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书摘-16H】燃烧

发表于 2020-08-17  593 次阅读


《燃烧》

 

“你顺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北岛《青灯》

 

0

漂浮。是触感也是梦境。

全身被温热液体包裹,在黑暗中无声地浮沉。所有生命都以这种方式开始,容器,养分,潜意识中的绝对安全。而那黑暗却潜入虚幻中妄图消灭一切,吞食养分打破安全,拉扯着本就模糊的意识不断下坠。

……救……

……救……我……

破碎的呼喊混杂着金属音色,同愈来愈近的窸窣声响一起在脑内深处切割。堕入深渊的刹那,一双手闯入这个恐怖梦境,它们无比残酷地将它撕碎,却又温柔地将梦中的意识握在掌心。

他毫无预兆地呛进寒冷空气,不由自主开始干呕发抖。那双手沉默地支撑着他的肩颈,他感受到和另一个人贴近的自己的脉搏。

睁开眼睛的瞬间,他看见男人近在咫尺的疲倦面容。

那对纯黑色瞳孔正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它们就如同那双有力臂膊,一面近乎残酷地沉默,一面毫无保留地现出温柔。

1

窗外一片血色。

鲜红的雪片从高空中簌簌下落,摔死在破旧屋檐和黑色泥土上。它们因杂质过多而处在融化的边缘,仿佛体内的血液即将汩汩而出。孙哲平叩了下控制台,将烟灰从升起的窗子间隙弹了出去,在闻到混合金属的恶心味道之前把它迅速地关闭。

室内广播的甜美声音应景地播放到相关内容:“……气象局负责人表示,此次红雪的成因或与降雪站周边工厂被反叛军占领有关,目前军方正加快介入速度,请民众不要惊慌,在家做好防范措施。如发现不明身份的……”

他抬手利落地按下了静音,匆匆为自己点上下一根烟。逼仄客厅里只剩下电子炉火的毕剥声,不知何时起卫生间的水声已经停了。

青年赤脚站在客厅的入口处,对转过身来的孙哲平轻轻笑了笑。他身上的旧T恤和裤子因体型差异显得宽松,布料下隐隐透着洇痕,潮湿长发与短毛巾相互缠绕,水珠顺着下颌一直流到白皙脖颈里。

“抽这么多对身体不好吧?”

这幢屋子的设施十分老旧了,换气系统收效并不好。孙哲平在缭绕烟雾中回神,收回投在他身上的眼光:“抱歉。烟味可能还没有金属雪好闻。”

他准备再次打开窗子,对方却摇头说不必了。青年好奇地四下环顾,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小心走过的水迹,最终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双脚陷进灰扑扑的毛毯里。

好软啊。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与可爱事物共处的表情。孙哲平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烟气,沉默地转回身体,感受到投在自己侧脸上的探询视线。 他不想让任何人观察此时的自己。

“你看起来很累……不休息一下吗?”

孙哲平摇头,以起身作为拒绝的回应。“可以去那边躺一下吗?我要做个基本检查。”

青年在他的余光里无奈地抿了下嘴唇,意外顺从地在狭窄的沙发上躺好,双手在腹部交握。金属探头的冰凉触感在额头轻柔降落,带来一种模糊而深沉的倦意,男人的声音似乎也随着那感受渐渐消失在意识的尽头。

“觉得困的话就睡吧。”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探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止一瞬。“孙哲平。哲学的哲,和平的平。”

“嗯……那……我呢……”

 

青年还没有得到回答,便暂时陷入沉睡。阴暗的红光自窗外泻入,将他毫无防备的脸孔笼罩在一片艳靡之中。呼吸,吐息,胸膛起伏,随心跳微微颤动的睫毛,眼底蛰伏的橙红印记,再微小的地方都如此地鲜活。

——人本就是粗糙的生物。完美须得不够完美,才能比人更像人。

 

 

“你叫什么名字?”

