别。
他与林敬言同为第二赛季出道的选手,而今林敬言退役,那一批最早进入这一片天地的人,放眼望去,也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等他继续牵扯记者的注意力,沉默了许久的林敬言终于在众人惊异却带着意料之内的眼光中开口,说起了退役时该说的话。这些话张佳乐从不少选手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甚至在第八赛季即将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那一字一句,却依旧如芒刺一般,一根一根戳进他的心里。
张佳乐看了看身旁的林敬言。
林敬言很平静,脸上还带着一个温和的笑。
不知为何,在此时张佳乐突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林敬言说了不少的话,偏着头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遗漏的,便站了起来,向着台下鞠了个躬,准备离开。似乎感受到了张佳乐的目光,他略略转过头,安慰似的冲他扯起了嘴角。
“再见啦。”像是以前结束训练回屋休息时的道别一般,他轻轻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转身离开了媒体招待厅。
身旁的座椅空了下来。
似乎大厅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一些,从四面八方吹来,失去了躯体的遮挡,在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几段零碎的后续入不了耳朵,他的第十赛季,林敬言的职业生涯,便连同霸图的赛后记者会一并结束了。满场的记者没有离席,他们在期待着与获胜者的会面。
张佳乐垂着头向选手通道走去。纵然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他自己一时也说不出,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停下。就算行至周围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一个,他也依旧会背负着过往的一切,带着一路上所有遇见过的人的期许,坚定地走下去。
“嘿。”
眼前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他抬头,孙哲平正斜斜靠在出口侧的墙壁上,向他挥了挥手。
通道里,灯光熄了,落入走廊的月光是柔和暧昧的颜色,落在他左手外的绷带上,泛出的不再是刺眼的白。
见到眼前这个人的那一刹,不知为何,积压在心底的难过似是找到了排泄的出口一般,一股脑地从张佳乐胸口里向外涌。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走到孙哲平的面前,伸手环住了他。
将脸埋在孙哲平的肩膀上,他想,如果那一年,是孙哲平自己在在自己的身边,说出退役的决定,他的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要这样一个倔强而好胜的人,无奈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职业生涯被迫终止;要这个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人亲口承认自己屈服于命运,是不是似乎,有些太过残忍了呢?
他轻轻开口:“大孙,我有点难过。”
孙哲平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那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他的后脑上。
他有些难过,却无能为力。有人欢喜前来,自然也就有人黯然离开。他无比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的惆怅。
可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你怎么来了?”他松开怀抱,借着月光端详着他的脸,又忍不住牵了他的手,将五指一根一根与他紧扣起来。
孙哲平任由他摆弄,半晌笑道:“为了支持霸图战队,顺便时刻欣赏百花缭乱的英姿。”
张佳乐一阵好笑:“你这个义斩的叛徒。”
“又不只是我,俱乐部里的其他人也到了,只不过他们都支持兴欣罢了。”孙哲平耸了耸肩,“所以接下来,是不是可以一起去看比赛?”
“说不好……”张佳乐叹了口气,“不知道队里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哎呀你干什么?”
孙哲平拉着张佳乐向出口头也不回地走:“你宿舍在哪啊?借我留宿一阵子没问题的对吧。”
“啥?留宿?一阵子?”张佳乐一个激灵,“不行不行,那可是我们队伍的宿舍,外来人员严禁入内……”
“家属也不行?”
“家……孙哲平你刚说的什么?”
“那做张佳乐选手的专职陪练总可以了吧?”
“陪练?!”
“还是你们霸图觉得……”孙哲平突然停住了脚步,挂着张佳乐曾经最熟悉的、那明明看着一本正经,却让人无端心生几分不详预感的笑转过身来:“我这个水平,连做你陪练的资格都没有啦?”

“哟,单间,条件不错啊。”
将行李包随手扔到了墙角,孙哲平大剌剌坐在了一把圈椅上,伸了伸手脚,坏笑着看张佳乐:“晚上怎么睡?”
“平时视频聊天的时候早都见过了,装什么。”张佳乐小声咕哝着,将那行李包从墙角的灰尘里刨了出来,拎到窗外仔仔细细拍了拍,挂到了衣架上:“就是张单人床,我还没有多余的垫被,你自己看着办啊。”
“以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单人床上挤过。”正说着话,孙哲平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张佳乐拦腰一抱,二人双双倒在床上。
张佳乐大叫一声,正想挣扎,旋即被那张急速靠近的脸激起了一脸红潮,最终只轻轻推了他一把:“压到我头发了。”
孙哲平咧嘴一笑:“熟悉吗?”
“啊?”
“第三赛季那年的春节。”明明背着光,可孙哲平的眼睛依旧发着亮:“我去你家,你本来打算打地铺,但最后还是跟我睡的一张单人床。”
张佳乐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呀。”
“怎么可能忘。那天晚上我差点被你掐死在床上。”孙哲平轻轻咬了咬张佳乐的鼻尖,“还好后来阿姨来……”
一句“阿姨”出口,二人却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还记得那一晚,当他们的关系暴露在张佳乐母亲眼前时,那闪烁在一个母亲眼里的、陌生的绝望与愤怒。
过了许久,孙哲平干笑一声:“这些年,阿姨怎么样?你们之间……”
“她很好。”张佳乐平静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五赛季,决赛之前,我说要给你个惊喜。”他抬头,看了孙哲平许久,方犹豫着什么般,缓缓开口:“其实那天,她叫我爸给我打了电话,叫我比完赛以后,带你去家里坐坐。”
孙哲平愣了。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干哑滞涩得自己都不敢认:“我当年……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孙哲平呀……”张佳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望向孙哲平的眼里是百感交杂的光:“说实话,你走的那一年里,走在大马路上,我看谁都像是你。”
他叹了口气,像是缅怀着什么,又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开始,我猜你说不定只是害怕被人看到难堪的一面躲起来了,就想着,如果你能回来,我就不生气了。但那天晚上……”孙哲平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生怕自己跑掉一般。张佳乐垂着眼,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再望向孙哲平时,他眼里满满交织着的,只有无奈的笑意了:“要说恨,那真的是恨得不得了。其实自那天以后,队里人连你名字都不敢提,一提我就翻脸。只是到了最后……”
他闭了眼,认命般笑道:“我只想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还过得好好的,哪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着跟我无关的日子……”似乎想要极力地抑制住什么一般,此时连他的呼吸也不免颤抖起来。他咬着下唇,将脸埋入孙哲平胸膛,半晌,才低声开口:“只要你过的好,我就……满足了。”
他闭着眼,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的眼廓洒出两弯微微颤抖着的黛色阴影来。看着这样的他,孙哲平心底一片柔软中,掺杂着丝丝拉拉的疼。
“那时候,我追不上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以最镇定的语气开口:“可是如果让你停下来等我……”
“不用说,我都懂。”
张佳乐没有让他将话说完。
向着那一片温暖搏动的来源,他又忍不住凑得更紧了一些。沉稳的心跳声顺着耳朵一直流淌到心房,扑通扑通,一声声与他自己的连在了一起。
无论过往如何,他却终究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可以一起向着无限长远的未来走下去。
“都过去啦。”他释然一笑,从床上爬了起来,侧坐着,捏了捏孙哲平的鼻尖:“所以,等看完比赛,你有没有兴趣……”
孙哲平静静看着他,等了小半晌,张佳乐却又将脸埋回了他的胸膛。
“算了。”他抬起眼,一双眼里满满写着笑意:“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82

盛夏的天空蓝得像是一块玻璃。
B市里,难得能看见这样好的天气。
灰蓝色柏油道路上,一辆白色路虎夹在无尽车流中,随着一字长龙一寸一寸向前挪着,缓缓爬行过街侧行道树落下的苍翠阴影。
张佳乐窝在后座,眯着眼,左右蹭着身后灰白色的皮靠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孙哲平自后视镜中瞥了后面闲不住开始打滚的张佳乐一眼:“坐不住了?”
张佳乐滚了一会儿自觉无趣,索性大剌剌将自己摊平在后座上,捂着肚子有气无力道:“今天就早上在酒店吃了点东西,我是可饿到现在啦!”
孙哲平笑:“飞机上也不是没有东西吃,你自己嫌难吃拒绝了的。”
闻言,张佳乐“腾”地坐了起来,两条胳膊自靠背后搭上了孙哲平的肩膀:“要不是你改了机票生拉硬拽把我拉来B市,这会儿咱们在K市早都该吃上饭了,哪还能堵在这儿半天才走五十米。”
孙哲平摇头笑了笑:“嗯嗯嗯,都是我。”

第十赛季总决赛已然在昨夜落幕。在那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的晚上,兴欣战胜了轮回,叶修再一次带领着他的队伍登上了位于荣耀之巅的领奖台。
叶修在众人搀扶下捧起奖杯的时候,孙哲平正站在台下,视线略一偏移,便是张佳乐的侧脸。
那张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清隽的脸孔上,显而易见地写着艳羡。可在即将溢出的激动与钦羡之后,却也总还是带了那么一丝落寞。
孙哲平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指尖。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张佳乐反手抓紧了孙哲平的手掌,倏地抬头,对着孙哲平笑了起来:
“明年我也会站在那儿的。”
那双笑眼弯弯的,在场馆骤然亮起的灯光里一闪一闪。
孙哲平只得别过头去,但愿离场人群的喧闹声能遮盖住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一晚,酒店中,枕着张佳乐细细的呼吸声,孙哲平不知为何却难以入眠。
荣耀赛事暂告一段落,他本来应当趁此时将他当年所遗漏下的缺憾一一补全。
可是当此青空白月,从前那些被他所强压下的心绪,倒像是乘着黄浦江潮,自江心淤泥中重新被冲刷上岸。
五年前的决赛之夜,他离开的时候,本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回来。
他是当真决然离开,自然不会去想,在分别了五年之后,他的心会再一次如同曾经那样,被眼前的这个人全然握在手中。
只仿佛当年的那种种难以尽叙的情愫,并没有被他在那一夜连根拔除,反而静静地蛰伏在血肉最深处,只等着重新破土萌蘖的那一天。
那天在霸图宿舍,张佳乐吞到肚里的话的内容,其实他再明白不过。这许多年来,他们之间横亘了多少重沟壑,他不敢去数,只怕自己数不清。
床下张佳乐兜里那两张去往K市的机票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他在害怕什么犹豫什么,孙哲平自然也清楚,可话语兜兜转转到了嘴边,却只怕将张佳乐那一片苦心打破。
这些年来,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张佳乐究竟经历过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又向他隐瞒过多少自己所受的委屈?
他伸出手指,沿着张佳乐的脸颊滑向下颔,目光同窗外月光交织在一处,端的是无边温柔。
孙哲平,你完了。
他略略蹙眉,暗暗地想,嘴角倒噙着笑,满脑子都是一片昏沉的甜。
你欠他的,这辈子还怎么能还得清。
他自枕头下摸出手机,轻轻点了几下,又忍不住看了看张佳乐露在被子外的那小半张脸,叹了口气,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怎么办?一点一点还,一辈子还不完,那……
还能怎么办呢?
也就只有下辈子接着还了。
放下手机,又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孙哲平伸手握住他的指尖,放任自己沉入黑甜之中。

“说起来我还没跟你好好算算呢,晚上趁我睡着了改机票,拉我来B市到底想干嘛?”孙哲平的白色路虎堵在车流之中,车外阳光灿烂,把玻璃晒得滚烫。幸而车内冷气呼呼地吹着,终于还是将张佳乐满肚子的火气压下去了一些。
“就想带你好好游览一下首都。怎么?”孙哲平眉尖一剔,“你倒说说看,这么多年,我是跟你把差不多全K市的米线店都吃遍了,你跟我来B市好好玩过吗?”
“孙哲平,我怎么觉得又要被你坑?”张佳乐一脸怀疑,“当年你说请我吃老北京风味名吃,那豆汁儿的味道我现在都记得!”
孙哲平大呼冤枉:“你记仇也记得太久了吧!我想礼尚往来都不允许了?”
张佳乐撇嘴:“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哪?话说在前头,拒绝各种怪味食品。”
“南锣鼓巷,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没有。”张佳乐如实摇头。
“跟K市大观楼是一回事儿。”前方绿灯,长长的车龙总算动了起来。孙哲平轻踩油门跟上前车:“但……想给你看点别的东西。”

停好车,一路步行,顶着炽烈的太阳,张佳乐汗流了一脊背,跟着孙哲平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恍惚间竟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化成一滩水洒在他脚下的石板上。
皮肤黏潮,却依旧有一只带着比阳光更灼热的温度的手,穿过层层人海,拉住了他的手。
孙哲平收紧了手指不让他甩脱,看着张佳乐被晒得红红的脸,向他眨了眨眼,凑近了他的耳廓:“我以前在这儿摆过摊。”
“真的假的?”张佳乐睁大了眼,“我还一直以为你……”
“只不过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了。我当初打工的那个网吧原先也在这附近呢,你要有兴趣的话待会儿可以带你去看看。不过现在先得把你的肚子给填满了。”孙哲平笑了笑,拉着张佳乐,从人群中轻车熟路地辟开一条道,七拐八拐,钻进了路旁小巷子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推开小店的玻璃门,混合着烧烤气味的冷气扑面而来。张佳乐被呛得咳了两声,孙哲平倒如熟客一般穿过挤挤挨挨的桌椅,径自从后厨窗口处提来了两个白色塑料袋。
“最早的时候当网管,穷得连饭钱都没着落,我就来这边帮人看摊子,顺便就发现了这个店。”他将一个塑料袋递给张佳乐,自己则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根羊肉串来:“这家店虽然位置偏僻了点,但味道是整条街上最好的,价钱又便宜,跟那种普通景区民俗街上糊弄人的店可不一样。”
张佳乐眨了眨眼:“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有关你以前的事情。”
“想知道什么?今天都告诉你。”孙哲平抬起脚尖,勾开一条结着油垢的金属面圆凳:“先坐下吃饭?”
“不行我等不及啦。”得了承诺一般,张佳乐突然高兴起来。他将胳膊穿过塑料袋耳朵,两手推着孙哲平的脊背,将他一路推出小店去:“路上吃。先带我看看你以前摆摊的地方呀?”
孙哲平无奈地笑:“好好好,你小心看路。”
室外的热浪翻覆下,孙哲平与张佳乐一前一后地随着人潮向前走。
张佳乐一只手擎着五串羊肉,啃得满嘴是油,犹不忘时刻回头关照身后的孙哲平两句:“你以前摆的摊子呢?”
“都多少年啦,早都没了。”
“那卖的什么?”
“文化衫,上面印字的那种。”孙哲平一阵好笑,“问这么仔细,想关照我的生意吗?”
“可不是。”张佳乐嚼尽嘴中羊肉,幸而没将舌头也吞下肚去。他用手背将糊了他一脸的汗水抹向一边,倒将满手的孜然味沾染得到处都是。
阳光自头顶炙烤着地面,身周满是烧烤的孜然气味。
这一阵灼热眩晕的幸福感却如此真实而熟悉。
“孙哲平。”
张佳乐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将手中的竹签塞进了孙哲平手中的塑料袋,顺势趴上他的肩膀,小声道:“我们这算是在约会吗?”
孙哲平一愣,继而失笑:“你非得说出来是吗。”
张佳乐咬着嘴唇笑了:“那走!我们去买文化衫。”
“不是说我的那个摊子早十几年都没了吗……”孙哲平话音未落,张佳乐倒兴冲冲地拉着他往前走:“没了找个别的不行吗?”
向前走了两步,见孙哲平依旧没跟上,张佳乐眼珠一转,忽然转身,将满手的油尽数抹在了孙哲平的前襟上,狡黠一笑:“哎呀,衣服脏了,买件新的替换一下?”
孙哲平扯着领口,还没将衣服扯到鼻尖跟前便是一阵烧烤气味扑面而来。他眉头一皱,倏尔也伸出手去,将自己手上的油蹭在了张佳乐的衣襟上,不等他反应,已三两步冲到了前面去,回头大笑:“走着?”
逆着阳光,张佳乐看不清孙哲平的脸,只能看见那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整齐地排成一道令他心跳骤乱的弧。
“走着。”为了掩饰那一交睫的羞赧一般,张佳乐强作镇定,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拉住了孙哲平的手。

