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ember Me

发表于 2020-03-08  1.5k 次阅读


作者: 蓁川暮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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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约2.8万

本文关键词: 现代;登山;单cp;运动员

01

“我明白了……就是你打算放弃我了?”

“不是放弃,是你值得更好的教练。更何况,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跟着我,你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疗团队,以及一个知道怎么调整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的教练。老孙啊,你的时间很紧迫,何必非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呢?”

“行吧。改天请你吃个散伙饭?”

“别这样……”他的教练迅速地改了口,还捎带上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叹,“吃饭就不必了。不过,我想给你介绍个搭档……”

“我要搭档做什么?”

“他和你情况类似,前年攀珠峰的时候受了伤,一蹶不振整整一年半,今年才算是鼓足勇气想回来再试试……”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抱团舔伤口?”

“你需要吗?”教练苦笑着反问道,“我只是觉得,有个人陪你互相打气,你心态上也能舒服很多。”

“我精神状态没问题,”孙哲平紧紧地攥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遭遇很离奇,短期内也没有办法用科学解释——我在雪崩中受伤,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段陌生的记忆。但我很清楚,这不是幻觉,更不是什么心理障碍,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态,你既然已经不打算再带我了,又何必再替我瞎操这些心?”

“老孙?”教练仿佛被噎住了一般,电话那一头被漫长的寂静占据着,半晌之后孙哲平才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继续做你的教练……”

“行了,别磨磨叽叽的,”孙哲平粗暴地打断了期期艾艾的叙述,“缘分尽了就一拍两散,别搞得跟你抛弃了我一样,至于么?”

“那——你多保重?”

“嗯,”孙哲平闷闷地应了一声,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说的那个搭档,联系方式给我一下。”

孙哲平犹豫再三,还是去咖啡馆见了那个传闻中的“搭档”。他觉得自己亏欠教练不少——不同于其它竞技项目,培养一个登山运动员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和心血,在他受伤后,教练的一切付出都算是白费了。

“你值得更好的教练……”

他也不知教练口中这句话是安抚还是搪塞,事实上,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更好的”教练,要找个“合格的”教练都是难上加难,但眼下,命运没有给他太多的选项,除了逆来顺受,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他并非自暴自弃,不过,他的“搭档”似乎心态更加积极。

“张佳乐。”

那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扬起脸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左耳上似乎还戴着个亮晶晶的耳钉。孙哲平愣是怔了三秒,才缓缓地握住了眼前的手。

“孙哲平。”

孙哲平也没好意思空着手来,他带了一份扎实的复健训练计划。张佳乐埋着头,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一颗摇曳的气球,又像一团跃动的火焰。

“咱们是不是先找座山试试手脚?”

“行啊,”孙哲平只怔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时间地点你说了算?”

“妥,”张佳乐爽朗地打了个响指,又低头继续哗哗地翻着孙哲平带过来的方案,“看样子你练得挺系统的?我不行,歇了一段时间,跟个野路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听说你休息了一年半?”

“是啊,之前状态不太好。”新搭档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身份,淡然地点了点头,眉梢眼角都还挂着笑,整个人在椅子里摇摇晃晃,没个正形。

“有点久,”孙哲平毫不客气地皱起了眉,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你要想短期内找回状态,有些难度。”

“所以才找你呀。”

“我可没本事给你当教练——”

“我不需要教练,”张佳乐平静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孙哲平的双眼,面不改色地答道,“我只需要一个同伴。”

“行吧。”

他们约在了昆明郊外的西山。这么个小山头自然入不得专业登山运动员的眼,但二人也没太把这回“试试手脚”当真,只想将它当作一次热身,不料,旅途比他们想象中艰难得多,攀到半山腰时,张佳乐的登山杖在浮土上打了滑,只听得“哎哟”一声,还没等孙哲平回过神来,他的搭档已经摔倒在地,身体摊成一个“大”字,像壁虎一样牢牢地扒在地面上。

“你这是练的什么神功呢?”

孙哲平哭笑不得地从身后抓住他的腰侧,将他拖了起来。张佳乐“呸呸”吐着嘴里的土沫,还嬉皮笑脸地调侃道:“张氏祖传壁虎游墙神功,传男不传女,你想学么?现在拜师享受八五折优惠哦!”

“行了吧!”孙哲平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拍得他嗷嗷直叫,一蹦三尺高,“咱们歇会儿?”

“也行……”张佳乐嘴上应着,不自觉地弯下腰去,揉了两把自己僵直的膝盖。

孙哲平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忙将他搭在他肩上,让他扶住自己的腰:“你伤的是膝盖?”

“是啊,”张佳乐直起身来,满不在乎地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长出了一口气,“拉伤了半月板——胡教练没跟你说?”

“没,”孙哲平挠了挠后脑勺,拉着张佳乐一同坐在一块勉强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伤的?”

“遇上雪崩……”张佳乐伸了个懒腰,又学着他挠了一把后脑勺,朝他露出了一个坦然的神色,“被雪埋了几十个小时,下半身差点冻废了。”

孙哲平一时愕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张佳乐,最终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我也是雪崩伤的”。

“我知道,我看到报道了……那地方离我出事的地方还挺近,哈哈,咱也算是有缘了。”

孙哲平没再吭声,他大约明白了张佳乐为什么一休息就是一年半——膝伤对于登山运动员来说算得上是“致命伤”了,更不用说长期被积雪掩埋造成的组织缺氧坏死。相比于伤情,张佳乐心境之乐观旷达也令他相当吃惊,这位新搭档玩世不恭的外表包裹着足够强大的内心,或者说,正因为他本质足够强韧,才能嘻嘻哈哈地趟过眼前的激流。

“再来?”张佳乐似乎没能领会他心中所想,仍笑着冲他眨了眨眼。孙哲平轻笑了一声,二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你可别再游墙了。”

“好嘞!孙指导,开路吧。”

登上山顶时已经接近傍晚。张佳乐伸了个懒腰,一头红发被晚风吹得纷纷扬扬,在殷红的晚霞里显得越发灼眼。

“你不拍照吗?”

“我拍照干什么?”张佳乐惊讶地瞥着他,“你还有这雅兴?”

“我只是觉得,像你这么拉风的人,大概会想拍个照见证一下自己的壮举吧。”

孙哲平毫无顾忌地挤兑着自己的搭档,还顺手替他捋了捋额前乱糟糟的碎发。说来也怪,他们的性格截然不同,却在短短两面之缘间迅速“混熟”,没过多久就开始称兄道弟。

“给我滚!”张佳乐嚼出了这话里的嘲讽意味,抬脚便要去踢孙哲平的屁股,“老子登珠峰都不稀罕拍照,爬个西山就‘壮举’了?你这浑蛋嘴够损的啊!”

孙哲平像条滑溜的泥鳅一样躲闪着他的袭击,一不留神便踏上了浮土,“呲溜”一声便顺着眼前的斜坡滑了下去。张佳乐连忙伸手想去拽搭档的衣领,不料身子失了平衡,一头栽在孙哲平背上,二人便像两粒荸荠一样打着旋往下滚去,滚了十来米才在一处山坳里稳住了身形。

“张佳乐同志,你想谋杀我也不用把自己给搭进来吧?”

孙哲平灰头土脸地坐起了身子,一瞅眼前滚得如同豆末汤圆一般的张佳乐,便不禁“噗”地笑出了声。

“你笑个屁啊,”张佳乐呲牙咧嘴地一巴掌拍在他胸前,“还有没有人性了?要不是为了拉你我能掉下来?老子的一世英名差点就毁你手上了!”

“我错了我错了!”孙哲平十分坦荡地举手投降,“感谢张指导救命之恩!以后咱们登山的时候我要是摔了,你可得捞我一把!”

“我靠你能不能别那么乌鸦嘴!”张佳乐几乎已经要抓狂了,他像是一只掉进煤堆里的花猫一样,张牙舞爪地揪住了孙哲平的耳朵,“你就不能盼着咱们点好?”

“我又没说你摔了……”

“叫你闭嘴!”

张佳乐这份迷信在孙哲平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不过,他还是顺从地闭上了嘴,两人相继抬起头来,望向渐渐被夜幕笼上的天空。红霞像燎原的火一样,燃尽便消散于虚空,繁星却像雨后的蘑菇和沙滩上的贝壳一样渐渐浮了出来,将光芒温柔地洒向大地。

02

有时候连孙哲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雪崩的场景——大雪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过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像是面对着惊涛骇浪,又如同置身风暴的中心。但下一秒,他的视线便跌落在地,只看得见茫茫雪原,狂风卷起了些许雪沫,像四散的玻璃片一样往他的脸上扑。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被掩在了厚厚的积雪中,动弹不得,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奋力向前挣扎着,想从雪窟里爬出来,但身下的积雪中仿佛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拽着他,让他无法脱身。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在他获救时,他的身体并没有被雪掩埋——他被雪崩时的气浪掀下山来,后腰、膝盖、小腿都受了伤,左腕伤得最重,韧带机能几乎全毁,究竟能否恢复仍未可知……但他并没有被雪掩埋,一块半边悬空的岩石为他挡住了所有的积雪,又恰到好处地让他的橙色背包、氧气瓶暴露在外,成功地映入了搜救队的视野中。

“这就是纯粹的幻觉,不要让它成为你的心病。”这是胡教练留给他最后的告诫。

幻觉吗?这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那好像就是一段真实的经历,不属于他,却比他自己的记忆还要真实。

“这会不会是什么……超自然的启示?”张佳乐咬着冰淇淋的勺子,倏地扭过头来,投来了一个神秘的眼神。

“你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吗?”