端坐在右侧椅子上的美丽女子快速地回答。“我叫伊芙,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是,很高兴见到你。”身边的男同事兴奋地答道,开始在记录屏幕上奋笔疾书。

孙哲平无所谓地扬了下眉毛,转而看向另一侧皱眉苦思的年轻男孩。他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想得太久了。我叫张佳乐。”

“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嗯……”他轻轻挠了挠下巴,“硬要说的话,我想到了平安喜乐。这个算对自己的美好期许吗?”

孙哲平看向那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睛。在这个沉闷乏味的白色世界中,唯有它们如此地明亮。

2

投影灯慷慨地洒落橘色光线,在他的身边如呼吸般明灭。发梢传来轻柔触感,他慢慢睁开眼睛,又睡意朦胧地闭上,不太情愿地嘟哝了一声。

“湿着头发睡觉不怕感冒吗?”

又来了。他一把抢过男人手中的毛巾捂耳朵:“不怕,我不会感冒,又不像你。”

“我可没说过你不会。”

“哎呀!”遮盖物被毫不留情地扯落,丢到了沙发的另一角。他顺势夸张地枕着身下的大腿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带点清爽香气的衬衫里。“我生病了你要赔钱吗?”

“赔。赔得倾家荡产,没有地方给你住,只能去睡实验室,让那些对你感兴趣的研究员轮流抽血化验。”

“……”头顶上方的平静声音听不出感情,他抬起头,看见那佯装严肃的表情下有隐隐笑意。他伸长手臂去捏那张令人恼火的脸,临了又下不去手,只得恶作剧般地戳一戳:“我知道你不会忍心的。”想一想还是不太解气,又加了一句:“毕竟我的血太贵了。”

“很抱歉,”男人不轻不重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研究所前段时间已经攻克了这个问题。”

是吗。他思考片刻,眨了眨眼:“那世界上很快就会有许多个我了,就像伊芙那样。”

他还没办法比较准确地形容自己心里特别复杂的感情,于是索性坦诚地仰起头,盯着那副冷峻而转瞬迅速柔软下来的面容。那两片锋利嘴唇张了张,吐出几个无声字眼,最终微笑着向他的手心吻去。

“不会的。世界上只有一个张佳乐。”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轻轻捧着那张脸。它是他第一次睁开眼之所见。鼻梁棱角锐利,却从不会割伤自己;瞳仁黑白分明,此刻也只盛着一个倒影。嘴里经常吐出些令人气恼的话,吻却那样好那样温柔,青年人的胡茬还在疯长的年纪,有时因工作太忙没有及时刮掉,刺刺地蹭在身上,不痛却教人心痒。

人类的很多感情都十分复杂,而他的爱却如此地简单。起身凑近时他再次闭上眼睛,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烂漫的想法:

希望每一次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都会是你。

 

 

混沌不清的梦。幽暗的暖色似一潭无处可逃的泥淖,缓慢而粘稠地将他包裹。轻柔触感自发梢传来,又在他挣扎着醒转之前消失,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客厅,沙发,投影灯,所有的事物都截然不同,幻境中的人影在脑海中闪烁几下,最终也变得模糊不清。

自称孙哲平的男人依旧坐在角落里的工作台旁,指间夹着又一根香烟。那看着他的沉静目光带着某种无法言明的东西,他尝试挪动身体,发现自己在睡眠中也一直蹙着眉头。

被那泥淖缠绕的记忆绝大部分窒息而死,仅剩一个名字停在喉间。他昏沉地坐起来,第一次仔细地望向窗外,远处密集的细长黑影在灰白雾气中隐现,像无数枯瘦心魇。“……张佳乐?”

“……你都想起了什么?”