两个人沿着那条小小的巷子一路闲逛,张佳乐似是来了兴致一般,对什么都感兴趣。孙哲平也不急着往前走,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脸得色地向自己表演砍价神功。
眼见着张佳乐又以三折砍下两件印花衬衫,孙哲平忍不住开口:“你这些都哪儿学的?”
“厉害吧。”张佳乐得意一笑,顺手便将另一件T恤往孙哲平身上比划起来:“看我妈砍价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阳光被小巷的墙壁遮去了大半,可张佳乐的脸颊还是红红的。若不是在一旁摆摊的小贩还看着他们,孙哲平甚至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就这样抱住眼前的人。他干咳一声:“你买这么多,怎么穿的过来?”
张佳乐不明所以,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又不是我自己穿,还有你啊。”
在那一刹那,孙哲平仿佛失去了全部思考的能力。
“你……你要是喜欢……”嘴唇开始颤抖,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喉头向外跳:“一样两件,我们都能……”
“想什么呢!”张佳乐笑着剜了他一眼,转身拎过老板包好的几件衣服,递给了孙哲平:“拿好,走了!”
接过袋子,一瞬间所有的理智又像是回到了身体里一般。想着方才的失态,孙哲平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张佳乐却还在前方看着他笑得一脸狡黠,于是他便也只能摇头笑着跟上他的脚步。
巷子不那么长,两个人一边吃着路旁冷饮店中买来的冰棍一边走着,很快就到了尽头。但孙哲平似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拉着张佳乐的手,与他穿过马路,又走了一会儿,待得张佳乐身上的汗将他好不容易在冷饮店中蹭着空调晾干的T恤又一次浸得湿透,孙哲平总算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张佳乐的眼前,是一座鼓楼。
纵然是盛夏,这个时候,高悬在头顶的太阳也将将有了些西沉的迹象。三两缕绯色浮云绕在鼓楼勾起的斗角上,将檐上整齐排着的那一串仙人神兽映出些泛金的颜色来。
“张佳乐,你听我说。”
孙哲平轮廓分明的脸在暮日中渐渐柔和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开口:“有关我家里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实话。”
“你在蜘蛛洞穴门口组我的那天,我刚刚被赶出家门,身上只有六百块钱,还不知道晚上可以住在哪里。”
“网吧早些年拆了,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
“每年过年,我回B市,但也不会回家,因为那时候我爸跟我就差断绝关系了。”
“那年除夕竞技场里,是我离家这些年第一次有人给我放烟花。”
“我当年走,是我不想拖累你,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是我为自己的退缩找的借口。”
“我不是个那么勇敢的人。”
“张佳乐,你看清我。”
孙哲平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几经措辞,却最终也没有将那句“但请不要离开”说出口。
他自说自话地走,又自说自话地回来。此时,还有什么能给他勇气,让他恬不知耻地说出“不要离开”这一句话。
但张佳乐还是懂了,笑了,向他倾身而来。
落在他嘴唇上的,不是回应,是一个冰冰凉凉的吻。
仿佛还带着冷饮店里那一支冰棒的甜。

83

回到住处时,张佳乐只在玄关将两只鞋子一甩,一头栽进沙发,恨不能将自己从此种在其中再不起来。
孙哲平将二人大包小包的“战利品”随手扔上茶几,抬脚踩了踩张佳乐的屁股:“起来。”
“我不。”张佳乐的声音闷闷地从沙发垫中传来。半晌,他自双臂间抬起小半张脸,仔仔细细地将屋内摆设四下里打量了个透:“孙哲平,没想到你还挺有钱的。房子不错!”
“就你贫。”孙哲平胡乱揉揉他的发顶,看着他身上那件衣服腰侧的油印:“晚上想吃什么?”
张佳乐翻了个身,惬意地笑:“你给我做?”
“想得美。”孙哲平掏出手机,“我点外卖。”
张佳乐大笑,在宽大的沙发上来回滚,看得孙哲平的唇角不由得也带上了笑。
他正对着手机思考着晚饭内容,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张佳乐趴在沙发上,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看得孙哲平一阵不自在,只有笑着别开视线,接起电话:“喂?爸?”
一声“爸”让张佳乐瞬间老实了下来,仿佛看见了真人一般,方才还在满沙发乱滚的人此时已然一骨碌爬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撑在膝盖上,满脸写的都是“乖”字。
孙哲平一阵好笑,看着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的张佳乐,不知为何坏心又起。
他强忍着笑,一张脸绷得一丝不苟,暗暗瞥了一眼正盯着他、不知酝酿着什么坏想法的张佳乐,沉声道:“嗯,我们到B市了。”
电话那头的孙父自然不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你们?他也来了?我应该没想错?”
“嗯。”孙哲平坦然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孙父一阵好笑:“特地带回来给我看?”
“不是特地,”孙哲平看了张佳乐一眼,“但如果你坚持,也不是不可以。”
“好。那就明天。”孙父对孙哲平话里有意无意的挑衅视而不见,不知为何,语气听来仍是笑呵呵的:“明早十点,我让老赵来接你们,过来一起吃个中饭吧。”
“老狐狸。”孙哲平笑骂,刚放下手机,一旁的张佳乐早已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按倒在沙发上。
“说。”张佳乐两手撑在他头两边,居高临下地笑:“你爸是不是训你啦?”
孙哲平望着他,眉峰一蹙,叹了口气:“咱们的事儿瞒不住了。”
“啊?”张佳乐不明所以歪头看他,孙哲平趁此时,两手攀住张佳乐的双肩向下一拽,将人拉到自己怀中,侧头咬了咬他的耳朵:“我爸非要见你。明天早上十点,叫我带你回家。”
怀里的人霎时间僵住了。
半晌,张佳乐突然撑着孙哲平的胸膛坐了起来:“你爸为什么非要见我?”
“你让他家断了二分之一香火,老头子不见你见谁?”孙哲平好整以暇,就差哼着走调的小曲儿翘起二郎腿来。他正想从沙发上坐起来,又被张佳乐拎着领子按倒在沙发上。
“老实交待。”张佳乐眯着眼,“什么时候告诉你爸的?你可从来没跟我讲过啊。”
他的脸靠得那么近,是稍一用力就能吻到的距离。从他唇间吐出的温暖气息轻拂过孙哲平唇上的绒毛,心尖连同脚趾头一起被眼前这个人撩拨得一阵酥麻的痒。
孙哲平伸手扣住张佳乐的后脑,将他拉向自己,并没有送上一个多么绵长深沉的吻,只是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在张佳乐以为下一秒便会发生些什么事的时候,他突然松开了手,落荒而逃一般翻身下地。他拉了拉衣服下摆,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再严肃那么一些,但看着张佳乐被他揉得一团乱的头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去买饭。”
张佳乐笑歪在沙发上,对着他的背影大叫:
“孙哲平你耍赖!”

说是买饭,其实不过是将两盒便当从等在楼下的外卖小哥手中提回楼上。盛夏的傍晚,林间穿来的风中还夹着白日的灼热气息。蝉已经开始聒噪,那条布满绿荫与蝉鸣的路却不需要他自己走了。
又是一年的夏天了。
夕阳从电梯厅的落地窗外流进屋来,铺了一地绯红。孙哲平按下电梯按键,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忍不住想起,许多年之前,他似乎也是这样提着两盒外卖,踩着金红色的夕阳流光走回那个有他在的地方。
打开门,张佳乐倒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翘着脑袋等在沙发旁。但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天际流岚已从城市的远端流溢进了他的阳台,故而纵然客厅里一片空荡荡,他这个平日看来实在少了几分烟火气味的屋子,还是多出了两分温暖的感觉。孙哲平打开餐厅的灯,顺手在餐桌上放下外卖盒,叫了一声:“张佳乐!吃饭了!”
叫了几声,张佳乐始终没有应答。书房的灯亮着,孙哲平顺着光走去,推开门,看见了正坐在书房地上的张佳乐。
张佳乐正低头仔细看着什么,连孙哲平的靠近亦未发觉,半长的头发自脑后垂到锁骨前,露出一段柔白的后颈来。孙哲平伸手想拉他,走近了却发现,让张佳乐看得出神的,正是那本贴满了他不可告人心事的集邮册。
呼吸在一瞬间紊乱起来,孙哲平下意识便伸手想要合上那本册子。可是当手指触碰到集邮册的边缘时,他最终还是停下了动作。
他不敢看张佳乐的表情,两只耳朵嗡嗡地叫着,像是被他的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一下一下地擂着鼓膜。
“吃饭了。”他有些狼狈地转身,“吃完饭再看。”
没等他走出房间,张佳乐已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孙哲平,我好高兴啊。”他踮起脚,将自己的下巴垫在孙哲平宽阔的肩头。明明说的是高兴,声音中却带着哽咽与颤抖:“你想不到我现在有多高兴。”
似乎自知失态,张佳乐又笑了起来,推着孙哲平的脊背往外走:“走,我们吃饭。”
就像是这许多年来的思念终于有了搁置之处,无论他们分离多久、相距多远,最终还是有那样一盏灯,点亮一间小小的屋子,其中会飘出饭菜的香味,让他们能找到家的方向。

上午十点,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出现在了孙哲平的住处。
张佳乐坐上轿车,对着为自己关车门的司机笑了笑,终于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靠近孙哲平,小声道:“我有点紧张。”
孙哲平耸耸肩:“有什么紧张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紧张!”张佳乐抓着孙哲平的裤子,收紧了又放送,看得孙哲平只得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我爸家离这儿很近,不堵车几分钟就到。”
张佳乐终于被逗乐了:“那得借你吉言,但愿不要堵车。我可不想到最后只能吃上一顿晚饭。”
显然,孙哲平的运气不错。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平缓地驶过洒满阳光的街道,几个转弯,似乎开上了山路,行进之处绿意愈发深浓。
等到车终于停下时,触目所及已然是一片葱茏。
张佳乐下了车,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一座可以用“庄园”形容的别墅。
远边树林挤挤挨挨地将一片深浅斑驳的翠色烟霭铺叠至眼前,环绕着广阔庭院中参差错落的别致小景,让张佳乐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孙哲平倒是轻车熟路地推开一扇雕花的金属门,站在门边向他招呼道:“进去呀?”
张佳乐暗暗吞了口口水,转身就向接他前来的车子跑:“我去去就来!”
孙哲平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去买套像点样子的衣服啊!”张佳乐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昨天他在南锣鼓巷的小摊上用三折杀到手的文化衫,“I love Beijing”一行白色小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什么BOSS什么阿玛尼的,总之我不能穿这身进去吧?!”
孙哲平笑了起来,扯着自己的衣服,像是要展现什么一般,将他胸前那一行“Beijing”给生生拽了下来:“这身怎么就不能进去了?我跟你穿的还不是一样的衣服啊?不要太紧张了。”
“可是你之前也没告诉过我你家住香山别墅这种地方啊!”张佳乐捂着脸,一刹间觉得脑袋要爆炸。
“你也没问啊。”孙哲平将手中的“Beijing”卷了卷塞回了口袋,吸了一口气,坦然道:“何况,这是我父亲家,不是我家。”
看着仍在犹豫的张佳乐,他从一旁的篱笆下折下了一朵小小的蔷薇花,塞在了张佳乐胸前的口袋里,顺势向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我家在K市,还是跟你一起买的房子。”张佳乐抬眼时,只能看到他促狭的笑:“怎么?现在你打算独占、不给我住了吗?”
“贫!接着贫!”张佳乐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那朵花,“我也不是没钱,穿这身,万一你家长辈觉得我不重视,不让……”
孙哲平没有等他说完。
他勾着张佳乐的肩膀,轻轻歪过脑袋,碰了碰张佳乐的头。
“那就要麻烦你,带我私奔啦。”

穿过满庭参差错落的花朵,几乎连鞋底都沾染上花瓣的气息,张佳乐终于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看见了孙哲平长大的地方。
他在玄关换好鞋,一抬头便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孔。
那是一个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相当漂亮的女人,只不过此时她虽扶着自己略有些凸出的腹部,却还是看着张佳乐,笑得一脸促狭。
“不错不错,看来你还认得我?”她先向张佳乐眨了眨眼,旋即从背后掏出一本笔记本递了过来:“张佳乐!我可是你的头号大粉丝呢!我跟你说!七年以前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到我们家来的……”
“霍嘉琪,你别捣乱。”孙哲平从后面走上来,一把接过了她手中的本子,扳着她的肩膀就向在不远处等着的男人那里轻轻一送:“孙哲康你管好自己老婆。”
那男人向张佳乐礼貌性地略一颔首,有些无奈地看了还在闹腾的霍嘉琪,只得轻声开口:“不要太激动了。”
但很显然,霍嘉琪的注意力此时并不在他身上。
“孙哲平你没大没小!你侄子都快出来了你还叫我大名!叫大嫂!叫我大嫂!”霍嘉琪被孙家大哥揽着肩向屋里扶,仍不忘扭头回来,向张佳乐挥了挥手:“以后你也跟着叫我大嫂吧!不要客气呀!”
张佳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回头看到孙哲平笑得无奈。
“刚才那是我哥哥和嫂子。”孙哲平耸了耸肩,拉着张佳乐的手:“现在还紧张吗?”
“一点儿都不。”张佳乐皱着鼻子,向他做了一张鬼脸。

张佳乐跟着孙哲平绕过玄关立柱,孙家的客厅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听到声响,坐在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正看着报纸的一个年长男人抬起眼来,向他们和蔼地笑:“哟,来啦。”
“我爸。”孙哲平向孙父努了努嘴,又轻轻拍了拍张佳乐的肩:“张佳乐。”
“伯父您好!”早先被压下的局促在这一瞬间反弹了回来。张佳乐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绒盒子,递了过去:“来得仓促,没能准备什么礼物,还希望您多原谅。”
孙父饶有兴味地自金丝眼镜后抬起眼看着他,看得张佳乐脊背上立起一片寒毛。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应当继续擎着从孙哲平住处连夜搜刮出的领带夹等人接受,一旁早有一个年岁不小的佣人温和地双手接下了那个小小的盒子。
“坐。”孙父向张佳乐点了点头,又抬眼看向孙哲平:“小子眼光不错。”
张佳乐一头雾水,接过管家递上的花茶,还没来得及将一肚子疑问冲下肚子去,孙父却像是看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般,缓缓开口:“他早些年出去打比赛,是差点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的。虽然最后总算是没断,可我们中间有将近五年的时间连面也没有见过。”
纵然昨日已经听孙哲平将他的往事讲了个七七八八,但此时经由孙父说出的话,落在张佳乐耳朵里,还是顺着他的血管下行,将他的心脏紧紧攥在了手里。
孙父没有等孙哲平与张佳乐的回应,坐在自落地窗后洒下的阳光下,轻轻啜饮了一口茶:“孩子他妈走得早,我从前生意忙,也没好好教导两个孩子,弄得我家老二性格又刺又强,倔得像牛,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拦不住。”
“当年他不怕离开这个家,也要去打那游戏,但最后被我两句话就劝回来——他从来没有对我妥协过。所以我知道,这绝不是我那两句话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他看向孙哲平,眉间总化不去的威严在阳光下也终于缓和了几分:“后来,我看到了他的那本小册子。我不知道你看到过没有。”
“那时候我知道,我说的那段话,只不过是戳到了他最痛的地方。”
他站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走到张佳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年他也挺难的。你们走到今天不容易,好好珍惜吧。”
“伯父,您……”张佳乐咋舌,“您这是同意了?”
“不然,你觉得我应该极力反对吗?”孙父反问。
“我还以为……您会掏出一沓钱往我脸上扔然后让我离开您儿子一类的……”张佳乐干笑两声,摸了摸后脑勺:“我连砸回来的钱都准备好了……”
“哈哈哈……”意料之外地,孙父并没有生气,反而开怀大笑:“哲平啊,这么有趣的孩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啊?”
孙哲平跟着笑起来,摸了摸张佳乐的后脑:“西部荒漠地上捡的。”

在孙宅吃了一顿丰盛的中餐,纵然张佳乐与孙父还只能算是第一次见面,可一家人团聚一处,气氛自然也是和睦融洽。只是饭桌上下,免不得又被霍嘉琪缠了好一会儿。回到孙哲平的房间时,张佳乐张开双臂便倒在了床上。
“大孙啊!”张佳乐躺在床上科科地笑,笑到兴奋之处忍不住坐了起来,对一边的镜子前正在想办法将“Beijing”贴回衣服的孙哲平道:“你爸爸真好说话!”
“现在也是你爸了。”经过几番尝试,孙哲平总算放弃了这个念头,双臂一展,将衣服脱了下来扔在了一边:“现在心里大石头放下了?”
张佳乐笑得双眼亮晶晶:“嗯!”可旋即他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低落下去:“要是我家也能有这么顺利……”
孙哲平弯下腰来,轻轻贴了贴他的嘴唇,没有让他继续想下去。
“现在你屁股下面的可是张水床。”他咧开嘴,露出一边牙齿,样子显得有些狡黠:“要不要试试看在水床上做什么感觉?”
张佳乐做了个鬼脸,双手环到他脑后,拉着人一同倒进床里:“我说躺着这么带劲!不来一次简直可惜!就是房间隔音怎么样?别我第一次来你家就被你爸……哦!被咱爸抓个正着。”
“怎么可能。隔音可绝对比当年小楼里头好多了。”像是一秒钟都不肯浪费一般,孙哲平说话间便将手自张佳乐的衣襟下摆探了进去。正待撷取更高处果实,张佳乐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张佳乐吐了吐舌头,伸手接起电话,短短几句,又放下了手机。
孙哲平看他沉默得奇怪,伸手抚上他的脊背:“怎么了?什么事?”
张佳乐眨了眨眼,脸上却不是孙哲平本以为会看到的沮丧。
他脸部的肌肉奇怪地颤抖扭曲着,但孙哲平知道,他在笑。
“大孙……”
急促的呼吸之间,流淌出的却是一个让整个房间亮起来的好消息。
“我……”
“我要进国家队,去打世界邀请赛啦!”