“唔……超自然也未必就是玄学嘛!也有可能是现阶段的科学暂时没办法解释的东西,比如尼斯湖水惨、UFO什么的……喂!别这么看着我!”

眼见孙哲平的眉头越攒越紧,张佳乐缓缓吐出口气,把冰淇淋的盒子和勺子远远地抛进了垃圾桶:“你不想要我给你找解决方案吗?还是说,你只是单纯想倾诉一下?”

孙哲平“噗”地笑出了声:“你这算哪门子的解决方案?再说了,不是你先问我为什么换教练的?”

“对啊,你为什么要换教练?”

“不是我要换教练,是胡教练不想带我了。”

张佳乐刚回过头来,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轻轻地眨了眨眼,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说实话,你现在这个状态……真不是适合竞技的状态。”

“我知道,”孙哲平十分淡定地耸了耸肩,神色自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只是想再试一试。”

“嗯。”张佳乐转过头,把手插进兜里,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迈去,孙哲平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迈开了步子,朝他的后脑勺喊道:“喂!你也是一样的吧?”

“是啊——”张佳乐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突然冲他咧嘴一笑,还不忘狡黠地挤了挤眼,“总要试试才知道。”

“那就一起吧。”

“高黎贡山最高海拔四千米,环境多变,气候差异大,是个很不错的训练场。咱们可以从腾冲出发,先在百花岭试试?这边有个科考站,咱们的安全也算有保障。”

“可以,那咱们是从昆明坐大巴去保山,再转车进山,还是直接坐飞机到腾冲再进山?”

“都一样吧,”张佳乐耸了耸肩,神色看起来松弛了不少,“反正咱们是得在那边常驻的,区别只是住腾冲城里、周边乡镇,还是直接住进科考接待站。”

“科考站能住?”

“能,”张佳乐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那边有招待所,我认识一个老研究员,咱们跟他打个招呼,长住也没问题。”

“那咱们就在昆明把东西都准备好,直接进山,住科考站里。”

他们就这样登上了昆明到保山的夜班车,车在国道上行驶时他们还算舒坦,等到第二天中午抵达保山,登上了进山的大巴,这趟旅途就没那么省心了。大巴在山里七拐八拐,起初张佳乐还笑嘻嘻地调侃晕车的孙哲平,没过多久,他也被这颠簸摇晃不止的汽车弄得脱了力,再没力气蹦哒。

“要命了……这司机师傅路子太野了……”

说着,张佳乐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倾,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张大了嘴,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孙哲平抬手往他背上拍了两下,不料张佳乐却像受惊的猫儿一样扬起右臂,用力地挥了挥:“别拍别拍……我快吐出来了。”

“吐出来才舒服啊,”孙哲平扶着他的肩,径直替他拉开了车窗,“吐吧,吐外面去。”

张佳乐抓着窗框,大半个身子钻出车外,狂吐不止。孙哲平托着他的后腰,伸着脖子张望了半天,张佳乐却冷不丁地一屁股跌回了车里,整个人“嗵”地栽进了孙哲平怀里,后脑勺“咣”地撞在他下巴上,疼得他直呲牙。

“你行不行啊?堂堂一个登山运动员,晕个车都能吐成这样。”

“你没晕车?”张佳乐暴躁地爬了起来,反手一肘子砸在孙哲平胸口,“刚晕得七昏八素的时候就没见你嘴皮子这么厉害。”

他们断断续续地吐了一路,终于在岗党下了车,准备拦一辆车上百花岭。下了车的张佳乐仿佛脱了力一般,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伸展开双腿,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孙哲平在他身后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用力撑着他,不让他往后倒:“朋友,离你说的那个科考站还得多久?”

“十一公里,只要咱们能拦到车,十来分钟的事儿。”

“那咱们要是拦不到车呢?”

“那就……走过去吧,”张佳乐长舒了口气,打了个巨大的呵欠,仰头望向高原的夜空,“星星好漂亮啊……”

“是挺漂亮的。”孙哲平也跟着仰起了头,他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仰望星空”的兴致,现在蓦然抬头,望着头顶璀璨的银河,一时竟也觉得感慨万千。

“我被大雪埋在珠峰上的时候,星星肯定也很漂亮。”

“这我哪知道?得问你自己吧。”

“我不记得了呀!”

“被冻傻了吧。”孙哲平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屈起手指,朝他脑门上用力一敲。张佳乐一蹦三尺高,呲牙咧嘴地朝他瞪着眼:“滚吧!”

最终,他们还是徒步上了山,大半夜蹲在科考站大门外给张佳乐的“熟人”打电话。

“老韩,韩总,韩大爷……你你你先别生气,给我开个门先……我来训练啊!住城里不方便,就来投奔你了……别别别别激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没想到班车刚出保山就堵车了,到岗党天都黑了……你就先给我开个门,不然我要冻死在外面了……”

没过多久,他们身后的铁门“吱”地被拉开了一条缝,俩人连忙蹿了起来,才发现门缝里探出一个面色铁青的脑袋,暴躁地朝张佳乐招了招手。

张佳乐噤若寒蝉地领着孙哲平钻进铁门,靠着那人手中的电筒,一行人迤逦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踏着摇摇晃晃的梯子上了楼,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对方一声不吭地掏出钥匙开了门,指了指黑漆漆的屋里:“你们住这儿。”

若不是张佳乐那一副点头如捣蒜的模样,孙哲平简直要以为自己闯进了某个黑店,或是闹鬼的凶宅。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单人间,他们仓促地冲了个冷水澡,便挤在不到一米宽的床上,裹着条单薄僵硬的被子沉沉睡了过去。不料,孙哲平才刚阖上眼没多久,那段熟悉而陌生的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四处都是漫天的风雪,自己的双腿被积雪又着,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双膝却仍在隐隐作痛。不知道这么熬过了多久,他才抽出了一丝力气,用力地撑起了胳膊,将头抬了起来,一睁眼却发现张佳乐趴在他面前,睁着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瞳孔在夜色中闪烁着微茫的光。

“做噩梦了?”

对方略带凉意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孙哲平只觉得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缓缓张了张口,却连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张佳乐见他这副模样,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床,琢磨着给他倒点热水来。

“糟了,忘了让老韩给咱们烧点开水了……我现在去找他不被揍才怪……妈的,这暖水瓶都八百年没用过了吧?”

“不用了……”孙哲平终于坐直了身子,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好点了?”

张佳乐终于悻悻地扔下水壶,一溜烟摸回了床上,整个人像窝冬的鼹鼠一样钻进了被窝。

“我坐一会儿就好。”

“躺着不行么?”张佳乐把自己这半边被子往身上一卷,还哆哆嗦嗦地往孙哲平身上蹭了两下,“冷风都灌进被子里来了……”

孙哲平拿他没办法,只得缓缓躺了下来,把被子一卷,一双眼却仍睁着,仿佛再也合不上了一般。

“你又想起那个幻觉……不对,那段不知道从哪来的记忆了?”

“我没事……”孙哲平答非所问,只是平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缓缓叹了口气。

张佳乐却趁机将手探了过来,覆在他双眼上,他的手指还带着些许凉意,手心里却是温暖的,像攥着颗小小的火炭,没过多久就把孙哲平的眼睛烘暖了。

“睡吧。”

03

孙哲平是被清晨的阳光给弄醒的。

山间的日光如同一只不安分的虫子,在他的脸颊上缓缓爬过,带出一种痒痒的触感,甚至让他睫毛、鼻孔都开始发痒。等他睁开了眼,才发现张佳乐早已不知所踪,明亮的晨光从虚掩的窗缝里透了进来,将床头染上了一层鲜妍透亮的明黄和嫩绿,这是窗外枝叶的颜色,也是一个温柔的讯号,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它们看起来如同镜花水月。

张佳乐元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老韩你跟我客气啥!给你的就是给你的,这是我外婆家自己腌的咸肉,你在山里上哪儿吃去?”

对方似乎放弃了和他较劲,没过多久,门外楼梯上传来了“噔噔噔噔”的声音,张佳乐推开门,嬉皮笑脸地钻了起来,手里还抱着个大玻璃罐子,一见孙哲平醒了,便冲他打了个呼哨。

“从老韩那儿搜刮了一罐野蜂蜜!我真是服了他了,竟然养了一窝野蜂,真怕哪天他闲得慌,在野蜂翅膀上刺字……”

孙哲平不禁莞尔,一想到昨晚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便觉得这梗实在是没法接:“刺啥?‘凶手是张佳乐’?”

“你滚吧!”张佳乐呲牙咧嘴地瞪着他,脸上却堆满了笑,没有半点怒意,“别愣着了,赶紧起来吃点东西,收拾收拾,咱们准备上山!”

在张佳乐的催促下,孙哲平飞快地洗漱完毕,二人在科考站“蹭”了第一顿早饭,收拾停当便往山上赶。百花岭的清晨还带着些微寒意,孙哲平穿着冲锋衣,还能感觉到寒气飕飕地往领口里钻,像一只浑身湿透的猫钻进了他怀里,不安分地到处蹿着。

“咱们的任务是找找感觉,恢复体能,你不要太逞强。”

“知道,”张佳乐仍轻快地往上冲着,只留给他一个鸟儿一样的背影,“感觉这玩意,说来就来了……”

说着,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身后迎头追上的孙哲平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张佳乐毫不在意地扬起了胳膊,指了指北方覆着冰雪的山尖:“看!山顶多漂亮……”

“今天不行。”

“我知道,”张佳乐回过头,朝他吐了吐舌头,“走吧,路还长着呢!”

