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彩铅秀秀/ice h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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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24192
本文关键词: 现代;漫画家;主CP;
防雷说明: 漫画工作室架空设定,微林方/韩张/喻黄/双鬼/于远/周翔
作者的话:
因为有朋友说想看专业向架空,想了想自己的专业,那就是……大家都是漫画家的设定了……写不成有起承转合的长篇,所以就是每个工作室的短篇段子吧!轻松治愈向,随便看着玩玩呗。
可能会出现的设定是:
霸图工作室:拳击竞技类少年漫《拳皇》
责编张新杰,主笔韩文清,背景林敬言,色彩与后期张佳乐
兴欣社团(还没变成工作室):一部集合了恋爱恐怖悬疑冒险热血战斗搞笑和文艺元素的长篇网络连载漫画《千机》,还有一些新人在创作短篇战新人王和出本子
社长陈果,同人本的主催都是叶修
蓝雨工作室:改编自著名当红长篇冒险向西幻轻小说《蓝雨》的同名漫画
责编郑轩,小说原作黄少天,主笔喻文州,助理卢涵文在勤工俭学
微草工作室:幻想系绘本《星辰》
编剧+主笔王杰希,助理高英杰
轮回工作室:超人气偏女性向的都市冒险+超能力少年漫《一枪穿云》
责编江波涛,编剧兼主笔周泽楷(后来有了孙翔当助理)
嘉世工作室:老牌王道少年漫《斗神》
责编刘皓,编剧肖时钦,主笔孙翔,色彩与后期苏沐橙
虚空工作室:灵异恐怖漫画《逢山鬼泣》
责编李迅,编剧吴羽策,主笔李轩,助理盖才捷
百花工作室:古风武侠少年漫?续篇《新?双花走江湖》
责编张伟,编剧邹远,主笔于锋
烟雨工作室:传统王道少女漫《烟雨蒙蒙》
责编李华,编剧兼主笔楚云秀
呼啸工作室:邪道推理漫《犯罪侦探》
编剧方锐,主笔唐昊……后来责编变成刘皓
可能会出现的CP嘛……双花 林方 韩张 喻黄 双鬼 新双花 周翔……不过CP感都不会太明显!
有空就写着玩,写多少是多少,随时可能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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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霸图四重奏 上
张佳乐至今记得和那个人的初遇。
当年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高中生画手,参过两本热门合志,初次带着个人本去同人展。那是个高温的炎夏,RY1会场热如蒸笼,有个跑来找他换本的少年杵在摊位前站着看完了他的大作,然后拿手里的薄册敲了敲他的肩膀,笑道:
“你的分镜不错,要不要跟我组个社团?”
孙哲平是他在网上认识的同好,两人萌点极其相似,审美也如出一辙,很快一拍即合,成了ID和围脖头像成双成对的好基友。落花狼藉的编剧节奏乱七八糟,而百花缭乱的线条太过华丽琐碎,换成张佳乐负责分镜与后期,孙哲平负责描线的合作模式后,实力骤然大增。两人以“双花组”为名出了本双人原创志《繁花血景》,狂销两千本好评如潮。立刻被《荣漫周刊》的编辑看中,大学时代就以签约漫画家的身份开始了长篇连载。
连载到第二年,以华丽画风与双男主羁绊为卖点的古风武侠少年漫《双花走江湖》的单行本出版,并开始一路长红,荣登年销量第二。挖到第一桶金之后,两人搬出宿舍,在距离编辑部不远的地方租了套民居,“双花组”正式更名为“百花工作室”。
而六年后的现在,张佳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工作室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一边翻着《双花走江湖》最终卷的最后几页,一边努力把乱七八糟的回忆逐出脑海,脚边则堆满了装箱打包贴好了胶带的大件行李。
百花缭乱的漫画家生涯可谓是坎坷多舛。未出道前就是图文双修、画面感染力极强的大手,和构图霸气、个人风格突出的落花狼藉合作,本应有着辉煌的商业成绩。《双花走江湖》连载到第一个大高潮时,荣漫忽然顺应潮流从全黑白改成了半黑白半彩漫,增加了1/3的页数,一批画彩图出身的优秀绘师登上版面,在刊评排名中成绩斐然,把不少老牌连载挤下了榜单。
两人主动要求换入彩色版面,白天描线,晚上琢磨CG。好不容易完成转型,再度登上刊评表第二的时候……孙哲平却因为劳累过度弄伤了画图用的左手,空留一只写字的右手,再也无法承担一个月48页线稿的劳动量了。
张佳乐独自揽下了《双花走江湖》的全部工作量,从分镜到线稿,从上色到后期。没人敢埋汰连载的画风转变,可对作者的敬意依然无法阻挡粉丝的流失。就算后来有唐昊和邹远两个助手帮忙,他也愈发觉得倦怠与力不从心,不顾编辑反对,草草完结了《双花走江湖》,宣布封笔。
骤然完结不说,还是个丧心病狂的BE。措手不及的读者们跑到官方论坛上大声抗议,一半大喊虐心,另一半则痛斥它烂尾极其不负责。闹腾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张佳乐却把自己的微博发言清了个干净,收拾行李跑去国外旅游取材了一年,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的手指草草翻过单行的最后二十几页。上一话还是两位主角即将再次决战昆仑之巅,下一话就忽然跳到三年后,二花掘开了大花的坟墓,对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凄然一笑,拔起墓碑前锈迹斑斑的重剑背在身后,调整好自己的暗器袖箭重新踏上旅程。
最终决战的内容?全略!只是提了提最终之战后,大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们口耳相传着他的死讯,而二花却坚信自己的搭档依然活着,他愿周游世界寻找他的踪迹,直到二人再次相逢。
最后一页,是身抗重剑的少年背影没入荒草夕阳。
——即使孤身一人,旅程也会继续下去。
门铃声大作,张佳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把手里的漫画丢进了脚边的纸箱。打开门,果然是早上叫的搬家公司。
“把这些、这些还有那些,全部搬走!”他眉飞色舞地指挥着。
没错,即使现在孤身一人,旅程也要继续下去。
张佳乐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车上晃了半小时,目送着车头驶进了城东某个相当气派的小区。可车子愣是没能挤进他所指定的82号楼前,另一家搬家公司的车还停在那里。
他一肚子火,跳下车打算找前一辆车司机理论,却看见一个面熟的小青年在指挥着搬运工们往楼上扛箱子,一箱箱整齐码满了原版书与资料集。小青年看到他就乐了,赶紧摆手打招呼:“哟,百花大大!”
他也眉开眼笑走过去锤了对方一圈:“嘿,方锐大大!怎么,送老林?”
方锐两手插在兜里耸了耸肩:“对啊,老林也刚到。他书太多,拉我做个苦力。”
他和方锐不算太熟,不过在同一家杂志画连载,公司年会上多少会打几次照面。方锐和林敬言也曾是对小有名气的组合,一起创作了呼啸工作室的王牌连载《犯罪神探》,充斥着黑色幽默的邪道推理漫画,虽然很难登上刊评表顶峰,却也吸引了一帮死忠读者追捧。
林敬言与张佳乐同期出道,工作态度好得没话说,就是那一成不变的学院派画风,现在看来有些过时。《犯罪神探》的销量持续低迷,张佳乐也听说过老林不愿意按编辑的意思增添卖肉噱头的坊间传闻。一周之前,呼啸工作室在官方博客发帖阐明,签约漫画家林敬言已经和呼啸解除合约,唐三打的笔名与《犯罪神探》的版权依然归工作室所有。连载不会草率完结,而将由去年的短篇新人王唐昊继续担纲主笔。
虽说是来当苦力的,可两个拿惯了压感笔的死宅一趟拿不了多少东西,被搬家公司的人嫌弃了碍事,干脆站在墙根处围观专业的来回忙活。
张佳乐掏出一包瓜子嗑了起来:“跟我家小助手合作得怎么样啊,还习惯吧?”