84

“你说气人不气人!”
窗外清疏月色被挡在了厚厚的织锦窗帘外,本该是一片静谧的孙宅书房里,传出一声有些失了真的叫喊。
起身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霍嘉琪撵走,孙哲平顺手关上了门。
“他还真是老当益壮啊。”回到书桌前,他调了调摄像头的高度,对着电脑屏幕上正鼓着两腮、河豚般气鼓鼓的张佳乐露出了一个可以用“幸灾乐祸”形容的笑:“后来呢?”
“什么老当益壮,这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视频那头的张佳乐将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乱,“你说,都退役了,那家伙还跑回来干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怎么感觉你还挺高兴的?”
“让老叶来,总比上面派个什么都不懂的来指手画脚好呀。”张佳乐叹了口气,虽然说着抱怨的话,眉梢眼角挂着的终还是欣慰:“而且有他在,就总感觉那冠军已经被我们包了似的,难得这次大家成了一个队的,看他好像也没以前那么讨打了。”
“看来你们商讨出了相当多的战术布置啊。”
出现在那张年轻脸孔上的,是孙哲平相当熟悉的、神采飞扬的笑:“计划战术是叶修他们要做的事情。我要做的就是,无论有谁出现在我面前,打倒他。”
孙哲平摸摸下巴,看着张佳乐身后墙壁上挂着的“国家电子竞技集训中心”几个字微微出神:“所以这两天总共赢了他几把?”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张佳乐的脸一下子塌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一把没赢。”
“难怪。”孙哲平大笑,“要我给你报仇吗?”
“走开!你现在连小爷我都打不过!”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张佳乐,看得孙哲平哈哈大笑。张佳乐气不过,冲着摄像头挥起了拳头:“上线!竞技场大战三百回合!你乐哥今天就教你学做人!”
“好,等我上来!”孙哲平熟练地刷卡上线,“几号房间?”
“1520房间,密码123456。”
早些时候,张佳乐接到了国家队选召通知,动身去了B市的集训中心,开始与国家队的其他队员们一起开始为赴世界邀请赛而接受磨合和训练。
那张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都仿佛闪着光,刺得孙哲平的眼睛有些疼。
他揉了揉眼睛,接受了眼前那个小弹药专家发来的切磋申请。
一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对着屏幕上灰色的“失败”两个字,他眨了眨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开口:“17号开幕式,你们什么时候过去?”
“我看看啊……”张佳乐掏出手机看了看,“礼拜六。”
孙哲平好笑:“明天不就是礼拜六?”
“明天就是礼拜六了?”张佳乐翻来覆去地将日历看了个透,只得到将手机塞回了口袋,对着屏幕心虚地笑:“去苏黎世嘛,还得倒时差。”
孙哲平轻笑:“东西带齐了吗?还缺什么东西吗?晚上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用!都带齐了!”张佳乐连连嚷起来:“再塞东西我的行李该比楚云秀的都多了!”
孙哲平轻声叹了一口气。
“明天下午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不……”
“不许说不用。”孙哲平了然地打断了张佳乐未出口的拒绝,“几点,哪个机场?”
张佳乐撇嘴:“孙嬷嬷您管得可真宽。”
眼见着视频那头的孙哲平又缓缓抬起了半爿眉毛,张佳乐破罐子破摔一般闭着眼嚷起来:“礼拜六上午十点,SD国际机场T3,国航CA2566。”
孙哲平点头:“记住了。没什么事儿的话去休息吧,明天还得赶飞机?”
“我不。”张佳乐头一歪,“再来一把!”
孙哲平双眉一剔,手一抬发去切磋请求:“那你输了可不要叫。”
“输了我叫一句是你儿子!”
“嗯,我儿真乖。”
“孙哲平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盛夏早晨七点半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混合着从机场口吹出的冷气,也就只带来些软软的酥痒。飞机划出笔直的白线,将蔚蓝的天空裁成教堂顶彩色玻璃的模样。
不知从哪得了国家队今日启程的消息,各家战队的无数狂热粉丝们一大早已然将国家队接送车辆的必经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被机场安保拦在安全距离外仍在不住地尖叫,车子还没开到地方,粉丝们的叫声甚至都传到了张佳乐的耳朵里。带着些窃喜,他摘下墨镜,看着人群,一眼便在人群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哇你来得这么早。我以为我已经够早了。”车子还没停稳,张佳乐便拖着行李箱急吼吼地下车,冲着人群迎了上去,“等了多久啦?”
孙哲平“跋山涉水”般穿过人山人海,对放他进了分隔线的安保小哥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喧闹不止的人群摇头笑:“来得晚了我还能看见你人?”
他伸手接过张佳乐的行李,掂了掂:“还挺沉。”
“那必须的!”这句话让本来正在一旁与喻文州说着话的黄少天听见了,皱着一张脸便凑了过来:“哇孙哲平你是不知道啊,张佳乐这两天在集训中心都快成老中医了,见人就推广他那金银花茶!”他指着孙哲平手中的行李箱大叫:“我敢打包票那一箱子里一半都是款待老外用的金银花!”
“你懂什么!”张佳乐扳着孙哲平的肩膀,就差伸出手来捂住他的耳朵:“现在天气这么热,喝点金银花茶清热解暑多好啊!”
孙哲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张佳乐不满的眼神中,一手拉着拉杆箱,另一手牵住了张佳乐的手,向前迈开了步子,就要走进机场大厅。
在那只宽厚的手掌触碰到自己的手心时,张佳乐像是被什么蛰了一口一般,本能地想要挣扎。只是那手源源不断地将令人安心的坚定与温和掺杂着体温传送过来,又让他不自禁地去期待,这个人能长长久久地牵着他,陪他肩并着肩,在无尽的人生道路上一起走下去。
身边的队友们三三两两地向前走着,纵然张佳乐平时人缘不错、这一段时间的集训又让他与几个平日他不那么熟悉的选手培养了不少感情,可是行走在他们之间,张佳乐仍觉得不自在。
他不忍自己甩脱那只手,只得凑近了孙哲平,小声开口:“放手啦,让人看见怪怪的。”
“奇怪什么?”孙哲平走在前方,连回头也不曾:“该知道的早就全都知道了。咱俩没点事儿我还特地大老远跑机场来送你?”
张佳乐一时语塞,正待反驳,身后叶修的声音却懒懒响了起来:“就你俩那点事儿,有什么可瞒的。不过如果真想封住哥的嘴,你要不要回去跟你们公会那边商量一下,帮我抢几个BOSS或者弄个几组材料来啊?”叶修拍了拍他的肩:“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考虑一下?”
“果然啊,就算退役了,你叶修还是叶修。”孙哲平对叶修这赤裸裸的“威逼利诱”熟视无睹,反放下行李箱,向他伸出手去:“比赛加油。”
“放心。”叶修也伸手,与孙哲平轻轻一握,转身揉了张佳乐扎在脑后的辫子一把:“安检了。”
张佳乐捂着后脑,恶狠狠地目送着叶修排进了安检的长长队伍中,回头一看,孙哲平的脸上带的却是一脸坏笑。他心头火起:“你都不帮我!”
“帮你揍他?”孙哲平笑着将行李箱递给张佳乐,“那得等你们回来的。”
张佳乐眯着眼笑起来:“那我也走啦。”
“嗯。路上注意安全。”孙哲平捏了捏他的手心,突然抬头凑近了张佳乐的耳廓,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还要我给你吹口仙气吗?”
张佳乐的脸霎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个透。
明明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可而今在孙哲平刻意带了挑逗的话里被重新提起来,那一阵灼热的气息却仿佛又一次萦绕在了他的指尖。
张佳乐咬着下唇,向孙哲平举起了手。
“赢不了的话回来我可找你呀。”他不敢看孙哲平带着笑的眼睛,伸出去的右手倒被孙哲平好好地握在了手里。
只是随着温暖的呼吸一同印在他手背上的,是一个轻轻的吻。
“放心吧。”
双唇离开手背,当皮肤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机场四面吹来的冷气,却又是一道温柔的气流缓缓拂过。孙哲平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开口:
“回到这里的张佳乐,一定会是个世界冠军。”

将张佳乐送走后,孙哲平并没有驱车离开机场。
他从车子后备箱中取出了两个印着稻〇村字样的漂亮袋子,转身走向了另一个安检口。
飞机起飞降落间,蔚蓝天色不变,触目所及却已是大不同。
孙哲平提着两袋点心站在长水国际机场里,看着身边往来人群与接机口前举着牌子的人,不知为何竟有些感慨。
那个举着“落花狼藉”牌子的少年的身影仿佛仍在眼前。
可只一眨眼的工夫,竟已过去了十年。
走出机场,拦下出租车,凭着记忆找到了十年前他在K市吃过的第一家米线店。孙哲平点了一碗米线,端着碗来到加料区,小心翼翼舀了小半勺辣椒,回到座位一尝,还是忍不住摇头。
十年了,这家店的中辣还是这么让人舌头着火。
此刻张佳乐不在身边,可不知为何,孙哲平觉得自己此时孤身一人所走过的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十年前的,十年后的,无数张脸孔一层层叠起来,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变得立体起来,仿佛此时此刻,那个早就坐上了去往苏黎世航班的家伙正坐在他身边,捧着一碗米线呼噜呼噜吃得正欢。
走出店门,孙哲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颗正在稳稳跳动的心,心中装着一个人,隔着胸膛,却让他觉得温暖。
比那落在他身上的阳光更温暖几分。
甚至于,能够将他心底的忐忑尽数融化,只剩下满腔柔软的期待。
眼前是一扇老式的防盗门。门开后,就是他一直不敢再触碰的那道坎。
孙哲平深吸一口气,屈起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谁呀?”屋里传来一声询问。是记忆中曾经出现过的女声,落在孙哲平耳朵里,只让他的心脏一下下跳得更快。
他强压着心跳,用尽可能坦然的声音道:“阿姨您好,我是孙哲平。我想,您大概还记得我。”
门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仿佛方才应门的声音只是孙哲平的错觉。
就在他以为,这扇门不再会为他打开时,门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正是张佳乐的母亲。
她微微蹙着眉,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孙哲平一会儿,颤抖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转过身,为孙哲平让出了一条道来。
“外面热,进屋说话吧。”她看了看孙哲平手上的两袋点心,突然笑了一声:“东西拿回去吧,我们不会要的。”
“阿姨…”孙哲平刚开口叫了一声,眼前的女人却似乎被什么戳着了痛处一般,渐渐红了眼眶。
“我是记得你。所以我不可能原谅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孙哲平:“就算是为佳乐好,你也不该再出现在他跟前。我以为这件事你五年前就懂了的。”
孙哲平一时哑然。
此时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张妈妈这几句似乎全然不带诘问的话。
“月华,有客人啊?”
本在客厅中看着荣耀职业联赛总决赛重播的张爸爸似乎听见了玄关处的声响,走了出来。也亏得张爸爸及时出现,打破了二人间尴尬的沉默。
微微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一片迷蒙地走出客厅,看见孙哲平时,明显地愣了愣。
“你不是…那个…”
他正向孙哲平举了手要挥,张妈妈却剜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了他手中:“下楼买个西瓜回来吧。”
“啊?可是…”张爸爸一脸状况外,指了指孙哲平:“小孙难得来家里一趟…”
“都知道来客人了还不买点水果回来招待?快去。”
将张爸爸撵到了外面,张妈妈的眼神让孙哲平愈发有些不自在了。
他将手中袋子轻轻放在茶几上,张妈妈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被孙哲平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丝心虚渐渐浮上表面,张妈妈蓦地开口:
“我本来以为,你们以前都只是年纪小不懂事,闹着玩的。”
孙哲平摇头:“我是认真的。”
张妈妈倏尔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家小子瞒不住事儿,我早就知道。”
她敛了锋利的神色,用带着些无奈的目光看向孙哲平:“说实话,我以前还挺喜欢你的。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有的时候我问我自己,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或者我家乐乐是个姑娘,我还会不会这么不看好你们之间的事?”
她叹了口气,摇头笑道:“也许是时代进步,我老了?我从前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和他结婚、组成家庭,生下孩子,把孩子一起抚养长大,再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完剩下的路,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阿姨。”听着张妈妈的话,孙哲平不知为何无端竟生出了些勇气来。他看向张母,目光中再不带一丝闪躲与犹疑:“也许我不能与他结婚,不能和他拥有我们的孩子,但我会陪他把我们两个人生中剩下的路一起走完。”
张妈妈闭着眼睛笑起来:“其实我的儿子是什么样,我最清楚。”
“你走的这些年他一直没和我们再提过你。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你。”她笑得无奈,“我们也催他恋爱,劝他换个目标。到后面,其实我们都已经默许了,觉得他只要能把心思从你身上移开,哪怕带个男人回家,我们也认了。”
“可是他还是要等你。嘴上不说,可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妈妈笑着笑着,眼角却泛起泪来。
“我们能怎么办呢?身为父母,我们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幸福一些啊。”
孙哲平低下了头:“对不起。”
张妈妈却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孙哲平的手背:“对乐乐好一些,就对得起我们了。”
孙哲平不知该说什么,只有不住地点头,看得张妈妈又笑起来:“跟我家傻乐乐还真是一个样子。”
“您这是……”孙哲平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张妈妈却没有回答他,只向他眨眨眼,转身向厨房里走:“晚上留下来吃个饭吧?”