高黎贡山的南段气候也还算温和,这一路上来满目苍翠,山坳里繁花似锦,山茶、龙胆、杜鹃从他们跟前一直延伸到群山交叠的谷地里。再往上走,头顶的树枝便稀疏起来,偶尔拐进枝叶密集的山道里,便觉得凉意袭来。孙哲平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了顶,一转眼便看到张佳乐在一块石头面前蹲了下来,埋着头,一动不动。

“喂——”

孙哲平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这才发现他定定地盯着一朵绿绒蒿,蓝得近乎透明的花瓣上还沾着些露珠,让整朵花像一个天蓝色的水晶樽,淡金色的花蕊掩在花瓣深处,闪着幽微的光。

“漂亮吧?”张佳乐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了这朵花似的。

“专心点行不行?”孙哲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拍得他一蹦三尺高,“我就不该答应你过来,我看你压根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他们在下午时来到了第一处飞瀑,雪白的激流似乎是从半空中悬下来的,闯入了幽暗的密林中,消失不见,又从林间和石壁上中喷涌而出,朝他们脚下的谷地奔流而去。随着头顶云卷云舒,阳光竟在飞瀑激起的水雾间晕开了一道道时隐时现的彩虹,张佳乐盯着瀑布看了一会儿,便觉得脑袋发晕,不由得朝后跌了一步,正撞在孙哲平胸口。

“哎哟!你没事吧?”

“这话应该我问你,我看你真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绷太紧也未必是好事,”张佳乐耸了耸肩,也不回头,径直把头朝后一仰,朝孙哲平咧了咧嘴,“说你呢,孙指导。”

孙哲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回去吧,别等太阳落山,迷路了。”

他们并肩踏上了下山的路,太阳也渐渐西沉,眼前的路笼上了巨大的阴影,孙哲平从口袋里摸出了指南针,用手机屏幕的光照亮的表盘:“哟,这地方还一点信号都没有……是这个方向吧?”

“对,就这边,就是咱们来时的路嘛。”

他们延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不知走了多久,淅沥的水声再度清晰地回响在他们耳畔,张佳乐探着脖子望了望,这才发现不远处又是一道飞瀑,正悬在他们上空,水沫几乎能溅到他脸上。

“这地方瀑布还真多……”

“不对,这是咱们刚刚出发的地方!咱们又绕回来了。”

“咦?”张佳乐愣了愣,抻着脖子卖力地张望着,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抬起胳膊,让他往上看。

“看——你不觉得眼熟么?”

张佳乐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朵粉红色的蘑菇,竟发现它在夜色中透着微微的荧光,而在两个小时前,自己就对着这一团赏心悦目的粉色发表了一通“能好怎”的高论。

“咱这是……又绕回来了?可咱们明明是照着指南针走的啊……”

“什么地方拐岔了吧,”孙哲平从兜里摸出指南针,塞进张佳乐手中,“这回你来带路。”

“好嘞!”

他们再次踏上归程,张佳乐全程埋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指南针,为了防止二人走散,或是张佳乐一脚踩空跌下崖壁,他身后的孙哲平主动伸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片刻之后,张佳乐却突然停下脚步,后头的孙哲平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俩人一道“哎哟”朝前扑去,撞在了前方一棵巨树上,一时间,树上的枯叶与露水纷纷落下,劈头盖脸地砸到俩人身上,树上的群鸦也纷纷窜起,惊叫着冲向云端……

“妈的,吓死我了……”张佳乐扶着树干站稳了身子,手还不住地拍着胸口,一双眼却不耐烦地瞪向孙哲平,“赶什么赶呢?猪撞树上了,你撞猪上了!”

“干嘛这么说自己?”孙哲平憋着笑,替他拍了拍背上粘的落叶,却换来了张佳乐一蹦三尺高,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愤慨。

“笑你个大头鬼!看这个!”张佳乐咬牙切齿地把指南针递到他面前,孙哲平定睛一看,才发现指针正诡异地颤动着,活像某种昆虫的翅膀。

“坏了?”孙哲平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攒起了眉头,“难怪咱们搁这儿鬼打墙呢。”

“咱们怎么下山?手机没信号,指南针也是坏的……”

孙哲平瞥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瀑布,徐徐叹了口气:“沿着瀑布往下,再顺着河道走……咱们出发的科考站就在河的下游,没错吧?”

“你确定这瀑布下头的河跟科考站那是同一条?我听老韩说这山里十七八条河呢!”

“河道交汇的地方总有人烟,有人烟手机就有信号,再不济咱们找个老乡问问,总能摸到回去的路。”

“行吧,我就信了你的邪了。”

瀑布边的山道异常陡峭,他们起初还能手脚并用地攀着裸露的巨石往下“梭”,滑到一半便发现下方的路断了,张佳乐不死心地摸出了指南针,这才发现指针颤得更加离谱了,一副要从表盘里迸出来的模样。

“妈的……怎么搞?这路能走?”

“你不是会壁虎游墙神功吗?张指导,快教教我。”

“去你的!”张佳乐恨不得往孙哲平的屁股上踹一脚,“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快想想办法。”

孙哲平叹了口气,顺手抓过崖边的一条藤蔓,塞进张佳乐手里:“当不成壁虎,还可以做忍者神龟嘛。上吧,张指导。”

张佳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这根藤蔓提溜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又抬头张望着,似乎想寻觅它的根在哪儿,可看了半晌仍一无所获,最终只得叹了口气,将它紧紧攥在了手里,缓步挪到崖边。

“你先别急啊,我来试试这玩意的韧性——哎哟!”

话音未落,张佳乐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山崖下滚去,只剩下一双手仍牢牢拽着藤蔓,将他“挂”在崖边,像钟摆一般坠在悬崖边中,晃晃荡荡,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抓紧了张指导,”孙哲平连忙蹲了下来,把手递给了他,“要是掉下去,就轮到你在蜜蜂翅膀上刺字了。”

但张佳乐只是茫然地瞪着眼,片刻之后冲他一咧嘴:“你的手抓得住么?”

“少废话了!”孙哲平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捏了一把,“抓住我。”

张佳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自己的手掌,抓住了孙哲平的半个巴掌,对方迅速地翻过手腕,与他十指相扣:“脚下能找到着力点吗?”

“啥都没。”张佳乐的双腿凌空蹬了蹬,抓着藤蔓的手反而脱了力,整个人朝下滑了一大截,孙哲平被他拉扯着,整个身子都扑出了悬崖外,眼瞅着就要栽倒下来。

“你还是先松手吧……我不确定这玩意能不能挂住两个人。”

但孙哲平仍无动于衷,脸上甚至浮出一缕茫然的表情,他不知道的是,一个声音正回荡在孙哲平的耳边,扰得他心神不宁。

“谁来救救我……”

这是一阵微弱的呻吟,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可孙哲平的脑子却仿佛断片了一般,半晌也没能回过神来。张佳乐手里的藤条终于松动了几分,他的身子一坠,整个人更是摇摇晃晃,像一只被狂风吹断了网线的蜘蛛。

“孙指导!孙哲平!你疯了吗?快松手!”

突然,藤条应声断落,孙哲平彻底翻下山崖,与张佳乐齐齐沿着陡峭的山壁向山下滚去。不知在山壁上滚了多久,张佳乐的身体撞上了一棵旁逸斜出的小松树,孙哲平整个压上了他的后背,双手紧紧攥着眼前的树干,堪堪将二人卡在了松树与山壁之间的缝隙里。

“我觉得咱们俩都是白痴……”他声音嘶哑地开了口,还不忘歪着脑袋望了望张佳乐背对着他的脸,“包里就有登山索,还找什么藤蔓……”

说着,他用门牙咬着张佳乐的背包拉链,拉开了嵌在俩人之间的登山包,再吩咐张佳乐抓紧自己的胳膊,自己腾出了一只手,从包里掏出登山索,摸索着将它缠在了张佳乐的腰上,另一端钩在这棵纤细却足够柔韧的树上:“赶紧找找平衡,慢慢滑下去……我不知道这棵树能撑多久。”

张佳乐仍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却也勉强扯回了一丝神智,他们一前一后地攀着登山索,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浮土和岩石,终于在瀑布下的积水潭边找到了一块坚实的土地。脚踩在大地上的感觉竟十分梦幻,张佳乐愣在原地半晌,直到孙哲平强行把登山索扯了下来,“咔”的一声巨响才把他拉回了现实中。

他摸出手机来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鬼使神差地,他重新掏出指南针,竟发现它离奇地复原了,指针定定地指向一条羊肠小道。张佳乐抬头望着总算从云层里溜出来的月亮,又望了望指南针,最终缓缓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它又好了,”张佳乐吐了吐舌头,满脸愤愤不平的神色,“算了算了,咱们回去吧。”

等他们抵达科考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但站里竟然还亮着灯,照亮了他们回去的路。被称为“老韩”的站长蹲在门口抽着烟,一见俩人便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叉着腰,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们被豺狼叼走了。”

“这山里有豺狼吗?”张佳乐怔了怔,终于回过味来,“我们在山里迷路了!指南针坏了,咱们跟鬼打墙似的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

他手舞足蹈地给站长描述了一通,对方眉头越蹙越紧,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们竟然跑到那儿去了……那边磁场有问题,指南针用不了的。”

“磁场吗……”孙哲平喃喃地应着,张佳乐却已经抢先一蹦三尺高,大声嚷道:“我去!你不早说……那儿磁场有问题,那你平时进山考察都是怎么认路的?手机也没信号……”

“凭记性,”老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记不住的路就在旁边做记号。我在树上刻了好多记号,你们没看到吗?”

“我哪有心思注意那个!”

