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双花生贺组24H/10H】潮湿喜剧

发表于 2020-08-17  1.96k 次阅读


BY 后巷街

拍三级片的导演x卖小广告文案的编剧
出租屋文学
很底层很现实很快乐很直男
挺穷的
双直男互相掰弯

(1)

诚招室友

废土街西南街区43号(从外往里数第二栋筒子楼)207室,一居间,挨厨房,三家共用厕所。房间采光良好,床够大够软。
本人性格开朗随和,热爱生活,家务能力优异,无不良嗜好,是个直男。
室友要求:性别男,爱好女。
其余细节面议。

联系电话:139xxxxxxxx
张先生

张佳乐还在对着镜子梳头。

镜子碎过,正正好从中间裂开,像道符印粘人脸,偶尔半夜一照镜子,瞧见左右两边脸被分割得匀称,怪渗人的。但又懒得换,镜子跟着他从大学宿舍一路挪到筒子楼里,也算是四五 年劳苦功高的交情,没缺边角没刮花,好端端立在桌上,换他作甚。

主要的确是没钱。

他挺久没正经扎过头发,才发现半红不黑的发尾长到了锁骨,去年趁胡同口理发店倒闭买的三无染发膏着实坚挺,至今洗头还可以掉出点红色颜料,感受脚踩血水的氛围。马尾拆了绑,绑了拆,想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多碎发,歪七横八地竖着,整个脑袋乱糟糟。

或许不该染头,他的发质偏细偏软,染完后更像一堆见风长的蓬蒿草,两撮头发丝间能有十个结,一梳子下去龇牙咧嘴,蓖齿上挂几根,地上再落一团,眼瞧着凄凉且痛心。

张佳乐扣倒镜子,决定不再继续与发型做无谓的斗争。

临出去前他又把地扫一遍,梳掉的头发丢进垃圾篓里,垃圾袋口系紧拎上,钥匙圈套着右手食指,整串金属叮叮当当地响。

开门时窄缝贴着地扯出一声尖利,灌进四月乍暖的风,这个点儿不兴烧饭,多数人都是通宵刚睡下,只有风被廊道里摆满的锅碗瓢盆浸透了,油味除不干净,还裹层水腥。门敞到中途顿住,张佳乐手掌撑着门框往外用力,应该是顶到了什么东西,反复几下也没推实。

他拧着眉咂舌,侧身走出,耷拉下眼皮看了会儿抵住门后的三叠纸箱,很有耐心地将它们慢慢拖到对门墙边,退半步抬头瞧那个钉歪了的门牌号和褐色门屏上隐约的鞋印。

四十一码的板鞋底。

张佳乐面无表情地往门板上再添一脚,动静不大,但足够屋里人连滚带爬掉下床。

“乐哥你咋又踹我门,”门内探出个卷毛脑袋,染的墨绿,仿佛满头膨胀的海草;眼下乌青快比眼睛大,塌着背有气无力地抗议,“我五点才完工回来睡觉。”

“你那乐队的解散演出?”张佳乐放轻了声音。

“是啊是啊。”小卷毛鸡啄米一般点头,双眼快眯成两条细线,张佳乐不骂街的音色是很好听的,总让人想起糖水枇杷,淋一身的蜜,似乎下一秒就会唱催眠曲,听众站着都能瞌睡。他懒洋洋打个哈欠:“哥我请你这么多次你也不来看看。昨儿晚上结束他们好多装备都扔了,留下我和满地遗产,我收拾了一个多钟头,天快亮了才找到货车愿意帮我拉回来。”

“哦?”张佳乐拖长音,眉目极柔和地弯起,右手往前伸搭住小卷毛宽松睡衣的领口,钥匙串还挂在手指上,冰凉的锋利金属面隔着布料剐蹭对方胸膛肉,“你还挺辛苦。”

他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嘴角勾着笑,下巴一抬,衣领被揪得变形:“老子他妈逼的有没有跟你讲过莫把你的垃圾玩意儿阔到老子门后头!”

“个欠操的憨包儿子。”

小卷毛倒不是第一次听张佳乐飙方言,毕竟张佳乐脾气确实比较炮仗,白长了张岁月静好的脸,也就唬唬不熟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被吓到。

“哥,你别凶我。”他瘪嘴,可怜兮兮地吸鼻子,“我错了,下次真的不敢了!”

“我头次给你讲这件事?”张佳乐斜他一眼,又把领子往上提。

“哥我再也没机会捡这些东西啦!”小卷毛赶忙把眼睛闭紧,瑟缩着脖子低头,生怕被敲个脑瓜崩——他是真挨过打——等感受到张佳乐收回手才敢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另一只,瞪得滴溜圆,扬起脸看对方,“哥我发现你今天贼帅。”

“莫挨我在这扯,说你多少次都记吃不记打,日弄惯散的模样。”张佳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揉面似的搓眼前这颗绿脑袋,“今天最后一次,长点记性。别等我室友来了还这样,碍着人家影响不好。”

“室友?”小卷毛眨巴两下眼睛,神情从茫然无措转向顿悟,“原来你难得打扮是为了见新人,我还以为是为了安慰失业的我。”

“扯球蛋。”张佳乐往对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老子拾掇自己是心情好,披头散发照样帅得惨绝人寰。”

确实,小卷毛搬来张佳乐对门后,成天能看见的基本就是去倒垃圾的张佳乐,长头发在脑后绑半个丸子,顺着下台阶的颠簸一路散,洗松了相的汗衫像豁口麻袋,脚踩的拖鞋还脱胶。但他就这么站着,站在太阳光线强烈下的楼房阴影里,身后砖瓦掉漆。

在哪都像是定格的老照片。

充斥世俗与烟火气,却又实在遥远。

小卷毛抱着脑袋叫唤两下:“哥你终于也要向生活妥协了吗,之前不还说坚决不与他人同床共枕?”

“口号重要还是生活重要?我都快吃不起饭了。”张佳乐咬牙切齿,“那狗比倒灶的老板欠我三个月工资还跑路,跟他的阳痿药过一辈子去吧。”

“哥你之前也不问问我,我很乐意为你分担生活的烦恼的!”

张佳乐冲他笑:“你爸妈是不是还在找你?”

“靠我不想跟他们回去!”小卷毛哀嚎一声,转瞬郁郁寡欢,“我不想上学,我只想做音乐。”

“你十六岁没有?”张佳乐捏他脸。

“还有半年...哥!疼!你手劲忒大了吧。”听着都快哭了。

张佳乐讪讪松手,指尖钥匙转了两圈,极敷衍地在小卷毛被掐红的脸上摸一把:“乖,好好长大,没事别操心你哥。现在想躲就躲吧,万一被抓回去了记得用功读书。”

拒绝继续感受小男孩的伤春怀秋,张佳乐无情地把小卷毛推回屋捎上门。

一垂眼瞥到被黑袋绳勒出绛痕的左手指节。

日了垃圾还没扔。

张佳乐在废土街呆了挺久,此前还真没想过找室友。

说来有趣,街区里的大部分住所都是一居间,却很少真的有人单住,狭窄的十几平里总要容纳下两个,甚至更多的人。房租有人分摊当然好,毕竟若不是真的穷谁又会在这个地方租房住,能省下几十都赚到了一个月伙食费。

他倒也不是担心隐私的问题,只是有过这么一点不好的经历。

刚来这那年张佳乐不太会看人,见个面善的说要跟自己合租就答应了,结果第一晚对方就脱了裤子想上他,导致他毫无防备地看到了那人羸弱的鸟儿。

即使他后来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并且连夜卷铺盖逃走,都难以磨灭内心艰涩的阴影。

又小又丑。

直接造成了张佳乐目前对基佬这整个群体的观感都不好,然而整个废土街里基佬占比能高达百分之九十。

但就像他说的,真没钱了,不找个室友这个月房租都不够付,想不明白生活何以困顿至此。

于是挂了个广告千挑万选,筛出自己的真命室友。

别的不好说,肯定是个直男。

联系张佳乐说要合租的有十几个,在张佳乐逐个私发了自己照片并且询问“真的是直男吗?”后,唯有这位兄弟的回复在满屏的赞美与羞涩中异军突起,不卑不亢,正气凛然。

——【滚。】

张佳乐感动得热泪盈眶,慌忙回拨一个电话:“大兄弟,就你了!”

随后他被挂断三回才勉强向对方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逻辑,以及真的不是在钓鱼。

(2)

一楼楼梯口旁的垃圾箱常年都是满的,拐出胡同就有个垃圾车能开到的处理站,但没多少人愿意去,垃圾袋往最近的箱上叠就算完事。泥地蒸发汤水,剩一片一片斑秃似的痕迹。总有撕烂了的画纸,人脸只一半印在上头,愁苦又狰狞,碎纸卷着毛边乱飞,混在彩色塑料袋中间,像不出声的叫喊。

张佳乐自我认为没多高的素质追求,今天能把垃圾提到处理站扔完全是因为本来就得往胡同外走,顺便蹭站里的水龙头洗个手。

手还是湿的,张佳乐只看了眼新室友发的已经到胡同附近的消息,没来得及回,晃着手腕想把手甩干。

一转角面前光被遮得严严实实。

“张佳乐。”障碍物低头叫他,能听出来是个北方人,惯性懒懒散散的腔调,念字会连在一起,又半个半个吞音。

被陌生人猝不及防唤了声大名,张佳乐愣在原地,条件反射仰起头瞪对方。

是一张挺拽的脸。

眉眼间距极近,深眼窝,山根高鼻骨窄,鼻尖有个圆润翘起的弧度,本该是温驯混血感的长相却因为下垂眼直成了乖戾,眼皮懒得撑开,像没睡醒,又像只是看不起谁。唇峰很清晰,嘴角抻成平直的线。

剃了个青皮头,右耳往上的鬓角横两道杠,没瞧见后脑勺,不知道这人的脑袋到底够不够圆。

张佳乐往后退半步,还没想明白对方喊自己的用意,继续打量,视线从上往下飞快扫过,黑卫衣,军绿工装裤,没标的篮球鞋,背后是个运动书包。有一只手揣在裤兜里。

帅且装逼,大学里最受追捧的那一挂。

“你好,孙哲平。”杵了好半天也没等来张佳乐什么表示,只看他一双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把视线乱抛,孙哲平耐着性子,眼皮上抬了些——瞳色是很深的黑——他往张佳乐面前递那只没插兜的手。

这名字耳熟吗?