坐在客厅中,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演奏着一出交响乐,孙哲平总觉得有些心不安理不得。可他数次前去厨房试图帮忙却全被张妈妈给撵了回来,还顺带得到了张佳乐童年相簿两册。
“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情做,可以翻翻看啊。”张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透出的狡黠不知为何竟让孙哲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摇摇头,坐回沙发上,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险些让他笑出声来。
幼时的张佳乐,看不太出而今这般清隽的模样,反倒肉乎乎的,胖得笑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睛。
再仔细翻,有张佳乐幼儿园时候扎着牛角辫穿着小裙子的照片,有张佳乐小学时候将脸蛋涂得如猴子屁股一般红彤彤参加表演的照片,还有张佳乐初中时候逃课被抓关在家里一脸狼狈偏生眼里就是透着不服软的照片……
孙哲平掏出手机,将相册里的照片一张一张拍下来,正拍得兴起,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回头一看,张爸爸正和蔼地对他笑着。
“哲平啊……乐乐的比赛要重播了,他在家的时候总跟我们说不要信那些解说瞎讲。”张爸爸摸了摸自己略有些秃的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要不,你来给我讲解一下?”
“好啊叔叔,没问题的。”孙哲平合上相册,念及手机中已然存下的照片,心底几把算盘打得啪啪响。
“叫什么叔叔。”没有让他得意太长时间,张妈妈自厨房中端出了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茶几上,抬头看了孙哲平一眼。
“叫爸。”

85

金红色夕阳一点一点潜至海面下,天色是深海一般的蓝。飞机穿行在星河之中,在云层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如一只追逐着月光的飞鸟。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终究让人有些疲乏,机舱中的人们大多已经沉入睡梦。随着冷气吹在身上的还有左右同伴浅浅的鼾声,枕着落入小小舷窗的星光,张佳乐靠在窗边,看着从他身边掠过一般的点点星屑,却一丝睡意也无。
少了地上灯火的干扰,身周漫空繁星灿烈如日光迸出的万千碎片,亮得有些刺眼。张加了凑近了舷窗,轻轻向玻璃上呵了一口气。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窗外的星光也有些缥缈起来。
就像是那一年的除夕,他与孙哲平在K市点燃的仙女棒溅出的金色银色火花。
他的嘴角不觉间向上微微翘了起来,伸出手指,趁着窗上雾气还未消散,怀着不可告人的忐忑与兴奋,鬼使神差般,在玻璃上写下了一个“孙”。
在最后一笔落下的那一刹,明明四周是一片安静,指尖却仿佛被什么灼伤了一般,滚烫的温度一直传导上他的脸颊。像是想要掩饰什么一般,他飞速地将玻璃上的雾气擦了个干净,坐在位置上,胸腔之下,一颗心脏跳得几乎要自嘴里跃出来。
啊,第一次参加世界级的比赛,紧张是难免的嘛。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最终还是抵不过胸腔中那股与躁动交织一处的甜,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

飞机落地时,苏黎世已是一片安谧。这里似乎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带着些微凉的潮意。夜幕沉沉,连那一勾弯月也早已沉下天际,只剩下机场的灯还亮着,映得湿漉漉的地面似乎还有满地月光流淌。
在飞机上补足了觉的黄少天脚一沾地便又展开了他的演讲,自停机坪一路聒噪到了大巴上仍不肯歇上一歇。略带些G市口音的话又快又急,听得人耳朵嗡嗡叫起来。张佳乐揉了揉太阳穴,或许是在飞机上一直未合过眼,此时在哪略有些聒噪的背景音中,他依旧靠着大巴座椅,睡得香甜。
好梦正酣,他被人摇晃起来,迷迷糊糊地提着行李走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接着又迷迷糊糊地坐上电梯,走进一个房间。
放眼望去,有一张床。
之后的事情,张佳乐便只记得一片令人舒适的黑暗了。
第二天,张佳乐久违地享受了一次人工叫醒服务。
七点不到,一连串熟悉地带着G市口音的聒噪便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张佳乐张佳乐张佳乐起床了!要去吃早饭了你再不起床错过早饭自助餐钱就得自己掏了!吃完早饭早点带上行李回你自己房间去不要再赖在我床上了!你快点起来再不起来我掀被子了!”
张佳乐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一睁眼,眼前便是黄少天那张不断开闭着的嘴,吓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我在哪?”
“你在我和队长的房间!”黄少天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床,满脸不满:“昨天看你困得那样我好心扶你下车,结果分完房间你不去自己房间,反而跟着我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一进房间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倒头睡觉叫都叫不起来!我被你逼得只能跟队长挤一张床将就了一晚上!”
张佳乐扶着额头,灰溜溜地从床上下来,一扭头恰好看见洗漱完毕走出浴室的喻文州,心底更是一阵虚:“对不起啊,对不起,昨天困糊涂了,我这就回自己房间……我和谁一间?”
喻文州微笑着接过话茬:“我们是按照战队分的房间,张佳乐前辈应该和张新杰一队,在走廊那边的1506。”
“谢谢!谢谢!”张佳乐拖起行李箱,落荒而逃般冲出了房间。
提着行李站在走廊,张佳乐靠着墙壁,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拨下一个电话,想了想,又附加了视频邀请。
十几秒之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B市天已大亮,灿烂的阳光一直传到苏黎世的酒店里。
“早上好啊大孙!”张佳乐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
孙哲平一挑眉毛:“你昨晚没睡好?”
“嘿嘿。”张佳乐吐了吐舌头,“飞机上没休息,下飞机困得不行了,不知怎么就跑到黄少天他们房间去凑合了一晚上。”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你都不休息?”孙哲平无奈皱眉,“你都在干什么?”
想你。
答案几乎就要自己从张佳乐的喉头蹦出来。
他被那个差点刹不住车跳出嘴巴的答案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向孙哲平摇头:“没干什么。”
孙哲平大笑。
“那边怎么样?吃的住的都好吗?”
“还没来得及体验呢。”张佳乐长长伸了个懒腰,“本来以为是公费旅游,结果飞机上一看赛程安排……”
“忙成狗?”
“别瞎说,狗比我们清闲。”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那句话,在苏黎世的那二十余天里,满当当的比赛与训练将张佳乐生生磨得一点脾气都不再有。
纵然这段日子在经历之后再回首,也不过是一个交睫,但若要任何一个国家队队员再去回想这一段日子,恐怕除了吃饭睡觉比赛训练四件事,他们再想不到那段时间里自己还做过一些什么。
表演赛,小组赛,淘汰赛,半决赛……一场接一场的比赛消磨着所有人的精力,就中自然也包括张佳乐。
甚至直到半决赛中战胜美国队、确定进入决赛的那天晚上,他都再没有给国内去过一个电话。
而当此时、他坐在决赛现场的比赛间中,听着场下隐隐传来的欢呼声,等待着即将展开的擂台赛时,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心中想的究竟是一些什么。
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只像是他徘徊了十年的黑暗长路,突然出现了一星光芒。
他无力再想其他,只凭借着本能,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向着那一豆微渺的光芒挣扎着冲出去。
他忘了技能,忘了眼前的对手的ID,甚至连他按下键盘用得是哪一根手指都不再体察得到。他的眼前,只剩下那一点光芒,那一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阻挡他靠近的光芒。
那一场比赛似乎只是短短一个交睫。
又似乎漫长得像他的一生。
终于,屏幕上金色的“荣耀”二字映亮了整个房间,整座场馆之中几乎掀开房顶的欢呼声传入隔音良好的操作室,“GLORY”的叫喊声回荡在耳畔,久久不能停息。
身边的人都很激动,黄少天的话越说越快,孙翔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可张佳乐沉默地盯着那两个字,怔怔地看了许久。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一般,他竟绷直在座位上,一动都不敢动。
张新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该出去鞠躬了。还要领奖呢。”
随着那一计轻轻的摇晃,却有两行热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从张佳乐的眼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张佳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背对着所有人,死死盯着“荣耀”二字,嘴唇几番张合,才将几个破碎的词语连缀成句,挤出他哽塞的喉头:
“我们这是,赢了吗?”
“想什么呢!我们是冠军!”
耳畔嗡嗡声轰鸣,是谁应答的他,张佳乐分辨不出来。
那个在第三赛季挥着拳头大笑着说“明年的冠军我势在必得”的人、那个在第五赛季摸着后脑讪笑着说“下个赛季我会继续努力”的人、那个在第七赛季苦笑着说“微草的表现确实实至名归”的人、那个在第九赛季微笑着说“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的人——
却在此时,在终于到来的荣耀金光的照耀下,在所有人的面前,痛哭失声。
张佳乐,是世界冠军。

没有给他太多抒发情绪的机会,他的一双眼睛还是红的,便被早就等在了操作室外的队友们拉上了台。
捧起奖杯、接受镌刻着他名字的冠军钥匙、戴上花环、合影留念……
接下去发生的事,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梦也似的柔光。
直到他攥着冠军戒指走下颁奖台,脚下的地面才似乎有了一丝丝现实的感觉。
他突然想,在地球的另一面,孙哲平会不会正在直播中看着他呢?
他狼狈地揉了揉眼睛,手却是软的。
他想,他似乎太久没有给孙哲平打电话了。
此时此刻,他虽然脑内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打了电话应该说些什么,但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到孙哲平的声音。
拿起手机,尚未解锁,他的嘴唇已然随着他的身子一同颤抖了起来。声带像是被什么扯住了,而大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
赢了。
挣扎了十余年,无数次在失望绝望之中挣扎徘徊,背负着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他张佳乐,终于有一天,能将曾经的所有质疑与唾弃踩在脚下,亲手捧起那座象征着荣耀的奖杯了。而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所有委屈、挫折与痛苦,都在此时,化作道道光芒,将他捧起的那座奖杯衬得愈发耀眼。
黑暗中的那一枚光点,终于在此时,被无限地放大再放大,如同荣耀女神温柔张开的双臂,轻轻拢在了他的身上。
他终于也是被眷顾着的。
他匆匆按下通话键,也不再有任何余裕的心思去换算此刻对应到B市究竟应该是午夜还是凌晨。此时此刻,他只有那个做了十余年终于成真的梦,想要一字一句地,亲口讲给孙哲平听。
颤抖的手此时连手机也握不稳当,听到电话接通滴滴声的那一刹那,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将他的视线糊得一片朦胧。
可是没等他的眼泪落下来,一个熟悉的铃声却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那铃声多么熟悉。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他的心里烙下过印记。
张佳乐怔怔回头,那个本应该在B市的人,此刻却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
他的身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站着孙哲平。他一只手还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擎着还在不断响着的手机,向张佳乐挥了挥。
“你……你怎么……”张佳乐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可嘴角却又忍不住翘得高高的,又哭又笑的样子看得孙哲平双眉一展,笑了起来。
“在你成为冠军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看着你呢?”
张佳乐愣了。旋即,一只裹着绷带的手轻轻替他擦去了还挂在脸上的泪珠。
场馆里的灯光从通道口洒进过道里来,将孙哲平的轮廓映出一层金茸茸的光。
逆着光线看去,那人眉目如星。

86

等到国家队处理完所有赛后事宜,馆外的钟塔上,时针已然堪堪指向了十二。走出比赛场馆时,迎面而来的是掺着温柔暖意的风。
赢了比赛,自然应当有庆功宴。可是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考虑到队伍中有些队员生活作息相当规律,庆功宴最终还是被定在了第二天的晚上。
回酒店的大巴就等在场馆外,可大家说着“反正今晚回去了也睡不好,不如熬夜在苏黎世好好逛逛,把前阵子欠下的都补回来”,之后便纷纷找了相熟的人,三两成群地散开了。
最终,一辆大巴上,除了司机,只坐了三个人。
空空的车厢让张佳乐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扭头向后座,小声问张新杰:“你困了吧?”
张新杰点头,又推了推眼镜,话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不过今晚肯定睡不着。”
张佳乐忍不住笑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之后应该再接上一句什么。幸而孙哲平及时打破沉默:“张副,张佳乐我要借走一个晚上,如何?”
“诶?”张佳乐抬头看他,“不是你来我们房间借一晚?”
孙哲平笑笑不说话,张新杰似乎见怪不怪,掏出一本笔记本,对着手机上被人传到了网上的决赛视频,竟开始复起了盘。
车窗留着缝隙,温柔的风从苏黎世湖中满池的星辰间吹来,带着湖水的潮湿气味。张佳乐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来这儿快一个月,还真是除了赛场和酒店哪儿都没去。”
孙哲平摸了摸他的后脑:“那你刚才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这还用说么。
但不想让他太得意一般,张佳乐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趴回了车窗边,想了想,捂着肚子开口:“我饿了。这边商店下午五点就关门,去外面根本找不到东西吃,只能回酒店吃点。”
话音未落,孙哲平却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包裹来,递给他:“就知道。”
“哇,鲜花饼?”张佳乐接过,三两下撕了包裹在外面的油纸,咬了一大口:“嗯!味道好!”
或许是真的饿了,张佳乐捧着手里的饼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等到他将手中饼啃了个干净,舔着指尖问孙哲平还有没有的时候,大巴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啦。”孙哲平两手一摊,“请?”
却不等张佳乐同意,他索性两手抄在他腋下,环在他胸前,将他轻轻带下了车。
尽管知道张新杰没有看向他们俩,可张佳乐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孙哲平没有留给他犟嘴的时间,拉着他的手,将自己的五指一一与他扣起来,提步向酒店里走去。
或许是夏夜的风太过温暖,张佳乐觉得自己被吹得两颊发烫。
推开门,冷气也拂不去他耳尖的那一点绯色。早已过了十二点,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酒店里金色的灯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他们牵着手的身影,可张佳乐竟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那个被牵着手的影子,沉入琥珀色美酒一般的地面里,醉得眼前一片旋转的迷蒙。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你不是说今晚不放我回房间吗?”
“是啊。”孙哲平回头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一口白牙晃得张佳乐别开了眼:“跟我走。”
张佳乐不明所以,可孙哲平话中的笃定与温柔却让他无法去与他再计较什么——此时他甚至连思考都难,只觉得脑内像是被蜂蜜糊满,明明混沌晕眩,但不用细究、明明每丝每毫都向外沁着令人窒息的甜。
走进电梯,孙哲平按下按键,张佳乐就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地向上爬。超过了他所住的楼层,超过了他所知的每个队伍所住的楼层,直到了顶楼。
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就在电梯门即将缓缓打开的时候,孙哲平自身后捂住了张佳乐的双眼。
“给你个惊喜。”他靠在张佳乐耳边,口中吹出的温暖气息轻轻拂着他耳尖的茸毛,让他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张佳乐被蒙着眼,看不见眼前的路,脚下的柔软地毯让他的脚步更多了几分虚浮。可是孙哲平宽阔温暖的胸膛就贴在他的脊背之后,面上覆盖的那双手也如此地温柔,直将身后那人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他身周全数打开的毛孔中,一点点汇入心房,再一点点泵向每一寸皮肤。
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行走在走廊里,连脚步声也被地毯吸得干干净净。就在覆在张佳乐脸上的那双手的掌心微微有了些潮意时,孙哲平停住了脚步。
张佳乐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旋即,一股熟悉的芳香气味扑面而来。
他心底隐隐有了答案,眼眶微微也有了些肿胀的灼热感。但他还是跟着孙哲平走进了房间。
遮住眼睛的那双手放下,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在落入房间的清疏月光之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无数黄白交杂的花朵。
那一种、纠缠在他们二人之间十余年,见证了他们所有悲欢离合的花朵。
忍冬。
就像那一年的小楼里,整整一个房间的花,挤挤挨挨地,从他的脚下,一直蔓延去这间屋子他所能看见的所有角落。
房间的窗没有关,暖熏熏的风从窗外吹来,满屋子的忍冬花瓣都摇曳起来。
“忍冬在苏黎世可真不好找。”孙哲平轻笑了一声,“今晚月亮不错。”
他侧眼,看着连呼吸都开始颤抖的张佳乐,忽然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我爱你。”
张佳乐的呼吸蓦地停了。
迎着那双写满了他无暇深究的复杂感情的眼,孙哲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我以前从来都没跟你说过……”
可是他的话没有说完,道歉还没有出口,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已然将他包围了起来。
“你不用说,我都懂。”张佳乐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他枕着孙哲平的肩膀,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淌,将孙哲平的衣服洇透了一小块。
孙哲平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轻轻吻着他的脖颈,却没有再说话。
直到张佳乐胡乱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自他身上起来,孙哲平才看着他,不自觉地带了一丝丝狡黠的笑:“这就满足了?”
张佳乐眨眨眼,却见孙哲平缓缓伸手,自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绒盒子来。
他没有单膝跪地,也没有再从身后掏出一束玫瑰花。
他只是打开了那个小盒子,露出了那枚如同月光凝成一般,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指环。
“自己戴?”他将盒子向张佳乐面前递得更近了一些,并没有看着他的脸,可急促的呼吸终究还是将他的心情透露出了两分:“还是……我给你戴?”
张佳乐伸出手:“当然是得你给我戴。”
孙哲平从善如流,将那一缕月光套进了张佳乐的手指。他没有立即放手,倒执着那只漂亮的手仔细看了看,忍不住喃喃开口:“像是结婚了一样。”
这样的孙哲平着实少见,看得张佳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从孙哲平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却也摸向了自己的口袋:“你也伸手。”
孙哲平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理解张佳乐这句话的意思,张佳乐却像是等不及了一般,一把将他的手拉了起来。
“肯定没你送我的这个贵重,但也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内圈镌刻着“张佳乐”字样的戒指,套在了孙哲平的手指上,左看右看,带着一脸的欢欣,抬头看向孙哲平的眼:“在我手里还没捂热呢,你可要好好保管呀。”
手指上的那枚小小的指环,明明只浅浅带了一层张佳乐的体温,可套在手指上,却烫得孙哲平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你……”他将张佳乐又一次拥入怀中,却再没了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有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地想要跳出他的喉咙,却最终都挤作一处,堵成一团,让他只想将自己的心脏直接掏出来给眼前的人看。
“好啦,现在还是想想,我家那边怎么应付过去吧。”最终张佳乐还是收了继续逗弄他的心思,学着平日里他摸自己脑袋的样子,摸了摸孙哲平有些扎人的头发:“总不能跟私奔一样呗?”
孙哲平这才找回了三两分平日模样。“你家早就同意了。”他咧开嘴,看着眼前满脸不可置信的张佳乐,露出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狡黠的笑来:“不然你以为你车上吃的饼谁做的?”
“好哇,孙哲平,你又瞒着我……”张佳乐反应过话中意思,伸手就给了孙哲平一拳。虽没用力,可孙哲平还是配合地叫了两声:“这还不是怕影响了你的发挥嘛,我的世界冠军?”
听见“世界冠军”四个字,张佳乐的嘴角就忍不住要向上翘。但旋即他又绷起了脸,自以为恶狠狠地剜了孙哲平一眼:“你少来!你说!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瞒着我,自己把事情都给拦下来……”
“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孙哲平举手求饶,奈何张佳乐不依不饶:“你还想有下次?!”
眼看着张佳乐又要开启老妈式的演说,孙哲平索性一把环住了张佳乐,将他的埋怨尽数终结在了一个绵长缱绻的吻里。
不是多么激烈的吻,也不带着情欲,只是唇与唇之间的摩挲,却无端生出好些温存。
直到怀里的张佳乐慢慢安静了下来,孙哲平才凑近了他的耳廓,低声开口:
“你知不知道,在瑞士,我们是可以领证的。”
看着脸颊以肉眼可见速度红起来的张佳乐,孙哲平挑衅一般地挑起眉毛:“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去?”
“谁怕谁!不去是孙子!”
张佳乐高高昂起下巴,也挑起了眉毛,向孙哲平大笑着挑衅了回来。
月色渐渐隐去,窗外是一片安宁的黑暗。这个时候,苏黎世早已经沉入了睡梦。
但孙哲平分明觉得,此刻整座城市的灯火,都亮在张佳乐的眼睛里。