现在画方锐分镜的唐昊,在百花工作室干过色彩助理,也是小有名气的男性向大手,出过不少《犯罪神探》的R18本,总被粉丝捧杀说女主画得比原作好看,时间久了自然被捧出了骄纵脾气。某天看完荣漫的排名气得咬牙切齿,把杂志往地上一摔振臂高呼:“老子也要当漫画家!”花了一个月磨出一篇才华横溢的短篇,投稿新人王,被林敬言本人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编辑一来联系,便立刻辞了助手的工作,卷铺盖跑去呼啸做主笔了。
方锐闻言苦笑了一下:“还行吧,年轻人,画风就是比咱洋气。不过他老嫌我分镜不够热血,希望能再往王道少年漫的方向靠点儿。真是……不懂审美。”他说着拉开双肩包,从里面抽出一本还套着塑封袋的杂志递给张佳乐,“诶你要看吗?新刊,今儿早上刚出的。”
张佳乐道了声谢接过,打开带着油墨味的新刊,还没翻到《犯罪神探》那几页,先在中缝处停了下来。
这期索克萨尔的《蓝雨》又窗了2P,临时增补了一个对开的彩色跨页广告,左边是一位帅气的双枪美少年在午夜的城市上空穿行,幽蓝色的艺术字写着“人气美少年漫画家周泽楷?大热连载《一枪穿云》第5、6卷即将上市!随书附赠绝美超大幅海报,还有你不能错过的主笔绝密写真!”右边则是一位画风粗犷、身形健美的青年,双目炯炯地摆出迎战之姿,拳套上燃烧着熊熊烈火,旁边用赤色的霹雳初号字写着“台柱级少年漫《拳皇》连载九周年大改版!自421期开始,将由黑白改为全彩放送!”
翻过这一页,背后还有一整P荣漫最老牌的漫画家韩文清的访谈。关于“改成彩色漫画后,会给读者带来哪些惊喜”的提问,他毫不避讳地答道,为了跟上时代发展,他也终于放弃了坚持了八年的G笔手绘,开始尝试用数位板与CS,而霸图工作室的STAFF阵容也会变更,吸收了一些实力很强的老师。霸图的目标是,将《拳皇》打造成荣漫最优秀的彩色少年漫。
这无疑是对当今排名与销量皆是翘楚的《一枪穿云》的响亮叫板。
原计划下期才会公开的消息,提前出现在杂志上,恐怕微博和论坛上都吵成一窝蜂了吧。
张佳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轻笑,指尖点在右下角“惊爆!《拳皇》新STAFF首次公开!”的豆腐块公告上。
责编:张新杰
主笔:大漠孤烟
背景助理:冷暗雷
以及。
色彩助理、后期:百花缭乱
而这就是他今天带着全部家当,站在霸图工作室楼下的原因。
=TBC=
最后顺便把画风的设定细化一下,方便大家的脑补!
只说主笔和当过主笔的好了,只是一己私设,估计会有不少和大家脑补的不一样的地方,OOC之处don’t mind啊。
【霸图】
韩文清:原哲夫的画风(没错就是北斗神拳)
林敬言:车田正美的画风(被婊了过时,但其实完成度很高)
张佳乐:你们以为我会说是CLAMP的画风吗?不!他是小畑健的画风(。
【兴欣】
叶修:画斗神时是井上雄彦的画风,但画千机时变成了富坚义博早期的画风……不过因为马甲很多,可以用无敌最俊朗画出岸本齐史的画风,也能用忧郁小猫猫画出种村有菜的画风
【蓝雨】
喻文州:星野桂的画风,但画得像村田雄介一样从来不崩,不过画得有点慢,偶尔窗一窗稿子
【微草】
王杰希:浅田弘幸的画风
【轮回】
周泽楷:加藤和惠或者枢梁之类的受女性欢迎的时髦画风,但故事很硬派
【嘉世】
孙翔:就……藤卷之类的画风好了
【呼啸】
唐昊:大暮维人的画风
【烟雨】
楚云秀:总觉得会是仲村佳树或者神尾叶子的感觉
【百花】
当年孙哲平是沙村广明的画风
如今于锋是上条明峰的画风
02
闲聊了没多大会儿,两车的行李都已经搬差不多了。张佳乐付好钱,跟着方锐来到顶层一套面积不小的民居前,门大敞着,大小纸箱和行李包在地板上堆成起伏的丘陵。他看到在屋里收拾着东西的人,眼睛一亮,快走几步跨了进去:“老林!”
林敬言朝着声源直起身,礼貌地笑笑:“来了?”
张佳乐立刻张开双臂,林敬言心领神会地和他拥抱了一下,拍了拍新伙伴的背,方锐在两人身后嘘得大声。
“林老师,这次进拳皇制作组,有你做伴真是太好了。”抱过之后他还抓着对方的手不放,满脸惺惺相惜,“其实我一个人来这儿还挺忐忑的,画双花时就听说,要是拖了小张的稿,得在数位板上跪一整宿,真的假的?”
里间的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一丝不苟的眼镜青年,把食指碰在嘴边摆了个“安静”的手势,从外面轻轻掩上了门。
“讲话轻一点,韩老师还在工作。”他低头看了眼腕表,“离截稿时间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
张佳乐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他做好了随时面对韩文清那张门神面孔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现在这儿碰见张新杰。
从某种意义上讲,张新杰比韩文清可怕多了。老韩生气时再凶神恶煞,也是和他们一起战截稿日的伙伴。而张新杰?根本就是截稿日的化身,死线的拟人化存在。
作为当下荣漫审稿最严苛的编辑,他是在黑白转彩色扩大编辑部规模那年进入公司的,刚一入职便接手了荣漫最老牌的竞技类漫画《拳皇》。
先前的编辑都不大敢让韩文清改稿,而性格严谨的张新杰却很快融入了霸图工作室的氛围。凭着自己的漫画知识以及对市场需求的精确计算,用打高潮差战的方式,帮《拳皇》战胜了一叶之秋连续霸占刊评榜首位三年的《斗神》,成了荣漫当之无愧的王道类台柱。
传说他负责的作品从来不许有拖稿记录,催稿与收稿时间都精确到小时,如果主笔有截稿困难,则会亲自前往工作室排除万难,从查资料订外卖到涂黑嵌字都能上手。
“方老师。”张新杰对着方锐点头,礼节性地握了握手,“最近《犯罪侦探》排名上升了不少,你和小唐都辛苦了……”
“张老师,”他又越过早就打好了招呼的林敬言,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张佳乐,伸出右手,“拖稿还不至于跪一宿,但会酌情扣除本月绩效,以后也请多配合韩老师的截稿节奏。”
“啊哈哈哈……”右手被捏得有些痛,张佳乐心虚地抽动唇角。
“韩老师这期的稿件制作已经基本完成,你们从下一话开始跟进吧,今天先收拾下行李,熟悉熟悉工作室的环境。”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语毕便带着两人参观工作室去了。
张佳乐来来回回兜了一圈,把周遭的环境熟悉了个大概,不得不说,老牌工作室就是福利丰厚,连健身设备都很齐全,生怕这群高龄死宅一陷入长期赶稿状态,容易闹出腰颈椎问题拖延截稿期限。张佳乐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心满意足地在新工作台前坐定,用指尖抚摸着刚拆封的数位板,心情不错。
霸图这次的挖人颇有诚意,提前给他和老林配备了全套的最新绘图设备,他打开电脑连上板子,放空大脑跟着感觉随意画了几笔,怎么看都像是《双花走江湖》的两位男主角的现代Paro装扮……也难怪,两个角色形象反复画了这么多年,从未中断过,一旦提笔,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得分毫不差,早已形成了习惯性的条件反射。
他自嘲地无奈笑笑,关掉绘图软件,选择了不保存文件,刚伸了个懒腰打算复习一下之前的《拳皇》找找状态,张新杰在霸图工作室的创作群里发了一个链接,说韩老师这期的稿子已经交上,荣漫编辑部特地选了两页样稿发到了微博官方账号上,为《拳皇》黑白转彩色营造声势,希望各位老师也能配合宣传用大号转发。
他点开链接一看,全彩化的《拳皇》气势不改当初,搭配的广告词无外乎又是一些热血贲张的场面话,可发出一分钟不到就已经被转发了上百次,评论的数量也越飚越快,仅有一批从连载初期一路追到现在的铁杆粉丝在抱怨上色后失去了过去的味道,不怎么习惯,而更多人关注的并不是漫画内容的改变,而是新加入霸图工作室的两位助理的名字……
由助理提升到主笔位置,独立带领新创作团队的漫画家不在少数,可成名成家的漫画家放弃自己一手带起的团队,跑去别家工作室甘当合作者却相当罕见,总是会受到许多非议,而他却明白自己真的累了。
毕竟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与读者们期待他去做的东西,完全不同。
张佳乐没点开细看那些评论便退出了浅花迷人的小号,久违地在登陆界面中输入了百花缭乱的账号与密码。他不知道有多久没再大号发过言了,未读的留言和私信积压了成千上万,一多半是《双花走江湖》的读者发来的鼓励与安慰,余下则是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更新、十分关心两位主角接下来的遭遇的急促催稿。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韩文清转发说“一如既往”的那条微博,在左边敲下“请多支持”四个字,单击发布键。刚发出不久便涌现出了大量评论——“捕捉到活的百花老师”、“你真的放弃《双花走江湖》了?”、“很喜欢《双花走江湖》啊,不能在网上画第二部吗?别轻言放弃”、“霸图的大腿抱着爽吗?呵呵,已转黑”、“等了双花第二部两年心都凉了,你把支持你的读者当成什么?”……
张佳乐静静弯下身子,有些疲惫地揉搓了几下表情僵硬的面孔,对于这样的阵仗,他早有心理准备,没想到正面面对时依然能感到针扎似的刺痛——并不是因为众口铄金,而是在惋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接下来的几百条也都是些相似的论调,一直没等到他回复解释的粉丝们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石破天惊的现实,震惊统统转化为出离的愤怒,倾吐出的词句也越来越锋利与不堪入耳。但木已成舟,他也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再看下去除了影响心情之外毫无益处,打算关闭浏览器继续准备投入新的工作的时候,不经意发现有居然还几个人给这条微博点了赞。
