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书摘-21H】桑加洛与样式雷(再后续)

发表于 2020-08-17  602 次阅读


BY 青霭白云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1942年2月,北平【注6】

乌泱泱地,北平日头下没遮没拦的城墙根前,凭票领粮的地方挤满了一大群一大群饿极了的老百姓。他们紧紧攥着粮票、钱和装粮食的袋子,伸长了手、脖子和身子,拼了命地往前挤。正午的阳光如密集的烧热的针尖,不由分说猛扎着人们暴露在外的皮肤,即使隔着粗破的衣裳都那么刺辣辣地疼。日头太毒,人身后的影子都被缩成紧窄浓稠的一痕,仿佛索命的阴司启开了幽幽的门缝儿,若再不往前狠命拥抢,那黑影里伸出的鬼手,便要夺走每个人身后整整一家子的性命。

粮食被日本人管着,量就那么点量,没钱没票便喝风,有钱有票还经常会抢不到,所以一定要往前冲。于是几乎每家都派出了强有力的男人,没男人的家里便活该没有粮吃。烧荒了肠胃的饥饿烧去了所有的礼义廉耻,在活命这件大事面前,什么友善谦恭什么道德礼节都成了屁话。这里边哪个人身后,不是嗷嗷待哺的一家子?给了别人活命的机会,不也意味着亲手把自家人往死里推么?

连日的饥饿,令孙哲平的腿脚踩在地上都有些虚浮;好不容易抢到浅浅一袋子东西,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什么,赶忙搂紧了袋子挣扎着退出来,便先往家里赶。日军侵略的进展太过迅速,可日本毕竟是个资源匮乏的岛国,并没有能支撑那么长战线的粮草和经济补给。粮食短了,他们便努力从沦陷区的亡国奴们身上挤。先是涨价,然后是经常短了量缺了货,后来在供应粮里能吃的部分越来越少,到现在人人都只能拼死了命领到那点可怜的“共和面”【注7】。这东西灰灰绿绿,又腐又臭,有糠、有麸、有谷壳儿、有磨碎的豆饼,还有沙土和石头,就是没有真正的粮食,咽下去能把肠胃刮出棱儿。就这东西,还要按人头分配,老人和孩子甚至连份都不配拥有。孙哲平这点子共和面,还要匀出来给王老太爷和他的孙女蕴妞儿活命——可怜蕴妞儿正在长身体,好好一个小姑娘,被又糙又臭的共和面折磨得那样黄而干瘪,活像一棵发育不良倒在土里、蔫巴巴脏兮兮的豆芽菜。

妞儿大名叫王蕴修,是王杰希大哥的孩子,名字是王杰希给取的。王老太爷也读过书,整个人却十分接北平的地气,他喜欢叫孙女蕴妞儿,这小名就这样叫开了。

蕴妞儿到了该识字的年纪,卢沟桥便打响了枪声。后来时局一天天地紧张,有时王老太爷一边教着蕴妞儿识字读书,一边也并不知道这识字读书的出路何在。亏得有孙哲平时不时的照应,让他好歹在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些活着的希望。

后来日伪开了初等教育学校,要城里有点钱家的小孩都去念书,条件足够诱人——能管饭,就是贵。在这有钱也难买到粮食的世道,能管饭这一点就已经算天大的恩惠了,王老太爷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看着蕴妞儿越发瘦弱,还是送她进去上了几天学。

谁知蕴妞儿回来,便有模有样地学着什么“大东亚共荣”,什么“日本天皇陛下”之类的话语,气得王老太爷吹着胡子要孙哲平抓她,狠狠下劲儿去打,从此再不许她去上那里的学。

不上学,蕴妞儿就没有像样的粮食可以进肚,只能依靠孙哲平那一人份的共和面,猛灌水拼命咽下去,让它囫囵在肠胃里走个过场。有时蕴妞儿饿极了,嘴里不由得说出些对爷爷不让上学吃饭的不满,这时爷爷便收了和蔼慈善的脸,又一顿狠打就来到了身上。