他诚实地摇摇头,隐约听见脑海深处传来一阵锐响。孙哲平似乎叹息了一下,身体却放松下来,闭一闭眼睛权作回答。而后掐灭手中的烟头,走到圆桌旁边,给了他一个示意的眼神。

张佳乐坐到他的对面,尽管知晓对方并不情愿,但还是向那张冷峻的脸投去视线。是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不堪,因此连做表情也不愿;昏暗的光线在瘦削侧颜上打下阴影,将他只身浸没在寡言的孤独中。忘记刮掉的胡茬,微微抿起的嘴唇,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睛在弧度锐利的鼻梁上方安静地看着自己。有一瞬间张佳乐恍惚忆起了所有事情,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将它们尽数遗忘。他无措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伸出的双手,想要在二人之间寻找一个落点,最终握住了面前一只奇形怪状的玻璃杯。

它的形状并不能用少数几个词汇来描述,灵感大概源于设计师打盹时颤抖的笔尖。幽蓝色的液体在其中轻轻摇荡,散发一种深邃而神秘的寒意,他端起杯子,毫无犹豫地喝了下去。

也不是可以用少数几个词汇来描述的味道。张佳乐看着对方有些惊讶的神色眨眨眼:“我觉得这个是给我的。可以帮我接杯水吗?”

男人沉默片刻,起身向厨房走去。黑色吧台上隐隐落了层灰尘,上面只放了只盘子,叉子滚落在闪着黄灯的水槽里,孤苦地仰面朝天。净水器似乎也一并坏掉了,长摁了数下才吐出小半杯来。他皱了皱眉头,回来将水杯放在张佳乐面前,转身捏了一点东西塞到右耳中。

“……抱歉,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可以问我问题,”孙哲平轻轻摸了摸耳朵,审视地望向窗外,“但我不一定能告诉你。”

“在我想起来所有事之前?”

没有回答,不知道算不算是默认。张佳乐安静地同他一起看着外面的景象,红雪与浓雾并不能唤起什么美好的记忆:“这里是哪里?”

“郊外最后一片林区。”

“森林?……最后,是什么意思?”

男人转回脸来。“三个月前,大部分植物中的有害物质达到致死的临界。采取措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的话语中似乎有某种深意,“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要行动时已经都太晚了。”

张佳乐很难收回自己惊异的眼光,只能盯着夜色中漆黑树影出神。有一些图景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拼凑起来,因为过于零散而缺失了一些关键的片段。机械嗡鸣的声音,纯白色的房间,眼前浮现的陌生而年轻的脸——

二零六零年。二零六零年二月二十四日十三点零五分。

不,那张脸和那个声音都并不陌生,至少现在不是。

“现在……是什么年份?”

“二零六三。”

好像早就知道会听到这个问题般,孙哲平甚至很轻地笑了一下,一条浅淡的笑纹自眼角长出,又很快地隐去。三年之后的他就站在张佳乐记忆河流的某一处,等待一个两人相汇的时刻。张佳乐不知道那是否会是一个完满的终点,他只有被水流推着向前,不过还好吧,他一直都在被或磊落或隐秘地注视着,那沉稳的视线令他心安。

“我忘记的事情是不是都和你有关?不知道为什么,你做的事说的话,我从一开始就相信。”

忽然就想说这样一句不太相关的话。他在那双黑色瞳孔中捕捉到一丝深切的痛苦,心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点东西,将他的感官缓慢侵蚀。

面前的男人在闭上眼睛之前流露出刹那的茫然,像一个花光所有零用钱也买不到最爱玩具的小孩。不断涌出的情感还在操纵着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他决定不再阻止自己了。或许这是来自他心底的回答。

3

“嘿!”