张佳乐大声争辩着,孙哲平的脑海中却蓦然浮现了那一声微弱的“谁来救救我……”他可以断定张佳乐一定没听到,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幻觉”,或者说是那段陌生记忆的一部分。可是那个声音也太熟悉了吧。

“靠,你也不来救救我们……”

“我怎么知道你们跑那儿去了?”

孙哲平陡然听到这么两句,心里头猛地“咯噔”一声,一个陌生而大胆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04

当孙哲平再度被清晨的阳光弄醒时,他发现张佳乐已经彻底“瘫”了——他的同伴仰卧在床上,睁圆了眼,整个人却像是搁浅的鱼,或是漏了气的皮球,看起来格外颓唐,没什么精神。

“还行不行?”孙哲平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冷不丁地吹了声口哨。

“我腰快断了……屁股也快裂了……动不了……”

“那就乖乖躺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孙哲平翻身跃起,洗漱完毕便匆匆下楼,去向科考站的“地头蛇”要早饭吃。张佳乐仍瘫在床上,片刻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试着想要坐起身子来,腰上却完全使不上力,甚至连膝盖也是酸软的,压根动弹不得。

所幸孙哲平似乎也没什么心思搭理他,在床头放了碗菜粥便又匆匆下了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孙哲平时时刻刻都绷得很紧,哪怕他的身体状况、竞技状态都比自己好得多……

他自然想不到孙哲平此刻正心怀鬼胎地凑到了科考队长的身边,同他一道蹲在地上,盯着那一行围着花坛转圈的蚂蚁,半响也没吱声。

“你看什么呢?”

“你又看什么呢?”

“这附近有尸体。”

“啊?”

“有个壁虎什么的死在附近了。”

“你吓死我了……”

“胆子这么小,还在山上乱跑?”

“呸!你绷着一张电锯杀人狂的脸,告诉我这附近有尸体,正常人都会被吓一跳的好吗?”孙哲平的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上了,对方却无动于衷,仍盯着那一排蚂蚁,仿佛它们要比身边这个大活人有趣得多,“还有,你昨天说的那个磁场……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又不是学地质的。”

“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也没想去弄明白?”

“这山上四千多种植物,已经够我烦的了。”

“你这人怎么……”孙哲平急得直挠头,最终放弃了和这个直肠子的男人绕弯弯,“那什么,你有没有听说过,磁场能影响人的记忆?”

“不知道,我又不是学脑神经科学的。”

孙哲平无言以对,只得叹了口气,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抬眼望天,满脸都是绝望的神色。

“你到底想问什么?”站长站了起来,活动着酸胀的小腿和膝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眉头紧紧地攒在一起,看起来愈发面色不善。尽管孙哲平知道他没什么恶意,心底仍旧“咯噔”了一声。

“你看过关于我的报道吧?”孙哲平站了起来,把手揣进兜里,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在攀登珠峰时遇到雪崩,获救之后脑子里多了一段陌生的记忆。昨天在山上,就是你说磁场有问题那地方,我脑子里突然开始嗡嗡响,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什么声音?”

“求救的声音,”孙哲平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地回味着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我想问问你,那儿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故?比方说,有人遇险、被困?”

站长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抱着臂,在孙哲平面前反复踱着,直到孙哲平脑袋发晕,他才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孙哲平:“很多年前,我手下有个助理研究员,被困在那儿了。我上山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那儿哭呢。”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呗。”

“那……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不知道,他对山上的经历三缄其口,没过多久就回昆明植物所了。”

孙哲平皱起了眉,用力地挠了挠后脑勺。对方觑着他这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因为磁场异常,他在山上的记忆跑到你这儿来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呢,现阶段没有任何的文献,甚至连个假说都没有,我也不可能现在跑昆明问他去。如果他的记忆真跑到你脑子里了,那他就更说不清楚了。”

“那……有没有类似的理论,或者现象?”

站长皱了皱眉,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以前听说过,一些地方的磁场能把自然界的某些声音录下来,遇到类似的气候状况时,就能像录音机一样播放之前的声音。”

“真的?”孙哲平瞪大了眼,瞳孔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你别太乐观。首先,这种说法只在理论上可行,学术界没有任何办法去验证它,有的人甚至认为这只是噱头或者恶作剧;其次,磁场记录声音可以类比录音机来解释,记录记忆?这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唔……”孙哲平挠了挠下巴,猛地抬起头来,神秘兮兮地望向了站长,“你知不知道,张佳乐也在珠峰出过事?”

“我听他说过。”

“他出事那地方吧……离我遇到雪崩的地方特别近。”

“什么意思?你觉得你那段陌生的记忆是张佳乐的?”

“张佳乐告诉我,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在珠峰上的遭遇了。”

“这么巧吗?”对方把手插进了兜里,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问过他本人吗?”

“没有……”孙哲平沉沉地叹了口气,双手交叠在脑后,徐徐叹了口气,“一方面,我只是揣测,就像你说的,没有任何证据;另一方面,我不想给他增加额外的负担。他这人看起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关键时候想得还挺细。”

对方没再吭声,站在原地,似乎在努力地琢磨着什么。等到孙哲平放弃了与他继续较劲,转身准备上楼时,他又突然叫住了孙哲平:“有些事情,你不去问,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

等孙哲平终于把这句话琢磨明白了,端着两碗“洋芋焖饭”上了楼,用肩膀顶开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张佳乐蜷着腿窝在床角,膝盖看起来红彤彤的,甚至还有些浮肿。

“喂!”孙哲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两碗饭搁在床头柜上,在床沿坐了下来。张佳乐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把腿往被窝里缩,缩到一半却像是卡住了一般,整张脸憋得透红,眉梢眼角甚至透出了一抹痛苦。

“你不会……膝盖没好透吧?”

孙哲平拿手握住了他的膝盖,轻轻地捏了一把,张佳乐立刻“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腿上的肌肉都微微痉挛起来。孙哲平立刻松了手,把他的腿拉到自己面前,让他舒展开双腿,随即轻轻地给他揉起了小腿上紧绷的肌肉。

“张指导,你可别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啊。”

“我知道……”张佳乐轻哼了一声,闷闷地应道,“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

“嗯……”张佳乐的上半身松弛了下来,徐徐靠在墙壁上,仰起头,望着发黄的天花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又想笑话我了?”

“我笑你干什么?”

“你现在不笑,以后可就没机会笑了。”

“怎么,打退堂鼓了?”

“去你的吧!”张佳乐张牙舞爪地抓起床头的枕头,便往他头上砸,孙哲平眼疾手快地抢过那个枕头,右手指着张佳乐。对方仿佛被他这个手势施了法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说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你这状态可不能贸然复出。”

“我不能再等了。”

“怎么不能等?你才几岁?就算你这膝伤得养上三年五载,复出也才三十出头,怎么就不能等了?”

“我多耽误一天,身体机能就会退化一点,”张佳乐缓缓地叹了口气,仍耷拉着脸,眼中也没什么神采,“孙哲平,你也是运动员,应该知道长时间的休养会导致什么后果。我现在休息了一年半,就已经觉得时不我待,再这么蹉跎下去,恐怕就会渐渐离登山越来越远……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没有,”孙哲平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如果命运想让我退出,那么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但如果我还想走下去,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拦得住我。”

张佳乐歪着脑袋,闷闷地挠了挠后脑袋:“我愣是没听明白……你到底是信命运,还是信你自己?”

“有区别吗?”孙哲平冷不丁地端起一碗饭,二话不说塞进他手里,“吃吧,冷洋芋饭吃多了容易消化不良。”

“哦……”张佳乐怔怔地点了点头,埋头开始消灭碗里的食物。孙哲平也开始大嚼自己那一份饭,他们并肩坐在床上,谁也没再吭声,屋里只剩下狼吞虎咽的声音,和窗外蜜蜂飞舞的嗡嗡声。

孙哲平没再劝张佳乐复出,张佳乐对他的伤也绝口不提,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着,科考站的人也早已熟悉了这两个“蹭吃蹭住”的不速之客,甚至在张佳乐用竹筐背着一株植物样本蹦蹦跳跳地从山上下来了,他们也能安之若素。

只有孙哲平坐在门槛上,用口哨吹起了《采蘑菇的小姑娘》的旋律,张佳乐瞪着他,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飞出去。

“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挖植物样本这事,就得让我这种专业的上!这山上还有什么悬崖峭壁是我爬不上去的?对吧,孙指导。”

他挤眉弄眼地瞥着孙哲平,把背上的竹筐卸了下来,站长快步走了过来,揪起那棵“细秧子”,仔细地端详着:“你挖错了。”

“啊?”张佳乐目瞪口呆,就差从原地蹦起来了。门槛上的孙哲平捧腹大笑,前仰后合的模样让他分外气愤。

“这就是普通的侧柏苗,不是垂枝香柏。”

“早叫你别乱掺和了,”孙哲平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尘,又走到张佳乐跟前,拍了两下他的后脑勺,“现在好了,白耽误半天工夫,人家老韩还得自己上山一趟。”

“拍过屁股的手还来拍我!”张佳乐转身一肘子捅在他腰上,“我想帮忙有什么错!”

“可你帮的是倒忙,”孙哲平把手揣进兜里,给站长递了个眼色,“老韩,我跟你一块儿挖去,就当替张佳乐赔罪了。”

“谁要你替我赔罪啊!”

但站长还是缓缓点了点头:“行吧。”

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科考站,这回轮到张佳乐坐在门槛上,用轻快的口哨声给他们送行了,孙哲平甩开胳膊,轻快地朝前走着,没过多久就听到站长闷闷地问了一句:“这次又想问什么超自然现象?”

“不是……”孙哲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张佳乐为什么急着复出吗?”

“不知道,不是让你自己去问他吗?”