耳熟。

张佳乐顾左右而言他,很虚伪地咳了声,双手在衣摆上蹭几下,伸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掌心贴着掌心上下小幅度地晃晃:“室友你好你好,我是张佳乐。”

孙哲平,一位真正的直男,曾被张佳乐的自拍照劝退又在张佳乐坚持不懈的努力中留下的,张佳乐未来至少一年份的室友。奈何张佳乐对孙哲平一直是只闻其声不知其人,在交流电中失真的声音又与本声相去略远,以至于初见的场面如此尴尬。

然而张佳乐毕竟是一个常年游历于讨薪与推销自己之中的男子,笑眯眯继续话题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握完手领着孙哲平往胡同里走,一路介绍周边环境和筒子楼内的人际关系,活泼程度直逼即将带游客进行强制消费的导游。

孙哲平单手揣兜走在张佳乐身旁,特意放慢了步子,与对方形成一个并不明显的水平差,能看到张佳乐脑后的低马尾,隐约甩出发尖,像被日光狠狠照过的衰败玫瑰,有随时会零落的糜烂色,但却依旧扎根在虫豸横尸的土壤里。

他碰过张佳乐掌心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攥紧又松开,仿佛在记忆对方手掌的触感与温度;很凉,并不是水洗后带着潮意的湿润,而是属于人类本身的体温,寒气锁进骨髓,连指腹都是冷的。指节细长,瘦得很分明,有薄薄的茧,但手心却柔软。

他再次把手捏成拳,几秒后手指自然垂下。

“垃圾处理站在胡同另一边,刚才我们走的这条路再直走就是了,不想去也没事,反正大家都往这里丢。”带人往楼梯走之前张佳乐给孙哲平指指旁边那个溢满垃圾的绿箱,又朝垃圾箱旁堆了杂物停自行车的黄地上抬下巴,“你要是有自行车或者三轮车可以停那边,最左边的二八大杠是我的。”

孙哲平点点头,视线去找张佳乐的车。时间不够,只能瞧个大概,跟所有停着的破旧自行车没什么差别。

他跟着张佳乐爬楼梯,从后面看对方的头发被卫衣兜帽顶得鼓起,是一只红艳艳的水母。

楼道里很暗,两端开口漏进来的光被水泥墙吞掉大半,蔫蔫地照着,门与门前摆得拥挤的物件上蒙一层灰的亮色,总归是看不太清。

张佳乐停在207门口开了门。

采光确实还可以,二层的高度能有从窗户缝里捡来的一点光亮就该偷着乐了,况且孙哲平对晒太阳也没这么大追求。

床是铁架床,床单和枕套都是绀色,看着像有旋涡的深海。倒真没张佳乐吹嘘得那么大,孙哲平估计晚上睡觉俩人都只配平躺,但比他上一个屋子的床好很多。

张佳乐在旁很得意地笑了笑,边往衣柜走边说床下面垫了三层棉絮,弹棉花的大娘用料很厚实。

孙哲平试探着伸手往床单上按,蓬松得让他想到刚才盯了一路的张佳乐的头发。

“挺软的。”他扭头去看张佳乐,“我原先睡的那儿是上下铺,草席搭木板上就完事,没经历过你这么讲究的。”

“你之前住哪里啊?”张佳乐很满意孙哲平的上道,抿着唇乐,埋头继续扒拉柜子,“我前两天帮你收拾了一半的空位,你看看衣服够不够放,我把昨天收下来的床单挪挪。”

柜门歪斜的衣橱禁不住张佳乐几下动弹,晃悠悠震出“吱呀”声,似乎有左右摇颤的趋势,张佳乐拧着眉往衣柜上甩了一巴掌。

沉闷却嘹亮的声响。

“北街区那块儿,要拆迁,已经都快推没了。”孙哲平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脾气跟模样差挺多的。”

“不要对任何事刻板印象,”张佳乐冲孙哲平伸出一根食指晃晃,“当然我本质上还是个很随和的人。”

孙哲平又勾下唇角。

“不过,刻板印象谁都会下意识生成,”张佳乐把断了半截把手的衣柜一侧门关好,踱到孙哲平身边,“就像刚我见你第一眼,觉得你应该是个冷脸装逼惯犯,没想到还挺爱笑。”

孙哲平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笑,顺手立起倒在桌上的镜子,与眼尾上扬的自己面面相觑。

“我...其实平时不太笑的。”他苍白地描述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想笑。”

张佳乐歪一歪头:“我或许该改行当喜剧人?”

他冲孙哲平眨两下眼睛,很轻易地破坏了酷哥艰难维持住的冷漠。

“能给人带来快乐是好事,这说明我们应该性格合得来,”张佳乐把椅子拉开坐下,又拍拍床单示意孙哲平,“随便坐。你刚说什么,北街区这么快就拆了啊?”

“政策规划都多久了,这片儿要发展肯定都得拆。”孙哲平坐之前解了个背包,往地上放,“从北往南拆的顺序吧,毕竟北面那儿靠近发达区。”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这整座城市可再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房租还便宜且同类人甚多的地方了。

孙哲平耸耸肩:“船到桥头自然直,拆到南边至少还得三年五载,短时间里不用操心,你看我这不是过来了。”

“它总不能白叫那街名。”他垂在膝前的手背上有突起的青筋。

废土街的官方称谓并不是这个,当然不会有政府给自家街区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落在地图上的,红头文件里的,是个无比绮丽的名称——阆苑街。

在这街上住的人常会由此感到莫大的讽刺,事实上正是因为命名与现状差异过大,常驻民才会自发地给它安上代号。

在整座城市光速变迁的当下,只有阆苑街仍保持着八九十年代的生活水平,筒子楼,破屋矮房,吵吵嚷嚷的租客,本地人是早离开了,深巷毛坯里推搡拥挤的,剩一群执拗着自个儿艺术追求的少年青年,甚至是中年。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口耳相传奔赴此地,有人背着梦踽踽前行,有人把梦做完,有人守着梦度日。但总地来说,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不得志的,自我陷入逐梦的感动,却只是街区之外的人眼中找不到正经工作的一伙人。

你心头阆苑琅嬛,于旁人而言不过满墟废土;换个角度看,纵使阆苑仙葩,黛玉享年堪堪十七载,何况废土滋养成长的梦。

话虽如此,局外人只见个结果,个中轻重过程,不过当局者取舍。

张佳乐本以为今晚就能获得与室友同床的新体验,没想到孙哲平连晚饭都没吃就赶回了剧组。倒是留下了他那个运动书包,把里头的几件衣服拿出来塞进柜子里之后就变得干瘪,被孙哲平随意挂在衣帽架上。

衣服也没多少,稀疏地堆在衣柜角落,旁的什么都没有。

“你是来住旅馆的吗?”张佳乐第一眼就对孙哲平搬家只背个书包感到无比困惑,终于是问出了口。

孙哲平就说大件基本都在剧组,他早半个多月就离开了北街区,在与张佳乐达成合租协议之前都住在片场里,现在剧还剩个收尾,他想着等收工连那些行李一起带过来。

张佳乐记得孙哲平之前网聊的时候就说过他是个导演,他还觉得挺巧,毕竟自己好歹是个卖出过几个剧本的编剧,俩人也算专业相关。不过他真没见过制片现场,他的商业剧本卖出去之后不归他管,寄托了个人思想等待其影视化的剧本卖不出去,偶尔觉得自己像个流水线养殖户,只能靠肉猪糊口。

他顺口问了孙哲平一句他那个片讲的什么。

“关于社会中自然萌生的欲望与人类躯体美学。”孙哲平老神在在地回。

张佳乐直到睡前也没想出来孙哲平这拍的究竟是个什么类型,估摸着是个不好形容剧情的文艺片。

他掐掉手机里放得很轻的音乐,喉头下咽,虚着眼把水杯放回床头,身体下沉滚进漆黑的梦。

(3)

孙哲平在剧组一呆又是半个月,张佳乐压根没有自己找了室友的实感,也就是每次抬眼看见悬在衣帽架半山腰的黑书包,晃荡出一股子占山为王的气势,仿佛孙哲平留在张佳乐手里抵押人质,用以证明他真的没有临时跑路。

月底当天孙哲平把一整年该交的那份房租钱都打到了张佳乐卡里,张佳乐下午起床之后被短信吓一跳,按他的说法是很久没见过这么多数字了,感觉自己像抢了银行。

“张佳乐,我今儿晚上回去,差不多八九点,可能找不着路,你有空下楼没有?”大清早存的钱,整半天才等来张佳乐的回复,孙哲平在自己凝望手机等待的过程中咂摸出了点异国恋小姑娘的忧伤。

“没事我都有空,你到胡同口联系我就好。”张佳乐揉着眼睛应,听孙哲平电话那端嘈杂的背景音,“你们收工了啊?”

“这边最后一幕就结束了,还有个散伙饭。”孙哲平顿了顿,似乎把手机拿远了在对别人交代什么,随后又回过来添了句,“我今晚应该会被劝酒,我尽量少喝点。”

张佳乐听得直笑:“我又不查你岗,你是不是跟女朋友报备习惯了。”

“我没有女朋友。”孙哲平叹口气,“我酒量不好,怕等会儿万一上头吓着你。”

“我胆子大,你放心喝。”张佳乐吸着鼻子打了个哈欠,“我准备去烧饭了。晚上接你啊。”

“行,那你挂了吧。”

“好。”

胡同里早先是连灯都没有的,后来不知哪位发了善心,在整段胡同的中间位置悬了两盏灯泡,一左一右顺墙沿垂下,黄光旧得像揉皱的铅印报纸,墨迹将剪影都糊成绰绰的模样。

其实这灯泡已经改朝换代了好几个,每次钨丝燃尽暗上几晚后就会有新的重新亮起,据说也不是最开始挂灯泡的人做的,整条胡同上百户,只要你想安灯泡,随便一个人都能够着那个高度。

张佳乐对此做法表现出了极大的敬意,也曾想过做一次深藏功与名的灯泡侠,奈何从没抢到机会,只能把感激留在心底。

他把手机的照明灯也打开,指尖摸索粗粝的墙壁往前走——他有点轻微的夜盲,感觉有个人影在朝他走来。

“孙哲平。”张佳乐很短促地喊一声。

“嗯?”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挺正常,反正不像个喝多的人。

张佳乐借着边上的光眨巴眼睛,努力聚上了焦,看见一个背后扛大编织袋的孙哲平。

跟对方帅得装逼的气质尤其不符,却又莫名融洽;怎么说呢,孙哲平不是清冷挂的长相,因此他即便在烈日当头下搬砖出了一身汗,都能将本能的荷尔蒙散发得淋漓尽致。

“要帮忙吗?”张佳乐弯起眼角冲对方吹口哨。

孙哲平寻声把眼神挪向张佳乐,目不转睛地盯了对方几秒,眉头拧起又展开:“你带路就行。”他的声音还是很稳。

张佳乐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结论,判定孙哲平起码微醺。

回屋后孙哲平还打算慢吞吞地收拾行李,被张佳乐赶进卫生间冲了把澡,不过看起来洗漱的用处也不是很大,他先是把分别半个月的书包取下来从头到尾爱抚了一番——拉开所有的拉链又拉回去,随后爬上床平躺着闭上了眼。

张佳乐洗完澡出来看见的就是躺床上安详得如同雕塑的室友,不禁开始担忧以后每次睡前会不会都被吓一跳。他凑近孙哲平又尝试地再念了两声对方的名字,窗外袭进暖风来,掩盖了入眠者沉沉的呼吸。

这酒品倒真不能算是不好,醉了就睡是最好伺候的类型,对比印象里自己醉酒的几场记忆,张佳乐由衷地它们希望没有展现在孙哲平眼前的那一天,否则他可能会失去一名室友。

他擦着头发坐书桌前,双腿盘在椅子上,台灯开得很暗,电脑屏幕在他眼底映出一片荧蓝的光。

其实醉酒当天的后半夜孙哲平迷迷糊糊地醒过,他听见张佳乐关掉灯开关极小而清脆的“啪嗒”声,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张佳乐刻意放缓了动作爬上床的布料摩擦声。

他不着痕迹地侧头,张佳乐刚喝完水,放水杯时白汗衫随动作勾出来的褶皱被窗外蒙蒙的光映得清晰。

孙哲平无法明确张佳乐卷着被子睡去究竟是几点,但那一定不是个生活在北京时区的人该开始入睡的时间,因为第二天张佳乐睡到了下午两点。

他本来应该对张佳乐的作息有点心理准备的,毕竟他每次早上六七点发的消息基本都是下午两三点才得到回应,但他还是对张佳乐存了一丝期待,也不知这期待从何而来。

“我一直是五点多睡两点起的。”张佳乐很无辜地看向孙哲平,“除非有大事,比如见人或者超市日间打折什么的。”毫不留情地击碎孙哲平本就不该存在的期待。

“我动作很轻的,保证不会打扰到你!”张佳乐抿抿嘴,眼皮子下垂遮一半瞳孔,很容易显出落寞,“我没瞒你,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他确实说过,只不过孙哲平很自信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于他这种能在十一点前睡觉的人来说凌晨一点睡也叫作息不同。

“我就是没见过世面惊了一把,你别在意。”孙哲平觉得自己自从见着张佳乐脾气都好了不少,怎么会有人有这种本事,“我觉深,你整晚唱歌都没事,声音小点别怼我耳边就成。”

张佳乐再绷不住那副委屈的嘴脸,特没心没肺地笑出声。

事实上作息不同确实也不太影响他俩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孙哲平有六点出门晨练的习惯,偶尔起得早还能看见张佳乐喝水,跟状态异常柔软倦怠的张佳乐打声招呼。

他说“早上好”,张佳乐回一个鼻音很重的“晚安”。

孙哲平也怕打扰到张佳乐,早饭能在外边解决,中午一到房间边上就是厨房,乒乒乓乓的,他不论是烧饭还是把饭菜端回屋似乎都有点不妥。

“哥,你是乐哥同居对象吗?”那个顶着一头绿色卷毛且把蛋炒饭炒糊的小男孩从孙哲平走进厨房开始就在偷偷瞥他,满脸写着好奇,终于在孙哲平的沉默中向前冲出一步。

“我是他的室友。”孙哲平很严肃地纠正。

小卷毛低头看看孙哲平端手里那碗色香味俱全的盖浇饭,再瞅瞅自己的炒饭,不争气地咂吧一下嘴:“哥,你怎么不回屋啊?”