番外一·所有的肉都有一个看起来不像肉的开头

退役后,虽然最初想回K市,但张佳乐终究是搬进了孙哲平B市的家。
因为不满孙哲平那过大的房子在充满着钢铁冰冷感的后现代设计风格之下显得太过冷清而没有人气,张佳乐决定将房子重新装修一遍。于是这一日,他便将正窝在沙发里看着拳击赛的孙哲平拖了出来,一同去家居城挑选新家具。
都说与恋人逛家居店极易产生与之结婚的冲动——因为一件件美好的家居品实在是能够勾起人对婚后美好生活的向往。所以当张佳乐第两百五十二次偷偷看着身边孙哲平轮廓分明的刚毅侧脸不能自已地傻笑、被发现之后就做贼心虚地将视线移开时,他暗暗安慰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琳琅满目的家居品太诱人了而已。
选择太多反而无从选择,张佳乐一时犯了难,正拉着孙哲平走出店铺准备货比三家,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尖叫如街旁急刹车声一般刺穿人耳膜:
“抓贼啦!”
随着尖叫,四散起无数飞鸟。人行道上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冲出一个男人,手上攥着一个女式手袋,闷头就往前狂奔。
好生熟悉的场景。
当年K市飞机场,可不是就被一个小偷摸了钱包吗。
见义勇为好青年张佳乐松开了搭着孙哲平肩膀的手,撸了撸袖子,冲着当面跑来的小偷就迎了上去,想要用身体挡住那小偷逃跑的路线。谁知小偷慌不择路,伸出手来就对他猛地一推——
“吱——————”
紧接着,是一道真·急刹车的声音划破天际。
“张佳乐!”霎时间孙哲平脑内一片空白,接踵而来的是心胆俱裂的恐慌。他反手一把拉住小偷的后领,向地上狠狠一掼,然而却看也不看便狂奔向机动车道——
张佳乐在小偷的奋力一推之下被推出了人行道,径直跌倒在机动车道上。此时恰逢绿灯,正有一辆车飞速经过。司机见有人突然冲出,连忙刹车。车子在灰蓝色的柏油马路上拖出长长两道刹车印子来,最终银灰色的保险杠距离张佳乐的鼻子只剩下不到五公分。
张佳乐吓得面色惨白,司机的破口大骂在他耳中就如过耳清风,孙哲平震耳欲聋的喊声他仿佛也没听到,一时心跳呼吸都忘了如何进行一般,双眼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直到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才让他恍然反应过来,痛呼一声。
孙哲平向司机道了歉,死死捏着张佳乐的手腕,黑着脸将他从马路上拎了起来。

将张佳乐狠狠丢进车里之后,孙哲平才放开了紧箍住他一双手腕的手。张佳乐狼狈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心道明天该有两道青印箍上去了,越想越委屈,抬头看着前排驾驶座上正系着安全带的孙哲平,小声咕哝道:“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差点被撞到的可是我啊。”
孙哲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身周气压反而又低了几分。
张佳乐缩了缩脖子,咬着下唇不敢再说什么,就见孙哲平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猛踩了一脚油门。由于惯性,张佳乐猛地向前一倒,头磕到了副驾驶位座椅的软皮枕头,虽说不疼,但是张佳乐还是不免抱怨:“孙哲平你想干什么啊!好好开车行不行?想出车祸直说啊?”
“你还敢跟我说这个问题?”孙哲平的那一张铁青的面孔让张佳乐不由地联想起面对训练迟到队员时的韩文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像是面对着叶修的韩文清:“你胆子是有多大就敢直接往小偷身上撞?”
“可是我不拦着,他就跑了啊……”张佳乐心里发虚,起初还理直气壮的辩解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我……我也不知道他会把我推出去……”
“没推出去,万一他有刀呢?直接捅你一刀你满意了?”在孙哲平泄愤一般的驾驶下,他价值不菲的越野车发出一阵阵怒吼般的轰鸣,一路几个大甩尾超了沿途的车辆,引得无数车主怒砸方向盘大骂没素质。
“你这是什么话!”张佳乐随着车厢的摇晃左右颠簸着身子,听见孙哲平的讥讽,怒极反笑,将头恨恨别向窗外:“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也就是看上去能耐罢了。就是因为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太多,小偷才会这么猖狂。”
“哦?是么?”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孙哲平大笑起来:“好,你刚才说了些什么,自己可不要忘。”
张佳乐暗道不妙,偷偷将那没过脑子便将伤人话语脱口而出的自己骂了个狗血临头:本来话刚出口,他便已经后悔;奈何覆水难收,为图一时口舌之快,他这次可是实打实地将孙哲平惹怒了。
他想开口向孙哲平好好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而随着孙哲平身周的低气压不断扩散侵袭至他身周,他却也委屈起来。
明明被小偷推了的是我,差点被车撞了的是我,被你弄疼了的是我,看着你脸色的是我。
你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张佳乐越想越不甘心,便也不愿再向孙哲平低头。一路上,车厢里的二人一个暴怒一个委屈,却是谁也不说话,沉默的空气纠结着,似乎将堪堪酝酿出一场风雨来。

回到家,孙哲平依旧不说话,只开了门,不看张佳乐一眼便扭头进了书房。
“切,拽什么。”张佳乐翻了翻白眼,心里却无名地憋闷。
他虽然还是委屈,但是怒火已然在回家的路上差不多散了个干净。这日的事他也心知是自己鲁莽了,然而却还是倔强地不愿向孙哲平率先低头。
他可是给了自己一路的好脸色呢。
要我原谅他?除非他先道歉。
这么想着,张佳乐朝着书房的方向恨恨地哼了一声,反手合上门,心情却不由得明朗了许多。他哼着小曲,一头栽进客厅里足够躺下三个人的皮沙发,将双腿搭上茶几,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播放的正是惊悚电影。
张佳乐喜欢看惊悚电影。虽然剧情大多大同小异,但胜在画面惊险刺激,闲暇时候用来杀杀时间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如此,但张佳乐的胆子其实并不那么大。
因而,实际上,他不敢一个人看惊悚电影。每次他看惊悚片时,势必要孙哲平陪在他身边。一旦出现什么血腥恐怖的画面,他总是扭头就将脸埋进孙哲平的宽阔胸膛中,等到孙哲平拍拍他的头告诉他那一段过去了,他才若无其事地扭头出来继续看片。
孙哲平因此笑过他许多次,每次他都炸着小辫子挥着拳头一拳砸上对方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胸肌,听到他不知是真痛还是装痛所发出的闷哼得意兮兮地笑出声来。
自然,等到他下一次兴致勃勃地开始看惊悚恐怖片,孙哲平还是会坐在他身边,等着他在下一个血腥镜头扑进自己怀里。
这一次的电影,是著名血浆大片电〇惊魂。根据其中用掉的血浆包数量可以推测出其画面究竟有多么少儿不宜。
然而,在电锯呜呜响起来,片中人物开始惨叫的时候,他回头,却恍然发现,平日里他能埋的那一片宽阔的胸膛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抱枕了。
张佳乐忍不住撅起了嘴,哼了一声,伸手将抱枕一把抓起,一拳头打了下去。
拳头打进棉花里,软绵绵的,手感不错,心里却越发烦闷。
大不了不看呗,还离不开你了?

一整个下午,张佳乐将电视里的一百一十八个频道轮着调换了不下四十次,最终长长呻吟一声,将遥控器随手一扔,仰头倒了下去。
还真的是离不开呀。
不是没有过过没有他的日子,然而在有他的日子回想起来,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再过回那段日子了。
不就是低个头认个错道个歉嘛,小爷我大丈夫能屈能伸!
张佳乐握着拳,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一溜小跑,却在紧闭的书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手,想要敲门,可是他细长白净、骨节匀称的手在半空停了半天,终究没有落下去。
深吸一口气,他终究悻悻将手放了下来,扭头摇晃着回了客厅。
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啊!
他一头扎进沙发,将头鸵鸟一般埋在抱枕下面,拱着身子,苦恼地在宽大的沙发上滚来滚去,正滚得辫子歪了刘海乱了,突然脑内灵光一闪。
抱着抱枕,他又跑到了书房门口,惨兮兮地开口,几乎带了哭腔:
“大孙——我饿了——”
里面一时没有反应,张佳乐便又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到了后来竟像是嗷嗷待哺的小奶猫一般。
正当他想再喊,书房的门“砰”一声被人打开了。
孙哲平依旧顶着头顶的黑云,铁青着一张脸,站在了门口。
“大孙,”张佳乐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尽量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我饿了。”
孙哲平一言不发,绕过张佳乐,转身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走了出来。
将面往桌上一放,孙哲平还是没说一句话,转身又进了书房,徒留张佳乐对着那碗热腾腾香喷喷加了个鸡蛋的方便面叉腰瞪眼:
嘿?
这算个啥?