他一时好奇心起,挪动鼠标想看看究竟是谁,果然一眼就发现了老林的新号冷暗雷,不由朝对面座位上不动声色摆弄着自己电脑的林敬言送去了会心一笑。
他对老林抛过去一句“谢了,别担心”,目光却在瞥见第一个给自己点赞的人的头像时停留了片刻,心脏突兀地蹦出了几个强音……那是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仿佛厄运前夕断裂的鞋带,好运前夕竖起的茶叶梗,抑或是雨天透过车窗看到匆匆路过的某个身影,明明没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能感觉到他是某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因为命运的偶然性,才出现在这条他每日必经的街道。
那人叫再睡一夏,头像是张手绘草图的局部——一只握笔的手,潇洒写意,搭配着ID有股轻狂而慵懒的气势,而那些虬曲利落的线条总是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你与一个人合绘了四年,哪怕他用最普通的铅笔在纸上画一个圆,你也能从中辨别出只属于他独有的运笔轨迹。
张佳乐怀着确认的心态点开了再睡一夏的微博主页,发现这人只关注了十几个对象,同时被一百多人关注着,微博里也既没什么文字,也没什么转发互动,像个极少有人烟往来的安静庭院,只展示着一些潦草涂鸦。
他快速浏览着那些图画,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速写与写生——四合院里的树、积雪的古城瓦当、墙根处的流浪猫、雾霾中车来车往的大街、老人的手与孩子的睡颜,以及少年们激烈搏斗的武打动作……没有署名,甚至没有一张图是完成稿,从构图与造型上能看出扎实深厚的基本功,可毫无精雕细琢的耐心可言,线条潦草得简直像初学者随手涂抹出来的。
张佳乐越是往后翻,心情越是起伏跌宕,不知不觉用左手捂住了嘴巴,呼吸紧促,浑身发烫。
这样的风格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曾在朝夕相处的室友的速写本上见过无数次,只要他愿意,甚至能信笔模仿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给对方的铁杆粉丝签绘,都很难被识别出来。即使因为使用的不是惯用手,折损了不少完成度,但画中的灵魂与风骨一直存留着,仿佛仍能透过未完成的草稿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窗前翘起二郎腿,把画板搁在腿上,铅笔别在耳后,对着阳台上他栽种的花花草草奋笔疾书,脊梁弯曲成好看的曲度,白色衬衫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而那些画满涂鸦的速写本,至今仍堆在百花工作室仓库的废弃资料书架里面无人问津。笔者轻装离开时根本不愿意带着它们上路。
“开小号fo我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够不够意思啊你……”张佳乐小声嘟囔道,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这些涂鸦的作者就是一语不发离开工作室后和整个圈子切断了联系的孙哲平,连最后一丝不自信,也被强烈的期望取而代之。他打开私信,想和对方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题打破这长达数年的无言静寂。写了几句傻气生硬的开场白,又逐一从最后一个字缓慢地全部删除。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主动向他寒暄,反倒恶作剧似对他的账号点下了关注,脑补着对方看到新关注人后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郁结的情绪也随之缓释了不少,页面自动刷新后,再睡一夏的微博数量忽然翻了一倍,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系统BUG,过了片刻才幡然醒悟,原来是一些发布在好友圈里的讯息,只有互相关注之后才能显现在百花缭乱的首页上。
他习惯性地拖动着鼠标滚轮往下翻动,翻着翻着就觉得鼠标滚轮沉得像被卡住了似的。被再睡一夏藏在好友圈里的那些隐秘的速写也没有配字,画的全部都是同一个人,大笑的、沉默的、生气时的面孔,埋头专注画稿时的侧颜,打哈欠时特别滑稽的表情,清晨睡眼惺忪地用皮筋绑起脑后许久没剪的长发,夏天赤着脚站在冰箱前面倒水的姿势……
他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与记忆,看见了另一个鲜活的自己。
而活在孙哲平笔下世界的张佳乐,眉宇间还没爬上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思,永远带着飞扬的少年意气。
永远是他们分开之前的年纪。
张佳乐沉默了很久,才鼓起勇气点开了最末尾的那张图——那是再睡一夏建立账号后发布的第一张图,也是唯一一张完整画满了细节并认真上过颜色的成稿,满树的凤凰花鲜艳似火,两个十七岁少年站在花荫下勾肩搭背笑得露出雪白牙齿,脸上与身上都盖着花与叶投下的光斑与影子。旁边写着一行潦草的铅笔字:“和百花缭乱在昆明。 RY1”
他从没见过这张图,却能轻易看出这并不是最近的作品,而是相遇初期时的风格。孙哲平从来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想必也不会对这张图寄托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只是随手挂出一张旧日习作,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拿起画笔的初心吧。即使重新开始练习用非惯用手作画,也要奔着昔日最巅峰的水平步步前进。
少年们的笑容仿佛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感染力,他看着两人飞扬的神采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之后又捏住鼻梁抬起脑袋翻了翻眼球,生怕笑得太猛挤出眼泪。
然后则悄悄关上了整个页面,让那张7年前的图画再次湮没进信息的汪洋之中,生怕惊扰到某些早已沉淀的秘密。
03
林敬言和张佳乐加入霸图工作室后,拳皇制作组如虎添翼,作品质量有了显著提升,尤其是精细背景的超高完成度与打斗场面的绚烂特效,让这部老牌王道少年漫彻底摆脱了“分镜超燃画面略糙”的刻板印象,一口气重新攀升至人气前三,在刊评排行榜上领跑。
最近是杂志改版的关键时刻,黑白转全彩,砍掉了几部排名垫底人气低迷的连载,一批良莠不齐的新作登上了空缺版面。张佳乐特别留意了一下百花工作室的动向……《双花走江湖》仓促完结后,他的描线助理邹远一度扛起主笔重任,在杂志上画了不少一发完结的短篇番外,仿佛在代表工作室期待着他能早日解开心结回到工作室,为半途而废的故事续写结局。如今随着他与霸图的签约,百花也彻底放弃了先前的天真念想,叫停了有关《双花走江湖》的一切策划,为邹远请来网文圈的仙侠文新秀于锋担当脚本,合力打造原创新作《剑花录》,投入了最好的团队资源,想把邹远捧成新的台柱级作者。
邹远是以张佳乐的描线助理的身份出道的,以模仿张佳乐的画风见长,画双花番外时一直被笼罩在张佳乐的光环之下。如今终于能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才华,也为了配合于锋的剧情,显现出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个人特色。
他为前助手的成长感到了一丝欣慰,过去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御用助理,如今已变成了堂堂正正的竞争对手,或多或少让他对百花的负罪感减轻了些许。张佳乐又往后翻了几页,蓦然发现最近于锋的存在感还挺高,有部名不见经传的新连载,也是买了他的一部旧作版权改编而成的,主笔是个他从未听过名字的新人,画风时髦,但技巧上还很稚嫩,犯了不少新手易犯的错误,可分镜中却带着几分孙哲平的影子……他反复读了好几遍,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张佳乐在新连载《楼兰传奇》的扉页处折了个角,跑去向张新杰打听义斩工作室的底细。张新杰从西装暗袋里掏出名片夹,递给他一张楼冠宁的名片,特种纸烫金磨砂UV加letterpress,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名片的主人是个土豪。
楼冠宁的头衔很长,既是工作室老板兼项目经理,又是工作室力捧的主笔。张新杰语调淡然地做起了介绍:“这位作者算是勤奋努力的类型,但欠缺天赋与经验,想成为一线作者还得磨练两三年……不过义斩工作室不是很在乎稿费,主笔本人也说过,只是希望拿到连载机会,能亲自把于锋老师的名作改编成漫画……”
“他很喜欢于锋?那他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国内漫画作者啊?”