“张佳乐在睡觉。”孙哲平思考一下,把锅里还剩的一勺浇头舀出来淋在了小卷毛饭上。

“谢谢哥!”小男孩受宠若惊,盯着自己的饭傻乎乎地笑了几秒,才想起来为眼前这位新来的大好人指点迷津,“没事,乐哥睡觉的时候跟入定了一样,我之前屋里电闸断了去他屋里蹭住,吃的螺蛳粉都没把他熏醒,他不到点别人叫都起不来,得提前一天倒时差。”

半信半疑的孙哲平在小心翼翼地尝试了几天后,终于肯定了小卷毛的发言没半点水分。

(4)

孙哲平没片子拍的日子还是很清闲的,他经常很懒散地坐在书桌一角对着电脑,从中午坐到下午,中间穿插自己一个人吃中饭,张佳乐起床,张佳乐吃下午茶,俩人开始同步坐在书桌前,面朝电脑神情空白。

实际上张佳乐是挺忙的,虽然表情上看不太出来,但双手一直在打开文档,打字,选择聊天框发送,又打开下一个文档,基本没怎么停过。

孙哲平最开始烟瘾犯了都不敢打扰张佳乐,坐在位置上一个劲地抖腿,实在忍不了了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在廊道里抽完再进屋。

“你要抽烟在这里抽就行,”还是张佳乐首先看不过去,去衣柜底层翻出个烟灰缸递给孙哲平,“二手烟对我造不成影响,你这进进出出怪累的。”

“我担心你闻不了烟味儿。”孙哲平揉一揉鼻子,指尖还挂着刚熏上的焦油味儿,他把那个塑料烟灰缸打量一番,“你抽烟啊?”

“这超市抽奖送的。我要闻不了烟味,你每次抽完烟进来那一身味我早骂你了。”张佳乐没正面回应孙哲平的问题,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视线往墙上贴着的日历扫,“大孙我们明天去菜场吧,有特价甩卖!”

“行,买肉还是买菜?”

“明天猪肉打折,我给你做辣椒炒肉。”张佳乐心情很好地从抽屉里掏出红色记号笔,在已经标红的日期上又画一个圈,“全天打折,不用早起。”

孙哲平眉头跳了一下:“明天周一了?”

“对啊,下周轮到我做饭。”

孙哲平觉得自己迟早要想个理由让张佳乐认识到洗碗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倒也没有多难吃,毕竟张佳乐这么多年吃着自己做的饭生活也还活得挺健康,就是味道比较奇特,比如辣的番茄炒蛋,或者是醋总放多的辣椒炒肉。

关键张佳乐端上晚饭星星眼地问孙哲平“好吃吗?”,孙哲平张口结舌也说不出诚实的话,甚至违心地点头:“挺不错的。”

张佳乐叉着腰一甩头,说那当然对面小卷毛成天垂涎我烧的菜。

孙哲平回忆一下小卷毛烧什么都能烧成黑炭的手艺,认为这完全不足以作为参考。

张佳乐的日历单上记着各大卖场精确到物品种类的打折日期和时间段,于孙哲平而言这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俩人都没有钱到哪里去,孙哲平的生活方式就是没钱了饿几顿,冬天一床褥子夏天一片草席,能吃能睡就行;张佳乐似乎对这方面很讲究,也不能说是穷讲究的矫情,而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把吃住给照顾好,反而在其他地方不怎么上心,譬如除非要走出胡同否则绝不会换下的白汗衫——孙哲平总怀疑张佳乐有一打,后来张佳乐亲自辟谣说他只有三件白T,而且每件胸口口袋上的图案都是不一样的——张佳乐这人出去倒垃圾穿的都是睡衣。

孙哲平目前能见他把汗衫换下来也就是去大菜场买菜的时候,阳光化成橘红色,张佳乐开始打开衣柜摸衣服,捞到哪件算哪件,完了蹦上床先趴会,再爬起来大剌剌地脱衣服。

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孙哲平只觉得张佳乐这人皮肤白得不像话,肩背肚皮估摸着都能反光。他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你左胸上面那个是痣吗?”张佳乐的乳晕是挺浅的肉粉色,他又是冷肤质,导致在其上头的那颗小痣黑得特别显眼,孙哲平一开始晃神还以为是自己视网膜上的噪点。

“啊?”反倒是张佳乐很困惑地低下头,找半天才看见孙哲平说的痣,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上手戳了两下又揉了揉,胸口搓出一片斑驳的红,“擦不掉,真的是痣诶。”

“你第一次发现啊?”孙哲平笑了声。

“是啊,我又不常出门换衣服,洗澡为了省水都打仗似的掐着表洗,还真没仔细研究过自己。”张佳乐套上一件宝蓝的五分袖卫衣。

“你这痣长的位置跟我上部片里男一号的几乎一模一样。”孙哲平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能精准捕获张佳乐胸口那颗痣。

张佳乐刚把绑头发的皮筋拆下来叼在嘴里,跳下床去够镜子,闻言扭头去看孙哲平,含糊不清地问:“胸口的嘛?”

孙哲平点点头。

“你们拍文艺片的还要脱衣服啊?”张佳乐没梳几下头,对镜子照了个寂寞,低马尾绑到最后一圈只扎一半,在脑袋后头形成个发尾炸开的松散丸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拍的文艺片?”这回换孙哲平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美学什么的吗?”

孙哲平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曾在张佳乐跟前说过的话,对面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他先自己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我装逼呢。我拍三级片的。”

张佳乐跟孙哲平大眼瞪小眼:“黄片啊?”

“嗯。”

“靠,牛逼。”张佳乐很钦佩地给了孙哲平肩膀一拳。

(5)

孙哲平是个有固定合作公司的导演,虽然不是什么大企业,给他的剧本和要求拍摄出的内容也都只能在特定网站上被人观看,但好歹分镜头和场景设计的自由度很高,他能试着往里面添自己的想法,同时可以得到合同份内的分成。

这或许是他目前在维持生计的前提下表达自己艺术理念的唯一出路。

逐渐熟稔后他偶尔会与张佳乐谈及剧本创作以及自我的叙述手段,包括个人对某种状态或者现状的展现刻画。难得的是,在艺术私人化的当下,他俩的想法多数契合得仿佛大脑共生。

一路鲜花着锦的悲剧,遍布尘灰的喜剧,矛盾与冲突的最大化,在于局内局外的割裂感。局外人无法理解,局内人一言不发,有人挣扎着看戏,有人挣扎着爬向死亡。

孙哲平拍的片常会被网站上的人骂,但也能吸引更多的流量,多半是得知一个笑点前来看戏。在黄片里穿插深刻社会问题的导演像极了跑进会所里声情并茂念《陈情表》的老师,闹哄哄的现场所有人都在忙着冲刺,谁有时间搭理他,只会觉得可笑,且养胃。

秉持着我想怎么拍“关你屁事”以及他人如何看待我的作品“关我屁事”的良好心态,孙哲平目前在三级片专栏里还算混迹得如鱼得水。其实他的贫困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要给一堆人发工资,他为了画面构图请的多半不是只会拍人类生理器官的摄影师,相对的要价也跟着涨。

悲剧在当前的文艺市场是不吃香的,但孙哲平喜欢拍悲剧,张佳乐也喜欢写悲剧,不同的是孙哲平还能把悲剧内核往片子里塞;张佳乐只能守着自己的原创剧广撒网多捞鱼,等待被合约方看上,或是接一些命题的商业稿,可能还有别的副业。

因而在孙哲平搬来这几个月后,张佳乐第一次接到要买原创稿的合约方电话,激动得往没站稳的孙哲平身上扑结果俩人都栽进了床里,床底的钢丝不堪重负地摇了摇。

当晚孙哲平有幸见识了张佳乐的倒时差。

具体表现在等孙哲平洗完澡进屋的时候,张佳乐连每晚一杯水都喝完了,被子夹在两腿间只剩个角盖住小腹,眼睛很虚地睁着,时不时眨两下,平和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你入睡效率挺高的啊。”孙哲平站在床边跟张佳乐调侃了句。

张佳乐也没应,就冲孙哲平很浅地笑了一下,像朵马上就会谢的小白花。

这不是孙哲平头回见着张佳乐的睡前模样,但心里产生的微妙的违和与怪异感却挥之不去,无端觉得张佳乐很脆弱,又被自己一瞬间怜香惜玉一个男性的想法所震惊,匆忙将所有情绪甩得干干净净。

清早孙哲平起床的时候张佳乐还在睡,转眼七月多,房间里只一把小风扇努力地吹,搅动周遭熔融的温度。孙哲平能被热醒好几回,再抹一把汗睡过去,夜里翻身有时不慎蹭到张佳乐的手臂,像贴上一块玉——他总会想起张佳乐温度偏低的手心;张佳乐睡得却极沉,连呼吸声都是淡的,甚至孙哲平偷摸着挨他降温,他整个人没半点反应,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定要睡满八小时以上。

孙哲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常会在下床后静静地盯着张佳乐看一会儿,几乎是出于一种习惯的注视,很多次半晌才回过神。

可能只是因为张佳乐睡觉会皱眉,孙哲平总觉他睡不安稳,与其雷打不动的状态相去甚远。

中午难得一起吃饭,孙哲平下的肉丝面,为了庆祝张佳乐旗开得胜还给他卧了两个荷包蛋,张佳乐感动得给了孙哲平一个扎实的熊抱,顺便摸了把孙哲平扎手的后脑勺——真的很圆,剃寸头不能再适合。

孙哲平拍开张佳乐的爪子让他赶紧去把碗洗了出门。

相处久了才发现张佳乐这人有点肌肤饥渴症的架势,不亲近的时候瞧着冷冷清清,颇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往后才发现那都是幌子。张佳乐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抱人,一边抱一边手不老实地摸,间或脸颊乱蹭。

也就是孙哲平头发短,张佳乐只能盘脑袋,对面小卷毛那头发只要被张佳乐逮着就得再蓬一个度,满是胶原蛋白的脸上揉出手印子,张佳乐还在那玩得不亦乐乎。

孙哲平很淡定地看小卷毛泫然欲泣的脸,战略性转移往墙角挪,感谢友军牺牲。

张佳乐原是说自己不回来吃晚饭的,结果孙哲平刚把饭菜装好盘带屋里,张佳乐后脚就进来了,嘴角绷着,脸色不是很好。

孙哲平也没问,拐去厨房添了双碗筷,把盛好的饭碗递给张佳乐,他压低嗓子:“张佳乐,先吃饭。”

张佳乐看了眼孙哲平,捧着碗开始扒饭。

饭后当然还是张佳乐洗碗,不烧饭的人必须洗碗是全社会人民都该遵守的铁定律,忙活一通完气都快消没了,孙哲平拉了两把椅子面对面,把靠垫塞到张佳乐背后:“说说吧,怎么回事?”

