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亮的星

发表于 2020-10-28  1.79k 次阅读


作者:月下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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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30161
本文关键词:单cp;原著向;世邀赛

张佳乐打开个人邮箱,抬头第一封就看见方才霸图经理电话通知里提到的邮件。

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倒过来读了一遍。又再顺着读了一遍。

然后他在沙发上坐了三分钟,期间掐了两把大腿,起身在客厅里晃了一圈。当他坐回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的邮件内容和他走开时一模一样。

嗯。

不是做梦。

国家队。

挺好。

卧槽。

张佳乐一跃而起,冲进厨房,在食材倒入炒锅发出的令人愉悦的嗞啦声响中,对手握锅铲的人强装淡定又手舞足蹈地喊道:

“孙哲平你快过来我给你看封邮件

*标题来自逃跑计划的同名歌

1

张佳乐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僵硬的肩膀。第十赛季的总决赛刚结束没几天,走在街上已经会有让人透不过气的闷热感,好在屋内开了空调还挺凉爽。即便如此,在这种日子里大扫除依然是件挺累人的活儿。

不如说,在任何日子里,彻底清扫一间将近整年没住的房子,都是件挺累人的活儿。

张佳乐打扫了客厅、卫生间和半个卧室后,脑中就越来越鲜明地被“休息一下明天再来”的念头所占据。不过,他到底是个喜爱干净整洁的人——虽然达不到霸图副队那种往墙上挂幅画都一定要拿水平仪测量的地步——不管是家还是战队宿舍,都收拾得亮堂堂的。所以他咬咬牙坚持整理完了剩下半个卧室,走进储物间。

然而在他扒拉出一个积了不少灰、带锁的旧箱子后,他终究还是把抹布往地上一扔,放弃了这份坚持。

反正钥匙丢了打不开。张佳乐拖着脚步蹭到客厅的沙发摊下去,腹诽着。

嗯……也可以找个开锁匠来。随即他思考着。

算了,开了有什么用呢。他马上又把话吞了回去。

但这念头转来转去,张佳乐犹豫了。开,还是不开,这心情混杂着忆起陈年往事的疲惫,以及对于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的怀念和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点的……释然?

没等他展开更深层次的自我剖析,门铃响了。“谁啊?”张佳乐懒在沙发上不想动,冲大门的方向喊一嗓子,等了等却没听到回音,只好又爬起来蹭到门口,通过猫眼向外张望。

瞬间,他被一声轰鸣击中了。那是来自他心底的震荡。

就仿佛夏季的暴雨之夜,狂风怒号着在高耸的楼群间穿过,撞击墙体,产生阵阵低沉的共鸣,一声响过一声,让听到的人不禁心跳加速,紧张又刺激。

已有很久、很久没在比赛馆之外的场所见过的孙哲平,正站在光线半昏不暗的走道里,面朝向门上的猫眼,目光穿透脆弱的镜片,落进张佳乐的眼中。

2

那几年,孙哲平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做什么。

想来也可笑。都说现代社会通讯发达,但要是有人存心想断开联系,居然也没人找得到他。何况本该最思念他的人根本就没去找。

到后来,粉丝都差不多忘了这号人,只有个别荣耀龄特别老的铁粉会在评价张佳乐打法的变化时开玩笑般地提起这个名字,点到即止。听说有记者一开始还打听过孙哲平的去处,最终也是不了了之。有谁会关心再也不会回来的选手?即便那是位前大神级的人物。

世间落花,终是被雨打风吹去。

3

而我也要离开了吗?

张佳乐望着摊了一地的杂物发呆。

虽说宿舍里的家具和常用品是战队统一配发给选手的,但或多或少的私人用品使每人的房间风格略有差别。一般来说,新人的房间较简约,奋斗时间越长的就越褪去了拘束,五花八门的摆设也随之增多。

张佳乐的东西倒是一来就带了不少。他一入百花就是核心,又是个在陌生人前也能放得开的主,这就导致他的行李基数大,而且只增不减,于是离开时收拾得格外缓慢。

起初他打算一干二净地什么都不拿走,战队用不到的东西就随他们扔掉好了。可是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他瞅瞅这瞅瞅那,又觉舍不得,慢吞吞地开始打包。往箱子里装了没几样,又一个冲动想把一切全部丢在这儿,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此周而复始地折腾了一整天,黄昏时分,张佳乐停工后,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他累得像滩泥一样贴着宿舍墙壁,眼皮都懒得动,恨不得和墙融为一体。自从决赛打完,他的精神状态就各种飘忽,没一天能睡好觉,天晓得今天哪里来的力气把宿舍翻了个遍,让他一晃眼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这间房间孙哲平住过。张佳乐从副队长升到队长,也住过。不久后就要有别的人住进来了。

他忽然想起不少媒体对他的批评,说他突然退役太过任性。谁说的,要论任性,我比孙哲平可差远了。就像繁花血景,看起来场面最炫的是百花缭乱的攻击,实际上主导节奏的是落花狼藉。张佳乐前几年的生活也全顺着孙哲平的决定。

当年孙哲平说,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张佳乐说,好。

后来孙哲平说,我们加入百花战队吧。

张佳乐说,好。

再之后孙哲平说,今年我们一定要拿冠军。

张佳乐说,好。

最后孙哲平离开,什么都没说。

张佳乐对着孙哲平走后空荡荡的房间,独自说,张佳乐,你要加油。

然后他顿了顿,自己回答说,好。

张佳乐腿有点软,顺着墙蹲了下来。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4

张佳乐打包收起来的行李中有一本杂志。

虽非知名杂志社出品,印刷却是相当精美,名字也起得挺霸气:荣耀职业联盟七年典藏版纪念册。但凡有点名气的职业选手都有自己的一页介绍,连叶修——那时标在上面的名字还是叶秋——也列举了八卦向的个人资料,就几行,不长,不知算是叶秋屈指可数的几场采访成果之一,还是记者东拉西凑拼出来的。

而张佳乐不知道,在制作这本纪念册的记者小组里,他的名字也被满含怨念地提到过很多次。

“其实啊,最强只是个概括的说法啦。”邀请张佳乐做调查问卷的记者打电话解释道,“最厉害的、或是最欣赏的,要不就是最想打败的对手,都算。除了不能写您自己的名字,选哪个选手都可以。”

电话那头的张佳乐沉默了很久,久到记者都快成化石了,他才问道:“这栏我可以空着吗?”

“别啊!您就随便填个谁吧,逗乐都成,不必太当真,就是博粉丝一笑的东西,您懂的。”磨了半个小时还没说通,记者快急哭了。

心目中最强的荣耀选手?这问题根本就不需要他深思熟虑。在看到调查问卷的那一刻,条件反射般地,答案就自动跳出来了。但是这个答案有意义吗?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作为答案的那个人?两年相互没有联系,张佳乐原本并不大介意。反正等自己带领百花拿到了冠军,那个人总会看到消息。如果这份调查问卷寄来得早点,他说不定还愿意仔细填写。但总决赛已在一个月前就落下帷幕,张佳乐不想在任何地方留下这个答案,哪怕他明知那个人会看这种华而不实的杂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想给他看的,不是这样轻飘飘的东西。

最后杂志发行,每位被介绍的选手都在这栏问题下填了个名字,或认真或玩笑。连叶秋都不失神秘本色地写着“一个曾经的朋友”。

整本杂志,近五十名选手,只有张佳乐的那页在这栏下面打了个问号。

这是张佳乐宣布退役前一个星期发生的事。

5

媒体的批评归批评,但张佳乐的任性远没有孙哲平那么干脆利落。落花狼藉在场时横冲直撞,退场时也绝不拖泥带水。而张佳乐浑浑噩噩地过了小半年,突然接到霸图打来的电话时,心底里自以为早灭得透透的那点小火星,呼哧一声被点着了,再也熄不掉。

他猛然想到从百花退出时收拾的东西,在刚回到自己的住处那天就被一股脑塞进一个箱子,拎了把大号挂锁给锁上了。连带那本刚收到的七年典藏版杂志。

他跑进那间屋子,四处翻找钥匙,可是没找到。张佳乐回忆不起它是掉在哪个角落,还是在某天情绪失调时被自己扔出窗外。也许潜意识里,自己就不想打开这个箱子吧。仿佛只要开一条缝,里面的物件就会裹挟着往日时光抓住他,把他拖入无法呼吸的海底。

张佳乐默默从房间里走出来,低头盯着手机上霸图队长的电话号码,咔嚓锁上屏幕,咔嚓又打开。屏幕明明灭灭,像百花缭乱不停更换弹夹的小动作。

6

张佳乐曾经嫉妒过韩文清。为了孙哲平而嫉妒。明明都是不知道回头的人,韩文清比他们还早一年就在赛场上拼命,可孙哲平都走了好几年,他却还在继续。

真羡慕啊,张佳乐又叹了口气。归根究底,嫉妒也罢羡慕也好,这种小心思也就是想想而已,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尽全力再燃烧一把。孙哲平和韩文清不一样。韩文清就算没玩拳法家而是玩狂剑士,他们两人也不会一样。张佳乐不可能和韩文清打出繁花血景,百花和霸图也相差甚远。

张佳乐操纵鼠标瞄准,隔着混乱的战场向狂剑士准确地射出一枪,然后看见对方顶着陌生的ID使用着熟悉的技能远远地朝他劈回一剑。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也不一样了。

7

可是,在第十赛季已经结束的这个夏日午后,孙哲平没打招呼仿佛从天而降般站到他家门口时,张佳乐忽然升起一种被打回原形的错觉。

对,一定是错觉。张佳乐握着门把手自个儿纠结起来,不知道该往脸上摆什么表情。

而从不纠结的孙哲平直接迈步进屋,帮张佳乐关好门,随即抢了张佳乐的开场白。

“最近过得挺好?”他打量着张佳乐的脸问。

“呃……”张佳乐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孙哲平又环顾房间:“在收东西?”

