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梦

发表于 2020-03-31  2.86k 次阅读


作者:漠花/樱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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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1.8万

本文关键词:古代;单cp;武侠

“……这门真的会开吗?”

“会。”

“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啊??”

“因为我不可能死在这儿。”

“……行,你厉害。”

张佳乐觉得跟这个人讲话简直是浪费珍贵的口水,干脆拿了自己的剑到一边的石床上盘腿打坐,还能保持点体力。

谁知道他刚沉下气将经脉走了一轮,那男人又坐到了他旁边,张佳乐还是心存了些警惕的,立刻又睁开眼来。

男人却没有理他,伸了个懒腰后干脆地躺下了,这石床本就不大,他长腿一伸,几乎把张佳乐给拦在了角落里。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睡?”张佳乐咬牙道。

“换哪儿也在你十步之内,有什么区别?要我没记错的话,你使的那手百花剑,十步之内皆是剑围吧?”

“你的意思是——反正睡哪儿都会被我捅死,所以干脆挨得近些,死得快点?”

“不是,是嫌这地方太冷,凑得近些,还能沾点人气。”

“可我怎么记得落花刀孙哲平向来独来独往,号称漠北一匹孤狼,还稀罕这点人气?”

“过誉了。”孙哲平笑道。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夸你了?

张佳乐觉得再这么下去,没被饿死渴死困死,他先得被孙哲平气死。

这是他们被困在石室里的第二天。

张佳乐抱剑靠着石壁,一边调息一边思索出路,觉得自己出这趟门就是个错误,中途遇到孙哲平却没有折返是错上加错,还跟孙哲平一起进了百花谷更是错上加错再加错,要时间倒回半月前,他一定不会理会那“百花宫入口现世”的江湖传言——不,不能算是江湖传言,因为他们确实找到了百花宫,只是被一起困在了里面。

他抬了抬眼,看向躺在一边的孙哲平,那人枕着刀,呼吸平稳,像是真的睡着了,但张佳乐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都心中有数,所以也没真的从背后捅上一剑。

在此次之前,张佳乐和孙哲平其实并没见过面,他们一人在南,一人在北,一人用剑,一人用刀,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但江湖上的各种八卦人士却爱将他们相提并论,一是为他们武器功法里都有个“花”字,再来是因为他们确实师承上有些渊源。

——这传闻可追溯到前朝,彼时江湖上有个百花宫,传承的是一套讲究刀剑合壁、心意相通的双修功法,只是后来宫门遭遇巨变,一夜损落,剑宗封宫隐世,刀宗孤身北上,并将百花刀改名落花刀,从此再不踏足故土。

而如今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那些恩恩怨怨弯弯道道没人能说得清楚,总归江湖里也早已没了百花宫。当年百花剑宗封宫,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在外游历未归,到这一代只得张佳乐一个传人,而落花刀由刀宗亲传,同样代代只传一人,现今弟子也只余孙哲平。

张佳乐的师傅也早已故去,就算在世时也只传功法不传恩怨,加之确实时日久远,在此次百花宫现世的传闻前,他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师门旧事并没有兴趣,但既然有了这个传言,他作为名正言顺的唯一传人,不去探上一探似乎也说不过去。

百花宫自然在百花谷。

这百花谷也算是江湖上一个有几分隐秘的所在,以四季皆有百花绽放,生有各式奇珍异草而闻名,多年来不畏艰险的采药人不少,却从未有人发现过百花宫的入口。

离百花谷最近的城镇是昆城,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传闻一传开,昆城的大小客栈酒肆,就已经挤满了络绎不绝的江湖人。

包括来春客栈。

——张佳乐就是在那儿见着了孙哲平。

说来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孙哲平。

来春客栈在南城三折巷子的尽头,已经开业二十余年,生意一直清淡,掌柜陈来春总琢磨着是不是这名字取得不好,像个青楼,但一不愿意改名换姓,二不愿意撤换招牌,好不容易熬到了最近,生意突然兴隆了起来。

张佳乐就坐在来春客栈一楼的角落里。

桌上放着三碟小菜一壶热茶,还有一柄裹着黑布的剑,他用茶水泡了白饭,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合,耳朵里只专心听着斜前那张桌子上三个牛鼻子的闲聊,大意是这次百花剑和落花刀肯定得干上一架了,江湖中人等了这么久,终于有这热闹可看。

张佳乐听得有趣,不由得侧了侧身子,那几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传闻里张佳乐的剑法是何等高超,长得是何等好看,孙哲平的刀法是何等刚猛,性格是何等狂妄,等等等等。

他心中暗笑得几乎肚痛,只得低头喝了口茶掩饰表情,可再抬头时,客栈门外就进来了一个塞外打扮的男人,身材高大,头发留得很短,一身风尘,倒也算得上剑眉星目,只是比起旁人多了几分戾气,转过脸来倒正好和张佳乐四目相对。

张佳乐愣了愣,突然地就看向了对方腰间的佩刀,那是把乍一看似乎十分普通的刀,但却比普通的刀窄少许、长几分。

他挑了下眉,就见那男人径直走了过来。

“拼个桌?”

张佳乐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但把放在桌上的剑拿开了去,他的剑虽然裹着黑布,但也能看出比寻常的剑要长少许,窄几分。

那男人也毫不掩饰地打量了几眼那把剑,然后看向他,开口便问。

“张佳乐?”

张佳乐心下雪亮,但还没来得及搭话,隔壁那桌闲话说得高兴的牛鼻子就先一口茶水喷出,几个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丢了块碎银就跑,临到门口还绊了一下。

他忍不住笑了几声,才反问那男人了一句。

“孙哲平?”

那男人也笑了,笑起来时眉眼间多了几分玩味,又随手把刀放到了桌上,才对张佳乐点了点头。

“幸会。”

可是让江湖中人失望的是,孙哲平和张佳乐并没有即刻就打一架,反而叫了几个好菜,开了一坛陈年的好酒,酒香绕梁,直飘进巷子里,两人互相让了让,却都是滴酒未沾。

“师门祖训,不得饮酒。”张佳乐道。

“好巧,我师父也这么说。”孙哲平接道。

“哦?”张佳乐来了兴趣,“令师还说过些什么?”

