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书摘-8H】《第七夜》

发表于 2020-08-17  780 次阅读


BY 后巷街

“把我种植在你心中。我会生长得太快。”—— 里尔克 《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神迹文学

半吊子的西方设定

虚构教义

一切为了搞簧

如果没问题那么往下

——神用七日为世界祷告,却在第七夜爱上塞壬。

“或许我该再为你弹一曲,我美丽的小姐,但是很遗憾,今晚的月亮并不属于我。”青年拨下最后一声滑音,抬头与人群正前方面颊粉红的少女对视。

这是个牧羊女,每次过来会穿着她标志性的灰蓝色马甲,羊腿袖的绑带缠得很紧,皮革袖口勒出溅上污迹的褶皱——或许是难以洗掉。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羊膻味,同她杂乱的土黄色头发一般无处不在,即使拧成两股粗而硬的大麻花辫,碎发仍旧会蜷曲着冒出来,像修剪不完的羊毛。至于青草气息,应该来自这个村庄后面的奥林帕斯山麓,她的工作就是清晨把羊群赶上那片山,再在日落前将它们完好地带回羊圈。

青年冲她微笑,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瞳色是枫糖化开的蜜,黏稠地荡漾笑意,塞壬在旋涡里歌唱。

他侧身将一朵湿了花瓣的野蔷薇折下,放进少女的棉麻挎兜里。

少女羞涩地垂下头,用指腹揉搓衣角。

她后面围了一圈的矜持姑娘们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埋怨,雀儿的叫声在层层叠叠的裙摆中变得喧闹,淡奶油的香味,混着杂货铺新进的胭脂,接二连三向青年抛去的试探眼神。

热切,期待而青涩。

青年在唇前竖起食指,轻快地眨了下眼,仍旧勾着嘴角:“当然,我欠了所有的你们一首情诗,请允许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唱给你听。”

骄傲的姑娘兀自通红耳根,勇敢的少女捧脸尖叫,有人大着胆子伸手,摸到了青年长靴的铜扣——他最习惯坐在台阶上演奏,屈起一条腿,怀里是凯尔特竖琴,背倚花丛,或是高耸的石膏雕塑。

“张先生,你真该同意去我的府邸,”从后方走近的女士合上折扇,用鹅绒扇面挑青年的下巴,她的唇色与莓果轧烂制成的甜酱何其相似,靡丽湿润的色泽,她拧着眉笑时会露出点恰到好处的齿面,“我说过会给予你很丰厚的报酬,你是不相信吗?”

“我对女士的话语从来保持无条件的信任,我的夫人,”青年顺从地扬起脸,夕阳光晕在他眼底缀进浅橘的破碎箔片,连睫毛都染上金粉,他拖长了声调——用他能清亮地唱完全幕王族秘辛与宫廷史谱写成的正剧诗歌的嗓子,“只是,天琴座即将从山巅轮转到海面,我妄图永世追寻他,诱惑他,占有他,缪斯曾把他的骸骨埋葬在我心里,与我的生命禁锢在一起。”

青年指尖叩撞琴弦,为他晦涩的小诗伴了个简陋的和声,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姑娘们确实不能理解他到底在念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被他的腔调吸引。

“你很有趣,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幼稚的神话诗了,”女士将扇子撤至颔下又打开,掩住小半张脸笑出声,“比乖觉的家兔讨人喜欢。狡猾、捉摸不定的张佳乐先生。”

整片大陆神迹文明式微,多数人早放弃了父神崇拜,信仰是累赘,似乎只有神职人员与困在自己小木屋里生活了五十年的古怪老人才会继续相信神的存在;教廷权力日薄西山,教堂礼拜门可罗雀,崭新的男女将心脏里烂脓的虔诚剖挖出来,用愉悦填满。

没有什么不对,时代更迭注定了神明陨落,正如巨神殿会在黄昏坍圮,大理石柱的废墟被洪流销蚀。神为世人存在,神为世人消亡。

可当先生伯爵去枝桠繁盛之地拥吻小黄莺时,夫人小姐们却照常地,只能百无聊赖地守住自己的羊群马棚、束腰裙撑,那自然是不对的,享乐是众生平等的活动,为此少女妇人们发了好一顿脾气,镶满钻石的尖头鞋把锦罗绸布刮得七零八落,草绳有粗粝的倒刺,在手腕脖颈留下毛糙的红痕。最终她们获得了饲养兔子的权利。

欲望自由的时代缺忠诚,也缺情感,忠诚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倒不如吟游诗人虚假暧昧的情诗惹人动心,皆知他无情,又埋怨他深情又多情。