一道敏捷的身影朝副驾驶蹿了过来,张佳乐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长发带着湿气蹭进他的脖颈里。

“哎哎,你也不打个伞,这个酸度对身体有害……”

“想你了嘛。”他笑眯眯地耸了耸肩,盯着昏昏欲睡的对方看来看去:“好几天不见,感觉你变老了至少五岁。”

孙哲平半闭着眼在显示屏上划了片刻,砰一声缩回了座位里:“我就差睡在实验室了。等下检查完就放假两天,到时候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辆开始缓慢地上升,向指定的空港泊去。逐渐滂沱的雨势在和雨刷器赛跑,他们穿梭在高耸林立的建筑之中,同闪烁的霓虹色灯光一起为这个灰色城市注入迷幻的血液。一位美丽女子的全息影像在巨大的广告牌边悬浮,她身着具有科技感的制服,透过雨帘向张佳乐献上迷人微笑。他出神地看着她完美的身姿,发觉他们是那样的不同,而这不同使他心中升起雀跃。车窗上映出孙哲平熟睡的侧脸,他轻声问它:我和他们是不是不一样?

睡梦中的男人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呓语。张佳乐轻轻笑起来,他仿佛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回答。

 

研发部门楼从底部向上看就像是一柄直插天空的长剑。人群从各个角落涌入中央电梯,几分钟后又如沙砾般自门内散去,只留下他们两人在纯白的视野中上升。建筑的内观自五十三层起就被有着金属质感的白色全面覆盖,张佳乐猜测这或许是来源于某个人的恶趣味。孙哲平告诉他关于这世界的一切,却鲜少提及自己之前的事情和工作的细节,不过他也能够理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秘密,只要彼此互相信任,他们之间就是不该有猜疑的。

高层空旷的走廊里传来脚步的回音。孙哲平盯着验证屏幕看了片刻,两道安全门随后徐徐自中间裂开。研究室入口处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在工位旁埋头苦干,一个矮小的老人坐在房间中央的轮椅上,循声向他们转过身:“孙哲平,过来一下。”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眼神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冷酷向他们望来。张佳乐恍惚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他下意识要与那老人对视,孙哲平却面无表情地挡在了自己身前。和孙哲平相熟的研究员趁机把张佳乐领去隔壁房间,他心不在焉地配合着检查指示,逐渐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不安。

“头再转过去一点……好的。”机械臂的探头在张佳乐的后脑游移,房间尽头硕大的显示屏上继续播映着复杂难懂的图像。他默默忍耐到被通知一切正常的一刻,刚想从操作台上跳下去,研究员却告诉他再等一下吧,孙哲平还没有回来。

“嗯……”他垂着眼睛看脚尖,想要找一点话题冲散这种不安的感受,“市中心广告牌上的女人,是新型号吗?”

身着白褂的男人放下正在处理的数据,朝张佳乐友好地点头:“啊,是的,新的家政型号,还没有正式投产。”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抿着嘴:“孙哲平就是因为这个才加班这么长时间的吗,看在他这么累的份上,希望她能好好工作啊。”

研究员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微笑起来。尽管这是孙哲平每天工作的地方,张佳乐还是不太喜欢这里,他们跟他讲话的时候都带着礼貌的疏离,表情中好奇与复杂交织,像是时刻藏有隐秘的心事,唯独他不曾知道。

半晌后男人搓了搓鼻尖,轻轻叹了口气:“小孙也真是,把你……”

“我怎么他了?”孙哲平正巧推门进来,看起来很精神地挑着一边眉毛,张佳乐却敏感地发现他并不开心。“是终于发现他没有你聪明,不值得每两个月把人翻来翻去地检查吗?”

同事哈哈笑起来:“哪轮到我质疑咱们孙工了。我只是想说,”他摆了摆手,目光又回到了面前的数据上,“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回见啊。”

张佳乐向他道别之后便匆匆走出门去,他们不能在这里显得过于亲密,于是同来时一样保持着一点距离。此时到了多数人下班的时间,电梯下降到低层后,他们被人群分隔在两侧,张佳乐在缝隙中探出头去,摆嘴型问孙哲平:刚才那个老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对方摇了摇头:工作而已。张佳乐恶狠狠地盯着人看,却没有得到除了微笑以外的回应。   他突然感觉有点丧气,眼看恋人在掩饰低落,自己却不知道原因,也无计可施。可能是他懂得的知识没那么多,明明两个人生活得这样近,有时却还是会觉得自己离孙哲平很远。

不……不对。

“其实……跟我比起来他们更像人类,是吗?”