“他说若有缘见了百花剑的传人,要请他喝酒。”

张佳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伸手招来店小二。

“在座各位的酒钱,这位爷都请了。”

“好勒——”

那小二答应了自去,孙哲平却颇有兴致地环视了一眼四周。

“这都是你的师兄弟?”

“四海之内皆兄弟。”张佳乐正色道。

“是吗,”孙哲平收回目光,用舌尖舔了舔犬齿,才随口道,“但他们似乎更想看我们打一架。”

“来试试?”张佳乐还真有点兴趣。

“算了,”孙哲平夹了一筷子酿茄子放进嘴里,“师门祖训,不和百花剑的后人动手。”

“但我家没有不能和落花刀后人动手的规矩。”张佳乐眯了眯眼道。

“那你来,只要不往死里捅,我都挨着。”孙哲平倒是很坦荡,还扯了扯领子。

“万一捅死了呢。”

“那之前我就跑了。”

“…………”

张佳乐瞪了他半晌,干脆也拿筷子吃菜。

这来春客栈名字不好听,厨子却地道,菜式的样子精致,味道也好,张佳乐刚夹了几筷子,就见孙哲平已经吃了两碗饭,正要添第三碗。

“漠北没有米饭。”孙哲平抹了把嘴。

张佳乐表示理解,“都吃烤肉是吧。”

“还有面馍,饼,一个比你脸还大。”孙哲平拿手比划了一下。

张佳乐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脸,“哦”了一声,表情不免有些古怪,他们明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为什么却这么认真地在说米和面?也太对不起这么一干等着看热闹的江湖人了。

孙哲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抬起头看了看他道:“吃了再说。”

“说什么?”

“正事。”

.

那天的事情后来传入江湖,只道两人一见如故,孙哲平吃了三碗白饭不说,还和张佳乐一同上楼回了房,惹得一伙人在楼下伸长了脖子往上望,竖起了耳朵想听点动静,又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听墙角。

“你说有多少人想听墙角?”孙哲平进了张佳乐的房间,还挺有兴趣地吹了个口哨。

“想听墙角的人没这个本事,有这个本事的人不想听墙角,”张佳乐在桌边坐了,随手把剑放上桌面,又倒了杯冷茶喝,“你的正事呢?”

“哦,正事,”孙哲平毫不客气地翘着腿往床上坐了,把刀从腰间解了下来,“百花宫只有我们能进。”

张佳乐眉心动了动,又道:“然后?”

“你,”孙哲平指了指他,又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和我,两个人一起才能进。”

“你怎么知道……”张佳乐刚问了一句,又打断了自己道,“好吧,师门祖训,是不?”

孙哲平笑起来:“你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走一趟。”

“我要是不去呢?”张佳乐抱着手臂道。

“不去你来昆城干嘛?”孙哲平看了他一眼道。

“看热闹,看热闹不行吗!”

“行,”孙哲平道,“我保证百花谷比这儿热闹多了。”

“…………”张佳乐被噎了半晌,突然又问:“那你来干什么的?也是看热闹?”

“找你。”

“然后呢,”张佳乐有点不耐烦,因为他想到了这个问题的重点,看孙哲平的目光不免有些怀疑,“你去百花宫干什么?我去是因为那地方怎么也算祖产,不能不管,你呢?别说师门祖训让你带落花刀认归宗门啊!”

“不是,”孙哲平回答得很利落,“就是想去而已。”

“哦?”张佳乐撑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对方表情坦然得甚至有些冷淡,确实不似做假。

他这才努了努嘴道:“听说现在想进百花宫却进不去的人不少,你这消息,还真该让人听墙角的。”

“所以百花谷才热闹,”孙哲平笑了一声,看着他道,“我先去了百花谷,没找到你才来的昆城。”

.

百花宫宫门现世,是在暴雨冲塌山坡后露出的一道山间裂缝里,那裂缝宽不过五尺有余,深却不见底,一位采药人下了那裂谷寻药,才发现了宫门一隅,但不少闻风而来的江湖人想尽办法,甚至动用了霹雳堂的雷火也未能撼动宫门几分,反而将那裂谷又震塌了些许,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用强。

“……可百花宫里也不见得有什么奇珍异宝,就算真有刀剑谱,那也就我们有点用……”张佳乐还没来得及去百花谷,只是在昆城探听了几天情况,这时便皱眉道,“这些人图谋什么?”

“你不知道?”孙哲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知道什么?”张佳乐愣了下。

“百花宫里……”孙哲平想了想才说,“有花。”

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但是张佳乐却听懂了。

这也是江湖中的众多传说之一,传闻昔年百花宫里有一朵三百年一开的奇花,花期只得一日,用以入药可入轮回见前世今生,长生不老。

“这种传闻江湖里多了,不是还有人说昆仑派有王母仙桃,若真是有,怎么昆仑派的掌门去年就病死了。”

“家师倒是说百花宫里确有一朵珍藏的花,至于是不是真有奇效,不得而知。”

“好吧,你师父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张佳乐洗耳恭听。

“唔……”孙哲平沉吟半晌。

张佳乐耐心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喂”了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孙哲平却道。

“……”张佳乐没脾气了,试探性地问了句,“明天一早吧?”

“好。”孙哲平说着就躺下了。

“我的床!!”

后来孙哲平睡在了客栈的屋顶上。

因为昆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都客满,张佳乐又表示大家萍水相逢还不能抵足而眠,于是他只能睡在屋顶上。

和关外不同,这里四面环山,没有广阔的草场、戈壁或大漠,一眼望去是连绵的沟壑,所以清晨时他拨开搭在眼前的布巾,见不着被挡在山坳后的太阳,却看见了张佳乐,那人抱着剑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虽然有床睡,但张佳乐的精神看起来依然不是很好,眼下泛着青色。

“床不舒服?”孙哲平没起身,躺着问了句。

“床挺好的,”张佳乐咬着牙,“但屋顶一直响,请问这位大侠您昨晚是在练拳吗??”

“哦……”孙哲平闻言坐起身,在背后摸了摸,摸出几块碎瓦,“翻来覆去睡不着,压碎了几片瓦。”

张佳乐恶狠狠地看着那些碎片,像是要把它们给吃了。

“还是吃早饭吧,”孙哲平说,“客栈外那摊子的馄饨不错。”

“你不是昨天刚来吗?就知道馄饨不错了?”张佳乐怀疑地望向他。

“那老板二更就起床在熬汤,”孙哲平指了指客栈旁的一个小院,“挺香的。”

张佳乐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真有点饿了。

.