张佳乐就开始叙述他今日的卖剧本经历。

头几句还能勉强慢条斯理地讲,往后干脆放飞自我,普通话在西南官话的夹缝里冒出点碎沫,听得孙哲平一知半解揉耳朵,感慨方言对一个人的气质影响有多么巨大。

至少此时此刻的张佳乐完全揭去了模样乖巧的骗术,看上去一拳能打十个,眼尾上挑,杀气腾腾。

“穷么穷的充什么阔气,憨贼一个都说冒挨我还敢摸老子胯子。”

“说了不能够整不成,还在鬼扯十扯听得老子日他妈鬼火绿。”

“跟我说什么利益最大化,差点没给他水浇脑壳都算疼他,活该挨操的东西。”

犹记小卷毛曾说:“乐哥骂人真的很像拆房。”孙哲平现在终于感受了一把,深以为不然,该是像炸房。

简而言之,找张佳乐买原创剧本的甲方并不是冲着剧本内容去的,而是希望张佳乐按照自己的想法从头到尾改一遍,花买一份成品的钱,得到一个私人订制的商业稿,不得不说真会做生意。

张佳乐又不是傻子,为了配合当前的市场倾向他的原创剧本定价比接商业稿低了好几个百分点,也只是希望剧本能被更多人看到,不曾想遇上这种合约方。

他当然恼火,他又不是温吞的那种性子,无法接受的谈判当场就想离开。结果对面头发半秃的地中海迅速往他身边坐下,说他的剧本目前这样是拍不成的,我们有经验,听我的写准没错,绝对能火。

张佳乐扯了下嘴角说,你们想让我写也行,可以买我的商稿。

地中海僵着脸,手掌摸向张佳乐的大腿,很用力地按,他力气倒还真不小。

他说,你这种十八线开外的小编剧可别不识抬举,要不是传过来的剧本里还有简历照片,不是因为你的脸谁要扶你一把。

张佳乐叹口气,扣住对方手腕往后狠狠一掰,就着惨叫头也不回地离开,眼疾手快拉黑了这家公司。

“这单生意算是黄了?”孙哲平把张佳乐遮眼的刘海拨到耳后,被对方用脸蹭了蹭腕骨。

他总怀疑张佳乐这喜欢肌肤相亲的毛病会传染。

“没事,我暂时还有存款。”张佳乐一手托腮,“我其实有好几个原创剧本,发给了挺多公司审核的,这回找我这本身也是个野鸡公司,不可惜。”

“你这部剧本讲的什么?”

“鸡和鸭的爱情故事。”张佳乐思索着概括,打开电脑翻文档。

孙哲平刚端起水杯喝一口,差点没呛着:“什么?”

张佳乐把电脑屏幕转向孙哲平。

民国时候做地下皮肉交易的妓女和小倌的故事,张佳乐的形容倒也没错。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妓女浑浑噩噩地生活,一生没有过很大的波折;小倌几次为革命信念出逃,最后向现实低头,死于抽大烟后的幻觉。妓女爱小倌爱得懵懂,小倌爱妓女爱得压抑。

混乱的时代里,谁都没有好结局。

然而张佳乐的场景构思与台词设计都很轻快,画面是明艳的,血是溅开的,以至于让人有种后背发凉的错觉。

孙哲平把电脑屏幕合上,揉了揉鼻梁,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咬着,含湿了滤嘴,却没有点。

“要火机吗?”张佳乐弹了下孙哲平的烟。

孙哲平摇摇头。

张佳乐轻声笑,把打火机从书桌侧边抽屉里拿出来,打了两下蹿出一小束火苗——将包裹烟丝的纸烧成红褐色的灰。

“那人想让你改成什么样的?”孙哲平别过脸吐一口烟,灰雾散在空气中。

“男主革命成功,拯救深陷泥潭的女主,俩人向着美好新生活奋斗。”

“傻逼。”孙哲平点评。

“大孙,你觉得悲剧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张佳乐盯着孙哲平没入衣领的颈线,皮肤很紧实,线条很有力,蜜色有吸引人上牙啃的欲望。

“悲剧是,即使是作者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孙哲平的鼻尖从侧面看实在翘得可爱,烟雾似乎在鼻梁上溜冰,导致他即使说着挺深刻的话,张佳乐还是忍不住带上点笑意。

“悲剧从诞生的那刻起就只能是悲剧了,我们看着他往既定的方向走,熟知他的结局,却无能为力。”烟前端的火星子摇摇欲坠,张佳乐把垃圾桶踢到孙哲平脚下,“别掉桌上了。”

“那你为什么要用刻画喜剧的方式来写悲剧?”孙哲平掸掉烟灰,手里捏半截烟,没有继续抽的打算,任凭一缕青灰色缠缠绵绵勾成丝。

张佳乐一歪脑袋,眼底有灯光映着,像碎掉的玻璃:“你猜?”

孙哲平把烟头抵着垃圾袋边撵去还在燃的温度,开始乱猜:“悲剧是局外人判定的,喜剧是经历者拥有的。”

“生活本该如此,囚困于大环境之间,只要在往前走,就值得欢喜。”张佳乐伸手握住了孙哲平夹烟的两根手指,偏高的温度使他稍稍眯起眼,“懂我。”

“应该的。”孙哲平矜持颔首。

(6)

阳光很恶劣,因为已经入夏。二层能听见非常响亮的蝉鸣。

风将窗帘吹成浪,卷起又铺开,孙哲平蹲守在风扇前,把风力又调高了一档,在张佳乐“费电”的呐喊声中悠然地扯着衣领让风落进去,手上很稳地摇着把蒲扇——这是扇给张佳乐的。

某些没有锻炼爱好的人总会在使人费解的时间心血来潮,弄得自己腰酸背痛满头大汗,譬如张佳乐,打字打着打着突然把桌子一拍,对孙哲平说他想把衣柜收拾一下。

孙哲平若有所思地打量张佳乐宛若毕加索再世的柜内布局,干脆双臂一抱坐在床角,好整以暇地冲张佳乐抬下巴:“加油。”

“你不理吗?”

“你打开我柜门看看?”孙哲平好心提醒。

孙哲平说他自己曾在部队呆过应该是没说错,本来东西就少,全码成了豆腐块;反观张佳乐,做家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型,能把灰擦得干净,收纳能力却一团糟。

午后吹进来的空气像被光烤过,实话说不是太好闻,厚重而闷热,一把棉絮堵住鼻腔。但孙哲平还挺自在,可能看张佳乐干活本身就是件挺有趣的事。

衣柜上层全整理完后张佳乐蹲下身开了底层柜门,里头堆满成刀的纸还有些零碎的杂物。他干脆把它们一股脑掀出来。

配色鲜艳大胆的铜版纸滑到孙哲平脚边,他捡起来研究了下,随即困惑地把目光转移到其他的纸张内容上。

本质来说属于同一类。

“张佳乐,这都广告单啊?”孙哲平犹豫着发问。

“嗯,商家给我的样稿,也没什么用,我之前打算屯着卖废品结果忘了。”张佳乐埋头叠纸,把揉皱的展平,语气很轻松。

孙哲平再次看向纸上的内容,眼睛都睁得大了点:“你写剧本还要研究这些?”

“这我写的啊。”张佳乐终于舍得回头瞧一眼孙哲平,“我没跟你说过吗?生活所迫不得不到处接小广告文案,可能还会遇上携款跑路的傻逼老板。咱家胡同口的信箱里不经常有广告单寄过来嘛。”

——【每晚一颗药,雄起七次犹嫌少。】

——【常保健,标枪冠军宝刀不老。】

——【今天,你站起来了吗?】

广告文案活色生香,孙哲平表情复杂:“真没说过。我还以为是批量塞信箱的,每回见着都拿去扔了。”

“难怪我最近几个月接到的样稿变少了。”张佳乐恍然大悟。

纸堆里还有木头屑,另半截柜门把手,破裂的水管和生锈的钢丝钳,甚至是几个撕了封皮的塑料瓶。很难想象张佳乐当时居然能让这些霸占了整个衣柜底层的高贵物件屈尊降贵挤在一半的储存空间内。

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又朝孙哲平滚过去,撞上他脚尖。

孙哲平先瞟了下张佳乐,劳动人民还在对杂物分门别类,弓着腰低头,脊柱在薄汗衫上隆起一道纤窄的山脉,过分瘦了。

他把那瓶子捞进了掌中。

是个药瓶,里头没东西,瓶身矮而圆,光秃秃的,似乎只一面贴了个名札。孙哲平慢慢转着瓶子,指腹沾住细碎的灰,几个黑体字映在发黄翘起的纸上。

阿普唑仑片。

孙哲平用大拇指很缓慢地蹭不服帖的贴纸边角,没想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药,他喊了张佳乐一声:“张佳乐,阿普唑仑片是什么?”

张佳乐几乎是听到这几个字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回头,伴随着脊背强烈却戛然而止的战栗,剩一双瞪得很大直勾勾盯着孙哲平的眼睛,脖颈僵直。

他没说话,睫毛颤动的频率很高,看向孙哲平后忍不住左右晃动视线,又强迫自己与孙哲平对视,浅色的眸子被光映得透亮,颤巍巍晃着水痕。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皮垮下一半,上眼睫很安静地给眼下扫一片阴影,视线下移。

他瞥见孙哲平手里的白色瓶子。

“安眠药。”张佳乐冲孙哲平笑了笑,把手里头的物件放进衣柜里,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

正如他没预料到自己会把空药瓶丢进杂物堆里,他也不曾想自己会这么轻易地告诉孙哲平:“我吃安眠药,一直有在吃。”诚然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只是张佳乐习惯了藏着掖着,也不知道到底在躲谁。

孙哲平还是那副表情,嘴角挂起的弧度没下去,眼珠子黝黑得像初一的夜晚,开口总显得不以为意:“这之前也没跟我说过。”

他感觉自己有点儿生气,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他跟张佳乐只是室友,对方吃药,吃的什么药,是否选择瞒着自己,都是张佳乐非常隐私的行为,说是信任,不说是常态,他孙哲平凭的什么在人家面前一副阴阳怪气的恼然,这不应该。

但孙哲平难得的,选择了如此不应该的方向。

张佳乐被孙哲平这句话说得紧张,舌尖从下唇舔到上唇,反复濡湿几回,嗫嚅着念:“以后不会瞒你了。”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妥协来得如此轻易,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是孙哲平,一个顶天立地的直男,竟让张佳乐从说话语气里听出了委屈的腔调,着实惭愧。

大多数时间孙哲平不会去感知“后悔”这一情愫的萌生或是消逝,按他的话说这类情感本身就是棘手的无用功。除了成功烦恼自己不会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然而他还是在某一时刻感觉到了无比强烈的后悔情绪,甚至无法第一时间判断出自己究竟在为哪一个环节懊恼。