“大扫除……”张佳乐愣愣地你问我答,答完了想起孙哲平上一个问题,“我挺好。”

这是真心话,张佳乐觉得自己这两年过得真挺好。

刚去Q市时人生地不熟,他就拉着同样人生地不熟的林敬言训练吃饭逛超市。现在老林退役了,他对Q市已经跟本地人一样熟悉,哪家海鲜大排档最物美价廉那是张口即来。

霸图的队内气氛也特别和谐,单看老板可以放下面子让着韩文清的态度就能得知。严肃紧张团结,张佳乐来了后再加个活泼,正正八字真言。一群在某些方面都挺固执己见的爷们儿相处得很是融洽,拉着霸图这辆十年的老车继续向前冲。

他可以时不时训训小宋,虽然宋奇英明显更信副队的话。他可以打岔张新杰,虽然严谨的荣耀第一奶会换个方式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说完。他也是霸图上下唯一会当面调侃韩文清的人,虽然也只敢在老韩心情不差的时候。

更好的是,他还用着他心爱的百花缭乱,就像从没分开过似的。

所以第十赛季他连亚军都没拿到,他难过,却没有沮丧,反而是胸腔里烧起一股劲,像少年盼着暑假似的盼着新赛季的开始。

他现在终于可以只对自己负责。

张佳乐回首完毕,觉得自己其实还算挺幸福。他没有泯于众人,平庸过活。他做着最喜欢的事,而这最喜欢的又恰巧是他最擅长的。他轰轰烈烈地打过,轰轰烈烈地倒下,又轰轰烈烈地爬起来,并且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强。他就像是一团光,旁人不论是喜欢还是厌恶,都绝不会忽视他。甚至要说复出后引起的争议,荣耀联盟十年历史中估计也就叶修比他更大一些。叶修排第一,他排第……

呸呸呸,鬼才和他争这个排名。

张佳乐站在门口陷入了沉思,表情不停变换。实在是一时冲击太大,下意识地就要想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可以逃避思考不速之客的来意。而被暂时忽略的孙哲平发现他的刘海乱乱的,有一缕发丝搭在睫毛上,估计是刚才大扫除时弄散了头发,于是便凑上前想把张佳乐的额发拨开。

指尖碰到发梢的一瞬间,张佳乐突然回了魂似的“嗷”一声喊,向后跳开一步,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瞪向孙哲平。孙哲平手抖了抖,嘴角抽搐——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他八成就脱口而出“你有病啊”了。

孙大爷向来直爽不懂得忍耐,但张佳乐在刺激他后又让他硬生生忍住这方面,简直是个天才。

孙哲平最后只好恢复淡定地说:“头发该剪剪了。”说着他做出把头发往上梳的动作,“或者夹起来,你以前不是试过吗?”

张佳乐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刘海,确实有点凌乱。

8

关于头发的小烦恼,张佳乐每年夏天都会遇到。

上学那会儿,学校要求男生必须剪很短的板寸,张佳乐只得执行规定。后来做了职业选手,张小少年的头发总算可以无拘无束地随同心里的浪漫主义一起增长起来。然而想象中的未来总是很美好,第二赛季的夏天,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头发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上的烦闷。

那时联盟还处于开荒期,各大战队的条件都不优越。虽然K市号称彩云之南四季如春,但那年天热得早,十来个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在同一间房室里窝一整天,酝酿出的热能丝毫不比桑拿室差。尤其当唯一的那台立式空调坏掉的时候,脆生生的乐乐小花朵都快蔫了。

“太热。”队内训练中连续三轮败给孙哲平,张佳乐对此义正言辞地总结。

“甭想找借口。”孙队长义正言辞地驳回。

“我的汗都要顺着头发滴到眼睛里了有本事你试试啊!”孙哲平那头短发此时在张佳乐眼中异常清爽异常拉仇恨。

孙哲平闻言上下打量张佳乐。张佳乐的脸被闷热憋得透出一层粉红,短袖被拉起卷到肩膀上,T恤衫有点潮,紧紧贴住腰背,勾勒出由少年向成年人蜕变过程中的一种微妙曲线,像株抽苗中的挺拔的树,散发着活力四射的光芒,以及不可言说的性感。孙哲平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僵了两秒钟,猛地想起了什么,抬手指了指额发,“为什么不试试夹起来?”

张佳乐一拍大腿。

午休后,百花队员正准备开始下午训练,却见副队长顶着新发型出现在训练室,瞬间咳嗽声此起彼伏。

“那个……副队……”有队员忍不住出声,“你头上的……”

“怎么了怎么了!”说实话张佳乐买到这个发夹时也有点忐忑,此时被人盯得不由脸红,却强自嘴硬,“这点小事都要大惊小怪,还怎么打比赛了!”

“呃也不是……就是……不习惯……”

“靠!”张佳乐死撑了几秒也撑不住了,“小卖部里只有这一种啊!你们以为我想戴有朵大红花的发夹吗!”

话音刚落,训练室的门被推开,孙哲平走进来,第一眼就瞥到张佳乐头上的新装饰。他挑了挑眉,张佳乐瞬间甩来杀人的目光,众队员连忙缩脖子躲到电脑背后。

然后他们听见孙哲平干脆地说:“不错。”

张佳乐点头,满意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训练室顿时又响起一片咳嗽声。

9

用凉水洗了把脸,张佳乐认为自己冷静下来了。就算从卫生间出来后,看到孙哲平非常自然地靠在他的躺椅上枕着他的抱枕拿着他的杯子喝水,他也能保持冷静地走过去一脚把他踹起来。

“来帮我收拾东西。”张佳乐淡淡地吩咐道。孙哲平看他一眼,跟在他身后往储物间走,一进房间手里就被塞了把榔头。

“嗯?”孙哲平表示疑惑。

“帮我把那个砸开。”张佳乐指了指角落里摆着的箱子,“我钥匙搞丢了。”

孙哲平提着榔头在箱子前蹲下,检查那把生锈的挂锁。张佳乐在身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年不见,孙哲平的肩更宽了些。

真的是好几年没见了,张佳乐忽然再次鲜明地意识到,更别提这么近距离地在同一间房间里。

不说孙哲平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的那几年,就单说这两年的交集。列屏群山隔着网络留下几句话疯了一把后,再一次的对话竟然就要数到十五个月后的“加油”和“嗯”,台词简短得估计只有“?”和“……”可与之媲美。

霸图对每一个对手都会认真研究,但显然认真程度各有不同,而义斩——说得不客气点——属于只到比赛那一周才会看看录像集锦的那类。可是选手的私人行为却有所不同。每周比赛完,张佳乐都会下载义斩的比赛录像。在主场比赛就当天晚上回宿舍后看,在客场比赛就第二天在回程的飞机上看,看完再睡一夏的个人赛就退出视频。这赛季孙哲平上了几场,他就看了几场,没一次落下。

他不知道孙哲平在跟着义斩的几位研究霸图的比赛之外,有没有私下专门看过他的比赛录像。直到跟他对战的那天,张佳乐才凭借再睡一夏明显的试探性攻击确定孙哲平真没刻意研究过。但即使如此,最后,再睡一夏仍旧冲破了他的新式百花打法,然后一头栽倒在百花缭乱脚前。

那天走出比赛席时,张佳乐隔着赛台向对面望了一眼。孙哲平已经快走回到选手席了,一路上步子迈得比张新杰还目不斜视。

果然是你啊。能干净地斩断过去,毫不留恋。

可是这样的孙哲平,竟然清楚地记得八年前自己偶然戴过一次发夹的小事,甚至连冲他比划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

感叹脱口而出。张佳乐的声音不大,但依然被另一个人听见了。孙哲平正掂量临时武器的手明显顿了顿。

张佳乐有点窘。这句话来得跳脱,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听者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他指的是什么。而他更巴不得孙哲平听不懂。他不想表现得自己好像还留有软弱的思绪似的。于是他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谁知孙哲平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回复的语气很淡,仿佛说一加一等于二,理所当然便该如此。

孙哲平说:“你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没有复杂的原因,无需多加解释。他是孙哲平,他是张佳乐,那么孙哲平就该懂张佳乐。

天经地义。

然后他挥臂,砸开尘封了三个夏天的挂锁。

张佳乐耳朵嗡地一响,像是这一下也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腔上。

没有思前想后,张佳乐直接扑了上去。

孙哲平打开了箱盖,张望里面横七竖八堆满了的大大小小零碎物件,伸手正想翻翻看,余光里就见一片黑影压了上来。

“你干嘛——!”孙哲平大喝一声,被张佳乐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手里还抓着刚翻到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的一本书。

“喂,起来。”孙哲平推了推身上的人,没动弹,“喂喂,张佳乐。”他又在他脑袋顶上拍了一掌。张佳乐脸埋在他的胸口上蹭了蹭,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孙哲平满脸黑线地思考要不要用手里这本似乎还挺厚实的书砸他一下,可是最终也舍不得真下手,只好无奈地瞟了一眼书的封面。

《荣耀职业联盟七年典藏版纪念册》。

啥玩意儿?

孙哲平不是爱八卦的人,但是摆在面前的东西顺手看一眼也符合起码的好奇心。哗啦哗啦,纸页迅速翻过,定格在“百花队长”那一页。孙哲平盯着“心目中最强的荣耀选手”这栏下面的问号,盯了一会儿,把书甩回箱子,低头重新看向还趴在胸前的人。这个姿势,张佳乐只留了头顶在他眼前。

而孙哲平忽然想起,在他伤势爆发那时,以及在他离开百花那时,他印象中的张佳乐,也只给他留了这样的一个角度,让他忍不住想揉一揉那细软的发丝,却怎么也无法伸出手。

10

“哎哎,小孙,来一杯,来一杯!”

孙哲平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好好好,周围的人笑道,又推过来一杯,孙哲平眼都不眨地再次一口干了。

“我就说小孙是爽快人!再来!”第三杯酒递过来,却被孙哲平挡住了。递酒的人立马拉长了脸:“小孙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陈叔,但是我不喝了。”孙哲平说得客气,脸上却没有一丝半点歉意。被叫做陈叔的人神色阴沉,语气也陡然激烈。

“不喝了是什么意思。之前都挺痛快,到我这儿就来一句不喝了?你这是想做生意的态度吗!”

“哎哟哎哟这是怎么啦,好好儿的怎么吵起来了?有事咱慢慢说嘛!陈兄,这杯我来陪你干了!”陈叔的胳膊忽然被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拉住,那人满脸堆笑地抢过孙哲平的那杯酒一口闷了,“我家这大侄子头一回参加酒席,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看在我的面子上麻烦您多担待点!我这就说说他!”

男人放下空酒杯,把孙哲平带到包间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忧心忡忡地叹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孙哲平不吭声,嘴角抿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没在生意场上混过。你爹要我多带带你,我就带你,能帮的我也尽力帮。但你也要配合啊。酒量不好可以练。这次我替你打圆场,以后呢?”

“叔,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能喝酒。”

“哎你这孩子,”孙叔叔有点急,“这国内,做生意就得喝酒。不喝,人就不跟你谈,根本不和你讲道理。”

“我不喝。”

苦口婆心的劝说换来更倔的回应,孙叔叔也是孙家脾性,火气一下蹿上来:“你不想又能怎样!你这性格你以为进了社会有用?你已经不能再打游戏了!难道你还觉得自己能回——”他突然硬生生停住话头。二十一岁的孙哲平早已不再是少年模样,但这眼睛直直瞪着前方、不反驳也不低头、脸颊因咬牙而绷着的样子,却和当年他执意要远赴K市的神情重叠了。

“……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孙叔叔明白他再说什么也没用。拍拍这个侄子的肩膀,自己一人返回酒席。帮这臭小子说说好话吧,他摇头嘟哝。

孙哲平独自站在饭店的角落里,狠狠地握紧了左手,绷带的触感非常粗糙。

11

被绷带从指尖缠绕至手腕的感觉很难受。

活动不便,药味闻着头晕,不透气,每天换药也很麻烦。

更令人厌恶的是,它的存在无时无刻提醒着自己再也无法返回赛场的事实。

孙哲平面无表情地任由医生揭开绷带,拿着他的手翻过来覆过去地检查、揉捏。刺痛让他心烦意乱,他竭尽全力保持冷静。

又不是第一次检查。每周都经历的常规事项,为什么还不能平静对待?