来春客栈门口有个馄饨摊。

摊主乔大爷每天二更起床熬骨头汤来配馄饨,是祖传的方子,猪腿骨剔了肉入水,加花椒、八角、橘子皮、干辣椒熬一个时辰,出锅的汤鲜辣,能祛湿除寒,巴掌大一个碗,一碗十个馄饨,每天只卖五十碗。

这天一早,他刚摆开摊,就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看着斯斯文文的,长得挺俊,穿得也富贵,规规矩矩地用玉冠束着发,虽然配着剑也不太像江湖人,但一坐下就连吃了五碗。

另一个长得就不怎么斯文,穿着打扮也很奇怪,腰后横挂着把长刀,站在摊子前打了几个哈欠,坐下来后吃得却比另一个更多,足足吃了十碗。

“这馄饨太小了。”那个斯文的还说。

乔大爷不敢搭话,这些江湖人都不好惹,要是因为馄饨太小被人捅死了,恐怕连媳妇改嫁都找不到婆家。

“是有点小。”另一个喝光了汤,看了乔大爷两眼,似乎是想再来一碗。

乔大爷又踌躇着想劝两句,生怕这两位就把他准备的那点馄饨给吃光了,但幸好斯文的那个站起来付了银子,又让客栈的小二牵马出来。

一匹四蹄和额间雪白的枣红马,一匹炸着鬃毛的黑马,乔大爷偷偷拿眼看瞅了瞅,反而是那斯文剑客的枣红马性子烈些,不禁暗暗称奇,可还没等细看,两人已上了马,顷刻就绝尘而去。

乔大爷有些唏嘘,心想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江湖人,但这等人物却还是第一次见着,不由得跟小二打听了几句。

那小二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附到他耳边悄声道:“昨天听住店的两个道长说,那是对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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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倒不知道自己和孙哲平算不算冤家,但他们刚到百花谷,还没到那山崖塌方的地方,就先跟人动了手。

起因倒是十分稀松平常,他们遇上了小队人马,不过四五个人,其中一人认出了张佳乐,力邀他共同前往百花宫寻找破解之法,他自然极力推辞,而另一纨绔子弟则出言不逊,认为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江湖中人结怨,无论起因如何,结果都是拳脚上见真章,而一旦动了真怒,那就是生死有命了,所以一场热闹下来,站着的自然是孙哲平和张佳乐。

“真是一场好热闹啊,”张佳乐冷着脸翻看几具尸体,“岭南王家的二掌柜,还有天煞帮主的小舅子,你麻烦大了。”

“什么麻烦?”孙哲平正擦着刀,随口道。

“被人追着砍的麻烦。”

孙哲平笑了一声,才道,“那算什么麻烦?”

“也是,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也不算什么麻烦,”张佳乐直起身子,“就是还连累了我。”

“有一个是你捅死的,”孙哲平瞟了一眼横在张佳乐脚边的那具,“何况是他们先动手,咱们理不亏。”

“要不是你自称他祖宗,他会拿暗器扔你吗?啊?”张佳乐抓狂道,“他闲得没事干吗?”

“他的暗器上淬了毒,既然先下杀手,那躺在这里就不冤枉,”孙哲平收了刀,面无表情道,“你没发现那个什么二掌柜在你拒绝搭伙时就动了杀心?”

张佳乐当然知道,只是不想惹麻烦,但好歹现在怎么也来不及了。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百花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入了谷口就是密林,现下四周倒是没别的动静,只是不知道暗中还有多少拨人。他心下也清楚,其他人找不到进宫门的办法,迟早得打他和孙哲平的主意,这次动手虽然动静大了些,但也能让其他人再找上门来时多少有些顾忌,而且……

他看了孙哲平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落花刀法,自然更是第一次和孙哲平共同御敌,但两人的一招一式之间的联系却让人心惊,就算从小一起苦练的同门师兄弟,都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契合,只是其中有些尚未能融会贯通的地方……刀法刚猛,剑法空灵,当初百花宫的两位宫主,不知一起出手时是何等景象。

“有兴趣了吗?”孙哲平突然笑了笑。

“什么?”张佳乐回过神来。

孙哲平看向他,随口道:“你剑法不错,要是百花宫真的里留有刀剑谱,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练练?”

张佳乐睁开眼,看着天顶上的纹路,纤细的线条顺着石缝往外蔓延,雕刻成簇拥的花团,单调而又精致,鲛灯内灯油未竭,点燃后发出幽黄而持久的光亮。

这是他们被困在石室里的第三天。

张佳乐想,如果再呆久一点,自己很可能就无法准确地估计时间了,当然在那之前更有可能会饿死、无聊死,或者患上失心疯,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先一步患上失心疯的孙哲平砍死——疯子总要比正常人的战斗力高一点的。

他知道很久以前孙哲平就有疯子的外号,最初来源于一个和孙哲平交过手的魔头,他和孙哲平在雪山上打了两天两夜,两人没能砍死对方,却双双力竭。于是孙哲平提出了一个省时省力的方式,要不大家就不要打了,就这样坐着互相捅,你一刀我一刀,很公平,谁先死谁倒霉。而那个魔头惊恐地望着这个人,很快落荒而逃了,并对后来问起的人说,“人生这么美好,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一个疯子较劲。”

——但现在看起来这个曾经被称作疯子的人却十分的镇定和淡然,因为他依然在睡觉。

张佳乐忍了又忍,才没有踢醒他,而是望了两眼石室的中央。

那里有一方水池,一个泉眼,及一朵未开的花苞。

.