张佳乐捻着纸页,佯作漫不经心地问。
“这部作品不是我负责,不了解那么多细节。不过,他刚投短篇稿件时镜头感偏弱,就目前这部连载来看,确实所有进步。”张新杰停顿了一下,透过眼镜片直视张佳乐的双眼,仿佛能从中看穿他的所思所想,“或许和你想的差不多,背后有谁在指导他们。但打听八卦之前,请先确保这期稿子能按时截掉。”
真正负责的编辑,每个话题都是以催稿收尾的。张佳乐眨巴眨巴眼睛,意犹未尽地“哦”一声,站起身揉揉脑后乱七八糟的头发,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工作台前继续调整光效。
临近截稿日这几天,工作室里鸡飞狗跳,咖啡与浓茶的消耗率直线攀升。张佳乐负责的后期特效是最后一道工序,常常持续工作到午夜三点,昼夜颠倒外加熬夜过头,咖啡因的效力还没散去,身体疲惫精神却始终清醒着。缩在被窝里拿手机刷了一下微博,依然有许多人孜孜不倦地在他每一条发言下刷着心碎感概与污言秽语,阴谋论越传越离奇。其中还有几个ID颇为眼熟,想必是在双花连载期间给他写过不少评论和REPO才刷出来的印象……曾经投入的感情太深,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与冒犯时才会更加念念不忘、愤愤难平。可同时也多了几个陌生的名字怯生生地送来了小小的祝福,希望他的生活不要受到影响。
他又去看了几眼再睡一夏的主页,不知道是不是与自己贸然关注有关,对方彻底停止了更新,再度从网上销声匿迹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赤脚穿过一条撒满玻璃渣的道路,推开门扉,房间里仍空无一人。
网络这东西,确实会带给人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你以为终于能接近他了,其实依旧相隔千里。
你以为你们是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其实只是找到了他遗留下的空城残桓。
他多看了几遍《楼兰传奇》,愈发肯定孙哲平参与了这部作品的幕后制作,同时也渐渐接受了摆在面前的现实……他们的人生早已变成了两部不同的连载,只能以读者的身份站在纸页外面旁观,再也无法参与进对方的故事。
长夜漫漫,张佳乐索性打开台灯翻身坐起,从枕头下面掏出速写本匆匆画了起来。笔下很快出现了一位全新角色,SF风的热兵器,轻型装甲,笑容狡黠地直视着纸页外的创造者。他在随手涂好的立绘旁写起了设定——这是位来自异星的机甲师,坠落到地球丧失了记忆,他想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谜,渐渐与三位地球同伴缔结了羁绊,一起被卷入了一场即将掀起星际大战的惊天阴谋,而他又不得不为守护和平,与来自故乡的昔日好友兵戎相见……
他越写越投入,仿佛找回了中学时在课本上涂涂写写的心情,嘴里还轻声念叨起了机甲大战的拟声词。
他放弃《双花走江湖》加入霸图工作室,不仅仅是为了谋求一个后期组长的位置,协助《拳皇》做好后期风格指定,把技巧统统教给韩文清用惯了的助理白言飞,之后便可以借助霸图工作室的资源,心无旁骛地带出一部新作了。他和已经抛却了斗争心、只愿留在圈子里继续贡献余热的老林不同,还有许多没有机会讲述的新故事在心中酝酿着。想栽种新的花朵,得连根剜掉已到暮年枝蔓丛生的旧花枝,他也必须用最残酷的手段把不得不完成的企划清算一空,才能毫不留恋地重新开始。
《双花走江湖》是将两个人的灵感、创造力与梦想拧在一起创造出的故事,不论商业价值多大,读者又再怎么期待与惋惜,少了一个人,就注定无法书写结局。
圈子里的八卦更新得很快,大家黑够了张佳乐,又纷纷转去关心别的话题。比如今年新人王大赛的少年向少女向部门冠军,全被一个叫兴欣的社团承包了,连优秀入围者名单里也能看到他们的小伙伴。张佳乐好奇搜了一圈,发现这几位超级新人半年前还是些画同人的,在圈子里算不上出名,没有一个人是科班出身,不知道被什么人团结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团体。投稿新人王的作品,稍微往各种擅长的方向修正了一下风格路线,就迸发出了脱胎换骨似的趣味。而所有作品的共通点是——策划一栏挂着“君莫笑”的名字。
韩文清把杂志往桌面上一撂:“错不了,这是叶修。就他能同时驾驭这么多种类型。”
转眼间,年度单行本销量榜也公布了出来,《拳皇》以微弱的差距惜败于《一枪穿云》,但全国第二的成绩确实比去年有了显著提升。韩文清收到荣漫编辑部发来的年会邀请,提前截好稿子,把一年只穿一次的正装翻了出来,而张新杰则嘱咐了他记得叫上张佳乐同去。
“他不是有部新作打算明年上刊吗?可以跟主编谈谈思路。”
张佳乐和韩文清一起上了出租车。自从《双花走江湖》完结,他便没再去荣漫编辑部刷过脸。到了编辑部大楼,前台小姑娘面露歉色地解释说编辑们还在开会,主编想和韩文清单独谈谈,只能委屈张佳乐先在会客室里等上一会儿。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服从安排,会客室被几个没见过面的年轻人占据了,他也没摆出前辈的架势与他们抢座位,径直走到书架旁取出两本最新的单行看了起来。从他进门的那刻起,年轻人们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开始窃窃私语着交头接耳。
他才翻了没几页,一个容妆精致的女孩子抱着签名白板悄然挪到他的身边,礼貌而试探性地问:“请问……是百花缭乱老师吗?我是您的FAN,大学时一直在追您的漫画,单行买了一整套呢,可以给我签个绘吗?”
他也微笑着打量了一下对方,从善如流地接过白板:“好啊,画点什么?”
“嗯……那就《双花走江湖》里的大花吧!”
“好呀,人气角色嘛……”他用牙齿咬开马克笔笔帽,十多笔就勾勒出了一张颇具神韵的侧脸,龙飞凤舞地签好名字与日期,递给了这位不请自来的粉丝。
女孩一脸按捺不住的喜悦,笑得双瞳发亮面颊泛红,把白板抱在胸前弯下腰连连致谢,小步跑回同伴身边,举起签名白板骄傲地小声炫耀着。
张佳乐的视线尾随着女孩的背影移动,最终定格在了她的伙伴们身上。几个年轻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瞎起哄,只有一个人淡定自若,从来没有回头望向过自己这边,可露出的半截后脑勺的形状,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的脚不受控制地主动走了过去,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砰通砰通地充斥着整个耳鼓。渐渐能看到那个人的侧脸了,隔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依然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以前设想两人偶然重逢的画面时,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就地爆炸成一颗燃烧弹,而现在却冷静得出奇,就像个一幕戏预演了无数次的演员一般胸有成竹。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这部剧本接下来要往什么方向书写。
张佳乐靠在沙发背上,冲那个正拿着签名白板翻来覆去研究的男人探过了脑袋:“看什么看,你自己不会画啊?”