大概是因为,每一次都怀抱着小小的期待,希望能听到和前次不同的诊断结果。就像即使被人嘲笑也坚决不喝酒一样。

孙哲平听从医生吩咐,重复张开手掌、握拳、再张开的动作,心里尝试想些与荣耀无关的事情来分散精力。可是等他反应过来时,孙哲平发现自己依然满脑子荣耀,上个赛季的场景绕也绕不开地在他眼前盘旋。

手伤发作是有前兆的。越发频繁的疲劳感和偶尔会出现的颤抖都昭示着不正常的状况。但第五赛季的百花士气特别猛,驰骋了四个年头的繁花血景比以往更加华丽狂野,大多数媒体都看好他们的未来。那时的孙哲平认为他一定能坚持打完那个赛季。然后在夏休期好好调整一下,估计也就没大碍了。接下来他还有第六赛季、第七赛季……

他还能打。他还要打。

他的百花,他的繁花血景,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他还没看到他心目中的百花王朝。

可是到常规赛过半,在对蓝雨的那场团队赛中,从未有过的巨大疼痛席卷而来,孙哲平一瞬间呆住了。刺痛过后,麻痹的感觉紧跟着从手心闪电般迅速蔓延至手肘。全过程不过两三秒,可是屏幕中停滞的落花狼藉立即被对方的机会主义者抓住了空隙,一个三段斩开路,夜雨声烦的光剑已刺到了眼前。孙哲平连忙用右手操控鼠标试图避开,可是无济于事。

被挑上空后晃动的视角中,他看见百花缭乱的手雷和子弹倾泻向攻击着自己的剑客,可是……

偏了。

张佳乐的操作乱了。因为他猜到自己的情况了。孙哲平得出结论,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未知的恐慌,仿佛左手的麻木侵蚀到五脏六腑,攥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上气。

动啊……动啊!快给我动啊!!!他妈的为什么连个指尖都动不了你个废物!!!

孙哲平大吼一声,右手抓住左手狠狠地冲桌沿砸下。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左手软塌塌地磕了一下,垂到身侧。孙哲平额头抵上显示屏,被攻破了的百花式打法挣扎着延续的光影在他眼底闪烁,像极了此刻苟延残喘的自己。

接下来的团队赛可以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荣耀”大字弹出,没一会儿,背后响起敲门声。孙哲平摘下耳机,拉开椅子,一步、一步地,走到比赛席的门口,站定。门稍微被推开一条缝,但随即停了一会儿,似乎是推门的人犹豫了一下,才彻底地打开。孙哲平没有挪动脚步,在门里静静地望着门外的张佳乐,右手捂着犹在刺痛的左手,缓缓扯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笑容。

张佳乐既没有问他怎么了,也没有责备他或是急到掉泪。他只是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直视着孙哲平,眉毛蹙起,下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即使是这时候,张佳乐的眼睛依然闪烁着不灭的光芒啊——不着边际的念头突地冒出来,孙哲平猛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意味。五味杂陈的情绪中,队友陆续围过来的声音,议论纷纷的观众的声音,他都听不见。

张佳乐拉过孙哲平的左手,用自己的双手轻柔地包裹起来,像是想紧紧攥住但又怕碰疼了他似的。孙哲平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发丝细软,有着他爱不释手的手感,可他却抬不起手去揉一揉。他转头面向赛台的另一端。对战的蓝雨队员也从比赛席出来了,远远地围在一起看向百花的方向。胜利者没有通常的喜悦。这种时刻能说什么呢?连黄少天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他们都是职业选手,是最了解手伤代表着什么的人。

孙哲平朝他们点点头,算是赛后的致意。喻文州随即向他挥手,领着队员默默地离开。张佳乐松开手心,留着右手依然握住孙哲平的左手,也带着他一起走下比赛台。

“你去看队医。记者会我一个人搞定。”他说道。

孙哲平心里猛然一跳。

他一直以来都想牵着张佳乐的手一起走,做梦都想。不特意去哪儿,仅仅是两人在一起,左手牵右手,肩挨着肩。但现在张佳乐主动牵着他走在千万观众的注目中,孙哲平却满心只想甩开他。因为张佳乐的手心里全是汗,还微微发抖,却硬撑着身板笔直地走在队伍前面。要强的张佳乐他很欣赏,但他不希望看见眼下的张佳乐。孙哲平不想让张佳乐痛苦,一丁点也不想。他想带给张佳乐的只有幸福,让他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直一直都开心地笑着。孙哲平曾以为自己能做到。可是他发现自己也许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他的百花,他的繁花血景,以及他还没看到的百花王朝。

“孙先生。”

医生的声音把孙哲平唤回现实。孙哲平这才发现惯例检查已经结束,医生正在低头写病历。

“孙先生最近打过游戏吗?”

“……没。”

一闪即逝的迟疑到底还是被经验丰富的医生捕捉到了。面对医生审视的视线,孙哲平只好选择坦白:“昨天晚上随便玩了玩。只有半小时。”末尾赶忙补充一句,以示情节轻微请宽大处理。

“多注意点啊。”

“好好。”见医生没有明确反对,孙哲平前倾身子,音调不自觉地轻快了一些,“大夫,是不是说,我这手还是有可能好的啊?”

医生从他的眼镜上方瞅了他一眼:“我会尽力。”

“谢谢大夫。”孙哲平大声回应。

我还没结束。我孙哲平怎么可能倒在半路上。

夏休期,孙哲平暗下决心,争取夏休期就结束治疗,然后,回去。

12

可是人事已尽,天命难知。

第六赛季的季后赛结束了,夏休期过完了,第七赛季开始了,孙哲平仍旧每周去医院复查,医生眉目低垂的表情让他渐渐失去了追问何时能好的念头。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碰过荣耀。第六赛季开始时,他还会下载各队的比赛视频来研究,可后来,他不再看任何比赛,包括百花的。

有好几次,他拿起电话,手指悬在张佳乐的电话号码上,最终却没有按下去。就像张佳乐明白他的满腔热血和不甘,孙哲平也无法对他说,你别太勉强,做你自己就好,不用代替我的那一份。他们是搭档,太熟悉对方的心思。

孙家叔叔时不时会来看他,问问他最近工作的情况。他刚开始跑生意时,客户都是孙叔叔介绍的,跟着学了半年后,孙哲平就开始自己独立拉生意,慢慢地也建了个小圈子,人脉扩展了不少。他不提荣耀,旁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曾经是个满脑子只有打游戏的宅男,并且曾经有过最好的搭档,叱咤风云,败倒在离巅峰只差一步的地方却仍然坚信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他的生活大变了样,只是依然坚持喝酒不超过两杯的铁则。好在孙哲平一向作风豪迈,没人往小心眼的方向衡量他。后来不知怎的传开了孙哲平酒精过敏的传言,他本人也不解释,大家就当是事实,哈哈一笑自此饶过了他,孙家叔叔担心的后果好歹没有发生。

直到第七赛季的季后赛开打,他虽然不再看比赛,却也知道百花一路冲得特别猛,第三次冲到了总决赛的舞台。

孙哲平久违地点开了电视直播,解说和嘉宾一唱一和的评点回荡在房间里。

“……现在轮到擂台赛的第四场比赛,百花战队的守擂大将,张佳乐的百花缭乱登场!”

“张佳乐自从成为队长后就一直是百花擂台赛的守擂大将,这和他在最初的几个赛季里经常出现在个人赛的安排有了很大区别。百花战队的守擂大将曾经多由他们的前队长孙哲平来担任。”

“没错。您如何评价百花现在的这种安排?”

“有点无可奈何吧。就像我们以前分析过的,张佳乐高消耗的百花式打法并不适合擂台赛的轮流作战,但百花确实找不出其他能担当这一重任的选手了。”

“可是看他的战绩,实际效果很不错啊,毕竟能摸清百花式打法的人放眼职业圈也没几个。而且张佳乐在这赛季的打法比以前更炫了,很是拼命的样子啊。”

“哈哈,也是,有时候真的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呢。”

“哈哈哈。哦,好了,角色载入完毕,现在让我们屏息以待,疯狂的百花式打法能否在总决赛的舞台上再次胜过对手呢?”伴随着解说的介绍,百花缭乱出现在地图中。

孙哲平抬手关掉了电视。

最重要的时刻无法和搭档以及队友们并肩战斗,这让孙哲平几乎发疯。压抑了两年的愤怒一股脑全冲上来,像是把重剑狠狠地兜头斩下,孙哲平使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用遥控器砸烂电视。

他其实心里清楚,两年半的治疗都没有让手伤有痊愈的迹象,自己估计是再也回不去了。

百花又一次亚军的消息映入眼帘时,孙哲平再次拿过电话。这回他几乎都要按下拨号键了,可又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停在了最后一刻。打了电话又该说什么?如果张佳乐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又该如何回答?