孙哲平设置车内导航的手停下了动作。“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新的型号都非常聪明,什么都会啊。”张佳乐无意识地咬着嘴唇,看向车窗外远处闪烁的灯牌,“嗯……我们是被你们研究出来的嘛。”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创造”的手势,“所以应该像人类一样好好工作啊。我想得不对吗……”

他有点难过地转回头,却发现孙哲平在认真地看着他。一阵沉默之后,男人轻而慢地叹了口气。

“我只参与过你的研究。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从来没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同……人类与仿生人的界限又是什么呢,是身体结构?还是人性?”

意料之中地,张佳乐十分不解:“那……我在这儿的意义是什么呢?”

孙哲平伸手摸了摸他的发辫。有些时候他发问,对方就会露出与外表迥然不同的柔和表情,可是他从来猜不到是因为什么。

“你并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为谁而存在。好好感受这个世界,做你想做的事情,这就是你在这里的意义。”

他的眼底似乎泛起一点自嘲的笑意。张佳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见他在显示屏上敲下一串陌生的地址。“现在这么晚了,我们不回家吗?”

“带你去度假啊……虽然这么近也不算吧。”孙哲平打开自动驾驶,还未散去的疲惫似乎又浮上水面,他尝试着缩回座位里,却发现太阳穴有些僵痛。“嘶……去郊外林区。我爸去世之前一直在那边住,很久没去看看了。”

“好啊。”

 

4

车辆开始缓慢地上升,准备往指定的空港泊去。晚高峰时大路有些堵,他们走了一条近道,从密集的住宅区之间弯弯绕绕地穿行。一些窗子没有拉上窗帘,得以让人窥探其中的景象:餐桌旁和睦的一家,看电视的独身女子,努力打扫的旧型号仿生人。一个孩子正在客厅和仿生宠物玩耍,那毛蓬蓬的可爱小狗似乎注意到从窗边掠过的车子,向张佳乐投来匆匆一瞥。孙哲平又打起了瞌睡,他收回视线,也轻轻闭上了眼睛。除却未知和不安,生活中也总有一些温暖的部分。落日在灰色的天穹之后散发朦胧暖辉,他们向西行驶,就仿佛在追逐着它,永远向温暖的未来驶去。

 

砰————

一个庞然黑影自上方坠下,准确无误地砸在了车前盖上。应急系统及时开启,车辆俯冲一段后堪堪稳住落势,孙哲平抓住了张佳乐的手臂,把人牢牢按回了座位上,自己一头扎进气囊里。撞击的感觉令他头晕眼花,他顾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赶紧转头去确认恋人的情况,却看见一张怔住的面庞,那双常常盈满笑意的桃花眼睛里此刻混杂着深切的震惊和恐惧。

一个人形趴伏在车头上,四肢正随着引擎的颤动诡异地抽搐。它抬起闪烁金属光泽的破碎的脸,口中似乎努力说着什么。冰蓝色的血液自它身体破损的地方汩汩而出,有一些溅落到挡风玻璃上,随雨水滑落,只留下蜿蜒痕迹。

……救……

……救……我……

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仿生人坠楼事故。孙哲平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清醒,抓紧时间将车泊到地面。住宅楼的窗帘被纷纷拉开,人们在玻璃后窃窃私语,露出与自己无关的泰然表情;警方很快赶来,关切地对他们进行询问,随后要求配合笔录调查。孙哲平独自回答了所有问题,张佳乐一直垂着头保持沉默,对他人担忧的眼光视若无睹。讯问结束之后,警官示意二人可以离开了,他才轻轻抬起脸来,有点犹豫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真的听见他在求救 ……”

孙哲平点点头:“可能他当时正被谁伤害,无路可退才坠楼的。案发地点周围有没有监控?或者其他目击者?”