张佳乐在试图掩盖一些事情的时候做得意外出色,孙哲平许多次看见他在睡前慢条斯理地喝水,却从不知道对方舌苔上压着的药片正被水流冲开,顺着食管滑下。

他吃药的动作很慢,白药丸铺在桌面上,下面垫一张纸,张佳乐用手指尖撵着,一颗颗往嘴里送。几粒丁点大的药能放一分钟。他又不急着喝水,孙哲平只看见张佳乐含着药的舌尖时不时顶上颚,唇缝里探出来齿列咬住的红。

孙哲平给张佳乐递倒满温水的杯子:“我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过。”

张佳乐把药盒两侧扣上,塞进书桌右侧最下面的抽屉里——当时分柜子的时候俩人左右划分,这柜子在孙哲平看来一直是锁着的,今天算是明白了它做什么用——晦暗的空间内部除了混好剂量的药盒,还码着一打孙哲平今天捡到的那种小药瓶。

“我拿药很小心的,怎么可能闹出动静。”张佳乐就着孙哲平的手喝了口水,两颊鼓起,顿了好几秒才吞下。

估摸着是吃的剂量比较大,没多长时间张佳乐就开始频繁地眨眼,仿佛全身脱了力,软绵绵地舔嘴唇,水杯被他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

“上床吗?”孙哲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音量,又怕张佳乐听不清,偏头凑到对方耳边。

张佳乐寻声转头看孙哲平,这人的鼻子好挺,仿佛下一秒就能跟自己撞上,可中间其实还隔好一段距离。他眯缝着眼冲孙哲平笑,点点头说好。

涣散的桃花眼会给被注视的人造成得到深情的假象,孙哲平不会相信。

“今天为什么这么早睡?”躺床上后孙哲平听着耳边的喝水声问。

“觉得承诺要当场兑现比较好。”张佳乐的声音很柔软,仿佛融化的糖霜,拖长的尾调里混进鼻音,他该是困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诚意。”

孙哲平在那个时间点十分有暴起质问的冲动,想问张佳乐既然都是吃药才能睡为什么总要熬到五点多,想问张佳乐吃了多久的药,才会把药量加得这么大;还想问问张佳乐,自己现在如此无端的躁戾情绪,到底是因为什么。

很显然最后一个问题张佳乐也不会有答案,很理智的决断是,孙哲平一个问题都不会问出口。

“谢谢。”孙哲平面朝天花板,对着拥挤的黑暗回应。

张佳乐应该放下了水杯,搪瓷在木制的床头柜上磕出响。

他滑下床蜷着,很安静,沉默到孙哲平以为他已经睡去,他突然翻身朝向孙哲平,铁架床受力震了一下。

“大孙,我其实,会有点害怕在夜间环境下睡着,”话里裹着气泡,像烧开的水汽,抓不住又灼人,“我总担心睡着的时候天是黑的,醒来的时候还是黑的,再也亮不起来了。”

人在困倦时说出来的话不过脑子,被潜意识涂抹得幼稚。

孙哲平抬手按了下胸口,觉得自己像被水蒸气烫伤。

“天会亮的,等你睡醒就亮了。”孙哲平低声哄他。

张佳乐抿着嘴应一声。

过一会儿他又叫孙哲平:“孙哲平,我跟你说件事。”

孙哲平侧身,与张佳乐脸对脸。其实也不太看得清,只瞧见张佳乐眼睛都闭上了,剩张嘴絮絮叨叨。

“安眠药不是很好戒,我吃得久了,耐药还上瘾,所以只能加量。”他搭在脸侧的手往前够,拽住孙哲平枕头的一个角,很小心地捏了捏,“没它们我睡不着。暂时还没有戒药的信心。”

孙哲平抬下手臂,僵在半空又收回去,嗓子很干,一说话就是哑的:“没事,你按自己的节奏来。”室友只能做宽慰话语,并没有规劝立场。

张佳乐用气声笑,笑意黏黏糊糊:“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讲过。”

“你可是我最信任的......”

“朋友吗?”孙哲平听张佳乐的语调变得又缓又弱,耐心等了等也没下文,近乎讥诮地补一句,然而对方并没有应答。

夜色里剩枕边清浅的呼吸声。

孙哲平依然看着张佳乐,对方会睡得很沉,不论他此刻想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指尖与张佳乐眉心相距咫尺,孙哲平小幅度地比划着,想象自己抚平了张佳乐皱起的眉毛。他终于碰上去,指腹只轻轻地点一点。

手臂伸出去,松散地环过张佳乐的身体。

掌心触到的温度偏低,后腰有深深凹陷,突起的肩胛骨,手指被发丝缠绕。

孙哲平面不改色地收回胳膊,手指相互摩挲。

窗外涌过热风,吹开迭起的蝉鸣,乍起一瞬,戛然而止。

孙哲平用小臂遮住眼,无声地笑。

他确实地认为了自己在后悔。

并非是发现药瓶后选择询问张佳乐而引发的这一系列事情,事实上当亲眼看见张佳乐吃药的那刻,他可以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以至于他对自己健全的人格产生过怀疑。

那是即使摆在电影里也毫无违和感的场景,黄光暧昧,青年有过分单薄的肩骨,红发遮住后颈,被随意夹到耳后。拿药是一种异常放松的状态,整个人的身体是垮下的,似乎状态也跟着一起下坠,耷下来的眼皮子显得倦怠,又仿佛消极的顺从。

张佳乐将药和水吞下,孙哲平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同时在无意识地吞咽。

也不是之后被埋在心底的问题。他不知道张佳乐最后说的几句话是想表示什么,不过可以一厢情愿地理解成张佳乐与自己心有灵犀。

所谓的后悔猖狂膨胀。

他是为今晚没有在张佳乐清醒的时候紧紧抱住对方惋惜。

他想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或许只能在张佳乐睡着后才能抱紧对方就感到莫大的懊恼。

这是孙哲平唯一后悔的事。

(7)

张佳乐接到小卷毛电话的时候正在孙哲平剧组无所事事。

这种片都不是什么大制作,说得好听点取外景也不过走个荒郊野岭或是公园灌木丛生的街道,毕竟幕天席地的剧情还是少数。

多半是搭棚,随便布点景, 床沙发和浴缸,添个餐桌,一个大棚能循环利用多回。

孙哲平当前指导的是床戏,张佳乐就没跟着进屋看,坐在客厅里研究茶几上摆的花瓶,里头插假花,但他很想摘下来揪花瓣,尽管是忍住了。

自上次跟孙哲平坦白自己吃安眠药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张佳乐首先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睡前跟孙哲平说一大堆有的没的,其次是搞不懂孙哲平的态度。

孙哲平表面上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跟自己说说笑笑,吃药掉马似乎翻了篇被他闭口不提,只是会在每晚睡前对张佳乐说一声“早点睡”,他又不说什么劝告的话,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却把张佳乐整得无比纠结,感觉自己太晚睡对不起人家的关切。简直是自省式教育的集大成者。

于是张佳乐终于在某天鬼使神差喊住了说完关怀就准备入睡的孙哲平:“要不你等等再睡,我吃个药就上床。”

孙哲平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下垂眼掠过张佳乐瘪着的嘴,很仁慈地点点头:“好,我等你。”张佳乐总感觉孙哲平的嘴角是勾着的,但晚上光不好,他又无法确认。

结果是张佳乐莫名其妙地开始跟着孙哲平一同入睡。他当然还是对陷在无法触摸无法捕捉任何事物的黑暗中感到无比恐惧,奇怪的是,当告诉自己身旁还躺着孙哲平后,所有的战栗会像海水退潮般淡去,那是很玄妙的安全感,诱惑张佳乐放下一切戒备,等待醒来后被光笼罩的世界。

这感觉很好。

可除此之外,张佳乐可以确定,孙哲平在抗拒自己的亲密接触。

张佳乐不是对自己的这个毛病浑然不觉,但他认为没什么改的必要,这是他表现友好最直接的形式,而且被他这么对待的人屈指可数。之前孙哲平绝对是泰然处之,可最近他连张佳乐把脑袋支在他肩窝里,都要不辞劳苦地捧着张佳乐的下巴把这颗头挪开,还若无其事地笑一笑,转身就盯着自己电脑上的分镜,异常疏离。

这也不是很好开口,不论是质问还是试探总像撒着娇吵架,要说“孙哲平你干嘛突然不让我碰你,你以前明明随便我摸”,肉麻得张佳乐想想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周前孙哲平干脆告诉张佳乐自己因为拍摄得去剧组住段时间,有理有据,表情也很自然。

张佳乐坐在床角看孙哲平收拾行李,想第二天自己又得到天亮才能睡下,突然开始烦躁,甚至觉得只有一个人睡的铁架床面目可憎。

想跳下床把孙哲平的行李藏起来,要不直接当垃圾倒掉。

“大孙,你方便带我去你剧组玩儿几天吗?”最终张佳乐只是翘了个腿,足尖弓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双手撑在身后;他叫孙哲平的时候眼尾扬起来,头稍稍歪着,红发从耳侧垂落。

孙哲平抬头看张佳乐一眼,喉结细微地滚了下,他说:“你来吧,想呆多久都行。”

剧组的棚搭在邻市郊区,不远,乘大巴还是得四五个小时。

张佳乐第一次感受剧组的氛围,其实算不上太好。三级片,三级演员三级剧本,难为孙哲平为了个分镜反复改,把档次生生往上渲染了一个度。原先在屋里还没太大的感觉,一到灯光摄像演员全就位的环境下,孙哲平拧着眉头叼根烟指导画面的模样就变得,异常帅。

下垂眼冰冷冷地瞧镜头,发号施令语调极平,无数次重复“再来一条”,张佳乐可听不见划水演员的怨声载道,目不转睛盯着孙哲平在灯光下晦暗不清的侧脸。

真他娘帅得天崩地裂。

“哥,我跟你说,我爸今天大清早敲我门,我一开门差点吓飞了!”小卷毛在电话那头惨兮兮地哭诉。

张佳乐没敢动那个道具假花,一边听一边拿手指甲划拉皮质沙发的扶手,看上面出现的刻痕消褪,他又补一道。

“我快气死了他要我马上跟他离开,我好不容易拿合同手续唬住他才能在这多呆几天,你说他怎么这么轴,那大老远的还得跑来抓我。”

张佳乐想起来他两年前刚见到这小孩,咋咋呼呼地敲开门跟他一顿打招呼,说哥哥好我们以后就是对门邻居了。那时他依然是个小卷毛——天然卷,孙哲平之前还跟张佳乐说对面那小孩头发烫得太持久,张佳乐笑半天。只不过没染一头龟毛绿,个子没抽条,看着小学都没毕业。

后来一问,13岁,确实也就是小学的年纪,张佳乐不由感慨废土街的管理层当真心大。

小卷毛家在遥远的北方,他12岁的时候迷上了乐队演出,立志要成为一名最摇滚的地下乐手,随后被他爸妈发现,开始了他的出逃。跟着流动乐队一起住地下室,后来干脆搭上人家的车跨越大半个国家版图来到了废土街,并且还能全须全尾找着房子,堪称展现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典范。

他在来到废土街之前还被父母抓回过家里一次,那时他刚组上乐队有一次登台演出的机会,最后导致整个乐队无法演出而解散,尽管后来换了个新组合,还是对父母强硬的做法耿耿于怀。

不过在张佳乐看来,他其实觉得小卷毛组队的那些人也都不是很靠谱。这个哥那个姐的,乐器大笔钱是小卷毛垫的,吃的喝的让小孩买,完了笑嘻嘻地说下次有活就带你一起,把小孩骗得傻乐。最后也就是解散演出声势最浩大。

小孩精挑细选的乐器被扔在现场,他还费劲都给捡回来,堆得满屋都是。

幸好所有的三流混混只看上小卷毛的钱包,没考虑过把他当新娘卖去缅甸,张佳乐盯着哨,还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他没法说些什么,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劝告,但作为一个同样在逐梦的邻居,他只能希望对方终有一日心想事成。更可笑的是他还会羡艳,少年人有被欺骗的本钱,他还能无数次站起来叉着腰,为更接近梦想的一点甜头开怀大笑,总在奔跑,孤勇而热烈,即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张佳乐在小孩同样的年纪连梦想都还不配拥有,机械地为温饱发愁,他的少年期来得太晚。

他的梦想依然遥遥无期。

“哥你在哪里啊,我本来今天还想找你的结果发现你跟平哥都出门了!”