孙哲平的一生里遇到过很多阻碍,却从没有能吓倒他的事。可是此时罕见的犹豫攀上心头,缠着手指让他无法行动。这人啊,平时直来直往惯了,偶尔一犹豫起来就没完没了,一拖再拖,直拖到张佳乐突然退役的新闻震动了整个荣耀圈。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犹豫。要说什么话,没想好就一会儿边说边想。

“接通”的字样一出现,孙哲平就连忙把手机举到耳边。

“喂,张——”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孙哲平愣在原地,感觉全身血液在哗哗往外流,却没有卖血换来的力量涌上来,也没有人在旁填补他露出的空当。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13

第八赛季开始,孙哲平恢复了每周看比赛的习惯。他所熟悉的战队不少都变了模样:蓝雨当年的新人已封神,微草的魔术师打法再也不会出现,霸图在衰退,皇风早已沦为中流战队,嘉世更是天翻地覆。连百花他都不再熟悉,崛起的新人用的是原来的替补角色,百花缭乱打得磕磕绊绊,而落花狼藉,已有很久不再出现在出场名单里了。

他不再研究各队的打法,只是像普通观众一样看看热门的比赛。

他在医生的同意下重新建了个狂剑士的号,隔几天玩上半小时。

张佳乐也再无消息。就像他当年退役后就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一样。孙哲平没有再去拨打那个电话,也没有在QQ上联系他。他为了做生意,开了个新的QQ号,曾经的那个时间长了,都忘记了号码。

他就这样忙着生意,周末去医院复查,回家后看看比赛,断断续续地玩游戏,终于在第八赛季结束时把这个叫做再睡一夏的狂剑士练到了70级。

他已不再有被逼得发狂的冲动。似乎手越来越不能好了,内心反倒因此渐渐平静了。

是向现实屈服,被磨去了棱角和激情吗?孙哲平不去想。无解的问题,何苦自找麻烦徒增烦恼。

他就如此平静地迎来了张佳乐复出霸图的爆炸性新闻。

“哎你们听说过荣耀吗?我一发小,好好的家族事业不干,偏要去捯饬什么战队,还说下赛季马上就要参赛了。我就是搞不懂了,这打游戏嘛,打打就是了,有那么痴迷吗。我疑惑啊,就上网一搜,好家伙,那叫个混乱。你说这年头,连个游戏的比赛都像足球篮球那么火爆,真奇了怪了。我看见昨天有个新消息,叫张什么的一人,说是换了个队伍。结果就这么点破事,那网上啊,嘿哟,吵得那叫一个惨烈。”人称钟少的青年端着酒杯摇头晃脑地发表高见,周围的人随声附和,钟少便说得越发起劲,“我看了那人的照片,长得还挺端正,可惜,被骂得忒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啧啧。诶你们谁了解这游戏啊给我普及普及知识,我好去嘲笑我那发小。”

一圈人摇头,钟少也不知是真遗憾还是装的,夸张地叹口气,重新倒了杯酒,打算开启下一个话题,却听见有人回答了他:“我了解。”

钟少转眼一看说话的人:“哦,孙先生,看不出你还玩游戏啊。”

孙家生意做得不错,孙哲平半路出家,起步倒也不低。孙叔叔介绍的生意伙伴也都是圈内有头有脸的人,接着一个介绍一个,几年来孙哲平认识了不少所谓成功人士和富家子弟。这个钟少就是前阵子酒会认识的人之一。孙哲平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刚才你说的那个人,以前是我队友。”

钟少稍微吃了一惊:“哎唷,那就是说,你不是普通玩家,还是职业高手啊。有多厉害?比那个张什么的如何?”

“我是他队长。”

“这么厉害,那你怎么不玩了?”

“手不太好,就退了。”

哎唷哎唷,钟少又感叹了两句,脑筋一转:“那怎么说水平也不会差啊,有空来跟我那发小打一场吗?”

“嗯?”孙哲平扬扬眉毛,“钟少是以为我在瞎编,于是让你朋友来检验我吗?”

“不不不。”钟少解释道,“我之前就找了几个据说是高玩的家伙去跟我那发小打,但我那发小要组战队,也还真有点水平,除非偶尔失误一下,否则真输不了。我这不是砸场子去的吗,太伤面子了。所以,难得碰到孙先生竟然是职业高手,总能让我狠狠地赢一把了吧。”

“可是我手不大好。”

“就打一把有影响吗?”

“我很久都没接触职业选手了。”

“没接触就没接触呗,有关系吗?”

孙哲平想了想:“等有时间再说吧。”

14

要说钟少这人也算是个传奇,成天忙着家族公司的事儿,同时不忘抓紧一切可以打击业务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发小的机会,为此也不嫌孙哲平婉拒了他的帮忙要求,隔三差五地打电话来要孙哲平给他“普及知识”,顺带着还关心起了孙哲平的前队友——虽然至今他只记得那人姓张,名字没一次说对过。

“我昨儿看了你那张什么的前队友的比赛视频,打得挺漂亮啊,结果网上还是一堆骂,我真搞不懂你们那圈子,有什么大不了可骂的。对了好像下周他那队要去你母队主场比赛,你过去看现场不?”

“我没打算去。”孙哲平有点哭笑不得,他觉得两人的思路总有些对不上,于是索性实行了闪避,“想不到你还会看比赛啊?”

“这时代,嘲笑人也要讲素养,不懂几个专业词汇都不好意思开口。我还看了你以前的比赛视频,你原来是狂剑士排名第一的啊,我那发小也玩狂剑士,我看你比他玩得好多了,打趴他妥妥的,他连崩山击都没你出得快。”

“钟少,”孙哲平感慨,“你这叫做,黑得跟粉似的。”

“说正经的,啥时候有空还是来帮我打一盘啊。你有号没?没的话我去帮你搞一个都成。”

“有号。”他最近打游戏愈发频繁,75级早满了。

“那更好啊,装备怎么样?来来截个图我瞅瞅。”

孙哲平截图发QQ过去。钟少愣了愣,又滔滔不绝起来:“再睡一夏?这ID你取的?”

“我练的号,当然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怎么了?”

“我说,这名字不像你的风格啊。”

孙哲平闻言细想,却记不起当初取这名字的由来。他一向对名字无所谓,顺眼就好,从不在乎吉利与否。ID的意义?留给被他杀掉的对手去琢磨吧!但听钟少一提,连他也惊奇自己居然取了这么个一点都不拽酷帅、反而有点小清新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第三赛季初的某场常规赛。那次他们打嘉世打赢了,赛后两队在选手通道里遇见,输了也不见丝毫垂头丧气的叶秋照常去撩拨张佳乐。

张佳乐啊,交友要慎重,你看你跟孙哲平那疯子混了一年,自己也越来越疯了。

旁边的吴雪峰颇有默契地顺着自家队长的话接着打趣,你不觉得孙哲平也变文艺范儿了吗,有时候那刷屏台词说出来让我一怔,差点以为看错了发言人,这莫不是转移对手注意力的新型垃圾话手法?

叶秋叼了根烟说,哪儿啊,别把他想那么复杂,他就是在张佳乐面前耍帅罢了。

“下周行不?”钟少在QQ对面发来新邀请,“下周末我没会议安排,有空就陪我一起去我发小那儿。”

“下周就算了。”孙哲平回复,“我要去现场看比赛。”

“………………刚谁说不去看来着?”

那是孙哲平第一次在观众席看荣耀比赛,而且还是在百花的场馆。他不是霸图粉,自然不会坐进客队粉丝的区域。他也没买VIP的票,就跟普通观众一样不起眼地坐在一起,进场时戴了墨镜也没人认出他来。

这场比赛的观众非常多,可以用座无虚席来描述,跟打季后赛似的。孙哲平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当张佳乐出场时,满场的嘘声响起,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也是一惊。

你能想象吗?三百六十度,前后左右,从上到下,从每一个角落发出的巨大的嘘声,在封闭的体育馆里回响起来,音量无限放大。这会让站在中央的人油然而生一种认知,仿佛全世界都在反对你、嘲笑你、巴不得你快去死。

而且这些谩骂的人们,是曾经最支持你的人们。

孙哲平认真地注视比赛场上向霸图粉丝挥手致意的身影。离得太远,看不清张佳乐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正咬着下唇,倔强地挺直腰板,眼睛里闪着光芒。

前排的观众愈发激动,骂着骂着就站了起来,接着呼啦啦周围的观众全都站起来,更加高声地嘘着。嘘声伴随了张佳乐的每次出场,在最后霸图赢下比赛时达到了最高潮。孙哲平在这一片骂声中静静坐着,抬头看大屏幕上百花缭乱绚烂的光影掩护他的新队友们向他曾经的伙伴冲锋。他也看到了落花狼藉,看着他最终倒在百花打法之下。孙哲平想起他放在家中抽屉里的新账号卡。他忽然很想打上一局,跟谁都行,职业选手更好。很久没接触又怎样,他只是很想打荣耀。

散场时仍有不少百花粉没停下嘴。“擦!张佳乐还好意思出现!百花会输都是他的错,他怎么不去死!”

“张佳乐没有错。”

骂咧咧的人噎了一下,发现反驳他的是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座位的家伙,立马反唇相讥:“怎么着,那种不要脸的人,你挺他啊?”

“对。”孙哲平扶正墨镜,说,“我挺他一辈子。”

出了体育馆,孙哲平拨通了钟少的电话:“快年末了,你还有空么?我帮你去打一场。”

钟少平日飞扬跋扈惯了,但心眼不坏,高高兴兴地应下来,顺口还表达一下关心:“你手还好吗?”

孙哲平仰头遥望高原独有的清澈天空。他背后的半边天被体育馆辉煌的灯光映上一片红,而前方的半边天空中,藏蓝色的夜幕缀满了繁星,但不管是哪个,都比不过百花光影夺目。

他见过网游时期的张佳乐,见过繁花血景初期的张佳乐,也从电视里见过独立支撑战队的张佳乐。而今天见到的张佳乐,他看出他还在调整、适应新的打法。他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艰难,但也成熟了不少,而且孙哲平知道,他会变得更强大。

而自己呢?这几年再怎么坚持复健,冠军梦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心里始终舍不得放下荣耀。历经争冠、失意、痛苦,兜兜转转过了几年,到头来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如此地喜欢这个游戏。单纯地,喜欢荣耀,想要赢。

“会好的。”他回答钟少。

会好的。

不管是他,是张佳乐,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都会好的。

15

“我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彻底放弃荣耀。”孙哲平缓缓说道,张佳乐还趴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你大概认为我是个特别不留念旧情的人,我也是这样以为我自己的。”

张佳乐稍微挪动了一下,不安似的,但胳膊还搭在孙哲平肩膀上没撤走。孙哲平仰躺着,凝视粉白色的屋顶,想象张佳乐一个人打扫房间的样子。“我不是不能接受现状,也不是逃避。拿得起放得下,我一向如此。但有的东西,喜欢就是喜欢,怎么着都喜欢,跟放不放弃没关系。”

孙哲平抬起没有绷带缠绕的右手,轻轻抚上张佳乐的头顶。歇了这么些时候,因劳动而出的汗已经没了,但摸起来还是热烘烘的。孙哲平顺着发丝的方向揉了两把,细软如初。

他忍不住发笑,想起张佳乐曾经不止一次仗着大半岁就在他面前端架子,每每都被他一把按在头顶可劲地揉,占尽便宜。

“你笑什么。”张佳乐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终于抬起头,不满地说。

孙哲平看他把下巴搁在自己胸口上,两人的脸挨近得不像话,似乎吹口气都能使对方的眼睛蒙上层水雾。“我之前去过K市。”

“义斩的比赛?”