两位警官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其中年轻一些的那个开始嘀咕:“这么多案子了,没见谁要给假人主持公道的……”

年长的那位警官打断他的话,沉稳道:“让你们受惊是我们的失职,请放心,这个事件已经解决了,问题仿生人也已经销毁,你们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最近仿生人伤人案件发生频繁,如果发现言行异常的仿生人,请立即向我们报告。”

没有人回答他。死寂般的沉默之后,张佳乐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如何认定这些都是仿生人伤人案件?”

只有孙哲平听得出来,他故作平静的声音中带有一丝颤抖。年轻的警官嗤笑一声:“这位先生,如果您不相信您的人类同胞,可以去填埋场碰碰运气,争取录个口供回来。还有,”或许之前听多了这种令人恼火的问题,此刻他挑衅的目光中有一点暴躁的成分,“仿生人权协会派过来挑事的吧?回去告诉他们,只会嘴上说说永远没点屁用,一群懦夫。”

旁边的同事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却没有出声反驳。张佳乐始终以平静的目光回应对方敌意的注视,一种看不见的气氛在狭小屋子里无声地滋长蔓延,孙哲平无法形容那令人窒息的感觉,而这感觉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有,对他而言是种极其残酷的新鲜。他下意识地猛然伸出手去,只扯散了身边人的发辫。 两个警察失去了刚才的镇定,面带来不及躲闪的慌乱跳到一旁,张佳乐却目不斜视地飞奔了出去,毫无犹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孙哲平不愿去想他奔去的地方。他慢一拍地形容出了这种痛苦感觉的含义:

我可能快要失去他了,而这一天总会到来。

 

5

“你说过的……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孙哲平不常做梦,或许因为从前没有令他留恋的事物,未来也不需要他报以美好幻想。少年时踏实地念书,因为无意中看见一位科学家的演讲而选择了自己的职业方向;数年后科学家成为自己的导师,科研方向也是时兴的热门,一切成果和与之而来的赞美让他觉得人只需要在意当下。当下的悲痛使他接手导师病逝后留下的项目,而当下的爱意使他拥有一位与众不同的爱人。他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超越伦理的发展有什么错误,一次他们两个因为小事吵架,张佳乐盘腿坐在床上赌气:“那你换个人类男友好了,楼下接待处那个看起来就挺喜欢你的,每次进门都跟你抛媚眼,你快收拾东西搬走,房子我要一个人住。”

他生气的时候话会变得挺多,话题却特别电波系,真的就是特别可爱。孙哲平故作严肃抓错重点:“我搬走?为什么是我搬走?”

张佳乐吃惊地瞪着他:“孙哲平你真想把我赶走啊?”

孙哲平立刻憋笑失败。张佳乐一个飞扑跟他扭在一起,两人认真打闹了一会,最后并排躺在绒绒的地毯上。孙哲平转头去看恋人的侧脸,张佳乐眼帘微阖,好像睡着了。朦胧夜光自窗外洒入,将他毫无防备的脸孔笼罩在一片温柔之中。呼吸,吐息,胸膛起伏,随心跳微微颤动的睫毛,眼底蛰伏的橙红印记,再微小的地方都如此地鲜活。他被创造的唯一目的本来只是用人类科技最大程度地模仿人类生命,因此仅作为研究用途。孙工程师不可能永远做他完美实验体的监护人,仿生人与人类之间也不可能永远和平地相处。他绝不想在张佳乐面前露出迟疑脆弱的神情,只有在沉默的此时可以思考片刻:将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别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睡中的拥抱。张佳乐翻了个身,伸出一侧手脚,极其自然地将孙哲平当做一个大型抱枕。他的睡颜安稳而平静,鼻翼微微翕动,轻轻呼出温热湿润的气息,像一只漂亮机灵的小动物,一生只愿意被一个人豢养。他的手臂一点也不重,而孙哲平却感觉难以呼吸。喜欢之情令人享受当下,而爱却带给人担忧和痛苦。