进入百花宫比他想象中要容易。

在孙哲平说只有他们能进的时候,他脑袋里还真的出现过什么比如滴血认亲、咒语传承之类的隐秘方法,并且绞尽脑汁回忆师父在世时是不是留下过什么提示给他。可事实上他们顺着山崖的裂缝下到谷底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在岩壁上找到了锁孔,一条看上去毫无破绽的裂痕。

钥匙是他们手上的刀和剑,打开的也不是那扇连雷火都无法撼动的巍峨大门,而只是一扇只有一人高的暗门,表面看起来和普通的石壁无异,而门后是悠长的甬道。

“认得的不是我们,是兵器?”张佳乐跟在孙哲平身后进了通道,转头看了看缓缓关上的石门,最终将光线全部格挡在外。

“百花宫的刀剑形制都和外边不同,”孙哲平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略微有些回音,“有火折子吗?”

“我就知道。”张佳乐的声音有点得意。

他不仅有火折子,甚至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根蜡烛。

孙哲平面色古怪的看着张佳乐点燃了蜡烛,火光跳起,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他眯起眼看着张佳乐,对方的眼睛在不太安分的烛光里闪闪发亮,原本琥珀色的眼仁被映出了金色,还带着笑意。

“有风。”孙哲平道。

“说明这里气息通畅……啊,蜡烛是早上在房间里顺手摸的,”张佳乐又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小香囊,将其中一个扔给孙哲平,微微揭开封口就散出一股略微刺鼻的气息,“避虫。”

“雄黄?”孙哲平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抹了把鼻子又道,“你还有什么?干粮?”

“没了,”张佳乐瞪了他一眼,“没有吃的,没有水,就还有点金创药,你吃吗?”

“哦。”孙哲蹲下敲了敲地面,沉默了片刻后站起来对张佳乐伸出手。

“什么?”张佳乐愣了愣,“你要金创药?受伤了?”

“不是,要不你抓着我的手,或者我的袖子、腰带,要不用你的腰带把咱们捆起来,”孙哲平说,“这儿的地面下是空的,也许有陷阱。”

“但也有可能本来只会掉下去一个人……这么一牵扯,两个人会一起掉下去。”

“你这么重?”孙哲平看他。

张佳乐很想反驳“你才这么重”,但觉得这个回答听起来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了,于是在临出口时改为了“那为什么不用你的腰带!”

“因为我身上布料没你多。”孙哲平理直气壮地答道。

“…………”

张佳乐打量了彼此一眼,沉默地扯了下半截袖子撕成布条搓成绳子,将孙哲平和左手和他的右手绑在一条布绳上,又留出了能让彼此活动的空间。

“你是断袖?”孙哲平挺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张佳乐简直想用这根布条勒死他算了。

.

那条通道比想象中还要长,他们随时留意着墙壁和地面,所以走得并不快。

“乍一看普通,却又不像寻常的石料,”张佳乐用手指滑过凹凸不平的石壁,触感冰凉而又干燥,“不仅没生青苔,连蛛网都没有。”

“你可以敲一块带走。”孙哲平不以为意,他手里的蜡烛快要燃尽了,两人的影子越加模糊,像是泼在石壁上的墨水。

“蜡烛只有那一根,”张佳乐忍不住道,“我们要是不快点的话,等会儿就要摸黑……”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对方的手指突然按到了他的嘴唇上,孙哲平的手上生着厚茧,皮肤粗粝而干燥,但手指却修长有力。

张佳乐只愣了愣,就立刻戒备起来,侧耳去留意是否有被自己忽略的声音,但四周依然一片寂静,连空气流向也没什么变化,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一点,”孙哲平放开了手,刚刚张佳乐说话时舌尖扫到了他的指腹,“机关错开的声音,很快停下了。”

“听起来我们好像有点麻烦?”张佳乐皱了皱眉,“好吧,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谨慎小心地往前走,一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尽快出去,你选哪个?”

“很好,”孙哲平却笑了,“我已经快憋死了。”

张佳乐立刻明白了孙哲平在说什么,那个男人扯了扯牵连彼此的那根布绳,确认还算牢靠,就即刻飞身往通道尽头掠去,张佳乐被他带得差点栽倒,连忙稳住身形跟在了他身后。

“你能不能先说一声!”

张佳乐很想踹孙哲平的屁股,但是在一片黑暗中这显得有些困难,因为他们的突然地变换身形,蜡烛已经应声而灭。

他只得又打燃了火折子,霹雳堂的雷火没能炸开大门,但火折子倒是一等一的好,通道里立刻跳跃起了小团的火苗,在迎来的风里也只是剧烈晃动着,并未熄灭。

张佳乐的眼睛已经有些适应了昏暗,他向来不是一个需要长时间潜伏的夜行者,所以夜视能力并不那么好,但此刻他看着孙哲平的背影,却无比清晰,似乎连肌肉的跳动都能感受到。

“快到了。”孙哲平突然道。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白光,一股夹杂着青草及花的冷香悠然而至,张佳乐的脑海里甚至已经出现了百花盛开的山谷,也许还有亭台楼阁,或者飞溅的银丝般的瀑布。

但是下一刻,他只觉得脚下一空。

“所以还是你把我扯下来的。”孙哲平说。

“……你能不能想点别的?”张佳乐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立刻拔剑将此人捅出三五个窟窿,“比如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百花宫的某个暗室里。”

这实在是一个正确答案,所以张佳乐无法反驳,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顺便在墙壁上敲敲打打,以期发现另一个出口——为什么说另一个,是因为其实出口就在他们眼前,一扇形制古朴的石门,和百花宫那扇众人推墙都搞鼓不开的巍峨大门一般牢不可破。

但他们并不是从这扇门进来的,而是从天顶上掉下来的。

片刻前,张佳乐在脚下一空时立刻下意识地提气纵身,足尖相点,向上窜出三尺有余,但他忘记了自己的手上还绑着一个孙哲平,那一位正试图一掌拍向墙面借力,可惜两人的节奏和方向都太不对了,共同对敌时的默契通通消失,于是互相牵扯着掉入漆黑的豁口,最后双双跌进一扇活动门里,而那扇活动门在他们掉下来后就立刻关闭了,看上去毫无破绽,甚至连门缝都没有。

“要是普通人估计就摔死了,”张佳乐喃喃道,“这地方埋得可不浅。”

这是一间算不得有多宽阔的石室,形似卧房,案几床榻一应由整块的青玉石雕琢而成,浑然天成,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物件是石室中央的一池泉眼,及泉眼中间一方玉台,台上一朵未开的花苞。

“至少不会渴死了。”孙哲平很满意。

“你敢喝这个水?”张佳乐皱了皱眉,“不怕中毒?”