“不,第九赛季常规赛的时候。我去看你的比赛。”

张佳乐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得胳膊一僵。

“比赛完,我在K市走了走,还去百花俱乐部门口看了眼。他们翻新了大门,还挺漂亮。”孙哲平一下一下地抚摸张佳乐的头发,像在安慰一只乖顺的小动物,而张佳乐确实在安抚下渐渐重新放松了身体,“我在那附近走了一晚上,凌晨才回酒店。我路过咱们以前老去的那家米线店,还有俱乐部隔壁街的那家男装店。你第一个接的代言广告就是那个牌子的,当时还非要拉着我去给你和你的海报照相留念,又怕被人认出来引起围观,于是戴了大口罩和帽子,搞得那家店员在你照相时不停地瞪我们。”

“谁让你不好好拍,一会儿没拍全一会儿又拍斜了,一点都不配合。”张佳乐嘟嘟囔囔,扯住了孙哲平的衣服后领,拿手指绞来绞去。

“我那天晚上一边走一边想,你们霸图会在哪儿吃饭。他们会不会说,你是地主,你来带路。我们会不会在路上不经意地碰见。”

“我们吃饭的地方新杰早查好了,跟着副队万事不愁。”张佳乐停了停,然后小声地说,“……我没看到你。”

“没关系。”孙哲平这回是真心地笑出了声,手指停在张佳乐后颈轻轻地揉捏,“反正总能见到的。”

张佳乐抿着唇,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后脖颈被揉得颇为舒服,就差打个小呼睡个午觉。他继续扯孙哲平的衣领,好像玩上了瘾。“我也去看过你的比赛。”

“哪场?”

“兴欣对嘉世。”

孙哲平缓了缓神才“哦?”一声:“你第二天不是有比赛?”

“对啊,所以我本以为新杰肯定不批我的假,没想到他说下不为例,就放了我一天。”张佳乐解释。

孙哲平仔细回顾了那场比赛中自己的表现,记忆最终定格的画面里,无法再肆意胡来的狂剑士不甘地倒在隆隆炮火下。他又缓了缓神,有点尴尬地扯扯嘴角:“我那次打得……是不是有点蠢?”

“蠢毙了!”张佳乐一下子撑起身体瞪他,“你丫就没聪明过!”

“你丫才蠢呢老子就这样不稀罕拉倒!”

“我稀罕!”张佳乐冲他呲牙咧嘴,“你才不稀罕就,那啥,拉、拉倒!”

“靠你不会说北方话就别瞎说。”孙哲平抽回手,改为捏住张佳乐的下巴,使点力把人往跟前凑得更近几分,“刚才我就说过了,有两样东西太喜欢了,我还不想放弃。”

“什么东西?”张佳乐装作不知,梗着脖子追问,脸却一点一点红起来。

但孙哲平自然懂他,抬起下巴就往他嘴上亲了一口。

“荣耀,还有你,我死也不愿意放手。”

张佳乐“呸,肉麻”地骂他,脸上却发光般熠熠生辉,闪得孙哲平忍不住扣住他的后脑勺,拉过来重重地吻住,舌头舔过唇瓣就往里伸。张佳乐被亲得直躲,笑嘻嘻地拍他的脸颊:“好痒哈哈哈你胡渣没刮干净。”

孙哲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早上明明还对着镜子认真刮了一回,哪来的胡渣?然后他便看见张佳乐一副“骗到你了”的得逞表情,愣了愣,也跟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傻笑起来。

他们看着对方笑得眼睛弯弯的样子,忽然觉得几年的距离一刹那就没有了,像是曾经无数个普通而重复的日子里,打完了一盘游戏,转个身,看到对方好生生地坐在自己身边。

张佳乐的胳膊环过孙哲平的肩膀,磨蹭着往上挪了挪,让两人挨得更紧,鼻尖凑着鼻尖:“再亲一次。”

16

“你这玩意儿啥时候买的?”

“这玩意儿又是啥你买它干嘛?”

“我靠这种玩意儿你也买?”

“你妹!孙哲平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轰出门啊!”

张佳乐愤怒地摔了抹布。

有了老搭档助力,大扫除工程顿时进展飞快——在张佳乐的设想里,本该如此。

然而残酷的事实真相是,两人在久别重逢半小时后,捅破了彼此心中微妙隔阂着的那层窗纸,瞬间觉得天地生辉冰雪消融花香遍野,于是躺在地板上亲来亲去又腻歪了半小时。等到瓷砖地板硌得两人腰背胳膊肘生疼,才终于想起被搁置的正事。

可是正事没进展几分钟,张佳乐就后悔了。虽说这关系从双向暗恋光速升级为如胶似漆,分享一下黑历史也算是提升亲密度的行为,谁没有些买来后才发觉很蠢的东西?但这孙哲平,一边翻人黑历史一边放嘲讽是怎么个事!

“几年不见嘴碎了不少啊孙哲平同志,”张佳乐抄起手臂做高冷状,“说,是不是在兴欣的时候被带坏了?”

一般人对此的回应不外乎解释或者反讽,但前第一狂剑显然不走寻常路。孙哲平也把胳膊一抱,挑眉扬下巴比张佳乐更酷一倍:“怎样?反正你不是也稀罕我?”

靠。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佳乐把抹布揉成一团就丢了过去:“吃我一记手雷!”

孙哲平抬起拖把杆一摆:“格挡!”

“冰弹!”

“十字斩!”

“追踪式手雷!”

“噬魂血手!”

“放手啊混蛋!乱雷!”

“GG吧!冲撞刺击!”

狂剑士得手,一把将弹药专家掀翻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开口:“想和我玩近战?幼不幼稚?”

这个刚才玩得很嗨的家伙居然有脸说我幼稚?羞愤不已的张佳乐狠狠瞪视眼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憋足了气,猛一抬腿:“回旋踢——!”

“……张佳乐……你小子给我记住……”被踹下沙发的狂剑士捂住受伤的腰部以下某部位,蹲在地上半天都直不起腰。刚才居然亲两口就满足了?太甜了啊!早知道就该当场把张佳乐给办了!孙大大悔恨地咬牙切齿。

所以说,多大的神啊,你俩幼不幼稚。

17

因为小学生式的闹腾,他们收拾房间收拾了一下午。积了灰的角落擦干净了,想留下的东西摆放好了,不要的东西也都装了一大塑料袋,拖到门口搁好,等晚些时候再扔。两人都捶了捶酸软的肩膀,肚子适时地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互相看了一眼,孙哲平问:“你平时怎么吃饭的?”

“前两天我父母来看我,他们做饭。这两天他们出门旅游了我就叫外卖。”

孙哲平拿眼神鄙视张佳乐,后者果断炸毛:“你行你做啊?”

“我做我就做。”

“……啊?”

在张佳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孙哲平淡定地进了厨房,有模有样地套上围裙,在冰箱里翻起为数不多的库存。“菜太少了,今天简单点,就做个阳春面如何?哦,这儿还有白菜,再加个醋溜白菜吧。”

“我……吃什么都行。”张佳乐依然处于僵直状态,过了会儿才想起该帮帮忙。可他刚往厨房踏入一步,就被孙哲平伸长手臂挡在了门口。

“你别来,你的手不能伤。”孙哲平一脸严肃,又带了丝苦笑,“我之前自己住时,学做菜经常被油崩到手上。幸好有绷带,倒是有了层保护,觉不到烫。但你不行。”

职业选手对手的保护虽然很重要,但也没到金贵到不能碰的地步。可孙哲平的意思,张佳乐完全懂。幸好有绷带?不,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幸好吧。绷带绑久了,摘了都一股药味,直把这份艰涩浸入皮肤,浸入整个人生。张佳乐默然地离开了厨房,在房间里闷头打转。孙哲平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对他讲话。

“我有一阵子,几乎无法考虑荣耀相关的事,想到就难受。可是又停不下来。走路想,吃饭想,每周去看医生时更是控制不住。”

“……真不像你。”

“呵,我也觉得。”孙哲平洗好白菜,拢在手里甩了甩水,“有次我做梦,梦到我手好了,回百花。你特高兴地扑上来,说很想我。”拖过菜板,孙哲平开始切菜,咚,咚,咚,“然后我就醒了。那时候天还黑着,我印象很深。我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满脑子杂乱无章的,不知道该干嘛。梦里你说你想我,其实我明白,是我,是我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狂。可是,如果要我就这样去找你,却无法为你分担任何责任,我一定更会疯掉。”

张佳乐背靠在厨房隔间的墙上,后脑抵着冰凉的墙壁:“可是你现在又回来打联赛了。而且还来找我。我之前还以为,我们除了比赛不会再见面了。”

切菜的声音稍有停顿,张佳乐听见孙哲平笑了一声,是那种属于这个人的、很洒脱的笑声:“大概是这几年,不光你有成长,我也成长了。”

张佳乐向厨房里面看去,正好见到孙哲平最后几刀利落地切完菜,手臂一挥转身架起炒锅,侧脸的轮廓清晰而锋利。张佳乐忽然有点触动。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来电铃声打断。孙哲平听见他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远,点火开炒。

醋溜白菜出锅,孙哲平再打了两个鸡蛋,准备煎张蛋饼。啪嗒啪嗒,张佳乐又跑了回来,跑得比刚才还急,冲进厨房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孙哲平!我我我——"他的脸上闪着光,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兴高采烈过,又偏想装出一副酷酷的表情,“你快过来我给你看封邮件!”

此时蛋液已经下锅,香味开始弥漫,孙哲平只来得及关上火就被拉到了电脑前。起初他还纳闷着,扫了一眼就不动弹了。他看了一遍邮件,转头深深地看了眼张佳乐,又回头把邮件细读了一遍。

“好。”最后,他重重地说道,点点头,手放在张佳乐的头顶使劲揉,“很好。”

张佳乐嘿嘿傻笑。

孙哲平手上又加力揉一把:“加油。”

张佳乐的睫毛颤了颤,忽然鼻子有点酸:“嗯。”

18

这顿晚饭是张佳乐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菜色简单也阻挡不了他吃光锅底的节奏,何况想到这是孙哲平给他做的第一顿饭,更是觉得再来一碗也毫无压力。被选为第一届国家队队员,将要代表国内最高水准出战,而在出发前,在家里能有喜欢的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只需在吃完饭后,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听厨房里对方洗碗的哗哗水声,想玩什么玩什么,惬意得不得了。

张佳乐摸出手机准备来一盘游戏,正巧又有一个电话拨进来。是个陌生的外地手机号。是听到消息的记者吗?接不接?张佳乐犹豫了一下,想到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按下接听。

“喂?”

“是我,能听出来吗?”

标准的诈骗电话开头。但是张佳乐唰地坐直了:“老林?!”

“答对了。”林敬言的嗓音依旧温润柔和,“回老家这边了,换个号。”

“好,我一会儿就存下来。你怎么样?”

“我打算这阵子先去四处走走。先前这么些年虽说南征北战的,去了不少地方,但满脑子都是荣耀相关的事。现在闲下来了,去外面见识见识,再决定之后该做什么。”

“这个计划不错,你也是该歇一下了。”

“我还报了个出国的旅行团。”

张佳乐哈哈笑:“搞什么啊老林,跟我爸妈报夕阳红旅行团似的,你这是退役不是退休啊!”

“没办法,小时候没好好读书,外语太差了。”林敬言被取笑了也不着恼,反正他们这些职业选手大多是半斤八两嘛,“你不是也要出国了?”

“哦,你知道消息了?”