一人份的粮食本就不够吃,还是这么乌七八糟、猪都不吃的玩意儿,要供给三个人,怎么都不够。孙哲平经常好几天没什么正经东西下肚,院子里干瘪的树叶子草茎草根都快被他拔秃了嚼遍了,还是饿得两眼昏花,有时几乎站不大稳。

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宁折不弯,可要让王老太爷和蕴妞儿跟自己一并挨饿,他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所幸四合院还算平安,孙哲平挑些好不容易存下的井水(干净水也是稀缺资源),带着粮食袋从四合院出发去了王家。

蕴妞儿生来肠胃较弱,共和面把她仅有的精神气都刮了个干净,现在她躺在床上闹着肚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敢嚷嚷,因为邻居家有人闹肚子给日本人发现,直接就拉去“消了毒”【注8】;也没劲嚷嚷,那点力气还留着喘气呢,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喊疼;没有医生,因为医生也挨着饿;没有药,药都给日本人用去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城池都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全北平最深入骨髓的绝症,是每个北平人都躲不过的灾殃,再好的药也医治不了。

有时孙哲平会骂自己窝囊,想着当时明明自己也上了火车,如果没有跳车而是跟张佳乐一起走……不行,那四合院说不定会遭了殃。又如果,当时自己参了军,或者成为沦陷区中潜伏的抗战力量……不行,一旦有什么闪失,自己还好说,可王老太爷和蕴妞儿的命怎么办?

孙哲平舀了干净的井水,和共和面放在一旁,帮王老太爷扶蕴妞儿起来,先试着给她喂一点掰碎的共和面。刚刚入口,那股馊味就让蕴妞儿直作呕,可她依然懂事地憋住了,紧紧含在口里受着。孙哲平小心地喂她喝井水,把共和面送下去,谁知刚一往喉咙里咽,蕴妞儿实在遭不住生理的排斥,“哇啦”一口全呕了出来。

五脏六腑打着扭儿要挤出点什么,可胃里的酸水和苦黄的胆汁早就吐了个干净,再绞不出什么东西来,空扭着难受。蕴妞儿一口气好久好久都顺不过来,王老太爷心疼得几欲抹泪。

“爷爷,孙叔叔,我好想睡啊……”蕴妞儿气若游丝地出声,明明本该是活力满满的孩童音,此时却只剩下吊着气的喘息。

王老太爷一看便明白怎么回事,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孙哲平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看到王老太爷这样,一下子心里扭成了结。

他们多想让蕴妞儿继续活着,可若继续活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间地狱,继续过着这种看不到丝毫希望的生活,他们真不知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一个孩子的求生欲。

蕴妞儿还在强撑着说:“爷爷,孙叔叔,我之前总饿得睡不着,现在想睡啦,多好……睡着了,梦里有白面馍馍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再也不用吃共和面了……”

蕴妞儿眼睛已经翻白,视线开始模糊。隐约间,她听到自己爷爷哽咽着说“好,蕴妞儿乖乖睡”,还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就好像小时候一样,就好像以前一样。

她心满意足地睡去,将自己整个儿投入一片未知却踏实的、黑沉沉的世界中。

蕴妞儿被简单葬在王家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下。孙哲平每挖两铁锹土,总得停下来歇一歇——他实在太久没有吃东西,力气早已不剩多少了。

等蕴妞儿熟睡似的容颜彻底被黄土吞没,小小的土丘垒起,蕴妞儿喜欢的小玩意摆在跟前,王老太爷仿佛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塑,静静地站在那里定着好久。

孙哲平知道老太爷心里难过,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哲平听到老太爷沉静地说:

“小孙哪,爷爷进屋待一会儿。”