孙哲平闻声抬头,冲他挑了挑眉毛,把白板举到他也能轻松看见的位置。
“画得不错,挺像我以前的手笔的。”
而张佳乐则更先留意到了他的左手……孙哲平以前是用这只手握笔的,现在却缠着雪白的纱布。
04
当年的他们还是最容易冲动且不计后果的17岁,张佳乐和孙哲平只见了一面,就闹出过一次似是而非的私奔。两人刚一看到对方的作品便擦出了天雷地火,不假思索地决定以双人组合的模式成为职业漫画家,相约高三报考同一所美院的同一个专业。
后来成绩公布,两人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大学同学,没和父母说一声便收拾行李踏上了旅程,目的地就是他们日后生活了近十年的这座城市。表面上是到即将就读的学校踩点考察,实际上却是为了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让革命的友谊更加牢固。
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张佳乐像积攒了十几年的霉运一口气爆发了似的,还没出火车站就被人偷走了旅行包,手机、身份证、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全都放在里面,口袋里只剩下一张早早买好的回程火车票,跟孙哲平会面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报了个案。
这还是张佳乐第一次独自离家到别的城市旅行,深刻感受到了“出门靠朋友”是句至理名言。孙哲平掏出自己的旅费大方赞助,替他摆平了各种难题,两人依然没改变行程,只是计划中的宾馆标间变成了特价大床房,自助烤肉大餐变成了路边小吃摊。逛景区时租一辆双座自行车,一前一后四处骑着遛弯兜风,下雨了就同撑一把伞,用同一个宝矿力瓶喝水,也不在意间接接吻会传播细菌。
他衣食住行都靠蹭孙哲平的解决,衣服淋湿了必须送去洗,孙哲平就把自己带来换洗用的T恤扔向他的头顶。
张佳乐当着孙哲平的面脱了个精光,套上那件平凡到没有任何辨识度的纯黑色T恤,嘴里还嘟囔着:“这也太朴素了吧,跟你身上那件有区别吗?亏你还是个学艺术的。”
而且还比他习惯穿的款型大了一圈,挂在身上像个面粉口袋似的。
“我就喜欢怎么着了,爱穿不穿,不爱就穿裸奔。”
孙哲平话音未落就冲上去扒张佳乐身上的衣服,他一开始还爆着粗口奋力抵抗,无奈力量上逊人一筹,没过多大会儿就变成了喘着粗气求饶。
虽然孙哲平的家境比张佳乐富裕,可一人份的旅费依然经不起两个人大手大脚地烧,很快所剩无几。
孙哲平从银行里出来,把600块钱分成两半,抽出三张纸钞敲了敲张佳乐的脑门。
“要是我破产了,就把你留在宾馆里抵债。”
“哎,等我包找回来立马全还给你,可现在真的身无分文啊,”张佳乐把最后那300块钱卷成小卷塞进牛仔裤口袋,冲孙哲平耍贱地张开双臂,“大活人倒是有一个,看你要不要吧。”
孙哲平冲他翻了个白眼,揍了一巴掌他的后脑勺。
距离两人原定的回程日期还有两天,他们已经一穷二白到了在免费旅游景点门口的麦当劳里点一杯可乐,插两根吸管交替着喝的程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出于贫穷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会有什么不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人生聊理想聊最近看过的漫画剧情,孙哲平从包里翻出速写本和笔袋,在张佳乐面前竖起一支2B铅笔,闭上左眼,拿拇指来回丈量了一会儿,便落笔匆匆画了起来。
张佳乐有种狗尾巴草在心尖上瘙痒的感觉,忍不住乐了,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对方的腿:“你干嘛啊?画什么呢?”
“别动。画好了再给你看。”孙哲平忙把速写本护在身前,生怕被他偷看见什么。
他画着画着就不说话了,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沁出极为明亮且无所畏惧的笑意,或许笔下正在描绘的人物,此刻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张佳乐左顾右盼着有些无聊,干脆轻哼一声,摊开快餐店附赠的餐巾纸,从孙哲平笔袋里挑了一根软笔,也埋头画起了自己的。
他用的是更加简练写意的画法,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孙哲平一贯自信满满到有些狂妄的神情,扯着餐巾纸的两角在孙哲平面前摇晃着炫耀:“怎么样,比你手速快,服不服?”
孙哲平也停下笔,扯开唇角不可一世地笑了几声,把自己的速写本丢给张佳乐:“少自恋了,我画的又不是你。这个是百花谷主,百花缭乱。”
速写纸上是个古装少年的立绘,剑眉星目,眼瞳澄净,嘴里叼着草叶神采飞扬,旁边还画了一套暗器的设定,虽然容貌与张佳乐完全不同,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气场。
“他还没我帅呢,而且谁说我画的人就是你了?!”
张佳乐依然嘴硬,迅速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大作上添了几笔,霸气笑着的少年的脸上多出了一条刀疤,衣襟也变成了古装样式,扛在肩上的旅行包干脆被涂抹成了一柄超大号的重剑。
“我这还是天涯狂刀落花狼藉呢!”
张佳乐往椅背上一靠哈哈大笑,孙哲平也实在绷不住了,和他一起笑得浑身发抖。
他们把笔袋里的笔全都倒了出来,徒手将速写本拆成两半,头对头坐在快餐店里,嘴里念念有词地画起了设定,一直到暮色西沉,落地窗外的街道上亮起灯光。一直到饮料杯里的冰块全部融化成水,一直到把每张纸的正面与背面全部画得满满当当。
最后一天,他们没去任何景点,在楼下的文具店买了两本新速写本,意犹未尽地趴在宾馆床上画起了分镜。
他们一起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层出不穷的灵感在脑海中烟花般炸裂,化为无数羽色绚烂的鸟儿拍打着翅膀振翅欲飞,必须马不停蹄地拼命捕捉。张佳乐埋头画得无暇吃饭,孙哲平则是个左撇子,两人的手肘一刻不停地亲密相撞着。
直到画完了整整两本,铅笔水笔钢笔都废掉了一把,孙哲平拿软笔在速写本封面上提下了“双花走江湖”五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与张佳乐一起开心又脱力地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手臂和长腿交叠在一起。
“我们简直是天才啊,应该一起搞个超级牛逼的故事。”
张佳乐侧过头,看着孙哲平近在咫尺的脸说。
孙哲平则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
“你能遇见我,已经是个牛逼的故事了。”
直到最后,张佳乐的旅行包还是没找回来,孙哲平把他送到了高铁站。他又翻了一遍这两天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双花走江湖》的设定草稿分镜合集,郑重其事地交到孙哲平手里,气氛悲壮如临终托孤。
“大孙,这么多天来欠你这么多钱,无以为报。只能把我儿子先抵押在你这里了。”
目送着孙哲平把本子收进双肩包,车站内也响起了开始检票的广播,他两手空空地跑去排队,口袋里只有花剩下的30多块钱,以及一张画着“天涯狂刀落花狼藉”草稿人设的快餐店餐巾纸。
张佳乐一路小跑进月台,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块,落寞得难以言喻。
他拿出车票寻找着自己的车厢,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吓得浑身一激灵回过头去,只见孙哲平正站在自己身后,单肩跨着双肩旅行包,唇角勾起的弧度泰然自若。
“你跑这么快,都不等我一下,够不够哥们啊。”
“你来送我?现在不是不让送上月台了吗?”
“昨天网上买了张和你同班次的票,不过买晚了,只剩下站票。”
孙哲平无比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餐车门口走去。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吓了一跳,还是因为夏天贴在一起浑身都燥热了起来,张佳乐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
“你、你要来我家?!!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下!!”
“怎么没提前告诉你?我说送你回家吧,你说好。”
“我以为是送到火车站?!”张佳乐瞪圆了眼睛,捏着一张二等座的车票,不知不觉跟着孙哲平钻上了餐车。
“你别着急,我又不会拆了你家,把你送到地方就回去。”孙哲平就近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立刻把包搁到旁边,帮他也占好了一个。
“想和你多聊一会儿不行啊?这趟车要开五个小时,有这时间,都能敲定好《双花走江湖》的结局了。”
张佳乐忙在他身旁正襟危坐,把他的大旅行包抱进怀里,双眼闪出星星:“我觉得他俩打败武林盟主后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就挺好的!”
“狗屁!!必须成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这样才比较爽,你懂什么。”
他们说着说着就拌起嘴来,吵架到一半又开始望着对方的脸笑,张佳乐笑得趴倒在小餐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看着孙哲平,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形,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倒流。平时无比难熬的车程,不知为何一眨眼间白驹过隙。
孙哲平陪他走出火车站,便径直到售票处买了张返程票,而张佳乐又不厌其烦地折回来,把孙哲平重新送到了检票大厅,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往常慢上许多,一直目送着孙哲平的背影消失,还在原地眼巴巴站了很久。
那笔欠款还是进入大学之后,靠明天请他吃顿晚饭才还清的。
一年半载之后,一部畅销多年的经典武侠连载登上了《荣漫》的主要推荐版面。
与它一同萌芽一同烂尾的,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恋爱……哦不,或许是单恋的故事。
他从没向孙哲平告白过,所以这个故事,也只有张佳乐自己知道。
05
再美好的回忆都只是过去时。以前和孙哲平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天南海北,可这次毫无准备地偶然碰见,习惯性上前打过招呼之后,居然一个话题都挤不出来。
为了缓解尴尬,张佳乐忙向旁边的年轻人们挥了挥手,捅了孙哲平一胳膊肘:“这些都是你朋友啊,介绍一下?”