鲜花偏爱浪子。

张佳乐自鼻腔里哼出一声笑音,屈着的那条腿垂下台阶,鞋跟在生了裂纹的石砖上磕出清脆的响。

他不经意地瞥天际最后几瞬的霞光,带着迸裂一般无法挽回的枯槁,随时将沉入霭霭寂幕。吟游诗人从不在意时间,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拨动乐器,念有人或无人欣赏的诗歌;清晨未亮的露、彻夜不眠的风,张佳乐理所当然拥有歌唱的每分每秒,只是今晚不行。

他起身,一手扣住自己头顶的宽檐羽翎帽摘下,帽芯朝内抵在胸前,向女士欠身:“承蒙您的欢喜,夫人,我的荣幸。”被帽子遮挡的前额碎发支棱着翘起,他又对周遭仍不肯离去的观众鞠了一躬,再将宽帽戴好。

张佳乐似乎有许多顶风格迥异的帽子,昨日是圆毡礼帽,上周最常戴的是卷边四角帽,在他于村庄暂居的这一长段时间里,似乎极少出现不用配饰遮挡头发的情况。当然不是全部。偶尔他也会把他宛如海藻的长发囫囵暴露在日光下,那或许是能令王后皇冠上的红宝石也自惭形秽的颜色,庄园里陈酿的葡萄酒与太阳的血液糅在一起,冶艳而灼烈。

不过他永远会用一条黑缎带将头发绑好,低低地垂在脑后束成一股,长而卷的红发落至腰际,像跟随神明故事湮灭的海妖。

“我亲爱的夫人小姐,该告别了,愿你们都能做个香甜的梦,在月亮圆满的今晚。”张佳乐自顾自微笑着,手指在竖琴上弹出两个跳跃的音符,当他想穿过人群,所有的挽留都不作数,姑娘们站在原地,为他的退场分出一道间隙,看背影融化在反方向漆漆的薄雾里,他最后轻轻地唱,仿若呓语,“晚安,失去神眷的众生。”

十年前中央教廷收到来自腹地最大教堂管辖神父的讯息,他决定游历四方,去所有供奉父神的教堂,为大陆内的教徒带去福祉。

他说这是神谕,他必须启程,神会在无数教堂的终点等待他。

这是大陆内的第一神父,教会之内不会有人敢否定他的判断,如果说全大陆将剩下最后一名父神信徒,那只能是他,他的虔诚曾令父神睁开于混沌中沉睡的双眼,赐予他与神共存的生命——这并不是神职人员为了哄骗平民入教捏造的夸张拙劣的玩笑,事实上在信仰随时可以崩塌的当下,是第一神父的存在,证实着神迹犹存的真实。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没有人清楚他活了多久,与他共事过的大主教而今眉目浑浊,耄耋之际佝偻着艰难喘息;而他仍旧那副模样,脊背阔挺,金褐色的短发梳至耳后,瞳色是烧败了的乌檀木,含着近乎凉薄的悲悯。

纯黑的圣袍遮住他半截鞋面,他站得像一棵松,眼皮掩着,低眸看脚边俯身跪着的青年。

青年的神情近乎肃穆,这与他靡艳矜贵的外貌极不相衬,甚至到了令人扼腕叹息的地步,如此一张脸却摆出干净的落寞模样,未免太失了生机趣味。

神父把落在青年纯白里衣上的目光挪开,看着烛台里燃起的影绰光影,那仿佛一双缚骨的手,于晦暗中悄然攀附,至动情者肩头。

告解室狭小,青年浅浅地念忏词,用混着鼻音的柔软腔调,他说:“神父,我有罪。”

他并不把头抬起,也许看神父一眼都是亵渎,他只向前伸出手,袖口下坠,露出一段小臂,他攥紧了神父腿侧的衣摆。

面容冷淡的神父一动不动,视线扫过两盏烛台,默许着青年所有的行为,小室内静地能听见火芯摇蹿,神父终于开口,沉声念青年的名字:“张佳乐,我会听你告罪。”

“我愿在您面前忏悔。”张佳乐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一瞬便散去,天真的喜悦更像孩童,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糖果,却因为过分敬畏而不敢欢喜。