从那时候起他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常常做记不清内容的噩梦。雨幕,金属臭味,渺小的绝望被冰冷的蓝色湍流吞没。直到他去追赶自警局跑走的张佳乐,在远郊的填埋场内这些噩梦中的场景完美复现,因为它们预示的意味过于深切,当他远远看着地狱一般的废墟中那个单薄背影,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定本该如此的恍惚。张佳乐最终跨过无数残破的肢体向他走近,一条横支出来的仿生腿骨将他绊倒,他的手臂被断口割破,荧蓝色的血液汩汩而出,与那些同类的尸体一起散发出金属特有的气味。他细细端详了自己的伤口,忽然抬头朝孙哲平笑了一下。孙哲平听不见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正在说的内容:

原来,我跟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好像世上的事都如此,人们逃避的时候它们在暗自积聚,被迫面对时它们便汹涌而出。人类和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仿生人开始冲突不断,再小的事情都足以酿成灾祸,而只要用心发现,到处都是有意操控舆论的报道。其实在类似事件开始发生的时候,张佳乐便成为需要密切监视的对象,顶头上司屡次把孙哲平叫去盘问施压,他都从未妥协。这次他直接拒绝带张佳乐去研发部复检,拖延再三后被下了最后通牒。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张佳乐却静静坐在沙发上等他。客厅中弥漫着无法言明的气氛,他知道这一刻还是到来了。

“你要把我带回公司吗?”

孙哲平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你说过的……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对吗?”

张佳乐咬着嘴唇,好像自己在讲一句无比伤人的话。孙哲平很想告诉他并不是这样,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得点一点头。不知道是谁作开始,他们交换了一个潮湿而冰凉的吻,以纪念这次期限未知的离别。

独一无二的外貌,坚定的眼神,悲悯的心。他就像一个肩负使命的使者,遵从仿生人神祗的指示而降临人世。可是悲悯在冷血面前不值一提,只要他们无法像人类一样残酷,这番斗争便永不可能胜利。孙哲平早已知道张佳乐这段旅途的结局,他就站在终点处回望,眼睁睁看着对方亦步亦趋向自己奔来,除此之外,他任何事也不能做。

反叛军主力及其领袖于一次非武装谈判中被军方清剿。得知消息时孙哲平正在公司里,极端的情绪妄图支配他的大脑,最终被闪现的冷静思绪压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如果放弃他能想到的一切,他就可以为他们再创造一次离别。孙哲平仅仅思考了一瞬间,觉得并没有什么所谓,也许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答案。

实验室深处贮藏了一具张佳乐备用的躯体,而他恰好拥有接触它的权限。公司创始人的办公室与这块区域互相连通,利用他的私人电梯和地库可以瞒天过海地将它运出来。而即便是在了无生气的填埋场里大海捞针,哪怕是属于张佳乐的一根手指,化成灰他都会认得。孙哲平掏出小刀,用力朝那颗安睡头颅眼底的橙红色印记割下去。幽蓝色的液体自他的手臂蜿蜒流下,被无尽大雨冲刷掉一切痕迹,他紧握着掌心中那块小小的芯片,知道自己再次得到了一件必定会失去的东西。

6

一小时零四十三分。

记忆芯片的恢复时间只需要一小时零四十三分,好像他们经历过的所有时间不过是短短一瞬。孙哲平默默地听着张佳乐以叙述的方式拼凑过往,偶尔出声补充一些片段,仿佛这只是场无关紧要的谈话。他最先想起了爱,进而回忆起痛苦,最终将未完的责任重新担负在身。壁炉中的火光在那双桃花眼睛里不知疲惫地跳动,孙哲平与之对望,从中察觉出某个晦涩的隐喻。

他们似乎都想向对方道歉,但又觉得歉意过于廉价简单,于是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满室寂静中,张佳乐垂下眼睛举起杯子,将脸隐藏在玻璃之后,眼底那道橙红颜色随着他的动作被不断折射,仿佛在蠢蠢欲动。如果孙哲平愿意,他也可以拥有一个不会离去的新生的爱人。他们可以想办法越过边境在邻国生活,神秘消失的工程师总会被人替代,由他创造的仿生人叛军最终也会被遗忘。 但那真的是他们所期望的吗?