荣耀!
随着狂剑士重剑插地、向天挥拳的动作,两个金色的大字出现在屏幕正中。孙哲平长叹一声,用左手遮着眼睛,向后倒进了他的老板椅中。
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是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孙哲平仍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谁紧紧攥住了一般,浑身血液倒流而手脚冰冷、头脑空白。
他完全想象不了如果张佳乐出事了自己会怎么办。
或者换一句话来说,他根本不敢想象,再也不可能有张佳乐的日子,自己应该怎么过。
可恨的是,当事人自己竟然还不以为然,甚至还一脸理所应当。
你不将你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你可曾想过我?
比起愤怒,孙哲平心中的担忧与烦躁更甚,以致于他的脑海中曾经数次浮现过将张佳乐捉过来按在大腿上狠狠打屁股的念头。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他甚至发现,面对着张佳乐那张写着“无辜”二字的脸孔,他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
见义勇为没有错,但是自己担惊受怕焦虑难安的心绪又何处发泄?
心中不免懊丧。
他决定让张佳乐和自己都好好冷静冷静,于是他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打算利用这一下午的时间好好处理处理父亲交待的公事。
取出从公司带回的那一沓厚厚的文件,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宋体铅字,刺耳的刹车声却始终在孙哲平的脑内徘徊不休。
烦。
孙哲平暴躁地耙了耙一头短发,顺手将文件摔在了一边,最终还是打开了电脑。
无处发泄的时候,那就去虐菜好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孙哲平挑翻了不下三百位玩家,每一场的战斗时间不超过三分钟。
依旧打着绷带的左手已经开始有点隐隐作痛,但孙哲平依旧不打算停下。
一停下来,那刺耳的刹车声就仿佛又回响在耳旁。
客厅里的张佳乐小奶猫般地一声声叫唤着,孙哲平铁青着脸色打开门,看到张佳乐一脸讨好地冲他眨着眼睛,心跳便在一刹那乱了,只想将他狠狠抱进怀里揉一揉,全都按进自己血肉里才好。
对他怎么都生不起气来,又爱又恨,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孙哲平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
于是,在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一碗面条之后,孙哲平又赌着气回了书房。
离开的这一小会儿,许是一下午虐菜虐出了名声而无数抖M慕名而来,屏幕上弹出一大片切磋请求。孙哲平叹了口气,又打了四十来场,便拒绝了接下去的所有请求。他本打算就此退出游戏,不料此时张佳乐却突然推门进来,怀中还抱着台笔记本电脑。
然后,孙哲平又接到一条切磋请求。
抬头望去,张佳乐只松松裹着一件白色浴袍,露出锁骨与小半片胸膛;披散着的一头齐肩长发还向下滴着水,白皙的皮肤由内泛着桃粉,明显是刚爬出浴缸的样子。
穿成这样诱惑谁呢。孙哲平腹诽。
然后他暗暗吞了口口水,懊恼地发现,自己不争气地有反应了。
“好哇原来你呆在书房打了一下午的游戏,真是不务正业。”张佳乐在靠着落地窗窗的单人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双笔直的长腿交叠着,浴袍下摆只隐隐约约地遮住大腿根,白花花的一片便让孙哲平的眼睛怎么都移不开了。张佳乐抬起眉毛,向孙哲平眨了眨眼:“来一盘嘛。”
“好。”孙哲平回到书桌前,接受了切磋请求。
不多时,胜负已分。
孙哲平原本手上就有旧伤,而又已经在竞技场中泡了一个下午,最终自然是张佳乐占了上风。孙哲平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就看到坐在那头的张佳乐突然将电脑盖子“啪”一声合上,咬着下唇向自己走了过来。
“你输了啊。”张佳乐双手撑着写字台,身体前倾,以致于原本就宽松的浴衣前襟大大敞开,孙哲平能顺着浴衣的开口饱览一片春光。
“嗯。心服口服。”孙哲平双手交叉托着下巴,暗暗按捺着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心跳。
“那我赢了有没有什么奖励?”张佳乐心不在焉地撅起了嘴,收了双手,一屁股坐上了写字台,两条光裸的小腿晃啊晃的煽着小风,不断将他身上水蜜桃沐浴露的馥郁甜香送进孙哲平的鼻子里。
“你要什么奖励?”孙哲平已经握紧了拳头,闭上眼不再看眼前的人。但视觉关闭了,嗅觉反而异常灵敏,一缕缕水蜜桃的气味扑面而来,使得他不禁更加心猿意马。
张佳乐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方才在客厅里那般无辜而楚楚可怜:“我饿了。”
孙哲平叹了口气:“不是给你做了面条吗?不合口味?”
“肚子是填饱了。”张佳乐似乎从写字台上跳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混杂着留兰薄荷气味的温热气息打在孙哲平的左耳廓上:“可是有个地方还等着你喂呢……”
张佳乐在自己耳畔用气声柔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语,真是……
该死的性感。
孙哲平觉得,自己此时若还不给点反应,就应该尽早去医院看看男科了。
于是健康的成年男性孙哲平猛地转了身,张佳乐只觉得他伸手勾住了自己的脖颈向下一拉,便不禁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之后猛烈如撕咬的亲吻旋即覆至。
张佳乐的气息有些不稳,张开了双唇打算大口呼吸,而孙哲平的舌就此趁虚而入,缠上了他的舌,一时使得他的呼吸更加困难。吞咽不及的唾液自张佳乐嘴角一路滑落,在他纤细白皙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银白色的暧昧痕迹,旋即隐入了浴袍里。啧啧水声与凌乱呼吸声交杂一气,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似乎提高了不少。
“大孙……唔……”就在张佳乐以为自己将要窒息的时候,孙哲平突然放过了他的舌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角双颊已然染了一层薄胭,一双将开未开的红肿唇瓣间隐约可见他微微探出的赤色舌尖,更兼有雾气蒙蒙的半阖的迷离双眼,使得他愈发感觉到自己臀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孙哲平的某部位的明显变化。
张佳乐一脸坏笑,突然从孙哲平身上爬了起来,双臂环胸,站在一旁凉飕飕地开口:“不凶啦?”
孙哲平哭笑不得:“祖宗,记我仇啦?”
“就记!不仅记还要罚!”张佳乐朝着孙哲平皱着鼻子,狠狠地做了个鬼脸:“一下午对我爱答不理,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该罚,该罚。”孙哲平举双手投降,“我是跪搓板跪键盘跪CPU还是跪榴莲?”
张佳乐被孙哲平逗乐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悟挺高嘛。”
“那是张佳乐同志教育的好。”孙哲平一脸正经,“不过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的对吧。”
“美的你!”张佳乐头一甩,“谁舍不得罚你了?听好了!”他一只脚踩上孙哲平的膝盖,趾高气扬地开口:“今天,只能我做,你给我忍着!”
孙哲平尽量控制着自己朝张佳乐被浴袍下摆隐隐约约遮掩着的地方探射的目光,到后来索性闭了眼向后瘫在老板椅里:“嗯嗯嗯,张佳乐同志教育的对,我就随便你怎么处置。”
闻言,张佳乐发出“桀桀”一声怪笑,突然就扯下了腰间系着的浴袍腰带,蒙上了孙哲平的双眼:“你不许看!”
孙哲平苦笑:“我是不是该求饶啊?”
“你求饶啊?求饶啊?就算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哗哈哈哈哈!”张佳乐模仿着电视剧里反派的样子,叉着腰发出一阵浮夸的大笑,但旋即发现他的表演再生动,此时的孙哲平蒙了眼也是看不到的。于是他又恶狠狠怪笑了一声,伸手挑起了孙哲平的下巴:“小娘子~别怕哦~哥哥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你都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孙哲平憋笑憋得有些辛苦,仿佛能想象到张佳乐一脸猖狂张牙舞爪的样子。但随即他笑不出来了。
他的裤子被人猛地扯了下去,下体一片风凉。紧接着,两腿之间最关键的那个部位,被纳入了一个温暖湿润而紧致的腔体中。
孙哲平的大脑在瞬间短路了。
张佳乐,在替他,做口活?
张佳乐不是一个热衷于床事的人,但每次他在床笫之间提出些什么要求,张佳乐总是会红着双脸、尽可能地满足他,只除了——替他口交。
彼时他曾经费过不少口舌想要劝服张佳乐试一试,但哪怕被孙哲平用嘴服侍了无数次,张佳乐的立场依旧坚定,一张丁香小口依旧纹丝不动。
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但孙哲平很快便没有心思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了。
下体传来的快感一浪接一浪地击打着他仅存的理智,浑身上下的感觉都仿佛凝聚在了被张佳乐不断吞吐的那一条阴茎上一般。缠绵的水声咕叽咕叽地敲打着他的耳膜,随着张佳乐软舌的舔弄,以及他因不熟悉而间或露出的牙齿磕碰到自己的柱身,微微的痛楚在情欲的催化下成为更深的快感,使得孙哲平的呼吸也逐渐粗重了起来。
他的舌头舔上了自己的茎身,正顺着爆起的青筋不断舔舐着;
他的舌尖覆上了自己的龟头,正向着马眼戳刺;
他的开始略带生疏地舔弄自己的睾丸……
孙哲平忍不住仰了头,后脑在椅背上无意识地磨蹭起来,双手抚上了张佳乐湿润柔软的发,不轻不重地揉按着;而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则让正替他口交的张佳乐好一阵口干舌燥——
这个性感的人是我的。
想到这里,张佳乐心中分外愉快,看着眼前壮硕的阳具不免更加顺眼了几分。在又用舌尖戳刺了孙哲平的龟头几下之后,他张大了嘴,尽可能地将手中的阳物纳入了口中。
剧烈的快感冲上了孙哲平的顶心。他低低地吼了一声,腰部猛地向上一挺,以让他的下身能够更加深入那一片温暖湿润之所在;而他这一动作,阳具便更加深地探入了张佳乐的咽喉,一下子将张佳乐噎得干呕起来,收缩抽搐的喉头反而加剧了下身的刺激。
本就系得不紧的、蒙着他双眼的腰带随着孙哲平的磨蹭而松脱,孙哲平喘着气看向张佳乐,但见他双眸湿润迷蒙,嫣红的嘴唇箍着自己的下体,口涎已自嘴角蜿蜒挂下,而葱根削成一般的十指还不断地在周围煽风点火,怎一个诱人了得!
发觉了孙哲平蒙眼的带子松脱,而他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张佳乐老脸一红,慌忙吐出了口中的巨物,看到脱离了自己口腔的阳具笔直地朝天矗立着,不免又红着脸移开视线,而犹嘴硬着:“看什么看!不做了!”用手背狠狠地蹭了蹭红肿的双唇便作势转身。
孙哲平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往怀中一带,挑起了他的下巴,将密密匝匝的吻贴合到他的唇瓣上:
“这就饱了?嗯?”
张佳乐堪堪跨坐在孙哲平腿上,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条件反射一般张开双唇,迎接了这突如其来的绵密亲吻。吻到一半突然醒觉过来,双眼尚一片迷蒙,心头却是微愠,伸出手就向孙哲平的胸膛搡去:“不要……”
孙哲平没有放任张佳乐再多说一个字,舌尖一卷,将二人唇间拖曳出的一线银丝卷入口中,紧接着便又紧紧地攫住了眼前人柔软的唇瓣。似乎对张佳乐想要逃离自己的吻这一事颇为不满,激烈而带着温存的亲吻间,孙哲平突然含住张佳乐的下唇,轻轻地咬了一口。
“啊……”张佳乐本就被吻得晕晕乎乎,被唇上传来的些微刺激吓了一跳,不由短促地叫了一声,旋即又被孙哲平以吻封缄,只能自鼻息中漏出一两声细细的轻哼。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原来二人在百花战队那几乎毫无隔音可言的小楼房间里偷偷做爱时,孙哲平也总喜欢吻着他来止住他的呻吟声,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小楼中与孙哲平做爱都有自己在与人偷情野合的错觉,而身子自然是愈发敏感。到了后来,这几乎成了一个习惯,因而无论之后他们搬去了条件好了许多的战队新大楼亦或是重逢之后在酒店的高级包房乃至孙哲平的家,持续全程的亲吻都被延续了下来。
孙哲平自然不会让他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别的事情。随着深吻的继续,渐渐地,张佳乐感到自己肺中的空气被一丝丝抽干。缺氧使他眼前的景象闪着一片陆离的光,而孙哲平,正站在不断旋转的荒诞景象正中,仿佛是他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发软而颤抖的双手,环上了孙哲平的腰,兼又轻轻抚弄了片刻,只希望能安抚下眼前的人,以求他早些放过自己,不至于被活活憋死。
然而,他手下的孙哲平的腰侧肌肉在感受到他双手的抚摸时,却一刹间僵硬了起来。张佳乐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正想扯手,双唇突然一片凉,温暖濡湿的感觉慢慢顺着他的下颔脖颈一路向下——孙哲平终于放过了他的双唇,却沿着他的颈线一路地吻了下去。
嘴下皮肤温暖柔软而滑嫩,无论被自己吻了多少次依旧只觉得不够,吞咽着对方的味道期待着能够稍有餍足,可最后自己熊熊燃烧的欲焰却被勾引得更加旺盛。孙哲平忍不住贴着张佳乐颈上的皮肉一路堪称恶狠狠地啜吸下来,终究难免留了斑斑红痕和两个齿印。
“卧……槽……我……我明天……要……上班……你别……”难得张佳乐还留了一丝清明,阖着双眼,一边喘息着一边又向外推着孙哲平的胸膛,身子明明已然半软,却还是不安分地扭了扭,在感到臀下巨物的明显上顶动作时,瞬间停了下来。
孙哲平伸手将张佳乐两只软软推拒着的手一把抓住,在他的锁骨间又印下了一枚红痕,声音闷闷地自前方传来,带着寻常人所决计看不见的得逞的坏笑:“穿件高领的就好了,实在不行就请假呗。”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张佳乐半开的濛濛双眼,舔了舔嘴唇:“反正我已经都印上啦,你能怎么办?”
幼稚!
张佳乐羞恼无端,正想回嘴,张口却是一声长而宛转的呻吟:“咿啊……”
原来他那件本就半遮半掩透出大片春色的浴袍在二人的一番推搡拉扯之间早就散了开来,孙哲平说话间双手已然探入他浴袍之中,将他前襟大大拉扯开来,顺便伸手在他的左乳尖上轻轻捻了一把。
张佳乐的乳头非常敏感,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对他身体研究得比他自己都透彻的孙哲平自然相当清楚。用手指揉捻犹嫌不够,孙哲平探出舌尖,轻轻在张佳乐经过自己逗弄而渐渐挺立的左乳上轻轻蘸了一下。绛色的乳头被唾液沾湿,倒怯怯地挺立更高。孙哲平仿佛来了兴趣一般,撮口对着那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乳头细细吹着气,另一只手也闲不住地玩起了在一旁未经触碰却已兀自挺立的右乳。他仿佛还能全然无视下身几乎开始疼痛的欲望,一张嘴终于解放了的张佳乐倒先抽抽噎噎地颤抖起来了:“大孙……不……不要……”
“你今天晚上说了几个不要了?”孙哲平凑近张佳乐的胸膛,张口含住了他被玩弄了许久的微凉的左乳,手顺着张佳乐的腰线一路爬升,在他的脊背上轻轻摩挲着:“一开始可是你先来撩我的啊?”
不提还好,一提起此事所由,张佳乐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瞬间来了精神。他一使劲,将孙哲平狠狠向后一推,虽然眼角春意未散,却还是带着一脸得意,喘息道:“对了,今天说好了是我上你!”
“你现在这样……要来上我?”孙哲平看着眼前眼眶发红面如粉蒸、浑身都覆着一层轻绯的张佳乐,不怀好意地将他浴袍的下摆挑开了一角,垂眸瞥了一眼,旋即坏笑:“原来没穿内裤啊。”说话间,一手轻轻点了点已经从浴袍下摆中悄悄探出头的小张佳乐的脑袋,另一手还不老实地伸入他的浴袍,向着他臀缝的方向探了探。
“啊……”张佳乐又羞又恼,奈何他本就已经被勾引起浑身欲望,孙哲平一双作乱的手又时不时蹭过他的阴茎会阴和后穴,如有若无地点着火,闹得他惯于情事的身体愈发酥软。终于,他眼一闭心一横,双臂一展向前一扑,环抱住孙哲平的头,几乎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道:“反正我要在上面,骑乘!要不然别做了!”
张佳乐硬挺的乳尖蹭过嘴角,引得孙哲平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满意地听到眼前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耳畔是他气急败坏的温热吐息,话的内容却已经显然是破罐子破摔。孙哲平笑了起来,安抚一般在张佳乐背上拍了拍:“你先起来吧。”
“你干什么?”张佳乐眼中雾汽未散,一脸迷蒙,看得孙哲平玩心又起,严肃道:“你从刚才开始不是就总是说不做吗?那就不做了。”
“什么?!”张佳乐的表情一刹那多了千万种变化,脸色青白蓝绿来回转,最终变得更加红,想是大多因为愤懑,小半因为委屈,以致话语到了最后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你都把我弄成这样了你说不做了?”
孙哲平大笑,将张佳乐揽入怀中,按下他的脑袋,在他的脸颊落下一个无关情欲的吻:“我去拿润滑剂和套子。”
张佳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弄了,恨恨瞪了孙哲平一眼,奈何眼中水汽与发红的眼眶使得他这一瞪更似是闺中情趣而非愤怒。他自己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咬了咬下唇,终于硬着头皮,将脸埋在孙哲平的肩窝里,闷闷开口:“拿什么拿,我又不会怀孕。”
“你刚才说什么?”
孙哲平错愕,旋即心脏如擂鼓般雀跃,下身压抑许久的疼痛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
他不确定他刚才听到的是否真的是经由张佳乐之口说出的那句话。
然而这一反应落在张佳乐眼里,却似乎是孙哲平故意听不清楚还想见他难堪,因而张佳乐不免愈发羞愤。不过想到之前已经将一张脸皮撕碎丢了一地了,张佳乐倒也坦然了几分。终于,他心一横,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大喊道:“我他妈叫你现在操我!”
话音方落,张佳乐一颗施华洛世奇玻璃心便有如被千万草泥马奔腾而过一般,哗啦啦碎一地的声音仿佛能从他的胸膛中透出来一般。
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啊啊啊啊!
那不是我!肯定是被鬼上身了啊!
张佳乐绝望了。
这张脸,彻底没有了……
孙哲平大笑,将头探过去与张佳乐亲吻。张佳乐羞愤之至,想要将脸别开,却最终还是被扳住了下巴撬开了嘴唇,唇舌交缠间,只得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咿咿呜呜”的声音。
虽然耽于温存缠绵的吻,然而孙哲平的手并没有闲着。虽然下身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是时候纾解了,但是他却并不想因此而弄伤张佳乐。他蘸了些许张佳乐前端溢出的透明黏液向后探去,顺着肛口的纹路轻轻摩挲,想要软化他的后庭。然而不多时他便停了亲吻,轻轻咬了咬张佳乐的鼻尖,笑道:“原来自己都扩张过了啊?”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又将脸别了过去,孙哲平也不再纠结,轻笑了一声,便将下体顶在入口处轻轻戳刺着,随着括约肌小口啜吸一般的收缩,慢慢探进了张佳乐的身体。
“呃啊……”
熟悉的阳具慢慢破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探入深处、更深处,张佳乐忍不住向昂起了头,呻吟出声。脖颈拉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喉结禁不住上下滚动,旋即又被人含入口中啜吸亲吻,快感更甚。在习惯体内巨物的存在之后,食髓知味的身体便难免会不安分地期待着更多,偏生那人不知是有心捉弄他还是害怕弄伤他,竟只用覃状的龟头抵着他体内某处浅浅磨蹭,再无更大动作。每一秒的等待又都仿佛成为了煎熬,于是一时间,张佳乐便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脸面不脸面的话,咬着早已被吸吮得红肿鲜艳的下唇,眯着水光潋滟的眼,自己动起了身子。
反正更丢脸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做爱也不过便是一个相对运动罢了。
你不动,小爷自己动,成了吧?
孙哲平眯眼看着张佳乐的细腰撩人地来回摆动着,不忘伸手在他的腰侧双乳揉捻搓弄,眸光半带餍足半是算计,仿佛仍有半肚子的坏主意未及实施。
说起来,张佳乐此举也能算是高难度,双脚不及地,只坐在孙哲平腿上,全身重量都仿佛压给了与他交合的那一处。而宅男终究是宅男,在努力动了小半刻腰之后,半因疲乏半因快感,张佳乐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涔涔地趴在了孙哲平身上,呜咽道:“大孙……帮帮我……哈……我……我……”
孙哲平早已料到一般,侧过头在张佳乐温软的耳垂上轻咬一记,握住他的腰,便开始了动作。
自己动作的感觉与孙哲平动作的感觉全然不同,之前仿佛是久旱龟裂的大地只碰见零星细雨饥渴难缓,现在却仿佛突然洪水决堤一般大水泛滥。在孙哲平猛烈而似乎全无规律可循的抽插下,敏感的内壁收缩全是徒劳,被强硬地撑开、一寸寸地掠夺,到了后来,竟也没骨气地缴械投降了,只柔顺地蠕动着,小口小口啜吸着进入自己的熟悉来客。张佳乐说什么话似乎就全然不由自己控制了一般,平日里决计不会说出口的话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呻吟一同源源不断地涌出了嘴巴:
“哈……哈……轻……轻点……”
“啊……咿呃……大孙……好……好……”
“那里!那里不!不!啊……不行了……要……要……”
“孙哲平,我爱你……”
孙哲平猛地僵住了。
紧接着,他一手揽着张佳乐的腰一手托着他的臀瓣,突然站了起来。
体位的突然变化使得张佳乐被进入得更深,措手不及的快感直击顶心,引得他浑身肌肉绷紧,不禁双腿紧紧夹住孙哲平的腰,后穴死死咬住体内巨物,弓起脊背,脚趾大张,四肢不规律地抽搐起来,仰起头,长长呻吟了一声:“唔啊啊啊————”
孙哲平被张佳乐的那紧紧一绞几乎夹得缴了械,心头微愠,便抱着张佳乐,就着二人相连的姿势,一步一动地走回了卧室。
一路颠簸使得滚烫的阳具在自己体内深深浅浅地捣着,偏生全无规律可循,还总能戳刺到意料外的敏感之处。因而当孙哲平将他放到床上时,张佳乐已然是唾液自鲜红唇角外溢直垂落胸乳、双目半阖、只能颤抖着大口喘气的模样了。
定定看了这诱人的样子许久,孙哲平突然紧紧抱住了张佳乐。
他的怀抱如此紧,便仿佛要将人拥入自己血肉、恨不得将他咬啮吞下一般。
张佳乐情潮未退,两人下体还紧紧连在一起,被孙哲平的双臂紧紧箍住,心下自然气闷。然而,随即他就感觉到,孙哲平,在颤抖。
一瞬间,到了嘴边的埋怨的话尽数退了回去,而张佳乐所能做的,便也只是伸出双手环抱住孙哲平的脊背。感受到他的回应,孙哲平怀抱更紧:“别离开我。”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中,孙哲平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炽热的鼻息喷在张佳乐赤裸的肌肤上:“以后不要做傻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张佳乐恍然。
原来他在害怕。
原来孙哲平也会害怕。
“放心,我在这儿。”
他收回双手,捧住孙哲平的颊,将自己的双唇送了过去。
双唇交叠,明明是在情事之中,这一个吻却仿佛全然不带情欲,只是单纯的唇与唇的摩挲,竟是别一番温存。纵然温柔无端,然而吻到最后,气息仍乱。孙哲平松开张佳乐的嘴唇,却也不愿分离太远,便只用双唇浅浅贴着他,将他推倒在床上,叹息一般开口:
“其实我还是很生气。一想起来就很生气。”
张佳乐强忍着动作变化所带来的刺激,一双长腿环上了他的腰,挑起唇角,向他眨了眨眼:“那就做到你想不起来生气吧?”
“妖精。”孙哲平低头,恶狠狠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等一轮情潮平息,时针已堪堪指向午夜两点。张佳乐缴尽了几日来的存货,精疲力竭地趴在孙哲平胸膛上,困倦得已然睁不开眼。而孙哲平的下体还埋在他体内,静静地蛰伏着,只随着身下男人的呼吸而微微动作。
“大孙……我不要了……”感受到体内巨物的蠢蠢欲动,张佳乐欲哭无泪,嗓子却亦已嘶哑,只得小声咕哝着,不自觉地贴着孙哲平宽阔的胸膛蹭了蹭。
只这一蹭,张佳乐明显感觉到体内的肉棒子又有抬头的趋向,霎时间慌了神:“你想干什么啊……地主家也没有存粮了啊……”
孙哲平咧嘴一笑,用鼻尖蹭了蹭张佳乐:“那说点我喜欢听的?”话音未落,还坏心眼地动了动腰,引得张佳乐扯着哭腔细细嚷了一声:“你变态……”
“你确定?”
张佳乐无奈,闭着眼睛凑近他的左耳,小声开口:“哥哥……我想睡觉……我知道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们睡觉吧,我好困好累……我们睡吧……”
这小子真会火上浇油。
孙哲平拍了拍张佳乐的屁股,还想调笑两句,低头一看,困倦至极的张佳乐却早已趴在他胸口沉沉入梦。
孙哲平失笑,低头在张佳乐额上落下一吻:
“晚安。”