“世界联赛的事我听方锐讲了。我猜你们肯定也会收到邀请,刚才就给张副队打电话确认了。恭喜啊。”

林敬言说得诚恳,张佳乐却感叹上了。

刚才晚饭时,他的嘴就没停过,和孙哲平一通讨论,猜测十三人的参赛阵容。那时候他想,老林真该再坚持一下,错过了国家队多可惜。接着却发觉不对,国家队如果需要流氓选手,十成十会选择唐昊。那么林敬言就成了霸图老将里唯一一个没收到邀请的……这样的尴尬,竟是因为他恰好退役而避免了。但这是好事吗?对于林敬言来说,宁愿遭遇尴尬,也希望能够留在场上拼搏吧。

张佳乐踌躇了一会儿,害怕万一说错话伤了老队友的心,谁想这时林敬言却继续说了起来:“很厉害啊,张佳乐你。前几天我还看到又有人说什么霸图这帮老家伙果然不行了,结果转眼你就被选进国家队了,哈哈,我们第二赛季的就靠你争气啦。对了说到评论,这回你进世界杯,那些看你不顺眼的人应该也会给你加油了吧?你看啊张佳乐,努力还是会有回报的。你以后也不用再背那么多负担,慢慢会有更多人理解你的。”

“老林……”

张佳乐嗓子有点哑,握着手机怔住了。

他在担心林敬言的心情,而林敬言呢?这个和他同期步入联盟,当了六年对手两年队友,作为一流选手却始终和他们这批顶尖大神有点差距,最后提前退出的家伙,竟然先一步照顾起了他的情绪,絮絮叨叨地给张佳乐鼓劲,比张佳乐自己想得还多。

“老林你……”张佳乐深吸一口气,“你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是好人啊。”林敬言笑,“不生我的气了?”

我哪里生气了?张佳乐疑惑,随即领悟了:“哦你说记者招待会时……”他摸摸鼻尖,声音小了几分,“也没生你的气……真要说气的话,也是气恼自己没能和你还有霸图的大家一起拿冠军。因为我……”他停下来思考措辞,林敬言不说话,安静地等他接着讲,“我很高兴来了霸图。”

这句话说出来,张佳乐忽然心里一阵轻松,话匣子也自然地打开了:“你知道吗?当年叶修还在网游里瞎折腾时邀请过我,我狠狠地、非常潇洒地、无比帅气地拒绝了他。我真该录下来,他当时那个失落的语气啊,啧啧啧。

“再之后,我加入了霸图。再再之后,叶修的队伍拿了冠军。而我只有去年的又一个亚军和今年的一个四强,还背负了很多很多的责骂、奚落。所以你认为我很难受,担心我会不会崩溃。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你看那些记者。

“我呢,确实很不好受。谁心里能舒服!但是,我绝不后悔。复出、没有回百花、拒绝叶修的邀请,不管是哪个决定,我都不后悔。也许加入了兴欣就真能夺冠吧,没发生的事谁知道呢。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一丁点都不。不如说,我特别、特别、特别庆幸我来了霸图。这个决定简直太棒了,有生以来最佳决策之一。

“加入了兴欣的张佳乐也许会夺冠,回了百花的张佳乐也许不会被骂,可是,只有现在这个选择了加入霸图的张佳乐,才是张佳乐。”

是的,我就该是这样嘛!张佳乐甩甩头发,愈发精神起来。之前有阵子懦弱地退缩了是挺丢脸,那就接着爬起来呗!灰头土脸又怎样,拿光影效果一盖,往前一冲,我还是那么炫!

“我以前非常非常执着冠军,觉得如果没有拿到冠军,我这个人就什么都没了,一文不值。当一个人只盯着一样东西时,心眼就小了。我当时就是这个状态,然后就心灰意冷啊,此生无望啊,天天想我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结果还没想出来。当然了,我现在还是想要冠军,想要得不得了。可是在得到之前,我也不是没有价值啊,我仍然收获了不少宝贵的东西。我想通了,我还在前进的路上,只不过这条路对我来说比较长罢了。我虽然没有赢,但还在路上就不算输。

“而我能想通,也是多亏了霸图。要是换任何一家战队,我都不一定能有深刻的体会。还有,嗯……私心说啊,我可高兴你也来霸图了。我之前,咳咳,说得有点矫情……我非常寂寞,也没人理解,更别说分担了。而来了霸图,有老韩,有新杰,还有你。或许因为都是转队过来的吧,又是同期,这些人里我还是跟你最熟。所以我吃饭逛街训练都拉着你,有时候也怪不好意思的,不过老林你从来也不说什么,我找你你就陪着我。我在霸图过得很好,一部分也是因为有你在。

“所以呢,我,嗯,怎么说呢……”张佳乐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心里话,林敬言一直没有打断他,他倒是说多了反而卡壳,抓头发思索了半天总结语,最后还是用了最朴素的语言,“来霸图,跟你们做了队友,我很高兴。”

电话对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林敬言斯斯文文的嗓音透过听筒缓缓流淌过来:“在我以为随便混家战队或者干脆退役的时候,居然能和你们一起又打了两年,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所以老林你不用替我担心。”

“知道,我一直相信你。你也别说拉着我不好意思,你不是也陪我去买眼镜了吗?”

“对哦。”

张佳乐向后仰倒,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窗外起了风,也许还下起了雨。孙哲平刚刚出门倒垃圾去了,他不会被淋着吧?

张佳乐有点担心,顺口说:“咱们这几年虽然没夺冠,但也不虚此行啊,刚才孙哲平也夸我成长了。”

“嗯?孙哲平?你们在一起?”

张佳乐恨不得把手机吞了:“我靠老林你敏感得很啊!”要不要这么会抓重点!

“哦哦你们真在一起啊,嗯,好事啊,不错嘛张佳乐。”

“……你这流氓……”不是说好的老好人吗!这摆明了调戏语气的笑声是怎样!

19

孙哲平进家门时,迎面见到的就是张佳乐对着手机神情微妙的画面。

“咋了这是?”

张佳乐装出委屈的语调:“老林越来越坏了。”

孙哲平明白他表面上郁闷,其实和林敬言通了电话心情挺好,笑一笑又追问一句关心:“他怎么样?”

“正式步入退休生活,坐公交说不定都有人给他让座。”

孙哲平被逗乐了,同时又有些感慨。

他回到赛场的这一年,熟悉的选手已不多了,林敬言算是其中之一。两队赛前握手时,他们还聊过几句。回来啦?林敬言问他。回来了,他回答道,手上还加力摇了摇。然后林敬言就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

默然回想了一会儿,孙哲平说:“祝他好运。”林敬言的抉择是他自己做出的,旁人能做的,也就只有祝福了。

然后他提起购物袋在张佳乐面前晃了晃:“刚楼下小卖部买了冰棍,吃不?”

“要要要!”张佳乐欢天喜地,接过购物袋翻找喜欢的口味,“你要什么味的?”

“都行,嗯……抹茶吧。”

“你不是自诩纯爷们儿吗,选什么文艺青年的口味。”张佳乐丢个白眼,递给他一支抹茶雪糕。

“老子作派豪迈心细如丝。”

“滚啊你!”张佳乐大笑,“那么,心细如丝的爷们孙同志,有没有什么建议提给将要走上人生巅峰的本大神呢?”

“要我说,”孙哲平还真边咬着冰淇淋边提意见了,“不是说有集训吗,你是不是该给张新杰打电话问问之后的安排?”

对哦,张佳乐打个响指,从善如流地给副队长拨号。

三分钟后,他获得了从集训时间地点到需带的行李物品等一切相关资料。

“新杰你,比我妈还像我妈。”张佳乐无力地说。他最开始还打算拿纸笔记下要点,听到后来干脆地放弃了。

“……对了,补充一件事,你和我在集训和国外比赛期间会安排住同一间房。”

“?!?!?!”

等等!副队!我只是调侃你一下,要不要报复得这么快!吓得我嘴里的冰淇淋都差点掉地上了!

张佳乐一阵颤抖,仿佛看到张新杰淡定地推了推眼镜。孙哲平在旁边听了全程,忍笑忍得脸都憋红了。结果这边还没完呢,第一牧师又追加一击:“以及,为了更有效地调整时差,我专门制作了一份日程安排,我会监督你和我一起完成。”

“哈哈哈哈哈!”这是实在没忍住笑出来的孙哲平。张佳乐已经没力气揍他了。

别了,悠闲的日子;别了,睡前的微博;别了,友好的室友。牧师发起威来,是让人掉血的节奏啊!张佳乐气息奄奄,老半天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同队住一间的话,你不该和老韩住吗?”拜托了,善良伟大的副队,请给我换个室友!谁都好——除了王杰希!

“这是我准备告诉你的另外一件事。”张新杰的声音在这时稍微放缓了缓,“韩队放弃邀请了。”

20

张佳乐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该给韩文清打个电话。

“我去给你倒杯水。”孙哲平说,张佳乐点点头,拿起一直没放下的手机拨通了电话。韩文清的声音传出后,他深吸口气。

“老韩,是我,张佳乐。”他顿了顿,有点摸不准该用什么口气比较合适,“你……真不去啊?”

透过电话,韩文清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一度:“嗯。我不去了。”

“哦……”

应完声,张佳乐忽然发现自己没词可说了。

他是为了什么而给韩文清打电话来着?

求证事实?张新杰都说了,还有可能不准确吗?

了解原因?这个张新杰也说了,何况就算他不代为解释,张佳乐也能理解到韩文清的思路。

劝说?霸图的队长做的决定,是其他人可以左右的吗?

这类人就是这样。固执,心里明白自己的缺陷,却也相信自己的力量,撞到南墙也不回头,而是一拳一拳把墙砸碎,然后头破血流又气宇轩昂地踩着碎砖浮灰走向墙后展现的新天地。

韩文清是这类人。孙哲平也是这类人。张佳乐再了解不过。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类呢?要论疯狂劲,恐怕连霸图的好汉都比不过繁花血景出身的人呢。

“队长,”张佳乐打通思路,理清了真正想说的话,之前和林敬言聊的内容涌上心头,“你邀请我来霸图,我真的很谢谢你。”

韩文清似乎没想到他会蹦这么句出来,语气有些诧异:“是吗。那好。”

“你在国内忙着霸图的事也别忘了看我们的比赛啊。尤其新杰绝对每场团队赛都要上的。”

“我肯定会看。”

“等我们拿世界冠军回来,记得要请客啊。”

“行。”

“明年的国内联赛,冠军是霸图的!”

他振臂高呼,韩文清也跟着笑了两声:“当然。”

张佳乐觉得心里照进了一束光,明亮得很。他忍不住换了更轻快的语调:“哎呀其实我听说你不去的时候还挺犹豫我要不要也拒绝了,毕竟我的年龄也摆在——”

“废话!你当然要去!”韩文清吼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张佳乐笑得打抖,转手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

“要加油啊,小宋,未来的霸图和世界杯都靠你了!”