“不喝喝怎么知道?

“那你先去喝一口,去啊去啊。”张佳乐嘲道。

孙哲平看着他却忍不住笑了,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那朵花,是传说里的那朵吗?”

张佳乐不说话了。

那朵花确实十分醒目,根茎荧绿,花苞透白,至少在他们掉进这个石室时都第一眼看到了它,所以这样的想法也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但出于一种奇异的顾虑,他们都避免了谈论这个话题。

他认为这朵花的存在应该是一个陷阱——但如果不是陷阱,那就更加让人毛骨悚然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在数百年前,百花宫的宫主就知道会有后人进入那个密道,所以设下陷阱确定他们能掉进这个密室……并且看到这朵花?”张佳乐最终还是道。

“然后呢?”孙哲平耸了耸肩,“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张佳乐用一种“你傻吗?”的眼神看了看孙哲平,道:”如果是这样,那宫主肯定就给我们留了后路。“

.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张佳乐把每一个犄角旮旯都琢磨了一遍,也没能发现另一个出口的机关,而且一回头,看见孙哲平还真捧了一把池子里的水喝了,简直眼前一黑。

”没死。“孙哲平甩了甩手的水。

张佳乐低声骂了一句,两步跨过去一把拉过孙哲平,将手搭到了对方的脉门上,又去翻孙哲平的眼皮,见确实没有中毒的迹象,才松了口气。

”你还懂医术?“孙哲平笑了。

”不懂!瞎看的!“张佳乐咬牙切齿道。

孙哲平拖长声音“哦”了一声,道:”我刚才倒是发现了点东西。“

”嗯?“张佳乐立刻瞪大了眼望过来,”在哪?!“

“水里。”

正如孙哲平所说,那水池底里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小字,张佳乐查看了所有地方,却偏偏忽略了这方最为可疑的泉眼。

“刀剑谱。”只看了两眼,张佳乐就明白了。

“没错,”孙哲平道,“可惜带不走,只能花点时间背下来。”

“嗯。”张佳乐这次倒是没有反对,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只觉得入眼字字精妙,皆可切合自己生平所学,加之和刀法的融合,肯定能让他的剑法再上层楼,越看越觉得胸腔鼓动,恨不得现在就拔剑演练一番。

“要过两招吗?”孙哲平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不用了,”张佳乐舒了口气,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将刚才记下的字句又默诵了一遍,才对孙哲平说,“你看见最后那句话了吧。”

“看到了,”孙哲平盘腿坐到了一边,“花开之时,门开之日。”

.

“传说中这花三百年开一次。”张佳乐坐到石凳上,斟酌了片刻后才道。

“是有这说法。”孙哲平在一旁擦着他的刀,似乎并不在意。

”万一等个百来年,我们岂非要在这里终老?“

”那之前我们早饿死了,“孙哲平突然笑了笑,”生不同时死同穴,也是缘分。“

张佳乐很想说“谁要这孽缘”,但最终没能说出口,反而苦笑了一下。

“怕死了?”孙哲平突然问。

张佳乐闻言笑了一声:“怕什么?行走江湖,怕死?”

“那不就成了?”孙哲平动了动手腕,一晃而过的刀光映着他眉眼的轮廓,“我以为我总有一天会一个人死在大漠上,现在还有人陪着,挺值了。”

张佳乐愣了半晌,才嘟哝了一声:“……搞半天你南下中原是来找个垫背的?”

孙哲平大笑了起来,挥刀入鞘。

“算了算了。”张佳乐叹了口气,又去研究起那扇紧闭的门。

“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孙哲平在他身后问。

“怕死得不明不白。”张佳乐随口答道。

“那你不如想一想,百花宫宫主这么安排是为什么。”孙哲平将手垫到脑后,就地靠坐在墙边。

“把我们关起来学刀剑谱?”张佳乐真想了想,觉得还有点道理,“那我们是不是练好了就能出去了?”

“我觉得……”孙哲平说了半句,却没声了。

张佳乐认真等了半天下文,结果再一转头,却见孙哲平眼一闭,睡着了。

张佳乐也是在第三天时发现孙哲平的嗜睡有些不寻常。

按说习武之人,体质和对自身的掌控都该强于常人,只是两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算不得什么很难办到的事情,但孙哲平却跟练了睡梦罗汉拳似的,常常话说到一半时眼一闭就睡着了。

第一天还好,几柱香的时间就会醒过来,但第二天开始,孙哲平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人再怎么心宽,再怎么对现下的境况满不在乎,也不至于每天睡上七八个时辰吧?

张佳乐原本还真好好想和对方一起琢磨一下那刀剑谱,看能不能找到开门出去的契机,但当他好不容易把刻满了池底的剑谱都熟背下来,却见孙哲平依然抱着他的刀睡得不知今夕何日,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就揪住孙哲平的衣襟把人拉扯了起来,又使劲摇晃了几下。

“喂喂喂!吃饭了!”

他摇得起劲,还记得要防备着孙哲平下意识地出手反击,但也许是吃饭的诱惑力太大,孙哲平即没有动手,也没有坚决不醒,很给面子地慢慢睁开了眼,只是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你没事吧?”张佳乐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没事。”孙哲平就着这个被提溜着的滑稽姿势笑了笑,甚至伸出手捏了捏张佳乐的下巴,并努力抬起头让两人的脸贴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撞到了一起,这才开口道:“早。”

而张佳乐愣了愣,立刻松开了手,让孙哲平的后脑勺“叮咚”一声撞回了石板上。

“……”张佳乐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以防孙哲平暴起伤人。

孙哲平嘴角抽了抽,摸着脑袋坐起来,半晌后才道:“好像起了个包。”

张佳乐只想揍得他满头是包。

——事实他并不是故意想摔孙哲平一下,也不是因为对方的鼻息扑到脸上让心跳陡然加快,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人不那么像孙哲平。

并非“不是”,而是“不像”,其中的不同他难以形容,只能下意识地放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

而此时的孙哲平眼神清明,看上去已经和之前无异。

“你没事吧?”张佳乐定了定神道。

“唔,头上碰了个包。”