次日。
“卧槽昨天那话不是我说的!你个小兔崽子小我半年呢!叫我个P的弟弟啊!没大没小!简直没大没小!哎呀卧槽我的腰啊!孙哲平你真是造孽啊!你这礼拜别回来了吧!我求你了!要不我去跟伯父说你实在太空闲了需要多加班啊!我是怎么就看上了你啊!哎呀我的老腰……”
“早饭想吃什么?”
“鸡蛋煎饼,加两个鸡蛋不放香菜,还要两个肉包一碗拌面多放辣……不不不还是别放辣了……”
“哈哈。”
“哈你个头!快去买!哎呀我的老腰啊你买完回来给我揉揉……”

番外二·IN HIS SIDE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一辈子不要再回来!”
随着一声巨响,愤怒的呼喝声被重重摔上的厚重木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孙哲平站在自家门外,伸出手指,摸了摸裤子口袋。
口袋里有不大不小的一张卡片,钝钝的圆角隔着裤子的牛仔布料硌着他的指尖。
他自嘲般笑了笑,却没有回头,只迈开步子,沿着铺满银杏、栾树和鹅掌楸红红黄黄落叶的柏油路向前走。
方落完一场秋雨,天气还未完全冷下,但湿漉漉的雨水气味混合着落叶与泥土的气息一同钻进人的鼻子,倒勾出些清冷冷的惆怅来。
不知是道路太长还是他走得太慢,平日里坐在车里走过无数遍的路还没看到尽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孙哲平掏出手机,瞥了屏幕一眼,想要挂断,顿了顿,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孙哲平你给我站在原地不许动等着孙哲康!”
还没将手机挪到耳畔,听筒里传来的少女声音已然扎得孙哲平眉头一皱。他叹了口气,正想挂电话,回头却见一辆黑色宾利缓缓跟在他身边,摇下了副驾驶室的窗。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孙哲平向车里瞟了一眼,笑得无奈,“速度很快啊,不怕老头子把你也赶出去?”
车里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没有理会孙哲平的调笑,只板着一张脸严肃开口:“上车。”
“不了。”孙哲平口袋一插,转身抬脚走人一气呵成:“跟老头子道歉认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他合格接班人这种话就别用来劝我了,总之我是不会回去的。”
车上的人面色不变,一脚刹车将车停下,打开车门从车厢中钻了出来,蹙眉道:“站住。”
“啊呀,哥!”孙哲平停下脚步,无奈开口:“我真的不会再回……”
没等他说完,孙哲康少见地打断了他的话:“身上带了多少钱。”
“唔……”孙哲平将一把皱巴巴团在一起的纸币连同一张金色卡片一同从裤子后袋里掏了出来,粗粗点了点,坦然道:“三百二。”
孙哲康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旋即被他用力压了下来。他用力拍了拍孙哲平的肩:“带了三百二十块钱就敢一个人离家出走在B市混,你小子很有种啊。”
“明明是被赶出家门,什么离家出走啊。”小声嘀咕了两句,可孙哲平还不忘挑着眉自得道:“我从来就这么有种。”
孙哲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后扔给了孙哲平:“银行卡密码053217。”
孙哲平捧着皮夹,愣了愣。
孙哲康觉得,似乎在那一瞬间,他那个不知“愁”字怎写的弟弟,眼眶红了一红。
可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孙哲平眼中的神色究竟是何种情愫,他的皮夹已然被扔回他怀中。
“不要逞强。”孙哲康将皮夹推了回去,“会用得到。”
孙哲平低头盯着皮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接过,从中抽出三张钞票,又将它合上,径直塞进了孙哲康的口袋,抬眼笑道:“谁记得你身份证号后六位。”
“臭小子。”孙哲康眼中不无担忧,却最终还是向孙哲平挥了挥手,回到车里:“有机会,我倒也想看看,那把你迷成这样的‘荣耀’是个什么样子。”
闻言,孙哲平抬起下颔,微微眯起了眼。
雨后的阳光带着分外澄明的金色,自将要落尽叶片的重重树枝间穿过,投进他的眼里,反射出耀目的光。
然后,他带着一丝丝憧憬与满满的笃定,直直望进孙哲康的双眼,开口缓慢却不带一丝迷惘:
“是我梦想的样子。”

深蓝夜幕顺着绯色晚霞金红色的边缘,一丝丝氤氲开来,直至渲染满整片天空。万家灯火随着穹顶上的星屑一同闪烁着亮了起来,各色光影映得地面未干的积水一片空明如同方洗天幕,突然却被人一脚踩碎作片片旖旎、流转作一处。
孙哲平一脚踩进未干的积水滩,推开了一家网吧的玻璃门。
网吧廉价的广告灯下是简陋的店面,推门进去也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整洁。仅仅只是站在门口,便有一股由霉味、泡面味和人呼吸出的浑浊气息交融而成的难闻气味,夹杂着一丝丝的脚臭向孙哲平涌来。他掩了掩鼻子,一只手捏着口袋中的几张钞票,轻叹一声,还是走进去。
网吧前台的小妹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韩剧,孙哲平怀着忐忑心情递过去的身份证只被她象征性地匆匆一瞥便连同上机卡一起递了回来。
孙哲平在两个穿着背心正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的男人中间找到座位打开电脑,在桌面最显眼处找到找到那个仿佛镌刻在他心尖上般的图标。打开游戏,一片漆黑的显示屏上倒映出一个几乎抛弃了一切的少年人年轻的脸孔,却正向他微微笑着。
说心中没有一丝惶惑与迷茫是假的。
但是血管中来回滚动着的,不断沿着他的神经奔跑、在他的大脑里叫嚣的,分明是一头名曰“梦想”的兴奋野兽。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捏着那张崭新的金色卡片,熟练地探向电脑一侧的读卡器。
最开始所使用的账号卡在父亲的怒火中被剪成了碎片,但是这并不能化作囹圄、困住他心中横冲直撞的那头野兽,反倒更似一把大火,将缠绕着他心脏的重重荆棘一把烧了个干净,他所预想的未来也随之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在热血沸腾过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他无法逃避的现实。
屏幕中那一头红色短发的狂剑士将背在背后的巨剑向地上一插,抬头向屏幕外的方向看了看,颇带着些睥睨天下的意思。
但这个小小的狂剑士应该并不知道,他的主人连这一晚的住处尚无着落。
孙哲平正计算着在网吧包夜熬一个通宵和就近找一家小招待所住下哪个比较划算,蓦地,一个还算好听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喂,朋友,咱们组队刷个副本怎么样?”
孙哲平回过神,低头看屏幕,游戏组队界面上有一条组队邀请,来自玩家百花缭乱。
他正为眼下的生计忧心,叹了口气,顺手点了拒绝,不料那个扎着一条粉红色小辫子的弹药专家不知怎得竟气急败坏了起来:“靠!你什么意思啊!”
孙哲平一头雾水,但也没心情与他多做纠缠。看了看眼前的蜘蛛洞穴副本入口,他估计眼前此人是希望与他一同刷副本,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没有治疗。”
那小辫子弹药专家闻言,却似被人踩着了尾巴般叫嚷起来:“行不行咱们试试呗?不试试谁知道谁行不行啊?”
话语中分明带着愤怒,“谁”这一字还咬得分外重。
因此这一句话落在孙哲平耳中,便十成十成了挑衅。
接到此等挑衅犹视如无物,那便不是他孙哲平了。他嗤笑一声,将“晚上睡在哪”这个问题扔回了角落,几乎在百花缭乱语毕的同时发送过去了一个组队邀请。
“自己注意。”他丢下一句话,操纵着落花狼藉扭头进了副本。
如此这般,便真让你看看,我行,你不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孙哲平的意料。
那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小弹药专家,还真的很行。
虽然嘴贫了点,话多了点,辫子长了点,情绪化了点,看起来不靠谱了点,但仅就操作技术而言,他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他的枪中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花园,以致于从他黑洞洞的枪口中,能喷出漫天眩人眼目的花朵与火焰 。
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浪漫”想象吓了一跳的他甚至开始好奇,在这样一个角色背后,会坐着怎样一个人。
他知道,要成为荣耀职业联盟的一员乃至取得置于荣耀之巅峰的桂冠,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厉害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就可以的。
他想要问问眼前这个因为又抢了他一个小怪而浑身散发着得意气息的弹药专家,打不打算与他一起进联盟打拼。
但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以游戏为职业,毕竟这条路上所充斥着的不确定的艰难险阻,比其他路上要多更多。
他自然也不希望这个每句话里都透着阳光的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坚持选择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而几乎抛弃一切。
所以,他最终只与这个小弹药互相添加了好友,让“百花缭乱”这个ID躺进了他空荡荡一片的好友列表,走出了副本,便又是天各一方的陌路人。
可他没想到,他与百花缭乱的再相逢,却让当了几近三个月陌生人的二人打了一场二对一百顺手抢下野外BOSS的大胜仗。
变化诡谲的战术、天衣无缝的配合,与百花缭乱并肩作战时,孙哲平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君临荣耀世界。于是此时已然找到稳定网管兼职代打工作的他,不免将几个月前残存下来的那一丝蠢蠢欲动又翻了出来。
他想要自己组建一支战队,与这个小弹药专家一起,杀穿整个荣耀世界!
只是最后,沙漠贼窝中二人之间的那场战斗,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堵了回去。
出于利益最大化考虑,他发动突然袭击,击杀了百花缭乱。虽然他在被百花缭乱骂得狗血喷头之前、看似酷劲十足地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队伍,但当他看着好友列表中“百花缭乱”四个字时,心中的愧疚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他想要弥补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弥补不了。每日打开消息栏,连简单的一行“抱歉”,最终都会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更毋论邀他组建战队的请求。
只是他与百花缭乱的命运,仿佛在蜘蛛洞穴的初遇后便紧紧绑在了一起。
在荣耀第一赛季决赛后的那个夜晚,在他因嘉世的夺冠而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息,在他海虐完一众“高手”引发无数赞叹而更坚定心下组建战队的想法后,他竟然又遇见了百花缭乱。
还是在西部荒漠,风似刀,沙似雪。
尽管某种意义上可谓“胜之不武”,但他又一次击败了百花缭乱。
天光将暮,西有斜阳,东有寥星。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他的落花狼藉成了漫漫荒野中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屏幕中狂剑士猎猎翻飞的衣袂并不能将夜风带到依旧窒闷而燥热的网吧机房里。从观看决赛一路沸腾至方才浴血搏杀的滚烫血液也并不会因西部荒漠那割人面孔的风而冷却。
耳畔是网吧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但眼前却是百花缭乱没有太多表情的脸。
鬼使神差般,他并没有将最后那一剑刺向这个小弹药专家,却重新戴上了耳机,隔绝掉了一室聒噪,听着游戏中呼啸而过的风声,向他伸出了手。
“孙哲平,狂剑士,落花狼藉。你呢?”
话出口时,孙哲平失笑。
距离二人初遇已然将近一年,这样正式的自我介绍却是第一次。
对面似乎也惊讶于他那严肃的自我介绍,愣了半晌,倒也煞有介事地学着他的样子开了口:“张佳乐,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孙哲平是个行动派。但当他拎着行李站在K市长水国际机场时,还是不免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个梦。
由北至南,撞入眼帘的绿意愈发深浓,天空的蓝仿佛也一点点温柔旖旎起来,引得人的心情也一点点柔软了下来。他随着人流推搡,慢慢走向出口,却是远远就看见了写着“落花狼藉”字样的接机牌。
四下里找了一圈,孙哲平终于确定那块最显眼的牌子上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一阵哭笑不得的同时,捉弄之心也随之而起。他眼珠一转,悄悄退出人流,不动声色地找了个隐蔽角落站着,仔仔细细观察起了举着牌子的那个人来。
那是个略瘦的年轻人,不太高,似乎留着半长的头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他将头低低埋在牌子后,孙哲平看不见他的脸,却隐隐约约看出了他浑身上下不断四散蔓延的尴尬与赧然。似乎每有一个路人看他一眼都能剜去他身上一块肉般,到行人渐渐散尽时,他露在接机牌外的那小半截白皙脖颈已然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孙哲平强压着笑意,目不斜视地从他眼前走过。他依旧将接机牌挡在脸孔前,没有看到不断用余光偷偷瞄他的孙哲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从他眼前坦然自若走过的孙哲平在不远处一转身,绕到了他背后。
终于,接机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孙哲平好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手中的纸板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在看到空无一人的出口时,整个人都明显地泄了气。他暗笑一声,轻手轻脚靠近这个全身弥漫着失望气息的家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啊啊啊啊啊!谁!”
熟悉的、百花缭乱的声音。
眼前的人明显吓了一大跳,大叫着转过身来,脑后的辫子都似乎要过电般炸成一蓬。
孙哲平这才看清这张陌生的脸。
很好看,秀致清隽,是一张很讨妹子喜欢的脸孔。
在见到他之前,孙哲平曾经反复地想过,百花缭乱的身后,究竟坐着怎样一个人。他无数次在脑内描摹过他的轮廓、幻想过他的眉眼,却在此刻,将他脑海中有关于此的全部想象,统统擦了个干净。
张佳乐。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孙哲平回神,却见他仍擎着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板盯着他出神,忍不住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我还想看看你想举着这张牌子在这站到什么时候呢。”
看着张佳乐不断在羞赧尴尬委屈着急之间变换的神色,孙哲平得了趣般,一句接一句地调侃起了他,一直到他又是道歉又是鞠躬、整张脸全然涨红、深吸一口气喊出他中午请客吃饭才大发善心,打算堆着一脸勉强表示自己打算放过他。
然而还不及孙哲平动作,本还是一脸绯红的张佳乐突然便褪尽了脸上的血色。
“卧槽我钱包呢!”他摸着裤子后口袋,一脸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
余光恰瞥见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孙哲平也不知哪里的热血径直冲上了头顶,只将自己的行李往几乎能算是“初次见面”的张佳乐手中一塞,拔腿就向逃窜的小偷处追了过去。
直到在好心路人帮助下抓到小偷追回张佳乐的钱包,他才发现自己将钱包正主远远甩在了身后。
沿着原路返回时,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狂喘不止的张佳乐。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西部荒漠的那一个夜晚。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他就站在他身边。
头顶是璀璨星河流光潋滟,脚下是铺满月色的一地银沙。杀戮过后的荒芜沙漠,血迹尚未消退,仿佛千万红硕的花朵。
他捏着张佳乐的钱包递给他,挑起一爿眉,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狼狈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游戏与现实,寂寥清冷的荒漠与人声鼎沸的机场,便这样在他眼前重叠了起来。
他向张佳乐伸出了手:“丝温孙,之鹅哲,泼盈平,孙哲平。”
“哈……哈哈……不是……不是……说这……个啦。”不同于那日的西部荒漠,张佳乐笑着拉住了他的手:“张……哈……哈……张佳乐。”
孙哲平忽然愣了。
这不是游戏。
因为有一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似乎正带着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麻酥酥爬满全身。在二人手指相触的那一刹,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胸腔之中,一颗种子破壁萌蘖所发出的巨响。
孙哲平摸了摸胸口。手掌下,他的心脏隔着胸腔,一下一下地规律跳动着。
刚才那从心房中传来的声响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什么都能发芽,孙哲平抿了抿嘴唇。
果然是春城。