他最终只是浅浅抿了一口水。那双冰凉而潮湿的手轻轻地捧着孙哲平的脸,他将它每一个细节都好好看一遍,而后给了它一个充满歉意的吻。

“你还是要走吗?”

“是的……我觉得还有人需要我。”

孙哲平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有一种奇妙的轻松。其实他只是想再一次听听这个回答。

“再见……希望我们能再相见。”

张佳乐站起身,在玄关处止住了脚步。

“孙哲平,你有没有怪过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孙哲平时常思考,或许他才是最应该得到惩罚的那个。 假使他的人生在十七岁时转个弯,那么他会失去一些东西,却不会在未来的某刻如此痛苦。但生命就是充斥了无数不可挽回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张佳乐转过头,十分孩子气地笑起来。三年的时光很长,但是也太短暂了。每当他真诚地弯起一双笑眼,他就还是那个在实验室里荡着脚,无聊地等待恋人出现的大男孩。

“我也是。我一直一直都很爱你啊,大孙。”

他自门扉处遥遥望来,释然目光越过他们曾经共度的所有时间,轻轻落到了孙哲平眼底。

他们知道彼此从未后悔过。

 

太阳穴依旧在嚣张地疼痛。甜美声音在耳中反复播报着最新报道:“据悉,模控公司研发部门于今日下午五点二十分发生一起故意伤人后抢劫实验机体的案件,经调查或与仿生人暴动密切相关,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如发现行踪可疑的……”

孙哲平取出耳机,随手丢在水槽里。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些温暖的气息,虚弱的炉火还在显示屏中尽责地挣扎,明灭橘光舔舐着他的手臂,像一场柔和而残忍的侵蚀。他望向面前那只奇形怪状的玻璃杯,那粼粼水光随着他的疼痛沉默地舞动,炫耀自己可以随处流泻的自由。

活着的时候就痛,痛楚和有机或无机的心脏共享一种脉搏,同红色或蓝色的血在体内快乐奔腾。他抬手将杯子扫落,液体顺从地渗进木头夹缝,玻璃碎屑躺在地板上发愣,无聊地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遥远天边响起细微的嗡鸣,在孙哲平眼底投射出淡色光点,他无声地站起身来,推门踏进这个赤色的世界。病雪依旧下个不停,太阳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他身上脚下的红色印记因此变得鲜活,血一样四散流淌。它们从他的发梢与指尖坠落,带走了他的体温和脉搏,承载着千万亿分之一星球的记忆,向其他生命的体温、脉搏与记忆交汇融合。千百年后这里归于尘土,他和它们都将成为四季的尸体,于无尽轮回中在星球上永恒地存在——存在时就毁灭,毁灭后新的存在再生。生前,身后,一切事物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痛和爱是生命的赋予,而自由是生命的代价。因此没有一天不痛,没有一天不爱,没有一天不在追逐自由。

 

他们就是这样沐浴着他们的生命向前走去。

-END-

 

大孙生日快乐!我不是很会读诗,这一句书摘大概给我一种灿烂燃烧后留下美丽余烬的感觉,所以就写了这个拙劣的软科幻故事,灵感来自于很多科幻作品,大部分参考了底特律变人的仿生人设定,有bug处还请见谅。

对不起又写了特别长但又很简略的东西,我的表达能力和笔力都太浅薄了,真的写得很不满意,希望之后能有修改的机会。结局就算是OE吧~想说的都在文里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