“我在他剧组里。”张佳乐回,“你该反省为什么我都快在他那呆到剧组杀青了你才想起来我。”

小卷毛可委屈:“我前俩星期刚好去演出了嘛,新加的乐队,后来被曝出来聚众吸毒,我差点留在少管所。”

张佳乐声音大了些:“你没碰过那些东西吧?”

“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吸那些,我就是个见习的,他们都不带我玩。”

张佳乐叹口气,也不知该说傻人有傻福还是别的:“你找我做什么?”

“想让你带我去酒吧喝酒!我还没进去过,我爸铁了心要带我走,机票都买好了,我还没跟你去过酒吧。”

“我自己也没去过几回。”张佳乐很轻地笑了笑,没有拒绝,“那我明天回去。”

“乐哥我等你!”小卷毛情绪高涨。

挂电话后张佳乐查了查附近的售票处,打算等下跟孙哲平说声,明天提前回去,应该没差几天,昨天还听孙哲平说再补四五个镜头就结束了。

其实他应该跟小孩说这个年纪不许进酒吧,等你长大了随时都可以去,但是长大后的心态跟少年人是不一样的,曾经觉得遥不可及很厉害的大哥哥,未来再回想起也只会觉那是个不得志的普通人;曾怀揣无上好奇与神秘的地点,多年后踏进去,不过乌烟瘴气。

紧张与冒险是中二少年的限定,趁着还认为做某些事是牛逼而刺激的,只要不触犯法律背离道德,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8)

可小卷毛最终也没去成酒吧。

张佳乐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小孩在凌晨给他发了几大段消息,他爸还是怕夜长梦多,连夜改机票压他上了早班机。小卷毛在一堆表情包无人回后终于反应过来张佳乐居然睡了,最后发了一条语音。

“哥,我走啦,我把我最宝贝的吉他送给你,我爸不让我带走。我觉得有机会我还是会逃离他们继续搞乐队的,等我的好消息!晚安!”

张佳乐听完语音就开始发呆。

时间还早,孙哲平没急着去片场,迟疑了下把手放到张佳乐头顶揉了揉:“你等下还往回走吗?”

沉默半晌,张佳乐抓了把孙哲平的手腕:“我回去,票都买了,退票要扣手续费。”

“快杀青了。”孙哲平收回手。

张佳乐抬眼冲他笑:“早点回来。”

夏季的白日很长,所以张佳乐比较喜欢这个季节,他是个常年体温偏低又不易出汗的体质,没有空调对他的影响不是很大,反倒是视野内的事物被光线充足照射能给予他很简单的雀跃。

晚饭时间,油脂香料混在一起,从筒子楼飘出去,散满整条胡同。霞光是紫色的,夕阳穿破云层,漏出细碎的橘调。

张佳乐嗅了一路油烟味,踩着水泥斑驳的地回到207。

廊道从视觉来看就宽敞不少,小卷毛的纸箱子消失得一干二净,独独207门口歪斜地立着把没盒的破吉他。

小孩说的宝贝不能信。弦断了两根,背面几道划痕,左下角还拿黑色记号笔写了小卷毛自己的名字。张佳乐当时就觉得挺可乐,有理由怀疑这小孩是把他当物体寄存处,等着哪天找上门把他的吉他要回去。

张佳乐又不会弹吉他,摆屋里能让本就不富裕的空间再拥挤点,留着干嘛。

他回头看一看对面那扇紧闭的门,乱七八糟的鞋底印也没被擦掉;转回来眼瞧着吉他叹口气,拎着琴颈开门进了屋。

小卷毛后来没再给他发过消息,被家长带回去安全大抵是不用担心,估摸着是手机被没收了。张佳乐想了想,往聊天框里打了几句话。

中心思想是告诉小卷毛暂时别想着逃出生天,好好学习才是硬道理,半文盲出门都不会写歌词才是丢脸丢大发了。

窗外的亮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红里泛出黯淡的蓝,屋里很静。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这种一个人处在狭窄环境下的安静了,竟久违地开始喘不过气,明明少了个庞然大物应该觉得更宽敞点才是。心脏不安地律动,像在着急试图寻找些什么。

他开始看着天色,一下下地眨眼,眼皮下沉又掀起,睫毛掠出阴影;双手捂住耳朵。

直到他已经几乎看不清玻璃前那棵树的存在,一切都死亡在夜里。

张佳乐摸了摸肚子,手指套着钥匙圈往门外走。他记得胡同出去对面的街道里就有家酒吧。

说是酒吧,更像是小酒馆,为了配合整个街区的物质生活水平,卖的都是听装啤瓶装白,国产干红涩得不行,像嘴里糊一口沙。不过肚子饿的时候 就花生米还是香的。

四下环境喧闹,张佳乐杵在角落里,喝得有点上头也没注意自己在这呆了多久,手里晃着个酒杯瞧邻座人划拳,笑得眼睛眯成缝,舌尖沿齿列舔过。

极少数时间张佳乐爱惨了这种拥扰的环境,灯火通明,撕裂开漫无边际的黑暗,时间的流逝被滞留,至太阳再次升起。

诚然他是完全无法融于这种场合的,但做个看客,同样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

手机早在走进酒吧前就静了音,搁裤兜里忘得彻底,再次打开挤出十几条未接来电提醒。还没看清这位执着的人姓甚名谁,通话界面再一次弹出。

“张佳乐,你跟哪呢?”孙哲平的低音炮难得掺进很明显的愠意。

“大孙......”张佳乐怔怔地放下酒杯,无意识地拿指尖搓自己衣角,能听出来谁是谁已经是顶了不起的事了,语气是根本分不出来的,他干脆软绵绵地笑起来,“我在酒吧啊,你要过来一起嘛?”

等孙哲平沉着脸把张佳乐带回屋,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

地方是近的,只是张佳乐走路不老实,几次三番地乱拐,还总往墙上撞。孙哲平听着时不时传来的闷响太阳穴突突地跳,最后干脆把人一把捞怀里推着走,张佳乐象征性挣扎了两下就不动弹了,手指反过去拽孙哲平的腰带玩。

俩人进了屋,孙哲平裤子也快掉了。

好容易把人哄着去洗了个澡,张佳乐趴床上嘟嘟囔囔地叫孙哲平的名字。

“大孙。”

“在呢。”孙哲平往水杯里灌水。

“孙哲平。”

“你等等。”孙哲平把人从床上拎起来,塞了个水杯到张佳乐手里。

张佳乐低头看看杯里漾开的水波,撇撇嘴抬眼,涣散的眼神很努力盯着孙哲平,睫毛颤巍巍的:“孙哲平.......”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想要什么,只笑一声,冲他抬下巴:“把水喝了。”

“我想吃药。”张佳乐眨巴下眼,吸了吸鼻子,开口声调又黏又哑。

“不行。”孙哲平摇摇头,见张佳乐实在拒绝喝水,也不强求,拿过杯子放床头柜上,手掌掐着张佳乐的后颈力道很小地捏了捏,“我们睡觉好吗。”

“不好,孙哲平。”张佳乐没等孙哲平把手移开,一股脑瘫进床里,压着对方的手臂开始打滚,尾音拖得很长,“大孙...大孙......”

头发丝在皮肤上蹭,麻而痒,孙哲平手指尖勾了下。眼见张佳乐咕噜噜撞进自己怀里,脸埋着胸口。

“孙哲平,我难受。”呼吸靠得太近,热气很轻易地穿透衣料,打在孙哲平心脏上,滚烫潮软。

孙哲平没碰他,稍稍低头问他:“怎么了?”

张佳乐又不说话,翻个身瞪着孙哲平,眼眶一圈是红的,被打湿的睫毛不堪重负垂下,没什么威慑力,绷着嘴角也可怜兮兮的。

“怎么还哭了?”孙哲平吓一跳,张佳乐这人的脾气他还是有点数的,模样看着软和内里倔得要命,不痛快的事就揍一顿,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没想到撒个酒疯连眼泪都下来了,他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你喝了酒不能吃药,张佳乐。”

“我头疼。”张佳乐理直气壮地喊,“孙哲平,我头疼。”

他当然会有很严重的戒断反应,因此多年里他去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嗑药,但还惜命,酒精在渴望药物的大脑内张牙舞爪,睡眠遗弃不听话的小孩,他打着寒颤,瑟缩到天亮。

张佳乐嚷嚷着又开始抽抽搭搭,一遍遍叫孙哲平的名字,声线太过柔软,猫叫似的黏稠而羸弱,孙哲平不敢再听下去,他怕自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病态的,无助的,沉溺的,成瘾的。

那太漂亮。

孙哲平把视线瞥到一旁,很缓慢地吐一口气。

引线早被烧到了尽头,只差最后一点火星。

“大孙,我头疼......”张佳乐无知无觉地喃喃,手够到孙哲平的衣摆,轻轻地扯,“我睡不着觉的,我好难受。”

“孙哲平,我想吃药。”

“我想睡觉,大孙......”几句话重复地念,语无伦次。

“孙哲平,我不舒服。”

孙哲平耷拉着眼皮笑了,伸手摸了摸张佳乐的脖子,掌心一路向下。

张佳乐睡觉穿宽大的汗衫,能很轻易地被撩起,但孙哲平只随意在张佳乐肚子上揉了把,听见对方闷闷的哼声。

他的手顿在张佳乐腿间。

“张佳乐,你想睡觉么?”孙哲平把声音压得很沉,张佳乐被汗打湿的发梢映在他瞳底,。

“想......”张佳乐含糊地回,舔了下发干的唇,“但是我睡不着,我不舒服。”

孙哲平慢慢握住,嗓音低哑,他知道这是一场诱哄,幸好他从来不是个多高尚的人。

“好好睡觉,我会让你舒服。”

床上的人整个身子颤了颤,他没有反抗,甚至顺从地把腿打开了点,只还在茫然地唤孙哲平,揉进了很纯粹的依赖,好似在坍圮的世界中狼狈地攀住唯一一根矗立的大理石柱。

内裤挂在踝骨处。

孙哲平从下往上抚,手掌有薄茧,顺着肌理细细地磨,热度在手心里膨胀。

指腹划过伞顶,缓而重地打圈。

张佳乐的喘息里有浑浊的酒气,断断续续连出鼻音,声调悬在半空,总急促地顿下,像手指在床单上不得章法地攥。锁骨处浮出浸汗的薄红,在胸腔起伏中下陷。

“孙哲平....大孙......”张佳乐闭着眼小幅度摇头。

“嗯。”孙哲平低声应,指尖抠挖铃口,另一只手仍不紧不慢地上下套弄着,适时堵住流水的前端搓了下,“困吗?”