战队老板的热情很高,二人当天晚上就在他的安排下住进了战队“大楼”。虽然所谓“大楼”不过是个砖石结构的老旧二层小楼,但孙哲平踩在有些退了颜色的木地板上,听着窗外的蝉噪声,仍觉得心脏中澎湃着的血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距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刚送走父母的张佳乐躺在床上,高声嚎叫着什么。孙哲平皱着眉,看他将自己的床铺滚得一团糟,终于等不到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床在对面而出言提醒。
不料,张佳乐倒一脸不依不饶地死守在了他的床铺上,还一脸别扭地扁扁嘴,嫉妒起自己父母对他的好来。
孙哲平笑了笑,在张佳乐身边坐下,吹了吹杯中花茶冒出的袅袅热气。他本打算只含混地以“从小家中规矩比较严”搪塞而过,心中被他一直压抑遮掩着的回忆却还是一段接着一段地浮回脑海。
父亲的怒容,大哥的沉默,被剪成碎片的账号卡,反锁的门窗,环绕在耳边的众人的劝解,长辈间“不懂事”、“不正经”、“不要好”的责难,一幕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沉默许久,孙哲平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张佳乐的脸上挂满关切与愧疚,神色应当比自己的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他现在正坐在战队宿舍的床上,身边是他的队友。
他冲破了当日所有人为他钉下的桎梏,从背后伸出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双翼。
“我要做什么,谁能管得住。”
他缓缓开口,语气却是骄傲的:“我既然决定了要打荣耀,那我就一定会是最优秀的荣耀职业选手。”他抬起眼,转头看向张佳乐,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笑,仿佛此刻全宇宙都被他纳入胸怀:“没有什么能阻拦我。如果有,那就把它们统统碾碎。”
“和我一起?”他伸出拳头,坦然看着张佳乐。
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洒在窗台上,躁动的虫鸣一时间好似成了观众的欢呼。
就像是他们能在下一刻,登顶荣耀之巅,捧起那一座金光灿灿的奖杯一般。
张佳乐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在翻涌。他盯着孙哲平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也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孙哲平轻轻碰了碰。
郑重得仿佛许下了一个承诺。

第二赛季终于开始。
“繁花血景”的大名,也于百花战队在这赛季的惊艳登场后,响彻四海。
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所创造的繁花血景成为了新一赛季联盟中最闪耀富丽的景象,孙哲平也如愿与张佳乐一同跻身入荣耀金字塔尖。
随着比赛日程的不断推进,百花小楼外那一大排银杏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再由枝梢纷纷飘落成一地绒软,很快,春节就要到了。
孙哲平没有想到,不过间隔短短半年,再次回到B市时,却已经隐约有了些陌生的感觉。
他在张佳乐劝慰下回到B市过年,却依旧进不得自家老宅的大门。
B市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仿佛刀片,脸上冰冷地痛作一片,心底却是麻木的。
不觉间,他竟开始怀念起K市温柔的冬天。
他搬进了哥哥空余的房子里。对着房里精致的白色镜面墙砖和白色理石地面,他却愈发觉得心下空落落一片。像是一个人行走在荒芜一片的雪原,对着茫茫漫无边际的白,砭人肌骨的寒意一直冷进骨髓里。
但他无处可逃。
隔着墙壁,传来邻家电视中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在他空阔而冷清的房间中,听得分外清晰,但他却无一丝心情打开电视。
春晚并没有什么特殊,也许大多数人窝在沙发上一年又一年地选择将时间耗在这场晚会上,只是为了与所爱的人一同度过更多一些的时间吧。
但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得回到游戏,在荣耀的竞技场中,一场又一场地打下去。
好友列表中一片灰暗。孙哲平苦笑,除夕之夜,又会有谁如自己一般,沉浸入游戏只为抛却在现实之中的一切苦闷?
方结束一场几乎可谓“碾压”的虐杀,游戏的消息提示栏亮起了一行小字。
“您的好友百花缭乱已上线。”
孙哲平愣了愣,光速拒绝了手下败将再战一场的请求,向张佳乐发去了一条组队邀请。
他带着不自知的急切与兴奋,在张佳乐接受请求后,匆匆在团队频道中打下了自己所在的竞技场编号,引来张佳乐一阵感叹:“哇靠大孙你搞错没有!年三十你这是打算在竞技场度过吗?”
孙哲平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把,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坦然道:“反正闲着没事做,别忘了初七之后马上就有比赛日程的。”
张佳乐那头不断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和亲戚们闲话交谈的声音,杂乱一片,引得张佳乐几乎扯着嗓子向孙哲平喊道:“你那儿怎么那么安静?”
孙哲平的呼吸一窒。
“哦,我在书房呢,关了门比较安静。”
幸而张佳乐没有深究,只操纵着百花缭乱直接上前,发送了切磋请求。
二人选择了最简单平实的擂台场地,直接开始战斗。一场完毕,再接一场,最终切磋了多少场二人怕是自己都不清楚。在这一场接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中,孙哲平心下的郁结一丝丝消失不见,堵在胸臆间的那一口气,不知何时也被他尽数散去了,竟越打越精神,渐渐占了上风。
又一局结束,孙哲平还打算再打下去,却听见张佳乐嘟囔到:“不打了不打了,快到十二点了。”
他满心不舍,最终却只揶揄道:“不是耍赖不玩了?”
“才不是!”电脑那头的张佳乐大声地嚷嚷,孙哲平甚至能想象得到他脸上那一副别扭而有趣的表情:“十二点快到了,马上就新年啦!”
“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新年要放烟花呀!”
“你喜欢?”
“是啊,小时候最盼着放烟花啦。现在是不太想要自己凑热闹了,但是看看烟花,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啊。怎么?你过年不放烟花?”
“哦,我家小区这里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这时候,随着隔壁家电视中传来的倒计时声音,应景地,聊天频道里,玩家们也纷纷刷起了倒计时。
张佳乐凑着热闹,也跟着屏幕里刷着世界的玩家一起大喊起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十二点到。
突然,不知受了什么启发,张佳乐突然操纵着百花缭乱,枪口一转,向空中一通乱射,将所有技能一个不留地统统释放了出来。
仅仅一个交睫间,雷光电光与火光纠缠着冲上天空,点亮了整片竞技场的屋顶。万千花朵盛放得那样繁复华丽,竟胜过孙哲平平生所见的一切烟火。
漫空绚烂之下,落花狼藉,成了百花缭乱所尽力营造的这场烂漫烟火的唯一观众。
“大孙!新年快乐!”张佳乐的声音混在他身后嘈杂一片的爆炸声、祝福声和感叹声中,听来有些模糊,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孙哲平的耳朵里。
他看着这一屏绚烂无匹的“烟花”,不觉间红了眼眶。
但他还是轻轻笑着,带着最真挚的心意,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嗯。新年快乐。”

他与张佳乐的第二赛季结束得很快。
折在了季后赛的百花战队,提早开始了夏休的日子。
回到小楼,他不禁有些失落,但看着懒懒躺在床上晒太阳、还向他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的张佳乐,他的心不免又被映照得一片明亮温暖。
孙哲平顺手将张佳乐随手放在门口的行李箱拖进房间,又泡了两杯金银花茶放在窗下的写字台上,任由阳光在两个玻璃杯中投下金色的澄明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是新挤出的牛奶上泛起的泡沫般柔软而细腻,环绕在张佳乐身周,落入孙哲平眼里,竟似是一圈茸软的光环。
一直没有松开玻璃杯的指尖像是被热水蛰了一口般,刺刺地痛了起来。孙哲平摇了摇头,松开手,三言两语勾起了张佳乐的好胜心,直搬出了电脑,嚷嚷着要复盘,又掏出一个硬盘,插上电脑,煞有介事道应先研究决赛。
孙哲平本只想转移话题,因而并未计较太多,只脱了外套随手扔到自己自己床上,拖来平常放在两张床中间过道上充当写字台的高脚小茶几,顺口夸了张佳乐两句,直将他夸得得意洋洋地摇晃起了脑袋。
张佳乐打开硬盘,顺手双击了其中一个名为“第二赛季总决赛录像视频1”的文件夹。
紧接着,在孙哲平还没有看清楚屏幕上出现了什么的时候,张佳乐突然满脸通红,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这等反常举动看得孙哲平一阵莫名其妙,可无论怎么问,张佳乐也只是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不肯尽述,逼急了便道是自己的电脑中了毒,紧接着嘴里嚷嚷着要找人修,便抱着电脑向屋外跑。
孙哲平心下一片了然,捉弄之心又起,抓住张佳乐的后颈将他拉了回来,调侃了几句,趁张佳乐不注意,一把拎出了他怀中的电脑。
打开电脑,屏幕亮起,不出所料,硬盘里是所有男孩子电脑里都或多或少存在着的“avi”字样后缀的小电影。
看着张佳乐在一瞬间被人放了气般垮下肩膀,捂脸退回自己的床,面朝下一头栽了进去,还不忘鸵鸟般抓起枕头蒙到头上,孙哲平强忍住笑,一脸严肃道:“要我说你这文件夹名字取得就不好。我电脑里这文件夹叫‘入党申请书’,不容易搞混。”
“上次莫楚辰问我借过硬盘,肯定是他存进来的!我待会儿就找他算账去!”张佳乐大声否认着。他的头闷在枕头下,还不忘甩锅给莫楚辰,声音传出来闷闷的,听来气势瞬间弱了八分,勾得孙哲平又是一番调侃:“哦,借了一次就给你放进来了两百多部经典爱情动作片,时间跨度长达八年,片源很广泛嘛。”他当作没看到张佳乐露在枕头下的已经红透了的脖子,拖动鼠标上下翻了翻文件夹,总结道:“看来莫楚辰眼光和行动力都不错。”
“你妹!我攒了很长时间的好吗!”张佳乐突然一把掀掉了盖在头上的枕头,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通红,一头蓬乱,破罐子破摔般闭着眼睛大叫:“就是我的!怎么样了!”
孙哲平的笑终于绷不住了。他看着眼前整个人都已经烧红、不知是方才枕头闷的还是恼羞成怒而热血上头的张佳乐,忍不住伸长手臂,在张佳乐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说你都下载了,还有什么好藏的,跟谁电脑里没有一样。”
张佳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声叫嚷着“复盘”,意欲转移话题,顺手就想拿回自己的电脑。不料孙哲平一手按住键盘,咧嘴露出一口白晃晃的整齐牙齿:“都打开了,不请我看看你的收藏?”
然后被张佳乐一枕头抽在了脸上。

虽然二人最终还是复了盘,张佳乐的“收藏”却也被二人挑了几部“经典”看了个七七八八。
没有剧情,演技浮夸,叫声堪称可怕。
毕竟只是个用以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也并没有什么必要如此较真。孙哲平这样跟自己说。
但是在夜里,他却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赫然是白日他与张佳乐一起看的那部“经典”。
女主角背对着他,从泳池水面下钻出,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她的背脊一路向下,再向下,渐渐没入了臀间……
然后她解开了系在背后的泳衣带子,缓缓转过了身——
张佳乐?!
这个一丝不挂地站在泳池中对着自己笑的人,竟然长了一张张佳乐的脸!
再看时,她高耸的胸脯也变得一片平坦,柔和的腰线也被描上了了少年那瘦削而劲健的线条。随着她一步步地从泳池中爬上岸,孙哲平明明白白地看到,“她”的两腿之间,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不是长了一张张佳乐脸的女人……
眼前的人,正是张佳乐本人。
上岸后的“张佳乐”用手比了把枪的形状指向了孙哲平,赤裸着身体向同样一丝不挂的他走来,食指拟成的枪口抵在他的左胸,引来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后,那指尖却又蘸着冰凉的水,顺着他的身体,一路向下抚了下去……
“张佳乐!”孙哲平大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不远处传来张佳乐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模模糊糊地哼了两声算是应答,却并未离开他的黑甜乡。
孙哲平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低低咒骂了一句,默默起身进了厕所。
坐在马桶盖上自己解决着生理问题,不知为何孙哲平却想起了张佳乐吃饭时的样子。
张佳乐很能吃辣,几乎可谓无辣不欢,每一次都会吃得两片嘴唇红艳如滴血。
而他看着吃辣吃得欢腾的张佳乐,并不想动那些仿佛看一眼就能熏得人流眼泪的食物,却只想含住他的嘴唇轻轻吮吸一番,再好好地咬一咬。
从前只觉得是自己还在长身体而食欲旺盛,现如今,自己的这一颗心被剔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放在他自己面前,炽热得让他无端紧张而兴奋。
最终,孙哲平的子子孙孙随着脑内浮现出的张佳乐安静的睡脸而被他送进了下水道。他将一切处理干净,捞了两把凉水拍在脸上,轻手轻脚回到了床上。
窗外月光疏落落撒进屋子里,落在张佳乐脸上,将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两片蝶翼般的阴影。
孙哲平单手撑着下巴,斜靠在床上,用比月光更温柔的目光轻轻抚摸过张佳乐的侧脸。
虽然清隽秀致,但的的确确是一张属于男人的脸孔。
可便生这样的一个人,让他这般无措而狼狈,然而自己却仿佛浑然不觉。
张佳乐,张佳乐啊……既然这样,那我等到你先说出喜欢我的那一天,不过分的吧?
他咬着后槽牙,将这句话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但目光却更温柔了几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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