他慢慢地转过身,蹒跚着往屋里走,其间孙哲平想搀扶,却被老太爷拒绝了。老太爷进屋前,好似想起什么,背对着孙哲平再交待一句:

“等会儿,爷爷叫你,你再进来。”

孙哲平只好站在梧桐树阴下,目送着王老太爷慢慢隐进了屋门。那素来亲切的屋门,此时在隆冬正午亮堂堂的暖阳里,却好似黑洞洞一个张开的大口;王老太爷这几年被磨得瘦小佝偻的背影,就这么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那张口中。

孙哲平默默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忽然意识到不好,赶忙冲进了屋内。

果然,堂屋左侧,王老太爷悬挂在横梁,刚刚便断气了。

书桌上留了一张老太爷亲笔的字条。尽管已饿了太久,老人提笔都十分费力,可那字里铮铮的风骨,依然似有金石裂帛的气魄:

“小孙哪,这几年,拖累你了。

“好好活着,去做你想做的吧。

“北平城,还没有亡哪!”

孙哲平拿信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那颤抖与饥饿毫无关联,是心底里什么被掩埋已久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成为同热血奔腾在全身上下的信念。

他终于掩面,泣不成声。

【注释】

(6)抗战时期已沦陷的北平民间境况,很多参考了老舍《四世同堂》。

(7)共和面,北平沦陷期间日本人给老百姓发的所谓“粮食”,是北平人不堪回首的噩梦。

(8)消毒,就是拉去城外活埋。《四世同堂》第78章:“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的肠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么传染病,深怕传染给日本居民。几辆大卡车日夜在街上巡行,见到晕倒的,闹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

1942年8月,缅甸【注9】

“跟我说话,快,说什么都好——别睡!”

张佳乐背着血人儿似的林河【注10】,一步一喘费劲地在巷道里穿行。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巷战,不知道暗处还有没有埋伏的敌军。张佳乐是在一个转角发现和自己穿同样军服的人的,眼见还活着便去营救,打了照面才发现竟是以前的老同学。他顾不得那么多,背起人就穿梭街巷去寻找自家的医疗。尽管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佳乐还是强要林河跟他说话,因为一旦他睡着,便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河是张佳乐在西南联大的同学。说起来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得上糟糕。张佳乐混血的面庞,本来就招引关注和非议;而当东北人林河得知他混的偏偏是法西斯民族的血,家亡国恨令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愤而击之,张口便骂张佳乐是“法西斯的种”,还和他挥起拳头打过架。

林河参军早,在1938年初便停止学业参了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等自己在异国他乡死到临头,一枪打死敌人前来救他的居然是故人,而且偏偏就是张佳乐。

林河在张佳乐的背上颠簸,过多的失血让他的体温逐渐流失,神思也开始恍惚起来。他极费力地抬起眼皮,气若游丝却努力发出他的疑问:

“……当时、周恩来先生的演讲【注11】,你为什么,不参军?”

张佳乐没想到林河在奄奄一息时,想跟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个,他不由得愣了愣,没能马上回答。

“说呀……”林河勉强扯出一个笑,“难道、把你给问住了?”

“因为,”张佳乐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呼吸,“因为我和人有约定,我不想失约。”

虽然图纸和资料进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图书馆,但张佳乐总背负着继续守护它们的使命。在学校时每每跑警报,他都要担心它们的安危,跑完了总要去看看它们是否安好。张佳乐正值青壮,也想亲身保家卫国,可答应了孙哲平“好好活着”“保护图纸资料”的事情,他不能失约。

林河咳出了一点血:“咳!那怎么、现在又——”

“因为我和人有约定,”张佳乐更为郑重地回答,“我不想失约。”

当日本在缅甸引起的纷争逐渐接近云南,祖国的西南大后方呈被包围之势,已经不再是最安全的所在。张佳乐帮梁思成和林徽因做了不少资料的收集,四年的大学时光也走到了尾声,于情于理,于天时于情势,他觉得自己必须亲自提起枪杆,才能真正保护文化遗产的安全——