“我就怕他不说实话,”孙哲平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穹,眼中满是惆怅与担忧,“他要是害怕自己竞技状态下滑,这我可以理解,但他要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执念,这可就麻烦了。”

“他不说实话又怎么样?有执念又怎么样?”老韩回过头,望向他的眼神十分难以言喻,“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而且你也没什么立场指责他吧?自己一块心病没治好,还替别人瞎操心。”

“我——”孙哲平怔了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陡然意识到,他和张佳乐是不折不扣的“同类”,却没能如胡教练所愿“抱团取暖”,而是小心翼翼地彼此隐瞒,彼此试探……

“连彼此坦诚都做不到,还算哪门子搭档?又想劝人退出,又想扮演知心好友的角色,然后指着我在你们之间唱黑脸?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如果逃避有用的话,你还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我不会逃避的,”孙哲平突然停下脚步,望着站长的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都不会逃避的。”

“但愿如此。”站长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便迈开了腿,大步朝前走去。

05

他们在高黎贡山百花岭科考站待了半年,便辞别了科考站众人,辗转进藏,把高黎贡山北段和青藏高原的群山当作了新的训练场。就这么又过了半年,他们才算是真正准备就绪,踏上了赶往珠峰北麓的路。

这一趟只是“试登”——他们心里谁也没底,但抵达珠峰大本营时,还是被媒体的长枪短炮给吓了个正着。

“不是冲咱们来的。”

“问问去?”

他们一打探,这才知道这些记者是一位英国登山运动员请来的,但他不幸折戟,攀登到6570米时便因极端狂风放弃了自己的登顶计划。

“咱们等两天?这风不知道还得刮多少天,都准备了这么久,犯不着抢着现在上去找不痛快。”

“我倒是觉得,咱们可以试一试,先从西北脊上补给站,”张佳乐朝他挤眉弄眼地吐了吐舌头,“你觉得咱们能登顶?逞什么英雄呢?先爬到补给站好不好!”

“补给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补给站,而只是一处坡度较为平缓的山坳,天长日久,那便成了登山运动员休憩、补充体能的“宝地”。他们迅速达成了共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准备在大本营搭帐篷歇脚时,却被眼尖的记者拦了个正着,一声嘻嘻哈哈的“孙先生”才出口,孙哲平便觉得心底警铃大作,不料身边的张佳乐已经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轻轻拍着他的肩,撂下一句“孙指导,好好表现哦”,便“脚踩西瓜皮”,开溜的速度堪比遇上天敌的地鼠。

“啊……孙先生改行做教练了?刚刚那位是您的学员吗?”

“不是,他是我搭档。”

孙哲平委实不擅长与记者周旋,“嗯嗯啊啊”了几句便憋出了一头冷汗,只得仓促寻了个借口,转头钻进了人堆里,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半天,这才发现张佳乐坐在一顶帐篷边上,搂着一个年轻记者的肩,和他聊得风生水起。孙哲平目瞪口呆地凑了过去,这才发现他只是在打太极,天南地北地兜了一大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说。

“你还挺警惕的……”

等记者走了,孙哲平慢悠悠地踱了过去,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搭在双膝上,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

“倒也不是警惕……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么多吧,人家觉得攀登珠峰是壮举,对于咱们来说,这就是咱自己的事——很私人的事。”

这套理论孙哲平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扬起头,仔细琢磨了一番,最终也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吭声。

他们就这么并肩坐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游客和记者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穿着冲锋衣和登山鞋、看起来满面风尘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张佳乐突然蹦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朝孙哲平努了努嘴:“走吧,孙指导,准备开始干活了。”

登山的前半程走得顺风顺水,为期一年的模拟训练终于收到了成效,二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迤逦前行,脚下的积雪被登山鞋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如同枯枝断裂的声音,脚下的触感却与行走在高黎贡山茂密的林间时极为不同。

“我听说,咱们当初借住的百花岭科考站附近有一片热带雨林……全世界纬度最高的热带雨林!咱们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你还真是去游山玩水的……”孙哲平咕哝着,瞥向气喘吁吁的张佳乐,“人家韩站长未必想见到你这根搅屎棍!”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小心眼?”张佳乐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是搅屎棍,谁是屎?”

“我可什么都没说。”孙哲平迅速地扭开了头,还轻松地打了个呼哨。

他们一路嬉笑怒骂,终于在下午一点左右抵达了“补给站”,孙哲平抬头望了望天,又望向不远处云遮雾罩的顶峰,用力地拍着张佳乐的肩膀,让他先把帐篷支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在这儿搭帐篷?你真把这儿当补给站了?”

“你看那云。”

“啧……”张佳乐仰起脑袋,片刻之后,眉头便攒得如同揉乱的薄纸,“不会今天还有强风吧?”

“不好说,各位把帐篷搭起来,观望一下。”

“我觉得强风天气对咱们影响不大,”张佳乐故作镇定地耸了耸肩,投向孙哲平的眼神却有些发虚,“咱们不能因为那个英国人被强风搞趴下了,自己也跟着心虚。”

“醒醒,”孙哲平猝然抬手,在张佳乐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人家身体素质、竞技状态比咱们靠谱多了。”

说着,孙哲平蹲了下来,解开了自己的背囊,取出自己的帐篷,埋头开始组装。张佳乐站在他身后,抬头望向顶峰,只觉得如在眼前,又像是远在天边。

“喂,张指导!快过来干活——”

张佳乐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缓缓挪到他跟前,蹲了下来,手上的动作却格外迟缓,慢吞吞地,仿佛仍在迟疑,又像是突然忘了帐篷应该怎么扎。

“张指导?”孙哲平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没事儿,”张佳乐长舒了一口气,用力地把衣领往上拽,但冷风还在呼啸着往里灌着,冻得他浑身肌肉都冻成了一张弓,随时准备把他的心射往近在咫尺的山巅,“就是……有一种……近乡情更怯……啊嚏!”

他被冻得浑身一哆嗦,双眼紧闭着,额前却蓦地覆上了一抹温热,孙哲平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像一团刚刚被太阳烘过的云雾一样,竟使他觉得如坠梦中。

“膝盖没事吧?”

“有点疼……”张佳乐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打算逞强到什么时候?”孙哲平埋头撑起了帐篷支架,把蓬布抖开,一不留神,险些把张佳乐兜头裹了起来,只得手忙脚乱地伸手来扯,把张佳乐防寒的风帽都扯落在地,张佳乐的耳朵顿时暴露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一蓬褪了色的头发在风中扬着,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哈哈,”张佳乐干笑了两声,脸上陡然浮出了一抹惆怅,“你到现在还在瞎操心。”

“能走回头路是件好事。”孙哲平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半晌之后,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还有机会吗?”张佳乐转过头,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平静地凝视着孙哲平的双眼。

“机会多得是。”

“我的意思是,”张佳乐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瞳孔扑闪着,像一对坠落在山间的星星,“我想和你一起登上顶峰……以后还有机会吗?”

孙哲平怔了怔,一声不吭地固定好帐篷支架,扣好了篷布,缓缓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张佳乐:“我不想成为左右你判断的因素,不过,如果你想的话,以后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你说得对,”张佳乐自顾自地笑了笑,也跟着站了起来,把胳膊撑在孙哲平的肩上——他的体能岌岌可危,孙哲平打算蹲下去给他拿氧气瓶,他却摆了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有我自己的事业和抱负,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浪费我的职业前途?你谁啊?”

孙哲平“噗”地笑出了声,眼底却全是酸楚的神色,他匆忙扭过头,不想让搭档发现这份微不足道的尴尬。前方的浓云似乎散开了些,太阳正悬在他们头顶,照亮了北边终年向阴的山壁。

“你想明白了就好——”

“不过,孙指导,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什么?”孙哲平怔住了,不知他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你说我可以随时来找你。”

“对,”孙哲平凝视着他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要你来找我,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不是随口说说安慰我?”张佳乐朝他吐了吐舌头,眼底竟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反正这话也没旁人听到,你转头就不认账了,我也拿你没办法。”

“山听着呢。”

张佳乐顺着他的视线转过了头,望向高耸的珠穆朗马峰,心底蓦地升起了一股惴惴的感觉,仿佛天地宇宙在这个瞬间也只为做一个见证,证明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不会随着寒风和飞雪而消逝,它会落在岩壁上,慢慢沉积下来,凝固成经年不化的坚冰,等待着他们再次踏上通往顶峰的路。

“什么嘛……”他觉得鼻梁有些发酸,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紧张,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搞什么封建迷信呢?”

“只要喜玛拉雅山别塌了,我的话就一定算话,赖不掉的。”

“去你的吧……”张佳乐垂下头,“噗哧”笑着,孙哲平却抓住了机会,穷追不舍:“你要是还不信,咱们拉个勾?”

“你有完没完啊!”张佳乐恨不得往他屁股上踹一脚,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膝盖隐隐作痛,甚至开始拉扯着他的大腿,让腿内侧的肌肉也跟着痉挛起来,“现在是扯这些的时候吗?你赶紧滚吧!我在这儿等你。”

“你不下山去等?”

“我下去干什么?”

“不敢自己一个人下山?”

“呸!”张佳乐呲牙咧嘴地瞪着他,弯腰替他收拾好行囊,把氧气瓶也一并塞给了他,“我是怕你挂在山上都没人知道!”

孙哲平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背包,突然抬手一巴掌摁在了张佳乐的头顶,用力地按了按,他的头发被风次得刺楞楞的,似乎能隔着厚实的登山手套,扎进孙哲平的手心里。

“真想清楚了?”