半分钟不到,宋奇英的回复来了,一字一标点。

“好!”

张佳乐抱着电话在沙发上滚了一圈。嗷,大老虎太凶,果然还是小老虎比较乖。

孙哲平早接了杯水回来,好笑地看着他,伸胳膊挡在他身侧,生怕他滚到沙发下。“怎么样?”

张佳乐拉过他的手,和自己十指相扣,掌心熨帖出一层热。

“我再也不关心媒体的瞎说八道了。我哪里老了!复出,再次站上向冠军拼搏的战场,而且还是世界级的,这不是比很多年轻人都厉害吗!”

孙哲平笑着弯下腰,和张佳乐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那当然,你是张佳乐啊。”

21

张佳乐顺势抬手环过孙哲平的肩膀,把人往下拉。孙哲平贴着张佳乐的身子,埋头在他耳边轻轻啃咬柔软的耳垂,手撩起他的衣服下摆揉他的腰。张佳乐怕痒地直喘气,手指钻进他的发间,揪他短短的发梢,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把细长的脖子露在孙哲平眼前。

“张佳乐……”孙哲平只觉得嘴里燥热得像起火,张嘴用牙齿缓缓地在他皮肤上碾磨。

“你刚叫我什么……”

“嗯?”孙哲平忙着把张佳乐的衣服往上捋,随口答道,“张佳乐啊。”

孙哲平的嗓音里有一丝慵懒的鼻音,听得张佳乐浑身一阵颤抖,忍不住吞咽唾液,喉结上下滚动着,被孙哲平含住重重地吮吸一口。

“你就不叫个特殊点、亲切点的名字啊。”

“那就乐乐?”

张佳乐笑骂:“我家粉丝就这样叫,能不能有点创意?”

“你不是说喜欢粉丝叫你乐哥吗?”

“但他们不叫啊。唔,倒是有个人一直这么叫我,不过现在是听不到啦。”张佳乐一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感受孙哲平的手顺着脊柱的方向在他背上一遍遍抚摸,“现在霸图的粉丝喊我乐爷。”

孙哲平笑:“倒真是霸图粉的风格。”

“那是,我的粉丝可多种了。”张佳乐骄傲地说,“你是我哪种粉丝啊?”

“是粉你时间最长的粉丝,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粉上你了。”孙哲平一把将张佳乐拽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伸手拍了一巴掌他的屁股,“怎样,这个回答满意吗?”

张佳乐把短袖脱下来扔到地上,低头就去脱孙哲平的衣服:“满意得很。”

22

“——中国队!中国队危险了啊!虽然暂时还没有角色出局,但是中国队的六名队员被对方分割开来,相互之间无法形成呼应!而且对方似乎准备集火中国队的牧师!这个时候,是会就此奠定结局,还是会有谁站出来扭转局势?”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聚在一起看电视直播的几个荣耀玩家心急得直抓头发。这是半决赛的团队赛,之前的擂台赛分差只有一分,所以团队赛的比分将决定中国队能否更进一步,一分都丢不得。几个观众心里泛起了绝望,灰白着脸,不敢看向屏幕却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而灿烂的火光,就在这时陡然炸裂开来,闪花了每个人的眼睛。

“那、那是——百花缭乱!是张佳乐的百花缭乱!”

突然的转折,令观众们愣了一下,尤其是其中一个年轻人。

他在百花战队的比赛场馆当了五年保安,这个场景对他来说绝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会选择去那个体育馆工作,正是因为仰慕制造出这片光影的操作者。

他曾在比赛前帮忙搬水搬设施,比赛时一边巡逻一边在心里给队伍鼓劲,比赛后为退场的选手们打开特别通道的侧门,向那个百花的队长挥手说再见。

他记得张佳乐每次都会和他打招呼。他最初紧张得结巴,说话颠三倒四,张佳乐就微笑地拍他的肩。

“我、我我我特别喜欢张队长!张队长是我偶像,真的!那个,我觉得我和张队长也特别有缘分!大家都叫我小乐,我名字里也有个乐字,所以我就更喜欢张队长了!”

“是吗,我也觉得你就像是我的弟弟呢。就别叫我张队长了,叫乐哥吧,我喜欢听人这么叫我。”

“可以吗!”小乐激动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乐哥是我一辈子的偶像!”

“谢谢。”张佳乐真诚地承诺道,“看着吧,我会为了你们拿冠军的。”

然后,他喊着乐哥加油,喊了两年。霸图发布收购百花缭乱的消息那天,他在网上和人对骂,说乐哥绝不会背叛我们,因为他会帮我们拿冠军。

再然后,他把这个名字封存起来,发誓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人。

可是,现在——

“张佳乐的百花式打法能不能撕开对方的围堵!我们看到——哦,哦哦哦!成功了!他突围了!”

解说鬼哭狼嚎般地吼着,兴奋的声音砸在他的耳边。他握紧了手,这只手曾经挥舞着为那个人加过油,也曾不留情地揍在那个人的脸上。

“张佳乐突围了!他甩开了对手!百花缭乱冲向被围攻的石不转!中国队的治疗能否和其他队员重新建立联系就看这一步——”

坐在旁边的一个观众忽然站起来,哽咽地喊了一声:“张佳乐,上啊!”

“对手的攻击转向了百花缭乱!张佳乐能顶住吗!”

“顶住啊!”

“爆了他!张佳乐!”

“张佳乐!!!”

观众们一个个站了起来。他们都是百花的忠实粉丝,从繁花血景一路看过来,支持过带领他们三次冲进决赛的队长,也痛骂过他是骗子、叛徒。

“成功了!张佳乐再次成功了!他解救下了石不转!中国队其他的队员也在这一波攻势下发动了反击!”

小乐也站起来,举高握紧的手。

“张佳乐——加油——”

也许在下个赛季,这些百花最忠实的粉丝依然会痛斥张佳乐的背叛。但在这一刻,在绚烂的比赛画面前,他们哭着喊着,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些夏天,给他们最爱的队长加油一般。

百花疯狂地绽放着,仿佛能燃尽一切阻碍。

而在苏黎世比赛现场,电视转播没有照到的一处观众席上,有个人噗嗤一声笑了。

“真不错,乐乐。”他说。

23

真不错,孙哲平想。

他帮张佳乐收拾好东西,比对着张新杰给的清单核实了一遍行李,订好了机票,陪张佳乐飞往B市参加集训。虽然突如其来的世界联赛和集训打断了他对整个夏天的安排,只给他们留了两天时间相处,但孙哲平很满足。

这两天来,他们什么话都说,比往日在百花时还要亲密。

他们一起逛了街,逛到华灯初上,站在过街天桥上看下方的车水马龙。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洗澡,还在床上滚了几次。做完后也不急着把掀开在一旁的被子拿来盖好,仍旧互相抱着,腿搭在对方腿上,胸前被对方的体温焐得滚烫,后背却是一层汗,露在空气中微凉,但谁也不愿意去洗澡,就这么搂着,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对方。

他们拿着小号在网游里杀了一场,又交换账号玩了一局。

“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抢个boss如何?”

张佳乐正捏着孙哲平的左手帮他做手操,闻言举起他的手,和自己击掌:“说定了。”

孙哲平握住张佳乐的手,包住,蜷起手指,低头往手心里吹一口气。

不能作为最高战力的一员参赛,他很遗憾,但绝不会气馁。他喜欢荣耀,他还没有放弃。就算最终也无法治愈手伤,他也会最大程度地享受还能留在场上的每一秒钟。而对于能走上更高赛场的张佳乐,他会送上全部的祝福,祝他取得他想要的荣耀。

24

“你之后会不会来现场观赛?”

去往集训中心报到前,孙哲平带张佳乐去吃他念叨了好几天的果木烤鸭,算是给他饯行——之后全体队员将住在集训中心,比赛前统一前往苏黎世,这期间再不会有两人一起悠闲的机会了。

“你光夹肉不夹葱怎么吃。”孙哲平给张佳乐的春饼里夹葱丝,“你们要是打到半决赛我就去看。”

“谁说我只夹了肉,我还夹了黄瓜呢,我吃不来葱。”张佳乐盯着葱丝审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卷起饼皮,“我们当然能打到半决赛。”

“你在山东几年了还吃不来葱?我之前还吃过一家往烤鸭里放跳跳糖的店呢。我看了你们小组赛分组,据说运气不错?”

“哎我跟你说我们那个小宋,别的都像新杰,就是能吃葱这点最像老韩。管他运气好不好我们都要进半决赛。不止半决赛,我们还要进决赛,拿冠军。”

张佳乐,运气,当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被提及时,大多数荣耀圈的人无不是七分嘲讽三分唏嘘。换成孙哲平和运气的词语组合,效果也不遑多让。但眼下两个当事人却是满满的认真。孙哲平抬眼瞟张佳乐:“信心挺大?”

张佳乐扬眉笑得骄傲:“那当然。”

孙哲平笑笑,拿纸巾擦手,再递给张佳乐一张:“饱了没?饱了我就去结账,早点出发,这会儿有点堵车,下午别迟到了。哦等等——”他拿出手机,“有个电话……这样,我出去接电话,卡放这儿,你吃完就先买单。”

“唔唔唔。”张佳乐嘴里被烤鸭塞得鼓鼓囊囊,说不了话,只一个劲点头。吃完,喝口汤,擦擦嘴,他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招呼店员来结账。

“请问您是刷卡还是付现?”

“刷卡。”张佳乐拿起孙哲平留在桌上的银行卡,在指尖转了一圈,和刷荣耀账号卡登陆前的习惯性小动作一样。

“好的,请您在这边输入密码。”

“诶,密码?”张佳乐忽然想起来刚才没向孙哲平要密码,有点窘迫地挠挠头发,“不好意思啊,别人的卡,忘问密码了。”

“那我等您的朋友回来后再过来吧。”

“等一下!”张佳乐叫住转身欲走的服务员,“我……试一下。”

服务员递来POS机,张佳乐捧在手里,心脏怦怦直跳,身为职业选手却居然有些手抖。丢人啊,他自嘲地笑一笑缓解情绪,却依然紧张得咽口水。六个数字加一个确认键,他花了十多秒钟才按完,这手速要是说出去非被人笑死不可。但张佳乐全没想这些,他紧紧盯着POS机小小的显示屏,上面显示:交易成功。

试验一次性通过。是孙哲平还在百花时用的银行卡密码。城市变了,银行卡也变了,甚至连开户银行都不同了,但孙哲平却没有更换密码。

这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懒得想其他数字”——当年他信誓旦旦地如此宣称——这样的理由才保留下来的。

张佳乐在收据上签好卡主人的名字,交给服务员,坐在座位上小口小口地抿着茶等孙哲平回来,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串数字。

那串数字他太熟悉了,因为那是他的生日。

“这人……”

张佳乐嘟囔半句,抽了抽鼻子。像孙哲平这样的人,跟过去说断就断个干净的男人,却偏生记着张佳乐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琐碎小事,银行卡密码也不改——想想啊,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离他千里远的地方,刷卡时一遍遍按下他的生日,数年如一日?