张佳乐很重地喘着,舌尖反复在唇上舔,濡成晶亮的绯色,探出的舌头红得靡艳。

“好热......”脑子被炸空了,张佳乐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在耳鸣中张口,唇瓣开开合合,“大孙,我好涨。”

筋脉跳动着,张佳乐无意识皱眉,一遍一遍含糊地叫孙哲平,嗓子里染上哭腔。

孙哲平安静得仿佛局外人,他看张佳乐把头后仰,脖颈上喉结滚动,汗与眼角的泪一起打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只是沉默地加快了动作,手指用力刮蹭囊袋。

张佳乐模糊的声音滞了一瞬,腰身抽搐着弓起。

孙哲平低下头,看掌心的白浊于指缝滴落。房间里有很淡的麝香气。

“大孙......”张佳乐的声音还发着抖,迷迷糊糊地喊人。

孙哲平摊着手,虚虚地动了动指尖,随后抽几张纸把东西擦干净。

他站在床边把张佳乐的被角抻平,踱出门去冲第二次澡。

冷水将皮肤温度短暂地降下,孙哲平抹了把脸,手肘抵着墙重重地吐息。

回屋后张佳乐缩在床角,也不知道睡踏实了没,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孙哲平躺上床后试探地喊了两声,对方应得很艰难,完全依靠本能在发声。

孙哲平笑了笑,关灯侧身把张佳乐搂紧,鼻尖有洗发水的气味。

“晚安,张佳乐。”他垂下眼皮,嘴唇在张佳乐额首轻轻擦过。

这觉没睡多久,张佳乐醒来的时候孙哲平都还没起。

毕竟是凭借一个生理需求打败另一个生理需求,能睡着已经是孙哲平天赋异禀,不能奢求还睡个十小时。

张佳乐坐在床上神情复杂地瞅一眼睡姿良好的孙哲平,又心虚地扭过头不再看他。

事情发展完全出乎张佳乐预料,他压根没想到孙哲平昨晚就能回来,不仅暴露了自己极差的酒品,还在被孙哲平撸了一把后真的睡着了;人虽喝醉,记忆犹在,想到自己昨晚柔弱娇俏的小模样张佳乐试图就地昏厥。

他还没来得及昏回去,目击他社会性死亡的孙哲平睁开了眼。

“早,张佳乐。”孙哲平还能自然地冲他笑。

张佳乐僵硬地扯扯嘴角,一脸愁苦:“早上好,大孙。”

孙哲平没赖床的习惯,醒了就能起床,走到衣柜前拿出一套衣服,很迅速地把睡衣脱下再换上。

张佳乐一不留神就盯着人家的背阔肌发了好一会儿呆,回过神来赶紧把视线移向窗外,搓搓自己不争气的眼睛。

“你昨晚睡得还好吗?”孙哲平堪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典范,问得张佳乐想沿着水泥地缝钻进去。

“你怎么昨天就回来了啊?”张佳乐顾左右而言他。

“拍摄顺利就结束得早,我回来也差不多十点了,本以为你该在家的。”

孙哲平说得平和,张佳乐却无端觉得惭愧,感觉自己特别像趁妻子不在家出去寻欢作乐的丈夫。

他毫无底气地辩解:“我就是一时兴起。那个我酒品确实是不太好,之前也没敢告诉你。”

“张佳乐,”孙哲平勾了勾嘴角,语气很轻松,“这都没什么,很正常的事情。”

张佳乐愣愣地眨一下眼:“我俩不会都弯了吧?”

“直男间互帮互助,有什么问题吗?”孙哲平把张佳乐本就不服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端上洗漱盆往卫生间去,深藏功与名。

孙哲平的逻辑太尖锐,张佳乐没思考出结果,反正好歹是保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向,那互帮互助当然没有问题。

当晚孙哲平冲张佳乐招招手,说:“既然没有问题,你是不是可以礼尚往来?”

张佳乐准备拿药的手一抖,转身瞪大眼睛打量孙哲平,从脸往下,刚洗过澡的睡衣上有水渍,下端鼓囊囊的一团。

他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这样去理解,但是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鬼迷心窍地爬上床,摸了摸孙哲平的小兄弟,吞咽口唾沫,嗓音发哑:“可以吗?”

孙哲平低声应:“当然。”

张佳乐完事后瘫在床上喘气,脸烧得又红又烫,分明爽的也不是自己,但他能意识到自己全程都在濒临快感,吊着的感觉更使人发疯。

所有的行为都无法去理性分析,张佳乐只能将一切归咎为:孙哲平的嗓子真他妈的性感。

很多事情只要起了个头,就非常容易水到渠成,变成一种习惯。何况慰藉本身就是一种会上瘾的行为,贴近的身体,缠绕的呼吸,那会让黑暗变得饱满餍足,甚至绽开并不存在的光亮,温暖,湿润,足以诱惑张佳乐溺死在其间。

自欺欺人的青年耽于欲望,无数次在夜晚相拥而眠,却不曾有一个人开口。

窄木桥无法维持永久的平衡,它一定会崩塌,而后重塑。

还需要最后的一个契机。

或许孙哲平在等待,张佳乐也在等待。

(9)

入秋后下了一段时间缠缠绵绵的雨,整座城市像刚从海底捞出来,云是潮的,地是湿的,空气扼住行人的咽喉,浇一身漉漉的水汽。雨没有大过,细密又纤弱,银针织成网,拢着满城瘦削的沉闷。暑气未消,还是燥热。

孙哲平接到老板秘书电话的时候正在炒饭,油裹着米在锅里炸开,呛起一阵浓烟。他语气平稳地答着,另一只手还握着锅铲对着菜捣腾。

“我吃完午饭就过来。”他把饭盛到碗里。

秘书小姐是个新来的,讲话非常盛气凌人,事实上老板也是新来的。

合作公司的前一个老板负债跑路后,新老板接盘了这个三级公司,在对许多片子发表了专业的批判后,他决定杀鸡儆猴,剔除公司里业绩最低的一批人,将更刺激与露骨的节目规划写进年度计划书里。

很显然的,孙哲平就是那个要被杀的鸡。

他自己还是很淡定,毕竟换老板后失业就在他的心理预期内了,不是所有的黄片公司都能忍受有小导演在拿用来卖的资源练习拍摄社会新闻,观众不爽公司还得贴钱。前老板对孙哲平网开一面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有个也在学导演的女儿。

冷静归冷静,失业费还是要拿的,因此孙哲平能够姿态谦逊地坐在新老板面前,听对方把自己的片子喷得一无是处,再开始列举三级片要点一二三。

“你拍的这些东西是没人看的,观众要看什么?人家连剧情都不想看,好好地怼生殖器官,保证浏览量翻几倍。”

“你要是改得好,我还能给你一个试用期。”

“你考虑考虑。也是看你画面导得确实不错,才给你个机会。”

窗玻璃被细雨刮得一道道,孙哲平在计算从公司到废土街的距离,乘公交要差不多两个小时,虽然之前跟张佳乐说不用等自己吃饭,但要是现在往回走应该还能蹭上一口饭。

但愿今天没有辣椒炒番茄炒蛋。

“老板,咱结账吧。”孙哲平冲滔滔不绝的男人很礼貌地笑一笑。

不过可能流年不利,孙哲平撑着他那把大黑伞在失去遮雨棚的公交站等了近一小时的车。

雨就没停过,被风吹得乱飞,连伞都遮不住的闹腾,不注意就蹦上人脸,毛絮似的发痒。这种雨是最讨厌的,撑伞显得矫情,不撑又浑身难受,它们不把人淋成落汤鸡,只会让人仿佛毛发过敏。偏一点办法没有。

孙哲平单纯地厌恶小雨,张佳乐却是实打实地烦这整个气象时段——他喜欢潮湿的天气,但他不喜欢晒不干的衣服被子以及墙上会开裂生出的霉斑。

孙哲平插嘴说,这两个属性是共生的,干燥天就不发霉,你又不喜欢。

张佳乐闻言点点头,很忧郁地沉吟,确实,世间万物总是矛盾的,我们不能避免,连自然也无法双全。

孙哲平就问他,你在纠结什么?

张佳乐瞥他一眼,又不吭声了。良久很愁怨地开口,我在纠结你应该不纠结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纠结呢?

孙哲平凑到张佳乐的耳边轻声问。

拐进胡同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这回孙哲平留了个心眼,提前站在筒子楼下抬头瞧

207的灯是不是点着,按理应该是有一片暖光的。何况这个晚饭点,整栋楼都是亮堂的。

于是207在其间黑得特别显眼。

孙哲平捏着手机开了门,打算先进屋殴打自己的枕头出口气再给张佳乐打电话,不过开门后是有光漏出来的,很微弱的橘黄色,是台灯光。

窗帘被拉上了,所以光透不出去,窗户下头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满屋子是浓烈醇厚的气味,混进点酸梅味,烟雾被叆叇的光照着,雾气边缘铺开琐细的亮色。

孙哲平吸了几秒二手烟才反应过来,张佳乐是在抽烟。

认识张佳乐这近半年时间,孙哲平从没见过他抽烟,最开始因为烟灰缸还问过张佳乐一回,这人聊着聊着就岔了话题,导致孙哲平默认张佳乐应该不会抽烟。

结果一进屋就见着人跟墙角吞云吐雾。

他把门小心关上,走到张佳乐身边,脚步声踩得清脆,张佳乐却始终没有扭头看他一眼。

孙哲平干脆挨着张佳乐坐下,借着光线缱绻,张佳乐的侧脸都不太真切。

睫毛尤其长,耷下来把透亮的浅眸掩一半,齿间咬着烟嘴,薄雾自唇瓣游离,散进好似失焦的眼神里。他又没绑头发,红发尾长到胸口,遮了耳廓;他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孙哲平只默默地瞧,反倒是张佳乐先笑起来,嘴角扬着,眼尾很细微地勾起,烟还叼在唇边,他偏头与孙哲平对视,浸润尼古丁的嗓子泛哑:“你看什么?”

“看你抽烟。”孙哲平用手指拨弄张佳乐的头发,别有用心地把它们都拢到耳后,满意地捏了下张佳乐露出的耳垂。

“这有什么好看的。”张佳乐虚着眼研究孙哲平过深的瞳色,任凭对方动手动脚,漫不经心地念了句,抬手捻烟杆吸一口,两根手指夹着烟搭回膝上。

“好看......咳”

孙哲平的调侃刚起了个头,被迎面的雾气熏得眯眼,喉头呛出一声咳嗽。

张佳乐还在没心没肺地笑,仿佛刚才朝孙哲平脸上吐烟的不是他本人。

红的唇,半透明的雾,孙哲平想自己的底线可能早跌破了下限,才会觉得张佳乐此番恶劣的挑衅都勾人得要命。

荒诞的欲望在逼仄中肆无忌惮地攀升。

孙哲平握住张佳乐夹烟的那只手腕骨,拽到自己唇前咬走了张佳乐指尖的烟。

张佳乐蜷了蜷手指,眼角弯着看孙哲平。

其实孙哲平本意是想以牙还牙也让张佳乐呛一回,奈何烟雾刚入喉头又被涩得干咳一声,他在张佳乐没忍住的“噗嗤”笑意中冷着脸把烟取下。

“你这劲儿挺大啊?”孙哲平对着光也没看清被张佳乐咬瘪的滤嘴上的商标。

“大前门,我喜欢话梅味。”张佳乐舔了舔下唇。

视线在光下缠在一起,他们本身就离得很近,仿佛只是被一段雾阻隔。

张佳乐双唇开了条缝,探出被齿列轻咬的舌。

孙哲平又吸一口烟,酸梅生津,辛辣入喉。

他抬手扣住张佳乐的后脑勺,烟雾自舌底泄出,他吻上对方的唇。

满腔梅子酸,唾液涩苦搅在一起,唯有舌尖是甜的。

孙哲平不知道他到底与张佳乐亲了多久,最后俩人头抵着这头大喘气,手里的烟兀自烧着,张佳乐让他快点把灰掸进烟灰缸里。

“你今天为什么抽烟?”孙哲平手搭在张佳乐腰上拍了拍。

张佳乐塌着肩:“想抽就抽了。”

孙哲平“噢”一声,也不再继续问,手自顾自摸张佳乐的背。

张佳乐被他弄得痒痒,不轻不重地打一下孙哲平的胳膊;“我叔婶问我要钱,说是我爷的棺材本。”

孙哲平怔了怔,手臂悄然垂下。

张佳乐耸耸肩,继续说,这其实没什么大事,毕竟他以前每个月都得给家里打一笔钱,为了让他爷爷在医院吊命,也不知道钱到底有多少用在了治疗上。

他现在确实还松了口气,尽管那是唯一养过他的亲人。

“我妈生完我就改嫁了,我爸有病,隔一两年也死了。”张佳乐慢吞吞地讲,不像在说他自己的事,仿佛一个感情不够饱满的说书人。

他是山里老人供出来的大学生,小房子一到夜晚黑得渗人,枯草织席,糠菜就饭,好歹是活过去了。大学没读完,大二肄业,爷爷的病需要人养,或许叔婶之流也需要他养。

“我其实是个很现实的人,孙哲平。”张佳乐总结了一句,“你家里人会管你要钱吗?”