张佳乐皱起眉头,望了对方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孙哲平抬了抬眼,沉吟了片刻。

“我好像做了个梦。”他说。

睡觉做梦当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孙哲平这样说出来,张佳乐却没有想嘲笑他几句的意思,也没问是怎样的梦,只是再度给孙哲平把了把脉,还将真气逼入孙哲平体内查探了一圈。

“怎么样?”孙哲平任他施为,最后才笑道。

“不怎么样,”张佳乐看了他一眼,“壮得像头牛。”

“哦,之前我被人砍了三刀,大夫把脉后也说我壮得像头牛。”

“……我怀疑那池子里的水有问题。”

这结论再明显不过,这两天孙哲平做了但他没做的事情,就是孙哲平喝了那池子里的水,虽然依然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也许是掺合了其他什么东西在里面也不得而知。

“我也觉得,”孙哲平居然还点了点头,“不过来不及了。”

“你……!”张佳乐不免气结,却也知道孙哲平说得没错,不由得有些泄气,思来想去了半天,最后道:“在这里怎么都没辙,还是尽快将这刀剑谱参详透彻,找到出去的办法再说,我认识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神医的家伙……”

孙哲平却打断了他:“刀剑谱里没有出去的办法。”

“什么?”张佳乐愣了愣。

“我已经参悟得足够透彻了,”孙哲平道,“梦里。”

这话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张佳乐几乎要怀疑孙哲平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没有征兆的毒物烧坏了脑子,但他将信将疑地就剑谱里的招式和心法和孙哲平探讨了一二,却发现真如对方所言。

“……我不懂,”张佳乐抓了抓头发,“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孙哲平撑着下巴坐在他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信了?”

“什么?”张佳乐抬起头望他。

“一般来说,难道不会怀疑也许我是早知道这刀剑谱的内容,再骗你来到此地有所图谋?”

“图谋?图谋什么?图谋跟我死同穴?”张佳乐抓狂道,“不是,等等,你骗我??”

“没有,”孙哲平看了他半晌,放低了声音,“以前没骗过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是一句很动听的话,甚至还带着些别的情绪——莫名其妙的,不可名状的,像是他早该这样说,而对方早该听到这句话了。

张佳乐站在原地,突然有些难过,他看了对方半晌,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是谁?”

“孙哲平,”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孙哲平。”

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像也不对。

张佳乐咬着牙望向那池子水,水面很静,清澈透底,池底泛着的幽光让字迹很难辨认,之前他为此耗费了不少力气,但现在这样盯着看,心里却有些凉意。

“你准备考虑多久?”孙哲平打了个哈欠。

“你不懂,”张佳乐忍不住嘲他,“常人和疯子不同,做事都要思量思量的。”

孙哲平“哦”了一声,突然笑了,“那我帮你?”

“——等等!你!”

张佳乐还没反应过来,孙哲平就突然伸手过来,他一惊侧身要躲,却发现孙哲平的动作比之前所见要快,避之不及。

避不过只能退,退不及只能挡,可对敌经验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咽喉和胸口的要害,而孙哲平恰恰对他的要害毫无兴趣,而是一把扯住了他的腰带猛力往自己一拉,手脚缠上来,带着他双双往池子里倒去,“噗通”溅开一地水花。

池水并不像想象中冰凉刺骨,也不深,反而润泽舒适,两人若是站立水面只到腰际,所以张佳乐伸手触及池底就立即想借力往上窜出水面,无奈孙哲平在水里依然摁着他不放,几下拳来脚往后更是纠缠成一团。

张佳乐闭着气瞪向孙哲平近在咫尺的脸,咬了咬牙,行走江湖十来年,他第一次有牙痒痒得想咬对方一口的冲动。

而还没等他付诸实施,孙哲平倒先按住他啃了过来,嘴唇上传来的既温热又粗暴的触感让张佳乐脑子里轰然一片空白,等不及推开对方,孙哲平的舌头就撬开了他的齿关,混合着池水长驱而入。

两人分开时张佳乐已经呛了两口水,趴在池边咳嗽了好几声,孙哲平在他身后冒出水面,往后抹了把头发,大笑起来。

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张佳乐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望着眼前湿淋淋的孙哲平,他居然只想过去踹他的小腿。

张佳乐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的时候,四周正刮过一阵风。

眼前是百花盛开的山谷,空山不见人,浓得化开的姹紫嫣红流泻在山间,远空高悬艳阳,风带起落叶和花瓣,打着旋儿从他身边掠过。

他想往前迈出一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对,应该说这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别的谁,因为身体已经自己动了。

他挥剑舞起了一套剑招,平地而起的剑气打乱了那一阵在山谷里借道而过的风,窄长的剑身映着白日,荡开的光晕明晃晃地刺眼,破空声惊起鸦雀,扑腾着在半空盘旋。

张佳乐认得这剑,也认得这招式,这两天他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他就像一个被暂时塞入了躯体的旁观者,只能看,只能听,而说话的、动作的,都不是他。

果然是个梦,他想,孙哲平也没有骗他。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孙哲平,似乎又不全是孙哲平,眉眼确实相同,但头发长了许多,随意披在肩头,玄袍阔袖,从不知何处缓缓负手而来,最后停在了他的剑围之外。

他收了剑,残花败叶从空中洒下来,落在两人当中。

“你把我的刀扔哪儿去了。”那人说。

“刀在人在,你完了,快去祖师爷灵前负荆请罪,”张佳乐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喜色,“或者下个月上天池拜寿那差事换我去,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找找。”

“哦……”那人看着他笑了笑,“小厨房的灶台?哪个小兔崽子的床下边?正殿的横梁上?”

“呵呵。”

“别院的莲花池?还是又给我混放进刀阁里去了?”

“哎你就直说吧,拜寿是我去还是你去!”

“那天池瑶宫宫主都过六十大寿了,再怎么驻颜有术都是个老太婆,你到底想去干什么?”

“您贵为一宗之主,能别随便乱吃飞醋吗!”

“您也贵为一宗之主,能别把我的刀藏在自己被窝里吗?”

“………”

作为旁听者的张佳乐觉得真是够了,若他没有猜错,眼前这个长得像孙哲平的就是百花宮刀宗,而这个“自己”则是剑宗——这梦也太稀奇了一点,若不是不能动弹言语,他真想冲过去摇晃这个孙哲平问到底怎么回事。

……等等。想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如果自己在剑宗体内,那对面的刀宗体内是不是也有一个孙哲平?