“我曾伤害过我的父亲,用一把尾端刻着他名字的匕首,我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三刀,最后捅进了他的腹部。我以为我应该杀死了他,事实上并没有,在我将血迹清理干净离开家之后,我的母亲救了他。”张佳乐并没有将头发扎起,敛着眼任由卷发肆意耷在背后,红色是溅在白袍上的一滩血,蔓延至冰凉的地板,浓郁得摄人心魄,“后来我见证了他们的死亡,被村民绑在火刑架上,熏成辨不出模样的灰,直到人群欢呼着散场,我走上刑台,在残骸的脚下捡到四颗眼珠,我记不清它们的颜色了,反正与我并不相像,包括他们的发色,没有人有我这样的红发。我后来将这四颗珠子丢进了湖里。”

“我一直站在隐秘的山脚,看着他们死去,也许他们也看见了我,但我在当时并不想去救他们。”

“我开始无数次地考虑死亡,那个时候我已经带着竖琴在到处唱歌,不过没有离开腹里,我希望找个近一点的地方杀死自己。”

“抱歉,神父,我知道自戕是多严重的罪过,请原谅那时的我的幼稚,虽然我并没有成功,因为有人救了我。”张佳乐顿了顿,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蓦地轻快几分,他仰起头,看神父掩映在烛火间并不真切的脸——高高在上,难以侵犯,如此神圣。张佳乐直勾勾地盯着神父,他的背是弓起的,长发凌乱地倾泻,像一阵浪,他匍匐在地面,朝拜一般温顺地笑起:“神父,您救了我。”

“或许接下来您会感到愤怒,然而我不敢欺瞒您,”舌尖舔过下唇,张佳乐的吐息变得急促,“您的善举,招惹了我的恶念。”

“神父,我最大的罪恶,是肖想您的身体。”

“从看见您的第一眼开始,我便知道我已然无法阻止罪孽的堆砌,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与您的见面,盼望您给予我疼痛与潮湿的水汽,一切,无论什么都好。拥有我,撕扯我,我的身心都属于您。我会在您心里扎根,生长出只供您采颉的果实。”

“神父,我总在想着与您做爱这件事。”

张佳乐诵完最后一声告罪,把头垂下,额首压得极低,面朝神父覆着黑袍的鞋尖——他缓而轻地亲吻。耳后碎发扫过神父漆光的鞋顶,像抚摸。

他终于做完了每个礼拜最重要的事,堵在胸口的纯粹又糜烂的句子,欲望撵成的诗,总是飞扬狡黠的眼里褪去一切鲜活的矫饰,只剩溢满的献祭般的亲昵。

他感觉神父的身体似乎在细微地动作,有宽厚粗粝的手掌捧起他的脸。

于是张佳乐惘然跌进一汪深潭里,那是他注视着的神父的眼睛。

神父屈身与张佳乐平齐,拇指指腹蹭对方的嘴唇,他用了力,生生把淡色的唇搓出绯色,随后沉默着凑近,稍稍侧脸,吻上两瓣湿热。

张佳乐僵在了原地,两扇睫毛飞快地颤着,他与神父的距离如此近,以至于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空气被贪婪掠夺,剥离干净,像陷进温暖的深海底,他沉溺每一秒的窒息。

舌齿依偎。

张佳乐胸腔起伏,虚着眼喘气,他抬手试图勾住神父的后颈,却仍旧不敢冒犯,只蜷一蜷手指,舌根被神父搅得绵软,他泄出一声无知无觉的鼻音。

神父同他耳语,声线模糊而遥远。

他听见神父说:“张佳乐,叫我的名字。”

“大孙......”张佳乐困惑地眨眼,用自己都听不清的音量,极小声地回应,“孙哲平。”

当——

当——

当——

日暮三声钟响,惊醒小憩的鸽群,它们匆忙离去,涌向通红一片的霞光。

张佳乐再眨一下眼,面前是神父的鞋,他还跪着,以腰线深深下塌的姿态。

而神父孙哲平连足尖都没移开半分距离,站得笔挺,他不曾看张佳乐一眼。

“神会宽恕你的一切。”孙哲平开始念释罪词,吐字清晰。

张佳乐听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直起上身,膝盖跪得生疼,他却没有太大感觉,抬头看孙哲平鼻梁上细碎的光。

等到咏叹告终,孙哲平又一次念那句“神将恕你”,张佳乐这回笑得灿烂,冲对方露出稍尖的犬齿:“神父,那您呢?”