“嗯,”张佳乐怔了怔,紧接着便绽出了笑容,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藏在风镜后,露出一抹微光,“如果我总被心底的执念拖着,那我永远都登不上顶峰。”

孙哲平只是点了点头,突然朝前迈了一步,用力抱住了他。他们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羽绒登山服,此刻却如同抱着一团火种,在极寒的山巅散发着些微的暖意。

“保重。”孙哲平终于松开了他,弯腰替他捡起了风帽,扣在他头顶,还帮他拢了拢两鬓的碎发。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张佳乐用力地扯着孙哲平的风帽,恨不得把他整个脑袋塞进帽子里,“要平安回来啊!”

“嗯,”孙哲平朝后退了一步,将背包往双肩上一挎,朝他远远地点了点头,“等我回来,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张佳乐愣住了。

“走了!”

“喂——”张佳乐朝他的背景大喊道,但孙哲平只是挥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重新走向陡峭的山崖。

“什么鬼啊……”张佳乐咕哝着,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恍惚间只觉得望见了自己的未来。眼前的高山悬崖如同海市蜃楼,看起来一片虚无缥渺。

是什么秘密呢?在某一个瞬间,张佳乐竟萌生了一丝追上去问个清楚的冲动,但望着前方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他无由地觉得踏实,仿佛一切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06

命运并没有太眷顾孙哲平。

他登到7300米时,头顶早已散去的浓云又重新聚拢,骤然降低的气压使得山上本就稀薄的空气愈发虚无飘渺。孙哲平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只得仓促地找到了一处能充当掩体的岩石,窝在岩壁下方,扯开了氧气面罩,往脸上一扣,拧开了氧气罐的泵头。

终于能喘过气来了……他推了推风镜,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前路,似乎是想叹一口气,胸口却始终被这诡异的气压紧紧攫着,他活动了两下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有些僵硬,攥在手里的登山索似乎也比往常要硬,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都是麻的。他用力地活动着手腕,突然,左腕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手腕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指尖和手肘,整个左手都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这是个糟糕的信号、糟糕的转折,但孙哲平莫名地觉得,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现在调头去找张佳乐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毫无缘由地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走下去,直到登上顶峰,才能停下脚步。

他没有在这处岩壁下藏太久,尽管他很清楚,越往上攀登,这样的掩体只会越来越少,但他还是咬了咬牙,继续迈开了脚步。他甚至暗自庆幸把张佳乐留在了“补给站”,余下的路途,他注定只能自己面对。

起风了……

张佳乐比孙哲平更早地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昂起了头,望着山巅翻涌的云层——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像海啸来临前,海滩上唯一的旁观者,望着波涛光泽的海面,平静地等待着被巨浪吞噬。

这阵强风太熟悉了,他瞬间便回想起了那些早被他埋在了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些他不愿回想起的东西,和那些无法被回想起的东西。

那些画面清晰得像一部电影——惊涛骇浪一般的积雪像一堵倾倒的墙,朝自己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他抱着头,巧妙地朝左侧一倒,借着雪崩激起的气浪和冲击力朝陡坡下滚去……他完全是在赌博,赌自己能赢过身后的巨兽,从雪崩中抢回一条命来。

他最终在一处平缓的坡带被积雪掩埋,陷入了昏迷,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了——他出发前曾和交好的记者通过气,对方在获知珠峰天气异常后便迅速地联系了附近的搜救队。不过,在张佳乐出院之后,这位记者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杳无音讯。

“有时候我真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有点无厘头,仔细想想又有点后怕,这一连串的巧合接连发生,总觉得有些虚幻。你想想,要是中间有一个环节没那么幸运,那一切都结束了。对吧?”

这番话是在百花岭时他偷偷告诉站长的,对方皱起了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张佳乐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大大咧咧地拍着站长的肩,笑得分外轻松:“放宽心啦……难道你一个科研人员,还相信什么乌鸦嘴、flag之类的东西吗?”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站长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张佳乐。

风越来越大了。张佳乐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趁着雪崩还没来,上山去找孙哲平,或者干脆下山去找搜救队。

他缓缓地挪到了帐篷旁,琢磨着先将帐篷拆下来,刚解开篷布的钩子,一阵狂风猛然来袭,径直把这面红帆一样的篷布从他手里抢走了。烈风卷着篷布,打着旋扬向了半空,张佳乐猛地跃起,抓住篷布,费劲地把它扯了回来,但只是这片刻的工夫,帐篷的支架已经被狂风吹散了,风卷着积雪,猛地往他脸上砸,张佳乐首尾不顾,只能仓促地把篷布兜头一裹,收拾好自己的背包,准备先给自己找个掩体。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轰隆巨响。

他裹着那面篷布,仓促地回过头,便看到了无缘熟悉、震撼人心的场面——山崩地裂的情形在眼前重演,他还没能看清那一面“冰墙”是如何倒塌的,脚下的震颤便将他掀了个跟着,掀着他朝一侧的山壁滚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般抓住了一块突起的岩石,勉强稳住了身形,半边身子挂在山壁上,活像当初在百花岭时,自己险些失足跌下悬崖的情形。幸运的是,此处他身下并不是无路可退的绝壁,他还能摸索着找到下脚的石块,不幸的是,片刻并没有人拉着他的手,他只能靠自己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更糟糕的是,雪崩已经越来越近了。

前方的孙哲平怎么样了?

张佳乐咬了咬牙,试着用自己的胳膊使劲,想将自己“拉”上去。冻僵了身子格外沉重,膝盖也开始重新隐隐作痛,没过多久便攀扯着他的大腿和下腹也跟着痉挛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也正发生着一场雪崩,狂风和大雪咆哮着要把他整个撕碎,更不用说愈发稀薄的空气使来呼吸越加困难……

不过,孙哲平的处境还是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的。他登到7630米时,便陡然觉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他来不及细想,熟悉的震颤感使他迅速调头,一头扎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下,防备着随时有可能到来的雪崩。

但这份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积雪很快就把这个缝隙“填”上了,孙哲平就这么被堵在了大雪中,他抱着头,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挥之不去的寒冷一块萦绕着他,像一个无名的深渊,或是一头陌生的野兽,把他整个吞下肚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轰鸣声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孙哲平心里也没有底,不知是因为严寒还是别的原因,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呼喊:“有人吗……”

这个声音十分微弱,却使他浑身一激灵,双臂无由地颤抖起来——是张佳乐的声音。

这家伙又追上来了?

“张佳乐!”他活动着肩膀和双臂,大喊了一声,冷气立刻灌进了他的喉咙里,呛得他眼泪都快涌出来了。但外头没有传来任何回音,他急切地用肩去撞前方的积雪,这才发现岩石外头的雪不知堆了多厚,将他埋了个严严实实,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震得雪块纷纷崩裂坠落,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但他顾不得多想,又鼓足了全身的力气,重新喊了一嗓子,“张佳乐!”

依旧没有人应他。

孙哲平陡然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探照灯和指南针,不出所料地,指针正乱颤着,像坏了的风扇一样胡乱转着。没过多久,探照灯的光线也开始闪烁起来,甚至还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难道又是磁场?

“有人吗……”

“有人能听到吗……”

那个声音还在他耳畔回响着,他甚至没办法分辨,这是被磁场“记录”下来的声音,还是他脑海中记忆的一部分。

“听我讲个故事吧……”他听到那个声音娓娓道来,语气十分虚弱,倒也算不上悲伤或者绝望,“我是个登山运动员,你可能听说过,也可能没听说过……我叫张佳乐,今年二十四岁,已经当了七年登山运动员了,不过……还是第一次来珠峰。我一个人来的,教练、搭档都不同意……”

孙哲平第一次知道张佳乐原来有过别的搭档,但在此前他从未听说过。

“我以为自己是来创造奇迹的,没想到……那么倒霉……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也是……一个奇迹吧。”

孙哲平差点笑出了声——这也太搞笑了!但片刻之后,他又蓦地感觉到喉咙里一阵酸涩,恐怕世上也只有张佳乐,能在生死关头仍旧嬉皮笑脸地对着亘古不变的山峰,讲一个没有人倾听的故事,还掺进了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冷笑话。

探照灯仍在“滋滋”地闪烁着,孙哲平陡然发现,氧气瓶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了,周身被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渐渐失去了知觉。但他仍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听着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讲着那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我觉得自己好丢人啊……我还联系了媒体呢,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大概能上头版头条吧……不过都一样啦,讣告上头条也是一样的,大家看报纸的时候就会被吓一跳,然后知道有一个叫张佳乐的笨蛋死于珠峰雪崩……不对,我是不是应该想点好的?”

是啊……孙哲平动了动自己僵硬的双脚,试着把自己蜷成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为什么不想点好的吗?