为此,不惜抛头颅撒热血。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哈……”林河笑了,为着这同样的他听不懂的回答。他在张佳乐背上奋力仰头,看了看异国他乡的屋顶和天空,还没来得及感慨,忽然他用尽所余全部力气,整个抱住了张佳乐的头。

“嘭——”

一阵让人心碎的、子弹直楔肉体的声音,那么近地从后脑勺的颅骨传入脑海。林河的呼吸就这么断绝,他甚至还没有说出最后想说的话。

张佳乐被脑后林河的身躯不断涌出的鲜血糊了满头满脸,他愤而拔枪,靠林河的身躯为掩体,以迅雷之势“砰砰”发出两枪,其中一枪正好打在敌军的头上。

危机暂时解除,张佳乐脱力似的浸在林河的血泊中。曾经他俩打架,彼此恨不得把对方揍趴;如今要再想打一场,却是再也不能够了。

“谁想欠你这个人情……”张佳乐咬着唇颤抖着呢喃。

他浅色的眸里映着异国的天,不知何时,这天空才能有鸽子飞过?

【注释】

(9)中国远征军,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联合英国同盟,入缅对日作战的部队。上一篇末尾张佳乐作出的决定,就是要为了保卫云南,从西南联大毕业后(1941年)就参军。彼时中国为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必须确保滇缅路这条最后国际交通运输线的畅通。远征军于1941年12月建成,以云南为依托作战。1945年成功打通滇缅公路完成使命,同年4月解散。

就在两天前(2020年8月15日),在世的最后一位中国远征军老兵李光钿逝世,享年100岁;而因为新冠疫情,他甚至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葬礼。向老人致敬,向所有奋斗过的战士们致敬。

(10)林河,原创角色,谐音“零和”。

(11)周恩来先生的演讲,指1937年12月31日,周恩来在国立武汉大学发表《现阶段青年运动的性质和任务》的演讲,号召青年从军或以其他方式抗日。长沙临大掀起第一次从军高潮,约295人参加各种形式抗战运动,文中的林河就是其中之一。而彼时张佳乐为履行他和孙哲平的约定,强忍意愿,并未参军。

1949年10月,北京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这样的声音终于响彻曾经的北平、如今的北京城。这座历经多少磨难的城市,这些被迫做了太久奴隶的老百姓,终于盼来了崭新的朝阳。

张佳乐穿着解放的军服走在路上,他接了任务,要去见一个几年来一直游走在北平城中、给我方传递消息的民间情报员,并护送他到机关受功领赏。关于他的信息保密程度很高,只知道他代号“狼藉”,所传递的消息非常可靠。

张佳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着真人,自己的信息是早就递过去了,对方也干脆地发来一个地址。那个地址过于熟悉,让张佳乐脑子里嗡嗡地响。如今他穿梭在七七事变以前自己住了四年的胡同巷里,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好像没怎么变。他越走越紧张,甚至害怕等转过那个街角看到物是人非,自己会不会绷不住。

一步。

两步。

转弯。

明媚的阳光自东方迎面照来,张佳乐有片刻的恍惚。

光影里一个他绝对不会认错的身影,此时正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他分明听到对方,用自己再怀念不过的那个声音说:

“乐啊,要进来喝点水,坐坐吗。”【注12】

【注释】

(12)这是这个设定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孙哲平邀请张佳乐进屋说的第一句话,详见前文。

————————————

这两篇的时间线埋了一点浅浅的小心思,为着这点心思又要照应史实,写起来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出来。

这句书摘来源的那首词,刚好在活动公布书摘的前两天,我学生的周测里考到了。我才刚全词讲解完,印象还热乎着,就猝不及防在书摘里遇到它。于是我第一个毫不犹豫地选了。我个人很喜欢辛弃疾,想来,这也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吧。

我很喜欢这篇,期待你的评论。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