丝缎制的白衣垂感过分好,顺着笑意大敞了半边肩。

烛台里细烛灭了一支,烛油凝在下落的途中,不甘心,张牙舞爪。

室内的光跛着脚暗下去。

“钟声已经响过,你该离开了。”孙哲平闭了闭眼,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只掺点哑。

张佳乐听他说话,慢慢把白袍拢好,双手交叉合十握在胸口,低头念离别前的祈祷。

“愿父神永远爱我。”

孙哲平仍没有回望张佳乐,但这不妨碍张佳乐继续认真地看他,从下到上,眼底燃尽烛火。

“列斯博斯岛的第一个礼拜日见。”他弯着眼角。

“我的父神。”

也许张佳乐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正经的教徒,他的信仰是一名活生生的人,他是对方唯一的信徒。

张佳乐的父神——神父孙哲平。

他们的相处模式堪称怪异,除却初次见面的那一晚,孙哲平抓着张佳乐的胳膊把对方从一只脚踩空山崖的状态拉回来,他们聊了一夜,眼看着天际泛起鱼肚白,张佳乐说那仿佛又有一条鱼死去;尔后他们只会在每周的礼拜日见面,张佳乐来教堂做祷告,随后跟孙哲平进入告解室,一遍又一遍地阐述他的罪恶。

一遍又一遍,他总要把故事完整地揭下,似乎不从头说起也是他大罪的一部分。

他不在意神父给他的回应,事实上他也没有期待过什么回应。

他是一颗种子,剧毒的藤,妄图种植在哥特建筑的尖顶上,做一场梦里的攀延。

诚然面对他的大部分罪行,见多识广的神父只是平静地听着,独独最后一项,神父在第一次听告罪的时候犯了怔。不过第二次神父又能淡然接受了。

幸运或是不幸,在张佳乐开始学着做一名信徒时,孙哲平向教廷报备了他听见的神谕,他将开始一场漫长的,在大陆内彷徨的旅行。张佳乐在腹地教堂做礼拜的最后一次,孙哲平给对方留了封信,他没有明确对方拒绝或是跟随自己,只讲述了神谕的事实以及自己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孙哲平到达新教堂的第一个礼拜日,他照常地见到了张佳乐。

此后长达十年,张佳乐跟着孙哲平辗转无数个教堂。他是个云游诗人,有所有女性都会迷恋称赞的歌喉,他总被人埋怨多情,他穿花枝招展的衣服弹奏竖琴,他永远会在每个周日失去踪影。

谁会知道他去做什么?

连最乖巧的牧羊女尚且抛弃了神与信仰,教堂即使在礼拜日敞开也是不会有人进去的,老旧刻板的神父在做冗杂的祷告,过路男女吝啬一个眼神,他们总处在繁忙的人际交往中——与黄莺和白兔。

而那时的张佳乐,正关上告解室笨重的木门,跪在神父脚边,做他重复的告罪。

事实上他的礼拜从周六晚上就已经开始,他总要在周六极早地结束自己的歌唱,以便于拥有宽裕的沐浴时间将自己清洗干净,包括打理长而卷的红发。

孙哲平只毫不掩饰地赞美过张佳乐一回,在初识的山上,他说:“张佳乐,或许海妖塞壬诱惑水手,凭借的是他的头发。”他用食指卷起张佳乐一缕头发,又将其散开。

张佳乐对于孙哲平这名神职人员用精怪做喻没有什么不满,一手托着脸,冲孙哲平懒懒地笑:“海妖用歌声溺死水手,塞壬会用头发勾引父神。”

往后张佳乐很少会散着头发去弹奏,他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绝大多数时间将头发压在阴影下。

这其实不是张佳乐第一次主动遮掩头发,但确实是唯一心态良好的。

张佳乐生在腹地西南角最偏僻的村庄里,他的父母是一对酒鬼兼赌徒,感谢孙哲平,张佳乐竟是个健康的男孩。

他与他的父母毫不相像,那夫妻俩没有人生一头秾艳的头发,整个村子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人。神在这个时代早已羸弱,巫与怪物的诅咒却亘古不衰,也许是恐惧与排斥总比忠诚来得轻易,需要信仰存活的只是神而已。

父亲殴打母亲,红发仿佛该死的女人的偷情铁证;母亲剪碎了张佳乐的头发,在孩子头顶箍上硕大丑陋的草帽。直到十岁之前,张佳乐从没有一次成功地把自己头发留长。

十岁,其实张佳乐本该继续忍受父亲酗酒后的暴打,毕竟母亲的金属剪子才是他最怕的玩意儿,可惜父亲试图杀死他,杀死自己的儿子,只因为村子里的长老用拐杖恶狠狠地砸他的脸,说“你们一家都将被执以火刑”,父亲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不详的孩子害了自己,他得留住自己的命才能有机会在赌桌上赢。