“我曾经登上了七千多米的高度……七千米!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没能踏足的高度……我来过,我不后悔,就算时光倒流,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也不会后悔的……孙哲平翻了个身,背对岩壁侧卧着,开始用自己僵硬的手去刨厚厚的积雪。他不后悔独自踏上险径,不后悔把张佳乐留在补给站,但他还想再见张佳乐一面,告诉他,自己听到了他的“故事”。

山崖之下,张佳乐终于得到了命运的眷顾,他所处的坡带没有遭到雪崩的重创——在他头顶一千米处,有一处断错的崖壁,将倾泄而下的大雪拦腰截断,积雪朝着西南方向冲了下去,自己只是被震颤掀起的薄雪埋了半截,再爬起来时,尽管全身都被冻得酸软,却也没有失去行动能力。

他急忙打开了氧气罐的阀门,手忙脚乱地戴上了氧气面罩——登顶失败的英国运动员还没有离去,山下应该还有滞留的媒体和搜救队员……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才能救孙哲平,但他的体能根本没办法支撑他下山,他只能等。

“我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啊……念书半途而废,做登山运动员也是一事无成。你知道吗?其实我天生肺活量特别差,爬了那么多年的山,也没好到哪去……二十多岁,没有对象,也没个正经工作,只剩下周而复始的失败,最终也没变成成功的妈妈……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记得我来过……在你亿万年的生命里,曾经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给你讲了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孙哲平终于听完了这个絮絮叨叨的故事,记忆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回音。他的手臂早已脱了力,只剩下睫毛还在微微翕动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昆虫。

他终于意识到张佳乐的故事不为任何人而讲,而是说给珠峰听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接近这里,并不是为了“征服”珠峰,而只是想和世上绝无仅有的险峰交个朋友。

孙哲平眨了眨眼,似乎感觉到右手恢复了些力气,他试着动了动右肩,缓缓地挪着自己的胳膊,去摸倒在他背后的氧气瓶。

他的手指冻得很僵,手套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冻成了一块坚冰。但他还是摸到了那根绳索,牢牢地把它攥在手中,用力一扯——

笨重的氧气瓶猛地从他身上翻了过去,砸在面前的冰面上,在“啪”的一声轻响后,这一堵“雪墙”竟应声碎裂。孙哲平这才发现,面前的积雪早已被自己的手剥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外头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自己的身子却借着惯性整个朝外摔了出去,沿着光滑的冰面骨碌滚了下去,摔出好一段才停在了一片略显平缓的雪坑里。

雪崩已经停了,头顶的浓云却仍未散去,自己来时的路早已被大雪冲断,孙哲平趴在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狂风仍呼啸着拂过他的后背,还卷走了他的风帽,刺楞楞地刮着他的头皮。他手里仍抱着那个空荡荡的氧气瓶,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必须活下去……孙哲平缓缓地挪动着自己的胳膊,想让自己活动起来,免得冻僵在原地,但越是挣扎,他的身体就冷得越快。长时间的冻伤和缺氧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体能正在飞快地流逝着,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却如同在和自己的命运赛跑,栽了一个跟头之后,就越发想要爬起来,挣扎着跑下去……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却难得地清醒起来——会有人来救他们吗?张佳乐会下山求援吗?那个登顶失败的英国人、那个和张佳乐天南地北地胡侃的小记者、那支徘徊在山下的搜救队……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

他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翻了个身,侧卧在雪地上,将手探进背包里艰难地摸索着,他生怕自己身上橙色的登山服不够惹眼,但随身的红帐篷早已留给了张佳乐,不知还剩下什么可以派上用场。

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乍现,想起在他们出发前,张佳乐一声不吭地往他口袋里塞了一面国旗,准备登顶时拍照用。他无力地撂下了背包,右手哆哆嗦嗦地缩进登山服口袋时,费劲地掏了半晌,终于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触感异于衣物的布料。

张佳乐,到头来竟然还是你救了我……

07

孙哲平获救时已经濒临昏迷,只剩下一丝意识,像蛛丝一般悬在狂风中。他听到了些沉沉的、杂乱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大喊他的名字,却没能提起力气来应一声。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了,他用力地睁了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吊灯旁有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他揣测那是一只虫子,耐心地盯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他眼睛里的一个残影。

这个残影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能自如地翻身,能抬起胳膊按床头的铃,那个残影仍浮在他的视野里,挥之不去。

除了视野之外,他的意识也有些混沌,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从雪窟里滚出来之后的经历了。他的心态倒也十分坦然——自己意外地得到了一段属于别人的记忆,又分享一个尘封的秘密,如今失去一些记忆的碎片,倒也算不上什么惨重的代价。

他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了好一阵子,直到某天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推开了他的门,孙哲平半倚着床头,搜肠刮肚半天,才想起来这是那天和张佳乐在珠峰大本营胡侃的小记者。

“是你啊……”

孙哲平的嗓子还哑着,但当对方向他说明来意时,他几乎像条弹簧一样从床上挣了起来,怔怔地望向了对方。

“张佳乐托我来看看你。”

“哦,哦……”孙哲平愣了愣,终于回过了神,“他怎么样了?”

“好多了,”对方脸上露出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神情,“医生说……他的膝盖伤得有些厉害。”

“嗯……”孙哲平闷闷地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对方见他这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他在雪崩的时候摔了一跤,差点从山上滚下去。膝盖可能就是在那时候伤的吧……”

“或许吧,”孙哲平徐徐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陌生人,终于开了口,“医生说过他什么时候能复原吗?”

“不知道。”

“谢谢……”孙哲平挠着后脑勺,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再刨根问底。

“他说……他好像知道你在山上经历了什么。”

“什么?”

“张佳乐说他脑子里有一个……很清晰的印象,好像自己亲身亲历过一样。他看到你把他给你的那面国旗绑在登山杖上,插在雪地里,然后躺在冰面上自言自语……”

“我说了什么?”

“他没告诉我。”

“谢谢……”孙哲平点了点头,眼见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便耸了耸肩,试着和他搭话,“你知道张佳乐是怎么被救下来的吗?”

“他?”记者愣了愣,苦笑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的。”

孙哲平一时愣怔,他大约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缘由——同上一次雪崩一样,他与张佳乐机缘巧合地交换了一段记忆,但这种超自然的“玄学”,当然无法对眼见这个萍水相逢的记者提起。

“我大概是被冻傻了……脑子一团糟。”

“原来是这样,张佳乐上次出事的时候,也像失忆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记者顿了顿,脸上划过一丝若隐若现的怅然,“他裹着你留给他的帐篷布,一直趴在石头缝里,等到了搜救队……这次也是碰巧,搜救队前脚要走,后脚山上就雪崩了,我当时追着那个英国人,打算跟他一块回拉萨,他的助手突然说,今天登山的那俩人会不会有危险?我这才想起你们还在山上……”

“谢谢。”孙哲平望着他,诚恳地点了点头,记者的神色却愈发沉郁,甚至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搜救队让他先下山,他死活不肯,非得让人家队长背着他,一起上去找你。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指南针竟然坏了!一群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山上乱蹿,反倒指着张佳乐给他们带路……也亏得他还记得,那地方离他当初出事的地儿不远……”

“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

“啊?”记者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孙哲平会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不是,我师傅认识他。”

“你师傅?”

“就是我实习的时候带我的师傅,姓林,后来辞职去非洲搞野生动物保护了。”

“啊?”孙哲平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搞懵了——这都哪跟哪?怎么连野生动物都跑出来了?

“当初张佳乐第一次登珠峰的时候,我师傅是知道的。当时他在机场,准备坐飞机去瑞士,再转机去约翰内斯堡,看到报社的工作群里嚷嚷着珠峰雪崩了,他算了算日子,估摸着张佳乐可能在山上,就赶紧托人联系上了最近的搜救队……就为这事儿,他差点把航班给误了。”

“你师傅功德无量。”孙哲平直视着他的双眼,诚恳地答道。

“这倒没啥,反正我师傅和张佳乐关系挺好的,也不可能扔着他不管……当初我师傅在报社前途大好,也不知被张佳乐那家伙灌了什么迷魂汤,说什么人生苦短,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就辞职跑路了,给我扔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你可拉倒吧……”孙哲平“噗”地笑出了声,捂着自己的眼,嘴角却划过了一抹无奈,“报社的前途有什么好的?你们这帮留下来没跑路的,算得上是用爱发电了吧?”

“可不是嘛!”那小记者一跺脚,脸上却全是了然的苦笑,“要不是因为喜欢,谁还干这个?如今新闻界是自媒体的天下,别说纸媒的,电视台日子也不好过……我一个月工资交完房租屁都不剩了!”

“所以你师傅也没说错啊,人生苦短,干点自己喜欢的。”

“是啊……”对方耸了耸肩,朝孙哲平咧嘴一笑,“我也是报道过大事件的人了……就算我在这一行里干不了多久,也算是圆满了,值得了。”

出于一种微妙的“报恩”心态,孙哲平答应了这个记者的专访要求。不过,在采访前一天,张佳乐却突然蹑手蹑脚地摸进了他病房,把他冷不丁地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呢?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进贼了呢。”

“你才贼呢!”张佳乐闷闷地瞪着他,在床沿坐了下来,头发绑了个小揪揪,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乱。孙哲平盯着那一截小尾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往他发梢轻轻拨了两下,惹得张佳乐呲牙咧嘴地转过头,一巴掌拍开了他的爪子。

“好好好,我确实是贼。”孙哲平陡然想起了自己在雪崩中“偷听”到的故事,不禁“噗”地笑出了声。

“你还笑!”张佳乐气得直咧嘴,恨不得把病床上这人打一顿,“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经历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咱们心有灵犀……哎哟哟哟你轻点……”

眨眼的工夫,张佳乐像一道闪电一样窜了过来,扯住了他的耳朵,用力地揪着,揪得孙哲平直吸冷气:“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磁场!是磁场……”孙哲平连忙举手投降,“珠峰上的磁场异常让我们互换了一段记忆……”

“互换?”张佳乐松开了手,神情有些愣怔。

“两年半之前,我遇到雪崩之后,莫名其妙地多出来的那段记忆,是你的……”孙哲平强作淡定地耸了耸肩,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个“秘密”告诉张佳乐,“你那时候不是失忆了吗?巧了,这次从山上下来,我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获救经历全是那个记者告诉我的。”

“卧槽,还有这种事?”张佳乐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在山上能找到你,也是因为这个?”