孙哲平说他去看过他的比赛,在满场观众对他的嘘声中看曾经最亲密的搭档的表现;还说梦到过他,因此惊得在黑夜中独自醒来。除此之外,他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想过他多少次?

三天前的午后,看到孙哲平骤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时,张佳乐差点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会来。在此之前,他也思考过孙哲平对于他的复出会持何种态度。

但张佳乐现在觉得没必要问了。

加油。在孙哲平敲出这短短两个字后,他就完全明白了。所以他回答,嗯。虽然只有一个字,他相信对于孙哲平也足够了。

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在列屏群山脚下,他就已经得到了所有疑问的答案。

那场混战中,本没有人注意到再睡一夏这个籍籍无名的狂剑士角色,连义斩天下的会员都没留心,更别提在战场中心打成一团的几位大神。也许,就算有人留意过,也无法掩盖两个人的角色头顶标注的不同公会名号。

昔日纵横联盟的组合早已拆散,两人已成为对手各自为战。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张佳乐陷入迷茫的那一刻,他的前搭档义无反顾地冲来,拔剑挡在他身前,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玩家,用飘落的血光为他劈开一条指向未来的路。

他用行动告诉他,孙哲平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张佳乐最坚实的后盾。

“久等了。”孙哲平接完电话走回店里,招呼张佳乐。猛然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张佳乐起身有些慌张,竟碰翻了茶杯,茶水一下溅湿了他的裤子鞋子。孙哲平一步上前,扯过纸巾,蹲下身脱掉他的鞋子,帮他擦脚上的水。

被按坐在椅子上的张佳乐沉默地看孙哲平专注的表情。

“孙哲平。”

“嗯?”

“孙哲平。”

“有事就说。”

“孙哲平。”

手下的动作停了停,孙哲平抬头看张佳乐。

他看到张佳乐笑得有点忧伤,又很高兴。他叫他:“孙哲平。”

“我在。”

孙哲平应道,为他穿好鞋子,站起身。他注意到张佳乐双手捏着他的银行卡。不用问,他已清楚张佳乐在想什么。

“我一直准备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他把张佳乐拉起来,“久等了,”说完他笑了起来,眼角带着促狭的神色,“我是指,刚才的电话。”

张佳乐拎起银行卡又在指尖转了一圈:“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我还在乎这几分钟?”

25

孙哲平开车载着张佳乐穿过首都的一条条街道。车外的喧嚣和夏日的阳光一同在被炙烤的柏油路上翻滚,车内却安安静静的,由一层窗玻璃,隔绝开两种空间。正如同网络游戏,线上线下,两个世界。

有多少线上出生入死的伙伴能在线下依旧相伴相守?有多少线下把酒言欢的同事能分享彼此的私人爱好和理想?

如果有一个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融入对方生活的人,一起携手走完一生,那该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幸运。

“到了。”孙哲平停好车,和张佳乐一起下来,“我送你到门口。”

张佳乐点点头。他背了个挎包,孙哲平替他拉着行李箱,并肩从停车场向集训中心的大楼走去。

“八月六号比赛结束,回国休整几天,正好给你过生日。”

“哦?我生日?”

张佳乐斜眼鄙视他:“自己生日都忘了?”

“记它干嘛。”孙哲平显然对此兴趣缺缺,“真诚心给我过生日的话,不如说说你打算准备什么生日礼物?”

张佳乐再飞一记斜眼:“世界冠军送货上门新鲜水嫩任君采撷,行不行啊?”

孙哲平摸下巴做思考状:“行。不过,最好是个耐力好一点的世界冠军。”

“我呸孙哲平你不要得寸进尺!”张佳乐恼羞成怒,猛踹一脚,被孙哲平轻松躲过,“你这个连做的节奏都乱七八糟的家伙没脸说我!谁没耐力了!”

成功闪避攻击的狂剑士不紧不慢地跨回弹药专家的面前:“那正好,回来后咱俩好好试试?”

被近身的弹药专家受到了暴击!他从孙哲平手中一把扯过行李箱就往集训中心狂奔,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

“张佳乐!”孙哲平在他身后喊他。张佳乐竖着眉毛扭回头看他。

“我看到了你收起来的杂志。你为什么不写?”

“写什么?”他收藏的杂志多了去了,张佳乐不明白孙哲平指的是哪本,也想不起最近他们是否讨论过相关的话题,一头雾水,脚步也慢下来。

孙哲平清了清嗓子,背诵他在那本杂志上看到的问题:“你心目中最强的荣耀选手,是谁?”

“啊……”张佳乐想起来了。他也想起来当初那个小记者在电话那头变着法子央他给个答案,可自己只是疲倦地微笑,倔强地不开口。

是谁?别人可以不知道,但张佳乐不信孙哲平猜不出。于是他拖着箱子站定原地,等那个明知故问的人又走到他跟前。孙哲平有话要说,他便听他说。

孙哲平问:“如果有杂志问我这个问题,你认为我会怎么回答?”

有风吹来,在地上打了个旋。树上歇息的白鸟婉转地啼鸣,振翅飞向高空,枝桠晃悠得树叶一阵轻响。张佳乐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紧了紧,心里透亮透亮的。

“张佳乐——我会回答说,张佳乐。”孙哲平的指尖拈起张佳乐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又理了理他的鬓角,“所以,你无须害怕。”

孙哲平是匹孤狼。

独自徘徊于雪原中的孤狼,肆无忌惮地露着尖牙利齿,四下里寻找猎物,不顾自己于争斗中流多少血,纯粹地享受撕裂血肉的快感。

多年前,在他们刚出道没多久时,曾有记者在专刊里如此点评时任的百花队长。这段形容当时流传颇广,很多人深以为然,包括孙哲平本人。

只有一个例外。自从见识了一场漫天花雨后,孤狼身边便永远留出了一个位置。

张佳乐是孙哲平人生中最大的、唯一的例外。

如果孙哲平只身一人加入某家俱乐部,没有人会意外。如果张佳乐从出道起便是一个人打拼的话,能读懂百花式打法的人却都会察觉出格格不入的违和感。然而事实却是孙哲平向张佳乐伸出了手。

只因从初次见面开始,在骄傲的狂剑士心中,这个弹药专家就是最强的。

“我相信我是最强的。那么被我选中的你,也一定是最强的。”

所以,你要相信自己,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张佳乐拉过孙哲平正在梳理他头发的左手,在掌心印上一个吻。虽然未来并非百分百会拥有所期盼的结局,但只要还未放弃,就一定有令人欣喜的可能。

“加油。”孙哲平笑着目送他走进集训中心的大楼。

“一定的。”张佳乐向他挥了挥拳头,意气风发仿佛少年时的模样,“我是张佳乐啊!”

曾经的他们共同度过最轻狂的青春岁月。

最初的百花式打法很炫,但没有日后那般遮天蔽日。最初狂剑士的打法很奔放,但也没有日后那般不顾一切。他们是为了弥补对方的短板,才把自己的强项催生到了极致。而结果,就像命运的齿轮这样最俗套的说法,他们两人配合出的打法正巧合适,天衣无缝。

曾经的他们也各自经历过很多人一辈子都没遭遇的巨大挫折。

蓝雨有剑与诅咒。

霸图有十年搭档的大漠孤烟和石不转。

创立王朝的嘉世,尽管很多人只看到如日中天的斗神,职业选手也不会忽视吴雪峰的辅佐。

将战队一人扛在肩上的魔术师,在夺冠之年也有治疗之神和勤恳的骑士守护在旁。

被戏称为一人战队的轮回,明眼人却也知道周泽楷再如何无解,他们的胜利依然离不开江波涛,何况夺冠之赛中又成就个第一柔道。

百花呢?

第五、第六、第七赛季的百花,孙哲平走后,只有张佳乐。

而离开赛场的孙哲平,数年下来,依旧坚持着每晚复健和滴酒不沾的习惯。谁又能真切地想象出,眼睁睁看着梦想背过身渐行渐远,再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彼岸的孤独。

如果现实打你一耳光,翘起二郎腿等看你笑话,你会如何做?

是哭诉不公,还是委屈妥协?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做法,而其中有两个人给出的答案是:做好自己能做的,只待有朝一日,揍他丫的现实。

谁都不能让他们屈服。谁都不能。

因为他们是曾经疯得全联盟皆知的繁花血景。

几年来,他们或被迫或主动地做出过改变,有舍有得。但永远埋在心底的,也有不变的追求和喜欢的东西,比如荣耀,比如极尽狂放的打法,比如百花缭乱,比如孙哲平,比如张佳乐。

不管面对的是铺天盖地的斥责和辱骂,还是小得渺茫的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有一分、有一秒,他们就绝不松手,抗争到底,至死方休。

他们是那么坚强的人,在跌倒之时,即使独身一人也能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他们的人生不需依赖他人。

但是,很高兴的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总有个人像是天边的星辰,为他们指引前进的方向,让他们能带着笑容走下去,无所畏惧。

直到旭日初升,天光渐盛,他们发现自己的道路在和对方分开多年后重又合在了一起。百转千回后,他们依然能迅速地找回默契,像曾经那样打闹着,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路的前方,一朵花苞缓缓舒展开娇嫩的花瓣,瓣尖上滚动的晨露折射出太阳的点点光芒,仿佛曾照亮他们的,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

十一赛季的全明星盛宴于H市举办。

张佳乐站在台上,看向身旁百花缭乱的全息投影。上个赛季,他没能入选全明星阵容,所以还未曾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陪伴他多年的伙计。如果百花缭乱有意识就好了,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拥抱,张佳乐想道。此时主持人挨个选手依序采访,正好轮到他。

“张佳乐,你在世界联赛上的表现很出色啊,听说俘获了很多国外的粉丝呢。”全明星的场合不严肃,主持人也就用着比较随意的聊天口吻,“再次回到这个舞台上有什么感想?”

“当然非常高兴,感谢大家的厚爱。”

“想对粉丝们说什么吗?”

“我会比以前做得更好。”

“那就祝福你了!最后再问个小问题,你是联盟第二赛季出道的老资格选手,今年夏天又参加了世界联赛,这么多年一定见识过很多形形色色的选手。那么在你心中,除了你自己外,最强的选手是谁呢?”

张佳乐顿了一秒钟,随即回答道:“孙哲平。”

舞台上的打光非常亮,台上的人通常很难看清台下的观众。但坐在台下的孙哲平切实地看见了,站在灯光下的那个被誉为世界第一弹药专家的青年清清楚楚地念出他的名字后,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向他笑了笑,整个人明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孙哲平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

又好像被填满了,暖暖的。

花已盛开。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