可他喝得醉醺醺,没想到从来挨打不吭声的小孩会端起酒瓶往父亲身上砸,捡起他掉落在地的匕首。刀刃划开父亲的皮肉,血污溅在孩子脸颊上。

这个时间点母亲还不会到家,她总有些固定的重要事情,否则从哪里得到赌资。

张佳乐在水池旁来回三趟洗抹布,好歹是擦完了地板。

他踏着夜色离开这所村落。

竖琴是张佳乐在琴房当了五年学徒后的报酬,他的头发长过了肩,总会在风吹过时软绵绵地扬起几分,他有时会想这是不是谁对他的呼喊。

深渊里生出手来,张佳乐迟早会被拽进去。

他的嗓子确实生得得天独厚,否则就凭他半吊子的弹琴水平也招不来多少听众,他抱着琴在腹地四处唱,白天将诗送给太阳,晚上靠着挣来的硬币住一晚临街的旅店。

他溜溜达达地又绕到城角,村庄里燃起熏天的烟。

刑架上的张佳乐父母——酒后侵犯村里少女的父亲,习惯与不同男人上床的母亲,村民们把状告向长老,犯了众怒的夫妻被送往祭台。

祭台不再祭奠谁,只还执行着它的惩戒工作,将死前仍在怨骂儿子的男人女人烧成纷飞的烬土。

张佳乐十八岁,踱着步从山脚走向山顶,他莫名觉得疲惫,也许是浓烟过分呛人。

他最后选中的山是腹地大教堂背靠的山脉,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头顶的星阵排列很美,或许从那里跳下去,会被星星接住。

开玩笑的,张佳乐不信这些。

往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张佳乐下意识仰起脸,为自己死前没记住名字的星空送上真挚的遗憾。

“那是天琴座,我可以给你讲关于它的神话。”

莫名出现的男人先是单方面拽着张佳乐的手肘将他拉离死亡,又开始自顾自地同张佳乐聊起来,说不定他藏在山林树丛的缝隙间偷看了张佳乐好一阵,才会连对方瞧星星的细节都观察到。

张佳乐没想这么多,他与男人挨着并排坐在草堆上,一时半会儿并不想再次跳下去,只听着男人的话笑起来:“神话,你还信这个?”他又打量男人一身的黑袍,恍然大悟,拖长音感慨了声,收回自己过分轻率的神情:“难怪。我没想到救我的人会是神父。”

“我叫孙哲平。”衣着黑色圣袍的神父盯着张佳乐的眼睛看。

“张佳乐。”他被看得莫名其妙,但并不觉得难受,冲孙哲平眨着眼笑,顺便交换了名字。

张佳乐在吟游途中偶尔也会远远瞧见些神职人员,无聊地去分辨不同衣服样式对应的身份,像隔着透明玻璃看那些人,他对他们口中所谓的信仰感到好奇,却难以理解。

他没有放弃过信仰,只是没搞懂信仰存在的意义,山川、流水,人类,绝望里诞生,孤独中死去,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情感整个剥离出来,献给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忠诚背后是沉重的负担,神的合理性,究竟是什么。

“是情感寄托。”孙哲平的眼里有深深的暮色,月光稀薄,却映得斑驳发亮,像遏制不住的亲吻冲动,虽然他不过安静地睁着眼,“张佳乐,神迹合理的背后,是爱。”

你总要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一件事物,才能把你背上重重的壳短暂地取下来。在他面前,你可以完全做自己,也可以完全不像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他会怜惜你的全部——前提是你真正地笃信他能做到。于是他包容了完整的你,古怪虚假的你,弱小的你,他的心脏裹成茧,内里种着你,你肆意生长,他接纳你的全部。

无关对方同你的交集与回应,你倾诉,你发泄,在他面前你永远虔诚善良。他宽恕你的一切。

他爱着你。

张佳乐慢慢瞪大了眼睛,抿着唇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也不晓得究竟听懂多少。他最后叹一口气,扯一扯孙哲平的衣摆:“你的父神,他爱你吗?”

“他爱我。”孙哲平的从容简直到了使人困惑的程度,任何一个抛却神论的人都会笑出声来,如此迂腐,如此自欺欺人。

但张佳乐抬眼瞥见孙哲平的侧脸,温和的,连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他或许说什么都会让张佳乐信服。张佳乐在孙哲平回看自己的几秒间滞住了呼吸。

“孙哲平......”张佳乐垂下眼,不知所措地念对方的名字,心脏律动紊乱,他却在反复的喘息中慢慢笑出声来,他终于抬起头,眼里藏进银河西岸的灿烂星座,有熠熠的光,“神父,你可以成为我的父神吗?”