“谁知道呢?”孙哲平往张佳乐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记者说你听到我自言自语……我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张佳乐恢复了张牙舞爪的神情,“这是你欠我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被雪埋着的时候说了什么?”孙哲平挠了挠下巴,脸上划过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某些人平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出了事就趴在雪堆里和空荡荡的珠峰聊天……”

“卧槽!你给我闭嘴!我怎么可能干这么蠢的事……”

“信不信随便你。”

“我真干过这事儿?”眼见孙哲平仍是这副一脸坦荡的模样,张佳乐不免心里打鼓,屈起手指去敲孙哲平的脑门,敲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抬手攥住了张佳乐的手指。

“你要是不想提这事就算了。”

“我——”张佳乐怔怔地望着孙哲平,张了张口,最终又把滑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垂下了头,眼角和脸颊似乎有些发红,被孙哲平攥在手里的指尖轻轻抖动着,似乎想要挣脱出去,又如同依恋着这一丝温暖。

“你说你想见我,”他怔怔地开了口,声如蚊蚋,“就是专门来嘲笑我的?”

孙哲平也愣住了,他用力地握着张佳乐的手指,突然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在对方惊讶地回头望向他时,缓缓开了口:“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什么?”

“你的故事被我倾听,我的记忆被你分享,我们交换过彼此的梦想和人生的秘密,而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等等,等等,”张佳乐似乎是受够了他这肉麻的语气,连忙举手喊停,“我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你瞎编的?交换记忆,这也太扯了吧!”

“这就得问你了,”孙哲平仍旧淡然地耸着肩,心里却莫名觉得惴惴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缘由来,“我从雪洞里逃出来之后,到底说了什么?”

“你说,你要陪我登上顶峰。”

“就这个?”这回轮到孙哲平发懵了。

“不然呢?你还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就这个,你也犯得着藏着掖着?”

“你管我呢,”张佳乐冲他翻了个白眼,皱了皱鼻子,“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

“我就想问问,你还想不想和我做搭档?”

“想啊,”张佳乐撇了撇嘴,随口应道,“你说要陪我倒登顶,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那就当一辈子搭档?”

张佳乐突然警觉地转过了头,直直地盯着他,片刻之后猝然伸手,捏住了孙哲平的鼻子,咧开了嘴:“你惦记这么半天,就惦记着这个?”

“是啊,”孙哲平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捏,也跟着咧开了嘴,“我被雪崩埋进石头缝里的时候就想着这个。”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啊。”

“那刚刚为什么不说?”

“我怕吓着你嘛。”

“我胆子有这么小吗?”

“那你为啥躲着我?”

“谁躲你了?”张佳乐仍在嘴硬,望向孙哲平的神情堪称目露凶光,“我才刚下床。”

“有道理,”孙哲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应该直接去找你的。”

“别别别,别逞强……”张佳乐终于松开了他的鼻子,用力地摆了摆手,却被对方趁机抓住了手,双手都被孙哲平攥着,一时间竟觉得呆若木鸡,“你手没冻坏吧?搜救队说你的手套全冻上了,你是用手把自己刨出来的?”

“总不能用脚刨吧?”孙哲平握着他的手,觉得手腕有些隐隐发热,眉眼间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意,“别耷拉着一张脸,咱们这次的经历都够写本小说了。”

“不行,这太扯了,科幻小说都不敢这么编的。”

“没准作者脑洞比较大呢……”

尾声

孙哲平和张佳乐在拉萨的医院里接受了记者的专访,还没等报道刊出,他们便办了出院,匆匆赶往拉萨,坐火车回昆明。在火车上,张佳乐扒着车窗,还惦记着百花岭下的热带雨林,被孙哲平一把拽回了座位上,还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你现在跑百花岭去,科考站的人还得花时间花精力照顾你,纯属添乱。”

“我知道,反正以后日子还长嘛。”张佳乐肆无忌惮地用脚尖去踢孙哲平的小腿,脸上挂着朝阳一样的笑容。孙哲平笑了笑,伸手去捏他的脸,张佳乐皱着鼻子,抬手去拍他的胳膊,俩人活像一对趴在窗前打架的猫,引得同车厢的游客纷纷侧目。

抵达昆明之后,恰适张佳乐房租到期,他也懒得续租,便收拾细软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孙哲平的公寓,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张佳乐的心思便活络起来,撺掇着孙哲平溜到了海埂训练中心,混在一群田径运动员里进行康复训练。

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和胡教练狭路相逢,更尴尬的是,胡教练身边还跟了个新的运动员。

“你这是……”

“复健。”

对方明显地怔了片刻,眉头紧紧地攥着,露出了一抹迷惑的神情:“我看到报道了,你们……又遇上雪崩了?”

“是啊,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

孙哲平的语气极为平淡,倒也没什么刻意挤兑对方的意思,胡教练的神情却愈发尴尬起来,眉头紧紧地攒着,半晌才讪讪地挤出了一句:“你还不打算放弃?”

“没呢,”张佳乐抢先开了口,挤到了孙哲平身前,拦在他和胡教练中间,满脸嘻嘻哈哈的神情,“咱们还想再试试。胡教练带新人了?”

“是啊……”胡教练干巴巴地应着,但孙哲平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加油”,便招呼着张佳乐进了康复中心,还顺手捎上了门。

他们在康复中心待了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地离开时,才发现胡教练竟然还在门外,蹲在走廊里,背靠着墙壁抽着烟,听到门响声时仓促地转过头来,望向他们的神情竟有些惊惶。

孙哲平猛地怔住了,与张佳乐面面相觑,三人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张佳乐拍了拍他的肩,一声不吭地调头就走。孙哲平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清了清嗓子,朝胡教练走了过去,对方也站了起来,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仍靠着墙壁,神情看似放松,背却紧紧地绷着,站姿也有些不大自然。

“你别这么看着我,”孙哲平被他灼灼的眼神盯得有些受不了了,连忙摇了摇头,想要尽早结束这份尴尬,“我真不介意你带新人。”

“咳……”对方也清了清嗓子,转开了视线,“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孙哲平走到他身边,背靠着墙壁,与自己的前任教练并肩站着,“我才刚开始复健呢。”

“还要再试?”

“嗯,”孙哲平点了点头,望着头顶的一盏吊灯,徐徐地舒了口气,“我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胡教练闷闷地应着,也不知是真放心了,还是一句出于礼貌的托辞。

“你还在担心我吗?”

“说实话,有点,”胡教练终于转回了脸,斜眼觑着他,眼神似乎松弛了些,“我不希望你被过去的经历绑住了,硬推着往一条不适合你的道路上走。但看你现在这样子,好像还挺开心的。”

这回轮到孙哲平发懵了,他刚训练过的四肢和脖子还有些酸胀,猛地扭过头来的时候还险些闪了腰。只见胡教练叹了口气,重新蹲了下来,似乎是想抽烟,琢磨了一会儿,又将烟头塞回了口袋里,用手指轻轻地揉着额头。

“这样也挺好的,虽然我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了,但好歹也算给你介绍了个靠谱的搭档……”

“谢谢。”孙哲平低头看着他,诚恳地应道。

“你别恨我就行。”

“哈哈,犯不着。”孙哲平缓缓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盯着自己的手腕,沉吟了半晌,长叹了一声,“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缘法……你现在带的新人还不错吧?”

“还行,”教练苦笑了一声,朝孙哲平投去一个玩味的神情,“你现在已经这么迷信了?连‘命数’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哈哈……”眨眼的工夫,孙哲平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的画面,与张佳乐相识的场景,在百花岭并肩的朝朝暮暮,在雪崩中的生死一瞬,以及在返回昆明的车厢里,夕阳从车窗漫进来,将二人的脸映得通红,眉眼间都镀上了一层薄金。

“我都在鬼门关逛了两趟了,还有什么牛角尖可钻的?我想登珠峰,就是因为我想做这件事,和过去的经历无关,和我跟你的恩怨无关。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较劲吗?我喜欢登山,又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搭档,这就足够了。”

“这就好,”胡教练长叹一声,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能看得开,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知道不对劲,那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孙哲平猛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朝走廊外走去,“照顾好你的新人,可别又折了一棵苗子。”

走廊渐渐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缕轻烟缓缓腾起,烟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似乎要把过往的一切都烧成灰烬,最后被一阵穿堂风吹得烟消云散。

离开训练基地后,孙哲平和张佳乐沿着海埂公园的堤岸走了很长一段路,张佳乐张开双臂走在前头,一副要把晚风和夕阳都拥入怀中的架势。孙哲平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那蓬刚刚剪过、还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冷不丁地笑出了声。

“张佳乐,我现在特别想踹你屁股。”

“呸!”对方猛地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你踹一个试试?我把你扔下去喂海鸥!”

“你把我扔下去了,以后谁陪你训练?”

“呵呵,真拿自己当根葱。”

“不是你死缠烂打要我陪你登珠峰的?”

“不是你死缠烂打要和我拉勾的?”

“你竟然还记得这个?”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张佳乐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身一溜烟蹿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朝他伸出了小指:“现在拉一个?”

“好嘞。”

孙哲平爽快地点了点头,伸出了右手小指,俩人的指头紧紧地勾着,片刻的工夫便攥得通红。一阵风陡然拂过湖面,岸边的海鸥纷纷惊起,迎着夕阳在他们头顶盘旋着,在他们眼前投下一个个眩目的影子和光斑。

“这算不算happy ending?”

“你还惦记着你的科幻小说?”

“没准有一天真能写出来……等咱们登遍了世上的名山,退役了,还能混口饭吃。”

“那这算哪门子的ending?最多只能算未完待续吧?”

“作者已经编不下去了嘛!”

孙哲平嘿嘿一笑,阳光照在他的眼前,将周遭的世界渲染得如同梦境般虚幻而温柔。

END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