孙哲平还真接过了个这个话茬,为他挨个介绍起了义斩工作室的成员,气氛霎时间变得正经、客套而又古怪。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会变成这样也情有可原。以前他们对彼此的事了如指掌,人际圈也水乳交融,可现在他跟别人什么关系、过着怎样的生活,都得通过细节推理。
他好像比离开百花时胖了一点,精神不错,衣服依旧搭配得休闲随便,但牌子挺上档次,估计日子过得不错。左手仍缠着绷带,落下的旧伤果然没那么容易好透。但工作室老板楼冠宁对他颇为尊敬,看样子还在义斩地位挺高,基本能判定《楼兰传奇》的分镜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至少也被他大幅修改过……
张佳乐觉得自己快变成福尔摩斯了,还好张新杰和老韩及时出现,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张新杰最近的安排才去面见主编交流新作,原来编辑部对《拳皇》全彩化一事相当重视,打算年后给韩文清安排一场签售会,而《楼兰传奇》最近刚出版第一卷单行,义斩的主笔楼冠宁也会同去,他们都是今年年会的重要嘉宾。
若是这样,和孙哲平碰面就成了无法逃避的公事。他耸了耸肩,只好见机行事了。
今年的荣耀年会安排在一个价位不低的自助餐厅举行,老远就看到一帮同圈人士站在门口握手寒暄着,若不是这种场合,很少能见到他们西装革履的样子。漫画圈风水轮流转,编辑和主笔都更迭很快,张佳乐离开百花后始终保持着低调,这次出现在年会上,再也不会像巅峰期那样从四面八方涌出一大群人喊着“张老师张老师”前呼后拥,仅仅只有几个熟悉的老朋友送来了久违的问候,而他也很满意如今的状态。
他找了一个不容易被打扰的位置,刻意想避开义斩那伙人,不料还没怎么吃上东西,孙哲平先不请自来地端着餐盘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下,主编冯君宪刚献上一大段乏味的新年贺词,听得人昏昏欲睡,会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接下来是韩文清作为作者代表上台发言,他很少在这种公共场合露面,不免有些紧张,表情比往常还要肃杀,虽然会场里开着暖风空调,温度都似乎突然降低了不少。
“你们工作室的大佬?”孙哲平抬起脑袋,用下巴尖指了指台上的韩文清。
张佳乐被他的用词噎了一下,心底混进一颗小石子被硌得生疼。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爱“我们”“我们”地自称,一时还真不习惯从孙哲平嘴里听到“你们”这两个字。
“什么大佬啊,又不是黑社会。”
见张佳乐的口气稍微有些不快,孙哲平笑道:“比领导致辞还领导致辞,没半点喜庆色彩。”
“怎么不喜庆了,我们家老韩两眼一瞪,眉毛这么一皱,活脱脱一门神,辟邪。”张佳乐拿两根食指捏住自己的眉心,夸张地模仿起韩文清生气时的表情,“再说了,叶秋金盆洗手还没回来,又总不能让周泽楷上去发言……”
“怎么不行,小周负责在前面对口型,让他责编江波涛在幕后演双簧,我看妥。”
张佳乐不想搭理他的无聊笑话,努力保持了一会儿威严肃穆的表情,还是没忍住松弛了一下面部肌肉。
两人间无形的壁障潜移默化间土崩瓦解,他们端起面前的高脚杯,碰杯喝了口香槟,伴着热闹喜庆的音乐声凝视彼此的脸,却相对无言。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对方分开之后的经历,想必都清楚那不是什么值得分享的开心过往。
张佳乐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看着身旁正礼节性地为韩文清的演讲鼓掌的孙哲平愣神。戏剧化的相逢,干柴烈火默契非凡的合作,以及撕心裂肺的别离,如今都已尘埃落定……那曾是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搭档,默默喜欢了很久的人,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件房子里过着友情以上的同居生活,只是没遇到把一切捅破的契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孙哲平像这样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地对饮香槟……在孙哲平不告而别之前,他甚至明确地怀疑过对方也是喜欢自己的。
正儿八经的讲话致辞告一段落,一群荣漫的新晋编辑上台表演起节目,闹腾完也不算结束,还要随机抽选台下的观众上去互动,基本就是一种没有拒绝权的羞耻PLAY。
张佳乐皱了皱眉:“我一直挺讨厌这个环节的。”
孙哲平在哗然喧闹中侧头贴在他耳畔说:“我也不喜欢。既然讨厌,就开溜吧,敢不敢?”
他抬头望着孙哲平的眼睛,对方也将脸贴近了他,眼神里满是鼓动和怂恿的意味。霸图和义斩都是这场年会的重要嘉宾,说走就走不符合道上规矩,而他们却不是工作室的核心成员,即使溜号也不一定有人介怀。
更何况,比起这种闹哄哄的节目,还是和孙哲平独处更具吸引力。
“有什么不敢的,”张佳乐端起面前的高脚杯一饮而尽,一连灌下了三杯,抹抹唇角拉起孙哲平的胳膊,“我们走。”
06
他们没耗太多力气就逃了出来。张佳乐的酒量比孙哲平还好上一些,只是稍微沾点酒精就会面红耳赤,他佯装醉酒,踉踉跄跄地把脸埋在孙哲平胸前,孙哲平心领神会地圈住他的腰,跟附近的编辑打了声招呼说张佳乐身体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默默架着他往门外走。
门口的保安毫不在意地放了他们出来,一到没人的地方,张佳乐立马抬起脸笑着自夸:“嘿,怎么样,演技不错吧。”
“这也叫不错?演夸过头了,”孙哲平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看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一到独处的环境,两人都放开了不少,对喷没营养的垃圾话,像两个长不大的中学男生一样互相乱戳,面对孙哲平的时候,他本来就没多高的心理年龄总是会再破历史新低,英明神武的形象荡然无存。
两人正起劲地玩了一会儿无聊的游戏,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无所适从,路口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人群讲话的声音,张佳乐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连忙探头张望,一帮不认识的年轻人拎着啤酒瓶从对面的酒店走了出门,估计是别家公司年会刚刚散场……他稍微松了口气。
孙哲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针见血道:“别看了,没人会奔着你来的,你现在又不红了。”
张佳乐被他呛得有些恼火,抿住嘴唇想了想,居然还无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
“我们还是走吧。”
“去哪?”
他又沉默了。忽然从年会上离席,毫无计划性可言,又有哪里是他想带着孙哲平一起去的呢?
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过太多共同回忆,徘徊着名为过去的幽灵,等待着被激活的机会。
孙哲平见他长久无言,都准备擅自帮他出主意了,张佳乐的眼睛却突然明亮了起来,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事情。用漫画语言表现的话,就是头顶忽然亮起了灯泡。
“回学校!我在那儿埋了点东西。”
他们根本没读完大学,《双花走江湖》大卖之后,赶稿档期排得特别满,完全挤不出时间上课,何况刷版税靠的是创造力,学位证对职业漫画家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上学期间仅存的记忆,全都与《双花走江湖》有关——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大开脑洞,被管理员提醒过无数次请保持安静。在非饭点的无人食堂里热火朝天地讨论分镜,凌晨两三点偷插着厕所里的电源熬夜赶稿,第二天在课堂上睡成一滩烂泥……
为了打造出更便利的创作环境,孙哲平特地申请组办了校内的第一个漫画创作社团,还把学弟张伟发展成了他们的第一任助理,一同拉近了百花工作室,不过这些都是高调退学后的事情了……
一段路走得熟了,路线图会被写入记忆的GPS中,就像春季的候鸟寻找回家的航向,即使多年没回去过也不会迷失。他们凭记搭乘上公交车重回故地,美院的大门重新修缮过,门口的店铺改头换面了一番,仍能与记忆中的景象大致重合。
张佳乐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把小型金属铲藏进包里,对门口的保安亮明了校友身份,拿出一本最新期的《荣漫》指着《拳皇》扉页说自己是从这里毕业的漫画家,想来母校取材,与孙哲平一起签好了访客登记,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
现在是寒假期间,多数学生都回家过年去了,校园内冷寂萧条如冬天的森林。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闲庭信步,更多共同话题随之复苏,哪个花坛翻修过、哪座教学楼又一如往常,统统记忆犹新。他们开始闲侃起上学时的事情,对彼此的糗事如数家珍。
两人绕着男生宿舍楼转了一圈,仰起头讨论了一会儿过去寝室的窗户在什么位置。张佳乐忽然抓过他的手肘,牵他走上了一条很长的林荫道,开始数起了路边的法国梧桐。孙哲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旁观。
数到第22棵的时候,张佳乐停下了脚步:“找到了。”
他绕着树转了两圈,嘴里念叨着“果然没错”,之后便在树根旁边蹲了下来,从包里掏出铲子,一掊一掊挖起土来。孙哲平皱了皱眉,手掌贴在树干上仔细摩挲研究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某块树皮剥落的地方,刻着一枚小小的五瓣花形印记,一看便知是很久以前弄上去的,刻痕因为氧化而微微发黑。
孙哲平有个和他自身画风不符的特长——三秒内切换进文艺模式,张佳乐始终觉得这样的他十分逗逼也十分出戏。
“你知道樱花为什么是红色的吗,那是因为树下埋藏着尸……”
“风太大我听不见!!”