“把我种植在你心中,让我信仰你。”

“而你永远爱我。”

孙哲平不置可否,伸手摸到张佳乐的头发,又悄悄缩回去:“那你或许,首先该学会如何祷告。”

列斯博斯岛上的教堂是孙哲平游历全大陆最后的目的地,距离上一个奥林帕斯山麓并不遥远,最起码不会需要一个多月。可结果是,孙哲平在当地教堂的暂接权限都要过了,张佳乐还没有到。这是张佳乐十年来的第一次迟到。

从奥林帕斯山麓到列斯博斯岛有专门的一条航路,海平面几十年没掀起过风浪,却在张佳乐准备出行的当天潮涨,天气之恶劣,摆在码头的帆船有三五只都被折翻了桅杆。

张佳乐眼巴巴地瞧海面半空的乌云,像他最讨厌的的黑面包,发酵出酸涩的气味。

他拦住一名老船夫,询问能够出航的时间点。老人用那双浑浊的蓝眼珠把张佳乐从头到尾打量一圈,告诉他:“上一次海上风暴,是五十年前,雨下了一个月。”

尽管乘船不过两天,张佳乐还是得等一个月。但凡他提前三天离开,也不会落至这般境地。奈何三天前他正准备收拾行李,却被人请去了某个庄园,说有人请他喝茶,是那位热爱豢养兔子的贵族夫人。等他匆忙脱身,只见海水翻涌呼啸,仿佛桀桀笑声。

张佳乐难过地搭马车辗转,堪堪赶上孙哲平在列斯博斯岛的最后一个礼拜日。

他换上素衣,穿过立着雕花白色大理石柱的长长的走廊,赤着脚走进教堂的大殿。

一身黑袍的神父站在拱形穹顶之下,脚踩的台阶有十层,远而高地睥睨张佳乐。

张佳乐一时困惑,没想通孙哲平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殿中央。神父习惯在告解室等待张佳乐,或是站在殿堂的墙边,不着痕迹地看信徒做完日常祷告。

他慢慢往前走,视线跟随缩短的路线上移,直到停在台阶前,仰头才能看清神父平而瘦削的下颌——唇瓣很薄。

“走上来。”神父的声线很沉,在过分宽阔的环境下散开,落到张佳乐耳里剩一个缥缈捉不住的尾音。

张佳乐悄悄翘了下脚尖。

他低头看台阶面,铺的仍是大理石,被磨亮了,能照出歪斜的人影。

他一格一格踩上去,脚底板冰凉,衣服的下摆在身后拖着扫。他从未往神台上走过。

张佳乐在与神父相隔一米处停下,他在告解室外总严谨地遵守着信徒与神职人员的距离,做足了十成十的乖巧,不过实际上确乎没有在告罪的时候那般无意识似的虔诚。若非他还处于对于神父今日行为的迷茫之中,他应该会很快弯起眼睛,嘴角噙挺戏谑的笑意,在祷告的过程中还会落下多余又奇怪的小动作。

神台后的两柱之间是整幅的画像,画框上有浮雕,蜿蜒成花与果实,不断锁紧缠绕的藤蔓。

画里是孙哲平的父神。

白袍遮住全脸,周遭所有的装饰背景都比神要清晰。

张佳乐随意乜一眼,没什么兴趣,把眼皮耷拉下来,双手交叠。

“张佳乐,走过来。”神父突然喊他的名字,张佳乐受惊一般猛地把握在一起的手藏到了身后,愣完回神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在纠正自己的错误。他小幅度地歪了下头,长发在身后荡。神父的眼底没有更多的表情,只似乎黑眼眸比以往更深些,几乎能把人吞没,他再说了一遍,嗓音发哑:“走近我。”    

张佳乐不明所以,试探性地往前踱,在离神父一臂展处被对方伸手揽过,温热的呼吸撒在耳垂上,麻得酥痒。

福至心灵,张佳乐偏过脸去寻对方的颈侧,细细地叼住嘬一口,留一个湿漉漉的牙印。

大殿采光通透,圆穹内顶绘满了神迹故事,高耸斑斓,又扭曲成重叠的画面,重重压下,张佳乐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身体起伏剧烈。看不清彩绘画面,父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若呢喃,唱会让信徒颤抖的圣乐。