他努力地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却未发现任何异样,而且对方还迈步走了过来。

“在谷里呆腻烦了?”

“……算了,你比我更想出去,你去吧。”

“我想带你一起走。”那人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

张佳乐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抬起头,从对方的眼里看见的人影熟悉的而又陌生,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被对方的嘴唇堵回了咽喉。

那是他刚刚经历过不久的,即温柔又暴戾的触感。

张佳乐猛然睁开眼,然后一翻身坐了起来,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还留存着滚烫的温度。他长舒了口气,往四周看了看,依然是昏暗的石室,而孙哲平还在睡梦中。

一想到那两人在梦里干什么,张佳乐就觉得血液直冲头顶,像被踹了一脚般跳起来,然后又实实在在地踹了孙哲平一脚。

所以孙哲平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张佳乐居高临下,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

“醒了?”孙哲平笑了笑。

“醒,了。”张佳乐从牙齿里蹦出两个字,又瞪了孙哲平半晌,才道:“我明白了,说吧,怎么回事。”

“就是你梦到的这那样,”孙哲平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睡着就会梦见几百年前的百花宮。”

“然后呢?你看到的应该比我更多。”

孙哲平沉吟了片刻,才道:“梦不是连续的。”

张佳乐立刻就明白了这意思,他们正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参与当年百花宮内发生的一切,或者说是看到了当年百花宮两位宫主的记忆——至于为什么那两位的形貌和自己与孙哲平一样,他不愿深思。

“在那之前百花宮就传承已久,代代都是两位宫主,”孙哲平说,“宫门规矩两位宫主不能轻易离宫,如有要事时,也必须留下一位。”

“我看出来了。”张佳乐忆起梦中的情形,不仅有些怅然。

“但那一代的刀宗不太安分守己,”孙哲平嘴角露出了些许讥讽的笑意:“狼怎么可能被关在山谷里。”

“所以他抛下百花宮走了?”张佳乐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远走大漠,去当一匹孤狼?”

“不知道,”孙哲平答道,“但他愿意接下刀宗的位置就是为了剑宗,我要是他,不会一个人走。”

“他们两人……”张佳乐有点踌躇,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但孙哲平立刻回答了他:“是情人。”

这样直白的说法让张佳乐有点尴尬,随后岔开了话题:“百花宮为什么不让宫主离开?”

这个问题让孙哲平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半晌后答道:“似乎是……为了守着一件有太多人想要的东西。”

话音落后,两人都转过头,看向那朵不知何时才会开放的花,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总而言之,我们要离开这儿,不能靠刀剑谱。“张佳乐站起身,在石室里转了两圈,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又坐下来。

”干嘛?“孙哲平打了哈欠。

”睡觉!“

这一次张佳乐看到的是一条长而且昏暗的走道,两旁的石壁挂着的长明灯,走道的尽头是一扇石门。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是哪里,因为那扇石门他已经研究过太多次,每一个边角缝隙都敲打摸索过。

这简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立刻就能知道怎么从那个该死的地方出去。张佳乐欣喜万分,恨不得能让自己走得更快一点,可惜这具身体他没有指挥权,所以事实上他的脚步依然拖沓,甚至有一些迟疑。

走近后,他发现那扇石门开了一道缝隙,微微的光亮溢了出来。

而他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石室和很久以后他们所身处的地方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华丽并且没有意义的装饰。

那个人站在水池旁,回过头来。

不知为何,再次见到这张和孙哲平一模一样的脸让他略微有些焦躁,下意识地想到再这么下去,他也许会分不清这两个人——更可怕的是,会分不清自己和这个自己所依附的人。

“你来这儿干嘛?”他听见自己问。

“不干嘛,”那人又伸手碰了碰那朵未开的花苞,“这花快开了吧?”

“……你知道长老禁止你来这里。”

“哦,因为他们不相信我,”那人短促地笑了几声,又道:“不,或者说他们怕我会干什么。”

“但他们还是选了你继承刀宗……他们也没有恶意。”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打不过我,而且,”对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和孙哲平一般无二的狂妄表情,“还因为除了我你不要别人。”

这话很让人牙痒,张佳乐想要是自己的话这时一定上去揍他,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反驳。

“说真的,如果没有这玩意儿,你跟我走么?”那人说,“如果百花宮不需要我们两人的庇护,不用随时提心吊胆有人来犯,不用背负这个责任,做个随随便便的隐世门派……”

然后我们就可以随便去哪里,天地这么广阔,可东行出海,可北上大漠,就两个人,逍遥自在。

如果可以的话,张佳乐无意窥探他人的往事和记忆,更不想这个瞬间清楚地感知到并非自己的感情,犹豫、疑惑、愤怒、怀疑、向往,爱和悲伤。

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寒意,为将要发生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切。

“不对,”孙哲平看着张佳乐道,“他没想做什么。”

“你确定?”张佳乐因为睡得太多有点头晕,坐在桌旁撑着头,“那他是在试探?”

“不,他是真的在问,如果当时你点一点头,我肯定他会立刻下手将这个地方毁了,但是既然没给答复,他什么也不会做。”

张佳乐闻言露出了“你们果然是一路货色”的表情,随即又皱起眉,道:“那不是我。”

“只是随口,”孙哲平道,“我不会把别人认作你。”

“……”张佳乐被这突然的一句话噎得哑然,半晌说不出话。

“等我们出去了,你要不要跟我去漠北?”

“啊??”

“是个好地方,天地都一眼望不到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佳乐几乎要抓狂了,这种时间,这种地点,面前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知道,我不是说了吗?”孙哲平道,“我在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这熟悉的语句让张佳乐在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我说了,我不是他。”

“我也说了,我不会把你当作任何人,”孙哲平突然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中原人的规矩,要我唱个求爱的情歌吗?”