他还没声情并茂地说完就被张佳乐大声打断了。
“孙哲平你大爷,别在我面前拽漫画台词,樱花树下埋藏着尸体,我这树下埋的可是伟大航道的秘宝one piece……”
“你该不会无聊到离校前还专门来埋了个时光胶囊吧。”
那是封存着美好回忆的墓穴吗?
孙哲平蹲下身子,解开绷带,挽起白衬衫的袖口,用修长的手指帮他挖开松动的泥土。
张佳乐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三分动容七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辩解些什么,铲子已经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嚯,埋得可够浅的。”
“你是不知道这土有多实,挖那么大一个坑就很累人!”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饼干盒从坑底掏了出来,张佳乐又从万能口袋似的包里翻出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划开了封印着金属盒盖的厚厚胶带。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咽了几下唾液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做好心理准备去掀开那已经变了形的盖子,简直比高三暑假拆看录取通知书时还要紧张纠结。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开了八年前埋下的时光胶囊,一股纸张发霉的湿漉漉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见饼干盒里静静躺着一个样式常见又特别眼熟的速写本,封面上用软笔写着“双花走江湖”五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那是高三毕业后的暑假,他第一次与孙哲平旅游到这个城市,趴在宾馆床上画下的最初版的分镜草稿。连载上刊的时候,故事的开篇早已在编辑的指导批评下修改得面目全非了,如今回头翻阅这份原案,宛如第一次看到一般陌生新奇。
张佳乐把速写本举到面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着封面朝孙哲平开启了嘲讽模式:“你看看你,当年的字!写得这么丑!”他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摊开,逾时已久的纸页泛黄发脆,铅笔笔迹磨损得模糊不清,有些地方还因为受潮粘连在了一起。
“你当年的分镜也够没法看的,”孙哲平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比如说这里,都画错了……快拿来让我仔细研究研究。”撩人者恒被撩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张佳乐惨叫一声,合上本子抱在胸前摆出防卫姿势,连忙往后闪退了好几步。少年时代技巧不足经验匮乏,却被满腔热情蒙蔽了双眼,以为自己的才华惊世骇俗无人能敌,现在看来只怕比年会上全裸着跳小苹果都羞耻。
他的脸一直涨红到耳根,甚至忘记了心血来潮来挖时光胶囊的目的是什么,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谁知经他这么一折腾,一枚小金属片从速写本里掉了出来,落在水泥路面上砸出“当啷”的脆响。
他蹲下去捡,孙哲平比他早了一步,两人的手同时按住了地上的那个小东西。
捡起来在月光下仔细一看,竟是一枚黄铜色的钥匙。
07
“这什么鬼。”
“钥匙啊,我们社团活动室的钥匙。”
“离校时不是都还给学校了吗?”
张佳乐把钥匙抛向半空,又稳稳地接在掌心:“我配了把备用的,做个纪念。”
“你还挺恋旧……”孙哲平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愕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社团大楼,旧式建筑里冷飕飕的,连校工都放假回家了,漆黑的走廊仿若野兽的食道,四周一片死寂,简直是校园僵尸片里的场景。
张佳乐打开手电筒APP走在前面,凭记忆的指引找到了漫画创作社的活动教室,除了油漆颜色变得更陈旧之外,那扇门仍是记忆中的样子。
孙哲平见张佳乐半蹲下身子寻找着锁孔,低声说:“都八年了,打不开了吧。”社长都往下轮过至少三代了,门锁还不知道换过多少把呢。他腹诽着,却没有真的去阻止对方。
“不试试怎么知道。”张佳乐把钥匙对准锁眼,一把就推了进去,用力转动了两圈,锁内发出了“咔嗒”的机关响声,门扉洞开。
社团活动室毫无戒备地敞开了怀抱欢迎他们进入,张佳乐摸索着墙壁打开顶灯,炽烈的白光訇然灌注而下,没想到教室里的摆设也保留着他们仍在读书时的样子,简直像无意间踩进了虫洞,误入了某个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场所。
他相信孙哲平也有相同的体会,得意地转身去看对方脸上尚未消退的吃惊表情。
孙哲平翕动了几下嘴唇,笑道:“这学校也够恋旧的。”
“不是恋旧,是懒得换……”张佳乐走进教室,坐进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位置里,“你说这桌椅是不是比以前小了。”
“你的错觉。”
孙哲平则径直走到教室后排,欣赏起了展示板上挂着的这一届社团成员的优秀习作,路过一张《双花走江湖》的同人图时,他忍不住驻足忍俊不禁。
他和张佳乐明明没读完大学,却成了传奇校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少加入过这个社团的学弟学妹都曾骄傲地炫耀过:“我们社第一任社长是荣漫的当红作者。”连社团资料柜里都陈列着一套《双花走江湖》的单行本,被好几代社员们反反复复翻得很旧。
孙哲平抽出书架尽头的最终卷,随手翻动着轻薄的纸页,浏览到最后几张时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对着那个开放式的结尾研究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这个结尾不好,我都说过了应该让他俩成为武林盟主,这样读者看着才快心……”
张佳乐坐直了身体,回头看向孙哲平,此时此地听到他主动提起这部作品,不知为何鼻腔内竟泛起一阵酸楚。他以为孙哲平早就不在意这部作品了,没想到那家伙至今仍对自己最初的坚持念念不忘。
“呵呵,说不画就不画,一声不吭跑路的前主笔,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作品指手画脚。”他摇摇头,把速写本搁在桌子上不耐烦地来回翻看,很难敛起话语中的芒刺。
孙哲平觉察到他话中有刺,不跟他计较似地笑了,走过来摸了把他的脑袋:“你就当是热心读者的意见。”
“你还追过我连载?”
张佳乐不爽地拍开他的手,而孙哲平只觉得他这反应幼稚得像只发火的猫,非得挠挠下巴好言哄劝着才能镇住,于是拿着单行本一屁股坐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那当然,我可是你的铁杆粉丝,上午不是还派人问你要过签名白板?”
张佳乐干笑了两声:“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挖时光胶囊吗?”他用指尖捻着手里的速写本,一页一页地向后翻去,“那一年被荣漫编辑挖角,我只想跟你一起画好这部连载,为了走这条路,还和爸妈大吵过一架,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很多别的可能性,也怀疑过这个选择到底靠不靠谱,所以把最初那本速写本埋在了学校里,等到坚持不下去了,想放弃了,再挖出来看看……”
等于是埋下了一个为自己打气的咒语。
张佳乐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页,纸张鼓起的弧度不太寻常,他小心翼翼地裁开黏连在一起的纸页,一串被透明胶粘在纸页上的蓝紫色押花露了出来,米粒大小的干燥花朵早已风干脆化,一接触到空气就迅速地枯朽、粉碎了。
“勿忘我?”孙哲平皱了皱眉,和张佳乐在一起久了,他也能辨认出不少种花的名字。
“对啊,forgot-me-not。”张佳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孙哲平的眼睛,挪开纸页上的右手,露出了一直被遮挡着的四个工整小楷。
勿忘初心。
他一直没忘记埋在树下的时光胶囊,其实去年就挺想把它挖出来给自己打打气,打着校友名号光明坦荡地走进校园,却不知为什么半路退缩了,连走在那条林荫道上都像是种折磨。
心中郁结、难以入眠的晚上,他对着镜子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不就是勿忘初心吗?张佳乐啊张佳乐,你的初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到底为什么要搞漫画?一路往前追溯回想,某个画面如期而至……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站在他摊位前默默看完了一整本霸王本,然后特别拽地抬起下巴对他说:“你分镜不错,要不要跟我组个社团?”他仰起头看着那个人,目光里漫是好奇与傲气,当时只觉得:“这哪来的神经病,社团?行啊,那就做吧,好像还挺有意思。”从那天起,他的人生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狂飙突进。
而这就是他的初心了吧,想想还真是随便得令人生气。
张佳乐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想把这个故事画下去啊……可越往后画越力不从心,角色也好,故事大纲也好,都是我们两个人讨论出来的,连初期画面都是你喜欢的风格。我能擅自把这个故事续写下去吗?要是按我自己的思路收尾,它还是最初我们想做的那个故事吗?”