张佳乐无力地向上伸手,用失了焦的眼去分辨头顶正上方的图案——圣子与生命之源。神的银瓶被手指紧握,指腹在瓶身划过,掌心粗糙的纹路,把水瓶捂得发烫。洒出几点水滴,神父轻轻擦去,用指尖堵银瓶前端。张佳乐咬住下唇,呜咽着喘息。

脑内蜂鸣剧烈,张佳乐皱着眉,视线在混沌里找到教堂高处彩色的镶嵌玻璃,镜面,磨砂,折射出碎裂的呼吸,与光交融。

“我不...在这里...”张佳乐用力地扯孙哲平的衣袍,直到黑绸不堪重负,落地与乳白里衣糅在一起。他红了眼尾,露出与个性极其不符的怯涩。

“怕什么?”孙哲平很好脾气地笑起来,冷静太久,等待太久,禁锢太久,以至于面具一旦皲裂,探出的芽顽劣得仿若恶童。

张佳乐困顿地摇头,梦呓一般:“太大了...会有人......”

孙哲平低头看张佳乐,指节松开,轻飘飘地摸渗水的瓶口。

水溅了一地,大理石面上是甜腻的膻腥。

“不会有人,”孙哲平把张佳乐捞起背对着自己,能看见躲在长发下面两个腰窝,很深的凹陷,指尖戳上去,怀里的人连肩胛骨都在颤。他慢吞吞地,手指从腰窝挪到尾骨,探进一条缝里,被吞掉。

张佳乐哽了声,扭头去寻孙哲平的嘴角,舌尖抵着啃,腰腹被揉得软下来,不记得吃进去多少。被撞的时候他咬住了孙哲平的肩头。

海浪冲刷暗礁,像饿狠了的凶兽,试图把猎物连皮带骨拆剖入肚;天暗下来,云卷着雨淅淅沥沥地哭,他又喘不过气,放任自己在海里沉浮,潮水一阵一阵,红发湿透了贴在脸上,身后绽开一整朵花,玫瑰或是蔷薇,艳得几欲凋零。

“张佳乐,”孙哲平用气声喊,吻他的红发,又亲他的后颈,神像沉默地看一切,缓缓闭眼,“你该同我告罪了。”

张佳乐怔怔地听着,果实被人采下,捏了满手汁液,身体一颤一颤,被顶得往前扑,他听话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地念:“神父...我...我有罪...别...要到了......”

“我在听。”孙哲平的眼神从神像上掠过,又垂下,他覆在红色浪潮之上,塞壬唱倦了歌流一滴泪,神从圣坛跌落的时候,将失去信仰的神魂送去大陆各地的教堂,把永恒的岁月留给他爱的信徒,把深渊送给自己,“告诉我你的罪孽。”

“我想和你做爱......”张佳乐往外挣扎的时候被腰侧的手扣得严实,他胡乱动着身子把自己翻了个面,与孙哲平额首相抵。他嘟囔着,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和谁?”孙哲平用唇碰张佳乐的嘴角。

“孙哲平,”张佳乐眨眨眼,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用古老的树脂包裹住孙哲平的倒影,那便会永远属于他,“神父......”

“我的父神。”他笑起来,眼里跃动的光迷蒙又笃信。

张佳乐用双手捧孙哲平的脸亲吻对方的唇,手臂泄了力下沉,勾住对方脖颈。

潮湿温暖的海绵吸饱了水,犹自不满地含紧,往深处吸,孙哲平被绞得燥热,压住张佳乐双肩往上挺腰,恶劣地看粉红色的皮肤与缝隙里溢出的液体,湿漉漉,顺着血肉骨骼滑下,在张佳乐整条腿侧留一道干涸的水痕。

“再深一点......”张佳乐挂在孙哲平身上踮脚。

“那你又是谁?”孙哲平用尖牙磨张佳乐的耳垂,声线放缓了诱哄。

痛感钝而慢,勾得张佳乐小腹发紧,瞪大的眼慢慢虚起,不自觉地把头往后仰。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颤着缩回去,又来回地探出,反复舔自己的嘴唇,把唇面染得晶亮。

“我是,”他似乎在思考,用那双状似含情实则已经涣散的眼睛,很努力地拧眉注视孙哲平,倏忽扬起嘴角笑,“我是塞壬呀。”

“父神总会被塞壬勾引,他被塞壬种在心里。”张佳乐用脸蹭孙哲平的肩窝,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神台的大理石光洁冰冷,唯有孙哲平的体温暖得使人惫懒。

孙哲平把堆在一旁的衣物随手扯过,盖到张佳乐身上。

“我早已爱上塞壬,无可自拔。”