孙哲平说他是跟家里决裂了出来的,他爸妈不缺钱。

张佳乐就看着他笑,也没说什么。

“我本人还是挺缺钱的。”孙哲平把烟放在烟灰缸上磕一下,“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孙哲平从没跟张佳乐提起过他之前的室友,实际上他在北街区的时候的确还有个室友。不咸不淡相敬如宾的室友感情,孙哲平也觉得这人挺好的。后来这哥们在孙哲平出去拍摄期间拿了他很大一笔钱,虽然是被孙哲平发现并堵在路上揍了一顿。

所以他刚来西南街区的时候往落在屋里的书包里塞了个钱包,里头的钱数额还挺大的,就是想试一试张佳乐,没想到张佳乐连书包都没碰过。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认为孙哲平这种试探人道德的方式简直像中二期没过的小卷毛。

孙哲平自认理亏,叼着烟沉默地扭头。

“孙哲平。”张佳乐喊他。

孙哲平也没理,听到身边衣服摩擦的声音,张佳乐凑到他跟前碰了碰他的嘴角,咬走那根几乎只剩个烟屁股的烟。

张佳乐吸完最后一口,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孙哲平耷拉着眼看张佳乐掐烟的手,伸手把人捞进自己怀里。

唇含着唇,舌头从舌尖扫到舌根,孙哲平手滑进张佳乐汗衫里,相比掌心显得凉许多的体温却像着了火,大脑被烫得发昏。在他把张佳乐的内裤脱下的同时,张佳乐解开了他的皮带。

金属跌落在地,清脆的声响里混进沉闷的喘息。

床下散着几团纸,孙哲平搂着张佳乐安抚似的顺对方的脊骨摸,隔着几乎湿透的白衫。

张佳乐把脑袋支在孙哲平肩头,敛着眼皮时不时眨一下,像个没生命的瓷器。

良久,他突然直起身,盯着孙哲平的眼睛看了三四秒,把对方往外推了推。孙哲平不明所以地放下手,眼见着张佳乐双手交叉扯过衣摆,把汗衫脱了下来。

顺手丢在床头柜上。

“孙哲平,做么。”他赤裸着上身,长发贴后背垂落,小腹随呼吸起伏。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左胸口那颗痣,很浓的黑,像被谁不小心点了一笔,与淡色的乳晕毫不相衬,突兀得使人想伸手去擦拭,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在很迅速地脱掉衣服后。

张佳乐的乳头是内陷的,却会在受到强烈刺激后怯怯地凸出来,孙哲平感到很有趣,不由地又啃了几下,张佳乐喘着气挺胸,一巴掌拍到孙哲平圆寸上,又舍不得下重手,最后顺着孙哲平舔自己胸口的频率一下下摸着,鼻音混着喘息,断续地咬牙切齿:“你他...他妈的别玩了!”

孙哲平置若罔闻,嘴里咬一粒,手拨弄另一粒,听着张佳乐很迅速地呜咽出声。

“不要了...孙哲平...”然而张佳乐黏黏糊糊地摇着头,却双手搂住了孙哲平的后颈,直把胸膛往孙哲平跟前送。

“你想要什么?”孙哲平从张佳乐的胸口一路吻上去,咬过锁骨,蹭着脖颈,对着耳垂吹气。

张佳乐缓过一阵,眼角挂着泪瞪孙哲平,双腿往上盘住孙哲平的后腰,湿漉漉的端口在孙哲平腹部留下一道水痕。

“要润滑液,你有没有,”他勾了下孙哲平的脖子,把人拽倒在床上,自己翻了个身爬起来坐在对方腿上,双膝跪着叉开,“没有我现在先帮你再撸一把,你出去买。”

孙哲平躺着笑得不行:“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张佳乐拿指头沿着孙哲平腹肌线条划拉:“做不做,不做我萎了。”

“您受累伸个手,我那床头柜抽屉打开,有一管,我记得套也在里面。”怕张佳乐动来动去摔着,孙哲平托住了对方的屁股,手感毫不意外的好——张佳乐穿个老头衫都能看出来屁股很翘,他揉了揉,没忍住又捏了捏。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张佳乐撕开小雨伞给孙哲平套上,至于润滑液,瞥了一眼就塞进孙哲平手里,“你原来真的不是个直男!”

“我发誓在认识你之前我绝不会对男人的屁股有丝毫想法。”孙哲平拍拍张佳乐的屁股让他下来,张佳乐顺势直接往床上趴,又被孙哲平在腰处塞了个枕头。

手指带着一滩液体挤进窄缝里的滋味并不好,张佳乐难受得直哼哼。

“疼吗?”孙哲平连忙把指头抽出来。

事实上除了异物感倒是都还好,反而是孙哲平的手指离开后里头灌进空气,一点酥酥的痒让张佳乐头皮发麻。

“你继续。”他也看不清孙哲平的动作表情,只能反手摩挲到孙哲平的手腕,拽着对方到自己屁股前,莫名觉得还挺英勇就义。

润滑液被孙哲平的手掌捂热了才被指头带进去,想象中冰到小乐乐低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暖洋洋的温度从下至上蔓延,张佳乐甚至没感觉孙哲平目前已经进了几根指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微微眯起。

恍惚间听见孙哲平似乎说了声:“你忍着点。”

张佳乐还没缓过神来,很随意地点点头,结果被那玩意儿挤得瞬间清醒,疼得提神醒脑。

他差点反手给孙哲平胳膊挠出一道印子。

也许是扩张得好,撕裂感其实并不明显,疼痛也只在最开始抽送的几下比较剧烈,来回带出润滑液的水声,孙哲平撞得很深,以至于随后张佳乐的哭腔完全送给了无法纾解的涨热。

张佳乐吸得太紧了,又是后入,孙哲平听他在那头碎碎地叫唤着,强忍着才没缴械。温暖而湿润的甬道,张佳乐温暖湿润的眼泪。

做到一半就换了个姿势,张佳乐头埋在床单里闷闷地说看不见孙哲平的脸,孙哲平忙把他抱起来翻个面,被张佳乐笑眯眯地啃了口嘴唇。

张佳乐会为前列腺高潮尖叫,孙哲平紧紧地扣住他的后背来缓和他剧烈的发抖,张佳乐咬着孙哲平的肩喃喃地叫他:“顶到了......大孙...孙哲平”

“要到了...到了...”

他瘫在孙哲平怀里,在孙哲平肩窝留下一个牙印。

他们抱在一起,身上抹的是对方的汗液。孙哲平能感受到张佳乐在怀里被自己顶得晃动,张佳乐不会吝啬喘息,长吟一声声地叫出来,充斥情欲的甜腻。

“大孙,再深点......”张佳乐用脸颊蹭孙哲平的脸,嘴唇碰到的时候就吻一下,舌尖舔对方的牙齿,犬齿咬对方的唇瓣。

孙哲平两根手指夹张佳乐的乳粒——粉色被折腾得殷红,他把张佳乐推倒在床单上。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张佳乐把小腿往孙哲平腰上盘,冲他做了个口型。

干我。

几场后有个短暂的温存,事实上也没有多温馨,孙哲平两手撑在张佳乐耳侧想低头亲他,张佳乐用脚轻轻地踢孙哲平的小腿:“孙哲平你压到我头发了。”

随后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孙哲平提及张佳乐最早的招室友广告,取笑他虚假广告应该被取缔。

张佳乐一边摸孙哲平的腹肌一边反驳。

“你看,光是‘是个直男’这条,你已经很虚假了。”孙哲平有理有据。

张佳乐思考了会儿说,好吧随便吧,那我们继续做不是直男该做的事情吧。

于是张佳乐在颠簸的海上看见墙角新生的霉斑,他想起这是个潮湿的雨季,听不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雨一定还在下着。

打在树叶上,打在花上,让霉斑膨胀成柔软的云。

“张佳乐,我们一起做一个片吧,你编剧,我导演。”

“好。”

他们从床上坐起来后张佳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饥饿,这其实是必然的,毕竟他们俩没吃晚饭就进行了很耗费体能的运动。

张佳乐让孙哲平去厨房冰箱里拿两罐啤酒,他上周超市打折买的。

“不怕头疼吗?”孙哲平问他。

“我想我可以戒药了,做爱有利于睡眠。”张佳乐一本正经地回,结果又被孙哲平掰着肩膀吃了一嘴口水。

他把孙哲平踹下床。

在孙哲平去取个冰啤酒的空当,张佳乐收到了一封邮件,以至于知道孙哲平回来他还处于晃神状态。

一家很有名的电影公司通过了张佳乐原创剧本的初审消息,想找他下周面谈。

“你的剧本讲的什么?”孙哲平问他。

张佳乐说,他写的是一个运气总差了一点的电竞职业选手。他曾有一个很好的搭档,两人约定要一起拿冠军。然而他的搭档最终因为受伤离开了赛场,只剩他一人在追求冠军的道路上踽踽独行。他无数次地与冠军擦肩而过,曾经心灰意冷离开赛场却又回去,背负转会、背离原队友的骂名,直到文章结束,也没有拿到过一次冠军。

“那家公司想让我修改结局。”张佳乐说。

“改成什么样的?”孙哲平问他。

“那名电竞选手最后参加了世邀赛,并且拿到了世界冠军。”

“你这回不嫌人家改你剧本了?”

“我觉得可能偶尔,也可以给梦想留一点余地。”

孙哲平拉开拉环,罐口“呲”一声,冒出一束冷气,他把开好的递给张佳乐:“那刚好,我们找到喝酒可以庆祝的目标了。”

张佳乐抿了一口,问孙哲平庆祝什么。

“敬艺术与自由。”孙哲平举一举杯,跟张佳乐碰上。

张佳乐愣了下,随后冥想一阵,不甘示弱地碰回去:“敬直男。”

半听酒下肚张佳乐往孙哲平身上靠,他其实毫无醉意,只是此刻的情绪漂浮得仿佛把各种酒混在一起喝了回:“大孙,你说明天会变好吗?”

孙哲平转头看见桌角的台灯,是渺小而晦涩的光,他说:“当然,一切都会变好。”

“孙哲平,敬我们期待的明天。”

“敬我们。”

END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西部荒野,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