张佳乐如被五雷轰顶,窘迫万分,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留着你的歌等出去后再唱成吗!!”随后发现这话不对,又结结巴巴地挽回:“不,不等等,等……我不是说……”

“哦,好,”孙哲平笑道,“现在睡觉。”

“…………”

托孙哲平的福,这一次张佳乐花了不少时间才陷入沉眠,甚至在进入梦中后也有些恍惚,直到他发现这个梦境有些不对。

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十分匆忙地往一个方向掠去,四周十分嘈杂,而一墙之隔外打杀声一片,透过隔窗,见远处有火光冲天。

张佳乐心下一寒,心里想到了关于百花宮最后的传闻——一夜之间,宫门巨变,还是来了。

一路上有不少人飞身来报,他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刀宗正出门远行至天池瑶宮贺寿,饮水被人下毒,有长老叛变,魔教突然来袭……照实说,这样的事情在张佳乐行走江湖这十来年里也见过几次,任何一个门派也好,势力也好的颠覆都离不开这些,怀璧其罪,奇袭,毒杀,背叛。

而其中最具毁灭性的,就是背叛。

他可以猜到这个“自己”现在在想什么,那些冷得透心的猜疑和悲伤几乎铺天盖地地勒住了他的胸口,让他想要抓着自己喊“不对!”

但现下的境况容不得悲春伤秋,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正是那一间石室,要去守着百花宮的至宝。

而张佳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门被人攻破,看着早已得了消息的敌人往他们涌来,看着漫天的剑光和溅起的血花。

他站在那条通道的入口处,十步之内无人能近。

张佳乐想起孙哲平也说过,知道你十步之内皆是剑围——可是那家伙现在在哪儿??妈的要是死在梦里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的睫毛沾了血珠,视线也有些模糊了,可依然在四顾着左右,张佳乐知道他也在找——找一个人。

而且找到了。

可张佳乐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修罗,浑身浴血,握着长刀,斩开一条杀路而来,将他挡在身后,漫天的血光罩下,他听到那个人只说了一句话。

“不是我。”

天明的时候,朝阳似血。

张佳乐被晨光晃得眼疼,他第一次在梦中呆这么长的时间,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无法再醒来。

百花宮内尸横遍野,死伤过半,善后需要很多的时间,张佳乐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也觉得疲惫不堪,何况这个手里还紧握着剑的人。

他转身往密道内而去,在尽头的门口见到了倚墙而坐的刀客——张佳乐觉得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他曾经在传闻中听说的那个孙哲平,头发混着血和汗往后抹去,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的疤块,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的来路。

“还剩多少人?”那人问。

张佳乐感到自己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蹲了下来,伸手去抚弄了一下对方的头发,入手的触感黏稠而又冰冷。

“长老只剩一个,他支持我的决定。”

对方抬了抬眼,却什么也没问。

“你走吧。”张佳乐听到自己说。

“去哪儿?”

“无哪儿都可以,你自己说的,天地这么广阔,出海也好,去大漠也好,戈壁也好,草场也好……自在逍遥。”

对方依然没有说话,却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双方的呼吸交错。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那朵花折断了也没什么,百花宮代代护着的是那口永生不歇的泉眼,传说中是从冥河而来的水,喝了可见前世望来生,那花只是个楔子,吃了并不能长生不老,没了还会再生。”

那人皱起眉头,张佳乐以为他会再次强调“不是我”,但对方紧抿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不是你,”他听见自己说:“但是今日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百花宮了,长老已经同意我封宮,这个地方将永远与世隔绝,不能进出,想走的人,我让他们都走,只是不能再自称百花宮的弟子。”

“哦,”那人的回答十分平淡,最后凑过来,将嘴唇贴上他的额头,分开后又看了他良久,才笑了笑道:“那我走了。”

“嗯,保重。”

张佳乐有些无法置信那人真的就这么走了,站起身,拿着刀,在地面留下还沾着血的脚印,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简直想咆哮一声“给我滚回来!”,但却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有种孙哲平是不是也就这样走了的错觉。

——妈的说好的还要唱情歌呢??

他知道这只是梦里,这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生,就算是什么该死的前世——好吧,他更生气了。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从梦里醒过来,跳过去再踹那个肯定还睡得很香的孙哲平屁股一脚,再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问那个几百年的他到底怎么回事。

但事实上他只能回过头,又走回了那间石室。

他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个人在这间石室里和下属交代往后的事情,怎样炸毁山壁掩埋入口,怎么将大门加固到牢不可破……但张佳乐没想到的是,他最终还留下了一个暗门。

在明白过来为什么的时候,他差点想哭上一场。

万一他回来了呢?

无论是几个月后,几年后,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他望着那池水,伸手触碰那朵未开的花苞,看着莹白的花瓣慢慢张开,开做了一朵安静的花。

说不定,来世还能再见呢?

张佳乐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大门洞开,而孙哲平蹲在他面前。

他猛地回转头,看见那朵花果然开了。

“你梦见什么了?”孙哲平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怎么哭得稀里哗啦的。”

张佳乐连忙抹了把脸,发现是有些未干的泪痕,不免更加恼怒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梦见什么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早就醒了,”孙哲平道,“然后就看到你睡得那叫一个精彩。”

“……他为什么走。”张佳乐依然耿耿于怀,一想到那个背影就心绞痛。

“因为他时日无多了。”孙哲平道。

张佳乐闻言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他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事情有变,就是因为对方想斩草除根,在半路截杀他,他受伤不轻,还中了毒,他自己知道回天无力。”

“那……”

“几个月后他就死在去漠北,临死前把刀和心法口诀交给了一户农家的子弟,让他以落花刀为名,那是我师祖的师祖,他留下遗言,如果某天百花宮现世,就回去看看。”

“不……我还是不明白,”张佳乐的声音越来越低,“就算是这样……”

“我也不想死在你跟前。”

“你之前还说要根我一起死在这里!”

“一起死和让你看着我死不一样,不过那都不关我们的事,”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脸,“你只是做了个梦。”

“我不想做这个梦的,”张佳乐苦笑着摇了摇头,“有点难过。”

“那现在怎样?”孙哲平笑了,“门已经开了。”

“说不定外面围着一群人准备拿我们呢,”张佳乐道:“我准备找雷火堂,把那半壁山坡炸塌,把大门重新埋了。”

“哦,要不我先把歌唱了?”

“出去再说啊!!”张佳乐真是拿这人毫无办法。

他想,出去过后,真的可以和孙哲平去漠北看看,看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天地,如何逍遥自在。

(完)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