怀里的张佳乐沉沉睡去,孙哲平偏头去看神的画像,在模糊的面容与白色之间,有几笔诡艳的色彩,是打着卷的红发,倾泻的波尔多红酒。

——神用七日创造世界,在第七夜成为塞壬。

许多年前的神拥有数不尽的信仰,他在欢呼与崇拜中闭着眼安眠。

信仰的流逝跨越众多世纪,神偶尔半梦半醒,发现自己的身躯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变透明。

他不在意,无悲无喜,继续沉睡。

对于神而言,信徒为过客,他负责倾听,但并不需要去理解他们的感情,那太复杂。神迹即使在消亡,他仍旧能存活上万年,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他,他就能继续,像现在这样,毫不自知地活着。

直到他在某个一百年试图苏醒,发现那个对他极其虔诚的男人。

他困惑而不解,这个男人身上没有罪孽,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世袭的神父,在家族的熏陶之中成长为神的信徒,他本不该有如此强烈的情感。

神很好奇。

神第一次睁开眼,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容貌,并为对方毫不掩饰的忠诚感到羞涩。

他悄悄地,在那名神父的一次日常祷告中,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神父双手握拳合十,面色如常地念祝词,却在背过身面向神台的时候勾起唇角微笑,很短暂的,却极其鲜活的笑意。

神捂住了胸口,如果他有人类的心脏,那应该会发了疯似的乱跳。

然而神是不会有爱意的,置于众生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复杂的感情。

也许当他因为好奇睁眼的那一刻,他已然在向深渊堕落。

一念消亡,神坦然接受,将最后的祝福送给神父,将自己的灵魂归还大陆。

他的诞生属于所有信徒,他的消亡只属于他爱的神父。

“或许我将永沉地狱。”

“或许我会在尘世托生,成为一名普通的人类。”

“塞壬是真实的,我最羡慕她,所有的神迹中,只有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也许,我会成为塞壬。”

“我应该会忘记你,但我永远会记得爱你。”

神为了欲望放弃圣洁。

他会付出代价,他将被凡世间的欲望反噬,去经历最恶的故事。

神父在等待,等到他与神重逢,他会带着对方去大陆所有的教堂,安抚他破碎的神魂,直到最后一片神魂酣睡。

神终于不再是背负劫难而来的父神,而是红发的海妖塞壬。

张佳乐可以耽于欲望,可以哭喊,可以做任何事。

他可以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信仰。

孙哲平在神迹灭亡的当日许愿。

“我会带你重回人世。”

——————END——————

关于我选的句子——“把我种植在你心中,我会生长得太快”,我去研究了一下这首诗的前因后果,它是里尔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里的一句话,诗歌挺好懂的,重点还是在歌颂俄尔普斯这个神。

于是我决定从俄尔普斯开始,把全文串起来。

(不过仔细看可以发现这句文摘在文里面其实各种化用了)

关于俄尔普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擅长用竖琴,他的七弦琴在某一版的希腊神话中化身成了天琴座;他曾用琴声打败了塞壬;最出名的是他救妻子的故事,他去冥府唱歌,试图把死亡的妻子带回人世,但冥王告诫他在整个路上不能回头,他没有做到,他的妻子还是死了。他勇敢且深情,虽然说因为失去妻子之后他无差别伤害其他所有女人,最后死了。他的四肢在奥林帕斯山麓,他的头和七弦琴漂流到列斯博斯岛。“你是带我重回人世的俄尔普斯”成了一句逼格很高的鸡汤语录。

我写的不是俄尔普斯,但其实文里面很多重要节点都是用俄尔普斯的一些标志串起来的,希望能带给看的人一些小惊喜。

然后是关于主旨。

侧重点是信仰吧,我热爱描写纠缠不清的情感,同时互为信仰的唯一性也是我当时写的时候很喜欢的一点。还有包括对信仰的理解,以及故事前段的关于欲望自由与神迹对比的冲突吧。

神向往的欲望是建立在忠诚基础之上的,欲望与欲望自由的思想有本质上的差别。

塞壬的形象的话,其实站在张佳乐本人的角度来看,塞壬象征欲望的时候,他只是他的父神一个人的塞壬而已;塞壬象征歌唱游戏的时候,他就是最快乐的云游诗人。(主要是当时在思考人设的时候,想象红色长卷发觉得很色气很美丽,往后才延伸出塞壬)

最后呢就是,重点是想搞装逼的黄色而已,没有啥,半吊子的西方设定,全部都是我流神迹。

来个归纳总结:

禁欲者高潮,放浪者求饶,圣洁者堕落——核心思想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