他随手撕掉了写着“勿忘初心”四个字的那页速写纸,团成一团做了个抛投的姿势,纸团应声落入了垃圾桶的正中。
“我告诉过自己很多回,张佳乐,勿忘初心,勿忘初心。再坚持几年吧,给读者们一个交代。可你不知道啊大孙,有些事你越是卯足劲坚持,距离当年的那个初心反而越来越远,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有部小说里怎么说的来着,我们奋力前行,逆水行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他捏着鼻梁停顿了一下,努力想让语调显得开朗一些。
“不过反正现在已经完结了,OVER了,全剧终,版权全归百花,后会无期。开放式结局多好啊,有脑补空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挖出来一看也就这么回事嘛,你也没必要太往心里去。”
张佳乐扯着唇角露出了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动作略显凌乱地把速写本匆匆塞进了包里。孙哲平难得没有立刻进行任何吐槽与拆台,沉默等待他调整好情绪才缓缓地朝他压下脊梁。
“……张佳乐,有个问题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波澜不惊地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孙哲平用寻找一尊高仿古董的破绽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孔,像是要把他的伪装层层剥开似的,两个人的脸一时间贴得极近,张佳乐几乎能察觉到孙哲平呼吸时的热度,以及自己的心脏狂猛跳动起来的声音。
他很想立刻仰天大笑回敬一句“少自恋了,你怎么能从我刚才那几句话分析出这么奇葩的内心戏”。可与此同时,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窃窃地期待着,如果自己敢坦然回复“是的话又怎么样呢”,孙哲平会有怎样的反应。
内心的两股力量打得不可开交,他咬住嘴唇纠结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错过了最好的答复时机。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孙哲平已经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伸展了一下双臂跳上讲台,在粉笔盒里挑拣出一根长长的红色粉笔。
“你之所以会老惦记着,就是因为你的故事没有结局。”
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转身来到黑板左侧,胸有成竹地抡开右臂从黑板顶端画下了几条流畅的粗线,草草勾勒出一位放浪形骸的刀客的轮廓。孙哲平画画的力气很大,绘制大型作品时简直更像在做粗重的力气活,粉笔撞击着黑板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张佳乐揉了揉发烫的脸颊,笑地吐槽了一句:“你当自己是井上雄彦啊!”心中却略微有些忿忿不平。不知为何,孙哲平抛出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后,并没有发生进一步的展开,居然让他有种失望的错觉。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孙哲平用右手画画,不由看得愣了会儿神。终于看明白孙哲平到底在画些什么之后,他也立马不甘示弱地窜上讲台,选了一支黄色的粉笔,跑到黑板右边飞快地描绘起了自己心中的构图。
孙哲平画的正是《双花走江湖》中的天涯狂刀,他看起来比诈死前沧桑了许多,穿着褴褛的布衫,头发长了一些,身上也多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而张佳乐画的当然是同样成熟了许多的百花谷主,他仍背着昔日挚友留下的那枚大剑,只是轻狂的少年意气已被流水般的时间洗去,余留下游刃有余的沉稳淡然。四处碧桃盛开,风卷残红,繁花深处,一人既惊又疑地望向前方,开口呼喊着什么人,而另一人则闻声蓦然回首,神情愕然中透着几分惊喜。
……原来是天涯羁旅后的久别重逢。
他们分别站在黑板的两端作画,画卷从左右两极渐渐朝向中间蔓延,深深浅浅的线条与色块最终在黑板的中心交汇到了一起,两幅破碎的图画合二为一。他们几乎同时画完了最后一笔,肩膀也随之撞到了一块,粉笔的碎屑扑扑索索地飘落下来,赤红嫩黄色的细雪缓缓降落在他们的头顶。
孙哲平侧过头看着张佳乐,唇角的笑意中掺着几分罕见的柔情。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开始接吻了,鼻尖蹭着鼻尖,沾满粉笔灰的手指抵着沾满粉笔灰的手指,自然而然得彷如水从高处流向低处,熟透的苹果从枝头坠落……仿佛在画卷完成的刹那,灵魂之流也在此融汇,心灵也为彼此彻底敞开了。
缠绵而又温存的漫长亲吻,纯粹到不带有什么激烈的情欲色彩,更像是一次透彻的沟通与治愈,一个迟到的问题与一个耐心的答复。他们用嘴唇确认着彼此的心意,缓缓释放出积蓄多年的感情,直到分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此情此景,用任何语言抒发胸臆,都显得多此一举。
张佳乐被这完美的亲吻搞得有些莫名感动,拉着孙哲平的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在教室中央看着黑板上徐徐展开的巨幅跨页,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将面前的画面永远定格。
“这恐怕是《双花走江湖》的最后一张图了吧,值得纪念。”
他喃喃地说,设想了一下社团里的少年们放完寒假回到活动室里,看到面目全非的黑板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或许会一边吐槽这个恶作剧的手笔之大,一边拉帮结伙地叫人过来围观,拍照发到微博上感慨不可思议,但最后还是会把它擦掉,变回红色的粉尘,四处飘零无影无踪。
而百花谷主与天涯狂刀的旅行依然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继续着,他们或许会一直走到天涯海角,然后在某个桃花盛开草长莺飞的季节重新遇到对方,这就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张佳乐把单行本放回原位,关上灯,重新锁好社团教室的大门,将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丢进了垃圾箱。
直到今天,《双花走江湖》的故事才算真真正正地落下了帷幕。
“那我们也算结束了吗?”他盯着身旁的孙哲平问。
“我和你开始过吗?”
“没有。”
孙哲平笑了笑,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可以从现在开始。”
08
张佳乐又一次遇见孙哲平,是在荣漫签售会的后台休息区,老远就看到他和义斩的小伙伴们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这次陪老韩过来,依旧是为了和主编聊新连载。企划案刚刚顺利通过,两个月后就能上刊,张佳乐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飘飘然的亢奋状态,不由得玩心大发,忙招呼一起跟过来凑热闹的工作室新人宋奇英,拿出一个巨大号的签名版指了指孙哲平的位置,把手搭在嘴边讲悄悄话:“看到那个长得特沧桑的大块头帅哥没,对,就是头发最短的那个,你拿着白板走过去,帮我问他要个签绘。”
小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双手捧着白板来到义斩那帮人面前打了个招呼,毕恭毕敬地把一支软笔递给了孙哲平。张佳乐看着孙哲平满脸的不可思议,憋笑憋得面部抽筋,不料那家伙的直觉一向敏锐过人,立刻洞察到了什么,特意往他所在的方向瞥了好几眼,他忙往易拉宝后面缩,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对方发现。
孙哲平笑着摇了摇头,懒得去拆穿张佳乐的小儿科把戏,虽说人躲起来了,可花里胡哨的帆布鞋还露在外面呢,别提有多醒目。
“要写点什么吗?”他漫不经心地问向面前的少年。
宋奇英认真回想了一下,张佳乐确实没跟他交代任何细节,于是放下心来,字正腔圆地说:“随便!”
孙哲平潇洒落笔,三下五除二,一张笑容灿烂的小花大头签绘跃然纸上,笔锋停顿了半秒,又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行小字。
宋奇英出色完成了前辈托付的任务,步履端正地回来交差,把白板送还到张佳乐的手中,只见孙哲平在认真签绘之余,还附赠了一则留言……这一句话,每个职业漫画作者都再熟悉不过,他也曾在粉丝们递过来的单行本扉页上写过许许多多次,但若是孙哲平特意送给他的,就多了几分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的含义。
张佳乐默然咀嚼着那句话,唇齿间沁出牛奶糖似的甜味。
“……谢谢一直以来的喜欢。”
一团暖和的液体在心尖上缓缓地爆裂开来,钻进血管,游向四肢百骸,他几乎克制不住脸上如烟花般明亮绽放的笑容。
结束了一段艰难而又孤独的征程,卸下了一些没必要背负的重担,而他的单恋故事——现在或许能更正为恋爱故事——已经不知不觉地悄然开始了第二季的剧情。
张佳乐抬起头,恰巧看到孙哲平直起身子,朝着他躲藏的方向信步走来。
END
COMMENTS | 2 条评论
没想到还有这种AU,快乐!超喜欢爆漫王
啊啊啊啊太棒了